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85章 二战Pa番外:Mo Ghile Mear(中)

“您知道我们在哪吗,亲爱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尖叫着问他,“要不是有您在,我准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踏上了天国的领土!”


苏格兰人的绿眼睛冷冷瞅着他:“也对,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接应的天使。”


“要是天国里净是您这样身穿军装、满脸涂泥、头上顶草、满嘴‘Aye’和‘Nae’的苏格兰亚马孙天使,那哪里算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去处哟!”(“亚马孙天使”是克里斯蒂安临时编出来的,是对身穿基尔特呢裙的苏格兰兵的戏称。电影《滑铁卢战役》中拿破仑有句台词:“呵呵!威灵顿除了这群亚马孙女人就没人可派了”,说的就是苏格兰高地军团)


“不确定,我只能确定我们仍在欧洲。”苏格兰人厌倦了,不愿跟他贫嘴,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心怀怜爱地轻抚着自己的战斗机,嗓音逐渐变小,最后近似耳语:“我偏离了原本的航线,通信设备在雷暴中停止了工作。此后,我遭到了敌人的围攻……”


“那您可真了不起。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您还能稳住心神,再击落一架敌人的飞机……哦,朋友,我叫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是个法国里昂人。”


“好吧,基督徒(Christian)。但愿你的上帝宽恕你(let you go scot free)。如果你在那九死一生的危急关头,你也不会想着如何祷告了。”苏格兰人不耐烦地拿枪指了指法国人的鼻子,向他示意已经上膛,接着就用力拉开了飞机的舱门,整个身子缩了进去(let you go scot free:即“纵容你逍遥法外”,是飞行员玩的一个一语双关。因为这个短语的字面意义是“给苏格兰人自由”)。


克里斯蒂安披着湿衣服,演技夸张,像个歌剧演员似地站在外面高声哀嚎。


“怎么这样,我会冷死的!”


“别逗我笑。现在是六月,夜间的风可算不上冷。”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一旦我得到机会,一定要向你所在的中队投诉你!”


“查尔斯·O·蒙哥马利。中间的O是‘Oscar’,不是‘Oidhche mhath(盖尔语:晚安)’。”苏格兰人毫不客气地赶走了他。“我要休息了,两只眼睛轮流值班——别想在我这玩什么小把戏。”


他当然不会像海豚一样左右半脑轮流休息。不过,高压环境下锻炼出的军人直觉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法国人想玩什么鬼把戏,没准他会毫不怜惜地崩裂那个美丽的法兰西脑壳……也许不会,谁知道呢。他轻笑着收起枪,居高临下,玩味地看着法国人。克里斯蒂安是个珍爱生命的胆小鬼,短短一句话已经让他胆战心惊。他用那双多情含羞的眼眸怯怯地望着微笑的查尔斯·蒙哥马利——事实上,这个曾经的歌剧院宠儿挺怕蛇、毒虫一类的东西。要是苏格兰人能跟他分享一下机舱就好了。


可惜他那引以为傲的容貌并不能让淡漠的苏格兰人给予更多的怜悯。克里斯蒂安心生烦恼,漫无目的地闲逛回了自己来时的那片沙滩。


夜间涨潮了。他注意到沙子上有一些此前没有的东西——几只随海水飘来的箱子,里面有些玻璃瓶子。标签泡坏了,但他知道里面是德国葡萄酒。


他本想欢天喜地地找苏格兰人邀功——那准会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的!但回想起此前苏格兰佬拿枪指着他鼻子的恶劣态度,克里斯蒂安那轻快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我才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叫醒一个恩将仇报的老兵油子呢——那个诡计多端的苏格兰佬!没准他会为了霸占几瓶葡萄酒,就开开心心地把我崩掉的……哦哦,还会把现场伪装成德国佬造访过的样子!克里斯蒂安心想着,在沙子上挖了个坑,把葡萄酒小心翼翼地藏了进去。好吧,我们的法兰西朋友,克里斯蒂安·萨列里,你总算难得地学聪明了一回!


他耐心地等在海岸处,果不其然,之后又得到了一些其他随洋流飘来的东西……比如船只碎片。他雀跃的心情逐渐沉痛下来。祈祷没有起效果,奇迹没有发生。原先他待过的那艘船,还有旁边好几只船,已经全都葬身海底了。


清晨醒来,克里斯蒂安看见查尔斯正在不远处用树枝在沙子上画画——他醒的真早啊,克里斯蒂安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您画了什么……天哪,是泰迪熊!我本以为你会画个没穿衣服的梦中情人!”


查尔斯乜斜着眼睛,很不服气地瞪着他,但握着树枝的手却并没有停下画画的动作。


“谁像你们,死到临头满脑子还都是性和女人。”查尔斯一边嘀咕着,一边给沙子上的泰迪小熊画了风笛,一件礼服上装、一顶苏格兰人的帽子和一条基尔特裙。


他用靴底踢掉了沙画:“法兰西人,一个因好色而死的民族。”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更愿意称之为浪漫至死……Romantique jusqu’à la mort。看来,您一定接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对吗?”


查尔斯愉快地笑了笑:“我在上公学的时候学习过素描画,但也有三四年没有动过碳素铅笔——”


轻松愉快的谈话一瞬间终结。查尔斯突然不笑了,绿玻璃似通透的眼睛警惕地望着天空,好似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不该有的异味。但是克里斯蒂安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闻见。


“趴下!”他捂着克里斯蒂安的耳朵将他猛地扑倒在地上。十几秒钟后,一架战斗机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一头栽在不远处的浅海里。几秒钟后,机尾爆发出一团火球。但火势没有蔓延到整个机身,而是很快地被海水泡灭了。


“是德国人的飞机……”查尔斯喃喃低语。


“什么型号?”


“梅塞施密特Bf-110战斗机。”苏格兰人说着,拔出枪,便开始往坠毁的战机处小心靠近。


克里斯蒂安胆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襟:“查尔斯……我的意思是,你年纪比我小,我不能让你冒险——我应该挡在你前面。”


“要是你把我当成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笨小子,那可真是大错特错。我已经入伍接近四年,比你更清楚怎么高效地结果一条生命。”


苏格兰人不加理会,只冷淡地把佩枪丢还给他。


“还给你。要是他还活着,试图结果你,那你就先他一步结果他。”


克里斯蒂安无计可施地拿着自己的枪,好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身边的查尔斯已经谨慎又快速地靠近过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搬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德国人尸体。德国人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刚刚没了呼吸……老天,看看这稚嫩的面孔,看看这金发,他其实还是个少年呢。


克里斯蒂安看着德国人长满金发的流血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并不是同情自己的敌人,只是死尸的金发让他想到了身边的苏格兰朋友查尔斯·蒙哥马利……他也会在快速下坠的恐惧中,像这个德国少年一样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吗?


在那可怕的死寂中,查尔斯举起上膛的枪,冷冰冰的枪口对准了满头是血的德国飞行员。


看见德国鬼子,往日灵动活泼的绿眼睛顿时变得冷若冰霜:“如果敌人仍是活的,那就把他变成死的。”


“不要紧,查尔斯,他已经死了。”


但查尔斯并不是那么确信。他怀疑地摇了摇头,上前探了探德国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德国人的心跳。


“好极了,刚好省下为数不多的子弹。”苏格兰人冷漠无情地指使克里斯蒂安抬起死者的头,而他自己则去搬死者的腿。“我们把他埋到远些的地方去,能拿走的东西可以尽量拿走,能保暖的衣物也可以扒下来。”


但克里斯蒂安却想起死在里面的德国飞行员,心里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了。


“我开始担心你了,查理·蒙哥马利。我怕你跟他一样死去。”


“我的经验和技术,可不是这个没头脑的德国新兵可比。事实证明,你只是在杞人忧天(worry me silly)。”


“但愿如此……你真的太棒了,查尔斯。”


克里斯蒂安低声回答他。之后两个人一起,把死去的德国少年搬到尽量远的沙滩埋掉了。他们在他的口袋里拿走了一包烟和一只精巧的金属打火机,上面刻着一个女性的名字……要么是他的母亲,要么是他的姐妹。


那天晚上,克里斯蒂安失眠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生命的流失。一个人在他的身前慢慢地死去了,僵硬、冷却,变成一团大约价值七美元的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混合物……他想要哭泣、想要叫喊,但他的眼睛干到不能流下一滴眼泪,喉咙紧到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他无法入睡,摸着黑来到了查尔斯的飞机前。机敏的苏格兰人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拉开舱门,唤他进来。


“你怎么了,克里斯蒂安?”


“我很好。”克里斯蒂安喃喃地答道,但他那位敏锐的苏格兰飞行员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


“你还不习惯死亡,但这只是战争最平淡的一角。战场不像戏剧里描写的那样宏伟,对吗?我曾在汉堡的一个港口,亲眼看见许多小孩子被炸成了碎片。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刚刚被他们的老师带上小白船。一枚炮弹恰好落在了船上,有一根被炸断的孩子的手臂越飞越高……德国的男人、女人都在心痛地号哭。孩子什么都没做错,我本该难过的,可是我又很难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共情。”


有些人的灵魂逐渐死去了,他们的存在从此不能再被称呼为“人”。现在,查尔斯·蒙哥马利认为自己也不过是盘旋在夜空中的一个游荡的战争鬼魂。


“其实,我的叔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也投身于皇家空军。他无所畏惧,擅长夜袭,令敌人闻风丧胆。最后,他喝多了威士忌酒,开着战机一头扎进了太平洋冰冷的海水里……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是清醒的。即便敌人的枪林弹雨没能杀死他,无端的忧郁也做到了。”


克里斯蒂安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响动——那是查尔斯把某块金属用力地摔出去,它陷进了沙子里。


“克里斯蒂安,所谓勋章,有时就是比赛炸掉更多的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房子、杀掉更多的敌国平民走上战场的孩子。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因为不杀死他们的孩子,那些好孩子就会杀死我们。比起指挥官口中的荣耀,我想我们更在乎的只是自己的生活……”


但克里斯蒂安把它捡了回来,小心地擦掉了上面的细沙。那是个信天翁样式的徽章,他从衣袖顶部摘下来的。


“我不要了。”苏格兰人在黑暗里紧紧闭着眼睛。“送你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战后还能卖纪念品赚几个钱呢。”


“我也未必能平安地活到战后。您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他不敢提起轴心国战胜的可能性,生怕那会勾起查尔斯的某些悲伤的回忆。


“你是应该活到战后的人,但我不是。你看不出来吗,我再也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也许会成为他们的耻辱……陨落于战场上,才是我能为他们做出的最大贡献。”苏格兰人低声告诉他,“一旦战争停止,孤寂和无助就会很快夺走我的性命……但我知道,你是坚强善良的人,绝不会被那些东西所左右。”


话音未落,法国人探出身子,猛地伸手将他的苏格兰朋友用力搂在怀里。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不是故意的……天啊,查尔斯,你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至于别人,我确信他们都会以你为傲。”


他紧紧贴着查尔斯的身体,听着他的呼吸……一切都是那么可爱,那么理所当然!克里斯蒂安郑重其事地亲吻着那些浅金色的发丝,上面有些海盐的咸味。他大概是用海水清洗了头发。


他的亲吻从头发移到了脸颊和嘴唇上,最后扯开了那件深蓝色的空军制式外套。


“克里斯蒂安,你真该死啊!”苏格兰人如梦初醒,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制式外套,声嘶力竭地不让法国人把它们扯掉。“同性恋是犯法的,啧,狗娘养的——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


“我想要你,但是绝不会用情爱去解释……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同性恋。”法国人紧咬着他的衣袖,咬着上面的三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条纹——一条窄的,两条中等宽度的。“让我亲吻您,请让我亲吻您!”


“胡闹!你怎么敢侮辱一位皇家空军上士的名声!法国人,你怎么敢,你哪里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


“如果这就是您的答复,”克里斯蒂安抓起他的手,把上膛的枪塞到他手里。“那您可以尽情结果我了。”


这是一场豪赌吗,赌他就像你爱他一样深爱你,赌他舍不得开枪……被心爱的人杀死,总比饿死、累死强。克里斯蒂安听着查尔斯的心跳,意识到那正在越来越快。幸运的是,他赌赢了。当他再度试探性地抚摸他亲爱的苏格兰飞行员时,他没有遭到拒绝。


当忍受克里斯蒂安的亲吻时,查尔斯躺在下面胡乱地喘气。他们都饿了太久,但更早到来的查尔斯状态其实并不比克里斯蒂安更差。可他主动躺下了,任法国人胡作非为。


克里斯蒂安亲吻了他的手指:“您有反应了,我就知道您是同性恋。”


含笑的绿眼睛懒洋洋地睁开:“那你想怎么做……把我交给德国人,让我戴上粉三角被丢进集中营?”


“不会的。”克里斯蒂安喃喃道,轻轻吻了他的嘴唇。“现在我也是了。”


“那你是把我当成了姑娘,准备进行军备演戏吗?”查尔斯没有挣扎太多,就听天由命似地被法国人压在身下。他埋怨似地推了推克里斯蒂安:“嘿,慢点,你压痛我的肩膀了……”


克里斯蒂安的手指探进他的外套,从里面拿出一枚金属牌,上面写着:查尔斯·O·蒙哥马利,苏格兰爱丁堡科克本街7号。


“我突然记不起来了,中间那个O是什么的缩写?”


“奥斯卡,奥斯卡·王尔德。我妈妈最喜欢的作家之一,而我的生日比他晚了一天,在10月17号……”


那是一个被审判的同性恋作家。


“战后我一定会去那里找你。”克里斯蒂安小心地记下了姓名和地址,郑重其事地亲吻了他的铭牌。“然后给你带一大束象征纯洁的白玫瑰。”


“同性恋不纯洁,那是肮脏且犯法的。我不会再重复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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