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两个人上一次互不退让还是大一的时候, 那会刚谈恋爱不久,热恋期过了便是磨合。

  贺光徊觉得秦书炀太过张扬,没个稳重的时候。而秦书炀则觉得贺光徊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 面上不说什么, 却牢牢地急着秦书炀所有的小毛病, 然后在秦书炀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突然爆发。

  偏偏每次吵架最后都变成了秦书炀再单方面输出,贺光徊只是冷着眼睛看着他。

  贺光徊个子比秦书炀小一点, 如果秦书炀不低头的话两个人的视线便无法交叠。

  偏偏无论是吵架还是诉说爱意, 都需要目光交汇。

  这个时候就变成了贺光徊抬眼往上看, 那双平时会眯着一点的眼睛在这个时候就瞪得特别圆。

  秦书炀骂着骂着就能看到贺光徊眼尾变成粉色的, 一瞬间就没脾气了。

  但也不会和好,两个人都气鼓鼓的。

  后续几天就变成别别扭扭地对对方好,一直到这事儿被时间淡化才翻篇儿。

  虽然以现在学校里那群小女生的话来说, 形容他这样的人应该叫“活0活现”,但贺光徊总觉得自己生理心理都还算是男性, 总掉眼泪看起来掉份儿。所以那会贺光徊也没真哭, 就是气急了有点情绪上头。

  吵得太凶的时候他会觉得如果秦书炀忍耐到了极限, 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可能也就分了。

  分了也行,总归是大众不太能接受的关系,不要耽误人家。

  可这段算得上幼稚的关系就这么维持着, 转眼到了大三。

  后面有一次秦书炀竟然不吵了,只皱着眉走到离贺光徊几步开外的草坪上抽了根烟又转了回来。

  那天风特别大, 贺光徊只穿着一件衬衣,站在人工湖旁边被风吹得脸都木了。

  转身重新朝着他走来的秦书炀把自己身上的格子外套披到了贺光徊身上。

  “走吧, 太冷了,一会你又感冒。”秦书炀牵起贺光徊的手, 脸色还是没变,温暖的带着一点淡淡烟草味的手却隐隐搓着贺光徊冰凉的指节。

  他俩没回宿舍,和以前很多个夜晚那样在附近的小旅馆呆了一晚上。

  后面秦书炀光洁的背贴在刷着一半儿护墙绿漆的墙壁上,他伸手拍拍躲在被窝里的贺光徊。

  事后他的嗓子有点哑,说话声格外沉。

  秦书炀:“小光,以后我们不吵了行吗?”

  贺光徊没吭声,还和以前一样,就算做得汗液洇湿床单,那该气还是气。

  “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一闹脾气就闹好几天成吗?任何不愉快,咱俩都在睡前解决了。”

  但今天秦书炀给他披了外套,算是给了台阶,他勉为其难地哼唧一声。

  眼波流转,硬着头皮打岔,但也是今晚从人工湖离开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你那会给我你衣服干什么?”

  贺光徊嘴硬地找补:“我又没说我冷。”

  他鼻尖眼尾都是红的,先前归咎为冷风冻的,现在究竟为什么还那么红秦书炀琢磨好几分钟都没琢磨出来。只觉得自己男朋友此刻眼睛又大又亮,比学校傍晚人工湖上倒映的晚霞还漂亮。

  秦书炀笑着凑到贺光徊脸面前,张嘴咬了一口贺光徊的鼻尖。

  春风倏然化开,仍旧沙哑的嗓音因为距离太近的关系,清晰地传到贺光徊耳朵里。

  “咱俩虽然在吵架,但不妨碍我仍旧喜欢你。”

  从那以后他俩再没吵过架。

  大四忙着保研,研究生从见面后虽然没真的讲过,但各自都揣着一种“苦命鸳鸯更要好好过日子”的想法更是不舍得拿最恶劣的态度对彼此。

  至于在日本那四年,那都很成熟的年级了,即便有不快,也能用更成熟更妥帖的方式讲出来。

  没想到2014年,一个三十四还有几个月就三十五,另一个刚过三十三岁生日,竟然能大半夜的吵起来。

  秦书炀不让步,态度坚定得跟块铁板一样。后面拍着被子,嗓门也提高了很多,“你别跟我窝里横,你在我这讲没用,你能把你爸妈说服了你再来和我聊。”

  “你不是一直知道我窝里横呢嚒?”贺光徊也气,但头疼得要裂开来,说话声虚得不行。

  床垫有点软,他坐半天腰也疼,身体半弓着,显得非常没气势。

  还准备继续往下说的秦书炀噤了声,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来。他背过身,略显烦躁地挠了挠头,从西裤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再偏过头来时,秦书炀英俊的脸庞忽然间和二十一岁那天晚上人工湖边的那个身影重叠。

  他带着倦意开口:“小光,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你今天这么生气究竟是因为晕车难受,还是真的觉得没用要放弃?不用急着和我说,你先自己想想好么?”

  ——

  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设计师建议在院子里安一个好看点的灯,这样就算不种什么东西只是铺个草皮,晚上点着灯也很有氛围感。

  那会他俩想买一个德国著名家具设计师设计的沙发,不是广州佛山货,是真的想走海运从法兰克福把那个沙发运回来,预算已然超支,没法再听设计师说的把院子挖开排电路。

  所以直到现在,贺光徊再怎么看外面也只能看到香烟燃起的那一点红色,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秦书炀已经点了两根香烟。

  到了第十五分钟,那一点很小很小的火星再没亮起。贺光徊刚刚因为秦书炀连着抽两根烟而升腾起来的火气又在一瞬间被浇熄,只留下不甘不愿地一缕白烟袅袅而上,铺盖满整个胸腔。

  本来就见不着秦书炀,现在连他指尖的火光都没了。贺光徊难受得又开始掉眼泪。

  患病后他情绪起伏太大,强哭这一并发症状在他身上尤其明显,开心的时候掉眼泪,难受的时候眼泪掉。

  眼泪还没流到下巴颏,他头就比先前还要疼。脑袋一侧的神经突突突地跳个没完,似乎还扯着后背也开始疼起来。

  不知道秦书炀在搞什么,一直不进来。

  贺光徊实在坐不住,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躺平以后夜灯离他特别近,本身这小玩意儿没温度只是亮着,但贺光徊实在难受,竟然觉得这光线灼热。

  懒得再爬起来够着身子去关灯,贺光徊只能转过身背着光线。他伸手摸索,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很大的眼罩,无奈烦躁地拉过一旁秦书炀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

  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时,秦书炀走了进来。

  将压在贺光徊脸前的枕头拿掉,秦书炀坐到床头,他靠着墙慢慢把贺光徊抱了起来,让贺光徊靠在自己怀里。

  贺光徊浑身绵软,却还企图挣脱秦书炀的怀抱。

  “别动,手里端着水呢,一会给晃身上。”秦书炀一手按着贺光徊的胸口,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冲剂。

  他嘴唇贴在贺光徊颈侧,说话时呼出来的气息全是清新的薄荷牙膏味,“把冲剂喝了我喂你吃点东西,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司百得比一般的胶囊起效快,但泡成冲剂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贺光徊闻到都觉得冲鼻,眼睛没睁开多少,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来捏住鼻子。

  他瓮声瓮气地拒绝:“一会又吐,麻烦。”

  秦书炀:“不麻烦,你只管听话,一会吐了我收拾。”

  他语气仍旧沉沉,但已经无限趋近往日的温柔耐性,“我还煮了一点小馄饨,没煮多,就一点点。没用桌上的那锅鸡汤煮,就弄了点荤油,放了紫菜、虾米和榨菜,保证一点怪味儿都没有,就是以前学校后面那个海鲜担担饺的味道。”

  除了冲剂那股凉凉的薄荷味钻进鼻腔外,贺光徊确实闻见了熟悉的香味。

  遭不住诱惑,贺光徊缓缓睁开眼朝床头柜的方向偏过头望去,又被灼热的灯光刺得猛地闭上眼睛转回头来。

  “……太麻烦了。”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胸口的手往上挪,拉长了指尖勉强替贺光徊把刺激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擦掉。

  “不麻烦,你就闭着眼睛,只管把嘴巴张开就成。”秦书炀大拇指磨蹭着贺光徊下巴底下那道小疤,半开玩笑哄道:“反正头那么疼,估计还得吐呢,肚子里有点东西吐着也比较方便嚒不是?”

  这根本没法儿还能矫情得下去,贺光徊耳尖红起来,小声嗫嚅:“喝了冲剂就不会吐了。”

  言罢,他听见秦书炀浅浅笑了声,接着回道:“那更好了,吐太伤胃,最近都给我们幺幺吐得都没多少血色了。”

  担担饺没什么肉馅儿,就黄豆粒大小一点儿,煮熟了完全就是一小包面片绞着紫菜飘在汤上。

  贺光徊喝了冲剂,又被秦书炀喂了一大口温水漱了口。这会嘴巴里苦味减半,也同秦书炀嘴里一样,萦绕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只不过秦书炀嘴里的香气来自牙膏,而他的来自药剂,细细分辨,他的还是要苦一点。

  那碗担担饺晾到现在已经变温,面片儿被泡的愈发的薄。秦书炀刚喂贺光徊嘴里,那些面片就混着汤一起化了,只剩一小颗肉粒在齿间,轻轻一抵也没了踪影到五脏庙里头去。

  全程贺光徊还真没睁过一次眼,秦书炀喂得仔细,喂几勺就放着给贺光徊揉一会肚子促进消化。他连舀起汤都格外有分寸,以这么不方便的姿势喂贺光徊吃的竟然还能一滴都没撒出来。

  不过秦书炀只喂了半碗就没再继续,把勺子扔碗里后抽了张棉柔纸替贺光徊把嘴擦干净。

  估计是吃了点热乎的东西,贺光徊鬓角冒了点汗。担心他又着凉,秦书炀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抱着贺光徊仍旧没撒手放他回去躺着。

  “再坐会儿,我给你揉揉,消化了再躺回去。不然躺平了你不舒服,嗯?”秦书炀抱着贺光徊往上坐起来一点,干燥宽厚的手贴着他胃部打圈儿。

  肠胃得到满足,贺光徊心情比刚才好了不止半点,眼睛睁开一半儿缓缓点了下头。

  “那既然舒服了点,愿听我说说话嚒?”

  贺光徊顿了下,抵触的情绪重新翻出来,已经表现在脸上,“不聊看病的事。”

  “不行幺幺……”秦书炀态度也比先前好很多,态度仍旧坚定,可也同样语气温和,“以前我就说过了,我们只是意见不一样,但不妨碍我喜欢你。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低头,也总要解决,难不成你又想像以前那样没着没落地这么冷下去?”

  “那为什么这次你不能低头?”贺光徊抓着话头刺回去,可语调已经大变样。

  软乎乎的,一点不像先前那么坚决,倒像是在委屈。

  秦书炀笑笑,抓过他压在被子上的手握在手里,拎着往上搓了搓自己的脸。

  “你说为什么?”他含着笑意问:“你不是知道答案嚒?”

  贺光徊半睁着的眼睛垂了下去,眼睫在脸上投了长长一道阴影。

  他有点心虚,被秦书炀抓着的手蜷了起来,“可……万一没用呢?”

  秦书炀捻着贺光徊的手指按了下,“试了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但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你能一点不心动嚒?反正我不能。别说一半儿的机会,就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让你试试。”

  贺光徊不讲话了,眼眶又开始酸胀,逼得他重新阖上眼不说,还把头往后仰。

  “小光。”秦书炀喊他,言语间又把刚刚的笑意收了回去。

  “这两年我经常觉得我和你在摸着石头过河,而且还是在没有一点光的那种暗夜里。我经常……不对,是每天。我每天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你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吃药有副作用的时候;走路晃荡,稍不留神就会摔跤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看很多资料,发很多邮件出去,手机里还莫名其妙加了很多群。只要别人讲一点办法,哪怕是偏方,对我来说都是这条摸黑走的路里突然打进来一线光。”

  手指碰到贺光徊的眼尾,再移开对着灯光一看,指腹被潮湿盖着,被光一照,水光亮得秦书炀觉得刺眼。

  “前段时间你趴在我怀里哭,哭得狠了不知道怎么发泄,还照我肩膀上咬了一口。你说你接受不了轮椅,不知道用了轮椅以后还能不能再站起来,再回到讲台。你猜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秦书炀哑哑地问贺光徊,同时又没期待过贺光徊能回答。

  他自问自答道:“你想不到,因为你是体会者,而我是陪同者。咱俩视角不一样,我没办法体验你的病痛,你也没办法感知我有多心碎。但没关系我讲给你听。我当时的想法是能不能想办法让我来替你受这些罪?或者这个病,能不能分一半给我?我也病,后半程的病痛都给我来担。这样分走一半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继续往下发展了,”

  贺光徊:“那还不如我一个人病……”

  秦书炀笑了起来,捏了下贺光徊的脸,“笨死了,一点都想自己好。”

  他抱着贺光徊晃了晃,然后亲了下贺光徊的发旋。

  “显然这些都不行……所以我们只能想一点更实际的,比如多试一点别的办法。你就当让让我,让我这一次,试一试好不好?”

  长夜寂静,贺光徊很久不讲话,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吻里都被压扁熨平。

  他点点头,反过来捉住秦书炀的手,颤声问:“那下次你陪我去行吗?”

  “好。”秦书炀拇指揉揉贺光徊的手背,“下次、下下次,我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