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艰苦奋斗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五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突然有一天大革命结束了,突然又有一天,高考竟然要恢复了,大批知青闹着要回家去,他们的灵魂在荒野上漂泊了太久,做梦都想飘回老家去。

  父亲原本没有什么要回去的意图,反正他也没有家里人了,在哪里待着还不是一样的,母亲却不这么想,他不愿意父亲一辈子淹没在这个小山村里,这里什么也没有,贫瘠的土壤开不出抚慰精神的花来。

  母亲一层一层的托人去找,那一年我们家所有的钱几乎都花在写信和拍电报上了,最终还真的叫母亲等到了一封回信,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位爷爷,他愿意帮助父亲来京。

  那时候我只有两岁,因此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甚至连父亲的样子都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是在大哥的后背上长大的,我小小的脑袋抬起来,看到的永远是母亲和大哥的后背。

  村子里所有人都说母亲傻,嫁给父亲已经很傻,若是图他这个人,就更不应该让他走,让他这样走了,肯定是不会回来的。

  在这种事情上比较精明的是我们的邻居婶子,她的爱人也是城里来的知青,是一个老师,他一直想参加高考,但是婶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把他给留下来了,她不懂什么追求什么知识,她只知道孩子不能没有爸爸,老老实实种地比什么都强。

  不能说她的选择是错的,因为那时候走掉的知青里真正回来的并不多,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不过前两年我回去的时候,她曾经拉着我的手絮叨了好久,后悔当初没有让丈夫进城打拼。

  这便是强行将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两个人硬凑在一块儿的恶果吧,他恨她粗鄙不堪,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她恨他手无缚鸡之力,成天想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这样看来,我的父母已经算是时代洪水冲刷过后保留的较为完整的奇观了,各自再找一个,未必有他们现在过的这么好。

  父亲走了两年,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联系也断了,那时候不比现在,通讯很艰难,外公不顾村民的风言风语,把母亲和我们接到了家里去住,说来有些讽刺,旁人家里的父亲都是顶梁柱,我们家走了这顶梁柱,日子反而好过了几分,最起码黑五类的帽子是摘掉了。

  我记事很晚,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现在算起来,父亲是七八年走的,我们进城去是八二年的春节,他走了近四年,这四年里所有人都跟我们说你爸走了,你爸不要你了,你爸到城里去享福了,你是没人要的野种。

  为了这件事,大哥没少跟别人打架,一开始他会骂回去,说你们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爸会回来的,后来慢慢的他不吭声了。

  所以我很能理解大哥痛恨父亲的心理,要说恨我也应该是恨的,只是碍于自己的性格如此实在叫人生气,连恨都很难恨下去,甚至偶尔还会凑到父亲身边,让他给我翻译原文书,他的见识和知识储备总让我佩服。

  那时候我一度以为我就是没有爸爸的,也没什么不好,我有外公外婆疼我,也有大哥疼我,外婆的饼干盒里除了针线还会有真的饼干,轻轻塞进我的小嘴巴里。

  动笔写这本书之前我问过母亲,当初送父亲走的时候有没有担心过他不会再回来,母亲笑了笑,告诉我当然担心过,可要是为了这一份担心就把人强行留下来,未免太过于自私了,他很清楚滞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的滋味,走了不回来说明他过的很好。

  大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基本是能预料到这么做的后果的,尤其是母亲,他早早的就想到了结局,但是他不在乎,所以他关于那几年的印象和孩子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只记得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抱着大哥在哭,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这叫喜极而泣。

  然后我们收拾了一点儿东西,小外公陪着我们去北京,一路上先是坐牛车,又做拖拉机,进了小县城转火车,在吵闹喧嚣疲倦中,我们来到了北京,看到传说中的天安门。

  对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北京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庞大,没有一眼看得到头的小村庄,没有熟悉的面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哥拉着我的手,竟然害怕的不敢朝前走,要知道在村子里他是最威风的,就不见他有害怕的时候。

  我又害怕又新奇,和大哥一块儿躲在小外公的身后朝外面看,我们坐上了一台小汽车,因为害怕踩脏了车上的地毯,我和大哥一直都垫着脚,战战兢兢的不敢踩实了。

  车窗外面掠过的风景很美,我看的入了迷,母亲和小外公聊着天,他们在说父亲的事情,说来惭愧,直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父亲到底在跑什么生意,我总自持着文人的一份清高,觉得不应该过多的去追问这些事情,难道我要去问父亲一年挣多少钱吗?那也太俗气了。

  汽车开进一条小巷子,停在一座比我们见过所有的房子都气派的屋子面前,这也是我们后来长大的四合院,据说是属于我们曾祖父的资产,现在市值很高了,我的一位朋友曾经提起过这件事情,还问过我,我从不关心家里的财产,父母要怎么安排是他们的事情。

  我们走进院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ALPHA,母亲拉着我们迎过去,大哥却怎么都不肯过去,他甚至拽着母亲使劲朝后面退,闹着要回家,回乡下去。

  母亲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让小外公先把他抱出去,安抚一下他的情绪。等听不到大哥的哭闹声之后,母亲把我轻轻的朝前面推,让我喊这个男人爸爸。

  爸爸,我在心里喊过很多很多次,可真的要喊出口又觉得太拗口。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这双新鞋子是在县城里刚买的,不带补丁,要三块钱呢。

  我再朝前看,看到了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我从来没有喊过爸爸,我也从来不知道爸爸是这个样子的,他像个城里人一样,不像是我的爸爸。

  僵持了片刻,我还是轻轻的喊了一声爸爸,那男人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脸,在我的手心里塞了一颗巧克力,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巧克力,后来就喜欢上了,每天都想吃一颗,有一回父亲带了一盒高级的外国巧克力给我,把我高兴坏了,一天全给吃了,结果鼻血流的一脖子都是,母亲连着父亲一块儿数落了一通,埋怨他不该给孩子吃这么多的巧克力。

  那次之后,父亲给我的巧克力不再是一盒一盒的了,我现在这个岁数了,他好像还是怕我会一口气吃太多巧克力,每次我回家去,他都只谨慎的拿出一颗巧克力放在茶几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笑。

  七

  我和大哥都不知道,我们第一次离开村子以后,竟然有十几年没有回去,因为我们变成了城里人,还不是一般的城里人,是首都北京城里的人。

  这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我们用上了高级的冲水马桶,不需要下地干活了,家里还有冰箱,有电视机,有电话等家用电器,不用穿破衣服,不用忍受蜱虫的叮咬,甚至每一顿饭都能吃上肉,都能吃上一个鸡蛋了,这里的房子夏天有风扇,冬天有暖气,再也不用冻的瑟瑟发抖,热的大汗淋漓。

  可也有不好的地方,在这里我和大哥没有认识的人,我们失去了熟悉的环境,失去了朋友,我们用不惯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我们也不习惯早中晚和我们坐在一块儿的要称为父亲的男人,我们去动物园看动物,没有一种是认得的,小卖部里的零食看来看去,不知道哪个是唐僧肉,哪个是绿豆糕。

  大哥每天都在问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回乡下去,他想回家了,母亲告诉他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大哥执拗的说不是,这里是他的家。

  母亲问他,什么叫做“他”的家,“他”是谁?大哥不吭声,他死活不肯开口喊父亲,母亲试图纠正过,被父亲制止了,他没有解释不生气的原因,很显然这一行为又被大哥误解了。

  在家里其实也还好,谁不喜欢过好日子呢,我害怕的是上学和出门,我们不标准的普通话,浅短的见识成为了附近孩子嘲笑我们的理由,在学校里老师点我起来念书,我刚念了一句话,班里的同学已经笑的东倒西歪了。

  课间时间他们也不爱带我玩,我不会玩他们会的那些游戏,我一开口,他们直嚷嚷自己听不懂,唯一愿意跟我玩的时候是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我兜里有比他们多的零花钱。

  这些钱是父亲给我的,每天一块钱,出门前轻轻的塞在我的兜兜里,母亲是不会给我们这些钱的,因为家里真的什么都有,我拿到钱总是没有节制的买零食全吃光,他想矫正我这个坏毛病,没想到被父亲偷偷破坏掉了。

  一块钱里有五毛是大哥的,他才不要父亲给的东西,因此父亲都给了我,放学回家买东西吃的时候可以跟大哥一块分。

  一块钱一直给到我上初中,变成了十块钱,后来上大学,每次从家里回学校,总能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大团结来,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可能是他的私房钱。

  大哥在学校比我过的更惨些,我好歹不被老师讨厌,他就不行,连老师都很不喜欢他,因为他读书没有天分,课间还跟同学们不合,不遵守纪律。他不仅口音会被嘲笑,连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手掌心也会被嘲笑是个种地的,他跟同学吵架,说自己就是种地的,种地的怎么了,你们会种地吗?你们连吃饭都不知道怎么吃。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大哥四年级的下学期,连我的父母都被喊到校长室去了,因为大哥在课堂上当众发飙,把凳子砸向了班主任,要不是那老头躲得快,非叫砸个头破血流不可。

  这算是建校以来最恶劣的事件,校长大发雷霆,要处分开除大哥,母亲并没有直接训斥大哥,他只是问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校长和班主任数落着大哥的种种不是,母亲不肯听他们说,他坚持要问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哥看了看班主任,又看看母亲,突然哭了,他道班主任说他是乡下来的野孩子,应该滚回乡下去种地。

  听到这句话之后,母亲在办公室里发了脾气,当场带着大哥离开了,父亲给我们都办了转学,转到了一家离家稍远的学校,那里有很多外地来的孩子,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很少听到京腔,没有人会嫌弃另外一个人不是本地人,也不会有人嘲笑对方是种地的。

  那之后大哥在学校好了很多,最起码不再闯祸了。他也不再提要回去的事情了,他发现在城里母亲更快乐,甚至报名了成人高考,主动念书学习,闲暇时光还去帮忙父亲的产业,充实且快乐,他希望母亲笑,也希望我过得好。

  可惜在学习上大哥真的很没有天分,勉勉强强念完高中就怎么都不肯念了,他要去做工人,去挣钱,念书对他来说比种地痛苦。父亲和母亲商量之后觉得确实以他的天资来说念大学太勉强了,同意他去自家的厂子里做一位光荣的工人。

  相较于没有遗传到父母天资的大哥,我的学习成绩无疑让父母很骄傲,我小学连着跳了两级,初中又跳了一级,一点儿不叫他们费心的考上了大学,顺风顺水的毕业,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是不需要怎么费心的,我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吃醋,因为我的桌子上总是会出现一颗外国的巧克力,兜里总有钞票,是专属于我的小小偏心。

  我念大学的那一年,我们全家回了一趟村子,外公一家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就搬来北京了,所以村子里其实没有我们家的人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买了很多东西带回去,各种各样的糕点,各种各样的围巾帽子钥匙扣纪念品,还有一些红包,他准备的非常多,每家每户发完还剩一些。

  村里的人此时都改变了口径,开始夸母亲的眼光好,会挑,一下子挑个金龟婿,现在去城里头享福了。

  我不喜欢他们这么说,好像母亲是知道父亲以后会变有钱才选他似的,母亲从来不在乎这些,他吃苦受罪的时候,所有人都嘲笑他,倘若父亲不曾发迹,那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好在母亲当年不会为这些话所动摇,现在也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他只是把一份一份的礼物送给他们,微笑着跟他们聊天叙旧。

  八

  搬到北京住之后,母亲慢慢的变得快乐起来,他喜欢这样的生活环境,除了操持家务,他最喜欢去图书馆,每次我们上学出去之后,他就骑着自行车去市图书馆里泡着,图书馆什么时候关门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享受光明正大看书的快乐。

  家里的书一本一本多起来,书房的书柜慢慢的不够用了,父亲便把一间杂物间改一改给母亲放书用,母亲爱买书也爱看书,我想这是因为他青春期的时候没书看的反弹,那时候这些书都是禁书,都是坏的,是不能见光的,谁看这些书谁就是坏分子。

  除了书,母亲还偏爱钢琴曲,每次看到钢琴曲的磁带总忍不住买回家,那些慷慨激昂的还好,舒缓的一听就睡着,有很多磁带连拆都没有拆过,带着塑封胶条大大咧咧的摆在柜子上。

  他唯一能听全的是父亲弹的钢琴,可那跟钢琴名家比实在不怎么好听,小妹前几日同我说,她看到父亲弹钢琴给母亲听,我才知道原来他俩会偷偷在孩子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搞这样的小浪漫,要不是小妹看到了,我永远都会以为这台钢琴是摆设。

  外公也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父亲学钢琴的时候也就七八岁,学了两年回国,往后的三十来年他再也没有弹过钢琴,就算是天才也早忘了怎么弹了,他现在之所以会弹,是我母亲怀小妹的那阵子跟他念叨过,他又重新报了个班去学的,才能弹成现在这般不好不坏的模样。

  我要感谢自己愿意写这本书,如果不写这本书,我不会到处搜集素材,大家根本想不起来提这些生活中看起来很寻常的小事儿,我怎么有机会去了解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呢?他怎么会不爱我们呢,只是我们这些孩子太小,没有看懂他的爱和他的辛苦罢了。

  追溯往昔的过程中让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目前我是这个家里唯一念过大学的人,父亲和母亲都有足够的学识上大学,可惜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误了,父亲是为了做生意挣钱接我们过好日子,母亲则是因为他刚刚报名没多久,我的小妹妹就偷偷的跑到他的肚子里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计划生育的第二年,我们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符合标准,要么打掉,要么强制拉去打掉还要罚款。

  父亲当然不肯打掉孩子,我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在家里打电话打到深夜,他按照电话本上的电话一个又一个的打过去,母亲蜷缩在沙发上,轻轻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丈夫挨个求人,希望通融,他害怕这个孩子还不能完全发育成型,就得被医生用冰冷的刮匙从子宫里刮出来。

  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我的小妹妹终于保住了,母亲心里乐开了花,和上学相比,他更喜欢他和父亲的孩子,我和大哥都上学了,他正需要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小宝宝。

  知道母亲怀孕以后,大哥不再给父亲摆脸子,他怕母亲看到会生气,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他都会干,就算请了保姆也一样,他从来不像我会把东西乱放,他用完了什么一定会放回原位,地上有水会立刻擦干,绝不会拖沓。

  一笔罚款换来了妹妹的诞生,算是父亲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她为我们家带来了无数的欢乐,她实在太可爱了,从小抱出去就引来无数的夸奖和围观,邻居们都喜欢这个可爱的洋娃娃,所有的小孩都想跟她一块儿玩,母亲最爱给她买花裙子穿,把她打扮的特别好看。

  大哥像带大我一样,总是把她背在背上,扛在肩膀上,他真心的疼爱着我们,他夸我的学问好,夸妹妹乖巧懂事,我便也夸他能吃苦耐劳,甘做螺丝钉,年年都当生产标兵。

  不过生活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我们家也曾经有过惊魂一刻,那一次妹妹五岁,大哥带她去公园玩,她闹着要上厕所,大哥又进不去,只好让她自己进去上。

  很寸的是,大哥在门口等的时候,有一个老爷爷拄着拐棍不小心摔倒了,他慌忙跑去扶的时候,妹妹正好趁着这个空隙从厕所出来了,她看到有人卖气球,竟跟着人家走掉了,大哥误以为她还没有出来,继续在门口等,等了五分钟觉得不对慌忙拜托路人进去找,这才发现妹妹不见了。

  最终我们出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在公园里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妹妹,因为她不哭不闹,没有人发觉她其实是跟家里人走丢了的小孩子,还有好心的老奶奶送给她一瓶汽水,被父亲找到的时候,小姑娘正晃着小腿坐在长椅上咕噜咕噜的喝呢。

  怕吓到妹妹,父亲并表现出额外激动的情绪,反倒是母亲打了妹妹的屁股,告诉她下次绝对不可以跟着别人走掉,那也是妹妹唯一挨过的一顿打,三个不算太重的巴掌,第四下母亲没打下去,他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孩子,我和大哥再调皮捣蛋,他也只是骂我们两句,被我们气的没有办法。

  回到家里以后,大哥病了一场,他给自己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其实当时他只要去找广播室喊一喊,或许就会有人把妹妹送过来,可他太着急,完全慌了手脚,哪里想得到这些事情。

  我很后怕,如果妹妹就这样丢掉了,于我们家而言可谓晴天霹雳,好在最后找到了,这件事也不再提起了,父母没有责怪大哥的意思,他不是故意的,谁也不能保证带这么大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

  大家都表现出了大度,唯一不能原谅的是大哥自己,他一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压力大一些的日子里依旧会做把妹妹弄丢了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