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贺光徊忽然起了高烧, 原本冰冰凉凉的身体烧得特腾腾的,连颧周都浮起来两块酡红。

  家里有个身子骨弱的,就有个自学成医的。秦书炀当即就喂了贺光徊能吃的退烧药, 接着又往贺光徊脑门上贴了张退烧贴。

  但贺光徊体温还是不见往下降, 一直嘟囔说冷。

  除了被子外秦书炀又往他身上盖了一条厚毯子, 可贺光徊却摸了摸毯子后将毯子掀开来。

  “不是这个……不要这个……”他烧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手还一直抗拒地把毯子往外蹭。

  厚的两条毯子贺光徊都不喜欢, 盖在身上他一摸就往外推, 薄薄的掌根被蹭得发红。后面秦书炀用吹风机把那条半干不湿的薄毯子吹干, 热乎乎地盖在贺光徊身上,贺光徊竟然安静了下来。

  贺光徊手指僵着,抓不起东西, 他蹭了好久,一直把薄毯往自己怀里努。

  毯子被揉成皱巴巴一团, 被贺光徊两条胳膊紧紧抱进怀里。

  仿佛还嫌不够, 贺光徊又低下头用鼻尖抵着毯子闻了好一会, 这才安安分分睡过去。

  到晌午贺光徊的高烧还没退下来,只能麻烦社区医生跑一趟。

  去年也这么折腾过一回社区医生,但那会儿随便来一个小护士都能帮贺光徊找到血管,轻轻松松就把针管扎进去。

  今年却不行, 前后换了三个护士都找不到贺光徊手背上的血管。两只手背贴满了输液贴,针头换成最细的也没能成功。

  最后没把办法, 秦书炀只能给丈母娘打电话。可汪如芸早不在一线很多年,折腾到吃午饭才从医院里找来个经验丰富的护士。

  那一针扎在贺光徊的臂弯处。护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贺光徊乱动, 跑针的话肿起来很受罪。

  晚上贺光徊体温降下来,出了一身的汗, 浑身都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体内还是有点炎症,贺光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咳。

  秦书炀替贺光徊擦洗身子时解开包在他身上的尿不湿,发现已经接近饱和,而且还正随着他咳嗽的动静正在吐露。

  这已经不是来不及的问题。

  秦书炀心在往下坠,默默在心底那本“病历本”上又添一笔。

  “你看,”刚刚半眯着眼睛的贺光徊缓缓睁开眼,乏力地蹭了蹭垫在身下的隔垫,“昨天我说不单单是来不及的事情,你还不信。”

  秦书炀拿过一个新的替贺光徊换上,强作镇定地朝贺光徊笑了下,“咱俩说了都不算,等你感冒好了咱俩去医院问问医生。”

  感冒只要退了烧就没大事,但贺光徊还是比别人好得慢,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终于能下地。

  因为输液的原因,贺光徊的两个臂弯青紫一片,坐上轮椅后都没办法自己把手臂收拢放到腿上,就坠在轮椅两侧。

  秦书炀帮他摆放双手时已经一再的轻,还提前用热毛巾揉过,可当僵直了十来天的双臂被外力作用弯起来事贺光徊还是免不了疼了好一阵。

  离开房间前贺光徊无意间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比半个月前生生瘦了一圈,下巴颏又尖出来。

  他的手脚被规规矩矩放在该放的地方,双腿无力地并拢在一起又不太自然地顺朝一边,因为肌肉萎缩的原因,两个膝盖骨显得尤其大,就算裤子已经够宽松,也无法遮掩住这一病态的变化。

  当然,也遮掩不了再往上腰间的鼓鼓囊囊。

  手臂再疼,也挡不住贺光徊又隐隐发作的羞耻心。

  他努力抬起手,企图把搭在床边的毯子拿过来盖在身上。

  轮椅离床边有一点点距离,毯子太薄贺光徊怎么都拿不起来。他小腿前绑着安全带,原本是为了防止他双腿掉下脚踏受伤弄的,这会反倒成了掣肘。致使他再怎么往前够,身体也被禁锢着无法再往前一寸。

  秦书炀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贺光徊几乎生个上半身都倒在床上的场景。

  若非还有根安全带在恪尽职责,贺光徊早摔地上了。

  急忙把贺光徊扶起来坐稳,秦书炀自责地把床上的毯子拿起来盖到贺光徊身上。他贴心地把毯子拉到贺光徊小腹上,还往后别了别。

  “是我不好,急着去刷牙就忘了给你盖毯子。”他半蹲在贺光徊身前,替贺光徊把毯子拉平整,顺道仔细地把贺光徊倒朝一边的脚扶正。

  抬眼见贺光徊满脸窘色,秦书炀刻意当没看见,只问贺光徊:“是不是冷得疼了?”

  贺光徊双臂酸疼不已,松垮垮的双手压着毯子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恢复理智后才顺着秦书炀的话点点头。

  “太凉了,不盖着难受。”

  秦书炀隔着薄毯捏了捏贺光徊腿上所剩不多的肌肉,温和地安慰道:“以后我一定记着,只要我幺幺起床坐起来就帮他盖上,肯定不让他难受了。”

  医院里闹哄哄,关上诊室的门都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贺光徊平躺在检查床上,听着医生的指示慢吞吞地给予回应。

  这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也是一次例行的审视。贺光徊

  手指能虚虚握一个拳,但没法握紧,拿不住医生递过来的中性笔。手臂能慢腾腾抬起来,全身发力也只能抬起来一半,无法做到与肩膀齐平。

  等医生坐回座位,秦书炀立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贺光徊抱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两边的速度却是天壤之别。医生打字记录的手飞速翻飞,贺光徊还靠在秦书炀的怀里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变幻体位姿势的难受让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外头嘈杂的声音比先前大很多,吵得他心怦怦跳。

  “不着急,”秦书炀轻声开口:“闭着眼睛深呼吸,好一点儿再睁眼。”

  他一只手搂着贺光徊,另一只手在贺光徊的胸口上下捋,应和着贺光徊的呼吸帮他平复这阵怎么都躲不掉的眩晕。

  这算是这间诊室的常态,医生做完记录后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病患。

  粗苯的呼吸慢慢变轻变正常,贺光徊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秦书炀推到医生面前,安静地听着审视后的发落。

  “条件允许的话,去北三院看看吧。”医生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我老师是这方面的权威,那边医院的研究成果和临床上的延缓措施也比我们这要好很多。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提前把你的病历发给他。”

  贺光徊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眼底的光又很快熄灭下去。

  比起慢慢被淹没,贺光徊其实更害怕这样突然降临的“措施”。

  这不怪任何人,主要是前面尝试过太多没有用的东西,贺光徊已经厌倦了那种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的无力感。这种一顿一顿的打击比沉寂着淹没来得更伤人,以至于现在即便是听见权威医院可能有办法,贺光徊的第一想法也是退却。

  温热的手碰了碰贺光徊的脸,他回过神抬起脸,见秦书炀脸上也没什么兴奋的神情。竟然和他一样,眼里也全是迟疑。

  秦书炀指腹轻轻磨蹭着贺光徊的脸,“真的有用吗?”

  他表情变了变,比刚刚的戒备迟疑缓和了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平静地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医生您别误会。您说的权威那肯定是权威,只是北京太远了,小光现在出门一趟不容易。来回折腾一趟,我担心他身体受不了。”

  但不可能不心动。

  权威总比神棍强,严谨的治疗方案总比一碗碗苦药来得科学。

  秦书炀抿了抿嘴唇,斟酌着问医生:“或者您看……能不能在询问了您老师以后,就在咱们当地使用他的治疗办法?”

  医生先是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你们的顾虑。”

  随后他又说:“但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尝试,恐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首先,北三院的病例库是全国最详细的,这点你们不亲自去,恐怕无法对照,从而也无法针对性治疗。”

  医生微微叹气,目光注视着贺光徊耐心道:“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病在病程里有多复杂多样对么?

  贺光徊点点头,眼睛不自然地向下垂,似是在逃避。

  复建锻炼的是他,他见过锻炼室里太多的病友。患的同一种疾病,却又各自不同。

  “就比如你,你退化其实算缓慢的那一类,现在已经第三年进入尾声,你竟然还能保留一部分上肢功能,括约肌也才刚刚病变。至于别的功能都保持得很好,算得上非常幸运的那类。”

  医生的语气平静,似是在客观陈述,又像在隐隐鼓励。

  说罢,医生又看向站在贺光徊身后的家属,镜片闪过一道光。

  “当然,这和家属照顾得仔细分不开,能看得出来这几年你们都很努力。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你们应该去试试。这个病现在没有任何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治愈,咱们能做到的就是多试试,尽量让患者的生命得到延长。”

  “一直到出现特效药的那天。”

  ——

  从作业地出来已经接近下班时间,秦书炀不打算再回公司,直接开车回家。

  进门后竟然没在落地窗前看到在练习站立的贺光徊,秦书炀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炀炀——”

  声音从厨房传来,秦书炀堵在胸口的那股气散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他蹬掉鞋子,趿上拖鞋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进厨房。

  贺光徊坐在料理台前,双手握着打蛋器正在搅蛋液。

  “今天回来好早。”贺光徊抬起脸冲着秦书炀笑笑,有些不好意思,“还想着你回来就能吃了。”

  蛋液还没搅散,贺光徊搅得很慢,手一顿一顿的,“我太慢了,你再等我一下好不好?”

  他手肘搭在料理台上,搅蛋液的动作不是手腕在动,完全是肩膀在带动两条胳膊,整个过程看起来都非常僵硬和缓慢。

  秦书炀:“好……”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呆,但实际秦书炀快心疼死了。

  平时他会按照医院的要求帮贺光徊做锻炼,每次帮着贺光徊把手臂抬高,坚持不了贺光徊的手臂和肩膀就会酸疼,锻炼完了要按摩很久才会好。

  做顿饭不止是搅搅蛋液这一环节,台上的备菜盘里已经放着切好了的番茄块和一段一段的“葱花”。

  秦书炀都不敢想贺光徊是怎么忍着僵痛把手抬那么高,又是怎么笨拙地双手合拢抱着厨具把菜切好的。

  看番茄的边缘已经失去水分开始慢慢起了一点翘,大概就能想象,贺光徊可能整个下午都在准备这顿简单的晚饭。

  不然不会双腿已经开始抗议,倒朝一边不说,还零落地掉下了脚踏,卡在轮椅和灶台中间。

  秦书炀蹲下去一点,和贺光徊平齐。他伸手揉着贺光徊的腿,轻声对贺光徊说:“幺幺是想吃西红柿炒蛋吗?王姐呢?她不给咱做饭了吗?”

  “差不多吧。”贺光徊脸上带着点笑,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做饭太麻烦了,打算煮面,西红柿鸡蛋面。”

  说话间贺光徊又动了起来,带着胳膊缓慢地把打蛋器放下,接着又捧起放在一边的小碟子将准备好的盐巴倒进碗里。

  “她接小蕴放学去了,今天月末,得把孩子的小被子拿回来洗洗。”

  双手一松,小碟子咣当掉下,贺光徊又捧起打蛋器,“不过先说好,我都好久没做饭了,淡了你自己加盐,咸了你就多喝点水,反正不准笑话我。”

  秦书炀用力地点头,但手没闲着,已经伸出去按在贺光徊手上,“我幺幺已经把准备工作做好了,剩下的我来好不好?”

  贺光徊摇摇头,笑意明显,眼里尽是柔和的爱意。

  “不好,我今天精神好,给你弄顿吃的。”

  他让秦书炀松开手,不然他都动不了。

  “王姐出门前已经帮我倒好油了,锅子太高我不方便,她还帮我把电磁炉拿出来。我刚刚试过,没问题的。”

  贺光徊肩膀很酸,双臂也僵着疼。但他不敢停下来休息,他知道只要他把手臂放下去就再难抬得那么高了。

  扭过头,贺光徊看向秦书炀,“咱过两天不是要去北京了嚒?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没用的话估摸着翻过年我手就没那么灵活了。秦总,珍惜你老婆的动手能力,难说以后他就要过饭来张口的日子了。”

  这么说自己不好,秦书炀不喜欢,脸瞬间垮了下去。

  但贺光徊反而一直都带着笑意,眉眼都弯着,看起来漂亮又温柔。

  贺光徊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灿烂,自从无法自己上厕所后他脸上的神情总

  是带着一股拘谨的平静。

  那种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的克制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隐秘的神伤,每天即便休息够了看起来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这会夕阳照在他脸上,让他和煦的笑容加倍的灿烂。看得秦书炀恍惚,鬼使神差松开了自己按在打蛋器上的手。

  秦书炀站起身来,脸偏朝贺光徊看不到的角度使劲儿地眨了下眼睛,把即将喷薄出来的酸涩逼回去。

  “那我煮面条,你炒鸡蛋,咱俩夫妻合作。”

  “好。”

  面条端上桌,秦书炀把贺光徊推到桌边。

  看着卖相非常不好的西红柿鸡蛋面,贺光徊又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的手又酸又僵,挪动都觉得困难,更别说再像先前那样抬起来。

  可他仍旧觉得无比兴奋,仰着头问秦书炀:“还不错对吧?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秦书炀点点头,坐到贺光徊旁边。

  他现在没法讲话,只能端着碗扒拉一大口面条。贺光徊眼睛亮亮的,像两颗大溪地珍珠,歪着头看着秦书炀一口一口地把那碗面条吃完。

  西红柿切得不规整,一块大一块碎,嚼着还有点夹生,盐巴也没拌匀,裹在鸡蛋块里咸的发齁。

  但秦书炀发誓,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