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楔子

  提笔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北京香山的枫叶刚刚红了一些,朋友约我去爬山,我这个人是很爱爬山的,可惜最近有了写书的计划,只好婉拒,心中实在可惜,想着等深秋再去,也别有风味。

  知道我是个小作家的时候,我的一位叔叔便同我讲,要我写一写我的父母,他说最近很流行这样的作品,若是我能写一写,应当会很畅销。

  写他们的事情,我心中其实是不情愿的,我总觉得他俩没有什么好写的,虽说是真实发生的,可真正梳理下来,实在有些老套,哪里是我要写的东西,我更乐意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何必去写两个老头年轻的时候,谁要去看呀。

  之所以又改变了心意,是因为上个月母亲突然在家中昏倒,送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之后,医生说他的肺部有阴影,怀疑是肺癌,这可把我们家里的人吓坏了,鸡飞狗跳了半个月,最终竟是一场尴尬的误会,县医院搞错了片子,那一天母亲只是没有好好吃早饭,低血糖了而已。

  结果是好的,半个月的情绪伤害是真的,我们所有人都吓的三魂不见了两魄,我原本以为母亲是不知情的,后来回想起来,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光小妹就憋不住在门口哭了好几次,他一定是看到了的,再说住了这么久的院,血一管一管的抽,有点常识的人都晓得不对头。

  只是我们不肯给他知道,他便顺着装一装,省的我们再多担心,到头来我们以为是我们这些孩子保护了他,其实还是他在保护我们。

  在拿到那张搞错了的片子的时候,我承认我慌了,恐慌从我的脚后跟一路窜到头顶,害怕,难过,悲伤,所有不好的情绪压的我几乎站不住,我们家怎么可以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的家还是家吗?小妹当场就坐在了地上,抱着大哥哭的喘不过来气。

  在场的人中,只有父亲面色如常,他连一丝一毫的悲伤也吝于展示,我靠在墙上看着他,心中很是不解,我知道他并不怎么喜欢母亲的,可他们结婚也有二十多年了,他怎么也应该难过一下吧?

  怀揣着这样的不解,我再不肯给他什么好脸色,原本我同他的关系便不怎么好,其实在这个家里,除了母亲没有人跟他的关系好,大哥甚至不肯喊他,一定要喊,就喊喂,他遗传到了母亲倔强的性格,关于他和父亲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我后面会慢慢的讲。

  为了母亲的病,所有人都忙着联系医院专家,我的叔叔,也就是前面建议我去写一写父母的那一位,他专门从北京跑过来,又担心这不年不节的跑过来会惹怀疑,硬是憋着没有进医院,以他的性格来说能做到这样真的很不容易,我也会放在后面好好的讲一讲他。

  我大学毕业之后立志当个作家,因此时间上很松散,小妹需要念书,大哥要上班,照顾母亲的任务落在我和父亲的肩膀上,如果上班上学的都跑回来,母亲肯定会起疑心的。

  原本我以为父亲不会留在医院里,他哪里会照顾人,在家里拖鞋都要母亲给他拿,我实在很厌烦他这样的大男子主义,像极了资本主义的老爷,当年上山下乡到了也没把他洗成个贫下中农。

  直到真正开始照顾母亲,我才逐渐的看清楚了父亲,或者说,我终于看到了父亲,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和母亲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但凡我认认真真的看一看,也就不会一直对他抱有这样的敌意了。

  从昏倒那一天算,母亲住了整整十六天的院,父亲熬了十六个通宵,他只会在中午稍微睡一睡,因为这个时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的,我也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如果母亲有异常会立刻被发现。

  其他的时候,尤其是晚上,他是坚决不会睡的,他会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就这么生生的坐一宿,即便我再三承诺一定不会打盹,他也完全不理会我。

  我很惭愧,他其实是对的,我打盹了,我没办法熬一整个通宵,我怀疑父亲也会打盹,偷偷的观察他,结果每次都是自己先撑不住,等醒过来的时候,父亲还和我睡着前一样,昏黄的小台灯照不亮太多的东西,他藏在阴影里的脸看起来有些悲伤。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也是爱着母亲的,不是所有的悲伤都会变成眼泪,他从来不是花言巧语巧舌如簧的人,他只会默默的去做,无论你看得到还是看不到,他从不为自己辩解。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绝对离不开母亲的,那个人会是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深夜中,我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不甘心认输,可惜这是事实,自然,我们几个孩子会难过好些年,甚至在未来的某一瞬间想起妈妈也会潸然泪下。

  更为残酷的事实是这种悲伤并不会占据我们的一辈子,更不会占据我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终将淡忘这样的痛苦,我们会结婚,拥有自己的爱人,拥有自己的孩子,拥有自己的家庭,我们会想念母亲,然而更早之前,我们就离开了他过自己独立的生活了。

  只有父亲,他是不能从这悲伤中走出来的,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母亲给了他一个家,一旦母亲没有了,家会轰然倒塌,我们几个孩子不会管他的死活的,最起码大哥绝对不会,我怀疑他会把这老头赶出去,不许他再住在我们的回忆之中,他甚至曾经在医院的走廊里说过,双亲中一定要失去一个话,为什么失去的不是另外一个,可见他对这个男人的恨有多深。

  我决定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他们俩的故事不应该这么随风而去了,当我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要把它送给大哥,也许他看完这本书之后,不再会偏激,不再会为过去而难过。

  希望看到这一本书的你,不要觉得这书中的鸡毛蒜皮太过于无聊,这些字和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只是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消遣,可对我的家来说,是我的父母母亲最为重要的人生轨迹,如若你能安安心心的看完,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1996年记于北京,枫叶红了的季节

  一

  我的父母相识于一九七二年,在某个小村庄,那时候那片地方还很偏僻,是个巴掌大的村子,现在已经起了高楼大厦,全然没有了当年的落魄。

  在这里,我就得重点讲一讲我父亲的身世,这样有利于你们了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样的小村子里。

  我的父亲出身于一个富饶的大家族,清政府破灭之前,我的曾祖父在朝廷里是做官的,清政府破灭之后,他仗着前清遗老的身份,也在政府之中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积攒下了很丰厚的财富,他不是一个守旧的人,早早的把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儿子送到了德国留学,希望他能学成归来。

  曾祖父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儿子出国之后,在当地喜欢上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她算是第二代的混血儿,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她身体里有一半的中国人血液,另外一半是什么血统不可考。

  一个人在国外就如同断了线的自由的风筝,爷爷偷偷娶了这位漂亮的BETA姑娘,我的父亲于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在德国诞生,他身体里有四分之一的外国人的血统,也因为这四分之一的血统,他回国之后差点被整死,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想爷爷是不会带着他回国来的。

  这样算起来,我身体里也有八分之一的外国人的血统吧,是我素未谋面的奶奶留给我的,可怜我并没有遗传到她的美貌,全家人里我最普通,一张寡淡寻常的脸,搞得旁人一度怀疑我是捡来的,小妹出生以后,这种怀疑更甚,她实在太美太好看了,像个精巧的洋娃娃,我和大哥经常为谁给她扎小辫吵架——也许我和大哥的那八分之一的外国血统都给她了?

  写回正题,一九五一年,既新中国成立的第三年,在曾祖父的老朋友的帮助下,爷爷终于带着当时已经九岁的我的父亲回到了国内,而我可怜的奶奶在生孩子的当天大出血去世了,连孩子的面也没有见到。

  曾祖父是很乐于接受这个大孙子的,ALPHA可以继承家业,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一直担心自己的身子骨等不到看继承人。同时他庆幸大孙子并不怎么像外国人,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只是鼻子略高些,算不得大瑕疵,就是名字不好,外国的名字,念都念不通,不好不好。

  他们找算命先生来算,对方说孩子的命不好,恐怕养不大,依着他,要起一个煞到头的名字,撞一撞或许能保得下来,最终我的父亲的中文名字,便叫张起灵,这实在是个太不吉利的名字,除了写在纸上,很少有人会叫,连我的母亲都不怎么叫,若是实在生气,也是连名带字齐齐整整的三个字,毕竟大喊起灵两个字,外公要追着他打的。

  我的父亲在国外长大,虽说爷爷有意识的在教他中文,毕竟大环境不同,从国人的角度来看,这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性格阴沉,不爱笑不爱玩的。

  曾祖父倒觉得这是个少年老成的好性子,格外的喜欢,他认定这孩子日后是能成大器的,大人物要喜怒不形于色,甚好甚好。

  在这样的喜悦中,曾祖父于一九五二年的春节前夕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很平静,他的一辈子经历了三个朝代,可谓跌宕起伏,可惜没有个孙子像我这样给他写一写,否则也是一本好书。

  实际上我是羡慕他的,他是个很有福气的人,享福了一辈子,一点儿苦也没有吃,得益于他的人脉,朝代更迭从未波及到他,就连离开也很会挑时候,如果他再多活个十年八年的,那才真是要吃苦了。

  可惜他离开的时候也带走了最后的一些老情谊,后代的处境一落千丈,度过了艰难的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我是一九七五年出生的,在我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是听来的,我想以有些读者的年龄来说,那些年代是亲身体会过的,我便不赘述了,有关公面前舞大刀之嫌。

  我只简单的按照年份讲一讲吧!一九五九年,我的爷爷去世了,和先祖去世时候相比,处境一落千丈,他草草的下葬了,直到三年前我们才腾出功夫来,好好的把他们的坟修了修,实在是不孝顺的子孙。

  曾祖父只有爷爷一个儿子,爷爷也只有我的父亲这一个儿子,因此他们都去世之后,我的父亲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了,关系更远一点的亲戚恨不得泼狗血赶走这个瘟神,谁也不肯把这个麻烦惹上身。

  到了一九七一年,父亲的处境越发的艰难,甚至差一点被拖出去枪毙掉了,好在曾祖父认识的一个老朋友顾念情谊,拼死保住了张家这唯一仅剩的血脉,他实在是个好人,我非常感激他,要不是他,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了。

  他很长寿,现在还活着呢,就住在北京的一个老干部疗养院里,过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去看过他,母亲还偷偷瞒着护士给他带了爱吃的点心,被护士抓了个正着,俩老头垂头丧气的被骂了好久。

  到这里,很多人应该已经清楚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会在一个小村子里认识了,别着急,我要再说一说我的母亲,他的身世也算得上复杂,并不单纯是个不认字的农民,我一直觉得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智商多遗传到了母亲的这一支,虽然这份聪明总是被叔叔说是狡猾。

  和曾祖父相比,我的外曾祖父要聪明的多,既我母亲的爷爷,他在大浪淘沙的势头中非常敏锐的观察到了局势的变化,早早的散尽了家财,改名换姓拖家带口的搬到了一个小村庄里住,甚至他连一亩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他告诉村子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如何如何逃荒而来,家里其他人都死光了,他们是如何如何的贫穷,如何如何的大字不识一个。

  这不能算说谎,因为他真的不识字,当时的他们也确实一分钱也没有,谎言的最高境界不是编造,而在于说真话,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就不会露馅啦。

  我非常佩服我的外曾祖父,我甚至希望自己能见见他,他实在太厉害了,这份厉害已经不能单纯用聪明来形容了,可称之为智慧,他在大多数人还浑浑噩噩的时候,早早的布下了自己的局,保护了自己的家人,他做的非常干净利索,别说资本家右派,连中农都没捞上,竟然能层层躲过调查,混了个贫农。

  二

  我的母亲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的,他比我的父亲小整整十一岁,是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出生的,三月五日,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一个非常美好的日子。

  或许出生的日期真的能左右人的性格,我很信这个说法,我可以简单举几个例子来证明:我的父亲是在寒冬腊月出生的,他也真的像冬天一样,我的母亲出生的日子好,他的性格就也好。

  至于我,是在夏秋交接的日子出生的老二,不着急参与这花花世界,又不甘心太过于落后,出生的那一天说冷还没有冷,说热也热的不痛快,黏黏糊糊无人在意,我只用了三十分钟便降生了,没有怎么折磨我的母亲,他甚至在怀了我四个月以后才发现我的存在,整个孕期毫无波澜,一点儿孕妇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这导致我的性格平庸的很,说恨恨不了几天,说爱也就那么回事,我记不住谁得罪过我,我也记不太清楚谁对我特别的好,总之是个普通。

  别说旁人了,连我自己也要怀疑,我是不是出生的那一天抱错了,我那拥有四分之一外国血统的父亲可称得上英俊潇洒,我的母亲俊朗清秀,虽然大哥从不承认,他也遗传了父亲近六成的容貌,小妹更别提了,美的像个外国洋娃娃。

  我呢?我有一个不高不塌的鼻子,不单可也不甚双的眼睛,不大不小的嘴巴,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高不矮的身高,甚至不好不坏的性别。大哥是ALPHA,小妹是OMEGA,我是BETA,旁人都夸母亲会生,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得益于我这样的性格,我在家里过的还算愉快,不像其他的朋友总是抱怨,第一个孩子最被珍惜,最小的孩子最受宠,中间的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臭狗屎。

  和我这样的臭狗屎比,我母亲算是家里的一朵花,他是外公的独生子,虽然不如ALPHA,也是个BETA,某种程度来说免去了生育的痛苦,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姑娘结婚,即便在那个抹去大众性别的年代里,生育的一方也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可惜他自己走向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我倒是有点儿明白他的这种心理,试想,在大家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破村子里,某一天突然来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谁不会眼前一亮,被他的美色蒙蔽了双眼呢?更何况这个男人不仅会中文,他还会德文英文西班牙文,他看的书比这小破村子里祖宗八代加起来看的还要多,这些知识沉淀在他的身体里,使得他落魄也绝不会狼狈,风轻云淡的样子格外迷人。

  我怀疑我母亲的想象力非常强,虽然他和我的父亲见面的那一天,我那差点被枪毙的成分复杂的老父亲灰头土脸,穿的破破烂烂,但是在我的母亲的讲述里,这个男人简直穿得西装笔挺,英俊的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反正他对上我的父亲的时候总是没有脾气的,这或许便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也不能怪我的母亲会向往父亲这样的人,他生的太不巧合了,他一点儿也没有赶上外公家有钱的时候,他出生在小村子里头,甚至算得上是个小破山村了,可惜那矮矮的山没有任何好东西,光秃秃的。

  做个农民没有什么不好的,尤其是那个越穷越光荣,越土越吃香的年代,问题在于我的外公并不是个睁眼瞎,我的外曾祖父娶的是一位的小姐,她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文盲,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受过文化熏陶的。

  因此外公很难忍受让自己的儿子变成彻头彻尾的庄稼汉,他偷偷的教育着我的母亲,使他对文化产生了兴趣,可惜只能种庄稼的土壤种不出鲜花,母亲的青春期过的很痛苦,世界被一扇门割裂成了不同的两个世界,

  门关上的时候,外公家里是最干净最整洁的,饭桌上除了细声交谈,没有任何额外的动静,地面上没有多余的垃圾,没有可疑的用脚底拖拽出的痕迹,连厕所都是干净的,从来不会有下不去脚的时候,还会用烧过的灰去味。

  而当他走出门外,看到的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了,没有人会洗手,不论是什么时候,不论这双手刚刚碰过什么东西,是拿过粪叉子还是擦过屁股都好;没有人会把痰吐在痰盂里,他们会从喉咙里发出呵哈的动静,再呸的一声吐在任何地方;没有人跟他讨论文字文学,扫盲的成果只让他们勉强能分清楚干部身上穿的衣服是尿素袋子改的,还是面粉袋子改的。

  最让母亲无法忍受,耿耿于怀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对于上厕所的陋习,青春期的女孩子稍微好一点点,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多的人最爱到田埂方便,裤子一脱,屁股一撅,就地施肥,反正不能让好东西落到别人的田里!实在很奇怪,没有人觉得在这种时候看到别人的大光屁股是什么坏事情,他们甚至能坦然的和路过的人聊天,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要说他们开放吧,洗澡的时候给人看到又要死要活的,屁股不还是同一个屁股?

  据母亲说,在父亲到他们村子里的几个月前,他差点就被我的外公安排着娶了一个姑娘,那姑娘长的挺漂亮的,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不讲卫生,母亲不那么心动,也不算太抗拒,他大抵已经被这个环境折磨的有点死心了,他偷看的那些书里那样的男女主角是不可能从这个村子里生出来的。

  他第一次说这件事,我只有十三岁,听的提心吊胆的,担心他要是跟这个姑娘结了婚,就没有我的父亲什么事了,那还能有我?那时候真的很傻,居然还会担心这样的事情。

  最终拯救了我们兄妹三人的东西,竟然是姑娘的一泡屎,我实在太能理解母亲的感受了,这绝不是矫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别人在路边脱裤子,心理阴影是一辈子的,我甚至怀疑就是因为这个姑娘,我母亲后来才转变了自己的思路,坚决要嫁给我的父亲,最起码他不会在外面脱裤子,绝对不会。

  三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轰轰烈烈的进行着大革命,我们的小村子也不例外,好在当时的大队书记是我的外公,至于村长,当时的年龄已经很大了,没有精力做这些事情了,其他村子里的干部基本都是我外公提拔的,很听我外公的话。

  外公是个温吞厚道之人,很懂得怎么用自己丰富的知识绕过过分激烈的部分,引导着村民把多余的精力发泄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比如背口号,写口号,跳忠字舞,每天都要敲锣打鼓的挨家挨户喊人,最早的一次凌晨三点钟就把人喊起来了,全围在谷场跳忠字舞跳到天亮,美其名曰起的越早越忠心,这样折腾下来,所有人都怕了我的外公,生怕他哪天叫村民跳通宵。

  开会当然不能少,表彰大会,批判大会,忆苦思甜大会,要是都开完了,那开表忠心大会,如果上头下了最高指令,那甭管白天黑夜,都要拖家带口去开会学习,母亲总同我说外公像个唐三藏,端个搪瓷缸子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三个小时,他开口永远都是那句我简单的讲两句,再用他那上不上下不下的音调,不快不慢的节奏,几乎要逼疯整个村子的人,人们提起吴一穷,没有一个说他不积极的,反而是太积极了,积极的过头了。

  甚至连上头派下来视察的干部都怕了他这份积极,后来想方设法的不来,他们不来,我外公就坐着牛车去,非要坐在他们的办公室里跟他们分析红宝书,不喝人家半斤茶叶绝不回家。后来县里的一个领导说吴一穷同志是个好同志,就是啰嗦,说完以后第二天这句话被写在了村口的墙上,村民只能看懂前半句,啰嗦太复杂了,认不出是什么。

  当然,也不能总是这样,该批斗的时候也要意思意思,外公还有两个弟弟,我喊做二外公和小外公,小外公的脾气性格暴躁,那时候经常到别人的家里去抄家砸东西,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别看他哐哐的砸,其实那时候谁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他顶多就是把人家的桌子丢出去,他走过后捡起来钉两颗钉子就行。

  至于批斗的法子也有,我听母亲说过一些,外公告诉村民,这些人总讲究膝下有黄金,这不是典型的走资派的说法吗?咱们贫农谁会在乎有没有黄金?所以要让他们跪着,看他们能不能跪出黄金来,每次批斗会的时候,村子里的富农小业主便齐齐整整的跪成一排,戴着属于他们的高帽子。

  现在看跪着是很侮辱人的,殊不知当年这样的批斗实在称得上温柔,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跪完以后,外公还要额外教育他们几个小时,这在村民眼里可算是最大的惩罚,堪比被唐三藏念紧箍咒的孙悟空。

  或许有人会奇怪,外公怎么能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其实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都有从众的心理,这些一辈子都没踏出过村子的人根本听不懂领导喊他们做什么,要喊口号就跟着喊,喊的时候心里头惦记的都是家里的两亩地,他们连坏也坏的很表面,很肤浅。

  我在村子里听过最恶毒的事情,是灾年时婆婆杀了儿媳妇生的第四个孩子,背着儿媳妇烧给全家人吃,结果讨论这件事的人的重点,竟然放在她最起码应该给儿媳妇喝一口汤上,那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在这样闭塞的环境下,外公他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全了村子里那些现在看来十分无辜的人家,他们心里都很念着我们家的好,逢年过节一定要登门拜访,泪眼婆娑的握着外公他们的手,哭诉着当年的种种。

  我的父亲来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能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躲上几年,更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结婚生子,他的命运在他迈进外公家门槛的那一瞬间改变了。

  外公看了父亲的资料,在内心深处是很同情这个小伙子的,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倘若他能把自己学来的东西放在应该放的职位上,一定能发挥出大作用,可惜现在他只能用握过钢笔的手握着锄头,弹过钢琴的手拔起野草。

  他会写字,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当时村子里会写漂亮字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文书兼任所有需要文化的工作,比如广播员,教员等,最高指示一天一变,每天都要用油漆写在所有人的外墙上,有新的来了,就要用黄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调出来的腻子糊掉旧的,干了再写新的,不夸张的说,十年过去,村子里家家户户平整些的外墙都厚了好几寸呢!

  这活纯粹是累傻小子的,外公专门研究出来对付那几个认字的,让他们腾不出功夫研究别的,他有自己的道理,最高指示不能写在纸上,风吹雨淋化了要算在谁头上?写在墙上是实打实的!

  这样的活有人接手,文书再乐意不过了,真的干过就知道这活不轻省,光那几大桶不纯粹的油漆就扛的人肩膀头子生茧,村子二十户人家,从天亮写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写完,更何况我外公是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的,要求每个人每天都要写大字报,大队专门留出来的揭发墙隔不了几天就要铲一次,不然新的大字报没地方糊。

  外公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他专挑会让村民觉得痛苦的事情做,你要是反对,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让你有苦难言,只能乖乖就范,我念了大学以后才知道他这一招利用的是人们的心理偷换了概念,倘若这件事有损自己的利益,自然也不会发酵的太过分,秘诀便是不能让人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哪怕是心理上的膨胀。

  我的父亲也因此发展出第二职业来,既帮乡亲们写大字报,他写字写的很快,有求必应,不论谁什么时候找他,他都会从自己背着的小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和笔来,就着还没有干透的墙写一封。

  这样一来,谁也没有闲工夫计较我父亲的改造问题,毕竟他要是去犁地,那犁地的人就要去写大字报。村民哪里知道大字报到底是什么东西,自然也无从得知自己写的这东西和真正的大字报的区别。

  四

  因为父亲孤身一人没有地方住,外公便把家里的一间小屋收拾出来给他住下,他没想到这一住,竟然叫自己搭上了一个儿子,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外公有没有后悔过,有机会我一定要问问他。

  那时候不像现在,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上,没事还谈谈恋爱,那时候很简单的,过日子打报告,批准了就是两口子。据小外公回忆,母亲是在父亲住进来一个月的时候,突然向外公外婆提出要跟这个黑五类好的,给外公吓的搪瓷缸子都摔了,外婆也咳的停不下来。

  这也不能怪外公,实在是没有人看出他俩之间有什么事,我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在那个年代他这种成分的多数都是这样的,而父亲的沉默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所以他看起来比旁人多一份冷漠,看什么都冷冰冰的,并非是岁月沉淀下的苦闷。

  村子里的生活日复一复年复一年,父亲每天天不亮起来,在院子调一天要用的油漆和腻子,然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扛着扁担拿着他的家伙什走出家门,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基本不跟人说什么话,像个哑巴似的,因此村子里的人也喊他做哑巴,算个外号。

  至于我的母亲,他是家里最小的独苗,比旁人家的孩子受宠的多,其他的小孩会走的那一天就要挎上粪筐去山上割草砍柴,赶上秋收更是不得闲,反观我母亲一直到十岁也没有干过这些活,家里壮劳力又多,不指望他那点儿工分,他得以忙里偷闲,躲在小屋里偷看外公那些不许给人家看到的书。

  十岁之后他才慢慢开始干农活,也干不多,顶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帮忙,大多数时候他的活只是给地里的叔叔们送饭,或者去队里帮忙整理资料,分发些上头派下来的文件什么的。

  这样作息迥异的两个人,别说看对眼了,估计连看到对方的机会都很少,外公百思不得其解,问母亲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这个人有什么好呢?母亲反问外公,这小哥又有什么不好呢?

  说起父亲的不好,那简直可以写满一整张大字报了,成分大大的不好,复杂的像十年没洗头的人的头发,年龄也大,还不爱说话,更不会干活!

  若说前几点外公尚能忍耐,最后一点他绝不能忍耐,本来他的这个儿子就是个废物点心,再嫁一个十指难沾阳春水的主,俩人非关起门来把自己饿死不可。生活生活,要生要活,都是些琐碎劳累的活儿,风花雪月的背后总有人干活,他有预感,如果儿子和这个男人结婚了,他们的日子会过的很难。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外公无疑是应该听他说话的那种老人,我的母亲没有听他的话,执意嫁给了我的父亲,结果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像是要把头些年不曾吃过的苦都补回来似的。

  外公的耳根子很软,架不住我母亲的软磨硬泡,他一扛不住,其他人更对付不了我母亲,外婆也只能按下一肚子的气,勉强不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就在我母亲为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的时候,来自我父亲的一盆凉水毫不客气的泼在了他脸上,让他好好的清醒了一番,因为父亲不同意,两个人的婚姻,一个人不同意还怎么结。

  姑且不说母亲到底为什么看上了父亲,并且死皮赖脸的一定要嫁给他,父亲拒绝的理由是很明确的,他的成分不好,嫁给他没有好日子过, 还有一个理由是我猜的,他当时八成看不上我母亲,或者说,他根本没看过我母亲,对他而言这也算无妄之灾了吧。

  我看围城的时候,看到里面留过洋的男主角说生平很恨小城市里的时髦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我承认看到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也许在父亲的眼里,母亲就是那个落伍的“时髦姑娘”,在农村人眼里土不下去,在城里人眼中洋气不起来。

  多么可悲的时代,它同时摧毁了我的父母和母亲,他们被摧毁的方向虽然不同,最终结果却惊人的相似,他们生活在格格不入的土地上,他们的精神被孤立起来,无人在意他们灵魂是否在呐喊,所有的愁闷都化做喉咙里的一根鱼刺,随着每一口呼吸刮疼脆弱的粘膜。

  这场拉锯战最终还是我的母亲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这也是我们早知道的,如果他失败了,我也不会在这里洋洋洒洒了不是吗?

  在对付父亲上,母亲总有自己的办法,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好了,他抱持着这样的理念,开始跟着我的父亲一块儿去写字,他会带上两个窝窝头,等到中午的时候和父亲坐在一块儿,分给他一个,两个人默默的吃完,默默的继续干活。

  如此跟了半个月,村子里风言风语传开了,父亲哪有选择的权利,他这样的出身理应一辈子没有媳妇的,现在大队书记的儿子看上他,他们家的祖坟应该立刻冒出青烟来,连着冒三年。

  就这样,我的父亲母亲在他们认识了不足两个月的情况下匆匆结婚,没有婚礼,没有新衣服,连一块新手帕父亲都买不起,母亲草草的倒贴过去,大门上贴一张红双喜,一开一合之后两个本不相关的人就过起了小日子。

  上个月,周刊上刊登了一篇天马行空的幻想文章,里面写若能穿梭时空回到过去的故事,我看完以后念念不忘,幻想着如果我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又犹豫不决,我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回到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我是否应该跪下来祈求母亲不要嫁给父亲?他做下的这个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好在我终究是无法回到过去的,我的母亲也终究无法回头,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替他做下任何决定。

  五

  在当时那个看中成分的年代,外人看来母亲无疑是下嫁,脑子里面八成进了水才会这样选,都怪我的外公外婆太心软了,要是他们,直接打断一条腿拉倒。

  至于我父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不是没问过,我跟了老头一整天,他愣是一句话也没有透露,任由我抓耳挠腮,他依旧怡然自得。

  因此我只能从其他人的讲述中推论一番,要提前声明,若是有什么不准确不靠谱的,本人概不负责,可不带找后账的。

  以我看来,父亲对母亲的不喜欢,并不是针对母亲,他这个人的性子如此,冷冷淡淡的从不讲究团结,不知道是不是外国住出来的,有时候我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有时候又觉得很讨厌,我想母亲也是一样的。

  之所以说他不喜欢母亲,有很多种原因,在母亲生病之前,我们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是这样笃定的,即便不知道恩爱是什么样子的,也料想不是这般的模样,谁家两口子在家里说不了三句话呢?又不见父亲送什么礼物给母亲,钱也不见多给几个(后来我才知道钱其实都在母亲手里,父亲不给钱是因为他真的没有钱,他一个月零花钱还没有小妹多)。

  小妹写过一篇命题作文,老师让她写我的爸爸,小孩子嘛,不懂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她是这么写的:我的爸爸在家从不说话,他每天固定时间出门,固定时间回家。

  她只写了这三句话就不知道应该写什么了,拿来找我,我看了哭笑不得,她对父亲的印象如此的模糊,甚至连多编几句话的能耐都使不出来了,足可见父爱在我们这个家里是从不存在的。

  最后我帮她改了改,硬是用扩句凑字的办法勉强写够了一篇,不说话就是沉默寡言,要写父亲爱如山般沉默,出门肯定是挣钱的,多写写辛苦准没错。

  其实小妹已经算享福的了,她对父亲没有怨恨,只是不太亲近,她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城里的大房子里住了,还买了小汽车,她从来没有穿过打补丁的衣服,也从来不知道吃不饱的滋味,她以为家里有保姆,出门有司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每个月甚至还有十块钱的零花钱。

  我们三个孩子里真正吃过苦头的是大哥,长兄如父,在我和小妹眼里他比父亲更像父亲,他四五岁就帮家里干活了,小小的一个人割的草比大孩子还多,他还会去河里捕鱼补贴家里,后来大一点儿,他开始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地里庄稼收完了,他会第一个跑去重新筛一遍,才不管这活一般都是年龄更小的孩子才干的。

  并非是父母压榨孩子,而是那个年代普遍是这样的,孩子生出来是个劳力,不干活光添一张嘴谁家也负担不起,多生一个孩子,让大的把小的拉扯拉扯,口粮有了,工分也有了,那时候的人肯定想不到,过了没几年居然开始计划生育了,谁家也不许多生孩子。

  顺便一提,我的小妹妹就是交了一大把的罚款之后才得以安然诞生的,也多亏她的父亲那时候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了,不然她哪里得见这花花世界。

  日子过得难是可以预见到的。那时候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后就从外公家里搬出来了,没有住在老丈人家里的道理,他们俩几乎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没办法,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外公出钱出力,在村子比较好的位置上给他们盖了两间瓦房,带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他心里清楚,这俩人凑在一块儿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有个院子拉倒,不能真的指望他们干什么。

  出来单独过日子之后母亲才知道什么叫当家难,以前在家里一大家子挣工分,显不出来这东西的重要性,现在他们俩壮劳力还没有隔壁孤儿寡母挣的多,还不叫村子里的人笑话死了。

  最可怕的还是父亲的身份,嫁给一个黑五类的代价逐步显现,首先是几乎不给分什么口粮,没有给这种人吃粮食的道理,那就等于要母亲一个人来养全家了,父亲写标语给的那一点点工分还是外公看他可怜硬给算的,不然他一个月只能分五斤面粉,人要饿死的。

  如此一来,家庭的重担基本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肩膀上,他开始学着干活,学着如何计划口粮,学着如何给衣服上缝补丁,甚至在怀孕的时候都要下地去干活,少干一天少一天工分。

  外公不忍心看唯一的孩子吃苦,隔三差五会偷偷给他塞一点儿,大哥出生以后也经常喊他们一家三口回家吃饭,这样孩子能吃上一口肉。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让父亲去干这些活,是他不愿意干嘛,结果母亲告诉我是他不肯让父亲去干的,手弄得那么粗怎么弹钢琴,都不好看了。

  父亲确实是会弹钢琴的,可我看不出来他喜欢这东西,我们现在的家里是有一台古董钢琴,还是那种三角的呢,我只见他上去弹了一次,不能算坏,也不是特别好,只能算学过的水平。

  这个疑问最终是小妹解开的,她也到了喜欢看书的年龄,无意间翻了母亲的一本旧书来看,搬到城里的时候母亲只带了三本书,是他最喜欢的,从小到大看了无数遍。

  在小妹看的那本书里有一张插图,是一个男人在弹钢琴的侧脸,这张画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以为画的是我的父亲,实在太像了,这么一联想就不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很在意父亲弹钢琴的问题了,他应该是无意中把心里的幻想和现实结合在了一块儿。

  为了他这份罗曼蒂克的精神世界,母亲付出了太多太多,我看他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有些乐在其中,喊也喊不醒,泼也泼不灭的。

  爱一个人如果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孤家寡人一辈子为妙,当然要是能遇到一个真心这样待我的,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