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听雨>第36章 涪卿

  暑夜的青石板路,下了几千年的雨。

  浑厚古稚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不知何时,雨声悄悄然停了,如烟似雾的水汽编织出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在这般朦胧静谧的景致中穿行,如入画中江南,风烟俱净。

  少顷,不远处的水汽里显露出两团暖黄色的光斑,闪烁在徐徐清风中。不是月影,更似烛光。

  左涪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穿梭在在古朴小巷中他,感觉自己像误入时光长廊的旅人,背起旧时行囊,撑着百年前的油纸伞,在未知的空间中寻找答案,寻觅过往。

  循着烛光的来源,左涪卿来到了一座朱红色的大门前,仰头看去,木制的牌匾上书着“听雨轩”三字,应该是这里的名字。

  可四周孤零零的,除了听雨轩也没有其他建筑物,这里会是做什么的呢?古董店?还是隐居之所?

  左涪卿的手刚碰上门环的刹那,门从里面开了,给他开门的是一位白衣少年,少年蓄着一头乌黑长发,发顶部分在脑后用细绳挽起一簇小揪揪,剩下的头发垂落于肩,细碎的刘海遮住眉间锋芒,流露出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

  “进来吧,上神等你多时了。”

  “上神?等我?”

  “对。听雨轩的有缘人。”

  左涪卿原以为门内会是一处院落,这座朱红色的大门像是以前大户人家的院门,进去之后应当看到正堂、厢房之类。

  等到少年彻底打开门后,左涪卿却愣了。

  门内居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左涪卿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回望一眼青石板路,没错,巷子里亮堂堂的,门内却是一片黑暗。

  难道说这个少年其实是——鬼?

  石板小巷本身就不正常,凭空出现一座宅院,宅院里有这一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少年,门内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这般场景像极了志怪小说里的鬼打墙。如果真的跟他进去了,还出的来吗?

  左涪卿没有搭话,转身就走。

  可惜没走出几步,后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了,无论他用上多大的力气,都摆脱不了巨大的吸力。

  少年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着他。

  看来不进去是不行了。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左涪卿退回听雨轩,生硬地挤出一个假笑。

  说来也怪,当他两只脚都迈进大门之后,眼前突然亮堂的起来,这时候左涪卿彻底看清楚了,所谓的听雨轩竟是一家中式装修风格的茶叶店,店内灯火通明,博古架上摆放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名茶,茶桌上陈列着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红木茶具,半缕檀香浮动,洗去灵魂的浊气。

  “上神,他来了。”

  少年行完礼后便退回去了,偌大的厅堂里只留下左涪卿和茶案旁的青年。

  他就是少年口中的上神?

  “坐吧。”

  左涪卿也没客气,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是谁?”

  “听雨轩轩主,杨桃。”

  杨桃?

  那是不是还有苹果香蕉梨?

  “噗,没有苹果香蕉,只有杨桃。”他的眼角微微扬起,了然一笑。

  左涪卿怔了一下:他居然能猜出我心中所想!

  “不光知道你在想怎么,我还知道你叫左涪卿,读高二,嗯…还是个小学霸。”

  在杨桃温柔地注视下,左涪卿原本想好要说的话突然忘词了。

  “既然你等找到这里,便是听雨轩的有缘人,我这里有一面镜子,从镜子里你可以看到你身上即将发生的事。”

  当时的左涪卿尚不知道这面镜子是天界秘而不传的宝物浮生镜,所以当他跟随杨桃走到镜子面前时,更多的其实是好奇,杨桃都这么说了,他也想看看自己自己接下来会经历什么。

  “这面镜子叫做浮生镜,你可以透过它窥见自己的人生,涪卿,作为听雨轩的有缘人,我可以帮助你改变命运,但机会只有一次。”

  从这面井口般大小的镜子里,真的能窥见一生吗…

  左涪卿附身看去,镜面上映出他的略显单薄的身影,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半天,不由得纳闷了:这就是普普通通的镜子吧,哪有什么神奇之处?

  “不要分心。”杨桃远远地提醒道。

  连我分心都知道?!

  左涪卿觉得比起镜子,杨桃才真的不可思议,就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无论他在想什么,杨桃都能知道。

  “专心一点,不要往我这边看。”

  左涪卿心服口服,马上收回视线,专心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这棱角分明的脸庞,幽静深邃眼瞳…怎么看怎么好看,像金庸笔下的丰神俊朗的少年游侠。

  正当左涪卿沉迷于自己的美貌时,镜子中央泛起阵阵涟漪,如同细雨滴入水面。涟漪将他的影子冲散,幻化成一滴滴晶莹的露珠。左涪卿定睛看去,此时的浮生镜居然真的和刚才不同了。

  透过浮生镜,左涪卿的确看到了一个画面,只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我…上不了大学了,”看过浮生镜后,左涪卿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因为车祸而死…”

  “如果你不愿意接受的话,我可以帮你改变。”

  “怎么做?你有办法对不对?我不想死,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死。”

  说完后左涪卿才意识到,杨桃只说过他是听雨轩的有缘人,能给予他选择命运的机会,却无法拯救他的家人。

  “我想让那天的行程取消。”左涪卿说。

  “你能避免这场灾难,但他们的命运不会发生改变。”

  “…所以能改变的只有我自己对么?”

  “嗯。”

  “…这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吗?”

  明知亲人即将死去,而他却无能为力…

  “不会的。”杨桃的眉心微微一紧,语气似比方才更加温软,“你只需要做出选择,不会记得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只要一个选择?”

  改变命运,他将失去至亲;放弃这个机会,他所向往的一切都将沦为泡影。

  “上神,你觉得我该怎么选呢?”经历了至暗时刻,左涪卿的思维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我该怎么选才算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我?”

  “涪卿,你是听雨轩的有缘人,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帮你。”

  “好…”左涪卿的嘴唇颤抖着。他双腿瘫软地跪在地上,仿佛有千万只手撕裂开他的皮肉,将他的心脏殆尽啃食,“我选择——活着。”

  对,我要活着。我的家人也一定希望我活着,死亡只是逃避,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坚决不能死。

  “好。”

  ……

  从听雨轩回来后,随着在浮生镜中看到的场景一一应验,左涪卿渐渐相信了杨桃说的话。可是问题来了,那晚的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记得十分真切,并没有像杨桃说的一样把听雨轩忘掉。

  所以这是否意味着他可以主动干预,让那天的行程取消,这样他的亲人便不会命丧车轮之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灾祸发生的日期也越来越近,浮生镜中看到的画面是断断续续的,因此左涪卿只知道那天他们举家出动,要去县里见一个叫张先生的人,却不清楚张先生是干什么的。

  左涪卿想方设法地打听,尽管父母对此讳莫如深,聪明的他还是从姐姐和母亲在厨房的对话中偷听到了一些信息。

  似乎是他父亲的身体出了一些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张先生恰好懂得道医之术,并且答应帮忙看看,所以他们才会去镇县里找张先生。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左涪卿太久。很快左涪卿就想明白了,父亲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从没见他吃过什么药,也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去过医院,所以——估计是那方面的隐疾。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很多人宁愿相信术士也不愿意求助医生,在他们看来,不孕不育是件很羞耻的事,去了医院和昭告天下没什么区别。

  可家里已经有他和姐姐一儿一女了,父亲为什么还想要孩子?再生孩子可是要罚钱的。

  哪怕被罚钱也要再生小孩,全家人都瞒着他一个…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不是父母他不是父母亲生的。

  即便推理到这一步,左涪卿仍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变化,因为父母一直都待他很好,从没有偏袒姐姐或虐待过他,左涪卿打心里已经拿他们当亲生父母了,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他也念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无论如何他都要拯救他们。

  不过既然全家人都有意瞒着他,按理说他们去找张先生时应当避着他才对,那为什么还会在浮生镜中看到自己和家人死在了一起?

  眼看时间已经来到的车祸的前一天,学校突然下通知说有场证书考试要占用教学楼,正巧这天又是周一,所以学校决定延迟一天开学。

  这下左涪卿彻底明白了。

  按照原本的发展,父母并不见得多想带他,而是他开学的时间恰好和父母去见张先生的时间凑到了一起,并且他们都打算去县城,所以才会酿成惨剧。

  现在经过了杨桃的干预,他开学的日期向后推延了一天,故而逃过一死。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取消行程呢?

  很多“高人”都喜欢摆谱,想见他们通常需要提前约定,得当贵人老爷伺候着,看他们有没有时间,就像去见这位张先生,父母本身重视是其一,计划良久是其二,肯定不能轻易放弃。

  必须想一个能百分百圈住他们的理由。

  不知怎么的,左涪卿脑袋里率先冒出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放火烧房子。

  在农村,房子和地简直是人们命根子,如果房子被烧了,正常人肯定会以救火为重,那还有闲心找什么张先生!

  对,就这么干。如果放火的话最好让火着的大一点,连地皮也一块烧了,损失点钱财总比家破人亡好吧?

  为了创造不在场证明,左涪卿甚至想耍个小聪明。如果把打火机固定在冰块上,再把冰块放到洒满酒精的柴火堆顶上,等到冰块化尽之后打火机掉下来,整堆柴草都会着起来。

  可现在是大夏天,去哪儿找冰块呢?

  再者柴火堆虽然容易着起来,却也容易被发现,既要让火势扩大又不能上到伤到人,把控好时间是关键。

  思来想去,左涪卿越发觉得脑仁疼,似乎怎么都做不到尽善尽美,就像有一双手在暗中操控着他一样,前途和家人必须舍弃一个。

  左涪卿心一横: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左涪卿掐准时间,戴着工作手套将塞着火柴的空酒瓶从厨房底缝里顺进去,看着空瓶子滚到煤气罐旁边,左涪卿如释重负地笑了。

  果然,随着瓶内火苗燃烧,瓶身膨胀,只听“嘭”的一声,玻璃瓶炸开了。效果还不错。为了把火苗变大,左涪卿又送了一瓶50度的白酒进去,随后绕回房间,把手套什么的藏好,翻身上床开始假寐。

  不得不说,左涪卿在完成这一切后心情特别愉悦,照这个火势燃烧下去,等父母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非常大了,他们必然会忙着救火,那个张先生怕是见不成了。

  事情也确如左涪卿预料的一样,整整一天的时间大家都在奔忙救火,个个灰头土脸的。原本的计划不得不临时取消。

  左涪卿非常高兴,他原以为逆天改命是见很难的事,没想到就他一个人——只用了个小小的办法,顺顺利利地救了全家人的命,这不比小说里叱咤风云的大侠还厉害?简直就是隐世高手!

  只是现在的左涪卿还不知道,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码,很多事情是不能随意篡改的,一旦这些关键事件被篡改,之后发生的许多事都会随之改动。

  左涪卿再一次来到了听雨轩。

  “上神,回去之后我还记得听雨轩,并且想办法救了我的家人。”左涪卿想着感谢一下杨桃来着,如果没有杨桃,他便不会知道灾难来临,也不可能如此及时地阻止灾难发生。

  “是啊,看似只改变了一件事,后面的一切都变了。”

  杨桃意味深长地说。

  “去看看浮生镜吧,看看即将发生的事。”

  杨桃的态度比上次冷淡了许多,左涪卿将信将疑地走到浮生镜旁。

  家里来了一个姓张的陌生人,父亲端茶倒水,母亲请他坐上沙发,全家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画面一转,张先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惊恐地蹲在教室一角。走廊上,他的母亲正在和班主任交谈。

  “我放火被发现了?”

  杨桃却说了另一段意义不明的话,“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擅自改命的后果。”

  “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他们是我的亲人,如果有能不让他们死的办法,我肯定会用上啊!”左涪卿委屈道,“如果连他们都不救的话,我岂不成了白眼狼?”

  “你是救了他们,可你也把自己赔上了。”

  “我怎么就把自己赔上了?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涪卿,你且仔细看看这浮生镜。”

  仔细看…

  父亲给张先生上茶的时候表情是阴沉压抑的,母亲请张先生坐下的时候目光是犹豫冷淡的,姐姐呆滞地站在客厅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另一幅画面上,他惊恐地抱着脑袋,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左涪卿心头一紧——窗边的母亲看过来了——以一种非常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他们在干什么?是因为我吗?”

  杨桃专注地擦拭着茶海。

  什么叫救了他们赔上自己?

  “按照听雨轩的惯例,只要能找到入口便是听雨轩的有缘人,所以我还会满足你一个要求。”

  “上神,我会死吗?是我的家人不肯原谅我吗?”

  “是这位张先生。你的命格比较特殊,他正在想方设法要你的命。”

  如果当初他没有擅自篡改,父母和姐姐会在车祸中丧生,他们一家便没有机会见到张先生,张先生见不到他,自然也不会参悟到他命中玄机,产生邪念。

  虽然成功挽救了家人,却也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如果我顺其自然的话,会赔上性命,是吗?”

  “正是。”

  傻子才不要命呢。

  “我永远都不想见到这个张先生。”

  “好。”

  ……

  “你后来又见到张望月了吧?”都用不着左涪卿解释,一听到“术士”“张先生”“命格”这几个关键词,张云烟就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张先生肯定是张望月没跑儿。

  “TMD我当然见到了啊!”提到这事左涪卿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都快烦死那倒霉玩意儿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又没招他惹他,他非得要了我的命!”

  左涪卿现在能骂骂咧咧地说出来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左蓝一性格的影响,若是换做以前,比起骂人泄愤,他更倾向于把制造麻烦的人解决掉。

  “照你所说——杨桃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和张望月怎么又遇见了呢?”

  “因为我保留了在听雨轩的记忆呗。”

  ……

  左涪卿原以为上次保留记忆只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的,杨桃既已发现,肯定会把错误纠正过来。说实话,他也不想带着对未来的预知生活,听雨轩、浮生镜,这种经历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长话短说。从听雨轩出来后,左涪卿发现自己的记忆仍旧没有消退,而他也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见过张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