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歆还是出去了,场子是袁宙找的,袁宙甩了个地址过来,就让她过去。

  出门前,沈歆还是特地洗了澡的,不然身上全是不知道从哪沾上的灰。

  进了门,沈歆还以为自己走错地了,里面连一个服务员也没有,就袁宙那一伙人在。兴许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灯光没全开,音乐没有,人也全是熟面孔。

  沈歆走进去的一瞬,坐着的那一伙人倏然全站起了,没人脸上有笑,穿得也都很刻意,全是一个色的。

  袁宙摸了摸头,喊了一声“歆姐”。

  沈歆双手插着兜,走到柜台前才把手拿出来,她没什么表情地在桌上叩了一下,说:“渴了。”

  “给歆姐一杯橙汁。”袁宙扭头说。

  边上的人齐刷刷的全看着沈歆,沈歆挤出笑,鼻音浓重地说:“干嘛呢。”

  坐在边上的女生紧抿的唇一松,说道:“想你了。”

  这话就像是一道指令,又像是个打开的阀门,一瞬间,这些个苦着脸的都跟着宣泄起了情绪。

  那接替了舞团队长的小十用鼻子猛吸气,瞪大的眼眶红透了,像是在忍哭,忽然说:“歆姐你还好吗。”

  能好吗,沈歆压根不敢装模作样地说一句还好,就怕说出来会轻慢了自己对程梳雅的感情。

  小十又说:“我们都很想你,以为你不回来了。”

  沈歆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在皁镇呆一辈子。”

  装在玻璃杯里的果汁从桌子那一边,被一只只手接替着推了过来。

  沈歆看了一眼说:“不太想喝果汁,给我杯……气泡水吧。”

  袁宙还以为她能说出个什么花来,到头来竟也只是杯气泡水,跟着也笑了,说道:“上次我去皁镇时,你不是还挺爱喝果汁的么。”

  “那是因为——”沈歆忽然卡壳,朝袁宙睨去,说:“你也不看看当时谁在?”

  “谁在?”袁宙装作不知道,故意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哦,小陆老师在。”

  其他人哪知道小陆老师是谁。

  小十说:“歆姐厉害,和老师也能处得来。”

  沈歆啊了一声,想澄清来着,可突然又觉得没必要,毕竟陆念还真能算是老师,于是又嗯了一下。

  袁宙知道沈家的事,支支吾吾了一阵也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摸着头发说:“你家……”

  “早上送走了。”沈歆捂住脸,头埋得很低。

  袁宙是知道程梳雅的,小时候跟着沈歆一块儿玩的时候,也没少被程梳雅照顾。他印象里,程梳雅真的是个极其洒脱的奶奶。

  他嘴角一撇,也有点想哭,慢腾腾挪到沈歆边上坐下,把那边递过来的汽水放在了沈歆手边。

  小十琢磨着要怎么转移话题,傻愣愣地问:“歆姐,在皁中交到新朋友了吗。”

  沈歆脑子里飞快闪过几张脸,掩在脸前的手一垂,把汽水拿过去喝了一口,目光在晦暗空间里变得意味不明。

  她说:“有,对象。”

  场中顿时无人说话。

  过了很久,小十才眨着眼磕磕巴巴地说:“什么样的啊,皁镇那地方城乡结合部的,那边的人……”他顿住,没往下说,他是在潠市呆惯了,也傲惯了。

  那么一大杯气泡水,其实全是冰块,喝两口就没了。

  “她很好的。”沈歆晃了晃杯子,又说:“不太爱说话,但是成绩很好,模样也长得很好。”

  袁宙蓦地一僵,听出来这形容的明明是小陆老师。

  “歆姐?”他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又环顾起四周。

  沈歆静静看他。

  袁宙硬扯起嘴角笑,“啊,听起来和你真是太般配了。”

  小十往沈歆的手机打量着说:“照片看看?”

  “不给。”沈歆笑了一下说:“是小陆老师。”

  小十心想,得,这小陆老师还是个见不得的大人物。

  一群人也没怎么聊天,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来是因沈家的事,二来是因为,他们和沈歆的生活似乎已经变得泾渭分明了。

  沈歆会走远,走远了就免不了变生疏。

  小十哪想和沈歆走远,慢慢吞吞地说起了舞团很多事,想让沈歆也有点参与感。

  沈歆听了一会,忽然听到手机在响,看了眼来电人是陆念,就拿着手机去洗手间里接电话了。

  小十小声嘀咕:“这也不吵,犯得着避着我们么。”

  “还不能让你歆姐有点私人空间吗。”袁宙替沈歆说起话。

  沈歆在洗手间里接了电话,看着镜子又觉得自己丑了好多。

  电话接通的时候,陆念没吭声,但那呼吸声细细微微地传了过来。

  沈歆说:“小陆老师你在查岗吗。”

  “没。”陆念的声音离得很近,像是嘴巴压在了手机上,“有点担心你。”

  沈歆对着镜子搓了一下脸,说:“我妈让我出去走走,可能给袁宙打电话了吧,袁宙他们就把我约出来了。”

  手机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喔,陆念说:“那你早点回去。”

  “学校门禁前,我会到家的,别担心。”沈歆很轻松地说了一句。

  陆念又说:“好哦,我……我听网课了。”

  “听吧。”沈歆转身,后腰抵在盥洗台前,看着打扫得光洁的地面问:“还剩几颗糖。”

  “六颗。”陆念又说:“我只吃了两颗。”

  沈歆笑了,“你不是在桥洞街那边么,拉开抽屉,里面有很多,不用省着吃。”

  陆念闷闷地说了一句“那不一样”,哗啦一声似乎翻了一页书,说:“这个表示天数。”

  过会儿,陆念又说:“等你回来。”

  说起来,潠市也算得上是大都市,乍一看是真的大,承载着许多人的梦和记忆,或是沉重倦怠的,或是光鲜亮丽的,又或者是许多人的望而不及。

  但是吧,有时候又会莫名让人觉得它很小,比如,在某些时刻,遇到某些意料不到的人时。

  离开后,沈歆站在路边等小十他们把车开过来,便站在电线杆下玩了会儿手机。她余光瞥见,边上一辆银色的跑车轰鸣着路过,差点刮上了她,惊得她忙往后退了一步。

  那车停在不远处,打开的车门里,一个女人浑身疲倦地走了下来,撑着膝一副要吐的模样。

  车很贵,而女人的衣着也不便宜。

  车里有人喊了一声,隔得远了一些,沈歆听得不是那么清楚,喊的或许是“恒雅”,但那发音一时间又很像“文恙”。

  太像了,以至于沈歆听到时还懵了一阵。

  她看到女人踩着细高跟进了药店,过会儿提着药从里面走了出来。

  女人脸上的妆太浓了,沈歆本想将她与此前见过的照片上的人比对,却比对不出个结果。

  或许是因为照片上的陆文恙毫无表情,使她整个人显得很清高,很冷淡。而眼前那女人在从药店出来后,硬生生把下撇的嘴角往上一提,露出了一个以假乱真的笑。

  再一看,眉眼还是有点像的,脸型也很像。

  沈歆看着那女人把车门打开,猫着腰往车里坐。她状似不经意地走了过去,把没有通话的手机抵在耳边,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走到那车边,沈歆晃见了车里的另一个人,那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袖口挽到了小臂。她在某个宴会上见过这个人,好像姓徐。

  沈歆弯腰敲了车窗,在车窗降下后,说道:“先生,你的车刚刚差点刮到我。”

  车里的男人看出窗外,淡声说:“我向你道歉。”

  但沈歆没接受,还说:“您这道歉好像诚意不够。”

  “碰瓷的么。”男人凝视她。

  那女人闻声也看了出去,嘴角往下拉平,使得脸上没了表情。

  沈歆笑说:“我姓沈,在雷小姐的订婚宴上见过你。”

  雷家千金那订婚宴只请了一部分圈里人,能在宴会中见到的,在潠市的地位都不太一般。

  那姓徐的男人似乎思忖了片刻,眉头慢腾腾皱起,连语气都好了许多,说道:“不好意思,沈小姐,刚才是我开车太急。”

  说着,他递出去一张名片,又说:“实在抱歉。”

  沈歆抬手接了,目光一动,朝车里的女人看去,又说:“那这位怎么称呼。”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沉默了一阵才说:“姓陆。”

  沈歆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说:“很好的姓。”

  等那车开走之后,沈歆又看了眼手里的名片,总觉得那很有可能就是陆文恙。

  女人不笑时的样子太冷了,不像玫瑰,倒是像荆棘,在用劲地攀住潠市的水泥钢筋。

  小十迟迟赶到,车里挤得满满当当,就给沈歆留了个位置。

  沈歆到家下车时,车上数双眼都在齐齐盯她,让她有点挪不动步。她沉默了好一会,对着车窗挥了挥手说:“下次见。”

  袁宙趴在车窗上,撕心裂肺地喊:“高考结束就赶紧回来,麻溜的!”

  车嗖一下开走了,沈歆转身进了门,看见林芝正在沙发上坐着。

  林芝的状态还是不太好,双眼肿得很明显,听见开门声时扭头说:“回来了?”

  沈歆嗯了一声,低头换了鞋。她在林芝身侧停顿了一下,转身走进厨房,拿了个干净的杯子,给林芝接了杯温水放在桌上。

  林芝目光一抬,问道:“和袁宙他们玩得怎么样。”

  沈歆坐了下去,也没回答,反而问道:“是你给袁宙打的电话吗。”

  林芝勾了勾嘴角,笑得其实有点惨淡,说道:“我只是告诉他,你可能需要朋友。”

  她说话的嘴还未合拢,半张着顿了好一阵,问道:“你在皁中,除了那姓陆的小姑娘,还认识别的朋友么。”

  “有。”沈歆难得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把温玟、冯秋她们的名字全念了一遍。

  “行了。”林芝摆摆手说:“像报菜名一样。”

  沈歆笑了一下,朝楼上望去:“爸还好吗。”

  林芝喝了一口沈歆端过来的水,哽咽说:“还行,在整理奶奶的东西。”

  沈歆垂眼抠了一下手指头。

  林芝看向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歆给不出回答,往后一倚,看着天花板说:“想等奶奶的事办完了再走。”

  “早点回去也行,奶奶的事,我和你爸能办好。”林芝说。

  沈歆想想觉得也是,实际上她没什么帮得上的,只好说:“我上楼了。”

  林芝说:“想好了什么时候回去告诉我一声,送你到车站。”

  沈歆摆摆手上了楼,往房里一坐又觉得难受得很,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好转移注意力。

  沈歆那网盘里存着之前陆念给她准备的考题,她翻出草稿本,干脆在电脑前写了起来,写完还给陆念拍了过去,打字说:“开始用功。”

  没想到陆念竟还看了手机,拍了一套卷子过来,卷子已经写了大半,笔迹干净整洁,跟印上去的标准答案一样。

  陆念:你写吧,我看看错多少

  沈歆挺不服气的,但也没想着要边做边看答案,键盘啪嗒啪嗒打字问陆念,如果错多了要怎么样。

  陆念:错一套补我一颗糖

  沈歆心说,就这点出息,然后回了消息。

  沈歆:给我看着,一颗糖也不给你

  下一秒,视频电话打了过来,沈歆差点把手机摔了出去。

  陆念那边手机放得低,沈歆只看得到她的下巴,还有手里微微晃动的笔。

  沈歆还有点不好意思了,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这样写啊?”

  手机里传出陆念轻飘飘的嗯声。

  沈歆嘶了一下,别扭地看向电话,又把手机架好,使得摄像头能把她桌上那草稿本拍进去。她手里那笔拿了又放,式子列得犹犹豫豫的,索性开口:“不行,这样我写不出来。”

  陆念那边的镜头被遮了点儿,她在伸手擦拭,小声说:“可我想看你。”

  沈歆想问陆念是不是又担心她了,牙酸,说不出口,干脆憋着了,不自在地问:“我做题又没你做题好看。”

  陆念慢声说:“我看着你写,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不是在抄答案。”

  沈歆一口气哽着,说道:“我没点开答案看。”

  “你写吧。”陆念铁面无私地说。

  沈歆只好磨磨蹭蹭地写了起来,有点后悔刚才把照片发给了陆念,不发不就没这事了么。

  写了一个多小时,跟考了场试一样,沈歆迫不及待地收了笔,往后一倚就开始呼气,大口大口呼气,脑子累得不行,满脑子公式,再想不到别的了。

  视频里,陆念也收了笔,往屏幕上敲敲说:“我看看。”

  沈歆把那卷子的年份和省市告诉了她,然后硬着头皮把草稿本立了起来,正对着屏幕,催促道:“看吧看吧。”

  陆念看得还挺仔细的,看完了就在本子上记一下,说道:“往左一点,挡着了。”

  沈歆心觉好笑,“不是吧,小陆老师你真在给我改卷子吗,远程改卷子,工作量还挺大的。”

  陆念又摆了一下手说:“右边一点。”

  沈歆立着草稿本,隔壁有点酸,过了一会问:“好了么。”

  陆念在视频里很认真地说:“你知道你要给我多少糖吗。”

  沈歆把草稿本一收,拿起手机让摄像头正对着脸,说道:“给得起。”

  陆念也把手机摆正了,但沈歆让她偏着点儿。

  沈歆托着下颌说:“你知道你脖子上有一颗痣吗。”

  陆念立即对着手机找,但视频里的像素低,很难看得清楚。她的锁骨倒是很清晰,像平滑的峰峦蜿蜒至肩头的方向,然后被领子挡住了。

  沈歆往自己脖子上一指:“在这个位置。”

  陆念找着了,手指往自己脖子上一按。

  沈歆很小声地说:“有好几次都想亲上去,红色的痣。”

  陆念那边的镜头一动,摩挲着颈侧说:“可你碰不到。”

  “你看我碰不碰得到。”说着沈歆就朝手机上凑,作势要往屏幕亲。

  她还没碰到,画面就中断了。

  视频通话结束,画面又切回两人的聊天界面。

  沈歆笑了笑,觉得陆念一定是故意的。

  后来沈歆决定还是早点回去,起因是从林芝那又听说到了程梳雅的事,程梳雅看到了她在皁中领进步奖时的照片,说她出息了,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笑得合不拢嘴。

  沈歆想,她还能更出息。

  沈歆出门的那天,看到沈泽琨在沉默地抽烟,在戴上帽子后,还是走过去把沈泽琨的烟夺了,捻灭烟灰缸里。她憋着气,不想闻着烟味,往沈泽琨肩上一拍,说道:“少抽点吧。”

  林芝笑了:“果然出息了,我都不敢灭他的烟。”

  沈泽琨斜斜地看了沈歆一眼,没生气,反而把烟灰缸推远了,拿起钥匙说“走吧,送你过去。”

  沈歆低头往茶几上看了一眼,想了想往糖盒里一抓,把一大把糖揣进了口袋。

  给林芝看傻了,她愣愣说:“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吃糖呢。”

  “你没见过的多着去了。”沈歆把口袋拉扯好,省得糖往外掉。

  林芝难得心情好了些许,说道:“比如?”

  “比如。”沈歆往上一指:“我昨天上了楼就写卷子去了,写了一整张。”

  “骗谁呢。”林芝啧了一声。

  沈歆甚至把那卷子是哪一年哪个省哪个学校出的也给报了出来,得意洋洋的,“我甚至能把题目给你说出来。”

  “行了。”林芝站起身说:“走吧,我也一起过去。”

  到了车站,沈歆习惯般地又拍了几张,却忍着没给陆念发过去。

  车上又是几个小时,她甚至没回去换衣服,匆匆忙忙就到了学校,再迟些可就赶不上下午第一堂课了。

  方燃已经在教室里了,沈歆进门的时候,她还诧异地看了一眼。

  半个教室的人纷纷抬头,陆念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了。

  沈歆走了过去,磨磨蹭蹭地坐下,还目不斜视地看着黑板,那模样挺怪的。

  陆念看着她,还以为这人回家一趟难过傻了,还想拍拍她的额头时,余光忽然看见沈歆悄悄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一把糖唰拉一声落进了陆念的桌肚里,在书本间拥拥挤挤地堆着。

  沈歆小声说:“别让方燃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