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刚在服务区停稳, 后座的车门就被匆忙推开。

  贺光徊几乎是滚出来的,一点没有平时的淡定从容。

  说滚出来的,也不准确。

  他还有两条腿还没能从车里出来, 只是上半身趴在外面抱着手里的塑料袋吐个不停。

  贺光徊已经忍了好一会, 现在吐特别厉害, 整个身体都在往外面倾泻,几乎快要摔到车子下面。

  很快有人从车上下来将贺光徊扶住, 管不了脏不脏的, 一只手提着他后背的衣服, 一只手抵在他胸前。

  “芸妹儿, 你快切拿水过来!”贺求真急得方言都飚出来,巴不得能多长两只手出来。

  他蹲在贺光徊前面,等贺光徊吐过那阵后揪心地揉着他后背, 嘴里焦急地念着:“怎么还晕车呢?以前也没这么个毛病啊?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贺光徊整张脸挣得通红,张着嘴半句话讲不出来。他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脚垫上的, 这会只有腹部还抵在座位边缘, 被抵着的地方刚好是胸窝口下面一点。

  那个地方被死死地抵着, 又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呕吐,现在无论是里还是外都在疼着,胃里火焦火燎的疼痛让他难受,而外面隐隐的钝痛又让他好像活过来了一点。

  汪如芸侧着身把胳膊伸老长, 紧紧抿着嘴替贺光徊把嘴角擦干净,后又倒出来一点水递到贺光徊嘴边, “来,喝一点水漱漱口。”

  喉管也难受, 贺光徊只抿了一小口,但怎么都咽不下去, 还是原模原样吐了出来。

  一家三口都挤在车门边实在没办法活动开,贺求真把贺光徊交给汪如芸,自己接过塑料袋去扔掉。

  贺光徊还跪着,一个是没多少力气爬起来,另一个是他竟然发现自己这么抵着肚子会好过一些。他半闭着眼睛,自己挪了挪身体整个上半身趴在座椅上,只留着刚刚不小心弄脏了的手在外面让汪如芸帮忙擦干净。

  过了好一会,他感觉到汪如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合起来没一会的眼睛又睁开一条缝,“嗯?”

  汪如芸眼里全是心疼,嘴唇因为紧紧抿着的原因都泛着不自然的红,她小声问贺光徊:“妈妈扶你坐起来好不好?这么趴着膝盖受不了。”

  贺光徊无力地点了下头,后又面露难色地将眼睛睁开,他手张开挥了两下,“恐怕不行……我估计坐不住,能这么趴一会嚒?快下高速我再起来。”

  “不行儿子……”汪如芸身体前倾,手不停地揉着贺光徊的背脊,“要不这样,妈妈扶你去副驾驶上坐,把座椅靠背调低一点儿,你闭上眼睛睡一会,一会儿就到市里了。嗯?”

  即便就是下车走几步的事情,贺光徊也觉得太累。他手肘撑着座位直起身来,长长吁出一口火辣辣的浊气,“算了,我一会靠着点,一样的。”

  汽车重新发动,贺光徊紧紧地贴着车门。怕一会还会晕车,贺光徊没把车窗按到顶,而是留了一条缝。

  风一刻不停地从那条缝里钻进来,直直的砸进贺光徊脑门里,拽着他某根神经突突突地蹦跶。

  实在蹦跶得太厉害,贺光徊把头偏过去一点,用发旋顶着车窗,难受得紧闭的眼尾都挤出来两条缝。

  他听见咔嗒一声,没过不久,母亲的手掌便托住他头,还用了点力气,把他头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毕竟还是和汪如芸有身高差,贺光徊靠得有点累,整个身体歪着往下滑下去一大截。

  刚要说不用这样,汪如芸又把车上一个靠垫的拉链拉开展成一个小毯子往贺光徊身上盖。

  “这样会不会好点呀?”汪如芸鼻尖有点红,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好几个度。

  说着,又满是怜惜地用掌心搓了搓贺光徊的脸。

  有东西盖着总比被风吹着要好受很多,贺光徊点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汪如芸替贺光徊把毯子往上掖了掖,轻声安慰道:“好受就闭上眼睛睡会?睡着了也没事,等到家了让你爸背你进屋。”

  这是贺光徊成年后第二次离汪如芸那么近,两个人的膝盖都能碰到一起。

  上一次,是除夕那天,汪如芸替他揉抽筋的小腿。

  这段时间家里出现太多稀奇又珍贵的中成补药,贺光徊没问阿姨从哪儿来的,但他知道大多数都是父母送过来的。

  他发现从生病后,父母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大概真的应了中国人骨子里改不掉的那套“都出这种事情了”

  这种急切的又不知道怎么朝他舒展的温柔迁就一直到今天都还会让贺光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

  很多时候他想要也需要这份迁就和包容,比如在他睡不好第二天无法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比如在秦书炀出差在外无法回来而他需要搭把手的时候。

  也比如现在。

  但当他面对无论吃什么都一股中药味的药膳时,又或者哪怕相距将近八十公里也要去看的“名医”的时候,贺光徊又觉得好像可以不用对他这么好。

  贺光徊迟迟没阖眼,相反还抬眼看了好几次汪如芸。

  等汪如芸问他怎么了,他又难得开口,踟蹰几秒哑着嗓子回了句没什么。

  “我知道太远了,”汪如芸把手伸进毯子里碰碰贺光徊的手背,忙着解释:“但他能治病啊,很多疑难杂症都是在他那里看好的。你没听你兰姨说吗?有个中风的都被他看好了。那么好的中医,就算远咱们也得来看看呀,你说是吧?”

  贺光徊提了一口气,想说点什么,奈何自己对医学一点都不懂,舌尖在刺破唇齿时忍了半秒,肩线又垂了下去,点点头回道:“嗯。”

  汪如芸拍了拍贺光徊的腿,努力地调起来一点轻松的语气:“不过我今天都打听好了,咱以后不用这么辛苦跑那么远。那老先生在市里有个徒弟,老先生后面会开好方子,我们去他徒弟的店里开药和针灸。每个月只用过来一次调药就行了。”

  “一个月一次?”贺光徊眼睛倏然睁大,沙沙的嗓音变得有点尖,快破音了。

  汪如芸也跟着有些激动,没忍住握紧贺光徊冰凉的手:“是啊,只用一个月来一次就行。平时拿药你爸替你去拿,针灸看你,你想让小秦陪你去那就小秦陪你去。要是他没空,还是爸爸妈妈陪你一起去。”

  贺光徊颓下去的那口气又哽了上来,他抽出被汪如芸握着的手撑着座位直起来一点身体,脸色苍白地看着母亲。

  紧抿的唇终于送开来,他试探着问汪如芸:“妈妈……那万一……中医……也没什么用呢?”

  汪如芸还没说话,前面正在开车的贺求真先沉沉地叫了他一声。

  可能是意识到语气过于严肃,贺求真头偏朝外面咳了一声。转过头来后贺求真透过镜子勉强笑起来看了一眼贺光徊,“小光,我们不能只听西医怎么说。中医治好……治好那种很棘手的病症的例子也有很多,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爸爸妈妈能害了你吗?”

  贺求真不能一直看着贺光徊,眼睛得盯着前路。听见妻子附和的话语,他又干巴巴笑了几声,“当然,费用你不要操心,你和小秦都不用操心,爸爸和妈妈有的。”

  汪如芸在一边帮腔,又重新把贺光徊按进自己肩上靠着,并疼惜地揉了好几下贺光徊单薄的肩膀:“就是,钱的事你不要担心,你们小孩子的钱攒着以后给小蕴念书,爸爸妈妈给你攒了很多钱,你不要发愁。你以前不晕车的,这次估计是早上非要让你把牛奶喝完才晕车的,下次来就不会这么累了。”

  刚刚留的那条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贺求真在前面用中控关掉了,贺光徊觉得很闷。

  他挣扎着问汪如芸:“炀炀知道这件事吗?”

  贺求真:“知道啊,他本来今天也要来的,这不是单位忽然有事嚒?早上我们到你们那的时候他正要出门,还和我们打招呼来着。”

  说到这,贺求真还啧了一声,有点不太满意地拉着脸,“我知道搞土木的忙,怎么搞建筑设计的也这么忙?这都八月底了,他今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能有一个半月吗?”

  倏忽一瞬间,贺光徊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

  文理分科表压根没放过在贺光徊的座位上,他找了一下午,却在回到家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了表单躺在茶几上。

  表单已经被填好,黑笔在“艺术生”和“文科生”两栏里化了横线,在“理科生”一栏打了一个果断的勾,家长签字旁边已经签上了贺求真的名字。

  现在的贺光徊和那会听见父亲那句“爸爸妈妈能害了你吗?”时的情绪一模一样,生不起气,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压着。

  一模一样的夏天,一模一样西沉的太阳,一模一样,没有秦书炀的一个喘不过气来的傍晚。

  晚上,秦书炀加了会班,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客厅里灯还亮着,秦书炀有点儿震惊。担心有意外,秦书炀没正儿八经从单元楼里进门,直接仗着个高腿长翻过院子的小栅栏,鞋都没来得及脱,拉开落地玻璃门冲了进去。

  动静迅速,吓得保姆叫了一声。

  秦书炀诧异地愣在客厅中间,又尴尬地捂着刚刚被刮破好大一条缝的衬衣,“您怎么还没下班?”

  保姆放下捂着嘴的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回答:“小崽刚被奶奶接走,我就要下班了。”

  秦书炀哦了一声,点点头回一句辛苦了。刚提起来的脚步又顿了一下,回过神来皱着眉问:“那小光呢?他今天不带小崽?”

  前天贺蕴才刚从青海回来,贺光徊想的不行,爷俩这几天都睡儿童房里,简直把秦书炀都当空气了。

  保姆摇摇头,撇了撇嘴悄声说:“不带,吃完饭陪着小崽看了会绘本就去洗澡了,后面就没出来过。到睡觉时间小崽去敲门也没应,我才打电话给奶奶那边的。”

  秦书炀越听越不对劲,眼睛瞪老大,嗓门骤然拔高,“那你不打电话给我?!摔了怎么办?”

  说完,他扔下保姆就往里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房门被上了锁。

  是贺光徊故意的。

  秦书炀脑子里转了八十圈都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咳了两声,轻言轻语对着门喊:“幺幺,我回来了,你睡了没有?没睡给开开门呗?”

  “咚”的一声闷响,是枕头砸向房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