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封路前,穆容最后一次去玉城的时候,买了好多新下的冬枣,冷天存在仓库里,不用冷藏也冰冰凉凉的。这天是难得的冬晴,太阳照在雪地上,又映射回来,暖洋洋的。到了中午,拉娜穿着皮袄子还会觉得热,她想起来她冰镇好的果子,就从仓库里取出来,洗干净,盛在了一大一小两个盆子里。
冬枣黄绿相间,挂着水珠,咬一口沙沙的,香甜可口。拉娜尝了一个,满意地品品味道,又端着果子去穆容的房间找他。她准备霸占大的那盆,阿木哥哥最疼拉娜了,一定不会和她抢。
路过手术室,拉娜看到病床还是空着,又想起昨天发着高烧的江警官,不知道他的病有没有好一些,伤口是不是愈合了。
再往前走,就是穆容的房间门口,她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便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她看到江警官躺在床上,看起来只是像睡着了一样,表情舒展放松,没有前一天那么痛苦了。阿木哥哥坐在旁边的地毯上,上半身靠着床沿,头枕着手臂也睡了过去。拉娜还疑惑,病人为什么不在病房待着,这两个人怎么睡到一起去了。
她好奇,又不好进到穆容的房间里,就踮着脚尖,脚腕上的小铃铛晃动着,发出阵阵声响。她扒在门框上偷看,眼神瞥到床头的小桌子上,又看到空了的小药瓶和注射器。看来阿木哥哥真的找到了剩下的抑制剂,治好了江警官。
不愧是阿木哥,边境几乎没有Alpha和Omega,他竟然也能搜寻到备用物资。
太好了,警察叔叔不会死了,阿木哥哥也不会伤心了。她庆幸地这样想着,又想起阿木说他认识江警官,拉娜便忍不住猜测两个人的关系,要不是青梅竹马,要不就是相知旧友,不然怎么会这么亲密,怎么会如此担忧另一个人。
拉娜放下心,不忍心打扰还在休息的两个人,就把冬枣留在了门口,转身离开。刚走出去几步,又想起来阿木哥和江警官依偎在一起的画面、握在一起的手,就又折返回去。她把端着的大果盆放下,把小个的那个换回来抱在怀里。她想,当然要给两个人多留下一些。
阿木哥哥不是一个人了,他现在有江警官陪着他。江警官也同样,那个雕塑一样的、没有表情的江警官,现在也有阿木哥在他身边了。
好羡慕,但再想起战火中还有那么多人找不到也等不到心爱的人,拉娜落寞地叹了口气,眼睛酸酸的,心里也苦涩。
视觉消失的时候,对声音会更加敏感,房檐上的雪化了,沿着外墙,滴答滴答地沿着墙壁流淌下来,江予之听到窗外水滴落下的声音,从一场久眠中醒过来。
他半梦半醒地睡了好久,记得那个晚上,他蜷缩在地毯搭成的小窝里,其实没那么冷,也没那么不舒服,但身体上的疼痛袭上来,心里的不安也压抑不住。
他仰面躺在那里,想挣开纱布的束缚,睁开眼睛试试看伤势轻重。细细的白纱挡着眼睛,右眼还是很模糊,只能看到一点点光,南域画着五彩纹样的屋顶,像马赛克玻璃一样,纷杂地混成一大片晕影。左边的眼睛,已经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江以成牺牲之后,江予之觉得自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此刻眼前空洞的黑暗,让他觉得他正在缓慢而无奈地,失去他自己。
这时那个男孩子回来了,江予之叫他阿木,那个因为一面之缘,或者只是因为医者善良的天性,就对自己如此呵护的男孩子。
很残酷地是,江予之发现自己不知道怎样去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好。
从小到大,江予之永远是战士,要保护弟弟,保护战友,保护边境的人民,血和汗是荣耀,泪就要忍在心里。他不能倒下,也不知道怎么喊痛。
是阿木对他说,要听话,也要把悲喜痛苦告诉他。
江予之听话了,于是他在暗夜中站起身,告诉阿木,我的伤口很疼,这里的夜色又深又冷,我害怕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害怕对你的记忆也和丧失的一个又一个能力一起,变得越来越不清晰。
不再逞能换回了阿木的拥抱,和互相陪伴、依靠取暖的夜晚。
江予之好好地睡了一觉,但却好像陷入梦魇,醒也醒不过来,他混乱的回忆提醒他,睡梦中阿木替他包扎伤口,给他注射了疗愈用的药剂,冰凉的液体顺着血液在身体里流动,腿上的伤口好多了,头也不怎么晕了。
然后梦终于醒了,虽然眼睛还是睁不开,但江予之握着他的手,就知道阿木就在身边。
江予之伸出手,顺着阿木的手臂,一点点地摸索着,最后指尖刚好碰到阿木的眼皮,他的睫毛抖了抖,扫过了江予之的指腹。
江予之无声地叹息,真希望我能看到你,真希望我能记住你。
“你醒了?”
阿木撑着床沿站起来,他轻轻推了推江予之的肩膀,让他靠在床头,手覆上他的额头试着体温。
“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没有停顿地,他又向下移动,查看江予之腿上的伤口,血止住了,炎症也消掉了。阿木又重复了一次:“太好了。”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又问。
江予之摇了摇头,说:“就是头有点儿晕。”
穆容又走到床边,手轻轻转动着江予之的头,看着他脑后的肿块。
“头后面撞得很严重,你眼睛是不是看不清,有可能也是这个肿块引起的。”
江予之点点头,右眼是这样,左眼可能没这么幸运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阿木,犹豫着,也就没开口,还是枕着他的手,扬着头“看”着阿木。
江予之的眼睛被遮得严实,但不知怎么,这样无形的目光也让穆容不敢对视。
他只能心虚地说些别的:“你是不是饿坏了,要吃点儿东西吗?”
江予之摇了摇头,他确实饥肠辘辘,但撞击和高烧遗留的眩晕感还是剧烈,连带着让他感到反胃,很不舒服。他深深呼吸着,想平复胃里翻腾的感觉,但鼻腔里是消毒水和药剂的味道,还有家具装饰中散出的南域香料,那种陈腐浓郁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人更加憋闷。
“我想出去走一走,”江予之知道自己移动不便,这种要求可能过分了,所以语气都软了下来,解释着,“我有点儿恶心,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
穆容站在病床边,他俯下身子,手臂垫在他的后背下面,搀扶着江予之坐直。
“我扶你起来。”他说,声音很近,就在江予之的耳边,呼吸也落在耳廓上,又痒又热。
江予之不敢用力拉住他,只把手搭在了阿木的手臂上,等坐直了,那双手又脱离开。
眼睛看不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江予之就只能等在床上,双手张开,在空气中盲目地探索着。
“来。”
被牵引着,江予之双脚踏上地面,左腿上的伤口很疼,用不上力,就只能把半个身子都靠在阿木身上。
突然失去视力,江予之每一个动作都谨慎忙乱,几乎把阿木圈在了怀里。
他被搀扶着坐到轮椅上,穆容拿来了毛毯,给江予之盖在身上。
轮椅缓缓前行,空气流动起来,江予之呼吸顺畅了不少,但因为行进的颠簸,头痛得更厉害,他手臂支在轮椅的扶手上,手指撑着太阳穴,让自己能好受一些。
两个人停在了庭院里,南域冬天的风清冽、凉爽,江予之坐直身体,试图用这清风平息不适。
几天前,自己还是与自然风雨对抗的战士,现在却要坐在轮椅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江予之皱起了眉,抬起手摁着眉骨,他还是较着劲,忍耐着,不想把脆弱暴露出来。
阿木的手这时候触上了江予之的脸颊,他摆动着手腕,让江予之靠在了他身上。
他的手还是冰冰的,但此时抵在额角,比任何安抚都让人心安。
玉城市内最大的那间礼拜寺,江予之是去过的。
墙壁是明黄色的,两边有高塔,庭院里花木繁盛,池水映出塔尖上的新月,荡出弯弯的倒影。这些想象都来源于别人的描述,那个晚上,他跟着战友出任务,到了礼拜寺时,主教倒在大殿门口,红色条纹的地毯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染透了他的白色长袍。
江予之经历的南域的美丽,总与战乱分割不开,如今有机会观赏未被破坏的风景,自己眼睛又看不到了。
病情的反复让江予之对完全愈合的可能不抱希望,尤其是想起眼前的空洞和模糊,就更沮丧。
“阿木,”江予之停下来,转过头,用声音判断他的位置。
穆容裹紧了大衣,他在地毯上席地而坐,靠在身旁高高的挑柱上。在礼拜寺待了这么久,他还没仔细看过走廊上这些精美的立柱,视线从最远端一点点收回来,翠绿色的柱体像碧玉,四角上嵌着木雕和彩绘,每一个上面的图案都不一样。
穆容专注地看着,都没听到江予之在叫他,等他第三次那样喊他,穆容才反应过来,目光从精致的房檐,落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眼睛被纱布覆盖,以为自己不在身边,就伸出手在身旁摸索着。
“我在呢,怎么了?”
他起身,把毛毯重新抚平,又盘着腿坐回到地毯上。这次他离江予之更近了些,他下巴靠在轮椅的轮毂上,抬着头,看着江予之。
“我伤得是不是很重?”
他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才说:“别怕。”
“脑后的肿块消了就恢复了,腿上的伤口消炎了,等它愈合就好。”
他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善良的话安慰自己,江予之明白,他引以为傲的能力也葬身于那个雪夜,以后端不起枪,跑不动步,等同于一个废人。
“死了算了。”江予之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穆容还是听到了。
他仰起头,像是在看着远方的山丘,穆容跟着看过去,山坡上光秃秃的,几个荒废的民居还留在那,被积雪覆盖。
江予之明明是笑着,可表情无比苍凉和悲痛,他低声说:“死的是我就好了。”
穆容没有问他想要替代的是谁,他只看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在边境的营地看到的是他,从雪夜里救回来的也是他。江予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攥着轮椅皮质的扶手,穆容抬起手,手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
“谁都不可能代替别人的。”
他接着说 :“我会治好你的。”
江予之笑了笑,这话虽然暖心,但他却不敢听,失去了太多,再多拥有一点儿,心里都会不安。
“回去吧,好冷。”
穆容站起来,他推着轮椅,调转了方向返回房间。
江予之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一般说着:“你还是很怕冷。”
穆容愣了愣,他记得那天见面,他就是这样同江予之讲的。
这话像咒语,带着江予之的记忆复苏,听在穆容耳朵里,又像暗号。穆容低下头,一片枯叶落在江予之的发顶,穆容用手拂掉,叶片被风吹着,落在地面上,“走吧。”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