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吐到后面, 苦味从胃里升腾而起,顺着食道一直弥漫到贺光徊嘴巴里,那味道和小时候父亲不慎把鱼的苦胆戳破了将就着煮出来的鱼肉味道没什么差别。

  不过因着这股弥天的苦味, 贺光徊总算没有那么恶心。他试探着站起来, 手撑着墙壁往上挪蹭, 还没完全站起身一阵恶心又翻腾上来,迫使他再度种种跪倒在地又开始新的一轮呕吐。

  等连胆水都吐干净, 贺光徊整个人像被抽了骨架一样, 无论他想多少办法都起不来。

  他泄气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一边匀气一边慢慢蜷起身体, 打算再好一点就爬起来。

  这里是市区,他能很快叫到一辆车,然后乘车回家。

  只要回到家就好了, 回到家可以躺在他和秦书炀每天躺在一起的那张床上。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秦书炀也能找到他。

  真的……好想秦书炀能立马出现在面前。

  很久以前, 贺光徊也这么吐过一次。

  那会他被父母接回家。

  贺光徊从那里面一并带出来的伤病还没好全, 但已经临近开学, 他不得不走出家门去准备开学要用的东西。晚上回来的时候父母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他们连灯都没开,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臂看着门口。

  贺光徊一开灯,看见脸色铁青的父母还被吓一跳。

  接下来的事情便再不受他控制。

  汪如芸一边质问他是不是去找秦书炀了, 一边又不听他的解释。

  即便他把背包里刚买回来的学习用品拿出来,说今天只是去买这些东西, 母亲也仍旧不信。

  后面贺光徊被问烦了,将背包往茶几上一扔, 疲惫地开口道:“爱信不信吧,我也没办法证明我今天真的没去见他, 不如你们再把我送进去关一辈子好了。”

  从来没有动过贺光徊一根手指头的贺求真忽然站了起来扬手给了贺光徊一巴掌,盛怒之下他指着贺光徊的鼻子骂:“你当什么不好,你就非要当变态是不是?当了变态以后你连教养都没了,都敢这么和妈妈说话了是吧?”

  那一掌打得很重,打得贺光徊头都朝一边偏,霎时间贺光徊眼前好像黑了一大片,过了几秒才缓过来。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贺求真清晰地看到自己儿子脸上浮起来几根手指的印子,也难怪自己的手掌现在都在发麻。

  可想让儿子做一个正常的优秀的人有什么错?

  想让儿子做一个正常的优秀的人没有错。

  贺求真脸色未变,指着最里面的储藏间让贺光徊进去跪好,想明白了再出来。

  贺光徊顶着肿起来的脸淡声问父亲:“究竟什么时候您和妈妈才能意识到我的取向不是错误?”

  那天他被推搡着推进储藏室,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汪如芸。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头一次和贺光徊一起瘫坐在地上,然后歇斯底里地摇晃着贺光徊问他能不能改一改,求他改一改。

  汪如芸哭得头发都乱了,撕扯间她的珍珠项链被弄断,圆滚滚的珍珠拉狼狈地掉满整个储藏室。

  贺光徊被她晃得头晕,根本跪不住。

  可他仍旧用本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用手抵着托着母亲。

  “妈妈,同性恋不是错,我没有错。如果您接受不了,我可以一辈子不带他来您的面前。但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了。但我向您保证我今天真的没有去见他。”

  下意识地,汪如芸问出口:“为什么?”

  贺光徊没说话,只撑了撑身体好让自己跪得直一点。

  黑暗的储藏室里贺光徊眼睛清亮如水,汪如芸怔怔地盯着贺光徊,眼神碰撞好几个回合,贺光徊仍旧咬着牙关一点不退让。

  几分钟后,汪如芸站了起来。

  先前还歇斯底里的表情现在换成了麻木冷漠。

  她抹了把眼泪,用一贯的、高傲的语气对仍旧跪在地上的贺光徊说:“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那你离开这间家吧。我倒要看看,没有我和你爸爸物质上的帮助,你能走得多远。”

  狭窄密闭的储藏间里贺光徊跪到了天亮,他从一开始的跪着,到后面变成趴着。

  等储藏间的门锁终于解开,有人把他拉出去见到光的第一秒,贺光徊就吐了出来。

  被摇晃时的眩晕和密闭空间里稀薄的氧气已经让他到了极限,而刺眼的强光是让他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贺光徊断断续续吐了一整天,到后面是汪如芸实在不忍心,把已经没多少意识倒在卫生间里的贺光徊半抱半拽地弄出卫生间,又让贺求真开车把贺光徊送进医院。

  这期间贺光徊一直没睁开眼睛,哪怕只眯着一条缝看到一点光贺光徊都会想吐。

  他知道是母亲把他弄出的卫生间,也知道父亲看到他的样子被吓得说不出话,更知道去往医院的路上母亲的一滴眼泪掉到了他的脸上。

  可他真的太难受了。

  他不想吐,也不想睁开眼睛,更不想承认是自己错了。

  贺光徊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意识,少数有意识但无法醒来的时候,他都在想秦书炀如果能找到他就好了。

  可是如果秦书炀找到他,看到他现在这样,该多难受啊。

  贺光徊不想秦书炀那么难受。

  ——

  刺眼的冷色灯在头上晃动,贺光徊睁眼的第一瞬间又立马闭紧。

  他头朝墙壁那边偏过去,一瞬间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哪年。

  是今年,还是刚从那里面出来的那年。

  过了好一会,贺光徊缓过来一点,他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被子上市一院的印花!

  这一瞬间什么晕什么胃部隐隐的抽痛全都被抛到脑后,他后背霎时沁出一层冷汗。

  贺光徊想也不想地把手背上的针头拽了下来,撑着输液躺椅站了起来。

  潜意识里贺光徊觉得自己应该忘了带走什么,但不重要,他必须离开,一刻也不能停留。

  汪如芸退休前在市一院干了一辈子,最后以护理部主韧带身份退的休。

  她刚退休一年,这时间还不足以让市一院全体上下医护人员都换一遍。搞不好和贺光徊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认出他就是汪如芸的儿子。

  渐冻症治不好。

  渐冻症瞒不住。

  贺光徊知道。

  秦书炀也知道。

  但还不能让家里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贺光徊拖着乏力的腿走得跌跌撞撞,但一直没停。

  急诊楼他太熟悉了,小时候无数个暑假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可拖沓的腿脚实在碍事,他撞到好多东西,剧烈呕吐过的嗓子沙哑到听不出来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每一个被他撞过的人都能看到他嘴唇翕动,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手背上的血滴了一地,还被他拖着的脚尖蹭开,整条被他经过的通道看起来非常吓人。

  可这些好像又和贺光徊本人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一步一拖沓,又从来没停歇过,就算摔到了,也撑着通道上的座椅又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继续往前。

  背上的冷汗已经爬到了脑门,贺光徊心跳得快要从嘴巴里出来。

  最多的想法就是怎么还没有到门口,怎么还有那么远的一段路。

  从输液躺椅上站起来的时候贺光徊压根没有给自己的身体适应,这会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之所以还能继续往前走完全是凭借直觉。

  突然,他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贺光徊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说那句抱歉,然后又推开被他撞到的那个人企图继续往前。

  平生没有做过太逾距的事情,但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一辈子毫无过错,就当今天把这辈子的错都犯了。

  反正贺光徊也没想要上天堂。

  非要想的话,他想活久一点。

  他想长辈们晚一点知道他生病了,好让他多一点时间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到时候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可面前的人却死死地抱着他不让离开。

  贺光徊稍稍抬起一点头来,语气急了些,含糊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让一让可以吗?”

  “小光别急,你看看我,是我。”

  天旋地转间贺光徊艰难地定神往前看,他不敢相信秦书炀在这里,可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身体都在告诉他,此时此刻抱住他的就是秦书炀。

  本该在几百公里开外的秦书炀,此刻出现在了医院,正抱着他。

  “……炀炀……”贺光徊不敢置信地开口,身体诚实地松掉紧绷的那根弦,双眼不自觉地软下来,止不住地往下坠。

  秦书炀摁着贺光徊后脑勺,将他摁进怀里用大衣裹住。

  “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找到你了。”

  贺光徊双手紧紧抓住秦书炀的大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快……快带我走,不能在这里……”

  再扬起头来时,贺光徊整双眼睛里全是骇浪,他颤抖着祈求道:“炀炀,我们回家好不好,再不走会被我妈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