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站在檐下,瞧着淅沥的雨渐渐变大,暴雨如注,形成一片雨雾。

  不远处不时有人走过,形色匆忙表情凝重,走廊中弥漫着一股焦灼之气。

  有两个人朝这边而来,见到桑惊秋,立即拱手行礼。

  其中一个正是时近舟,主动打招呼:“桑大哥。”

  桑惊秋颔首,朝他身后瞧了瞧,问:“情况如何?”

  时近舟面色一变,摇头:“找了好多大夫,都是同一个说法,施大哥已经传信给西岳大哥了,可西岳大哥行踪不定,不知何时能来。”

  他注视着桑惊秋,认真道,“桑大哥去看看掌门,可好?掌门很想见你。”

  等时近舟二人告辞离开,桑惊秋继续站在原地片刻,抬脚,朝前面走了过去。

  恰好一小厮端着药出来,见到桑惊秋愣了一下。

  桑惊秋看着满当当的碗,问:“怎么了?”

  小厮是第一次见桑惊秋,但掌门和堂主都吩咐过,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于是道:“掌门不愿喝药。”

  这小厮年轻,性格挺活泼,见桑惊秋似乎很温和,就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们掌门怕苦,最烦吃药。”

  桑惊秋:“……”

  他从小认识时遇,倒是知道这人的确有这么个“习惯”,正经说起来,他自己也讨厌吃药,可良药苦口,只要对身体有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吃。

  眼下这人已经病得这样厉害,竟然还犟嘴不吃药。

  他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朝小厮笑了一下:“交给我,可以吗?”

  小厮呆呆地看着他的笑脸:“呃,当,当然可以……”

  桑惊秋接过托盘,跟小厮点点头,朝后头房间走去。

  时遇住的地方向来简洁,他厌烦繁复的东西,房间里除了床和桌椅水盆架,就只有挂在墙上的长剑,此时大概睡多了,他正靠坐在床头,翻着一本东西。

  听到动静头也没抬:“何事?”

  说完似乎察觉到什么,不等桑惊秋回答就抬起头,凝目注视过来。

  桑惊秋走过去:“喝药。”

  时遇看也不看药,只一味盯着他:“你还在。”

  桑惊秋把药递到时遇鼻子下。

  时遇抿住嘴唇,看了看药,又看人。

  桑惊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片刻后时遇垂下眼,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时遇厌恶喝药,但真的喝下去后,也并未露出痛苦神色,只是端起床头小柜上的茶杯,喝了几大口。

  桑惊秋收拾药碗。

  时遇看了他一会,开口道:“我伤得很重。”

  桑惊秋:“我知道。”

  时遇露出一个略显嘲笑的神情:“我以为以我的功夫,永远不会受伤。”

  桑惊秋顿了一下。

  “西岳不知何时能收到信。”时遇说,“这些年除了每年上山一次给大家看病,与我们少有往来。”

  桑惊秋倒是没料到这个,问:“为何会如此?”

  时遇:“他觉得是我害了你,只是碍于其他人的交情,不好报复罢了,若不让他知晓你在此处,他不会来的。”

  桑惊秋想到西岳的性子,微微笑了笑。

  这时有门派内弟子前来,要向时遇禀报一些事,桑惊秋觉得自己留下不合适,就要离开。

  但时遇表示有重要事情与他说,让他留下,或者到后院逛一逛。

  桑惊秋就往后走。

  寝屋后头有个小小客厅,用来招待客人,可此时里头连张凳子也无,一看便知时遇从来不在这里见客。

  穿过空荡荡的客厅,绕过一道拱门,瞬间,被匝地的阴凉盖了一头一脸,目光之中,满地星星点点的光斑。

  抬头,只见两棵巨大的银杏分立在院子两侧,因为树叶太过茂密,两棵树几乎是“首尾相接”,直接在院中遮出一大片阴凉。

  这样大的银杏,没有几十年是长不成的。

  桑惊秋不由想起鱼莲山后山那些银杏。

  这么多年,那些树也不知还在不在……

  身后响起脚步声。

  桑惊秋四下看了一圈,问在他旁边落座的时遇:“你不用休息么?”

  时遇:“我只是受伤,没有残废,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桑惊秋懒得理会,指了指那两棵银杏:“这树,是你们买这房子时便有的么?”

  时遇点头。

  桑惊秋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那笑意中,似乎有种怀念的感觉。

  时遇当然不会告诉他,不仅仅是这处,如今鱼莲山所有宅子里,但凡有他住的位置,就一定有银杏。

  有的是购置宅子时就有的,有的则是买来后栽下,有的大,有的小,都被照料的很好。

  他当年这样做,其实并未有太多念头,只是因为想,所以就做了。

  现在,看着桑惊秋明显高兴的模样,他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当初的目的罢。

  不过他找桑惊秋,还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说道:“西岳传信来了。”

  桑惊秋果然看过来:“他何时来?”

  时遇:“他如今在京城,赶过来需要些时日,不过他说,不想替我治病。”

  桑惊秋嘴角一抽。

  时遇:“其实未必要麻烦西岳,我的身体没那样差,不一定就如大夫所言。”

  可桑惊秋分明听时近舟说,天底下能治好他们掌门的唯有几人,除了西岳之外,其他神医不是早已归隐就是另有效忠之人,且时遇身份特殊,真正能信赖的的,也只有西岳。

  按西岳的性子,必然不会置时遇不顾,如今这样,不过是因为自己失踪的那十年。

  他道:“我写信给他。”

  时遇摇头:“他没亲眼见到你,即使你写,他也会疑心是有人假冒。”

  桑惊秋皱眉。

  “不用理会。”时遇很平淡地说着,“顺其自然。”

  桑惊秋:“我留下,等西岳过来,当面与他解释。”

  时遇微怔,仿佛很吃惊:“当真?”

  桑惊秋点头,即便没有时遇这事,他也该给朋友一个交待。

  有弟子送来茶水,桑惊秋低头倒茶,没留意对面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两人喝了一壶茶,就准备各自回屋。

  站起身的瞬间,桑惊秋忽然晃了一下,紧接着腹中一凉,冷冰冰的疼痛感席卷而来。

  时遇注意到了,立即问:“怎么了?”

  桑惊秋摇头,示意无事。

  可时遇分明瞧见他脸上的痛楚,虽只是极短一瞬,但他应该不会看错。

  “我有点累,先去睡会。”桑惊秋说着就要走。

  时遇忽然抬手。

  桑惊秋后退一步,冷淡道:“别碰我。”

  他避如蛇蝎一般地往旁边移开,飞快消失在拱门后。

  时遇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片刻之后,缓缓握紧。

  暴雨后的烈日,天气越见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潮湿黏腻。

  他不由昂首,看向遮天蔽日的银杏。

  入目一片碧绿,有种清爽的凉意。

  可时遇心中烦闷并未减少半分,反而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另一种不太好的情绪,像是不安,但又不全然是。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桑惊秋方才躲开的模样,简直视他如毒蛇……

  “掌门。”

  时遇放下手,种种情绪刹那沉底,消失的一丝不剩。

  时近舟快步走来:“掌门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大夫已在书房等候,就等您过去。”

  时遇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时近舟就准备退下,他们掌门不爱看人在他跟前晃悠,通常时候,他禀完正事就走,从不多说其他。

  “等等。”时遇忽然喊他。

  时近舟立即站定。

  时遇转过身,问:“你与他熟悉?”

  时近舟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掌门指的是桑惊秋,便摇头:“只在秦家见过那一回,这次是第2回 。”

  时遇:“你的朋友如何?”

  时近舟:“从云?他很崇拜桑大哥,其他的,我并不清楚。”

  时遇略一沉默,道:“请你朋友来此做客。”

  时近舟愣住:“??”

  “你去请,或者以我的名义发请柬。”时遇再次望向银杏,“天亮之前,把人带来。”

  时遇安排这一切,桑惊秋毫不知情,体内毒素发作,他足足运功一整夜,才勉强压制下去。

  但身体明显虚弱不少,随着发作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压制需要时间越来越久,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就像现在,明明是酷暑盛夏,他却觉得全身寒意涔涔,恨不得把自己裹进棉被再烤上火。

  只是这样做,太过引人注目了,桑惊秋只得缩在被子里,直到没那么冷,可以正常出门了才爬起来。

  此时,天也大亮了。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并告诉他掌门有事出去了,请他不要着急。

  桑惊秋觉得莫名其妙,时遇那么大一个人,武艺高强,出一趟门,有什么着急的?再说,与他又有什么相关?

  不过以他的性情,不会当面说这种话让人为难,就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完早饭,觉得身体还有些冰凉,便想晒一晒太阳,可这样的天气,晒太阳实在不合时宜,便准备出去走一走。

  到大门口,被人拦住,对方朝他行礼,恭敬地问,他要去哪?

  桑惊秋:“我出去走走。”

  对方立即道:“小的这就找人陪您……”

  桑惊秋:“只是走一走,不必这样麻烦。”

  对方目露为难:“最近不太安生,还是找个人陪着您好一些。”

  桑惊秋瞧他:“是你们掌门的意思?”

  对方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桑惊秋眼神微凉,站了一会,道:“天气太热,我不出去了,就在宅子里看看。”

  对方立即松了口气。

  其实桑惊秋真想离开,有的是法子,可时遇显然有过叮嘱,他悄悄跑出去会害人受罚。

  但他已经答应过来要等西岳前来,就不会提前走,时遇何须多此一举?

  十年未见,他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人。

  随意走了走,觉得舒服些了,他回到房中。

  刚坐下,时近舟来了,先敲门,得到允许后将门推开,也不进来,对桑惊秋说:“从云来了,桑大哥可要见他?”

  桑惊秋开心:“自然,他在哪里?”

  时近舟:“桑大哥别动,我带他过来。”

  没多久,秦从云出现在门外,见到桑惊秋分外高兴,一边挥手一边往里跑,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桑惊秋笑:“怎么这么急?”

  秦从云:“时近舟给我传信,说你在这边,我还以为他骗我!”

  “骗你,你还来?”桑惊秋笑话他言不由衷,往他身后瞧了瞧,“时近舟呢?”

  秦从云撇嘴:“我没让他来,烦人……不理他,桑大哥,你还好罢?没事吗?”

  桑惊秋说他很好,秦从云又絮絮叨叨地问起别的,他话一向密,每次见面都有一箩筐话要说,可桑惊秋毫无不耐,反而很开心地与他聊天。

  时遇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融洽的场景。

  下一刻,屋内二人同时发现他,桑惊秋敛起笑容,端起茶杯喝水,秦从云则起身给他行了个礼,他看看桑惊秋,又看看时遇,心下紧张。

  从第一次相见,他就有些怕这位冷若冰霜的掌门,上次桑大哥被他带走,他还担心了好久,这次虽然知道桑大哥平安无事,可那股油然而发的畏惧,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桑惊秋看出他的不安,微微皱眉,起身走到外面,挡住时遇的视线,问:“有事么?”

  时遇:“西岳快到了。”

  桑惊秋:“这么快?”

  “想要看看我的病是否如信中所言一般严重,更要瞧瞧你是否果真在此处。”时遇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我还有事处理,西岳到了,再来找你。”说完就走了。

  秦从云立即跑出来,问:“桑大哥,没事罢?”

  桑惊秋好笑道:“没有,怎么这么问?”

  秦从云也觉得自己紧张的莫名其妙,歪着头嘀咕道:“总觉得时掌门看你的时候……”

  桑惊秋:“看我时如何?”

  秦从云又不说了,毕竟只是他的感觉,并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

  这一天有秦从云陪着,桑惊秋心情好了许多,连带身体内时隐时现的寒意也没那么明显了。

  傍晚吃过晚饭不久,时遇再次找来,告诉他,西岳到了。

  但:“他不肯进门,让我带你去门口接他。”

  秦从云在一旁喝水,闻言呛到了,心道桑大哥的朋友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啊!

  桑惊秋:“那就去罢。”

  西岳就站在一条巷子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大门。

  没多久,大门开了,两个人走出来,其中一个自然是掌门时遇,而另一个……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屋檐下亮着灯笼,烛火照下来,清晰的映出对方面容。

  西岳激动的差点哭出来:“惊秋!”

  桑惊秋朝外走,迎接狂奔过来的人。

  两人在阶梯中间汇合,抬手,紧紧抱了一下。

  西岳擦了擦眼睛,恶狠狠地瞪他:“你这人怎能如此心狠?”

  桑惊秋:“是我不好,对不住。”

  西岳本来还有话想骂,此时又骂不出来,只是捏着拳头,轻轻锤在惊秋肩上。

  可就在这一拳头下去,时遇忽然从后面窜过来,抬手,一掌拍向西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