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歆就跟着林芝和沈泽琨,把程梳雅推到火化室。

  途中沈歆双耳嗡鸣,也不知道谁给她递了把伞。她打着那把黑伞,为程梳雅的棺木挡住阳光,看着工作人员接手了推车,推进了火化室里。

  隔着一层玻璃,沈歆看见了灵柩里的人最后一眼,也是她从皁镇赶回潠市之后,见到的第一眼。

  她在想,林芝之前想让她回潠市,会不会正是因为程梳雅的病情,如果她回来了,会不会能多看程梳雅好几眼?

  天热得厉害,屋外地上漫起的热气像是浪潮,卷着烟尘汹涌地滚过。

  沈歆浑身凉到发僵,五脏六腑好似吸进了寒气,久久才能吐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像是从冰层里爬出来的求生者,浑身一个哆嗦。

  回去的路上,沈歆一直没有说话,她又戴上了帽子,帽檐低得近乎要把脸全遮住。

  车开进车库,三人相隔不远地往屋里走,门嘎吱一声关上。

  那一个响声,就像是把沈歆紧绷的神经锯断的最后一下拉锯,她蓦地摘下帽子,掷在了玄关的木架上。

  沈歆呼吸很重,头痛欲裂,她也没怨谁,只是有点气自己。

  林芝扭头看她,疲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怔愣,但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帽子跌了下去,盖在林芝无心收起的鞋上。

  先开口的竟然是沈泽琨,沈泽琨说:“沈歆,你冷静一点。”

  沈歆的情绪顿时像开了闸,从心口囫囵地往上涌,逼至嗓子和眼鼻,她那眼眶倏然就红了,眼泪汹涌而出。

  “你们上次让我回来,是因为奶奶的病情吗。”沈歆终于哽咽着问出了口。

  沈泽琨说不是,他定定注视着沈歆,像是能透过她那双泛红的眼,看到她心中起伏不定的波澜。他说:“没有要瞒你的意思,奶奶病了很久,你知道的。这次抢救发生得也很突然,你奶奶她……只希望我们把好消息告诉你。”

  沈歆弯腰把帽子捡起,遮住了被眼泪打湿的脸,双肩微颤着。

  “如果我回来……”她哑声。

  “沈歆,没有如果。”沈泽琨打断了她,又说:“奶奶一直听任你的选择,她支持你的所有决定,你不需要觉得愧疚,或是别的什么。”

  林芝拉住沈歆的手,使得那顶帽子缓缓下移,露出沈歆哭肿的眼,说道:“因为这件事,也许你觉得自己应该回来,但奶奶觉得,你不需要回来。”

  “她怎么说。”沈歆捏着帽子的手往下一垂,抬起手臂蹭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

  沈泽琨沉默了一阵,说道:“让你继续走,走好自己选的路,别陷入迷茫。”

  “哦。”沈歆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又问:“还说什么了。”

  沈泽琨用极其疲惫的语气,说着打趣般的话:“你以后如果还会出现在舞台上,让你记得刻进DVD里,给她烧过去。”

  沈歆哭着笑了一声,这的确是程梳雅会说的话,她的奶奶随性惯了,生病前那日子过的,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潇洒自在。

  林芝又说:“让你转学的事,奶奶本来是拒绝的,但我那时候觉得,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业上,在其他地方花了太多时间,所以想让你离袁宙那群小孩远一些。”

  沈泽琨靠在柜子上,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后仰着头缓缓抽了一口。

  林芝往客厅走,一边说:“后来她知道你没有闹着回来,多半是愿意在那里的,没有和我们提过让你重新转回来的事,也说过让我们别逼着你。”

  沈歆没说话。

  林芝坐下,扭头看着沈歆说:“继续走吧,像你奶奶希望的那样。”

  沈歆昏昏沉沉地上了楼,打开了久未踏进的房门。

  她正想看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早没电了,翻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备用的充电线。

  其实沈歆有想过,在开机的那一瞬,能不能见到许多信息蜂拥而入的场面。可在接连不断的提示音响起时,她却好一会才回过神。

  有温玟发来的,还有袁宙他们,就连一些很久没有联系,但又听说了程梳雅去世的人,也纷纷找了过来。

  但未读最多的,还得来自陆念。

  陆念发了一溜的信息,起先是像她之前报行程那样,说自己在哪,正在做什么,到后面时不时就问她一句还好么。

  沈歆才缓过来,在看见“还好么”的那一瞬,心口好像又被锉刀刮了一下,什么痛心、不舍、难过和后悔,还有觉察到旁人好意时涌现的暖意,混在了一块儿,顺着那刀口往外钻。

  陆念发过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七个小时前,早读正要开始的时候。

  沈歆回了消息:我在家了

  她想着陆念这时候应该在午睡,就把手机扔在边上,想闭眼躺一会。

  手机刚放下,便嗡地动了。

  陆念:好呀

  沈歆一愣,还以为陆念课上玩手机了,点开日历看了一眼,才发现今天原来是周末,她昏昏沉沉的,已经弄混了时间。

  沈歆:在家里吗

  陆念:嗯

  对方那一问一答的模样,和小朋友没什么两样。

  沈歆想起来,她之前把出租屋的钥匙和车钥匙一并给了陆念。

  沈歆:在你家还是我家

  陆念:你家

  沈歆一愣,没来由地高兴了一下。她给陆念打了个电话,音量放到了最大,然后把手机放在耳边,没拿在手里。

  她说:“我躺在床上。”

  然后陆念应了一句:“我也在床上。”

  沈歆突然很想向陆念说一些关于程梳雅的事,但她太累了,听到陆念声音后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沈歆睡了四个小时,醒来时想看看时间,才发现通话竟没有结束,时间还在不断地增加着。

  电话那边很安静,只是偶尔簌簌一声响,像是翻页声。

  沈歆坐了起来,喊了一声“念念”。

  然后电话那边的人“嗯”地应了一声说:“我在看书。”

  沈歆鼻子堵得厉害,伸手摸向床头,扯了一张纸,说:“你怎么不挂电话。”

  手机又静了许久,然后陆念说:“我想你来挂。”

  房门忽然被敲了两下,林芝在门外喊了沈歆的名字。

  沈歆把手机一捂,压着声说:“那我要挂了。”

  电话那边的人不由得也放轻了声音说:“好,拜拜。”

  沈歆走去开了门,看见林芝红着眼站在门外,那状态并没有比四个小时前好上丁点,她抿了下嘴唇问:“怎么了?”

  林芝也在打量沈歆的神色,她慢声说:“别睡了,起来吃点饭。桌上有菜,汤也还是热的,我和你爸出去办点事儿。”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是奶奶的事,你去吗。”

  沈歆随即明白,林芝又在退让,在尝试着让她参与到决定之中。她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神,转头说:“你们去就够了,我……”

  “那你一会如果有时间,去清一下奶奶房间的东西吧。”林芝抬手按了一下眉心,说道:“这些事交给外人来做,总归不太好。”

  “好。”沈歆点头。

  在林芝顺手关了门后,沈歆才走去床边穿上拖鞋。穿上鞋的一瞬,一阵突如其来的晕厥感使她身形一晃。

  沈歆胃里也翻滚得厉害,连忙跑去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她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几乎都是水。吐完后倒是舒服了很多。

  漱完口,沈歆就捧着水开始洗脸,搁在盥洗台上的手机忽然震个不停。她眼前雾蒙蒙的,没看清来电人是谁,沾着水的手指往屏幕上一点,接通了电话。

  因为开着免提,传出手机的声音显得格外大。

  “你还好吗。”竟然是陆念的声音。

  此前那通电话才挂断没多久,沈歆完全想不到陆念会主动打过来。

  她扯了抽纸抹脸,随手抓了抓头发,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这时候的她蛮难看的,因为彻夜没睡,脸色很差,眼圈也狠明显,整张脸上写满颓字。

  可能因为沈歆没有应声,陆念自顾自地说:“你好像不太好。”

  沈歆本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好起来了,可听陆念这么一提起,顿时丢盔卸甲一般,整颗心好像被挖出一个洞,不知道该用什么填补。

  “怎么突然打过来了。”沈歆鼻音极重地问,她又说:“担心我吗,你要是说不,沈姐可要闹了。”

  陆念很小声地说:“担心,很担心你。”

  沈歆倏然吸了一下鼻子,擦干了手后把手机拿起,取消了免提。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奶奶走了。”

  过了一阵,手机里传出陆念过于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沈歆顿时笑了,红着眼笑,笑得不伦不类的,又说:“你跟我道什么歉。”

  陆念好不容易憋出了个“我”字,然后又没下文了。

  “她人很好。”沈歆低着声说。

  在想起关于程梳雅的旧事时,她根本做不到皱眉,因为程梳雅太好了,所有关于她的回忆都是温暖的。但又因为想起失去了程梳雅,她舒展的眉头又紧紧皱起。

  沈歆开始说起程梳雅的事,关于围棋、公园,还有舞蹈课和舞台。她和袁宙他们第一次登台时,程梳雅就在观众席上。

  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穿得比在场的年轻人还潮,脖子上还戴着根不知道从哪来大银链子,跟着邻座的人一会“EI”,一会儿“YO”的,精力旺盛得出奇。

  后来沈歆还因为这件事被林芝骂了一顿,林芝说她明知道程梳雅病了,还这么胡闹。程梳雅哪听得自己孙女挨骂,当即承认票是自己买的,地方也是自己找的,到那之前压根没让沈歆知道。

  陆念静静地听了很久,也跟着吸了一下鼻子,像是听哭了。

  “你说。”沈歆卯了一口劲,颤着声开口:“我怎么不早点回来,我这样是不是太差劲了,她对我那么好啊。”

  陆念还是没说话,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长到让沈歆以为她挂断了电话。

  “没。”陆念冷不丁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很好。”

  “你想了这么久没开口,是不是憋不出话来夸我了。”沈歆挤出笑。

  “不是。”陆念又说:“因为你真的很好。”

  “行吧。”沈歆慢吞吞下楼,说了句前后没什么关联的话:“好饿啊,我好想她。”

  桌上果然有不少菜,饭和汤也还热着,一副干干净净的碗筷摆在桌上。

  沈歆拉开椅子坐下,把脆藕片嚼得嘎吱响,吃得鼻子有点酸。

  “你才吃饭吗。”陆念在电话里问。

  “早上没吃。”沈歆说:“到家之后给你打了电话就睡着了。”

  “嗯。”陆念嘀咕着说:“你没说完就睡着了。”

  沈歆扯了张纸巾,因为鼻子堵着,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陆念沉默了一会,翻着书页问:“什么时候回来。”

  “等办完事吧。”沈歆说自己也不清楚,过会儿又说:“我好想你。”

  陆念在那边说:“我也是。”

  没一会儿陆念就挂了电话,被沈歆催着写卷子去了。

  吃完后,沈歆顺手把碗洗了,亲手洗碗才想起来,她家是有洗碗机的。她扯了扯嘴角,擦了手往楼上走,在程梳雅的门外站了很久。

  其实她不太明白,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打开这扇门,收拾起来的东西又会被送去哪里。

  沈歆手一抬,掌心往门上按,过会儿还是把门打开了。那房间豁亮得刺目,让沈歆忽地一顿。

  房间的窗全打开着透气,白色的纱织窗帘随风曳动,没用完的液体熏香还在散发着香气。

  一切看起来好像和程梳雅还在时没什么不同,程梳雅虽然过得随性,但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唯一的不同,估计是没有程梳雅。

  沈歆紧闭起眼,浓烈的难过像风刀霜剑一样刮来,刮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四分五裂了。

  她慢腾腾往里走,每走一步都能回忆起许多事情,比如她为了躲林芝和沈泽琨,在这张床上躺过,再比如她会坐在程梳雅的棋盘前,把围棋当五子棋玩。

  如今那围棋盘还在桌上摆着,盘上却未落一子。

  她从杂物间找来纸箱,一件一件地清起程梳雅的东西,在打开柜子时,看到了摆得整整齐齐的奖杯和证书,还有形形色色的奖品。

  全是沈歆的。

  沈歆猛地蹲下,抱起胳膊痛哭起来。

  收拾到晚上,沈歆才整理出一个箱子,她左右看了很久都舍不得,都觉得不该扔。

  林芝和沈泽琨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程梳雅的房间里坐着,数个纸箱近乎要把房间填满了,但装满的却只有一个。

  林芝扶着门在外面看她,很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沈歆蓦地回过神,问道:“办完事了?”

  林芝点头,问道:“晚饭吃了吗。”

  沈歆本来想点头的,但楼下哪有她吃过晚饭的痕迹,索性摇头说:“还没有,我不饿。”

  林芝把手里的食品袋提高,往后努了一下嘴说:“吃点,下去吃吧。”

  但沈歆还是坐在程梳雅的床上没动,望着脚边的纸箱走了神。

  “沈歆。”林芝又叫了她一声,说道:“吃点吧,吃了洗个澡,早上回来的时候是应该要洗个澡的,这事忘记提醒你了。洗完,你……出去走走吧。”

  她停顿了一下,将语气放软了又说:“袁宙他们知道你回来了吧,正好你也好一阵没回潠市了,让他们陪你一会。”

  此前林芝哪会说这样的话,沈歆听得眼眶有点热,胸口下一颗心一鼓一鼓,好像活过来一些了。

  “出来吧,女儿。”林芝转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