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撑着轮椅, 试图把自己转移过来。

  几番试探后没能成功,他仰起头对贺求真说:“爸,您抱我吧, 我还是有点使不上劲。”

  太久没听见儿子坦荡的求助, 贺求真一瞬愣住, 低头看着贺光徊澄澈的双眼忽然还有点不知所措,还是汪如芸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连连点头忙着弯下腰去。

  “没事没事, 你搂着爸爸, 爸爸抱你出来。”

  七八月份的天, 贺光徊浑身都是凉的,搭在贺求真背上的手凉得过分。所有人只穿着一件单衣,贺光徊还在外面套着一件开衫。

  坐上轮椅, 贺光徊自己给自己把双腿并拢放好。弯下腰时能隐约看得出背后的骨头微微凸起,双腿也是打眼看过去就细得不正常。

  汪如芸实在难受, 这几个月秦书炀死活不让她去医院看贺光徊, 今天看贺光徊第一眼就不行了。要不是秦书炀再三提过别再给贺光徊压力, 她能当着贺光徊面儿哭出来。

  没舍得把行李袋压在贺光徊腿上,汪如芸提着袋子跟在贺光徊旁边,心疼地开口:“小秦忙也不用来这呀,回家不也一样, 你想吃什么妈妈都能给你做。”

  贺光徊笑着摇摇头,转动轮椅往里走, “在家他总想着我,不管住哪他晚上总要回来。一躺我身边他怎么可能睡个整觉?”

  办理完入住手续进到房间里, 贺光徊看着哪哪儿都不太满意的父母。贺光徊忽然冷不丁问离自己很近的母亲:“您知道炀炀辞职了嚒?”

  汪如芸吃惊地转过头来,眼睛瞪老么大。那个单位当初把贺光徊刷掉她气得不轻, 哪能想到在里面工作那么顺利的秦书炀能一声不吭辞职。

  贺光徊点了下头,平静地说:“那天炀炀妈妈听到也是您这个反应。”

  他笑了下,添补道:“不过我爸爸要比炀炀爸爸好点,炀炀爸爸差点把烟灰缸砸掉了。”

  贺求真眼神收回来,没太好意思地咳了声,他背过手去强作镇定地问贺光徊:“那现在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办?你……你办离退是迫不得已,他怎么也跟着胡闹?”

  “没胡闹,”贺光徊本能地维护秦书炀,腰板都直了很多。很快又耐下心来解释:“他继续干下去还得接着出差,我现在这样好能经得起他出差几次?”

  讲到这里贺光徊看到父母的眼神变得不自然,夸张到装作很忙地开始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行李。

  贺光徊兀地笑起来,捻着衣摆的手指松开,“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我太粘着他了,他出差对我来说不是好事,以后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越来越多,他辞职想干点自己的事我挺能理解。”

  毁人前途这种事讲出去不好听,贺求真脸有点往下拉,皱着眉小声埋怨道:“小光,不是我说你。小秦他以后的路还长,你不能这么……”

  后半段他没说下去,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成想这句话正中贺光徊下怀,他狡黠眨眨眼,“所以才想您们过来陪我一段时间,我也学着不要一直粘着他。”

  老两口语结,不约而同地朝对方看过去。

  贺光徊却笑着揉揉自己不太舒服的右腿,“医院那边说我可以出院了,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离完全好还差一大截。他最近肯定特别忙,我如果一直粘着他我俩真要喝西北风了。所以就别挑了,反正您二老不也退休了嚒?就安安心心陪我一段时间。等我养得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打马虎眼总算把这件事揭过去,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两口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里的集成灶是个摆设这件事。用不是那么靠谱的电磁炉给贺光徊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贺光徊没吃得下多少,他一累就吃不下饭,挑着上面炒得不咋样的鸡蛋吃了点,再糊弄地吃了点面条就全剩下了。

  躺下后贺光徊还没那么快睡着,只是光线太刺眼不得不侧卧着闭上眼让自己舒服点。

  到这会才有空静下来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

  这地方是贺光徊自己选的,面上叫什么什么康养中心,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临终关怀的私立疗养院。

  从进到里面到关上房间门,贺光徊见过太多太多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也在路过房间时听得见里面极度克制又不得不发出的痛呼。

  还能转得动轮椅的贺光徊在里面反倒显得健康无比,活力四射。

  气氛太压抑,也难怪汪如芸哪哪儿都不满意。即便贺光徊选的套房已经是里面最好的。

  但需要这么一个地方来学习。

  父母要学会接受,他要学会告别。

  但康养中心是个好地方。

  离市里不远,但环境比市里好太多。离康养中心不远处还有一个小集市,早晨没事可以去那个小集市转转,要是有食欲可以顺道把早餐解决了。

  有专业的营养师会定时敲开门带贺光徊去体检,会耐心体贴地告诉贺光徊现阶段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好起来。

  下午还有不是那么累的锻炼康复课,在贺光徊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折腾”到贺光徊筋疲力竭。

  病退后无所适从的空虚一下子就被这些很慢但排满了的日程填满,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博士、老师这些身份抽离出来,贺光徊发现自己也没那么难适应自己仅仅只是病人这个身份。

  遍地的重症患者,他仅仅只是丧失行动能力和食欲低下,看起来就不是那么严重。

  当所有的病人家属都在含着眼泪学会松开病人的手时,汪如芸就不觉得儿子连上下床都要别人扶着是一件天塌的大事。

  心态一旦发生改变,那过去很多看起来严重到全家要吵一架的事情现在就变得不值一提。

  清晨陪着贺光徊出门散步的时候汪如芸会指着街边的小吃摊问他:“这人多,看起来味道应该不错,小光你想吃点嚒?”

  她还是会用纸巾把桌子和凳子擦得锃光瓦亮才把贺光徊推到桌前,还是会捡着看起来不是那么“地沟油”的给贺光徊买。

  但比起以前听见贺光徊吃的是路边摊就要生气来说,已经好很多。甚至在贺光徊吃了三个小笼包后还会欣慰地夸贺光徊几句。

  陪着贺光徊复建也差不多,贺光徊能撑着助行器站起来那天汪如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贺求真不知道要干什么,回市里好几天,错过了这一盛大场面。汪如芸在电话里和他反复讲,讲得贺光徊不好意思耳尖红透。

  当初考年级第二父母板着脸问:“这次物理不该这么低的,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会仅仅是能撑着东西站稳就换来一晚上不停歇的夸奖,贺光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快一周,贺求真终于回来。

  恰好贺光徊也锻炼完被汪如芸推着回房间。

  他今天撑着助行器往前面蹭出去了一点点,进步大,体力消耗也大。锻炼完双手抖个不停,两条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酸疼扯着后脊,整个人都弓着腰瘫坐在轮椅上。

  贺求真心疼地顺顺贺光徊全是汗的头发,将他抱上床。

  合上门,贺光徊听见母亲小声问父亲:“事情办好了吗?怎么去那么久?不就是送点钱的事儿嚒?”

  父亲压低了声音回答:“都是定期哪有你去了人家就取给你的?”

  贺求真扯扯汪如芸的袖子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膏是能祛疤的?”

  “怎么了?”汪如芸关切地问:“你哪儿受伤了?严重吗?”

  贺求真摆摆手,忙解释:“不是我,是小秦。”

  他噤了声,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朝里面看了一眼。房间里贺光徊睡得安静,脸上的红晕退下,整张脸苍白又虚弱。

  他关上门,拉着妻子走远了一点,说话声就变得朦胧模糊。

  “我昨天去给小秦送钱,看见他胳膊上全是疤。”贺求真抬起手臂比划着,“烟头烫的、还有咬的,密密麻麻一大片。”

  汪如芸吓得叫了声,很快被丈夫捂住嘴,用眼神示意她别吵醒里头正熟睡的贺光徊。

  过了好一会,确定汪如芸不会再这么一惊一乍,也确定贺光徊没醒贺求真才松开手。

  “儿子住院这段时间弄的,那段时间……”他轻轻叹了声,随后摆摆手,“算了,不说了,咱俩造的孽。你别说漏嘴,小秦这几个月衣服都没敢在咱儿子面前换。他才刚好点,别给小秦添乱。”

  汪如芸自己捂着嘴止不住地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到了吃饭时间贺光徊还是起不来,好在病房里有小桌板,他能靠在床上解决晚饭。

  做饭时汪如芸就发现贺光徊今天乖得离谱,问他想吃什么竟然不挑食了,说做什么他都吃。

  以为那会是他还没睡醒乱说的,没想到是真乖。

  端到桌上的饭菜贺光徊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拿起勺子就往嘴里送。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手抖得厉害,一勺米饭能抖出去半勺。

  汪如芸还是不怎么能接受有人把食物弄撒在床上,看起来实在不像话。

  她试探着抿唇问贺光徊:“是不是下午锻炼太累了?要不妈妈喂你。”

  贺光徊低着头,无限地把身体靠近小桌板。

  “我能自己吃。”不知道是米饭含在嘴里不好说话还是真累了,汪如芸没太听得真切,恍惚间竟然觉得孩子在哽咽。

  这顿晚饭贺光徊吃了很多很多,是来到康养中心那么长时间里他吃得最多的一顿。小半碗米饭,还有一大块蒸肉饼和很多蔬菜他全都吃完了。

  一下子吃那么多,贺光徊肠胃受不了。

  胃疼得厉害,八点多就说自己困了要睡觉。

  半夜贺求真习惯性起来去看贺光徊,帮他换暖脚的热水袋时发现贺光徊缩成一团。

  给他暖脚的热水袋被他踢到床尾,一点保暖作用都没起到。

  给贺光徊重新换号暖水袋塞到他脚边,贺光徊被激得动了一下,胃部更加不舒服,没忍住哼了一声。

  他眼泡有点肿,贺求真关切地问他:“胃还难受?”

  贺光徊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没,好多了。”

  只是手仍旧按在肚子上没松开,鬓边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往外冒。

  贺光徊睁开一点眼睛,“爸,炀炀有好好吃饭吗?”

  贺求真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拍着贺光徊的肩膀,“好着呢,壮得跟头牛一样。”

  贺光徊一眨眼,原本是想点头的,可眼尾又开始潮汐泛滥。

  他把头埋得更深一些,喃喃道:“您关灯吧,我想睡了。”

  “哎,好,你乖乖睡觉,别多想。”

  房间的灯被关掉,漆黑一片里,反扑着的手机发出幽幽光亮。

  贺求真拿起手机,想帮贺光徊把手机关了,却看见满屏幕的祛疤膏商品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