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晚了。
不知不觉街边亮起路灯，街头摆摊的小贩也都收起摊子离开了市集。行人零星变得几个，到了最后，只剩惨白的灯光映着街头。
巡逻队员依然在定时定期巡逻，街道之上，只能依稀瞧见他们的影子。
不多时，两道人影从暗中现身。
虽然没有特意躲避的必要，但是夜间出行难免会遭到盘问，因此方铭尽量避开了巡逻员们的耳目。
确认人走远后，他朝全楚悠比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往前。
楼栋的灯也几乎熄灭，大部分人进入梦乡。而直到十分钟前，方铭同样是梦境中的一员。
他躺在全楚悠腿上睡着了，睡得很熟，甚至还做了一个梦。虽然已记不清内容，但那梦带给他的预示实在令人不安。
大概是在梦中最危险的时候，他被全楚悠推醒，告诉他该出发了。
方铭只懵了片刻，很快清醒。
没错，离开这里，才是今晚他们最主要的目的。
夜风泛冷，一路上两人都未开口，沉默地在建筑物间穿梭。
在即将抵达军部时，方铭告诉全楚悠，待会儿由自己去提申领枪支的事。
“你尽量站远点儿。”
他们是以城外委托的名义出城的，虽然出城时也会登记两人身份，但是在那之前，越少人知道全楚悠的行踪越好。
这也是为了防范皮响云。
此时已能隐隐瞧见门外站岗的军人。不知是否这段时间又有招新的缘故，方铭并不认识那人。
让全楚悠停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方铭朝门口方向走去。
“你好。”方铭朝站岗军人打招呼，同时递上文件，“我要出城，申领枪支。”
军人接过看了一眼：“秦灏？”
方铭面不改色地点头：“我是他事务所员工，出城委托。”
秦灏出城次数频繁，这大概并不是件稀奇的事。确认申领文件没问题，军人让他稍等，转身走进候机室。
候机室有一扇朝外的窗户，方铭瞧见其在与谁联络。他不由瞥了来向一眼，全楚悠立在原地，夜色中表情看不太清。
不久，军人离开候机室，朝他道：“申请通过了，待会儿有人领你进去，你和他一起去武器库领枪。”
方铭一愣。
他以为只要在外边等着就好，没想到还要进去。武器库应该算是军事重点，能这么轻易放人通过么。
但站岗军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道出这么一句，便重新退到了站岗处。
方铭原本想跟全楚悠说一声，但来人很快，在他准备动身时就出来了。他暂顿了一下，还是先跟人一起走了进去。
武器库距离大门有些距离，经过操练场的时候，方铭发现一辆武装箱车停在角落。这类车经过改造，外防极严，一般只在有运输任务的时候会用上。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路走过后，武装车很快被挡住视线。
再走一段路，军人引他去了一个房间，让他稍候。
房间很小，冷冷清清。走进去后，方铭回头：“不带我去武器库吗。”
“请稍等，我会拿过来。”
方铭：“……”
既然如此，带他进来还有什么意义。
军人离开了，合上了门。
身处一个狭小逼仄的房间，方铭忽然生出一股既视感。他隐隐猜到什么，眉间皱紧，要去拉门。然而转了几次，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上锁了？
方铭心底已经快要骂街了。
他很快猜到这会是谁的指示。
可是皮响云地位再高，终究不是军部的人，无法直接下达命令。
所以这一切的背后，也都有魏磊的授意？
这大概是最坏的情况。
强转几次不开后，方铭反倒逐渐冷静下来。
进军营前需要搜身，包括匕首在内，不可携带任何伤害性武器。虽然这种程度的门，就算没有武器，硬踹几次也能撞开。
现在想想，他们特意带他进来，大概是为了分隔他与全楚悠。是想要趁他不在，把全楚悠偷偷带走？
……不。
方铭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军部的人真要来硬的，恐怕无论他与全楚悠是否在一起，都没有办法抵抗。如今将他们特意分开，更大的可能，是想要单独对他们各自说些什么事。
并且这件事，不能让彼此知道。
军部守卫森严，尤其上次他大闹军部后，内部防守更是上升了一个等级。
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闯出去或许不会跟从前那般轻易。
计算了一下风险和得失，方铭松开门把，坐去里侧的椅子上。
他也有些好奇，皮响云再来这么一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十分钟后。
房间门开了，是从外边打开的。探头探脑伸进一只脑袋，当瞧见坐在房间里侧的人，那双金色的眼瞳立马笑弯成了一条缝。
“真意外，”皮响云信步走近，“我还以为你得把这地方给砸了。”
方铭注视着来人，眸色阴沉，没有说话。
“看来你早猜到了。”皮响云反手关上门，“特意等我？”
方铭：“你也早猜到，我们会过来？”
“哪里哪里。”
皮响云在方铭对面坐下，依旧笑眯眯的，“这只是我的能力。”
方铭眉间微蹙。
“预示。”
皮响云的眼瞳仿佛愈加泛金了，在惨白的灯光照耀下，如同一条冰冷的蛇。
“没什么大用，也不能战斗。但在我即将遭遇生命危险或者即将被打乱时，给予我警告。”
限定词是“我”，换句话说，是完全利己的能力。
“先不谈这个，我想问问，为什么这段时间你都没有联系我。”皮响云双手交叠，“我还以为我们之前聊的很愉快。”
方铭面无表情看着这人：“我不信你。”
皮响云微微一愣，接着略显懊恼道：“好吧，我以前总觉得人际关系没什么用，现在看来得改改这想法了。”
他重新恢复之前的笑，“这次我带来了证据，看完以后，相信你能理解我说的话。”
方铭并不感兴趣，只想赶紧离开这儿，但显然，对方并不给他选择的余地。
皮响云站起身，示意方铭跟他出门。
路并不远，皮响云引他来这里见面，大概也是为了这点。不一会儿，皮响云便带他进入了临边建筑物地下。
方铭记得这里是军部禁区，只有得到许可的调查队员才能进入。
军部与研究院算是同级，经常需要联动合作。
比如，军部入队审核，心理测试结果需要研究院比对；又比如，研究院派发任务，让调查队带回资源以供研究。
这处地下，就是将资源带回后临时储存的场所。
方铭第一次进来这里，跟着皮响云一路往下，直到一扇铁门前。
皮响云拿钥匙打开。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异味。
四面八方摆着架子，上边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大概是用来存放植被的。再往里，则是大小不一的铁质牢笼，通了电网。
偶尔也会有捕捉异形的委托，以供研究院调查研究。只不过现在牢笼里全是空的。
“军部的人可真够粗暴的，每次来都这么脏。”皮响云在牢笼之间穿梭，一边抱怨，“研究院对研究对象可是小心翼翼的，一点儿细微偏差，都会影响研究结果。”
方铭没有应话，目光在牢笼之间流转。
大概是许久没清理过，里边还有掉落的皮毛与杂质。鲜血早已凝固，栏杆沾着黑血，愈发斑驳。
虽然到处都一片狼藉，但异形往往第二天就会转移研究院，现在空无一物，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方铭收回目光，不知皮响云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
“到了。”
忽然，在一处牢笼前，皮响云停下脚步。
这处牢笼要比其他所有笼子都大，约有两米高，更近似于一间小型牢房。而同其他牢笼一样，里边同样空空的，没有任何……
方铭正在观察，忽然察觉牢笼深处阴影动弹了一下。
由于光线太暗，他起先没有注意，直到那块儿暗处晃动，才发现那里似乎有一个东西。
“异形？”方铭皱眉。
皮响云：“喔，你看出来了？”
在方铭看来，这显然是一句揶揄。
会被关在这种地方，只有可能是异形。
他想问皮响云带他来看这种东西做什么，尚未开口，话便卡在了嗓子眼。
“异形”自暗中显现，缓缓朝笼边靠近。
起先是人形的轮廓，伴随距离拉近，身影逐渐清晰。
立在牢笼里的，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孩儿。
头发有些长，隐隐挡住戴在脖颈的项圈，辨不出男女。眼瞳犹两颗瓜子仁，黑漆漆的，目不转睛望着这边。
不知该说些什么，方铭嘴唇微动。
“这是我最近找到的。”皮响云脸上带着喜庆，“费了好大一番工夫。看着文文静静的，发起疯真的是管不住——”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扯住衣领。
方铭五指扣着人，表情不显，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愠怒，脖颈肉眼可见青筋浮现。
“你疯了么。”
话是方铭问的，皮响云只是眨了下眼，就这么看着方铭。
愤怒到极致，语气反而意外的平和，犹如火山爆发前的宁静。方铭五指收紧：“那是个人，一个普通小孩儿，你TM——”
他音量愈沉。
“怎么敢把他关在这儿？！”
皮响云没有战斗力，被扯住衣领，却看不出丝毫慌乱。听了方铭的话，笑容更深。
“普通小孩儿？”他问，“你确定吗。”
方铭：“什么？”
“类人伪装——伪装成人类的异形。这也是我最近发现的。”皮响云握住方铭手腕，轻轻将其扯开。
“中央城内部得到的情报，北区的避难营聚集点，一年前凭空被毁，无一人生还。然后过了三个月，临近的避难营同样覆灭。”
“再到半年以前，”
皮响云语速愈缓。
“一直靠南走，沿路的避难营全部消失不见了。”
方铭紧盯着皮响云。
“由于快危害到中央城，所以我们派去了调查队，虽然费了一番工夫，但我们终于得到一个线索。”
皮响云笑笑：“所有避难营覆灭之前，都曾接纳过一个孩童。”
脑内嗡嗡作响。
方铭猜到皮响云接下来想说的话，嗓子有几分干涩。
“你是说……”
“没错。”皮响云道，“毁掉那些避难营的，就是这个孩子。”
死寂蔓延。
方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皮响云的话，与他一直以来的认知相悖。
异化的生物是显而易见的。哪怕生前是人，一旦异变，也会化作非人的存在。
外形、认知、思考方式，都会变成怪物。
可是眼前的小孩儿看起来分明与人类无异，怎么可能是异形伪装，甚至混入好几处避难营，杀了全部人？
他视线不由投向旁侧。
牢笼里的小孩儿在他们交谈期间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到几乎诡异的地步。
不知是否皮响云话语影响，方铭甚至觉得原先那普通至极的眼睛，也显出了几分异色。
“好了，说了这么多，该进入正题了。”
皮响云道，“我原先告诉过你，如果能够顺利推进这项研究，说不定能够结束这场异变。”
方铭再次看向皮响云。
“它们就是突破口，”皮响云笑吟吟道，“比一般异形更优越，拥有伪装和思考的能力，甚至能够控制比自己弱小的存在。”
方铭：“……你想要利用它们，杀掉其他异形？”
虽然并没完全相信皮响云的说法，但他确实想知道，对方打算怎么做。
“不。”
皮响云否定了这一说法，许是光线缘故，眼眸相比之前更深。
“强大，又拥有逻辑思考能力。”
“这说不定，是人类进化的方向。”
再一次语塞。
方铭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皮响云疯了。
且先不谈牢笼中的小孩儿是否是异形伪装，就算真是，皮响云这一想法，也完全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
异形，会是人类进化的方向？
开什么玩笑。
他已不想再听这疯子啰嗦，由于那出格的话语，他刚才尚且有些半信半疑，现在却完全打消了念头，越发觉得牢笼里的小孩儿是被这疯子无辜冤枉的。
就跟这家伙无缘无故盯上全楚悠一样。
“放他出来。”
方铭沉声。
皮响云尚未从臆想中清醒，下一秒就被逮住后领，猛地往牢笼方向靠去。临近一指的距离，堪堪停住。
“放他出来。”方铭冷声，“电网，外边也通着吧？”
这倒是皮响云没想到的。靠近栏杆的一瞬，他的视线便与牢笼里的黑瞳正对上了。后颈淌下一滴冷汗，他双手高举。
“等等，先等等！你不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证明。”
证明？
方铭狐疑，接着就见其左手靠近右手，似要摁下右手手环上的按钮。方铭脸色顿变，立马捉住这人手腕，然而还是晚了。
“嘭！”
一道重响，方才还正常站立的小孩儿忽地软作一滩，就这么倒了下去。蜷缩在地，貌似痛苦。
方铭眉头一跳，紧接着，周身莫名感到一股子阴冷。
“来了。”
他听见皮响云轻轻飘出一句。
小孩儿彻底不动了，侧躺在地，安安静静的。
方铭没看出什么变化，下一秒，那干净的脸庞竟凭空出现一道裂纹。缝隙愈来愈大，由内向外，脸皮就这么生生展开，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
只不过，是“食人花”。
绽开的几瓣骤然变大，瞬间充斥了整个牢笼，几乎要将整个人包裹进去。
裂开的脸皮生着倒刺，中间长舌飞出，猛地朝这边刺来——！
“呲！！！”
途中便被电网挡住，一阵噼里啪啦后，舌尖软倒了下去。
方铭彻底怔在原地。
“类人伪装，除非自愿或者遭遇生命危险，否则与人类无异，不会轻易显出原形。”
愣神中，方铭听见皮响云声音。
“这是我找到的第一只。很难想象，这世上还存在多少类人混在我们之中。”
电网电击力度虽大，但没能彻底解决异形。不一会儿，那瘫倒在地的身躯再度动弹起来。
方铭身体绷紧，下意识作出迎战反应。
他余光瞥见皮响云又摁了一下手环，异形忽地战栗，下一秒彻底静止，没有任何反抗。
绽开的脸皮软软垂落下去，少顷合拢收缩，又恢复成原先可怜小孩儿的模样。
事发突然，完全不给方铭任何反应机会。
他呼吸重了几分，呆望着牢笼里的生物。
“这也是它们的求生本能，毕竟人类形态要更容易得到救助。”
再次听见皮响云声音，方铭不由看去。
对方大概早已习惯，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方铭目光投向对方手环：“……那是什么。”
“这个？”皮响云道，“它连通着异形身上的项圈，可以及时注入我需要的药剂。”
“比如第一个按钮。”
皮响云解释，“有攻击性，会让异形变得难受。如果是普通异形，大概这会儿就死了。但类人生物总是要皮实些。”
“第二个，则是昏厥药剂。”
事到如今，方铭也不得不相信皮响云的说法了。
类人，伪装成人类，模仿人类，除非自愿或者遭遇生命危险，不会显露原形。
他脑内闪过一个念头。喉结微动，声音几乎是嗓子眼里挤出来。
“那么，你找我们……”
“只是一个样本，研究数据有限。但我很幸运，竟然在中央城内发现了另一个样本。”
皮响云笑了，金色眼瞳闪烁着莫名的光。
“方铭，你愿意帮助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