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剪灯旧话>第4章 第一折 青衫客4登秋水(下)

  【登秋水】

  离放榜还有三四日,林思齐在寺中整理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礼,又趁太阳好的时候将禅房中的被褥拿出来洗晒,下午借着秋天的日头为僧人抄经。

  寺中僧侣对这个家境贫寒、干活勤快的小书生格外亲近,不仅愿意同他多说话,为他盛饭都要多打一瓢。

  自从那一夜吴景明来访后,林思齐就再也没有在寺中见过他,想必是搬回自己在陶阳的老家住了,他把那方玉兔小印放在书箱的最里面,生怕弄丢了。

  等待的日子就这样飞快过去,转眼就是放榜之日,也是林思齐与齐筠说好的重阳节。这一天秋高气爽,晴朗的天空飞过北来的雁阵,陶阳城中的枫树业已被凉风吹红。

  街上从上午起就有大户人家携妻带子的车队,架着马车往郊外的冷水山去,寻常百姓则三五结伴,与亲朋好友一起步行出游。

  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几乎人人身上都佩了结实红且绿的茱萸,些许爱美的后生还在头上另外簪了金菊。

  林思齐特地换上自己布料最好的一套衣服,原本是蓝色的天水碧,只不过因为洗的次数略多,颜色淡得像泛蓝的月白。

  他在路边提着一箩筐新鲜茱萸的垂髫小儿那里买了两束香气馥郁的茱萸枝,一束插在洁白的领口,一束别在腰间。

  他走进秋水楼的时候距离正午还有半个时辰,一楼大堂已经几乎满座。粉雕玉琢的小童在门口热情招呼:“公子里面请。您是一个人吗?还是与人一起的?若有事先预定,说出姓氏我就能给您带路。”

  “我是与人一起的,一位姓齐的公子。”林思齐朝小童点头,站在人声鼎沸的大堂内有些无措。

  秋水楼一层的大堂少说摆了三四十张八仙桌,围着中间巨大的水中高台,高台外圈的石制水池里不仅有仿制当地民居等比缩小的粉墙黛瓦,还养了错落有致、绿意盎然的水植,花色各异的锦鲤穿梭在清澈透明的活水间。

  “客官可还喜欢?”小童笑眯眯地用手一指,“水是冷水山的泉水,锦鲤是应天府栖霞寺的苗子,年纪大的比我都大呢,自本朝开国以来,已经养了好多代了。”

  “不过不能让客人喂了,再喂要成猪精了,实在是胖得厉害。”小童指向一条成人小臂长,像个冬瓜似的红鲤,玩笑似的抱怨道。

  林思齐注视着水中游弋的锦鲤,不禁一阵伤感,当年他随父母来秋水楼吃饭,这池子里的鱼还是可以供客人喂的。

  幼时的他站在池边,踮起脚,眼巴巴看着游鱼,父亲便从店中侍女的手上买了一袋鱼食,交到他的手里。母亲乌黑的鬓发间簪夫君亲手磨的竹钗,她抱起幼子,方便他把米粒大的鱼食抛进水里。

  当时他还懵懵懂懂的,只晓得为来这么好的酒楼玩耍高兴,不知道他的父亲就要一去不回了。池中红鲤仍在,游动间激起涟漪阵阵,带他来秋水楼的双亲却已不在,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中间的台子是供人表演的,会有伶人献乐献舞,江南一带名气响亮的班子都会把这里当成首选,下午饮茶的时候会有说书的,念雪堂的本子一般都会先在这里开讲。”小童滔滔不绝地介绍,领着林思齐上楼梯,“今天中午是那位难得一见的琴师献艺,名叫沈碧华,小字檀奴的。”

  林思齐跟随小童拾阶而上,二层的桌子比一楼大堂隔得更开,桌椅的木料更好,中间以花鸟屏风做隔断,半透光的屏风上影影绰绰,也是人满为患。

  小童带林思齐上的是三层,他连二层都没上来过,更别说三层了。秋水楼总共四层,最顶上一般用于招待皇亲国戚、朝廷大员,三层雅间则是当年苏学士起名处,每逢佳节有价无市,一间难求,接待的宾客非富即贵。

  若有人问苏学士为什么不配上四层?那是因为原来陶阳楼只有三层,第四层乃是两百年前胡马窥江去后,小朝廷的达官贵人一掷千金新建的。

  至于二层,家境殷实些的人家是吃得起的,吴景明那天与林思齐说自己的雅集就在二层,一点也不铺张奢侈。一层价格就更为亲民了,寻常百姓兜里有两个钱的,逢了节日生辰也能来打打牙祭。这也是秋水楼多年来受人喜爱之处。

  “您的雅间到了,齐公子在里面等您。”小童为他拉开雕花精美的木门,示意林思齐请进。

  林思齐走进雅间,只见红木圆桌上已放了盛着炭火的瓷炉,青白釉的炉身上刻着莲瓣纹,器型如含苞待放的莲花。炭火之上架设铜网,两尊白瓷酒爵内漾着黄澄的酒液。

  齐筠坐在敞开的窗边,还是那身青衫打扮,他好似格外偏爱这一身衣服。

  沐浴在秋日的天光里,这位俊俏秀美的少年见到他,脸上的神态一下子灵动起来,他本在望窗外掠过的飞鸟,听到开门的动静才转过头来。

  “思齐来得正好,我温的黄酒正是时候。”齐筠用靠在炉边的银镊,取下一尊酒爵,放在对面。

  待林思齐入座,他又从荷包中摸出一角碎银,塞进小童手里:“你事情办得好,这是赏你的。现在人来了,可以上菜了。”

  小童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出门传菜去,走前还不忘说:“我就在门外候着,二位有什么吩咐可以随时唤我。”

  林思齐被他那句脆生生的“思齐”叫得心律不齐,想要取字的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迫切。好在齐筠是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笑吟吟地望着他。

  还好自己多买了一枝茱萸,林思齐发觉齐筠衣襟腰带空空如也,虽是沈腰潘鬓,在重阳日还是少了分颜色。他摘下领口的那枝茱萸,走到齐筠身边为他佩上。

  “专门为我买的?”齐筠脸上的笑意更深,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茱萸殷红的果实,那茱萸的一簇红实衬得他更是唇红齿白。

  真要命,要是他冲着大街上这样笑一下,恐怕真会招来满楼红袖。林思齐不是头一回见到齐筠,却还是觉得他长得像夜明珠一样晃眼。这还是十五六岁没张开的时候,脸上稚气犹存,要是弱冠光景,根本不敢去想。

  同时他也奇怪,自己虽然久在乡野孤陋寡闻,也不至于连哪家有个出落成这样的公子都不知道。本朝不像魏晋时期那般热衷于品评人物,民间仍有评说才貌之风,长得好看的年轻人是最容易出名的。

  “看到路上人人都有,就想到你会不会没有,所以特地买了两枝。”林思齐平复心绪,对上齐筠含笑的眼睛,言辞恳切。

  “你会挂心我这样的小事,我很高兴。”齐筠浅饮一口温好的酒,“思齐居然会记挂一个只见过一次的人。”

  “这是自然,我在心里已经把齐公子当朋友了。”林思齐端起瓷爵,黄酒入口微甜,比他以前冬天为了暖身喝的浊酒好喝百倍,“既然是朋友,理应换更亲近的称呼才对。齐公子可曾取字?”

  “不曾。”齐筠认真回答,“家人替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不能取字,所以都是阿筠阿筠的叫法,好在我也不进学出仕,无字也是不要紧的。思齐要是想喊亲近些,这样喊就好。”

  “那可巧了,我也没有取字,要叫亲近些只能叫乳名。”

  “思齐的乳名是什么?”齐筠好奇。

  “阿乐。”林思齐答道,“是家母取的,从小到大她一直都这样叫我。在她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阿乐。”齐筠如同第一次知道林思齐的乳名一般,将这两个简单的字咀嚼了片刻,又接着说,“令堂一定非常爱你,才会给你起这样的乳名,不像某些人家,给孩子取乳名都是阿猫阿狗的,虽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但是也忒难听。”

  林思齐被他的话逗笑,想到以前经常欺负他的阿猫阿狗,走出青竹镇后,他对那些备受欺辱的往事已然释怀,只是会时不时想那条竹叶青现在还好不好。不过野物只要不被人捉住,总是自由自在的。

  他们才说几句,小童领着一列侍女将菜肴送上,剥皮去络的橘瓣摆成花状,中间是一颗去皮完整的柿肉,这是打头的果碟。秋水楼临江,自然少不了水里江鲜,虾茸香马蹄、花石鱼丸、白浇鳙鱼头,依次摆上,这是鱼碟。加上瓦罐装的虫草排骨汤,竹编挂的香酥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林林总总摆满整张桌子。

  压轴的是小蒸笼里四只巴掌大的螃蟹,还配了两套黄铜蟹八件,两碟姜丝浸醋,齐筠拿起一只螃蟹,动作娴熟地用蟹八件拆起蟹肉来,一看就是常吃稀罕物的行家。

  林思齐见状也拿起一只,却对着眼前不知作何用处的工具犯难,偷偷去瞄齐筠,却发现对方已经如庖丁解牛般将蟹拆完了,根本学不到半分。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齐筠将那碟堆成小山般的蟹肉蟹黄递到他面前,他拿起林思齐眼前的那一只,掀开蟹壳,继续拆起来。

  “你都送了我茱萸,吃我一盘蟹肉不打紧吧?”齐筠头也不抬,“不熟练的人拆了容易腥手,洗都洗不掉,你总不会想自己写字的手上有腥味。”

  林思齐望着面前的蟹肉,眼睛一阵酸涩,若说自己命好吧,家境贫寒父母双亡,若说自己命苦吧,他遇到的友人吴景明、齐筠,都对他关怀备至。

  “阿筠,谢谢你。”林思齐夹起一筷子雪白的蟹肉,沾了醋放进口中,低声称谢,他怕再大声些,被齐筠察觉嗓子发哑就不好了。

  “只是拆了只蟹,说得好像是什么大恩一样。”齐筠无奈,“阿乐你不要对我这么客气,今天是你陪我来,不是我陪你来,是你给我面子。”

  “你在寺中这段时日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人或者事?说来听听,权当下酒了。”

  “结交了一位朋友。”林思齐饮下一口黄酒,“吴尚书的儿子,吴景明,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示好。”

  “哦?户部尚书吴颐的儿子,我倒是猜想到一二。”

  “什么?”

  “他不是想榜前捉婿,就是想培养得意门生,亦或兼而有之。吴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齐筠打趣,“吴景明想让你当他妹夫。”

  “我?我哪里配得上吴家的千金!”林思齐震悚不已,“我打算孤独终老,家徒四壁的,哪能让姑娘和我过苦日子。”

  齐筠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蟹八件,用筷子夹了块流油的蟹黄,堆到林思齐的盘子里:“不是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吗?阿乐肯定不会一直潦倒下去,吴家看中你也很正常。”

  “你不会是没看中吴景明吧?常说兄弟姐妹都长得像,你觉得他长得不让你喜欢?”

  “哪能,吴春和如玉君子,皎皎若云中月。”

  “我比之如何?”

  林思齐觉得齐筠这话有些古怪,转念一想,又觉得长得好看的人爱攀比是正常的,他毫不犹豫:“那当然不能跟你比。”

  “吴春和大败而归,看来阿乐还是更喜欢我的长相。”齐筠似乎非常受用,饮下一大口酒,眼底流露三分醉意,“若我有个妹子,也要将她说给你,可惜我只有个顽劣的弟弟。”

  齐筠心里想,阿乐既不谈贪图美色,也不迷恋富贵,听到吴家有择婿之意,第一反应是拒绝,不愿连累姑娘家,他虽一时沉于下潦,却是个心如明镜的好孩子。

  他的这位恩公只怕是未遇到合眼缘的,若是日后遇上了,情字一起,非要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可。

  作者有话说:

  偷偷双更,吴景明表示自己没惹任何人,还没出场的弟弟开始打喷嚏心想为什么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