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微微睁大双眼,但时遇没给他太多打量时间,轻触片刻就倒下,又晕了过去。

  桑惊秋瞪他,心道这人是不是病糊涂了。

  可人昏迷着,总不好把人弄醒质问,他瞪了一会儿也放弃了,坐在旁边调息。

  入夜,桑惊秋抱着新捡的柴火回到山洞,发现时遇不知何时醒了,仰着头正在发呆,桑惊秋进去他也无甚反应。

  他问:“感觉如何?”

  时遇眨了眨眼,缓缓偏头,朝他看,眼中似有困惑。

  桑惊秋面无表情地回视。

  少顷,时遇张嘴:“什么时辰?”

  桑惊秋:“刚过戌时。”

  时遇:“我睡了多久?”

  桑惊秋:“一天了。”

  一整天里,时遇都处在时睡时醒中,每次醒来,桑惊秋就喂他喝点水,期间还给他塞了两颗药,现下时遇的状态比之先前已经好了不少。

  时遇“嗯”了一声,道:“我做了好多梦。”

  桑惊秋不说话,往火堆里添柴。

  但时遇好像并不需要他回应,没有丝毫不快,依旧自顾自地说梦到打架、逃跑、受伤,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与这一天的经历相关联,但又不完全一致,似梦非梦。

  不过这种状况也不罕见,白天里若是太过专注于某件事,的确可能影响夜晚的梦境。

  尤其时遇受了伤,发烧体热,“夜有所梦”的可能性很大。

  桑惊秋坐在一旁,不回应,也不打断,脑袋低垂,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还有……”时遇忽然换了个语气,变得迟疑起来,“梦里,我好像亲了你。”

  桑惊秋:“……”

  时遇面露疑惑:“仿佛不太像梦——是梦吗?”

  桑惊秋捏着水囊,望向一侧跳跃的火苗:“是。”

  时遇咳嗽了一声,眉头隆起一块疙瘩:“那……那就好……咳咳咳……”

  桑惊秋:“既不舒服,就多歇息,不要一直讲话。”

  时遇嘴角微动:“嗯……”

  山洞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没一会儿,时遇又出声:“算一算时辰,施天桐快到了。”

  桑惊秋微一颔首。

  时遇说:“他见到你,就不会放你走的。”

  桑惊秋想到施天桐的性子,莞尔一笑:“我会跟他解释的。”

  时遇:“当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一直梗在时遇心里。

  十年前,他想尽各种办法,就差把那片湖水抽干,连带附近每一寸地方,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半点踪迹。

  十年中,鱼莲山的眼线暗哨更是没有一刻停止打听寻找,但凡有半点消息,时遇都会立即前往,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白跑了多少回。

  十年过去,一无所获。

  时遇知道,下一个十年,就要开始了。

  可这个时候,桑惊秋忽然出现了。

  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至少十年内,又交了不少朋友。

  时遇自然为此高兴,可也因此愈发疑惑: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去?

  这个问题,初见时他已问过,桑惊秋并未回答。

  方才桑惊秋笑,他心念一动,就这样又问了出来,其实做好了再度石沉大海的准备,并未抱太多希望。

  可桑惊秋盯着火苗看了片刻,突然答道:“我漂到附近岸边,被人救下。”

  时遇想到,当年桑惊秋一坠崖,他就跟着下去了,只隔开很短时间:“我们下去后,并未见你。”

  桑惊秋:“是司命楼的人,早有准备,只不过假的楼司命运气不好死了,我活了下来。”

  时遇皱眉,他当年也猜测过此种可能,还专门查过司命楼,并没有什么线索。

  桑惊秋显然不愿提及,道:“都过去了。”

  时遇:“你是如何离开司命楼的?”

  桑惊秋摇头:“他们并不知晓那个掌门是假的,我告知之后,他们知道受人蒙蔽,没太为难于我。”

  时遇盯着他:“真的?”

  桑惊秋:“自然是真的。”

  但时遇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假楼司命虽说是莫如玉的人,可真正的司命楼内也没多少正派人士,桑惊秋又是鱼莲山的人,那些人会那么容易放人?

  不过桑惊秋不想说,时遇也不愿逼他。

  继续问了另一个,他最想知道的:“那又为何不回去?”

  桑惊秋轻轻抬眼,看着头顶上方的一块圆形小石头:“我累了。”

  时遇愣了一下。

  桑惊秋:“那时,太多事、太多人,我太累了。”

  “你当年救我,是我欠了你,后来跳崖,却不全是因为你。”桑惊秋平静地说着,“我欠你的,或许并未还清,我不知道,若我回去,你是否会说,我依然欠你良多,不让我走。”

  时遇心脏狂跳,觉得地底漫出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腿和身躯,一下子窜到天灵盖。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些话言犹在耳,当时的他,一心不让桑惊秋走,过去那么多年,他都是如此生活,极致的自我心理早已深入骨髓。

  对谁,他都是如此,他不觉得,也确实没想过有哪里不对,更加没有考虑过他说的话会对桑惊秋造成怎样的影响。

  桑惊秋似乎感觉到什么,轻轻扯了扯嘴角:“其实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想换一种日子,即便那件事没有发生,我也不会留太久,这你明白。”

  时遇想点头,但又觉得不对,就继续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别想太多,是我自己的选择。”桑惊秋很是坦然,“等见到他们,我会解释清楚——天桐应该快来了,我出去瞧瞧,你休息罢。”

  他离开山洞,没再回头看。

  山洞很深,九曲十八弯,步出洞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被潮湿的山洞润泽的阴冷的肌肤瞬间被暖意裹住,桑惊秋微微打了个颤。

  更多热意蜂拥而至,桑惊秋很快出了一身汗,站在洞口缓了缓心神,抹了把脸,走到附近一棵大树下,看向不远处。

  树林之中,三更半夜,目之所及皆是重重树影,黑夜中显得有几分狰狞。

  瞧了半天,什么都没瞧见,视线渐渐失去中心,变得模糊不清。

  脑中闪过时遇的脸,似乎是方才对话中,他无意中一瞥,发现那人目不转睛地看他,眼神之中有许多情绪,其中大部分,他看不懂,但有一种,他能明白。

  不安。

  他从未在时遇眼中,看见过类似的东西,他眼中透出的,从来都是冷酷、淡漠、平静,最多生气时会带出些怒意,但也不多,持续时间也不久。

  对时遇那样个性的人而言,冷漠本身,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桑惊秋想不到会有一天在他眼中看到那种似乎象征着脆弱的东西。

  真是奇怪。

  一阵风吹过,带着夏日独有的闷热,非但不见凉爽,反而更令人难受。

  桑惊秋觉得心口也跟着烦闷起来,他深深呼吸了两下,抬头四下看了看,纵身一跃,上了附近最高的树顶。

  说来也巧,他刚刚上树,就看到不远处亮起几个星点,根据方向判断,应该是朝这边来的。

  他用上轻功,从树上悄然过去。

  两方人士,一明一暗,渐渐靠近。

  终于,桑惊秋看清对面,一共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位,一个是秦从云的朋友时近舟,另一个,则是他多年老友,施天桐。

  桑惊秋跳下树,对方四人一惊,摆出攻击姿态。

  “天桐,是我。”

  施天桐早上接到掌门的信,立即找了几个时遇的心腹前来,但他们对此地不太熟,饶是有时遇的描述,也找了好一会功夫。

  为了防止落入陷阱和打草惊蛇,他们每一步都非常小心,是以耽误时间,现在才到。

  可施天桐没料到,更大的惊喜,竟然在此时出现了。

  “惊,惊秋?!”尽管已经从时遇口中得知桑惊秋还活着,可亲眼见到真人时的震惊和喜悦,依然无法控制,“你,你……这王八蛋这么多年都去哪了啊!”

  桑惊秋笑,他很怀念从前被念叨的感觉:“说来话长,我先带你们去找他,他受了伤,得马上找大夫。”

  四个人都吓一跳,在他们眼中,掌门功夫奇高,鱼莲山入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受伤。

  人多就好办事,施天桐等过来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很快便将他们掌门送到苏州的鱼莲山分部。

  帮内常年驻扎有很好的郎中大夫,药物也是一应俱全,到了这个地方,就无需桑惊秋再操心了。

  他趁夜溜进谢知非府中,得知进展顺利,很快就可结案,才彻底放心。

  可此时,帮里的大夫禀告施天桐,说掌门受伤太重,又强行运功疗伤,最初瞧着伤势有所好转,实则是饮鸩止渴,虽说及时服下一些药避免了情况恶化,终究只是治标难治本,如今一下子发作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施天桐问:“有多严重?”

  “假如无法得到很好的治疗,往后或许就不能再用武功,更严重一些的话……”

  大夫说话到底比较含蓄,可意思再清楚不过。

  他们掌门,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