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公钟随葬品>第9章

  达达利亚只觉得头脑很昏,整个人飘乎乎地立在办公室里,明明站得笔直,却依旧有着一种抽丝般的无力。

  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此前压抑地平静在此刻被狠狠地劈开,他甚至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却无力控制。

  需要与片区的警方先行联系,停摆的大脑依旧在努力习惯性地做出指挥,身体也在提醒着自己继续。

  “帮我……查一个人。”

  他努力让自己的嗓子不要抖,手不自觉地将听筒扣得死紧。

  “金色眼睛,红棕色长发,还有……”

  衣着等更明显的标志不得而知,只能暂时搁置,但是凭着那显眼的异国长相和长发,总归能让搜查迅捷不少。

  “……别查护照和身份证,应该没有记录。”

  “照片库里也没有信息……”

  “不用查……”

  直至这时才发现了事情的难办,钟离就像一尾鱼一样,沉进了翻涌的波涛和海浪间,没有印记、没有牵绊,却也意味着彻底的自由,彻底的无拘无束。

  所以也可以在下定决心的时候,便那么轻易而又坚决地,离他而去,连一片水花都不会惊起。

  触不到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焦躁地提醒着。

  可是为什么呢?

  他近乎绝望地抬头看着窗外的晴空,却无法想象为何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坠落。

  “有监控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快一点吧。”

  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而后匆匆往门外走。那些蛰伏的蓝铃花不知何时全都抬起了头,带着数不清的羁绊迎风怒放,穿携而来的风卷着花粉往面上扑,似是挣扎又似催促。紫色的小花落满黑色的车面,可他完全来不及扫落。

  助理从内门追了出来,焦急地把住了即将疾驰的车身。

  不必打开,都明白他要说什么。

  “公子大人,女王特意嘱咐过下午的会议!”

  “去不了了。”

  一切的声音都好像变得十分遥远,只剩下漂浮不定的心脏,在耳边嘹亮如擂鼓,但他的头脑清醒异常,以至于可以一瞬间预料到所有可能的严重后果。

  可是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的轻飘飘,所以握住方向盘的手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公子大人!”

  助理仍在焦虑地大喊。

  “至少要给出一个解释吧!”

  “你还不明白吗。”他定定地望着那个人,深蓝色的眼眸却好像未能映入景色。

  “我已经管不了了。”

  汽车扬尘而去,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蓝铃花迎风舞落,就像无尽的羁绊,飘落、蔓延。

  ———

  钟离跳下去的时候想了很多,譬如火焰吞噬躯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在他曾经的同伴身上,他也见过死亡面前的绝望,扭曲的面部,似乎写满了痛苦,可也有人视之为解脱。

  脚下的枝丫硌得人有些疼痛,尤其是黑乎乎的油,手感也是滑腻腻的,沾到以后更有一种如骨附髓的难受之感,本应该在进来之际让一切终结,可是。

  却出了一个意外。

  他把手上的那些往干净的枝丫处抹了抹。而后又往洞外爬。

  不是恐惧或是突然反悔。

  原因无他。

  竟然是忘了把打火机拿下来。

  幸好当时气力不够,也挖得不是很深,好不容易到达地面后,拿东西的手也跟着有些抖,一半是因为疲累,另一半则是因为紧张。

  正准备又翻身下去的时候,不知死活的小刺猬又卯足了劲往里冲,钟离也想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宝贝值得它这么奋不顾身,将将要抓到时,它又窜进了壳里,后背的白刺扎得他眉头紧皱。

  要快一点,达达利亚知道了不对劲,很快便能通过手机定位到自己的方位,所以拿着刺猬的动作也不禁着急了些。正想将它仍远些时,他恍然发现周围像灭了灯一样的昏暗,乌云压顶的窒息感触手可及,然后便是细密的雷声。

  汽油暴露在空气中,仅需22分钟便可挥发55%,如果再加上雨……

  他还没来得及想,雨便已经来了。

  或许这还是太乐观了,砸下来的东西在地上掷地有声、梆梆作响,拳头大的冰雹简直比什么野火还要可怕,感觉来两下便可以把人砸至昏厥,拿完东西后只能掩着脸往洞里面退。

  不光是他,那些可怜的动物也同样被这或大或小的球砸得满地乱爬。果然人倒霉的时候真是没有尽头的,在这样悲壮而又落魄的时刻,风却在扇他的耳光,冰雹更是一个接一个砸他的脑袋,正准备仔仔细细辨认一下手中的打火器,结果手刚刚移开,一个软绵绵地东西踏着他的脸跳了过去,听声响,应该是落在坑里。

  他又赶快转头在里面翻找,枝杈和石油混在一堆,此刻还有大大小小的“冰球”,形成了一片不分你我的海洋。幸而他着重注意了角落,小刺猬在树叶、土壁和枝杈的掩映下瑟瑟发抖。

  手中的打火机在黑沉的天色里放出了微热的光和热,其实只要抓紧时间,冰雹不会这么快融化,他还有机会。

  可是,枝杈里不只有刺猬。

  还有那只砸自己头的松鼠,不知哪个洞里钻出来的土拨鼠。此前是躲在树木间,而后在发现他的躯体之后,便努力往钟离的身后拱。人的身体是有热度的,在这样的恐怖的自然环境下,竟不小心成为了他们的庇护所。

  手中的火苗燃起,又灭掉,他感受着空气里的潮湿,就像天空流不干的眼泪一样。

  他还有机会,可是……

  打火机的火苗此刻却变成了永夜中的一根烛光,他曾为迷途之人指向死亡,此刻却又为鲜活者带来希望。。

  可怕的冰雹还是砸得人有些抬不起头来,有些角落实在照顾不到。他看着那些在枯叶里瑟瑟发抖的动物们,举起的手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兴许是在思考,但疲惫的大脑无论如何也揣不进任何有用的讯息,手指间蜷了蜷,最后还是选择将那些动物全部都纳进衣服里来,拉开外套,全部都抱进怀里。

  寒冷与疼痛有些让人头昏,可怀里的温热又无时无刻不让人清醒。

  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明明在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在这样一个黑沉沉的坏天气里。

  他竟然突然找到了些许,曾经如此渴求的存在的意义。

  怎么办,如果这样的话,还怎么结束呢?

  ——

  “4月5日14时30分,冰雹红色预警信号,旧厂附近有强对流天气活动,出现冰雹可能性极大,并伴随雷电、短时间强降水和5-7级阵风,请注意防范。”

  前所未有的大风席卷而来,所到之处飞沙扬尘聚作锋利的爪牙,撕扯着来泛者,在黑色的喷漆上留下可怕的刮痕,片区的摄像头曾捕捉到过钟离的身影,是在附近的加油站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连指尖都有些许握不住,他看见通讯器掉在了地面上,半宿才想起来将他捡起来。

  手机的定位显示在一片密林间,剩下的路靠车辆已然无法前行,推开车门的那一刻却莫名有些脱力,并非是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坏天气,而是。

  突然不敢面对结局。

  明明只是往常的一天,春日熨烫的温暖的气候,窗外的植物争先恐后冒出新芽,熟悉的信号联结两端,他尚还在思考心中那些不自觉地期盼还有难以言明的悸动。

  一切的一切,都在等待那一场春的洗礼,生发,蔓延,由冬的凋谢、走向春的轮回,是新生,亦是旧物逢春的重逢。

  他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究竟是什么,那些泛起的砂砾中是否有熟悉的气息,那些飓风与昏黑的中心,又究竟埋葬着什么……

  是不是太迟了。因为人比天气更加无常,也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未在意过那些细微的症候,所以才觉得这日丽风和的天气是突然被搅弄。

  他明明清楚,就像一场失败的行动一样,如果一切都已然发生,便只能独自咬牙承受那些背后的风险和代价,含着血泪感受其中的教训和经验,不舍昼夜的时间之河奔流,不会悲悯,亦不会给予任何人重来的机会。

  可是这不是失败啊。

  他恍然发觉。

  牵连着整个躯体和精神的那座壁垒好像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那些压抑的情绪就像河一样从其间泄了出来,裂痕愈来愈深,回忆不停歇地向外涌流,最后成为了一条堵不上的河。那些泛滥的思绪失去了归处,最终将自己牢牢地钉在了这处。此后,在尚且望不到归处的未来,他的魂灵将无数次于其上痛苦地洄游。

  那不是经验、不是教训、不是为无所知未来的未雨绸缪。

  仅仅只是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忆起的悔恨与痛苦。

  仅此而已。

  顶着怒吼的狂风和劈头盖脸地冰球,他揣着仅存的勇气踏了进去。

  俄罗斯的恶劣天气并不鲜见,可人类的躯体并没有因为天灾而更加的勇毅,那些砸在身躯上的闷痛和乱舞的狂风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红色的围巾像一条链接天际的火焰,被高高地掀起。白色的外袍曳地,又带着泥泞托起。

  信号的定位就在这附近,咆哮的狂风中,撑伞并没有意义,折碎的伞骨反而会是负担。他努力看着包裹在防水层里的信号点,而后弓着身体往这附近走。稀疏的林地并不好辨别方向,加上暴雨带来的昏黑,一块块熟悉的空地就像走不出的循回。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翻转和记忆中,鼻尖突然嗅到一阵微不可闻的汽油味,达达利亚只觉得心头一颤,而后又奋力往来源处奔了过去。透明的冰粒子在一旁噼啪作响,灌木的叶片在其上疯狂摆弄,遮掩的日光将此处笼为不可测的深渊。

  就算闻到了气味,可自己却依旧是在光点附近打转,乌云越来越沉,不小心误入的林地则更是曲折回还,最终甚至只能靠着嗅觉和本能在泥泞里穿行,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脸嗅觉都感到了失灵和麻木,甚至逐渐分不清那阵气味究竟来源于想象或是那繁乱的现实。

  他依然离着那个光点有着一段距离,无论如何也绕不进。就像隔岸的房屋,明明近在眼前,却隔于天堑。

  这样的寻找让人疲惫更是麻木,那些紧绷的心脏在这一刻更加的空洞和无力,甚至在转过几片林木后充斥着让人脚软的难受。曾经张扬的白袍委地,那个所向披靡的执行官终于害怕地败下阵来。

  “钟离……”

  他无声地喃喃道,暴雨顺着颊畔和唇角滑下,是天空也抑不住的泪,替人宣泄着无处言说的心酸与后悔。

  “钟离……”

  不知道脸上的濡湿究竟源于何处,甚至不知道那个蓦然绞痛的心脏究竟被什么攥得如此之紧,连呼吸都紧缩而奢侈。

  不过是一场暴雨、一次强对流的冰雹,他却已然退无可退、败无可败。

  握紧的手在身旁颤抖,任由粗粝的树皮扎进无知觉地指尖,身体的闷痛就像一场刑罚,赫拉克勒斯于十二道神罚中得救,而他却于那场暴雨里……

  永失所爱。

  就在他还卯着劲继续向前时,却突然踹到一个硌人的硬物,外壳劈裂的触感此刻却像是某种天籁,他立刻低头,半截陷进泥地的手机却是得救的旨意,指引着信徒跌跌撞撞地奔向得救的彼岸。

  他不知道那里是地狱还是天堂,深渊里的蛛丝却是迷途之人唯一的方向。

  ——

  在这遍及全身的疼痛中,感知被放大拉长,可大自然的愤怒无人知晓何时平息。

  小小的火苗抵不住那些乱舞的狂风,最终被钟离收了回去。他揣着这满身的动物,等待那不可知的平息处。

  偶尔会被那些乱弹的冰球砸到脸,外衣也因为体温融化了不少冰粒子,变得有些黏糊,可是那些贴在身上的小动物却源源不断地给予着温热,护佑他们一同守望长夜。

  正当他微眯着眼四处打量时,一片碎石不知被什么搅弄,卸了一大片泥沙下来。身体的本能告知了他危险,于是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连带着怀里的动物也颠簸了一番,乱成了一团。

  他一边安抚着里面的生物,一边仔细观察那边的动静,就在他浑身紧绷之时,一道巨大的黑影又从天而降,这里的空间本就狭小,他慌不择路,只好用背抵上了这一击,然而外套下的小家伙都因为这么大的动荡四处奔逃。一时里面好不热闹,钟离大喊着。

  “别动!“

  然而雷雨风声交杂,根本听不清,只能看见那人张牙舞爪的又来。

  光线不足,视野也不清,他怕那个黑影没个轻重踩到那些动物,慌慌张张地在地上扭着捉那些逃窜的家伙,然而滑不溜秋的地面更甚冰场,对方也一时间找不准重心,跌跌撞撞地在后面伸手,钟离左躲右闪、小动物则在其下高速奔跑,设下陷阱无数,一时间起舞弄清影,各方缠斗,天地一色,完全分不清。

  直到一道突然的电光闪过,在这瞬息间,那个人又正好像这边露了头。他尚才确认那模糊的身形,似乎是个人。悬起的心落下却又提起。

  “你别动!”

  他想叫对方停下来,然而那人态度坚决,卯足了劲往前走,枝丫被踩得噼啪响,想到那些还在地上鼠窜的小东西,最终只能采取些强硬的措施,就在对方还在继续前进时。

  先是出其不意,一拳直冲面门,兴许是看不清,所以略有些歪,但是好在他没有停歇,继续输出,这边尚还有些谨慎,快而不乱,但另一方却显然已经是不管不顾,躲也不躲,只是一个劲地往前,环境不明,天气太差,两人倒还真有些缠斗之势。

  就在他忍着那些不时乱蹦的冰粒子继续时,那人还在拼命往身边靠。颤抖的心绷做了一条弦,在肢体相触的那一刻缩紧到了顶处,却在真真接触时,卸下了力气。或许是过于熟悉,难言的感受涌上心头,是风尘和坚冰也无法褪下的热度,所以不用视线的交汇便已然能够感知。

  然后,便是自然而然地被撞倒在地上,腰部被攀上来的手臂抵住,不至于硌在土壁上,钟离的手尚还抵在那些枝杈上,生怕下落的动作又压垮了何处。

  就算是如此大得雷声,也遮不住耳边的喘气声,还有那呼之欲出的心跳。本来按照计划,应该趁此机会来个绞手式,可在碰到对方脸的那一刻,还是停下了动作。

  不知道是雨还是汗,黏糊糊的一片让人觉得有些奇异,钟离倒是从未见过对方如此狼狈的模样,橙色的头发耷拉在他的脖颈间,两个人的都默契的沉默下来。一时间耳畔就只剩下了对方的呼吸声。有人说,拥抱会在20S内产生催产素让对方更喜欢自己,而在60S后让两人的心跳回归一致。在那一片巨响中,他们来不及去数,断裂的温热却自然而然地在躯体间交换,在漫长的贴近后,心跳才重新认真而又努力的搏动。

  说不清是谁奉献了更多的热度,钟离却能感觉到身上的手越来越紧,连带着对方身上的颤抖都能清晰地传递过来,呼吸也变得凝滞而沉重。

  “你……”

  还未说出口的话便被拦腰截断。

  “钟离……”

  他能听清语句间的颤抖。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声音抵在耳边,是风雪都不能遮蔽的距离,其间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怀疑和脆弱。

  他以为,达达利亚会暴怒、会生气、会惩罚,却没想到这一刻,他会同一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带着一身水气拱在身边,选择质疑自己。

  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

  如果是达达利亚的错的话。他为什么最后选择的是处理自己呢?

  乱窜的土拨鼠好像也突然意识到了安静,在确认安全后,又好奇地往橙色的头发里拱了拱,达达利亚准备摆头的动作被钟离摁住了。

  “没有。”

  他想了很久,还是这个答案。

  “那你为什么……”

  ……

  话语问道了一半却又忍着干涩的喉咙吞了回去。

  “算了。”

  他想回归过去的冷静稳重,然而此刻双手却愈发用力把对方揽得死紧,压下来的重量摁在了树枝和油上,身下的硌人,愈发明显。

  虽然挥发了不少,可是那刺鼻的味道,就算是如此大的风暴依旧能浅浅闻到,所以在捡到那个手机后,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下来。

  明明一切都正常。出发前也正常,旅途中也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为什么就会在这一天,发生这样的变故呢?

  他想不明白。

  但他又或许有些隐隐的预感。

  那些无法忍受那些汽油的味道,身上滑腻的质感,让人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场风暴,自己等到的会是什么。他的人生第一次如此慌乱无措,甚至下一步应该做什么都想不清楚。

  贴近眼前的人,白净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尘灰和泥泞,窗外雷雨依旧翻涌,但内里却在慌张和彷徨中终于觅得了一丝平静,那些曾经忽视的、远去的环境音,终于一寸寸攀了回来。

  “……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

  对方没有回应,金色的眼瞳静静地望着洞外,那些比拳头还大的冰球终于散了些,淅淅沥沥地小碎块不时地往眼睫处弹,漂亮的眼睑阖上复又睁开,却始终未有其他的动静。

  “我……”

  “我会害怕。”

  他试着用蓬起来的橙发蹭了蹭对方的脸,很少做这些过于亲昵的动作,那些微小的幅度僵硬而克制,但钟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其间蕴着的不自觉的讨好。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不似设想。

  “会过去的。”

  他轻轻地捻了一撮橙发,好奇的土拨鼠顺着指尖探了下头,而后又趴了下去。

  “达达利亚。”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甚至还能让人忆起唇边不变的笑容,虽然看不清,但他对这样的推测却能确信无疑。

  别说了。

  “你只是还没有习惯的。”

  别说了。

  “时间会为你抹平一切。”

  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却只能徒劳地将人摁得更紧。就像一只南行的飞鸟,就算他拽住了翅膀,阻碍了飞行,可他最终仍会离自己而去。

  “……我习惯不了。”

  不会习惯,永远不会。那个被掏空的大洞只会愈来愈撕裂,被回忆和流水冲刷,于那些难眠的黑夜,在躯体间无望地流淌。

  “我们应该再聊一聊。“

  “钟离……”

  “我们还没弄清楚,还有很多。”

  嘴里的话急着想往外冒,却又在说出的那一刻破碎而又不成意,就像紧张而慌乱的心脏,那些言语只觉得浅薄,手却只能徒劳地抓紧、攀附。

  “……可是我们的契约并不包含这个。”

  曾经说出的话此刻又像箭一样戳了回来,出口的那瞬又有些愧疚,毕竟本意并不是要伤害他人,只是那些难言的沟壑,就像山川一样阻隔在身前,以至于再次跋涉的勇气都已消磨殆尽。

  可怕的沉默在其间蔓延着,连雷雨都逐渐变得萎靡而萧索,没有合适的文字,于是那些难以言说却又崩裂的情感只能在沉默里晕染,以至于欢腾的动物都不自觉停歇下脚步。

  该怎么做呢?

  就算是暴雨停驻重回晴空,可翻涌的暗流却永远会掀起另一场风暴,他将永远沉浸于这场风暴的恐惧里,无法自拔。

  “你救救我吧。”

  他像溺水者抱紧了一块浮木。

  “再给我一次机会……”

  “钟离。”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钟离看着那团在眼前微微晃动的乱毛,久积的疲累终于涌上心头,他望着那窗外渐平的风雨,那些掠过的寒流在空洞的躯体里发出呜咽。

  “可我救不了任何人。”

  举目皆是危墙,而脚下只有无处着脚的崖壁。

  “我走不出来。”

  “也救不了自己。”

  撑在一旁的指尖突然被一阵温热触动,那只躲起来的小刺猬不知何时又窜了出来,黑黑的鼻头上是一对豆豆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

  似是不满足之前从里面掉了出来,此刻待到一切平息,又想用那粉粉的躯体拱回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看到那个努力爬行着地柔软躯体,小小的分量此刻却好像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钟离却莫名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明明什么都没有。”

  小小的刺猬听不懂这些,它只会傻气地跑回那个温暖而又安全的怀抱,对于它而言,这便是人类的意义,于是便也这么纯粹地希望着这个温暖的躯体能够更久远的活下去。

  “再等我一次吧……“

  “钟离,最后一次。”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终于将情绪外露,打碎了落日金滩的平和,融化了坚冰深谭的冷漠,只剩下蔓延的脆弱与恳求。

  连带着那个卧在怀里的,搏动着的小小的心脏,顺着肌肤的贴近将心跳声传导进胸腔。

  他的手捏紧复又落下,捏紧,复又无力的停歇。

  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将沉甸的心绪卸下,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将那一切复杂掰解。

  “最后一次了。”

  “求你。”

  他带着那一身湿漉漉,和无言的狼狈,却还是会让人融化进那一双蓝色的眼眸里。

  “你真的,一点都不会留恋吗?”

  “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对我。”

  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达达利亚似乎又察觉到了钟离的笑意,他缓慢地抬起头,却觉得那个笑容比哭还要令人难受。

  “你怎么会这样想。“

  眼眸里晃荡的是盛不下的雨水。

  “我回答过你。”

  “很多很多次。”

  我时常感到寂寞,无论是高楼或人海,我曾努力想摆脱这一切,却发现思念与等待,好像从未如愿。

  想要带着那些深远的记忆入眠,那一切的经历却恍若尘烟。

  唯有流淌的时光无言。

  ————

  “执行官大人,下午的会议我替你向陛下请示过了……”

  “说您是身体不适,陛下十分忧心您的状况,希望您能保重身体,如有需要可以让她的医官再为您检查一番。”

  “您看现在。”

  “辛苦了。”他浅浅地回复了一句,眼光却还是执着于自会来后就蹲坐在客厅里的人。怀里的刺猬似乎因为陌生的环境缩成了一坨,钟离戳弄了许久,他还是不肯出来。

  两人的衣物身上都乱做一团,可现在放对方独自去洗漱他都无法放心,只能先把这边敷衍过去,再做打算。

  女王这番轻轻放过的举动是让他未想到的,但也不知道这样的平静是否真如其表面一样未有波澜,此番他也没有气力再想更多,只能将这一切浅浅归为女王的信任。

  手指间不自觉地屈了起来,从见面后便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躯体间的接触,不论是拥抱,或只是矜持而平静的牵手,似乎只有指节间的碰撞,肌肤间的碾磨才能真正唤起对存在的确认,让惶恐不安的心脏些许稳下来。

  “先去,清理一下?”

  角色突然逆转,那个谨小慎微的人变成了达达利亚,也是在这一时刻才开始全身心的关注对方的神态动作,眼角眉梢的挑动都要记在心间,分毫不敢错过。

  等到走进浴室里的时候,对方还巴巴地跟在身后,钟离停顿了一会儿,但在关门的那一刻还是放任了那人跟进来。

  一直盯着对方也会不自在,可甚至连转身的那一刻都会冒出无数地不安全感,于是他只能尽可能地盯着浴室的角落,不给对方增加太多的负担。

  金色的眼瞳在热气里晕染了一会儿,又盯着脚下的水面发了会儿呆,最后却还是抬起小指,勾住了对方慌乱地置于腿上的指尖,湿热的触感让对方愣了一会儿,但在回头的那一瞬,钟离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别那么紧张。”

  他平静地说道。

  水流自肌肤往下泻,冲去那些破碎的记忆与尘埃,白色的顶光一瞬让人觉得炫目,可达达利亚却觉得心底更加的酸涩。

  甚至最后忍不住坐在了地上,紧紧地靠着墙壁。勾着一只手并不方便,但就像牵着一只弃犬一样,两人都不会松手,于是便任由水汽蔓延,任场景梦幻而模糊。

  “我做错了。”

  他又忍不住道歉,可钟离也没再阻止,一道帘雾分隔两处,于是神父便精心地听取圣徒的忏悔。

  “我应该更多关注你。”

  “应该站在你的角度去看这一切。”

  “我之前,我没想过。”

  “对不起。”

  他又忍不住道歉,水声将一切变得有些渺远,但那些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升高的室温和勾住的那一节温热的躯体一样让人留恋,也是在这种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开手。

  就在他还沉溺在那些不知如何品味的回忆中时,却又被颊畔湿漉漉地拍击声给拽了回来。

  “去洗澡。”

  他还是揣着那副不知神色的表情,达达利亚摸不清其间的含义,却只能将指尖勾得更紧些。脱衣服的时候会短暂地松开,他又忍不住去关注对方的表情,在分开后对方的手仍旧稳稳地抻向自己,才微末松了口气。袖口迅速的捋下来后,又迅速将松开的指节握回。

  那双眼瞳依旧映射着自己的模样,蜜色在水光中流淌,在又一次确认这一切之后,心中才渐渐平静下来。

  钟离没有说话,直到将那只刺猬放上柔软的软垫,直到两人又相拥躺回床面,通讯器在一旁不停地震动,达达利亚却没有心思去接。

  粉色的斜阳渐渐消逝于半空,直到夜幕又一次吞噬房屋,他才终于开口。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手指捻过那些顺滑的长发,将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去感受那些跳动的心弦,去记忆那久违的呼吸声,和浅淡的几乎不可闻的霓裳花香。

  会怎么做呢。

  贴心的交流总是很难,在那些不自觉忽略的对话间,恍然已经建立起了一座通天的巴别塔①,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翻越,去击碎。

  “你会告诉我吗?”

  他试探地问道,钟离思索了半晌,却发现,那些曾经很想要表达的话语,此刻却早已无从开口。太多的情绪被积累糅杂,太多的事情都已然埋进了时间的光影里,再想提起时已不过乱麻一片,杂芜成群。

  人与人之间太难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当沟通和理解成为奢望时,他人即地狱。

  想到了最后,那些解释都变了味,最后脱出口的却只是。

  “我只是。”

  “不想再这样了。”

  漂亮的眼睫里呈着夜色的寒凉,眼睛却不自觉躲避着月的光亮。

  “……要是一切能重来就好了。”

  “要是能有一个正常的开端,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他从未想过去琢磨意义,去悔恨、去比较,可当这一切切实地劈在眼前时,他却再也找不到别的归因。就像世人信奉的无可轮转的宿命,将灵魂推到了墙边。

  “还以为一切都会结束了呢。”

  “是不是很可笑?”

  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毕竟那一把下定决心的火焰终究未能蔓延,最后还是跟个落汤鸡一样巴巴地跟了回来。

  可那一句句质问却像钝刀一样砸在了达达利亚的心口上。

  怎么会是嘲弄。

  他需要积攒多少的幸运才能等到一场暴雨。

  是什么将平静和理性撕碎,将那些所谓的职责撕扯,只剩下在泥泞中前行的疯狂,让世界颠倒扭曲,让世界的环境音消磨远去。

  还能是什么,他突然对于那些曾经压抑和忽略的悸动嗤之以鼻。

  “不好笑。”

  “因为我离不开你。”

  ……

  接下来的那句话便自然而然起来。

  “我爱你。”

  他看见钟离甚至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自己,那一直抻着的嘴角都放了下来。嗫嚅了半天,才将那句话给脱出口。

  “达达利亚。”

  “你可真是个讨厌的骗子。”

  只有骗子才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说爱,只为了将那些想要逃脱陷阱的人留下来。

  “没有,我!”

  他甚至手忙脚乱地想将准备起身的人给摁回来,慌张的表白后是完全没有预备的惊慌失措。

  “我是认真的。”

  “钟离,我是认真的。”

  “我现在想得很清楚。”

  然而那双金瞳却没有丝毫的柔软,看向他的只有厌倦的锋利。

  “我现在真的觉得。”

  “你坏透了。”

  “太坏了。”

  让人都不想再与他对视,看向那双假装真诚的眼。

  “我真的没有……”

  达达利亚慌不择路,只能又像刚见面时那样,徒劳地摁紧对方的腰。

  “我不是骗人。”

  “所以你不要离开。”

  “钟离,你不能现在丢下我。”

  他想再贴人近些,往对方身上拱,却被手掌残忍地抵在了身外。

  “不。”

  钟离的语气出奇地坚毅。

  “所以我一定会离开。”

  “会去往一个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

  暖烘烘的被窝此刻如六月飞寒,温度降到了冰点。带着那种难言的慌张与恐惧,达达利亚彻夜难眠,窗外星辰寥落,那条被遗憾与悔恨充满的河流仍在悄声流淌。

  “……别这样。”

  他想再得到对方的回应,然而勾着的手指也被强硬地掰开,那些牵连的温热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钟离,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

  浮沉的夜色,再也没有回声。

  ——

  ①巴别塔:在希伯来语中,巴别意味着动乱的意思,象征着一次徒劳无功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