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刚进客厅就看到秦书炀板着脸坐在沙发上, 这男人平时看着弯眉弯眼的,哪能想到神情严肃起来看着这么吓人。

  “秦哥,你找我呀?”做这活做久了的人最会看脸色, 男人笑得讨好, 沾到茶几边, 装得蛮有眼力见地把茶几上的玩具归拢收拾整齐。

  秦书炀挑着眉开口,“小王, 你还记得我面试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吧?”

  护工不自在地点点头, 手摸在玩具上看起来有些无措。

  不同于中心分配工作, 这家的活儿是雇主亲自去中心里面试的。当时没上户的几个护工秦书炀都见了一面, 他问得很细,那天一场很简单的面试会愣是花了秦书炀一下午的时间。

  秦书炀恍然般点点头,随即满是讥讽继续道:“啊, 原来你记得啊。”

  横竖也当了一年老板,训起话来即便声音不重也有很强的气场。他弓着一点身子, 手肘抵在膝盖上, 双手撑着下巴,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小光很怕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注意保暖?”

  护工被他盯得背脊直毛,忘了要说什么。突然, 客厅里砰地发出一声响。

  “说话!”秦书炀拍在茶几上的手发红,刚刚还能勉强算平静的一双眼睛现在盛满怒火,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我下班晚了, 你多留一会儿,我回到家会单独付给你加班工资?”

  护工干巴巴地点头, 磕磕绊绊小声回答:“秦哥……不是这样的,是我今天家里有点急事……而且贺哥也说了……”

  话没说完被秦书炀突兀地打断,不耐烦地问他:“他付你薪水还是我付你薪水?”

  护工哽了一下,又不说话了。这种沉默不是委屈,反而秦书炀看他的眼神能从里面读出丝丝缕缕的不服。

  秦书炀气不轻,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回家那会已经七点多,整个屋子就贺蕴的房间开着灯。小崽可怜兮兮地坐在钢琴边,有些局促地问秦书炀:“老爸,爸爸今天还能起来陪我练琴吗?”

  后面进了房间,房里黑漆漆的,连盏夜灯都没给开。

  掀开被子贺光徊身上的尿不湿已经趋近饱和,双腿凉得就像两块冰。

  唯一做得让秦书炀不至于发疯的,就是护工临下班前喂了贺光徊晚饭,抱贺光徊躺下后也还记得给贺光徊脚下垫个垫子,不至于让他下垂的双脚没着没落的往下坠着。

  他站了起来,烦躁地对护工说:“你要真觉得这份工资拿着烫手你就直接说,我能趁早换一个新的。”

  很快,护工也站了起来,也忿忿开口:“秦哥话不能这么说,我上户前你是和我说过贺哥的身体情况。我们做这行的都知道,贺哥这样的身体照顾起来有多麻烦,更别说还要加上料理家务。”

  他中专毕业就干这行了,马上也小二十年,看着岁数不大,其实早就混油了。

  没什么好怕的,抓住雇主的痛脚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你工资给得高,我也不用二十四小时看着,但综合下来你家的活真的不少。那天你来中心面试我们,其实不也是双选嚒?咱中心里蛮多大姐大哥都不愿意接,太辛苦了。赚你家一份钱咱得多花两份力气,你不能觉得我们这些人没文化就连账都不会算了吧?”

  书房的门是关严了的,但客厅里争执的声音太大还是传了进去。

  贺蕴停下弹琴的手扭着身子看向坐在旁边的贺光徊,圆圆的眼睛无措地眨了两下,咬着嘴巴问贺光徊:“爸爸,叔叔是觉得很辛苦吗?”

  贺光徊坐得规矩,垂着眼睛轻声回答:“可能吧。”

  贺蕴想了想,皱着脸问贺光徊:“那以后我回家就洗手,吃完饭把自己的碗筷送进厨房里,玩具也不乱扔了,叔叔会不会就不和老爸吵架了?”

  这当然不是问题的根结,但贺光徊又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为这点事不开心。

  他摇摇头,低低解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人觉得累是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就像你在学校里上了一天课,回来也要歇一会才能写作业一样。”

  说话间,贺光徊手颤巍巍离开软垫,扶到操纵杆上。

  “小蕴,去帮爸爸开一下门,爸爸出去一下。”

  秦书炀还在和护工吵,听见走廊传来电动轮椅经过的声音迅速把香烟掐灭,“怎么出来了?”

  他脸色还是难看,双眼在看到贺光徊的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一点。等贺光徊进入客厅,秦书炀着急忙慌地朝着半空中挥了挥手,驱散掉烟味。

  贺光徊轻轻咳了两下,搭在操纵杆上的手就没那么稳,轮椅向前的动作一顿一顿的。

  陪着贺蕴练琴已经好一会,到了贺光徊觉得累的时候。为此他的表情也不算太柔和,冷冰冰的又不同于秦书炀浮于面上的盛怒。

  只轻轻一句“有什么好吵的”,客厅里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贺光徊收回手,平静地看向护工,“老实说你今天的做法确实令我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我这个人矫情,到现在为止仍旧觉得即便我不方便也应该得到该有的尊重。”

  互相之间瞪大了眼睛粗着脖子吵护工一点都不虚,都是蓉城土生土长的汉子,谁还不是从小街头吵到巷子尾的。

  但像贺光徊这样身子骨不太好,说话又客客气气的护工还真不会招架。

  当护工太多年了,他见过的身患重疾,脾气也变得扭曲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些人绝大多数已经下不来床,除了张着嘴骂人外也没别的本事。要是家里人在,护工就当听不见,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好。反正等家属不在家,他能想办法收拾回去。

  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的人没人权,能剩口气活着就行。

  “我晓得的……”他回答的声音弱了很多,只语气还是生硬。

  秦书炀双手插腰,越想越气,走到贺光徊面前说:“你和他讲那么多干嘛?我明天就去重新找人,我就不信了我还找不着个能干活的了。”

  贺光徊才收回去没几秒钟的手抬了起来,蹭着秦书炀的裤子,“好了,炀炀不气。”

  他仰起头,投给秦书炀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抚的笑容,很快手没力气掉了下来,指尖颤着垂朝地面。

  他没管自己手,眼睛换了个方向看向护工,刚刚柔和的笑意收了起来,变成了最开始的那种冷冷的平静。

  “不过我很清楚,我的这些坚持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你的工作量。你才刚来第一天,需要磨合需要适应很正常。所以我今天没有讲你任何一句话对嚒?”

  护工不安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生出来一点愧疚。

  贺光徊接着又问:“那我的家人只是想提醒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话音落地,护工又挺直腰板,不太服气地抱怨:“但秦哥语气也太不……”

  贺光徊没所谓地动了动身子,“我出来这一趟不是我体力多旺盛要过来当小法官,判定你们两个到底谁错得多。我爱人这么晚把你叫过来目的也不是骂你一顿然后让你收拾东西滚蛋,我和他一个要上班一个身体不好,真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挨个挨个试。讲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用心一点。”

  “虽然付薪水的不是我,”他扯着嘴角笑了下,“但我说话还算管用点,我愿意给你再多几天的磨合期。至于你主观的想法怎么样我没法做主,如果你想好了,明天同样的上班时间,我希望你还能来帮我。”

  说罢,贺光徊再不看护工一眼,把头转向秦书炀,软绵绵开口道:“炀炀我累了,抱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照顾一个重度残疾的渐冻症患者不容易,哪怕只是稳稳当当地坐着贺光徊也会觉得不舒服,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地面对。

  更何况贺光徊要求还多,他要体体面面,要干干净净。

  按照这个要求,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把贺光徊放在心尖尖上的秦书炀能做到。

  但贺光徊不可能让秦书炀放弃一切只围着他一个人转。他也不舍得秦书炀在外累了一天,回到家还要为了这点小事和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搞不好又要浪费时间去找下一个更合适的护工。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已经从秦书炀这获得了太多的爱和温柔,所以当面对别的不是那么顺心的事情时,贺光徊就不会觉得这些事情有多么的令他难以接受。

  生活本来就不可能完美无缺,幸运女神指缝里漏下来的光怎么可能全可着他一个人身上撒。

  让秦书炀气到需要抽两根烟才能冷静下来的这件事,贺光徊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天中能挨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他更想秦书炀能抱着他和他聊会天。

  和贺光徊预想得差不多,一个月将近两万块的工作没谁会轻易放弃。第二天贺光徊刚起床,护工就已经到家了。

  磨合总需要一点时间,但只要用心就不是难事。

  磨合好了,壮年男护工的优势就能体现出来,不管贺光徊怎么行动不便,护工总能毫不费劲地搬动贺光徊。帮贺光徊洗漱、翻身也利索很多,不会出现像以前保姆王姐那样的情况,要来回折腾好几下,才能帮贺光徊换个姿势。

  他是专业的看护,除了年轻力壮外优点也不少。才照顾贺光徊几天就提出来好几个以前秦书炀不知道的问题,连用什么腰靠能让贺光徊更舒服这种很小的事情,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不同于照顾年纪大的病人,贺光徊才三十多岁当然受不了天天在家呆着。

  到了第二个月,护工小王就可以单独带着贺光徊出门散步遛弯。以前是出门一趟太麻烦,王姐没法抱得动贺光徊。现在上下车有人能抱得动,贺光徊面上不显露,心里其实高兴得没边儿。趁上午精力好,没少往外面跑。

  最常去的就是超市,小王还要帮着家里做饭,所以上午都会去一趟超市。

  但他一出门贺光徊就得又回到床上躺着,安全,但无聊。

  贺光徊试探着问他:“如果是家附近的那个超市……能不能顺便带我也一起去,我也想买点东西。”

  第一次和别人单独出门贺光徊还挺紧张,都不敢自己按动操纵杆。到了后面发现出门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贺光徊甚至还跑很远的购物广场给秦书炀买了个剃须刀做他今年的生日礼物。

  能出门总比在家里无聊地呆着好,贺光徊肉眼可见地开朗很多,晚上被秦书炀抱着聊天时他讲的话都比过去这段时间多很多。

  所以别的小事就更不值一提,比如磨合那么久,护工仍旧大大咧咧这一点。

  贺光徊等了很久的一本书上架,他想买很久了,但最近秦书炀太忙一直没空帮贺光徊买回来。

  偏偏这本书首发发行量不大,贺光徊担心后面买不到,只能让护工陪他走一趟。

  回来路上遇着同乡和护工打招呼,大马路上两个人竟然停下来闲聊起来。

  贺光徊不大喜欢这样,但听两个人话里的意思是好多年没见的朋友,反正时间还早,他自己也没觉得太累,索性就耐性等等。毕竟谁都有朋友,好友多年未见,聊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所有人都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

  贺光徊忘了提醒护工要帮他把轮椅的手刹拉起来,护工自己也忘了,他还在工作时间,一切要以照顾对象为主。

  而他们刚从一个长长的急坡上来,停着的地方就不是该用来聊天的地方。

  谁都没有注意到没上手刹的轮椅在缓缓后退,等贺光徊的注意力从精美的书封上离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滑下了斜坡!

  速度很快,轮椅的轮子都开始颠簸!

  而坡底,还有个比贺蕴还要小一点的小孩子。

  刚买的新书从腿上掉了下去,书脊砸在地面凹进去了一大块。贺光徊的心快跳出来,被安全带固定得死死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震颤,然后无法控制地顺朝一边。

  他的脚掉下了脚踏,又被安全带卡着,脚尖蹭在地面,蹭得他生疼。

  贺光徊手挪到操纵杆上,企图按下停止键。但他手已经很久没有活动,手指僵硬根本做不了什么,掌根的面积又太大,没法准确地按到该按的地方。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手背抵住操纵杆,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反方向压住操纵杆。

  随着几乎是暴喝的一声“让开!”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这个坐在轮椅上,却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男人身上。

  下一秒,他重重砸在地上。

  跟着一起砸下来的,还有原本承载着他,此刻却像一座大山一样的电动轮椅。

  远远看过去,像一堆小小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