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前面提到过我在北京的一位叔叔,我答应大家要在后面的章节中仔细的讲一讲他,这也是他强烈要求的,他认为自己的出现一定能提高这本书的销量,如果只靠我的父母,那分量实在太轻了。

  我承认他这句话说的很对,不过不是分量,而应该是体重,跟任何人比都不会逊色的一位胖子,他本姓王,叫什么我并不清楚,我身边所有人都喊他胖子的外号,他自称也是胖子,逐渐的大家提起他只剩下王胖子,本名反而被逐渐遗忘了。

  他经常跟我们这些小辈混在一块儿,吹嘘自己的光辉历史,他做过各种各样的行当,跑过五湖四海的地方,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然后把他说的故事整理出来,这些故事多半是已经被他艺术加工过的,可信度不太高,当个故事看是很不错的。

  六七十年代他沉寂过一阵子,改革开放以后春风吹又生,他做起了老本行倒爷,张罗着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售卖,他很适合这种行业,一张嘴能把人忽悠瘸了,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才认识了我的父亲,他觉得父亲做生意还算实诚,不像其他人似的满嘴跑舌头,因此很愿意跟我们家的人打交道。

  我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古怪,他自己就是个满嘴跑舌头的人,怎么还会嫌弃人家。每次我提起这个,叔叔都让我不要计较这样的小细节,他不一样,他是那种油而不腻,奸而不滑的商人。

  虽然叔叔和我父亲认识的比较早,不过相处下来,他实际上和我的母亲关系更好,他们俩比较有奇怪的话题可以聊,但是最好不要让他们俩一块儿做生意,因为他俩在合法的范围内什么生意都敢做,什么活都敢接,好几次差点失败,赔的裤子都没了,还好父亲及时插手,把他俩从海啸的危机中薅出来。

  如果不是认识了我的父母,叔叔八成已经大起大落好几次了,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因为我妈,他也不至于赔的这么厉害,我妈做生意总跟人家不太一样,要说他会做也算会做,要说他点背也是真点背,他每次大赚一笔之后一定会再赔一次,我也说不清楚他这算是赚了还是赔了,他有我爸兜底,有恃无恐,叔叔可没有,因此总被他连累。

  叔叔在北京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也没有老婆孩子,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娶个老婆,以他的财力应该不是问题,叔叔哈哈一笑,让我少打听他的事情,小孩子毛都没长全还想当媒婆。

  他没有孩子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叔叔把我们几个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尤其喜欢小闺女,总是给我妹妹带各种各样稀罕的小玩意,他这个人又宠孩子的很,爱带我们出去玩,搞得母亲很头疼,让他不要给孩子们买太多零嘴吃,不能要什么就买什么,老二的牙已经烂了一半了,再吃甜的还没老呢就没牙了。

  对于我母亲的说法,叔叔很不屑一顾,他嚷嚷着是母亲太小气了,以前要什么没什么,现在什么都有了还不许给孩子们多买点?家里也不缺钱,何必过抠抠搜搜的日子,女孩子要富养,以后才能看清楚这个花花世界。

  母亲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反过来嘱咐我们,最听他话的是大哥,大哥本来也不爱买东西,他是个艰苦朴素的人,袜子穿破了要缝一缝继续穿,小妹吃剩下的西瓜皮上如果还有果肉,他也会拿过去吃掉再扔,从不在乎这样的行为会不会被人说是穷酸,他靠自己的技术挣了不少钱,拿给母亲存起来,他没有理财的本事,顶多开张存折。

  我和小妹在这一点上很不如他,小妹爱买花头绳花裙子,我爱买零嘴吃,至于母亲,其实他也没什么资格念叨我们,他买的书已经多到父亲不得不买了一套新房子来放,名副其实的书的海洋,托他的福,我和小妹不必买任何课外书,闲暇之余拿他十本八本他也不晓得。

  最不爱买东西的应该是父亲,大哥偶尔还会给自己买点东西,他完全不会,所有的衣物都是母亲帮他添置的,出差回来也只会给我们带点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兴趣爱好,要么就是去厂子里开会上班,要么就是出差谈生意,弹钢琴不算,那是母亲的爱好。

  父亲不花钱,也不会管我们花钱,他挣钱的目的似乎只是拿给我们花掉,如果没有我们,他大抵不会在乎自己挣了多少钱,他没有这方面的欲望。

  像他这样的人原本不适合做生意,能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一来赶上了时代的潮流,二来有原始积累的贵人相助,当初被没收的财产即使只拿回来一小部分,也足够他东山再起了,三来他确实很能吃苦,舟车劳顿也从不抱怨。

  除了这些因素之外,母亲的支持应该要占一半,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父亲未必能离开小山村,未必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写到这里的时候,北京香山已经没有红叶可以看了,我也开始换上厚实的棉衣,吃上热乎乎的烤红薯了,我本以为这本书我可以很快的写完,两个人在一块儿的二十多年能有多少内容?随便写个三两张纸呗。

  没想到越写我越认真,越想去探寻更多的过往,我去问了三个外公,问了我父母所有的老朋友,问大哥,问小妹,问所有知道我们家过去的人。

  即便只是再小不过的鸡毛蒜皮,我也想写进来,我想认认真真的记录下他们的过去,这本书记录了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也记录了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属于他们的爱情。

  我告诉母亲我在写他们的事情,母亲听了只是笑一笑,他不认为我会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说这些事情写出来谁要去出版呢?出版了也卖不掉,摆明了是亏本的买卖。最后八成都是亲戚朋友买来看,给我这个小可怜充充场面。

  想到这里,母亲嘱咐我不要写家里的糗事,要记得多夸夸他,不然给人家笑掉了大牙。

  十

  要夸一夸母亲,我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夸起,中国人的亲情关系是不能这样大大咧咧的挂在嘴边上的,别说让孩子夸父母了,父母夸孩子的都很少。

  好在用文字来形容,这份尴尬会少很多,我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写一写了。

  有时候我觉得母亲很笨,有时候他又精明的过了头,他和寻常的妈妈没什么不一样,一样会唠叨,会管我们的吃喝拉撒睡,会在家里数落老头,会斤斤计较今天的菜比昨天贵了一分钱,会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揪一揪我们的小耳朵。

  在搬到城里之前,他也会偷偷把白米饭盛进我和哥哥的碗里,谎称自己不爱吃米饭,他不爱吃的东西可太多了,他不爱吃肉,不爱吃米饭,不爱吃白面做的面条,不爱吃水果……总之,用钱买的他都不爱吃,好东西他也不爱吃。

  我那时候很傻,他说什么我都信,他说他不爱吃,我就真的捧起碗开开心心的吃掉,吃高兴了还会把碗递给他,让他再给我盛一碗。

  好在大哥不像我这样傻,他很清楚没有人爱吃那些剌嗓子眼的窝窝头,稀的没有几粒米的稀饭,土腥味逼人的野菜,母亲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是妈妈,他不愿意我们吃苦受罪。

  在两个人的谦让中,我吃掉了他们一份又一份的口粮,像个天真的小傻子。

  后来有钱了,这些东西母亲就又爱吃了,有时候他带我出去玩看到卖好吃的,一定会掏钱买两份,一份递给我,一份自己吃。

  他并不会因为自己曾经穷过就过分苛刻我们的花销,也不会因为富有了放任我们乱花钱,他很冷静的享受生活,不会反过来被金钱所控制。

  这实在很难做到,追逐名利金钱的过程中很容易迷失了本心,我是实打实的见过的,说起来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我有一位高中的同学,家里没什么钱,我同他关系尚可,偶尔也会一同出去游玩,九一年的时候吧,他的父亲眼红人家去广东那一片儿发大财,也背着包跟着去了,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真的小小的发了一笔,衣锦还乡。

  有了钱,他们全家肉眼可见的阔气起来,我的这位同学立马辍学,回去跟他的父亲做生意了,我曾劝过他最起码念完高中,他却说我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甚至对我恶语相向一通,我给他骂的愣住了,这才知道我在他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他会跟我玩,不过是因为我为人阔气,会请他吃饭而已,现在他也有了钱,自然不必对我卑躬屈膝。

  自此之后我跟他也不怎么联系了,直到大二那年遇到了往昔同窗,他跟我提起这个人的种种,无限的唏嘘。

  原来他们家有钱之后不知道节制,胡乱的花销,给孩子太多的钱无疑会改变他的心态,这位同学在广东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学什么不好,同人家学吸海洛因,一开始只是玩玩,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家里不给钱就满地打滚的哭嚎 ,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不忍心只能供给他,可海洛因这东西是个无底洞,没几年家里的钱就撑不住了,父母一分心生意也黄了。

  现在我的这位同学躺在家里苟延残喘,毒瘾发作的时候父母会用绳子把他捆在床上,两位老人老了何止二十岁,在路边给人家擦鞋为生,我不好意思出现,托人送了两百块钱,其他的同学也凑了一些,稍做补贴罢了。

  如果他们家没有变得有钱,可能他会脚踏实地的念完高中,中规中矩的考个中专学一门手艺,出来之后分配到厂里上班,人生轨迹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也怪的很,母亲其实从没特意的教育过我们,他不会把我们喊到身边语重心长,也不会专门给我们开学习会,我们兄妹几人在有些自由的环境下肆意生长,谁也没有长歪。

  我的朋友经常跟我讲一些他们家里的趣事儿,比如偷嘴吃,更甚者还有偷钱的,被发现了会挨打,不被发现就潇洒。

  说是偷,其实只是小孩子嘴馋,家里放了好吃的怎么会不想去吃,偷钱也就是一分几毛的,最多的一个说自己偷过五块钱,对孩子来说可算是大票了,偷回来不安了几天,又放了回去,怕没法收场。

  这样说我也“偷”吃过不少东西,家里三个孩子里数我最馋,大哥懂事不爱吃,小妹则是出生以后随便吃,唯有我小时候没吃够,长大一点儿吃不够,就没有我不爱吃的东西。

  母亲从来不说我们是偷吃,他认为家里的东西买回来是给所有人吃的,如果大人吃东西不是偷吃,那孩子也不能算偷吃,顶多算是不听大人的话,不能用偷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偷钱更不会有了,我们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零花钱,父亲又会给我塞,我的钱从来没有不够用的时候,外公他们给的压岁钱母亲也从不收回,给我们自由的支配。

  我这个老二唯一让母亲操心的就是我爱喝汽水爱吃糖果的毛病,我才二十来岁,牙齿已经坏了三分之二,每年要去看四五次牙医,他们拿着小钻子在我牙齿里钻啊凿啊的,嘱咐我要少吃甜食,勤快的刷牙。

  没办法,甜的如巧克力,糖果球,炸果子,咸的如炒饭,馅饼,牛肉干,只要能吃,主食副食我都愿意吃,直到现在没有变成一个小胖子也很不容易了,坏牙基本是意料之中要付出的代价。

  写着写着,我右边的一颗后槽牙又隐隐作疼了起来,更巧的是,母亲的电话和牙齿发作的疼痛一块儿到来,他问我是不是又吃巧克力了,冰箱里的那盒酒心巧克力去哪里了。

  我看着垃圾桶里巧克力的包装纸,告诉他我没有拿,母亲半信半疑的挂了电话。

  确实不是我拿的,是父亲放在我包里的,我这样想着,拆了一颗塞进嘴巴里,默默的用舌头推向了左边的腮帮子。

  十一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北京落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一样的雪花连着飘了三天,这样的日子我更愿意缩在被窝里喝热巧克力,不愿意坐在书桌边上写字,我屋里的暖气好像有点坏了,温温的热不起来。

  我现在住的是楼房,是大学毕业以后父亲给我买的,因为我说我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用来写作,父亲让我自己挑选,我跑了一个月,选了这间在旧城区的二楼。

  这里原本是纺织厂的旧宿舍楼,是老筒子楼了,房子只有六十平米,硬生生的隔出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每一间都小小的,不必费心打扫,我实在不爱做这样的家务活。

  住在这里的多数是纺织厂的老员工,也有我这样或租或买的外来户,我在北京住了这十多年,口音已经完全同化,没有人发现我其实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有一回我想写一篇研究方言的文章,不料想了半天也不想起来在乡间的口音了。

  街坊邻居的住着,大爷大妈们很关心我,谁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总爱给我送一份,作为回报我会帮他们搬蜂窝煤换电灯泡什么的,也会把买来的零嘴分给孩子们,日子久了,小孩子都爱来我这儿串门,跟我分享学校里面的趣事。

  这也是我要搬到这样热闹地方的原因之一,我喜欢傍晚走出去,同人们一块儿乘凉,听他们讲一讲家长里短的事情,这有助于我写东西。

  母亲不太理解我想搬出来住的想法,他认为是我找了对象什么的,学人家搞这些同居的时髦,结果偷偷跑来突击检查了好几次,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废物点心似的瘫在床上,满地都是乱扔的纸团和衣服。也不知道他是有些失望呢,还是觉得很放心呢。

  我自我感觉还算良好,殊不知在母亲眼里已经是个老大难了,我觉得大哥还没对象,哪里就轮到我了,再说找对象这种事情看眼缘的,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的错吧。

  母亲很为我和大哥发愁,他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小孩子了,他不懂我们为什么不着急,还要在家里像个笨蛋似的傻吃傻乐。

  这样的事情只有母亲能管,指望父亲天要下红雨的,因为我搬出去了不好管,他就开始管大哥,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一开始媒婆们都很殷勤,毕竟大哥家世好,性别也占优势,他本人捯饬捯饬也称得上帅小伙,人嘛踏实肯干的很,说个亲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没想到说了一个又一个,姑娘小伙没一个愿意的,最长的那个坚持了一个月,被大哥气的直跺脚,跑来我家找母亲抱怨了好一通。

  原因无他,大哥实在太不会讨人欢心,他越想表现越糟,三句话就搞得人家发脾气,人家都走了,他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就在母亲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个大难题竟然被我们家的保姆攻克了,她介绍了自己远方姨娘的孙女给大哥认识,俩人还真看对眼了,凑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

  我在家里见过未来的大嫂,她是个农村来的姑娘,有些羞涩,圆溜溜的大眼睛,粗粗长长的辫子,她有一手刺绣的好本事,送了母亲自己绣的双面异色绣的屏风,上面的小猫栩栩如生,用针脚勾出来的毛发清晰可见,精致非常。

  她很自豪自己的手艺,告诉我们在她们村子里这样的工艺品远销海外,一副这样的作品可以卖一千块钱,她用这个钱给家里盖了大房子。

  我看着她羞涩自豪的微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介绍了那么多姑娘小伙都不成了,媒婆当时给大哥介绍的不是企业家的女儿,就是的儿子,认为这样是门当户对的,殊不知大哥其实就是个土包子,书也没念过几本,俩人一块儿出去吃饭,西餐厅里他啃自己带的馒头,把人家的脸都丢尽了,当然是看不上他的了。

  现在的这个大嫂也没念过什么书,大哥不用担心接不上她的话,她也不会嫌弃大哥只是普通的工人,他俩都能吃苦,都是勤俭节约的人,算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吧。

  他们的婚期暂定在明年开春的时候,中间也发生过小小插曲,是关于彩礼的,母亲准备了一万一,取万里挑一的意思,当时谈的蛮好的,晚上的时候大嫂的妈妈找过来,问这件事情还能不能谈一谈,她养这么大的姑娘不容易,送到北京来是远嫁,以后肯定是回不去的了。

  母亲想着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他第一次娶儿媳妇,不知道应该给多少彩礼,只想着彩头好了,他问亲家母需要多少彩礼,对方提出想要五万块钱,三四都不好听,还有金饰,最起码应该给女儿买一条金链子。

  诚然,对我们家来说五万块钱不算大数字,可在大嫂的家乡里,彩礼能给一千块钱的都算很高了,许多家庭年收入才千把块钱,一张口就要五万,有敲诈之嫌。

  为了孩子好,母亲应了下来,我知道以后不太痛快,毕竟我们全家喜欢大嫂,也是因为她朴实厚道,这还没结婚就打发家里人来敲这么大一笔钱,难道以前的种种都是装的?

  没过几天,大嫂哭着上门,把母亲当时给的彩礼钱和买的首饰全拿了回来,她说她不知道家里人又偷偷的来要过彩礼金饰,她没脸再嫁给大哥了,除了这些,她还把当时父亲给她包的一千块钱红包也退了回来,坚决要退掉这门婚事。

  她是个倔强的性子,不论母亲怎么说都不肯改变想法,母亲只好给亲家打电话,对方连连道歉,说自己是鬼迷心窍了,不是想贪钱,实在是没办法,大嫂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得过小儿麻痹症,弟弟小时候打针打聋了,都是残疾,他们俩年轻的时候干活也干的一身病,家里全靠姐姐在养,他们担心姐姐嫁了人失去了家庭来源,弟弟妹妹没法过日子,又看我们家条件好,一点钱不算什么,这才瞒着姑娘多要了,没想到姑娘知道以后立马崩溃了。

  为了这五万块钱和一条金链子,差点断送了大哥和大嫂的一段婚姻,知道这件事之后,母亲让我偷偷把钱再给大嫂他们家送去,不给大嫂知道就是了,结果我送去以后,对方说什么也不敢要了,连那一万一也不要了。

  我劝说了很久,让他们最起码把一开始说好的收下来,拿着给大嫂置办点嫁妆也好,他们让我直接拿去给大嫂,闺女收了就收了,不收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