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找到秦从云,向他道别。

  秦从云不太乐意,让桑惊秋多住几天,他爹娘出门看望老友,明日就回来,他们一直想见见他的恩人。

  桑惊秋认真听完,笑着说道:“我有些事要办,待下次路过,再来找你。”

  秦从云一惊:“真的吗?姚大哥你别骗我!”

  桑惊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让人找我了,等忙完手里的事,我会来看你的。”

  秦从云开心,狂点头。

  桑惊秋又跟管家和几名小厮道别,但他四下瞧了瞧,没看见时近舟,觉得有些奇怪,就问秦从云。

  “他走了。”秦从云冷哼,“我把他赶走的!”

  桑惊秋:“……吵架了啊?”

  秦从云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懒得理他……对了。”

  他朝门口瞥去一眼,“姚大哥,你还好罢?需不需要我帮忙?”

  时近舟跟他保证掌门不会伤害他恩人,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武林高手不太好对付,虽然姚大哥也很厉害,可要不是被他骗过来,时近舟也不会有机会送出通知,若是姚大哥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如去撞墙。

  秦从云刚满十八岁,年纪小,性子也简单,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桑惊秋看出他的担忧,不由欣慰。

  他每次帮人,都是出于自己本意,并不求回报,但有这样的善意,他很开心。

  他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带着小厮们出去,他才对秦从云说:“其实我有件事,的确需要你帮忙。”

  秦从云一愣,立即激动起来:“姚大哥你说!”

  桑惊秋低声道:“从此处向南,大概三十多里,有个村子,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养伤,从前我每隔十天半月会过去一趟,只是这回出门,不知多久能办完事,我担心他一个人在那会有所不便,你若是方便,隔些日子过去瞧瞧,替我照看一二,可行否?”

  秦从云二话不说,连声应下。

  他们全家人对姚大哥感激涕零,可无论是给钱还是送礼,姚大哥一概不要,请他来家中做客,也不答应,恩情无以为报,秦从云不太高兴,这个时候姚大哥拜托他照顾朋友,那自然是一万个高兴的!

  桑惊秋描述那位朋友的长相和需要照顾的注意事项,讲得仔细,秦从云听得认真。

  时遇就在外面,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清楚,以桑惊秋的性格,是不会轻易麻烦别人的,即使那位朋友真的需要照顾,桑惊秋也会想别的法子。

  如今这般安排,不过是让秦家这个小孩安心一些,不要整日想着报恩。

  自然也有其他法子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可这种法子,是最直接、最能对方没有负担且心甘情愿的。

  天下之大,心善者众,可如这般懂得设身处地还乐意为之费心的,大概也是万中无一罢。

  时遇忍不住回头,看向告别完,正被秦家少爷送出来的人。

  十年了,桑惊秋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桑惊秋。

  桑惊秋不让秦从云送,又被拉着说了好几句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被放走。

  小厮早牵好他的马等在门外,他道了谢,接过缰绳,小厮就回去了。

  时遇不知什么时候也备好了马匹,和他一道牵着马,往城外去。

  “送暑节”还在继续,大街之上人来人往,气氛热烈。

  走了许久,终于走出城门,桑惊秋擦了把脸上的汗,跃身上马,一甩缰绳,马匹低吼着,撒开蹄子狂奔。

  官道两侧绿树成荫,骑在马上能感觉到风,凉爽不少。

  跑了半个多时辰,路过一处小溪,桑惊秋停了下来,让马喝些水,休息一下

  安顿好马匹,他蹲下洗手,边转头看旁边同样在喝水的另一匹马,两匹马靠在一起,互相甩尾巴,场景有趣。

  他起身,回头看见时遇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抱胸,正在看他。

  出城之后,他们一路同行,可不知为何,时遇始终落在后头,不近不远,能随时跟上,又不会离太近。

  见桑惊秋看过去,他也不动,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

  桑惊秋懒得理会,到树荫的另一侧,席地而坐,拿出水壶来喝水。

  刚喝了两口,时遇走过来,慢慢地在他身前蹲了下来,道:“这些年,你在哪里?”

  桑惊秋:“南方、北方、西北、西南……很多地方,喜欢哪,就留在哪。”

  时遇:“为何不回去?”

  又是这个问题,桑惊秋没有假装听不懂,而是反问:“为何要回去?”

  时遇皱眉,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更不该成为桑惊秋十年都不出现的理由。

  “你从前说,不会离开鱼莲山。”时遇直说道,“我都记得。”

  桑惊秋拧开水壶,仰头灌下一大口茶。

  那些话他自己记得吗?自然是记得,不仅仅是这一句,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记得。

  可那又如何?

  他答道:“从前是从前。”

  时遇却不能接受这个回答,追问道:“理由。”

  桑惊秋瞥他一眼:“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时遇:“是。”

  桑惊秋:“哪里重要?”

  哪里都很重要……

  时遇想问,明明有十年的时间,有无数次的机会,能随时回去,为什么不?

  明明从来比他还要在乎珍惜鱼莲山和帮里的人,为何能忍住不相见?一忍就是十年。

  就丝毫不想念那些人、那些银杏、林中的小动物,还有……他吗?

  可这些话,时遇莫名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觉得心烦意乱。

  这时,桑惊秋问他:“大家可还好?”

  时遇回过神,点头,鱼莲山这些年名扬武林,江湖上好事者众,什么话都有人说,桑惊秋一定听说过不少,只是未必知晓内情。

  于是他挑几件重要的,跟桑惊秋说了,比如施天桐已经成亲、袁暮亭现在掌管了帮内一半多帮务、十年间弟子多了数倍……等等。

  桑惊秋抱着水壶,安静聆听。

  说到差不多时,马儿也休息够了,桑惊秋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草絮,打了个口哨,马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桑惊秋摸了摸光滑的马背。

  时遇也拉过自己的马。

  桑惊秋问:“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他一下一下抚着马背,没去看时遇,“你一派掌门,诸事繁琐,相信没有那样多时间与我耗着。”

  话题又回到昨日初见时那般,而桑惊秋会如此,显然是觉得时遇找他别有所图。

  本就心烦,又一而再地被质疑,时遇有些火了,冷声道:“若是有事让你帮忙,你真的会答应么?”

  桑惊秋暗自点头,这才是时遇的性情为人啊:“未必,总得让我知晓,才好判断。”

  时遇:“我方才听你所言,似乎很想帮这个忙。”

  桑惊秋瞅着他,微笑起来:“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

  时遇:“什么算了?”

  桑惊秋:“我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时掌门一字不漏,我难不成要上赶着?不过既然如此,你我也没必要掺和到一处,就在此地分开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时遇愣了愣,睫毛剧烈一抖,直勾勾地盯住眼前人。

  方才一段话把他气够呛,可最令他愕然又难以理解的,是三个字——时掌门。

  相识近三十年,无论是鱼莲山设立之前以他护卫随伴左右,还是助他打理门派事宜;

  从小孩到少年再到青年,乃至桑惊秋坠崖之前最后一次相见……

  桑惊秋从来都是喊他名字。

  哪怕与他争执、吵架,再如何生气,都不曾改过。

  时遇从未觉得这样不好,更未曾起过让桑惊秋改口的心思,他觉得,原本就该如此的。

  “少爷”、“掌门”这一些多少带有生疏意味的称呼,他不愿意从桑惊秋口中听到。

  以至于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他直接呆住了。

  桑惊秋弄好马匹,就预备走了,他看向时遇,见他一脸茫然,以为方才的话刺激到他了,也不以为然。

  从前,他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即便有所矛盾,也是以摆道理为主,时遇早就习惯了那样的他,自然无法接受这个言辞激烈的桑惊秋。

  不过他到底不是喜欢主动惹事的性子,对此不想多说什么,直接跨上马背,准备离开。

  随着他的动作,时遇缓缓仰面,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他脸上。

  或者说,落在他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太熟悉了,即使在梦里,也绝不会认错。

  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又仿佛很陌生,陌生到时遇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桑惊秋拽缰绳,一低头,迎上时遇的目光,眉目微扯,别开脸,一甩绳子就要飞奔而去。

  “等等。”时遇忽然抬手,抵住马的脑袋,“我方才思考,还是随你一道去。”

  桑惊秋:“时掌门,何必如此?”

  时遇眉头又是一抖:“我一道去。”

  桑惊秋:“你从前常说一句话,‘绝不勉强别人’,时掌门是忘了吗?”

  “我是说过。”时遇脸色微变,语气淡定如初,“不过那是很久之前,时移世易,现在,我便非要勉强,你不答应,也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