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30章 可是我不敢望向您的眼睛

如今我习惯了查尔斯的陪伴——让他以一个同性伴侣的身份陪着我出门。要是他有事离开,我便会不自觉地心神不宁。但我对他的爱意到底能深刻到什么样的地步,我根本不敢去细想。


我想我的确愿意为了他去死。死亡,在我看来已经是最轻松的脱罪手段,为情而死看似浪漫,但有些时候的确分文不值——我见过好多傻瓜,两脚刚离开楼顶就后悔往下跳了。


我见惯了死亡,早就清楚“死”往往就是懦夫和失败者爱用的逃避手段。当谈起死亡,人们想到“牺牲”、“殉道”,甚至想到“天妒英才”……一般人死了,人们总会努力想他的好,很少会去细数他生前的罪恶。


人们将爱比作火。对此我是这样解释的:不是因为火会灼伤人,而是因为它既不是液体、气体,也不是固体,而是难以捉摸的等离子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容器才适合盛放火。


我害怕被爱的火焰燎痛手指。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爱”向来要与“毁灭”一词挂钩,母亲和她的爱就是现成的例子。


死于恋人的手中或许是个好归宿——如果不是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渴望连我自己都会浑然不觉。不过,我的确很早就执拗地认为,如果有人想要同时得到爱、自由与怀念,最方便的手段就是死于爱人之手。就像被过气女星枪杀的马克斯一样(出自电影《日落大道》)。


身为一个平头百姓,我的命并不十分值钱——至少远没有我那能分泌精神控制素的唾液腺值钱。至于我那一文不名的灵魂,一直都只是供上等人们亵玩的商品而已。他们总是受到我那华而不实的皮囊吸引,而想要戏弄我的灵魂,但很快也就厌烦了——毕竟那终究只是一个廉价的平民灵魂而已。


我想我大概罹患了某种可笑的精神病,虽然找到了几乎可以被称作完美的恋人,整颗脑子却只被荒谬的悲观所支配。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却无力遏制自己那越发轮廓清晰起来的愿望。被查尔斯虐杀在某一段时间就是我做梦素材的重要构成。


要是让查尔斯知道了,他又会怎么说呢?会不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然后一脸厌恶地让我滚蛋?我害怕被他用厌恶的眼神凝视,我的心会被他击碎的。


当我夜间因噩梦惊醒,往往会发现自己的苏醒位置并不在原本的床上。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梦游,很快就会止不住地惊慌失措起来,然后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查尔斯是不是还在呼吸。我很怕梦中的角色在现实中被调转过来,杀死恋人的加害者是我,而他成了受害者。


随着这样的梦次数增多,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渐逼近查尔斯休息的客房。如今我正在一比一地复刻母亲从前的行为。她以前就会这样,半夜里无知无觉地爬到我的床上,紧紧搂着我睡得很沉。她是舒服了,却苦了我——因为与此同时她的手里还握着防身的尖刀呢。


这样的念头让我惊惧到浑身发抖,怀疑自己那美丽而严厉的母亲依旧形影不离地站在我身边,用与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琥珀色眼睛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母亲,波格丹娜·萨列里的举止已经不止是烙印在我的身体上这么简单,而是深入我的灵魂,成为一种近似猎杀行为的本能。所以即使她已经离开我那么久了,我还是能无师自通地做出与她过去完全一致的动作。原来,在我毫无防备之际,我就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我神经质的疯母亲了。


可是我要怎么对查尔斯说呢?可是我实在不想用这些话刺伤我可亲而又可爱的勋爵,我不想被他讨厌,更舍不得让他离开我。我只想享受他的拥吻,看见他继续对我露出饱含爱意的温柔微笑,仅此而已,我奢求的只是这么多。


终于有一天,事态还是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不知所措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好站到了客房里,还将一向睡眠很浅的查尔斯惊醒了。我是不可能一直向查尔斯隐瞒自己的精神病史的。


即使卧室里很黑,他依旧很快就辨认出了我,随即便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克里斯蒂安。”


那一刻我几乎要痛哭失声,几乎要跪下来祈求他的宽恕。主啊(My lord,既可以指上帝,也可以称呼男性贵族),饶恕我的罪行吧。您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我的呼唤呢!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又哭又闹的男孩子了。养父孜孜不倦的教诲让我明白了一个大道理——如果你不想随时随地招人反感,那么那些可笑的精神创伤只适合压在心底自己舔舐——可是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主啊,救救我,我快被自己逼疯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强烈的负罪感压迫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本可以轻松地找个借口,说半夜里睡不着觉,或者说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现在我做不到。我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悲伤而脆弱,像是一层一捅就破的纸。真的,不管现在我将遭受什么样的暴行,我都无力反抗。我甚至希望在身体上多受些苦头,好减轻自己心理上正遭受的痛苦。


现在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里,沉默而冷漠地望着漆黑的房间。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大骂着说我是个疯子,那我就马上拉开窗户,从那里跳下去。


——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查尔斯回应我的会是这样一个干净有力的短句:“给我滚!”那么我会立刻感激涕零地离开,快快乐乐地收拾行李滚回我在佛罗伦萨的小狗窝里面去。我绝不会留恋。只要我的离别可以取悦我的爱人,那就没什么不值得的。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不停麻痹自己:克里斯蒂安,你要听话……无论他马上对你说什么……依法照做就行了,好吗?


“克里斯蒂安?”黑暗里,他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这次我依旧没有搭理他,只是因极大的委屈和悲痛死死捂着脸,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我祈祷他不要开灯看到我这幅相貌可憎的软弱模样。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否则我注定得为此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他沉默了许久,才委婉地开口问我:“……你是想和我一起睡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哭个不停。只要我轻易开口,那些无法抑制的哽咽就会把我所有的情绪都给出卖了。


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我正在哭,像个失望的小孩,而不是一个23岁的成年男性。只听见他压低了嗓音,喃喃低语着:“天啊,克里斯蒂——”


但他的低语声越来越小,很快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或许即使善辩如他,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语句用来形容我这个不可理喻的傻帽了。


威尔吉利奥们现在没准正在开狂欢派对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凄惨了。美丽的、澄澈的、历史悠久的佛罗伦萨!我在那里度过了14年的绝大部分时间,却从未真正属于那里。在我23年的生命里,大多数时候只是远离族群、孑然一身。或许我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亲人,只能悄无声息地活着,悄无声息地死去。在那之后,就再也没人会想起我了……当我下葬的时候,想必并不会有人呜咽着,指着我的棺材凄惨地哭诉:“看呀,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死前,准是遭受过非人的痛苦与惊惶呀!”


“威尔吉利奥最好的狗”这个标签或许得被我带进墓穴。可是我真的很怕像条流浪狗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角落里。


我沉浸在悲痛里无法自拔,黑暗中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噪音,那是查尔斯轻轻溜下了床。


他试探性地问我:“不过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过来跟我挤挤?”


我一声不吭地哭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从背后小心地搂住我的腰。他的呼吸声萦绕在我披散的长发之间,温和而几不可闻。


他叹了口气,用睡衣袖子揩了揩我的眼泪:“克里斯蒂安,你可真是个出奇难缠的可怜家伙……不过,要是那样真的能让你舒服点,那你就好好待在我旁边。”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嗓音听起来友好而平静。一时间,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感动,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哗哗流淌,哭得更凶了。


他爱我,只是因为他不了解我。他爱的怎么会是失魂落魄的流浪狗克里斯蒂安,他爱的自然是光彩照人的艺术家克里斯蒂安。


我无助地攥住他的手指。现在,我需要借此确认他的确没有厌烦我。求您了,别像其他人一样憎恶我,别因为怕我脏了您的新皮靴就把我无情地一脚踢开。


“您这到底是因为怕冷,还是怕黑?”他压低嗓音取笑我。“好吧,说到底,我可看不得你哭……那么委屈,简直像无缘无故挨打的小孩一样。我会尽量让你舒服一点的……过来啊,克里斯蒂安,要是你不介意,从今往后就睡在我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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