到教室的时候,冬绥还在想夏安方才在车上的一番话。

  他说的好像有道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穗儿!”程豪吊儿郎当地坐在座位上,翘着腿。见冬绥进来了,他扬起手挥了挥,热情洋溢地喊他。

  他站起身给冬绥让座,顺手将一瓶酸奶放到冬绥桌上。

  “?”冬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将酸奶拿起来还给程豪:“无事献殷勤。”

  “干嘛呀穗儿,这么见外。”程豪伸出食指抵着酸奶的瓶身,推了回去,“增进同桌之间的感情难道有错吗?”

  “不信。”冬绥从书包里把第一节 课的书翻出来,他瞥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程豪,毫无波澜道。

  程豪苦大仇深地盯着眼前的酸奶,总觉得喝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小声嘀咕着抱怨:“白瞎了夏哥一番苦心......”

  冬绥耳朵尖,虽然程豪尽可能地压低声音碎碎念,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风声,不由为之一怔:“夏安的?”

  程豪忙竖起中指,示意冬绥小声点:“这是夏哥派给我的秘密任务啊!”

  冬绥简直要被他这堪忧的智商打败:“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那是我大哥啊,当小弟的就要对大哥唯命是从。你也做过小弟,这点道理都不懂。”程豪白了他一眼,一脸惆怅地抛着手中的酸奶玩儿。

  “......”冬绥不忍卒睹地转过眼去,觉得这人没救了。他将手中的笔转了一圈,又回过头来问:“那夏安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个?”

  程豪守口如瓶,一个劲地摇头:“不知道。”

  “以后作业别找我了。”冬绥转过身去,开始翻书。

  见冬绥真翻了脸,程豪忙求饶似的说:“我的祖宗啊,你可放过我吧。”

  冬绥将书捧起,仿若未闻。

  “行行行。”程豪妥协道:“那我说了,你别说出去。不然夏哥要生气的。”

  冬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夏哥要收你当小弟!”程豪稍稍凑近了些。

  冬绥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居然没反应,真奇怪。”程豪摇头啧啧称奇:“我跟夏哥说,你教我怎么做小弟。我夏哥一听就来兴趣了,觉得人才可不能浪费,以后咱们夏氏军团不能没有军师,所以就向我打听你,天天给你送酸奶,企图把你拉到我们阵营里。”

  “编,继续编。”冬绥觉得这人真是中二病上身,整天幻想着什么军团,谋算着炸掉学校的“秘密计划”,并且还要把夏安当做军团的核心人物,指引他们战无不胜。

  程豪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靡不振地瘫在椅子上,仰天长叹:“穗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冬绥没说话,作势又要将书捧起来。

  “别别别,我说,我说。”程豪不好意思地挠头:“夏哥本来不想收小弟的,我说我能带着你一起做他小弟,夏哥这才答应。夏哥说你身体不好,就让我每天给你送牛奶。”

  “唉,我们夏哥可真是体贴下属,视察民情啊。”

  说着说着,他又委屈巴巴地:“穗儿,你可别跟夏哥说,不然他绝对会打我!”

  “说不定某个晚上,我会被他堵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受着惨无人道的毒打,无人问津,第二天早上一来,你也没有发现我已经......”

  冬绥颇为头疼地扶额,感情这人自己上赶着给人当小弟,还顺便把他给卖了?

  “你想多了。”冬绥抽空为夏安辩解了一句,正欲开口时,上课铃声急促地响起,丁湖锋利的眼刀扫了过来,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开始背书。

  因为运动会还有几个星期,所以这几周的体育课都正常上课,没有老师以各种借口占课。

  秋日的太阳虽不毒辣,晒着却还是让人浑身一阵热意。冬绥微微眯起眼,听着体育老师繁琐地念着运动会要注意的事项,开始在心里盘算一会儿下课去丁湖那开假条的事情。

  冬宁做完手术还要在医院住院观察,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全,要请批个长期假条......

  想着想着,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今天早上在车上,夏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结果只是为了让冬绥去他家住。

  免费去蹭吃蹭喝,何乐而不为呢?

  冬绥觉得自己真是见钱眼开的货色,以后指定没啥出息,就跟从前那些人说他的一样。

  “诶,诶。”猛然被人用胳膊肘碰了碰,冬绥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向一旁。

  “那不是夏哥吗?”程豪对着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往操场中间看。

  冬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攒动的黑影:应该是一个班的人挤在一起,似乎在争着看些什么。

  夏安站在队伍的末尾,他个子高,站在人群里惹眼,让人一眼就能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再难移开。

  似有所感一般,像是注意到冬绥在看他,夏安忽地回过身,对他笑了笑。

  少年的眉眼被汗浸润过,显得愈发鼻高眉挺,出类拔萃。他笑着的时候眼尾也微微勾起,和唇角形成一样的弧度,好不勾人。

  “他是在看我们这边吗?”

  “好像是诶......”

  “真的帅啊......”

  ......

  一时间安静无声的队伍像被临头浇了沸水一般,顿时躁动不安起来。体育老师察觉到异动,眼皮一抬,目光一凛,又把因为一个笑而心不在焉的队伍压住。

  “行了。”大抵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体育老师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们,手一抬:“自由活动吧。”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再看时已作鸟兽散。场地上空无一人,只剩体育老师摇了摇头,叹道:“现在的学生们啊......”

  程豪拉着冬绥就往夏安那边跑,冬绥使了好大的劲才让他停下来:“干什么?”

  “找我夏哥去啊,他们也自由活动。”程豪一脸郁闷,像是很不理解冬绥对夏安这种反常的态度。

  “你去吧。”冬绥余光瞥见夏安朝这边走,他忙掉了个头,要往反方向去:“老师规定100米接力都在那边练。”

  程豪纳闷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着:“可是你的腿上有伤啊......”

  明明就半个操场的距离,冬绥却感觉好像走了好久好久,他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脸侧淌了下来。明明是天高气爽的秋天,冬绥却觉着这太阳的狠辣程度丝毫不输夏天,晒得他脸颊滚烫,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破开皮肉跳出来。

  冬绥喘匀了气之后,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开始活动有些酸软的四肢。

  “真没出息啊.....”冬绥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小声自嘲。

  他为什么会害怕夏安呢,这没道理啊。为什么觉得一对上他明媚张扬的眼睛就会溃不成军,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过。

  冬绥低着头苦闷地沉思,丝毫没发觉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冬绥抬头的时候,被地上交叠的影子吓了一跳,热汗顷刻间化作一阵带着麻意的冷汗,顺着脖颈止不住地往下淌。

  “......”这都能被吓到。

  夏安赶忙大步跨到他身前,低下身来看他:“冬绥,冬绥?”

  冬绥的脸一片苍白,嘴唇难以察觉地抖动着。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晴天,他却像置身于寒冬腊月的雪地里一样,浑身都不自觉地发着抖,仿佛被魇住了一般,眼睛湿漉漉的,无神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夏安甫一靠近,冬绥便反应极大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低着头,声音含着隐隐的哭腔:“别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变调,像是某种尖锐的呼救。

  夏安瞬间钉在原地,他向冬绥伸出手,用尽可能轻柔的口吻安抚他:“我不过来,别怕,冬绥,我是夏安。”

  眼前人影重重,耳边四面八方地涌来尖声的狞笑。冬绥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背后抵上粗糙的树干,摩擦的触感将他一激,几乎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忽地,一道身影破开重重迷雾,奔至身前。刺破耳膜的奸笑声像倒放的影片一般不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到不能再柔和的细语。

  “冬绥,别怕,我是夏安。”

  冬绥毫无生气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的人,光怪陆离的画面还未完全褪去,夏安的身影与鬼影交织,透着股荒诞诡异的气息。

  夏安轻轻地抚着他单薄瘦削,椎骨突出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跟抚慰炸了毛的小兽一样。

  终于,冬绥从混乱的梦魇中挣脱开来。他浑身虚脱般地软倒在夏安胳膊上,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对不起”

  夏安顿了顿,说:“没关系。”

  他从兜里掏出包开了封的纸巾,抽出几张纸递给他擦汗。冬绥撑着一旁树木的枝干,只觉得双腿酸软使不上力,脚踝处的伤口似乎因为刚刚的动作又崩裂开,阵阵难言的痛意如附骨之疽,疼得他眉毛一皱,刚刚息下去的冷汗便又冒了出来。

  “你怎么......”冬绥强忍着颤抖的声音,故作平静地问。

  像是看破他心中所想,夏安蹲下身来,从兜里拿出瓶喷雾,轻轻将冬绥的裤脚挽起:“我的小弟当然得我罩着。”

  喷雾自带的薄荷成分渗入伤口,辛辣感混着思思凉意顿时弥漫开,顺着脚踝一路传到神经末梢,冬绥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脚,低头看着夏安露出的,毫不设防的后脑勺。

  鬼使神差地,他冷不防地蹦出一句:“谁是你小弟?”

  夏安头也不抬:“你。”

  “哦......”冬绥沉吟片刻,又略带探究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给程豪送酸奶,这不也是身为大哥应该做的吗?”

  “......”还真被他问到点上了,夏安沉默片刻,说:“你可真是......”

  话还没说完,程豪这个傻大个就乐颠乐颠地跑了过来,丝毫不顾及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开嗓道:“诶,夏哥,你怎么蹲在地上。”

  他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本来遮遮掩掩往这边看的目光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毫不避讳地向这边涌来。

  冬绥无地自容地将头埋得更深,仿佛竭力地躲避着那些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宛如能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他浑身僵住,微微弓起的脊背也挺立得笔直,像某种风声鹤唳的动物一般警觉地绷紧身体。

  夏安站起身来,意味不明地看着程豪。

  程豪被他一眼不眨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他迅速挪动脚步,站到冬绥身边,小声跟冬绥咬耳朵:“夏哥怎么了?”

  他比冬绥高一截,这么一低下头,就发现冬绥耳朵泛着层绯红的颜色,脖颈上淡淡的红已经延伸到了脸侧。冬绥还没开口,程豪就觉得后颈一凉,被人拽着衣领往一旁让了几步。

  他正要破口大骂,回头一看是夏安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冷下脸来的时候,总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总是上扬的唇角撇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绷着的直线,连明媚的眉眼也仿佛冻结了一般,眼皮半抬不抬,锐利的寒光便从总含情的眼角泄出,让人顿觉寒意遍体丛生。饶是泼皮惯了的程豪,也觉得像是被人攫取住了脖颈一般,明明暖和的天,后背竟不自觉地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终于知道那天晚上,齐越等人被夏安打得屁滚尿流仓皇奔逃时候的感受了。

  若是不是从混混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决计不会有这藏锋般的眼神。

  程豪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讪讪笑道:“夏......夏哥......”

  “夏安。”冬绥忽地开口叫他。夏安收回紧紧咬着程豪不放的目光,转身看去。

  程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额头,摸到一手湿浸浸的汗。

  冬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程豪这才注意到冬绥腿上的伤。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今早一直到刚才自由活动的时候,冬绥的表现都很正常,走路看着也没什么问题。

  他想上前问两句,却碍于他夏哥在前面,只能畏首畏脑地缩在后面,踟蹰不敢上前。

  夏安侧身替他挡住了一部分探究的目光,冬绥抬头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说:“这次可真跑不过你了。”

  夏安有点懵,原本冷着的脸好似冰消雪融一般,又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微微上挑起眼角张扬中总带着点勾人心魄的意味。

  “穗儿也报了一百米接力跑。”程豪见缝插针地赶紧解释道。

  “没事。”夏安说,“输给大哥不丢人。”

  程豪憋着笑,幸灾乐祸地看着脸色涨红的冬绥。

  冬绥支支吾吾半天,又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毫无说服力,于是悻悻地闭上嘴,不吭声了。

  夏安走得很慢,保持着和冬绥一样的速度,两人慢慢悠悠地从操场回教室。中途程豪被人喊去打球,三人行便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两人。

  他们穿过教学楼前的绿荫带,不远处的教室里传出阵阵洪亮的读书声,间杂着老师激情洋溢的讲课声。

  冬绥有意掩盖方才在操场上的一系列异常举动,故而胡乱扯了个话题:“感觉你挺会照顾人的。”

  夏安低低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冬绥绞尽脑汁地想打破尴尬至极的气氛,奈何他实在对人际交往这方面缺乏应有的常识。长期以来的封闭自我让他有些恐惧社交,是故这么多年来,能真正与他毫无障碍地交流的人屈指可数。

  冬宁是其中一个。

  程豪算半个,毕竟这人没心没肺也没啥心眼,是个实在人,跟他交流起来也挺顺畅的。

  夏安的话......冬绥很难去界定自己与夏安的关系,是朋友吗?好像不准确。不是吗,也说不过去。

  福至心灵,冬绥学着自己看过的诸多小说里面的套路,想也不想地便开口又说道:“应该谈过很多女朋友吧。”

  “......”夏安无言以对,他停下来,微微低头凑近他:“你觉得我这张脸很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吗?”

  夏安的脸陡然逼近,冬绥几乎能看清他眼角下那粒随着扬起的眉眼而泛起褶皱的小痣。冬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方寸大乱,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我......我爸说了,你这种长相,命犯桃花。”冬绥梗着脖子,他对比着夏安那双总含风流顾盼生辉的桃花眼,觉得冬宁说的真没错。

  夏安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笑着看他,觉得这人可真是有趣极了,明明心里怕的不行,还硬要装着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跟他顶嘴。他玩心忽起,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冬绥见他高高举起手,心里一阵慌乱,他下意识地闭眼抱头,一副任人宰割的凄惨模样。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头顶一阵温暖的触感,仿佛一道暖流随着头皮漫进四肢百骸,让他浑身都无力地软了下来。一阵酸楚冲上鼻尖,冬绥将眼前的泪意憋了回去,就这么杵着让他摸。

  夏安收回手,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喃喃着:“还挺舒服的。”

  “......”冬绥暗暗心想:又不是刺猬。

  课间的时候,程豪拿着两瓶酸奶,将其中一瓶放到冬绥桌上。

  自从知道这是夏安买的之后,冬绥便有些抗拒程豪每天拿来的雷打不动的一瓶酸奶。

  本着无功不受禄的原则,冬绥刚想开口拒绝程豪赠予行为,就听程豪喜滋滋地说:“夏哥对我真好,还知道送我一瓶。”

  人逢喜事精神,看着程豪一脸神清气爽,沾沾自喜的模样,冬绥忽然有些不忍心戳穿他。

  他心怀愧疚地将酸奶拆开,一边想象着夏安买两瓶酸奶时咬牙切齿的模样,一边在内心忏悔。

  程豪,真不是我有意拆穿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