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漆黑一片, 贺光徊脸上扣着一个大得能把鼻子都遮起来的眼罩。

  也不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准确说就没睡着。起先是晕车的那股劲儿还没过,后面估计是躺的姿势不对, 喝进嘴里的中药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反上来。

  来不及拿肘拐, 撑着一切可以撑着的东西跌跌撞撞进卫生间吐了一趟后, 贺光徊就再也睡不着了。

  漫长的黑夜里贺光徊听见小崽过来敲门。

  他总抱着一只能把鼻子缠在胳膊或者脖子上的毛绒小象。

  敲门的时候应该是拽着象鼻子,声音闷闷的, 唯独奶烘烘的声音越叫越脆。

  贺蕴叫了很久, 期间被保姆抱走过, 但没过多久又跑到门口开始敲门。

  贺光徊听着了, 说不清到底是身体实在不舒服还是心里仍旧揣着点儿什么,他没起来开门。

  甚至没吭声,就一直静静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小崽敲门叫唤。

  到后面, 贺蕴的叫声已经变成了哭声,贺光徊没忍住坐了起来。

  身上还是没劲, 贺光徊撑着床面坐着。黑夜中他眨了眨眼, 有些分不清眼前的黑究竟是房间太暗还是眼前发着黑晕。

  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保姆过来把孩子抱走。

  保姆以前当过保育员, 哄孩子很有一套,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贺光徊又躺了回去,一直到李淑娴来敲门问他还好不好,他才勉强吭声说自己没太大的事。

  窗边有窸窣的动静, 贺光徊动了一下,思绪还没从回忆里拉扯出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和院子连通的窗户大敞大开, 风呼啦一下就灌了进来。贺光徊瞬间觉得脑袋又开始钻凿一般疼,疼得他完全是生理反应地嘶了一声, 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里。

  秦书炀几乎用气音说了句抱歉,转过身将窗子阖上。

  唰啦一声过后, 床的另一边被微微下压,被子掀开来一点儿,有人躺到了贺光徊旁边。

  他手不老实,轻轻按了按贺光徊的太阳穴,“特难受?”

  贺光徊没应,秦书炀就继续按,期间还把头凑了过去,贴了贴贺光徊额头,“发烧了?”

  额头冰冰凉凉的,没发烧的迹象,反而慢脑门都是虚汗,贴上去的时候有点粘。

  秦书炀声音有点哑,捻着贺光徊刘海又问:“我接点水过来给你擦一擦?”

  还是没等来身旁的人回复,秦书炀又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

  贺光徊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无法呼吸。秦书炀接水的空档他从拉开了一点被子猛猛地吸了两口气,难受得几乎要掉眼泪。

  等水声停止,他又蒙上被子。

  因为哪儿都难受而弓着身子的原因,贺光徊在被窝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鸵鸟。

  旁边夜灯被打开,贺光徊忽然又不想这么拧着了,他抬手打算揭开眼罩,蓦的又被秦书炀轻轻按住。

  “戴着吧,这会灯开着,揭了你难受。”

  贺光徊把手抽了出来,秦书炀以为他还想要揭开眼罩,不放心又加了句:“听话,不动了,一会难受又吐,最近下巴都尖得戳人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哪儿戳到了贺光徊,原本已经被按住的手忽然猛地抽了出来,带着怨气地冲着秦书炀冷声说:“原来你还能想着我胃不舒服呢?”

  他声色很淡,平时听上去慢温柔,但带着怨气讲话就不一样了,听上去很冷。

  很多时候贺光徊表现出来的都是不喜欢父母那样的人,但其实他不知道,除了在秦书炀面前他能软乎一点儿外,他简直和父母一模一样。

  现在带着怒气,面对秦书炀时他也变成了“贺家的孩子”。

  这句话太具攻击性,秦书炀瞬间愣了。原本要帮贺光徊擦脸也忘了,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这下变成秦书炀主动替贺光徊把眼罩揭了下来,他把夜灯调到最暗,只留了一点点光线来看贺光徊的脸。

  将眼罩拉下来时,贺光徊偏着头闭了闭眼,眼尾挤出来老大一颗眼泪。

  秦书炀心都揪起来了,忙着问他:“是不是今天又吐了?做的饭不好吃吗?”

  “没有。”贺光徊鼻音有点重,说话声虚,一瞬间都不太能分清究竟是呼吸声重一点还是说话声清晰一点。

  “那是怎么了?”秦书炀急得不行,俯下身就去抱贺光徊,“来,能坐起来嚒?起来我看看。”

  没反对就当他同意了,秦书炀一手托着贺光徊,一手拎着枕头将贺光徊扶了起来,熨帖地将枕头靠在贺光徊腰后。

  先前翻花园栅栏,后面又翻窗,秦书炀衣服上拉破两大条口子,他还没来得换,胳膊和腰侧破破烂烂的,胳膊皮肤也红着很长一条。

  暗色的灯光下贺光徊见着了,理智回来一点,有些懊恼自己三十大几的人还玩那么幼稚的游戏。

  懊恼归懊恼,终究没能把关怀讲出口,只哽着脖子将头微微偏朝一遍不去看秦书炀的胳膊。

  这点擦伤不算什么,秦书炀压根就没当回事,一只手贴在贺光徊的肚子上仔细地揉着,小声问:“还是换了进口药比以前还难受?”

  “不应该啊……”他皱着眉自言自语,“医生说了这个副作用没以前大来着。”

  见贺光徊一直不讲话,秦书炀急得捧起贺光徊脸,使得贺光徊不得不直视他。

  “小光,到底哪儿难受,你得和我说,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把我急死,我这会儿心已经到嗓子眼,你再不说话他就要从嘴巴里出来了。”

  “炀炀……”一开口,贺光徊的哽咽声就变得更加明显。

  不是他不说话,是他没法说,从秦书炀替他按着太阳穴的时候,他就觉得鼻酸。

  秦书炀指腹揉着贺光徊脸,忙回答:“哎,我在呢,幺幺不急,你慢慢说,怎么了?哪儿疼?”

  “你为什么会同意我爸妈带我去看中医呢?”贺光徊眼睛一眨,又是两行眼泪沁满秦书炀的指尖。

  他颤声问:“什么时候开始连你也不理智了呢?”

  贺光徊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明显,问得很直白了。没想到秦书炀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秒,随即便松懈地笑了出来。

  搓了搓爱人的脸颊,秦书炀眯着眼满是松快地回道:“嗨,我以为什么事儿呢。”

  他弯下腰拧起毛巾替贺光徊一边擦脸一边说:“前几天他们和我商量的,我想了两天觉得也算个办法,就同意了。本来今天我也要陪你去的,听说特远,我还特地去给车子加油了。没成想单位有事……”

  秦书炀顿了下,忽然想起来:“哎哟,该不会今天晕车了吧?”

  被温度稍微高一点的毛巾擦了脸,贺光徊的皮肤有些发红,可仍旧透着不健康的底色。

  “我说怎么难受成这样,肯定是晕车了。”秦书炀笃定。

  他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是不是早晨没缓过劲儿来就出发了?中间也没让你睡会儿?”

  贺光徊没好气地哼了声,脸擦一半儿又偏了过去。

  找着症结就好办了。秦书炀连连认错,“我不好我不好,下次我陪你去,我肯定开稳稳当当的,一点儿不让你难受。”

  “你觉得是晕车这种事情吗?”贺光徊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眼睛冷冷地瞪着,“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病看什么都没用?他们有这个想法我勉强能理解,你为什么也觉得这么做能救我?”

  贺光徊语气激动,胸膛连带着开始起伏。要不是秦书炀替他揉着胸口顺气,险些要匀不过起来。

  “不,小光,你先安静下来好不好?”秦书炀嘴角平了下去,语气仍旧温和:“咱爸说挺对的,不能西医说什么是什么,中医我们也试试。”

  他仍旧企图说服贺光徊,声音沉沉的,“试试看嘛,你也说了,我们积极面对对不对?那只要是办法,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贺光徊抓着秦书炀的手甩朝一边,当初摔倒在办公室里那种戒备的眼神时隔一年多,又重新出现在秦书炀面前。

  “那没用呢?”

  他掀开被子,猛地扯开睡衣,白皙的胸膛上赫然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为什么要去做明知道没有用,但是要让我难受的事情?”

  秦书炀的表情面环莫测,从被甩开手时的不悦变成了震惊,最后眼神定格在了疼惜上。

  他颤抖着抚过贺光徊的胸膛,哑声问:“很疼是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那么疼。”他声音陡然哑了很多,但仍旧没有说贺光徊想听的那句话。

  暗色的灯光下,秦书炀的头低低的,过了很久才开口:“可我能怎么办?我不想你坐轮椅,也不想你身体越来越差,更不想……”

  后面的话秦书炀连说都没办法说出口。

  秦书炀收回手后甩了甩头,重新抬起眼看向贺光徊,眼神里全是贺光徊难以直面的卑微讨好。

  他收回的手握住贺光徊冰凉的双手,“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试一试呢?有一点点转机都是好事对么?小光,忍忍好不好?”

  贺光徊眨了下眼,头一次眼神那么抗拒。

  他歪着头问:“那如果我说我不要呢?”

  也是第一次,秦书炀没有顺从。

  他仍旧握着贺光徊的手没松开,“那如果我就是要呢?”

  秦书炀重重吸了下鼻子,一字一句道:“小光,我能背你、抱你,能当你一辈子的狗。但前提是,你得一直在我跟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