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光徊的手心一片冰凉, 可他又确确实实出了很多汗,整个手心都是湿的,像极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紧紧地扣住秦书炀, 指节都在发白。

  秦书炀圈着贺光徊, 揉着他后背轻声哄道:“乖, 不难过。”

  够过茶几上的纸巾盒,秦书炀动作轻轻地替贺光徊擦了擦眼角水光。

  很多事情也许一开始是绝对不能变的原则问题, 但这些问题的前面加一个贺光徊就不一样了。

  非要计较的话, 除了贺光徊外, 也没什么是一定的。

  “小光, 听话,不难过了。”秦书炀捧着贺光徊的脸,让他把头抬起来了一点。

  他对贺光徊说:“不想就不想, 没关系。”

  言语间秦书炀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把贺光徊抱起来放自己腿上, 两个人额头相抵, 距离近的不能再近。

  秦书炀一只手圈着贺光徊, 一只手隔着纱布碰了碰贺光徊的下巴,“生病已经很辛苦了,不要用这些事情来徒增烦恼。咱小光这会还能走嚒不是?走得还挺好呢,那就不用, 就由它堆储藏间里落灰。”

  贺光徊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摇着头, 感受着秦书炀穿插在他发间的温柔触摸。

  “走得不好……”下巴碰到秦书炀的胸膛会疼,被抱在怀里那份疼痛就会变成别的, 或是发酸的鼻尖,又或者是接近崩溃的心脏。

  贺光徊额头抵着秦书炀, 颤抖着反驳他的夸奖:“如果走得好,我就不会摔跤……你们就不用提心吊胆……”

  他紧紧抱着秦书炀,好像如果拥抱得不够紧,一旦有条裂缝的话那条裂缝就会把他扯进深渊里。

  这几个月来贺光徊做的一直都很好,他在适应着自己的身体。

  他在适应着自己每天早上起来的头晕反胃,也在适应着无论吃什么都是一股淡淡苦味的味觉。更在竭力适应的是他仍旧在震颤,但已经无法听他支配的左腿和已经开始接收到“生病”这一信号的右腿。

  可他还是会让所有人担心。

  秦书炀加班到夜里十一点也要打视频回来。视频里他满脸的倦容,眼睛都累得半眯着也要问贺光徊有没有洗热水澡,把厚袜子穿上再睡觉。

  他们在电话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腿疼吗?难受吗?吃药了没?

  电话的最后,是秦书炀强打着精神检查完贺光徊是否平平安安地躺在被窝里。等他检查完这通视频已经走到了末尾,由一句“宝贝儿晚安”做结尾,再不会讲别的什么。

  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一对相爱了很多年的伴侣会在睡前十分钟聊的话题。它听起来更像医生问患者,长辈关心晚辈。

  或者,说得再刻薄一点。像一个操碎心的护工和他疾病缠身的雇主。

  前段时间傍晚下起大雨,贺光徊着了凉发烧,没接到秦书炀的电话。那天夜里秦书炀又是一路飞驰回来的,陪了贺光徊一夜等贺光徊退了烧再匆忙赶回工地。

  没过多久。贺光徊在别人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单位对秦书炀多次迟到以及此次擅自离岗的处罚通知。

  只是那条朋友圈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要不是贺光徊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看了一遍,他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发烧还没好出现了幻觉。

  月底上交工资的时候秦书炀少交了五百,他找的借口是男人在外要请客吃饭,让贺光徊给他点经济上的自由,不要管他管太严。

  秦书炀不说,贺光徊就当不知道。不单这一件事。

  每天下班回来,贺光徊都能闻得到厨房里炖着各式各样的药膳,盛放进他汤碗里的那些中成药有些拿钱买都买不到。他们跟着各类骨头、蹄筋炖在一起,炖到药汤里飘满了肉味,骨头里又全是药味。

  贺光徊不喜欢那些汤的味道,光看到都觉得头疼。

  可他知道这是汪如芸和李淑娴托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好东西。

  贺光徊还知道接送他上下班的司机不是突然想换车所以“正好”换了辆舒适度更好的轿车,而是贺求真卖掉了几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兰花,查了好几宿资料,才拼凑出来的这个“凑巧”。

  一旦有什么撬开一个角,别的狼狈和绝望就会再也压制不住地倾泻出来,将贺光徊淹没。

  贺光徊紧紧拽着秦书炀的衣服,崩溃地问他:“炀炀,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接受不了呢?我明明查过资料,也见过别的病人,我明明去年还在安慰你告诉你我们要接受的。可到头来为什么接受不了的是我呢?”

  “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还是会让你们担心,还是会让你们没办法好好生活?”

  这两个问题从除了贺光徊以外所有人角度去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个问题原本就相违背,至少在短期内不会有两全的欢喜结果。

  秦书炀摩挲着贺光徊后背,将贺光徊紧紧拽着他衣服的手抽出来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在好好生活呢,谁跟你说的我们没好好生活了?”

  他语调里还维持着一贯的轻松,宽阔的手掌抵在贺光徊背上,先是上下摩挲,后又打着圈儿地揉。

  秦书炀用手指擦了擦贺光徊的眼角,低着头用很轻的声音问:“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净琢磨这个事儿了?”

  贺光徊没回答秦书炀问的问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过了一会,他将脑袋重新埋进秦书炀肩膀上,声音很闷地对秦书炀说:“我选不出来……我不想你们天天围着我操心,担心我今天摔没摔,发愁我明天怎么办。”

  “小光,不用你来选……”秦书炀哑声回应,他拍在贺光徊背上的动作急促了一点,有点打断贺光徊思绪的意思。

  贺光徊将眼睛闭上,他问秦书炀:“是其实根本没得选对嚒?”

  临近傍晚,已经没那么热辣滚烫的太阳渐渐西沉,透过院子里的树荫穿进客厅。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软而亮的头发,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间点,在一间朝向不太好的出租屋里,贺光徊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他腿上。

  那天贺光徊连上了三节辅导班给排的课,进屋以后整个人都是颓的,肩线快耷拉到地上。

  秦书炀接过贺光徊肩上的书包,没什么忌讳地往床上一坐。他拍拍自己的大腿,贺光徊半垂着眼睛坐了上来,脑袋靠在了秦书炀的肩膀上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时他的脸色和现在差不多白,眼底也泛着不太明显的青色。秦书炀按了按贺光徊的眼底,半开玩笑问他:“后不后悔选了我?”

  贺光徊重重捏了一下秦书炀的胳膊,又往他怀里挪进去一点,喃喃自语道:“非要选的话,我想选和你在一起,但其他人也能开心点。”

  当时的夕阳和今天的一样,黄澄澄的,把一切所能用眼睛看到的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明明很温暖却又莫名其妙觉得很辛苦的金色。

  秦书炀还没来得及回答,贺光徊便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是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咱们根本没得选对嚒?”

  贺光徊胳膊紧紧地圈住沉默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秦书炀,贪恋地嗅了嗅秦书炀身上的味道。随后,他直起一点身体,捧着秦书炀的脸亲了一下。

  ——“是,咱们没得选。”

  ——“但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

  秦书炀嘴唇离开贺光徊的额头,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贺光徊早就已经揉乱了的刘海。

  “小光,做不了选择题的时候往往不应该是答题人的错,是试卷出错了,错了的题咱们就不做。”

  没等贺光徊做出反应,秦书炀又照贺光徊脸上亲了好几下,眉眼、鼻尖、嘴唇,亲吻中,他扣住贺光徊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交错穿插,紧紧拢在一起。

  “小光,你现在还相信我吗?像前面的这十四年里一样。”秦书炀缱绻地问贺光徊。

  贺光徊被亲得有些发懵,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下意识就点了头。

  等思绪回来一点点,他想问秦书炀这个相信指的是什么。然而没能问出口,又被秦书炀揽进怀里揉着后背地抱着。

  “那你把答题的资格交给我好不好?我来替你写答案。至于你,只要告诉我你今晚想吃什么就好,嗯?”

  贺光徊没法立即回答,不是不相信秦书炀,是他还不能从情绪里抽出来,以至于听见秦书炀这么抽象的请求会有些恍惚。

  他试探着问秦书炀:“你……你要怎么写?”

  “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不想用轮椅,那我接送你上下班,我牵着你扶着你。一直扶你到你和我说你走不动的那天。新年的时候我就说过,贺光徊摔跤不是贺光徊的原因,是秦书炀的原因。”

  怀抱是没松开的,回答几乎也是脱口而出的。

  贺光徊看不到秦书炀脸上的表情,但脑海里一点不难想象秦书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心是怎么竖起来一条细细的纹路,他的表情又是如何的严肃认真。

  “不……”贺光徊下意识地拒绝。

  他直起一点身体,抬手抵住秦书炀的胸口。下一秒,那只抵在胸口上的手被另一只更大更宽厚温暖的手覆盖。

  秦书炀用不容反对的语气问他:“你不是说了吗?想让我过我觉得开心的生活。我只有在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