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祛疤膏同一时间送到秦书炀手里时, 贺光徊肠胃炎已经好很多。

  挂了两天消炎针,贺光徊有点犯懒逃了下午的锻炼,自己转着轮椅去后面的小人工湖边躲阴凉。

  蓉城的夏天不开玩笑, 呆在室内是桑拿房, 呆在户外是蒸笼。

  汪如芸不准贺光徊总开空调, 担心空调吹久了贺光徊头疼。她成天拿个小电风扇在屋子里吹,还开着摇头吹。那点风力还不如康养中心里这个小人工湖带着水汽的风来得凉快, 贺光徊一点看不上, 刚好一点就往人工湖边钻。

  手机响的时候贺光徊正在发愣, 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忙不迭接起电话。

  没来得及听见秦书炀说了什么,贺光徊先听见一声难受的闷哼响起,跟着是一声轻轻的安抚:“没事, 是别人的手机响,你躺好。”

  贺光徊握着电话转过身, 看到一辆几乎放平了的轮椅。上面躺着的人瘦到极致, 戴在他头上的那顶帽子显得异常的大。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轻轻捂着他的耳朵, 轻声哄着,感受到贺光徊的目光,男人抬起头朝贺光徊投来一抹抱歉的笑。

  电话那边秦书炀叫了贺光徊好几声,贺光徊握着电话将声音压低:“炀炀, 你等我一下,我现在不方便讲话。”

  他没挂断电话, 只是把手机放在腿上,转着轮椅走远了才重新拿起手机和秦书炀讲话。

  能正常讲话秦书炀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干笑两声,试探地问贺光徊:“你说太后是什么意思?给我寄两只祛疤膏, 我又用不上,难道是给她宝贝孙子买的?”

  贺光徊眨了下眼,承认得干脆:“有一支是我买的。”

  “哈?”秦书炀心悬到半空,发出的声音气息不稳,都快飚起高音来了。

  贺光徊笑笑,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不是和爸爸讲你受伤了吗?”

  秦书炀没想承认,还在装傻,在电话这头都能听得见他抓了两下头发的声音:“有、有吗?没有吧,爸是不是记错了?”

  贺光徊缓缓抽了一口气,抿着嘴唇陪秦书炀一起装傻:“说你测量的时候胳膊被刮破了一点,我不在你身边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

  装傻的人不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气息声明显异常,还装恍然大悟地连着哦了好几声,“啊对对对,弄破了一点点,不严重。”

  贺光徊笑得轻轻的,像一泓慢慢流淌的泉水,“好啦,买都买了,你好好涂听着没?”

  秦书炀应得干脆,保证贺光徊回去一点疤都看不见。

  挂断电话前,贺光徊远远地看了一眼刚刚被自己打扰到的那两个人,心里没由来地觉得沉。

  说话缱绻很多,他轻轻叫了声炀炀,对面兀自愣了下,率先开口:“我想你了。”

  知道秦书炀看不到,贺光徊还是摇了摇头,他讲:“我本来想说的是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想你。”

  没树荫遮挡,贺光徊没几分钟就受不了了,还是只能厚着脸皮回刚刚呆的地方。

  先前打扰人家不好意思,回到原位后贺光徊有心离得远了点,也没忘和对方用口型讲了句抱歉。

  没想到对方却先开口,好脾气又轻声细语地对贺光徊说:“你可以进来一点,那里遮不住什么,太热了你会中暑的。”

  贺光徊有点儿吃惊,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话和能不能再往里一点。

  男人见状解释道:“刚刚是因为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有点吓着他了,不是不能讲话。”

  说着,男人笑着垂下眼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伸手替他把僵硬枯瘦的手摆放好在小腹间,还顺着揉了两下,“他喜欢热闹。”

  揉着手的时候,男人故作玩笑地逗轮椅上的人:“是不是啊?”

  轮椅上半躺着的人垂力地睁开一点眼皮,扯着嘴角无声地笑了下,刚刚才被放好的手又胡乱地蹭起来。

  到这会贺光徊才发现他好像看不见,笑起来的时候也无法发出声音。

  临终关怀的疗养院,这样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贺光徊见得多了,可那么近距离接触的还是头一次。

  不免得有些鼻酸,又担心自己过多的流露负面情绪会让人家反感,只能死死地按着轮椅钢圈,等情绪收一些回去后才嗯了一声。

  男人有些自来熟,看着贺光徊自我介绍道:“我姓骆,单名一个凡。他是我爱人,姓闻,叫闻衍。”

  “贺光徊,徘徊的徊。”情绪被带着一直往回收,讲自己名字的时候贺光徊已经恢复平静,说话声非常温和。

  骆凡点了下头,真诚地夸道:“好名字,和你人一样。”

  这里同龄人不多,大多数要比骆凡他俩岁数大一些,难得看到同龄人话有点多,还低下头对闻衍说:“他长很好看,笑起来眼睛眯着,一看就好脾气,不像你总闹我。”

  闻衍没法讲话,但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么说他,撒气一样把头偏朝一边。帽子太大,他头一动就往下面耷拉,遮住他整个额头和眼睛。

  骆凡低低笑出声,好脾气地替闻衍把头扶正放进头枕里,“好,你也好脾气,你从来不闹我。”

  他蹲在前面,替闻衍把帽子重新戴好,然后拢了拢闻衍的肢体。

  站起来骆凡绕到轮椅后面对贺光徊说:“现在没那么热了,我要带他回去了。你也别总在水边呆着,被蠓咬到很难受的。”

  贺光徊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干巴巴地附和:“我也要走了……”

  回病房三个人才惊奇地发现,彼此就住对门,只是此前每天做的事情不一样才从来没遇到。

  后面连着两天锻炼的时候贺光徊胳膊没力气,一屁股坐地上后贺光徊又想偷懒。

  趁汪如芸下午打盹,他没少往闻衍的病房钻。

  闻衍的病房不当阳,空调只用开一会整个房间就很舒服,能管很久。

  骆凡说住进来的时候他特意挑的这个房间,闻衍身体状况不理想,不能每天都出去躲阴凉,所以得选一个夏天住着没那么热的房间。

  至于湿冷冬天怎么办,贺光徊看着躺在床上鼻子上挂着氧气管的闻衍,没好问出口。

  骆凡念叨着“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两半儿,一半递给贺光徊,一半自己拿着用小勺刮成泥送到闻衍唇边。

  他喜欢叫闻衍祖宗、小祖宗,有时候性子急,会皱着眉喊爹。

  但他从来没真的生气过,大多数时间都笑嘻嘻的,吊儿郎当的样子恍惚间会让贺光徊觉得是不是给人家当老公的蓉城男娃都这么吊儿郎当。

  闻衍脑子里的东西长得太大,压迫他绝大多数神经,致使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而到了现在,他已经没多的力气行走和移动,生活上大到下床出房间下楼遛弯,小到进食都交给了爱人骆凡。

  骆凡话很多,嘴就没闲过,给闻衍剪指甲要讲笑话,下楼遛弯时会事无巨细地告诉闻衍周围有什么。

  他偶尔也幼稚,会抓一只瓢虫放闻衍掌心里,捧着闻衍的手任瓢虫在闻衍掌心里乱爬直到飞走。

  但骆凡从不在闻衍清醒的时候和贺光徊提闻衍的病情,讲的话和做的事好像他们只是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来度假。对生病这一件事的态度比贺光徊一家三口看得还要开,只要仔细听能听得到他们两个人那间套房随时都有笑吟吟的声音。

  直到某天,闻衍陷入昏迷。

  往常闻衍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只会有一位医护人员进病房给闻衍打一针止痛针。

  今天病房里却涌进很多很多白大褂,他们把骆凡隔在人潮外,有条不紊又非常紧张地给闻衍进行一系列急救措施。

  昔日话很多很多的骆凡站在贺光徊旁边,他很镇定,只是沉默着不说话,眼睛盯着病床上的爱人。

  贺光徊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比骆凡看起来还要紧张一些,抓着轮椅的指尖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像一双假手。

  “没事,小光你别紧张。”

  贺光徊咽了一口唾沫,木木地点头。

  私心想,或许这种场面骆凡已经见过太多次,所以已经变得无比坚强。

  贺光徊仰起头,磕磕绊绊问:“会没事的吧?”

  骆凡没说话,而此刻贺光徊才发现骆凡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原本要喂闻衍果泥的勺子,不停地抖着。

  不多的一会,勺子被骆凡折弯、掰断。锋利的金属片划破骆凡的掌心,淋漓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出来,骆凡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眼睛还是盯着病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大喊:“把除颤仪推过来!”

  一直不讲话的骆凡忽然间活了过来,他哑声开口:“不用了。”

  贺光徊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骆凡。

  “再试试呢?”他有点着急,现在每一秒都至关重要,“怎么就不用了?”

  骆凡仰仰头,舌尖抵住牙齿长长地呼了口气,“别弄了,太疼了,衍衍不喜欢这样。”

  他低头问贺光徊:“你……要先回你那边嚒?”

  心脏跳动剧烈,贺光徊一下子没琢磨过来这是含蓄的逐客令,竟然傻了吧唧地摇头说不要。

  骆凡眼底的惊讶一纵即逝,随后没再管他,而是走上前拨开人潮揉了揉闻衍的脸。

  “就到这里吧,谢谢各位。”他对护工说:“请你帮我打一点热水过来,然后留我一点时间和衍衍说会话。”

  病房在几声贺光徊没听清的安慰后变得安静,护工打来慢慢一大盆热水,问骆凡需不需要帮忙。

  骆凡摇摇头,微笑着说:“这些事我做惯了,你去休息吧。”

  门被轻轻阖上,骆凡擦干净自己掌心的鲜血重新捧起闻衍的脸。

  他俯下身亲吻闻衍的嘴唇,用自己的温热贪恋地感受着闻衍的余温。

  “宝宝很疼吧?”骆凡轻声开口。

  从前叫祖宗,叫爹,今天却叫衍衍,叫宝宝,叫这世上最腻歪的称呼。

  他摸着闻衍紧闭的眼睫,“不过以后我们衍衍就不会疼了,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可以好好睡一觉。”

  心电监测仪屏幕上的起伏慢慢变得缓慢,骆凡贴在闻衍的耳边说:“这辈子太短,而我爱你绝不止那么短。宝贝儿放心,科学家说十二万九千九百年后,一切会重来一遍,到那会我仍旧爱你。乖,听话,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那条本就看不出多少起伏的线彻底变成直线,骆凡最后亲了一次闻衍的额头。

  这次他站直了身体,直白又礼貌地对贺光徊说:“小光,我觉得你应该回避,我要替衍衍清理身体换一身衣服。”

  他体面地送走贺光徊,微笑着关上病房门。

  整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闻衍的病房里再没传出一点慌乱的动静。只有一点点小的不能再小的窸窣声在证明骆凡仍旧在替闻衍整理容貌。

  一场很体面的告别。

  几乎是照着宣传手册上说的那样——乐观、冷静地接受死亡,让弥留之际的家属(爱人)体面地离开。

  贺求真有点儿忌讳这种事,一直想让贺光徊回房间避一避。可贺光徊怎么都不肯,一直坐在走廊等着。

  他静静地听着人工湖湖面吹起的风,听着闻衍病房里断断续续的水声。

  如果到了最后,在亲吻中熟睡,在微笑里告别,应该是最好的事情。

  贺光徊想。

  他的心慢慢静下来,静到突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到了傍晚,殡仪馆的车来。

  他们接走了被打理得很漂亮很干净的闻衍。

  但骆凡还不能跟着走,在这住了这么久,退房的时候有很多手续要办,也有很多行李要收。

  贺光徊想问骆凡需不需要帮忙,但骆凡还是关上了房门,期间并没有给贺光徊多一个眼神。

  下一秒,合上门的房间里传来惊天震地的哭声。

  从压抑,到再也无法压抑,哭得树桠上的归鸟被惊飞。

  哭到汪如芸满脸复杂地赶出来捂住贺光徊的耳朵。

  耳朵被捂住的时候贺光徊觉得很温暖,母亲掌心有一点肉,软软的,手掌也不像他的那么凉。

  贺光徊再一次被爱裹了起来,只能听得见一点点很远很远的哭声。

  他抬起头来,看着母亲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光别怕,听不见就不会怕了,乖,听话。”

  贺光徊想说自己没害怕,可他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他周身都在颤抖,尤其一双平时瘫软无力的腿抖得尤其严重。

  骆凡哭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哑了。

  贺光徊在悲恸的哭声中抖到摔下了轮椅,双手着地,掌心擦破了老大一块,但即便摔到地上,他的痉挛也没停止住。

  他被父亲抱进房间,怜惜又惊慌地放到床上。

  身边一下子围上来了好多人,替他顺气,替他按摩缓解痉挛,替他托着脑袋喂下两片抗痉挛的药片。

  贺光徊被水呛得直咳嗽,药片却贴在上颚怎么都化不开,苦得他一直在流泪。

  意识在渐渐涣散,贺光徊觉得周身都疼。

  半夜贺光徊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骆凡站在大雪里,雪淋了骆凡一身。

  下一秒,骆凡变成了秦书炀。

  秦书炀一个人站在大雪里,顷刻间变成了雪人。

  傍晚的疼痛没消散,贺光徊双腿疼到了骨头缝里。

  疼痛是他残存的最后一根弦,他抓着身旁的人颤抖着说:“把心理课提前,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