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时气温骤降, 前夜睡前为了通风贺光徊没把窗户关严实,现在冷风全灌了进来,把窗帘吹得鼓起一个大大的包。

  贺光徊缓缓睁开眼睛, 眼底尽是倦意。今天起床时的不适感比往日要严重得多, 甚至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他看到的不是鼓起来的窗帘而是一群张开黑色翅膀呼啸着向他袭来的黑鸟。

  如此严重的不适感迫使贺光徊重新闭上眼睛。

  利鲁唑服用后最明显的不良反应就是嗜睡和恶心头晕。

  前者还好, 贺光徊的时间安排还算合理。他一般晚上睡前吃,即便是有反应也就当成是吃了片安眠药。但两者就很难克服了, 特别是清晨醒过来的时候。

  那种就算躺平了也觉得整个屋子都转得翻天覆地的眩晕感能让他恶心很久, 好几次难受到早点都吃不下去。

  黑暗中贺光徊强压着恶心默默盘算今天要做的事情。

  只有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才能稍稍缓解掉一点难受。这几分钟里, 贺光徊不敢乱动一点,就算难受得再厉害也不能乱动。摇头都不行,但凡动一下, 那些张着翅膀的黑鸟就会成倍地增长。

  等稍微好一点,贺光徊才敢稍微动一动。他仍旧不敢睁开眼睛, 只慢慢转过身将床头的手机摸过来, 然后凭着记忆打开聊天软件, 听见熟悉的叮声后对着聊天界面说:“炀炀早上好。”

  “今天有点冷,你记得加衣服……”

  他鼻音还没消,听上去像一团拍了很多糯米粉但没来得及上锅蒸的点心。

  “今天要回市里……和出版社那边约好了。”贺光徊淡淡笑了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又对着手机问道:“刚好能顺道回趟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呀?我给你寄过去。”

  等语音发完, 贺光徊才缓缓睁开眼睛。闹钟定的早,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贺光徊再赖会。

  他挪动手指翻看了一遍最近和秦书炀的聊天记录, 这段时间两个人都忙,通常前面一个人发的消息另一个回话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有些时候甚至回的消息都不是回答上一个话题, 而是自顾自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这种眼前不搭后语的对话导致两个人近期的聊天记录看起来像说了很多话,但事后翻看贺光徊又觉得蛮唏嘘,怎么就抽不出几分钟来好好回秦书炀一条消息呢?

  事实证明就是腾不出这几分钟。

  从起床那一刻开始,贺光徊就开始忙碌起来。

  这份忙碌是身体的不便带来的。

  缓慢艰难的行动让贺光徊做任何事都异常的慢,导致他即便每天真真切切做的事情就这么多,也占据了他太多时间。

  贺光徊已经搬到了学校对面可算下来他起床的时间还是和在市里差不多,磨磨蹭蹭等出门的时候距离上课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

  所有人一看贺光徊走路的样子就能知道他上台阶困难,但没有真正体会过双腿乏力的人不知道其实对贺光徊这样的人来说下台阶才是一件更危险的事情。

  上台阶时困难的点仅仅在于他腿没有多少力气,很难顺当地提起脚踏上更高一级的台阶。

  这种困难目前来说还不足挂齿,在医院做康复锻炼的时候早就把贺光徊的性子磨得又钝又平,他可以耐着性子一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手撑着肘拐站在台阶前一遍一遍地提腿直到自己的脚稳稳当当地踩实在新的一级台阶上。

  但下台阶的时候不能。

  那条无力的腿会像沾在上一级台阶上迟迟不肯跟着身体挪动,稍稍用一点力将腿甩出去的话它又会一点面子不给地鲁莽地跨越到再下一级台阶上。这种动作会扯着贺光徊整个身体往下倾,但凡手一松肯定要栽倒在地。

  贺光徊恐惧所有的楼梯,害怕一个人的时候下楼。

  而这又是他出门后不得不面对的第一个难题。

  今早起床后得那阵恶心感至今都还没消退,这加剧了贺光徊下楼的困难度。哪怕他就住在三楼,这加起来四把楼梯也足够为难他。

  才到二楼一半,提前约好的出租车就已经等得不耐烦打电话来催。

  他手忙脚乱地停在台阶中段,来不及去管累赘的左腿,忙着低头把手机掏出来。

  “你好,请问你还要多久?”司机的声音有些急躁,缓了缓后又稍微和煦一点向贺光徊解释:“主要是您这单路程有点远,我把您送到市里还要去火车站接人,如果您一直不下来的话我后面的单子会超时。”

  即便没有人看到,贺光徊还是歉疚地微微弯腰点了下身子。

  他靠在扶手上手动把腿拽了下来站稳,“您再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到。”

  听见还要几分钟,司机烦躁地啧了一声,随后贺光徊听见了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

  这时候就算再不愿意,贺光徊也得开口解释。

  他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己正在窸窸窣窣发抖的腿,淡声道:“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拖时间让您等。实在是我腿有问题上下楼困难,劳烦您耐心再等我几分钟。一会结账的时候我会付您超时费的,不好意思了。”

  电话那边静悄悄地抽了口烟,闷声一句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不多的一会,贺光徊听见了楼道下面传来的脚步声。

  他正低着头和好像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做斗争,只下意识地收回肘拐又侧过身为迎面上来的人让出一条路好方便别人通行。

  “我扶你下去吧。”

  贺光徊错愕地抬起头来,这声音一分钟前他刚听过,是那个压着火气抽烟的司机。

  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贺光徊头一次觉得自己实在过分。他红着脸磕磕绊绊地回道:“不……不用了……”

  “应该的。”司机却往前一步,自顾自地扶住贺光徊的胳膊,语气里仍旧能听得到因为超时而带来的急躁,但他扶着贺光徊的动作却又稳又实。

  “抱歉,麻烦您了……”感受到帮扶确实省力和安全很多,贺光徊只能满是歉疚地接受这份好意。

  司机轻轻摇摇头,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他:“不是多大的事,不用这么客气。”

  后面最后一把楼梯司机没催过贺光徊一句,全程都闭着嘴和贺光徊一起低着头看着台阶和贺光徊的脚步。每次贺光徊的身体往前倾,他都能用恰到好处的力气稳住贺光徊的身体。

  等两个人出了单元楼,司机抹了把头上的虚汗,替贺光徊拉开车门。

  他淡声道:“你不应该住这种楼梯房的,可以和家里商量换个电梯房,对你要方便很多。”

  贺光徊坐在车里,正弯着腰把自己腿捞起来放进车里。

  他点点头,感激地对司机说:“嗯,过完这个学期估计要搬回市里住了,市里的房子在一楼要方便些。”

  等车子启动,贺光徊心里空落落的。

  今天天气确实不好,天上的云很灰很低,本就没什么好景色的市郊被这种低低的云更是压得灰扑扑一片。

  贺光徊侧头看着窗外的建筑,忽然有点想秦书炀。

  翻出手机看见秦书炀已经回了消息。

  对话框里的消息回得有点跳脱,上一句是下雨太好睡了,他今天差点迟到。下一句又提醒贺光徊要是回市里的话不要坐地铁,地铁空调温度太低,被吹一个多小时回家肯定要头疼的。

  秦书炀给贺光徊转了点钱,让他打车。还说一会上了车记得让司机把空调温度打高点,当心不要着凉。

  末了他发了一张图片给贺光徊,照片里是一份卖相很好的冒烤鸭。

  【炀炀】:这个好吃,我连着吃了两天了,等寒假带你来吃。

  贺光徊对着手机笑了笑,眼睛重新添了光彩。

  他抬起头来对司机说:“劳烦您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以吗?我觉得有点冷。”

  司机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男人,然后视线又转移到前方。

  他点了几下中控,车内的温度缓缓升高,热起来的时候贺光徊缩了下脖子,把自己大半张脸埋进高领里。

  被车上的暖风吹了一路,到了出版社下车的时候觉得更冷了。

  下车的时候正好遇到一阵冷风,贺光徊被吹得脑子化成一锅搅不匀的浆糊。要不是撑着肘拐,险些要站不稳。

  进到办公室贺光徊反常地没立刻开展工作,而是反常地问编辑要来了一杯热水。

  捧着热水喝了小半杯贺光徊才渐渐缓过来,白着嘴唇说:“我没问题了,可以看你们上周编辑好的东西了。”

  这本科普图书主要还是根据梁思成先生的著作来改编的,前言和序都已经写好,贺光徊一眼扫过去觉得没什么问题,能看得出编辑私下花了不少心思,不是为了敷衍KPI而瞎搞一个项目。

  帮忙写导读序言的教授贺光徊认识,对他写的序言贺光徊除了赞叹没别的想法。短短几千字既阐述了建筑艺术的重要性,又笔力老辣地赞扬了梁先生对中国建筑的伟大贡献,最后回归到本书的阅读方法。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导读序言了。

  贺光徊抬起头来看着编辑夸赞道:“不错,您很用心,前言和序这么看下来我都心动想要买一本了。”

  他长得好看,说话时平和地直视对方,满脸的真诚,任何人被这么好看又真诚的人这么夸赞都很难不心动。

  年轻的女编辑捂着嘴腼腆地笑起来,“贺老师夸张了,是林教授的序言写得好,我只不过沾了他的光。”

  客套后她也没忘了今天的正事,立马进入正题将自己收集好的图片资料调出来给贺光徊看。

  编辑指着资料夹上的照片问贺光徊:“我们现在拿不准的是这些图片是不是都能用。”

  说到这里,编辑脸上有点为难,讪笑着同贺光徊抱怨:“您也知道,日式建筑和中式建筑打眼看过去真的很像……”

  贺光徊垂眸一一翻阅那些照片,脸色越来越沉。

  他点头答道,“嗯,这个客观事实不能忽略,普通人确实难分辨,但其实差别很大。”

  说到这里贺光徊又重新抬起头来和煦地弯了弯眼睛,开口安慰编辑:“科普和研究中国建筑本来就是一项逆时代的工作,现在满大街的西式建筑本身就是对中式建筑的一种摧残。我们日渐式微的东西,那边还在继续沿用,混淆避免不了。“

  眩晕感若有似无,贺光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继续道:“不过我想这就是你们做这个项目的初衷不是吗?放心,这方面的错误我会把关。”

  编辑放下心来,随即又关切地问贺光徊:“贺老师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再给您倒点水?”

  贺光徊没客气,点头道谢,“嗯,好。不好意思,今天一直让你替我做这种和工作不相关的事情。”

  “嗨,客气什么,应该的。”

  等编辑再回来的时候贺光徊已经把其中一部分照片从回形针上摘了下来,他屈起手指点了点那些照片。

  “这些不要用,这个工艺一看就是日式的。”

  贺光徊摘出来了太多照片,还别在资料夹里的照片只零星剩下几张。编辑绝望地抽了口凉气,惊声道:“这么多!”

  被编辑这么一嚷,贺光徊觉得更难受了。他捏了捏眉心,又抓着纸杯抿了一口已经快凉了的水。

  “如果图片资料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一些。”贺光徊握着纸杯的手都白了,脑袋里嗡嗡的,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真的吗?太好了!”年轻的职场人避免不了情绪化,编辑眼睛都亮了,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些。

  这声惊呼让贺光徊的心率都乱了,使劲儿地往下咽了口唾沫才把往上翻的恶心压回去。

  原本今天要把民间建筑理清,但贺光徊现在根本没法继续工作。他摆摆手打断编辑,“抱歉,我今天实在不舒服……”

  话语还未继续,贺光徊又忽然住了口把嘴巴抿了起来,只白着脸又抿了一口温水。

  连上下楼时对司机说的抱歉,今天贺光徊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次抱歉。这些密密麻麻的“劳烦”“抱歉”就像平地拔起的西式建筑一样,正无声地摧残着他的尊严。而所有人客气的态度又使得他把原本要说的话现在全堵在嗓子眼无法在吭一声,仿佛再多提一个请求都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

  后面的会议进行得断断续续,贺光徊说几句话就要喝一点水缓一下。到会议结束,贺光徊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肚子里有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在翻滚。

  顾不得狼狈,他跌跌撞撞却又很快地往出版社外面赶。脚步虚浮到看他背影的人会忍不住担心,害怕他下一次迈步会摔倒在地。

  等双腿跨出出版社大门,贺光徊站在路边,终于没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

  冷风一吹,他难受地张开嘴将今天喝的水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