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冬绥和夏安一同去看望冬宁。夏安等在病房外,冬绥自己一个人进了病房。

  冬宁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也和床单的颜色一样苍白。他听到开门的动静,睁开眼向这边看来。

  临床有人已经睡了,冬绥进来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小声说:“你感觉怎么样?”

  冬宁摇了摇头,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毕竟刚做过手术,有些虚弱是理所应当,冬绥没放在心上。他将买的东西轻轻放在柜子上,嘱咐冬宁。

  “记得吃,不要不舍得。你住院的费用我用家里银行卡里存的钱交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密码,你所有的密码都是我生日。”

  冬宁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冬绥重新坐在床边,轻轻凑近他,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早日康复,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听到这句话,冬宁安心地点了点头,收回瞪得老大的眼睛,似乎是困极累极,闭上眼小憩。

  冬绥等了很久,直到冬宁的呼吸声重归平稳匀长,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了。

  夏安正坐走廊里的椅子上打游戏,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冬绥,便把手机屏幕摁灭,站了起来:“叔叔怎么样?”

  “看起来不是很好。”冬绥摇了摇头,一脸忧心忡忡。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夜深人静,医院门前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路边随处可见蜷缩着坐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病人家属。初秋的风已经有些凉了,他们中许多人还穿着夏天的短袖,趿着凉拖,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

  触景伤情,冬绥不由一哽,仓皇避开了目光,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他走得急,也不顾隐隐作痛的伤口,就这么踉跄着逃离了沉重压抑的医院。终于离开以后,他大口喘着气,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哭的时候,夏安便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陪在身边,既不出言劝慰,也不会一走了之。

  仿佛他清楚地知道,此时的冬绥不过是因为彷徨无措而失声痛哭。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无声的拥抱,或者轻柔的碰触,便能抚平心里的一切沟壑。

  于是夏安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隔着外套抱了抱他。

  只是个稍纵即逝的拥抱,令人心安的温度却顺着薄薄的外套,灌进他如同破了个窟窿不停灌进冷风的心脏。

  “拥抱能让人好受一些。”夏安解释着说,他带着冬绥穿过空空荡荡的斑马线,那里停着辆出租车,是夏安叫来的。

  上了车之后,冬绥原本波涛汹涌的情绪已然平静不少。他将脸别到一边,不想让人看见他狼狈落魄的样子,窗外黄色的路灯透过车玻璃反射进来,冬绥用额头抵着车窗。巨大的疲惫袭来,似乎要压弯他的脊背。

  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闭上眼,感受着情绪在胸膛里的翻搅。

  “叔叔住院真的有钱吗?”无声的静谧中,夏安忽地开口。

  冬绥靠着车窗的身子猛地一僵,他睁开眼,窒了窒。

  破碎的光影随着出租车的移动交替落在他脸上,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切割线。夏安目不斜视,声色平稳:“叔叔并不知道手术要交多少费用,也不知道住院要交多少费用,你骗了他。”

  冬绥忽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将身上的衣服拢紧了些,外套上还留有夏安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有些艰涩地,他开口:“我......我不想让他难过。”

  难以言明的痛苦溢满胸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刚刚停歇的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掉,冬绥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抽噎。

  他害怕冬宁伤病未好就因为费用不够被匆匆赶出来,最后和医院外的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属一样忍受着日日蚀骨挠心的疼痛,再难痊愈。

  出租车停在距离主街区不远的别墅群前。冬宁下了车,冷风吹过,吹起他额前碎发,也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吹得发凉。

  夏安走在前面,穿过灯火幽暗的绿道,最后驻足于一座黑咕隆咚的别墅前。

  门上安的是人脸识别的智能锁,识别到夏安后,只响起一个冰凉机械的女声:“请通行。”

  夏安让冬绥走在前面,智能锁在他身后应声而落。他沉默了一路,这个时候才拉住冬绥,声音低沉,有如暗夜鬼魅:“我可以给你。”

  “你所拥有的,所没有的,我都能给你。”

  夏安去洗澡了,冬绥坐在沙发上,对着偌大客厅的虚无的一点发呆。

  方才在外面的一番话犹在耳畔,不断捶打着冬绥于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看着冬绥的眼睛,那是一汪广邃无边的海洋,湛蓝清澈,又包罗万象。

  “咔嚓”一声,锁舌轻响,紧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一下一下,仿佛踩在他本就不堪一击的心上。

  夏安理着浴袍,他绕到沙发后面,正欲探身说话时,却被眼前这幅景象惊得猛地一窒。

  冬绥站在他面前,纤细干净的手指按在衬衫顶端的纽扣上,缓缓解开了第一颗。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大片大片白皙的皮肤袒露出来,迷人危险的光泽透过锃亮如镜面的地板直直折射入夏安垂着的、慌乱不安的瞳孔。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顿时口干舌燥,只能发出一些单调的音节。

  “不......”

  冬绥顿了顿,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疑惑不解地看向夏安。

  夏安使劲闭了闭眼,待心里那股躁动被强压下去之后,他定神,半撩起薄薄的眼皮,竭力不让冬绥发现他眼里呼之欲出的某种隐秘的欲望。

  “你在干什么?”

  冬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仿佛后知后觉一般,在夏安直率而坦然的目光下,一切的羞耻与不堪都无所遁形。他茫然而又不堪其辱,仿佛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比厌恶。

  “这是......你要的,条件。”他语无伦次,前后颠倒,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用一句无力的辩驳来填补那片巨大的空白。

  夏安皱眉思索了片刻,这才恍然。他回想起方才说的一番话,确实有些模棱两可的意思,想来冬绥误解了他语中之意,便不由啼笑皆非:“我从来没说过要这样的条件,你想什么呢?。”

  “我能给你的,从来不是让你用这种方式回报。你这样,既糟蹋自己,也糟蹋我的好意。”

  他从来不希望冬绥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报答他那本就不值一提的赠予。

  冬绥低着头,盯着脚下干净透明的地板,头顶明黄澄亮的吊灯亮得刺眼,深深倒映出他此刻狼狈至极的模样。

  衣衫半露,面红耳赤,令人作呕的做派,明明厌恶至极,却还要摆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也不怪夏安会用那种混杂着失望、震惊与难过的眼神看他。毕竟他这种像臭水沟里的蛆虫一样苟且的人,从来不奢求清风霁月能为他驻足停留。

  他自嘲一般地敛下眼,又重新将纽扣一颗一颗扣上。他光脚踩在地板上,丝丝的凉意从脚底顺着脊椎上爬,冬绥却恍若未觉一般,就这么光着脚,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

  “你去哪?”

  冬绥停住一瞬,却没回过身。

  夏安在他身后,目光狭长幽深,语气也无甚起伏:“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

  仿佛被人撕扯着灵魂重新塞进这具躯壳里一般,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眼前的世界也不再模糊,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不可名状的颤动。

  颤动里包含着痛苦的愉悦,仿佛自虐性地将造就千疮百孔的疤痕一遍又一遍地撕掉,看它重新变得血肉模糊,只是为了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呢......

  “我......”冬绥吃力地开口,却发现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夏安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将他的视线挡得死死的,仿佛要断绝他的某种逃跑的念头。

  “你总是喜欢逃避。”夏安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仿佛三九天里的风雪,无声而又狠厉地刮过他的耳廓。

  “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每当有人想要接近你的时候,你都会产生过于严重的应激反应。”夏安缓缓迫近,垂下来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微的眸光,像是要透过他虚无的伪装,看清内里最真实的核心。

  冬绥不敢看他,躲避着他似乎洞彻一切的明亮眼瞳,双手不自觉地绞紧衣摆,把那片衣衫弄得皱皱巴巴的,像是因为犯错而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夏安扯开嘴角一笑,无形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他转身上楼,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压得冬绥喘不过气的气势陡然消散,连近乎

  停滞的空气也重新流通起来。冬绥晃了晃,因为站得太久,僵立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眼前也黑了一瞬。短暂的晕眩之后,冬绥动了动眼珠,重新抬眼向楼上看去。

  夏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整条走廊上灯火通明,仿佛驱散了黑暗的坦途,直直地向他敞开。

  他缓缓拾阶而上,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面前,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小绥同学,如果你不吝啬与我一同住的话,请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如果你实在害羞不好意思开口的话,可以先住在这间房。”

  冬绥黑了脸,欲盖弥彰地将那张纸撕了下来。

  谁要跟你一起住啊!

  睡不着。

  如练的月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洒进来,将幽暗的室内镀上一层莹莹的微光。

  冬绥辗转反侧了很久,还是一点睡意也无。

  他坐起身来,把窗帘拉开。皎洁的月光顿时如瀑布一般倾泻,落了满脸满身。屋外树影重重,随着不知何处来的清风轻轻摇晃,月影便俏皮地在树梢跳跃,时不时半遮面容,令人浮想万千。

  夏安睡着了吗?

  冬绥又想起他刚才说的一番话。

  是他太过分了吗?

  明明夏安一直对他很好,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和那群人划归为一类。

  冬绥懊恼地捂住脸,指缝间泄出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