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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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念诚一路尾随谢治群到了一幢写字楼下,躲在一颗月桂树后踯躅,没再敢上前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跟来,好像他跟上来,就能和谢治群打个照面,顺势实现些私存的美好臆想,谢治群认出他,如沐春风地向他招手,同久别重逢的旧友般,在附近的酒馆里小憩畅谈。

  写字楼的男男女女出来时,身上装扮如出一辙,上白下黑,女裙男裤,梁念诚本就是个坐井观天的乡巴佬,平日都在黄沙漫天的工铺上渡日,哪有机会接触这些白净可爱的人呢?

  他那尘土密布的裤子不知道何时,贴上一片干瘪的绿菜叶,阴黄的褶皱比皮影戏上的小人还颇具表演天赋,硬是靠些细纹拼凑成一张苦笑的脸,仿佛在大肆嘲笑着梁念诚穷酸的穿着及气质。

  他适才亲眼目睹谢治群从一楼上走到三楼的拐口,被一块碍眼的墙拦住灼热的视野,后面便没再看到谢治群的身影了。

  他一面似个望夫石,东张西望,倚靠在写字楼前的石狮子上,也不知道在执著什么,瞪直双眼,仿佛要把这幢楼看穿底。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干过最出格的事,两小无猜的青梅最多眼神对视几番,根本不存在宜室宜家的花前月下,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热衷,居然还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真是难以置信。

  彼时看守门楣的保安大爷发现他诡异的行为,尖声呵斥道:“喂!干什么的!”

  梁念诚反应迟钝地左顾右盼,自认为自己的存在感极低,不会招致大爷的怒目而视,却忘了他那终日砌墙推泥的手,可是能将白花花圣洁的石像盖上灰色的印章的上等宝器,待他反应过来,大爷已经气急败坏地从身后揪住他的衣领,从门楣扔开,一脸嫌恶。

  “说你呢!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嘛!小瘪三!”

  梁念诚愣了半秒,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

  他本意想说些反驳的话,但在他过去那平淡如水的岁月长河里,也有人骂过他不少脏话,唯独没有“小瘪三”。他很想骂回去,但他太久没和别人交流。一时间如鲠在喉,憋红了脸,语言贫瘠得如他一贫如洗的身家。

  而这磨人的性格是有原因的,他将近三个月未归家,为的就是给弟弟妹妹赚取学费,便找人托关系,在镇上的大工程里打个零工。

  当不靠谱的朋友把他介绍给工头时,瘦薄的身体在一道犀利的目光中接受审判,弱不禁风的概念一下子便涌现了。工头是个大腹便便的山东大汉,平常说话跟用喇叭扩音似的,高昂激情。

  他仅仅一轻轻推梁念诚,就跟推羽毛一样快要将矮小的人推翻,但梁念诚凭借墨守成规的性格和惊人的毅力坚强站稳脚跟。

  工头见状,非常不满意道:“这小身板,能干几天哪!”

  朋友是个会甜言蜜语的主儿,谄媚笑道:“您别他人小,干起活那可是精力无限!”

  后突然掀起梁念诚发黄的白体恤,上面刻印了一只蹩脚的唐老鸭,露出骄傲的腹肌和人鱼线。

  眼看着朋友满嘴跑火车的词天花乱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头时弯起嘴角,灰朴朴的脸颊上别了两个可爱的小梨涡,这时他还没受到太阳紫外线的熏蒸,皮肤还是小麦的颜色,狭长的眉眼如弯弯的月亮,不知事故的模样倒有些别致的勾人。

  工头油光满面一身裹重,肥肉拥挤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狎昵的笑,他不怀好意地上前拍了拍梁念诚的肩膀,又用小指轻快擦掠过平实的腹肌,嘿嘿笑几声,突然转变态度,满口胡言地说不错不错。

  梁念诚觉得怪异,他甚至觉得是罪恶的,尤其是工头用粗胖的小指节触碰他的小腹时,那种意味不明的表情和充满调侃的语气,仿佛在告诉自己:你就是个来卖肉的!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一个靠卖肉的,就这样得到恩准留下来了。

  梁念诚干活很卖力,每天在工地上挥霍汗水,直至夜半三更,便随便拿工地上的水龙头,给自己清理身体,随后便似一头棒槌,载进简陋的板房内,沉沉睡去。以此告别这繁重又无趣的一天。

  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和工友门多是点头之交,说不上几句话。

  梁念诚每天路过高楼大厦时,总会冒出些高深莫测的念头,世上为生计奔波劳碌的人如此多,他们因为一份工作而不期而遇,不过十万分之一的生命占比,下一场离别也许意味着再也不见,咫尺天涯,何必再互相叨扰呢?

  时至今日,他一面被保安大爷谩骂着污言秽语,一面痴痴地看向谢治群消失的拐口,十分怅然。

  大爷骂得难听又大声,口水横流,不一会儿便引得那些上流社会的男女门围上来看热闹,梁念诚手足无措,这些冰冷的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如尖酸刻薄的照妖镜,火眼金睛得好像能把自己心中最邪恶的念头一一戳破,疲软的阴茎传来诡谲的酥麻。

  他涨红脸,说:“我……我……我没有,你别乱说。我走还不成吗?”

  可那大爷并未理会他的求饶,唯恐不乱,反而因为知识分子的涌入,气焰水涨船高,似乎把已经把知识分子归化为自己的阵地。

  一边义正言辞吼道:“我怀疑他是来偷窥一个姑娘的,我刚刚亲眼看着他跟着一位姑娘来到这,看见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一面还不忘炫耀自己堪比大善人的壮举,绘声绘色的表情,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丰功伟绩。

  很快,一堆难听的闲言碎语乌泱泱地从人群中滋生,壮大。

  轻蔑的、鄙夷的、嫌恶的、指责的应有尽有。

  梁念诚大为震惊,没想到几句口说无凭的空话能引起轩然大波,周遭人因为大爷的话,即使将信将疑,但如刀刃的眼色,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砸来。

  他孤独得像个傻子,耻辱快要将他深埋土地,柔软的心脏如履薄冰。

  他从未收到如此大的折辱,即使是父母去世时,葬礼上偷听到亲戚对他们一家的讥讽,也没如此难受过。好像他真的名副其实,是个尾随妇女的臭流氓。

  很快,在那些自称为刽子手眼中悔恨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干燥的眼角流出,梁念诚尝到自己腥咸苦涩的泪水。

  “我没有。”

  他终于舍得辩解,也舍得反驳,对抗子虚乌有的谗言,尽管没起任何作用。

  “明明是他在撒谎!”

  敌众我寡,正当他身陷囹圄之时,一个不幸中的运势悄然而至,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谢治群。偏偏还是眼下这个丑态百出,浑身脏泥的自己。

  谢治群从人群中走出,喧闹的氛围一下子恢复安静,说道:“怎么回事?”

  当他看见眼前的哭成泪人的梁念诚,稍稍迟疑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整包纸巾递出去道:“别哭了,先把眼泪擦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