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全都按下了慢放键,一帧一帧的在他面前如同胶片般播放着。

  他梦到了和阿阵初遇时的战场喧嚣,梦到了被琴酒甩开,孤身一人在泥沼中翻滚,最终从悬崖峭壁上跌落而下。

  没有任何征兆的,耳边响起一阵雷鸣,他猛然惊醒,浑身被汗水浸透。

  羽生凛看了眼手机,清晨五点。

  他起身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驱散了原本萦绕的睡意。他推开窗,迎面的冷风戳的他脸颊生疼。

  窗外的雨水依旧毫不停歇的倾倒着,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上气。

  原本以为只是阵雨,不会持续太久,没想到居然持续了整整一夜。这种天气,本就生意不算好的修理店,更是难接到订单。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如同往常一样起身,裹着厚厚的棉衣一路小跑到厨房,将炭火点燃,帮开工的几人准备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煎蛋三明治和热牛奶。

  室内外温差很大,炉火被点燃后,让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温暖,雾气将通透的窗户糊上一层冰花。羽生凛用布擦拭着玻璃上的污渍,透过玻璃,他看到不远处仍有一道人影,笔直的伫立着。

  他这才想起昨日琴酒站在外面淋了许久的雨,直到他回房休息依旧没有离开。

  夜间骤降的气温,若是被冰冷的雨水浸泡一夜一定会感冒,他本能的担忧,“他应该不是在外面站了一夜吧?”

  此话一出,他呆滞了几秒,而后神色阴沉的抿着嘴。他深知最好的结果,就是把琴酒当成一个陌生人毫不在意。

  可有些潜藏的情绪,实在是难以遏制。

  他远远的眺望着,连眼睛也忘了眨一下。

  这个人曾经对他很重要。

  对于最初的他来说,是克里斯让他拥有了成为人的权利。然而真正教给他许多复杂情绪的人却是阿阵。

  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爱恨情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囊括了太多的故事。

  正因为他没有观念,所以他能够客观的看待所有的事情,平等的算计身边的人,去完成他所判断的最优解的结果。

  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抛弃掉队伍中等任何人,为了所谓的大局观。

  那个抱着脏兮兮的娃娃,在他身后用腼腆轻颤的声音喊他恒哥的朱莉娜,为了完成他的任务,被Mafia抓住逼迫他们这些人站出来的时候,他犹豫了。

  因为他的犹豫,导致了朱莉娜的死亡。

  他清楚的记得与朱莉娜同是姐妹的朱莉娅,抱着对方冰冷冷的尸体,泣不成声时,众人沉默的态度。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那时阿阵单膝跪在他的面前,用被他利用沾满了无数鲜血的手捧起他的脸颊,一字一句的说,“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世界,学会了什么叫羁绊。

  更没想到曾经随手解救的少年,会在某一天,为了救他动用违禁的道具,遭到数据的反噬。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死掉,大概率会回到躺在营养槽内的身体里。

  可是阿阵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他不想让他死,不想让他变成冰冷冷的尸体。

  若是他的死亡,能够换得那个孩子的重生,他不会有任何遗憾。

  至少那时,他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些心动,曾经的情绪,全都随着时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现在的他很想问琴酒——

  你说你想要反抗命运,就是如今的随波逐流吗?

  你知不知道羽生恒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帮他的仇人做事?

  你知不知道羽生凛就是羽生恒。

  以及,你知不知道,我爱着你是真的,恨你也是真的。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

  那团熊熊燃烧的恨意,如同肆意生长的罪恶之花,在他心底绽放着。

  模糊的记忆若是经过人为去记起,亦会让人觉得刻苦铭心。更何况对他而言,那段记忆本身就过于惨烈。

  足够让他对琴酒产生恨意。

  对方将他满腔的爱意,肆意践踏在脚底的冷漠,比当年压在他身上的桅杆要重千百倍。

  “凛君?凛君?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是昨晚没睡好吗?”

  羽生凛回过神,柔和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刚刚没听清,你说什么?”

  修理工见他心不在焉,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边,“后门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你们吵架了?听说他在外面站了一夜,不会有事吧?”

  羽生凛停顿了几秒,歉意的说道,“我等下出门和他说清楚,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修理工摆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表情,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情上的事情,要想清楚。我刚刚出去了一趟,看他冻的不行,保温箱里还有你早上做的三明治,拿一个给他吧。”

  羽生凛刚想解释他和琴酒不是对方想象的那种关系,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是莱伊打过来的。

  对方语气平静,如同询问他有没有吃早饭一般淡然,说出的话却让羽生凛想要给他一拳。“昨天找我有什么事?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说到底莱伊和他也不是什么“战友”没有告诉他琴酒的事情也算情理之中。他现在不想纠结到底是谁将他的位置告诉琴酒,只是嗤笑一声,“所以你昨天是怕我把你牵扯进来吗?”

  莱伊手里端着咖啡,挑眉道。“你有什么事?”

  “稍微有点东西,想和你聊一下,你等下方便吗?”

  “你想聊什么?”

  羽生凛嘴边带着让人猜不透的笑意,眼底毫无波澜。“聊一聊羽生临也怎么样?我想你应该对他的事情很感兴趣。”

  电话那头的莱伊沉默了几秒,对他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毫无半点惊讶,“你记起来了?”

  羽生凛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你在调查琴酒对吧?帮我个忙,我可以把他的一部分情报分享给你,怎么样,这笔交易?”

  莱伊敏捷的接口,“哦?你倒是很有自信。我怎么判断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羽生凛眯起眼眸,狭长的缝隙中透出细碎的光亮,声音疏冷。“和你的计划,还在进行不是吗?”

  莱伊完全不畏惧于他突然转变的情绪,慢慢的回答。“还是那个地址,我会等你。”

  通话被掐断,羽生凛嘴边不经心的扬起弧度。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透过那些片段的记忆画面,羽生凛很容易判断出在那些画面中的羽生临也,正是他本人。

  他所表现出的温柔与阳光,自信与耀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的性格都是假的。

  羽生临也是个人造的天才——

  不仅仅是表现在学业研究方面。他能够轻松的将熟悉的人身上的优点,提取出来,将其转化成自己的性格,从而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人类。

  其本质依旧是那个没什么情感,以利益为优的人。

  作为卧底,应该做到与周围的人断开联系,避免身份穿帮,他不觉得羽生临也会蠢到这种地步。那么认识他,又没有敌意的选项,基本可以锁定。

  要么是和羽生临也同样被安插进来的卧底,要么是与他有着什么未知计划的合作盟友。

  他对羽生临也的什么计划,毫无兴趣。

  毕竟“他”有着与他同样的思维,在这种思维下选择了将自己剥离出去。

  为了的目的,他也能猜得出来。

  他曾经在学院内也想过这种假设,比如说将大脑“格式化”赋予全新的性格之类的研究,结果被克里斯狠狠的骂了一顿。

  没想到羽生临也居然在这里完成了这种操作。

  羽生凛的性格并不完美,敏感、自卑、莽撞,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属于他自己独特的东西。

  舍弃一切记忆,甚至不惜外界身体死亡,也想在这里获得新生。

  “姓羽生的都是疯子。”羽生凛低声咒骂,嘴角却忍不住的上扬。

  也许是伤害太过于刻骨铭心,所有的记忆融合之后,依旧是羽生凛的性格作为主导。他听从修理工的意见,从保温箱中拿出了他早晨做的煎蛋三明治,想了想又拿了盒热牛奶装在袋子里,收拾好一切,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重拾心情,尽可能的让自己看上去不要这么惆怅。

  这是曾经琴酒告诉他的,对待嘴硬的叛徒,首先要击碎他的骄傲,让他露出脆弱的一面,然后给予他一定的希望,最后在最痛的地方亲手将利刃插入。

  羽生凛记得琴酒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手里撑着雨伞,缓缓的走向出口。琴酒依旧在昨日与他对话的位置站着,神情淡漠的注视着前方,哪怕是经过了一晚上的折磨,他依旧身形挺拔。

  只是本就白的皮肤变得更为苍白,嘴唇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看到羽生凛出现在他的面前,琴酒翠色的眼眸里渗出一丝暖意,在他开口前,羽生凛刻意的看着他的眼睛,对他昨天晚上淋雨的自残行为毫不在意,“你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将我当成组织的叛徒,你昨天就应当杀了我。”他注视着琴酒僵硬的身体稍微动了下,继续说道。“还是说,你想要绑我回去,像对待查尔特勒那样?”

  “不是说,已经分手了吗?”

  “你说过,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Gin。”

  被刺骨的雨水淋了一夜,就算是琴酒也不可能毫无感觉。

  更何况他之前的伤,刚好不久。

  他强行将愤怒与暴戾压下,想着如何组织语言和羽生凛去说自己来的目的。

  对方却在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后,突然走过来伸出手抱了抱他。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秒,反手搂住了羽生凛的腰身,低下头靠在他的耳边,轻声叹气。“你…”

  羽生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向后退了几步,把手里拎着的袋子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早上做的三明治,还有热牛奶,吃完赶快走吧。”

  “就算你在这里站着,我也看不见。”他笑的很平和,说出的话如针般尖锐刺骨。“虽然证明你不是叛徒,但不代表弗朗特会放过你。”

  “好了,我要出门了。”

  他越过琴酒,径直朝前走,在擦肩而过的同时,琴酒拽住了他的手,“我想和你谈谈。”

  羽生凛嗤了一下,“在来西西里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聊完了吗?你还想和我聊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极度晦暗,“不过,我确实要谢谢你。西西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很适合我在这里生活。”

  在他身后,琴酒蓦然蹙起了眉,眼眸闪过几分困惑。

  只是一段时间没见,羽生凛的性格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他对自己敏锐的感觉向来自信,可羽生凛现在根本不想和他好好的说话。一字一句中满是尖锐的利刺。目送羽生凛撑着伞走远,他思忖着,拨通了伏特加的手机。

  日本与意大利有八个小时的时差,但此时伏特加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接到来自琴酒的电话,他惊得坐起,“大,大哥,有什么事吗?”

  “伏特加,你在干什么?”

  “额……”他看着乱糟糟的会所大厅,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回答,于是随便编了个借口。“大,大哥我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他说完就发现自己转移话题太过生硬,难免会引起琴酒的猜忌。没想到等了半天,没等来对方的怒火,他心情忐忑的出声。“大哥……?”

  “伏特加。”琴酒的声音听起来略显沉闷,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明显身体不适。

  伏特加连忙询问。“大哥你生病了吗?吃药了吗?需要我买药吗?不对,我不在西西里,你要保证身体啊!!”

  在琴酒沉默的那几秒,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竟不知道羽生凛的喜好。

  之前他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由伏特加去采买,琴酒送给羽生凛任何东西,也从未问过对方的喜好。

  虽说羽生凛对他送任何东西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偶尔不喜欢也会收拾心情,在不可查觉的几秒内扬起笑脸。

  但他确确实实的从未向琴酒表达过自己喜欢的东西。

  “大哥?”电话中伏特加的声音带着颤抖,琴酒稍稍晃神,“伏特加,你知道羽生凛,喜欢什么吗?”

  “哈?大,大哥你不知道吗?”伏特加下意识的回应,而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小心翼翼的问道。“以前是大哥送的,他应该都会喜欢。”

  是啊,伏特加都知道,是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