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六月的尾巴, 出版社终于把样书寄给贺光徊。原本讲好贺光徊亲自过去拿的,但夏天雨水多路滑,前天他才摔了一跤, 这会秦书炀哪儿都不让他去, 只能让出版社用同城快递给送到家。

  图书美编的美商非常在线, 装帧设计做得很漂亮。

  贺光徊开心之余还有点儿难以表达的酸楚,看着里面的文字和图片, 恍惚间觉得他自己这十多年就在这本书里了。

  “贺老师?”

  贺光徊回过神来, 脸上重新挂上淡淡的一点笑应了声, “样书我收到了, 正在看,你们装帧做得很好。”

  编辑谦虚道:“没有,还要多亏您这边提供那么多资料, 这大半年辛苦了。稿费最近财务核算好后会尽快打到您的卡上,到时候会有人和您联系的。”

  “好, 你们也辛苦了。”

  “不过……”编辑略带迟疑地开口, “我们主编想问问, 您给我们的这些照片都是可以用的对么?我们能知道拍摄者是谁么?”

  身后有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贺光徊回过头看了一眼,眉眼弯起来。

  “不用担心,不会涉及什么纠纷。”他回答电话那边的问题, 另一只手自然地扣在圈在他肚子上的手臂上,“拍摄者是我爱人。”

  挂断电话, 贺光徊就着秦书炀的手把消炎药塞嘴里,随随便便喝了点水就抱着书往里走。刚走出去一点, 又被秦书炀扯回来。

  “去哪儿?”秦书炀扣住贺光徊,脸色不太好看, “把水喝完。”

  贺光徊抽了口气,有点头疼,倏然间也没觉得秦书炀在家是件特别好的事。

  秦书炀回来这半个月,贺光徊肚子里就没空过。早晚一大杯牛奶,中间还各种点心和正餐。

  从前天摔了一跤被送去医院里缝了一针开始,伴随着消炎药进他嘴里的还多了好几大杯水。

  “能不喝了嚒?”贺光徊肩膀往下垮,耷拉着眼尾和秦书炀卖惨,“我觉得我肚子里全是水,走路都在晃荡。”

  末了,贺光徊还小声补充一句,“本来走得就不稳,一晃我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声。”

  秦书炀没听过这么形容自己的,没忍住笑了下,随即把贺光徊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投进沙发的怀抱。等贺光徊坐稳,秦书炀又把水杯端过来递到贺光徊嘴边。

  “幺幺听话,”秦书炀浅色的眼睛盛着不允许贺光徊推诿的温柔,“医生说这药伤胃,不多喝水你肚子疼。”

  他手用了点劲儿抵在贺光徊的后脑勺上,杯口碰碰贺光徊的嘴唇。不催贺光徊,但架势俨然在告诉贺光徊喝不完不可能放他走。

  贺光徊没多少力气,抵抗没用,苦着脸把杯子里的水喝到见底。

  等秦书炀把水杯放茶几上,手重新覆在贺光徊的腹部,又摆出那套温柔的阵仗时贺光徊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秦书炀手背上。

  “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说,你跟医生过算了。回来这半个月你讲多少遍‘医生说’了?我说的我也没见你这么听过。”

  秦书炀摸摸自己被打红的手背,没好气地笑了起来,他捏了一把贺光徊的腰,装很吃惊问:“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

  贺光徊也没客气,抬手揪了下秦书炀耳朵,“那我今天说我要吃火锅,你就没听。”

  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轻轻按了下贺光徊还贴着止血纱布的下巴颏,“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下巴底下还在发炎呢,你跟我说你要吃辣的。你干脆把我煮成火锅得了,把我拌着辣椒面涮你那红汤锅里,我也正好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

  贺光徊吃痛讲不出来反驳的话,只语结白了秦书炀一眼。

  他这次摔得不轻,下巴磕在了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外面缝了一针,口腔内壁也被自己咬破了,现在都还没办法吃太烫的东西。

  因为嘴巴肿,他的腮帮子有点鼓起来,像个塞满果仁的仓鼠。即便气鼓鼓地翻白眼也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惹得秦书炀心软。

  秦书炀将贺光徊抱起来横靠在沙发上,自己转身走进房间,再出来时拿着双不应该再夏天穿的厚袜子。

  “这也太夸张了吧?”贺光徊是觉得脚凉着不舒服,但看见秦书炀拿着的那双绒袜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夸张。

  秦书炀坐到沙发上,双腿盘起对着贺光徊,他拍拍自己腿示意贺光徊把脚搭上去。

  见贺光徊迟迟未动,秦书炀开始优哉游哉地开条件:“乖乖换成厚袜子,晚上给你做番茄锅。”

  贺光徊摇摇头,但眼神已经松动,一闪一闪地看看秦书炀,又看看他手里的厚袜子。

  他还在负隅顽抗,鼓着嘴抱怨:“不是说不能吃烫的嚒?那番茄锅不也是烫的……”

  听这语气那就是还可以谈谈,秦书炀立马顺着往下,“一会我出去买个药回来,你含嘴里过会儿再咽下去,保准吃东西的时候不疼。”

  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秦书炀已经把贺光徊的脚拎起来放自己腿上,边说边帮贺光徊把脚上袜子脱了。

  贺光徊撑着直起来一点伸手说:“我自己穿。”

  秦书炀没让,握着贺光徊脚踝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往贺光徊脚上套绒袜。

  六七月份,蓉城温度直逼三开头,但贺光徊身体还是哪哪儿都是凉的。稍微夜里下点雨气温往下降一点,贺光徊在被窝里都会觉得冷。

  或者说,说得准确一点那不是冷。而是病程中无法避免的肌肉僵化。远心端的肢体供血不足循环不好,平时就没少难受,保暖做不好的话双脚踩在地上都是疼的。

  其实汪如芸说的对,一楼底气太潮了,不太适合贺光徊长期居住。

  但一楼又有唯一一点好,没什么台阶,不至于让贺光徊家都回不了。

  替贺光徊把袜子换好,秦书炀又顺着脚尖往上提贺光徊揉了一通。

  他低着头,没敢看贺光徊的眼睛,语气也含糊很多。

  秦书炀说:“放储藏间里的轮椅……你打算什么时候用?”

  他问完后很久没听见回答,传进耳朵里的全是贺光徊沉而迟缓的呼吸声。秦书炀连忙抬头,着急得说话都开始磕巴,“我天,怎么不高兴了……我没有催你……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好不好?”

  贺光徊木木地点了下头,破天荒地没逃避这个话题,“我知道……”

  说话时他将头偏到一边,哑着声长长呼了口气,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眶里刚刚还在的潮湿又被逼了回去。

  贺光徊微微俯下身用手把腿勾回,挪到沙发外放好,随后撑着秦书炀递过来的胳膊往秦书炀这边靠过来了些。

  往常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会像今天这样,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然后看谁先受不了换下一个话题跳过去。那台早早买回来的轮椅就跟着这些沉默一起放在家里落灰,变成了一个多次提及但又匆匆掠过的禁忌。

  但眼见着贺光徊走路已经越来越困难,秦书炀只能硬着头皮再重新把这些压在箱子下面的话翻出来。

  到现在对他来说,贺光徊走得快不快、姿势好不好看已经是其次,他更在意的是贺光徊的安全。

  到现在秦书炀一闭眼还能看见那天傍晚的场景。

  贺光徊一嘴的血坐在塑料凳上等着校医替他止血,他紧紧地捂着下巴,浓稠的猩红从他指缝里不断地掉落下来,胸膛上星星点点,没一块布料是干净的。

  这幅画面对秦书炀来说和世界末日没什么区别。

  科学家如果没办法研究出来治好渐冻症的药,那能不能研究一下疼痛转移?让他来替贺光徊疼。

  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种事情还会有发生的可能,秦书炀就觉得这完全是对他的一场慢性凌//迟//。

  他搂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贺光徊,抬手揉着贺光徊的眼尾,“我不是非要见你用轮椅我才高兴,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真的受不了你再摔跤了,你破一点油皮我都难受得想死。”

  “我知道。”贺光徊捏捏秦书炀的腿,目光逃避一般往下垂,“我试过了。”

  “嗯?”最后几个字贺光徊讲太小声,秦书炀压根没听清。他弓下一点身体,把脸贴贺光徊脸上。

  贺光徊说:“我试过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他有点儿崩溃,拽着秦书炀的手簌簌发抖,“五月份的时候,你不在家,头天夜里痉挛太严重,起床的时候我压根走不动……就试了一下。”

  秦书炀不知道,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贺光徊五月份的时候究竟遭遇了什么。

  那会项目在收尾,秦书炀忙得天昏地暗,家里的事情也就每天晚上一个电话问问。但想着有司机和保姆,贺光徊应该不会太遭罪,所以……

  只能怪自己实在太不上心,每天晚上打的那通电话竟然没想着多问一句。

  “然后呢?”秦书炀柔声问道,手挪到贺光徊的胸膛揉着,帮贺光徊顺气,“有人说你了?”

  贺光徊没直接承认,转过脸问秦书炀:“你知道早上大家都赶着去上班的时候小区门口人有多多吗?”

  秦书炀点点头,继续揉着贺光徊贺光徊胸口,“难受坏了吧?”

  贺光徊语气沉沉,“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了,但感觉到有人在看我的时候,我还是受不了。我知道他们没有任何恶意,可我……我可能真的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贺光徊被圈得更紧了一些,秦书炀说不出什么话来,在他额前亲了一下,“不用,小光,别这么说自己。是我没做好,一直讲要照顾好你,但好像从来没做到。”

  “我要讲的不是这个。”贺光徊抬手抵住秦书炀,他把眼睛抬起来和秦书炀对视,“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忙。这些事情怎么怪都怪不到你头上,也包括摔跤这件事……”

  他笑了一下,下颌肌肉牵引扯着伤口有点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秦书炀紧张得抬手去碰贺光徊的下巴,担心他扯到伤口。

  贺光徊微微侧身避开秦书炀的手,长长的睫毛又垂了下去。

  “炀炀,我才是病人,我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是最安全的。从理智上来说,我知道走不稳的时候应该拄拐,再严重一点要坐轮椅,再往后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和别人的方便,我应该办病退。还有兴许应该早点拿着诊断证明去相关的机构办一张残疾证,难说有关部门知道我的情况,有什么好一点的政策会通知我。”

  外头快三十度的高温,秦书炀却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窖里。他握着贺光徊冰凉的手听他很冷静地说这些话,贺光徊每说一句,那种刺骨的寒冷就在秦书炀心里多加一分。

  科学家没研究出来疼痛转移,秦书炀已经先一步地在情绪上和贺光徊共通,早早体会了一把被冰块冻住的绝望。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一点波澜都没有地接受这些?医院里的医生教我摔跤的时候要怎么保护自己,那他能不能教教我,要怎么才能消除我的病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