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收拾饭桌, 有人在抱着贺蕴小声哄,卫生间门口只剩秦书炀站着。

  不敢离开,不敢进去, 更不敢讲话。

  卫生间里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秦书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只能凭空猜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去贴着玻璃门开口:“小光, 你现在还好吗?”

  声音隔着玻璃门有一种厚厚的沉重。

  “这个卫生间不当阳, 呆在里面时间长了我都蛮冷的, 你坐在地上腿疼吗?”

  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了, 贺光徊现在只觉得浑身僵。

  门外问他:“如果幺幺不想讲话的话能不能用手敲敲门?一下是冷,两下是不冷。”

  贺光徊缓缓眨了下眼睛,有点难以分清现在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其实他早就没法儿再靠在门上了, 痉挛那阵双腿一直在颤,贺光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在乱蹬, 而他却无法让它们停下。

  后面脚上的拖鞋被甩出去老远, 清晨起床时秦书炀给穿上的那双厚长袜也被蹬得只剩一点套着。

  贺光徊在那阵一个人羞耻而无助的慌乱中一直往下滑, 现在已经整一个蜷缩在地上无法动弹。

  从意识到上肢力量在日渐减弱时贺光徊就做好了准备。

  就像秦书炀说的那样,遇着了问题没啥好怕的,一起想办法解决就好了。

  没法走路有轮椅,胳膊抬不起来有小桌板,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贺光徊不想为了这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情闹太难看。

  但在他的想象里不是这样的。

  这件事明明可以在一个做足了所有准备的清晨或者晚上, 这样能保全贺光徊的尊严。

  它甚至也可以更狼狈一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让所有人都看到贺光徊无法按动操纵杆往前,见证他最后一点尊严在顷刻间碾得稀烂。

  天花板上的取暖风扇忽然响了起来, 出风口呼呼往卫生间里吹出暖风。贺光徊僵硬地动了动,贯彻浑身上下的冰冷僵痛与暖风交汇,冷热交叠贺光徊抖了一下,突然就从浑噩里被拽了出来。更清醒了一点。

  他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听着秦书炀在门口轻声说:“我没想着打扰你呢,就是刚刚闲着没事翻洗手台下面的柜子,看见有备用遥控器,我试试看电池还能不能用。”

  没过一秒,秦书炀拍了下遥控器,故意说挺大声,“哎哟,真用不了了,也不知道刚刚按的什么键,这会怎么关不了了。小光你嫌烦嚒?不嫌烦的话等你出来你顺手关一下呗?”

  可为什么偏偏就差一点呢?

  打岔后贺光徊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手紧紧地按在潮湿的膝盖上,贺光徊一点一点仔细回忆失禁前他做的每一件事。

  知道自己的身体特殊,所以感觉到内急时就没顾什么“吃饭不要提上厕所”这种从小就遵守的礼节。他第一时间放下勺子让秦书炀帮他把小桌板拿掉,他催得急,秦书炀也没磨蹭,很快就把旋钮弄开了。

  后面也没任何问题,倒退、向前、转弯都没有任何磕绊。进到卫生间后贺光徊也在强迫着自己静下心来,他手没力气没办法很轻松拎起自己腿,所以他还用了点巧劲儿,直接弯下腰用胳膊把冰凉的双腿抬起来一点掸下轮椅脚踏。

  唯一慢的就是解抽绳的时候。那会小腹的酸胀已经让贺光徊非常不舒服,可抽绳就是怎么都解不开。

  可贺光徊明明记得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为了让自己忽略掉心急和酸楚,他还逼着自己数数。这招很有用,贺光徊数到7的时候抽绳被他成功解开。

  一切都和练习的一样,一切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再不甘心,再崩溃,贺光徊也要承认,差的这一厘米,就是他和尊严的距离。

  捱不到一小时长辈就坐不住了,汪如芸把睡着了的贺蕴抱进房间后又围了过来。她刚要开口,就被秦书炀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瞪了一眼,愣神间已经忘了要说什么。

  等回过神来,汪如芸已经被秦书炀拉着回到了客厅。

  卫生间好像成了一块禁地,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秦书炀就守在那儿,像破城下唯一的士卒,守着城楼里的亡国公主。

  后面秦书炀进到儿童房抱起刚睡醒的贺蕴,他把孩子交给李淑娴,不带多少情绪,平静从容地长辈说:“你们先回去吧。”

  送走长辈和孩子,秦书炀没了任何顾忌,他把前天贺光徊刚换下来的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找出来,自己也趴倒了地上,顺着门缝一点一点送进去

  卫生间门和地板就一点点距离,秦书炀推得手指头都疼也只推进去大半截。

  “小光,”秦书炀沉沉开口,“你帮帮我忙,往里扯一扯好不好?”

  里头没动静,秦书炀也不着急,继续温柔地哄着:“现在没别人了,就咱俩。不管你想在里面呆多久,我都陪着你。不过你得先帮我照顾好自己,等你心情好一点再把你还我。”

  还是没扯动的痕迹,秦书炀继续往里推。

  没想到手里的小毯子被扯了一下,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随即露出了一抹稍稍放松的笑容。他继续往里努,小毯子终于被顺着门缝扯了进去。

  无法正常行走后贺光徊多了很多毯子,最常用的是两条带点儿厚度的绒毯,盖着特暖和,腿不会那么难受。

  但贺光徊最喜欢的是这条驼色的薄毯,因为是秦书炀今年送他的新年礼物。

  他带着这条毯子住过院,治好了心肌炎,缓解了厌食症。又抱着这条毯子在康养中心呆了好几个月,每每想秦书炀想得没法儿睡着的时候都抱着它闻上面的味道。

  前几天下雨,毯子的厚度不足以抵御从骨缝里传出来的寒冷。贺光徊换了条厚的盖在腿上,这条薄毯被秦书炀洗过晒过,现在上面还留着阳光的味道。

  地上的水渍已经干了大半,可贺光徊仍旧嫌脏。他不敢真盖在身上,只是团吧团吧抱在怀里,鼻尖抵着毯子上短短的绒毛轻嗅。

  再抬眼,地上多了一张便签纸。

  贺光徊伸手扒拉过来,僵硬的手指无法迅速地拿起纸条,他抠了半天才把便签纸拾起来。

  ——我肯定相信你啊,你说能让我不挂科那我肯定不可能挂科。

  贺光徊脸色一变,头像被重重锤了一拳。

  这是刚谈恋爱那会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前一个晚上秦书炀发的一条短信。

  说是约会其实哪儿都没去,那会贺光徊不知道是真没开窍不知道约会要干嘛还是装矜持。秦书炀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他回了句图书馆。

  秦书炀人都傻了,琢磨半天才回消息,问贺光徊怎么想着去图书馆。

  他琢磨了太久,贺光徊等不及去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手机里秦书炀的问话他想也没想说:“你建筑初步学得不太好,期末可能要挂科,我笔记做得比较全,明天拿给你看。”

  贺光徊一边擦着头发上滴下来的水,一边发短信问秦书炀:“你信不信?看了我笔记你期末肯定不会挂。”

  秦书炀当时回的就是这句话。

  也是秦书炀第一次无条件地相信贺光徊。

  很快,第二张便签纸从门缝里递进来。

  上面写:我肯定相信你没搭理那傻逼啊!那傻缺还没到我胳肢窝,你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大二,同系的学弟总缠着贺光徊。他一个眼神没给,但架不住别人老说他俩关系好。秦书炀忍着醋劲儿给贺光徊发消息,诺基亚的按键被他按得噼里啪啦在响。

  第三张便签纸。

  “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不信?你拜完年就赶紧回来,我和我爸说好了不跟着他们去旅游。咱俩偷偷出去玩,车票我都买好了。”

  龙飞凤舞的我相信一张接一张递进来,贺光徊都不知道秦书炀是怎么还能记得那么多过去他发的消息。

  而最后一张便签纸写的那句我信就在前不久。那天公司突然有事,秦书炀不能陪着贺光徊去医院。

  案例检查完,贺光徊被父亲抱回轮椅上。出诊室后他颤巍巍点开放在腿上的手机,秦书炀的消息跳了出来。

  【幺幺别紧张,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乖乖听医生话,回来咱们继续努力就好啦。】

  手机从小灵通用到了诺基亚,现在变成了一只手差点要握不住的智能机。

  每一年,每一天,从在一起到现在只要贺光徊开口,秦书炀就能回应他无条件的信任。

  学业、感情、后面的困境,再到现在两个人即便站在风雨飘摇的悬崖边,秦书炀给予贺光徊的信任都没变过。

  只要贺光徊肯点头,他就还能接着往下走。这份信任不掺一点杂质,像极了他看向贺光徊时的双眼,澄澈又真诚。

  贺光徊闭了闭眼,把上百张便签纸同那条毯子拢到一起紧紧揽进怀里。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费劲地把薄薄的纸片一片一片叠好,就像是把一片一片的自己重新粘起来。

  卫生间里水声稀里哗啦响起,热腾腾的水汽扑到门上,秦书炀总算能摸到一点温暖。

  等水声停止,秦书炀终于听见久违的咔嗒声。下一秒,门被打开,贺光徊湿漉漉地坐在轮椅上。

  他手不方便,露在外面的脚上还有一点泡沫没冲干净。

  “炀炀……”贺光徊双眼通红,抿了抿嘴唇,一只手手不自然地按着盖在腿上的毯子:“你带我回房,帮我重新找一条裤子穿好不好?”

  透过笨重的轮椅,秦书炀看到贺光徊身后的卫生间。

  满地的水渍,但连离莲蓬头有一段距离的马桶周围都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拖鞋、袜子还有今早刚换的那条浅色运动裤都被扔进了脏衣篮。

  “好、好。”秦书炀忙着点头,他弯下腰把贺光徊腿上的毯子裹紧在贺光徊身上,然后一把将贺光徊从轮椅上抱起来。

  他抱着贺光徊回到房间里那个卫生间,重新打开花洒仔细地帮贺光徊重新洗了一遍澡,把他身上没冲干净的泡沫冲走。

  被热水冲了两场,贺光徊的腿摸上去温温的,总算不像先前那样凉得吓人。

  帮贺光徊穿裤子时,贺光徊抬手软软地推了一下秦书炀,“不穿睡裤。”

  秦书炀迟疑着停下动作,“穿这个躺着舒服,还是我幺幺不喜欢?”

  贺光徊手掉了下来,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能睡。”

  旋即,贺光徊抬起眼看向秦书炀:“炀炀,你带我去超市好么?帮我穿出门穿的裤子好不好?”

  超市的卫生用品区,贺光徊平静地伸出双手,抱起一包成人尿不湿,慢慢放到自己腿上。

  他抬起头,眼底的惴惴不安弥漫开,包圆了整个货品架。

  “只用这个就可以了吗?还要买别的吗?”

  秦书炀疼得没忍住闭了下眼睛,睁开眼后一把将贺光徊搂到自己身上贴着。他不停地呼噜贺光徊的头,哑声说:“你不喜欢的东西不用买,我能抱你。”

  可贴在他肚子上的贺光徊却摇摇头,语气万分平静:“没不喜欢,总要用的。”

  可秦书炀知道,贺光徊不喜欢。

  当他第四次发现贺光徊在窸窸窣窣用手蹭裹在他身上的成人尿不湿时。

  “不穿了,我起来给你换了好不好?”秦书炀按住贺光徊的手,“总这么蹭,手该难受了。”

  秦书炀从后面抱着贺光徊,肌肤相贴,不光贺光徊不喜欢,他也同样不习惯。

  那东西鼓鼓囊囊的,就算隔着两个人的睡裤,秦书炀还是能感受到隔在两个人中间的这团柔软异物。

  贺光徊背对着他,导致他看不到贺光徊的表情,只能听得见贺光徊的声音。

  “我就是……担心没弄严实。”

  秦书炀轻轻拍着贺光徊手背,“弄严实了,我给你穿之前看了说明书。”

  房间里又静默下来,秦书炀想了想,抱着贺光徊将他翻了个身面向自己。

  搂得很紧,贺光徊能感受到秦书炀从皮肤里传来的温暖。

  “下午是不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一个人躲起来?”

  贺光徊点点头,那会其实不止是害怕,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已经不愿提起的情绪。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后背,“但我幺幺好厉害,那么害怕还能把自己照顾好。”

  他低下头,亲了亲贺光徊,“其实不那么勇敢也没关系的,我不一直在嚒?如果太害怕的话不用管别的,可以让我陪你一起。”

  贺光徊一直垂着眼睛不讲话,只能看得见他的眼尾有些红。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的手,指腹蹭走他眼尾的眼泪。

  “小光,谢谢你。谢谢你在把你重新交给我以前,即便心里很难受也还是帮我好好地照顾自己。”

  “现在你把你交给我了,而我同意你在完全接受前再崩溃一次。”

  “在我怀里。”

  夜星低垂,贺光徊一片一片粘得不好,在爱人怀里被爱人重新粘一遍。

  粘好后的贺光徊仍旧有裂缝的痕迹,但又可以带着这些裂缝继续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