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剪灯旧话>第5章 第一折 青衫客5闻鹊喜

  【闻鹊喜】

  “阿筠真是折煞我了,我配不上吴家的千金,也配不上你的妹子。”林思齐连连摆手,他一想到自己连门都没有的家中会出现一位自小锦衣玉食的姑娘家,只觉汗毛直竖。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他对亡父也并非没有微词,林御史固然高风亮节,可他早早抛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实在是对他们母子有所亏欠。

  青竹镇上哪一位农妇都比亡母更幸福,丈夫生前聚少离多,丈夫死后被吃绝户的官太太,又有什么稀罕当的。

  林思齐不常饮酒,喝下几杯黄酒便有微醺之意,他幽幽开口,吐露心声:“我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青云之志,只盼自己能考上进士,外放做浊流官,当一县之长,造福一方百姓……”

  “若是任期满的时候有人送万民伞,那就心满意足啦。”林思齐举起酒爵,感叹道。

  “阿乐想法还真是……与众不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想考一甲的读书人。”齐筠为林思齐盛了一小碗排骨汤,“我看你有些醉了,喝点热汤会舒服一些。”

  “我这个人闲暇时也爱听些市井话本子,里头的才子个个都是奔着状元去的,连同为一甲的榜眼、探花都不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玄奘法师取经故事,才子想考状元和妖精想吃唐僧肉似的。”齐筠忍俊不禁,“尤其是吴尚书,他自己有状元瘾,没考上就要儿子考,这瘾真有这么大?”

  “世人各有所求,吴尚书心中有憾,故生执念,希望儿子能考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林思齐喝下一口热汤,“我倒是羡慕阿筠,流连山水,不受所求的束缚。”

  “阿乐,你有所不知,我也是有所求的,很多事情并非用权或用钱就能做成。”齐筠思及自己十年前那场一败涂地的飞升,罕见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过若非飞升失败,他也不会被阿乐所救。当年齐筠在青竹镇渡劫失败,被天雷劈回幼体,差点被捕蛇老人抓进篓子里,好在林氏母子出手相救,否则别提恢复道行,只能变成富贵人家的盘中餐了。

  他在山中待了大半年,勉强能恢复人身,才被姗姗来迟的齐虹带回云梦泽。

  半载光阴忽然而已,齐筠回到云梦泽已是仲夏时节,离开时的枯荷残梗换作满目盛放的菡萏。

  何惠娘身穿藕荷色的大袖衫,坐在一芥小舟中,从流飘荡于茫茫无际的水波之上。

  她怀抱一枝大如团扇的荷花,宽大的衣袖在微风中飘动,露出洁白手腕上的一对绿玉镯。下身未着鞋袜,双足浸在清澈温暖的水流里。

  水面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调皮游鱼,摇晃着尾巴,追逐落在水里的烟紫色披帛。

  “老师,我回来了。”齐筠脸色苍白,那身竹叶暗纹的青衫也有破旧之色。

  他足尖在水面一点,动作轻盈地凌波而行,不消片刻便来到舟前,与何惠娘并肩而坐,舟上分明多了一个人,却未曾下沉。

  何惠娘转过身,将怀中那枝硕大的荷花放进齐筠怀里。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香扑鼻而来,齐筠感觉到未好全的内伤正在逐渐恢复。

  何仙姑教养的孩子们都唤她为“老师”,从不喊“师父”,因为何仙姑不是“父”,喊“师母”又颇为奇怪,是以用人间师生的称呼来叫。

  “阿筠能平安回来就好。”何惠娘用双手捧着齐筠的脸庞,她的目光柔和似水,“我知道阿筠还会回来见我的。”

  “都是我不好,没有听老师的话。”齐筠本想羞愧地低下头,却因何惠娘的动作不得不与她对视,语气中难掩懊悔。

  “无需自责,你已经长大了,愿意听我的话才是怪事。”何惠娘没有任何责怪之意,松开抚着齐筠脸颊的双手,轻轻抱住了他。

  她在齐筠离开之前就温声细语地告诉过他,齐筠的道行虽满千年,心境却未达到圆满的境界,现在不是飞升的时机。

  齐筠则认为成仙已久的老师一定也有看走眼的一日,一意孤行去青竹山渡劫。

  他走的那一天正是秋分,云梦泽的荷花都开败了,一片凄惨景象,连拂过水面上空的秋风也是冷瑟的。何惠娘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临走前给予他一个温柔的拥抱,与现在这个一模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飞升失败吗?”何惠娘松开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齐筠的鼻尖。

  “我知道……我的心境未达圆满。”齐筠他比何惠娘足足高出半个头,如今却老老实实坐在老师身旁,像是自知犯错等待师长责罚的孩子。

  “那你可知道,是哪里不圆满?”何惠娘循循善诱,握起齐筠冰冷的双手,纯净丰沛的灵力源源不断汇入他的身体。

  “我不知道,还请老师解惑……”齐筠感受着体内被天雷烧毁的经脉迅速恢复,他苍白的脸色终于好转,连他身上那袭竹叶暗纹的青衫也变得光洁如新。

  “听说落魄书生杜子春,虎皮上两世长梦,成仙或为人,他已识门道九分。”何惠娘用齐筠从未听过的曲调哼唱,她清亮的歌声在水面上久久回荡,“偏情字入骨深……”

  藏在荷花间的白水鸟被歌声激起,展翅在空中盘旋。

  “《玄怪录》中的那则故事?”齐筠在何惠娘教养的一干妖等中向来博闻强识,他读过何惠娘唱的唐传奇,却不懂得老师的用意。

  “正是。不同的妖怪与人,情况各不相同,所以在仙途上面临的劫难也不同。而你,是我教养的所有孩子里最像人的一个,你的劫难当然与他们不同。”何惠娘手掌一翻,齐筠怀中的荷花缩小成手指粗细,飞进她宽大衣袖。

  “那我的劫难是……?”

  “你出发前本有一死劫,一情劫,现死劫已过,离飞升只差一道情劫。”何惠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必是那位救我的孩子,我应该报答他对我的恩情。”齐筠朝何惠娘拱手一礼,“多谢老师提点,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这一次出去,你会心想事成。”何惠娘伸手摸了摸齐筠的发顶,“去吧。”

  齐筠从小舟上站起,立在水面上恭敬地向何惠娘再行一礼,随后转身踏波而去,飞出烟波浩渺的水泽。

  直至齐筠离开云梦泽的范围,何惠娘一抖袍袖,一道水柱凭空出现,向层层叠叠的荷叶极速射去,她无奈道:“阿虹,别再拔水鸟的毛了,那是我代眇鹤君暂时养的。”

  荷叶间一阵响动,姿容妖冶的红衣青年从中跳出,他用手擦了一下被水柱打湿的鬓发:“看来筠哥这回伤得的确很重,居然没发现我,他的伤好全了没,现在没有大碍了吧?”

  “我已经为他治好了。救命的恩情是情,共赴三山的恋情也是情,剩下的事情全看他的造化了。”

  “啊?他和那个孩子是命中注定?不会吧,我看过的,一个特别瘦弱的孩子,像快饿死的猫崽似的。”

  “阿虹,你的悟性还是一言难尽。”何惠娘带着点力道戳了一下齐虹的前额,“世上有命中注定,又没有命中注定。人是活的,命也是活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之中。”

  “比方说,一个书生本有高中的命格,他被不入流的算命先生泄露天机,以为自己可以不劳而获,天天犯懒睡到日上三竿,命中本有的功名也会被败掉的。”何惠娘为齐虹讲道,“齐筠和他的小恩公是什么关系,以后会如何,要看他们自己。”

  “老师,您把我戳疼了,手劲可大。”齐虹抱怨似的撒娇,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我要是有筠哥那样的悟性,现在快飞升的就是我了。”

  他懒懒散散地向何惠娘行礼,留下一句话:“筠哥的这个热闹我非要凑凑不可。”

  齐筠并不知道齐虹偷听的事情,也不知道何惠娘后面说的话,他只知道他要报恩。林夫人的病,他本想施以援手,可是阴司说林夫人命数早该尽了,已经在阴差阳错之下延长数年,齐筠走的是正道仙途,再要做什么就不合规矩,把凡人的生死搞乱了。

  即使如此,他依然对林夫人之死饱含歉意,认为没能帮上林思齐的忙,竟然让他落入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悲苦境地。

  齐筠本在发愣,却听到林思齐开口。

  “我原本还想旁敲侧击,问一问阿筠有什么想要的,毕竟阿筠对我这么好,如果你想要的我恰好能给,一定会给。”

  林思齐一时郁闷,觉得自己简直不自量力,齐筠出身富贵,连他自己都办不成的事,一个穷书生自然是没法帮上忙的,他又接着说:“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好,我当然要还给你,可是连自己都一无所有……”

  “一边说把我当朋友,一边说要还给我,你这个人真是……只是一顿饭而已。”齐筠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林思齐身边,用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林思齐饮食简单,向来没什么油水,下巴尖尖,脸上都捏不到肉,

  “我对你没有所求,只是和你娘一样希望你平安喜乐,若是我对你有所求,一定会告诉你。另外,别看你现在一无所有,以后该有的都会有的。”

  齐筠话音刚落,先前招待他们的小童就喜气洋洋地推门而入,嘴角快咧到耳根:“两位公子,大喜!大喜!”

  “院试放榜!榜首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林公子,说来可巧,第二名就在楼下,陶阳吴景明,吴尚书家的公子,二位都是大才子!”

  “什么?”林思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小心撞翻桌上的酒爵,瓷制的酒爵落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碎响。

  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多少钱我会赔,你帮我记着……”

  齐筠扶住他,轻轻拍了拍林思齐的背脊,安慰道:“没事,不过是个杯子,我帮你付。”

  “碎碎平安,公子不用赔了,三年后恐怕就要当举人老爷了,还这么年轻。”小童笑道,“我们掌柜的说了,院试榜上前十不用付账,我们秋水楼可是苏学士取名的馆子,当然要沾沾文气,对读书人向来是推崇的。”

  林思齐只觉得恍若梦中,他不知道自己去年的铩羽而归是学政故意动的手脚,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学识不太自信。虽然院试第一连“三元”的一元都不是,他震惊于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这下吴春和真的大败而归。”齐筠这次拿出了一整个银锭,塞进小童的手里,“啧,我这嘴巴,真应该去支个算命摊子……世事难料,越是想要,反而越得不到,也不知道吴尚书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怎么办?”林思齐握住齐筠的手,他的手因酒酣与激动微微发热,一时都没注意到齐筠体温异常之低。

  “什么怎么办?”

  “春和让我三年后去他家投宿,我怎么见他和吴尚书……”林思齐来不及高兴就开始烦恼,“名次比他低都没事,名次比他高实在不好。”

  “放心吧,不至于这么小心眼,三元不是还在吗?他应该凭自己的本事争取,没得到就是他或者他爹不行,和你没关系。”

  齐筠扶着林思齐走出雅间,怕前面人多拥挤,未走林思齐随小童上来的那条路,而是走了一条通往后门的楼梯。

  “你想,你要是比吴景明还厉害,那吴尚书肯定更来劲了,三年之后你去投宿,非得让你和吴景明的妹子见面不可。”

  齐筠从街上唤来一顶小轿,让林思齐坐进去,他掀起门帘同林思齐讲话,又转头与轿夫说好价钱与地点。

  “阿筠别吓我了,我是真不想做吴家的女婿。你之前说要到我家讨酒喝,我明日就收拾东西回去,赶最早的船,回家修门去。”

  林思齐坐在轿子里,齐筠站在门前,他们挨得极近,近到林思齐能闻到齐筠身前那枝茱萸的甘香,混杂着一丝淡淡的酒味。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累了,也醉了。

  “好,我会和你回家的。”齐筠点头,在嘈杂的街道上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放下门帘,望着小轿远去。

  正当他站在街角回味今日发生的种种,一串清脆琴音蓦然从齐筠身后响起。

  齐筠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头戴幕篱的抱琴青年。

  他长身玉立,一头未束的乌发自然披下,比幕篱的白纱更长。发为血之余,就算在幕篱的遮挡下看不清面孔,也能知道这是位气血充盈的大美人。

  方才那串未成曲调的琴音,正是他用手弹拨琴弦发出的。

  “碧奴,今天是你献艺?”齐筠认识这位不愿露脸的琴师,好几百年前就认识了。

  “正是我弹琴,不过今天赶上放榜,大家都没心思听,一层吵得很,我就和陛下先行离开了。”

  沈碧华的声音如石上流淌的清泉,相当澄澈悦耳,比起齐筠记忆里旧唐天宝年间出入宫禁的梨园子弟也毫不逊色。

  “碧奴也是你能叫的?”一位戴银质面具的玄衣男子站到沈碧华旁边,话语里醋意翻涌。

  他身材高大,比沈碧华高出一截,伸手搂住沈碧华的腰身,警告似的瞪着齐筠。

  “碧奴,在人前不要说漏嘴,当今只有一个陛下,就是京城里的那一位,不是你身边这个。”齐筠好意提醒道。

  他又存了逗弄那高大男子的心思,故意挑衅:“碧奴碧奴,天下人都这样叫,我怎么叫不得?全天下仰慕碧奴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一个一个去瞪吧。”

  “好啦,阿筠你别逗他,不然我回去又要哄很久的,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我出来弹琴。”沈碧华一手抱琴,一手挽住身边人的手臂,“檀郎,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和齐筠是几百年的老相识了,他就是故意逗你。”

  “我要吃你亲手拆的螃蟹。”周檀似乎是习惯发号施令,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

  “你们两个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行不行……”齐筠用手捂住眼睛,实在不愿意见他们二人作这般小儿女情态。

  “阿筠,你今天是在了因果吗?听说你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沈碧华安抚好周檀后,移开话题,“我要提前恭喜你了。”

  齐筠原本应该说“是”,愣了半天,只能吐出一句:“……也许是吧。”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作者有话说:

  1.齐筠的老师是八仙之一何仙姑,手捧荷花是固定造型。

  2.何仙姑唱词来自《大唐玄怪来谒》,杜子春是唐代传奇小说集《玄怪录》中的一个主角,感兴趣可以去搜一下,并不长。

  3.这是阿乐在本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考第一,之后不会考第一的,不是龙傲天。吴景明的三元梦还能追。

  4.沈碧华和周檀是后面三篇之一的主cp,后面会有独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