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桑惊秋没想过他和时遇还能再相见;

  如今,他又莫名其妙地被时遇“跟”上了,且瞧时遇的架势,仿佛很生气。

  这是在做什么呢?

  但按时遇性子,但凡自己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左右路这么宽,他走得,旁人自然也走得。

  桑惊秋继续赶路,时遇跟在后面。

  良驹在林间飞驰,将小溪树林抛在身后。

  夜色堪堪浮起时,桑惊秋到了临安城,他牵着马,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一座屋子跟前敲门。

  里面很快传出喊声:“来啦,稍等啊……惊秋?!”

  桑惊秋笑着对顾听风点头:“顾兄,好久不见。”

  顾听风直拍他的肩膀,身后,兄长顾听云也走了出来,和弟弟一起迎接桑惊秋。

  三人寒暄着往里走。

  “等一下!”顾听风看了看不远出的拐角位置,“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啊……”

  顾听云看过去,却是空无一人,道:“是不是看错了?”

  顾听风挠头,不太肯定地点头:“或许是罢……不管了,惊秋快进来,我备了你最喜欢的酒!”

  大门合拢。

  拐弯墙角处,一个高大身影慢慢走出。

  正是时遇。

  他一路跟着桑惊秋,进临安后,桑惊秋直奔目的地,他不想见旁人,就隐藏起来了。

  原来桑惊秋要见的,是顾家兄弟。

  不久之前吕七风带着几名弟子上鱼莲山,顾听风向施天桐打听桑惊秋的消息,他在旁边听到了,只以为是朋友间的关怀,并未多想。

  眼下瞧那对兄弟的神情和所说的话,显然早就知晓桑惊秋并没有死,可顾听风当时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这应该是桑惊秋自己的意思。

  时遇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进顾家斜对面的客栈。

  想摆脱他,连门都没有。

  桑惊秋自然不知道时遇在计划些什么,他许久没见两兄弟,很是开心,喝酒谈天,玩到半夜。

  顾听云不胜酒力,顾听风送桑惊秋去客房。

  “邀你许多回,都不肯来。”顾听风很不满意,“这回来了,多住些日子。”

  桑惊秋:“你无需回玉华山么?”

  顾听风:“明日便回,兄长无事,可以陪你,你若是愿意,随我去山上,你也认识我师父,没关系的。”

  桑惊秋笑道:“我居无定所,还是不去打扰吕掌门为好。”

  这便是拒绝了,顾听风也不多说,将话题岔开到旁的事上。

  将人送到房前,他忽然说:“我前些日子见过施堂主,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我什么都没说。”

  桑惊秋点头,以示谢意。

  顾听风好奇:“你不想见他们吗?他们好像都很想你。”

  桑惊秋沉默,不知该如何说。

  顾听风是出于关心朋友的目的,而非真的想八卦什么,见桑惊秋不想说,就有些后悔自己多话了。

  两年前,他奉师命前往乐州处理一些事,无意中救了几个被人贩子盯上的孩子,就是那个时候,他见到了桑惊秋。

  其中震惊自不必提,桑惊秋也与他恢复了联系,但提出来,不要将他还活着的事透露出去,包括鱼莲山所有人。

  顾听风觉得奇怪,他不清楚鱼莲山内部事务,但八年前,鱼莲山曾经疯狂寻找惊秋,闹得江湖皆知,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喜怒哀乐情绪的掌门还亲自找过他,所以他一直以为,鱼莲山所有人都是很喜欢惊秋的。

  那惊秋为何会这样要求?

  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惊秋既然这样说,他作为朋友,听从即可。

  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和顾虑?

  顾听风叮嘱了几句旁的,就回去照看兄长了,桑惊秋看了看头顶的半弯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回身推门。

  几乎和他同时进屋的,还有从屋顶落下的时遇。

  两人对视了一下,桑惊秋问:“你没走?”

  时遇:“我说了,要跟着你。”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又上屋顶,不见了。

  桑惊秋也不在意,翻出自己的包裹,拿衣服洗澡。

  临安的夏季异常炎热,顾听云非常不耐热,就在后院水井旁修了口池子,夏日里用来泡澡。

  此时很晚了,兄弟二人早已睡下,桑惊秋小心翼翼绕到后院,掀开盖在池子上的竹帘,提井水倒入,看差不多了,就跳了进去。

  顾听云是个挺讲究的人,池子修得挺深,够泡好几个大人,桑惊秋又累又热,进去就不想动了。

  这时,水面涌动起来,他睁眼,就见对面角落里,时遇下来了,正把脱下的衣服扔到旁边石桌上。

  见桑惊秋看过来,他也没什么反应,十分自来熟。

  桑惊秋复又阖眼。

  夏夜寂静,桑惊秋又累又热,被冰凉的井水一裹,睡意就上来了。

  “你不问问我跟着你,所为何事?”

  桑惊秋微微撩起眼皮,道:“多此一问,不如不问。”

  时遇问:“这是何意?”

  桑惊秋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脑后:“这么晚了,时掌门非要聊这些?”

  时遇盯着他被井水湿润后分外剔透的面庞:“你想聊什么?”

  桑惊秋摇头:“我想休息。”说着打了个哈欠。

  时遇稍微回神,不说话了。

  从昨夜到现在,先是知道此人可能没死,后又亲自见到本人,再然后被桑惊秋的冷漠给刺激的差点发疯,足足十几个时辰,一直处在精神的高度紧张之中,此刻歇下来,面对活生生的桑惊秋,也是疲惫不堪。

  有些事非一时半刻能说清,他也不想逼桑惊秋太紧。

  于是学桑惊秋的模样,靠在池壁上,闭眼休憩。

  炎热夏夜,耳畔不时响起蝉鸣,时不时有微风拂过。

  两个十年未见的人,分别靠坐在池子对角两侧,隔着荡漾的水波,静静休息。

  “砰。”

  时遇醒来,抬头,下意识看向斜对面,却发现那边已经没人了。

  刚刚清醒,神思还有些倦怠,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紧跟着,又是“砰”“砰”两声,他侧耳分辨,循声,朝不远处的屋顶望去。

  只见桑惊秋不知何时站到了屋檐旁,背朝他,外袍被风掀起一个角,拉扯得整个人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记忆蜂拥而至。

  十年前山崖上的风,穿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如同一把淬炼过的利刃,刺向他的心脏。

  时遇从池中跃出,扑向似乎快要凌空而起的桑惊秋。

  几乎同时,顾听风也窜向这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东西,边喊:“惊秋,我抓到一个……啊?”

  时遇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衫,长发还在滴水,赶在顾听风落在屋顶前,伸手一捞,把桑惊秋拽过去,搂在怀里。

  顾听风震惊,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赶忙提气,才好险没摔下去,可下意识松了劲,手里的黑衣人沿着屋顶就滑下去了。

  他赶忙去拉,顺道跟着下去以及走人,以免误入奇怪的现场。

  比他受到更大惊吓的是桑惊秋本人。

  方才迷迷糊糊中听见前院有动静,想起晚饭时兄弟二人提起最近可能有麻烦,顾听云醉酒,他担心顾听风一人应付不来,就过去看,果然顾听风被一堆黑衣人围攻,他帮忙时,打斗中上了屋顶,刚刚一脚踹飞一个黑衣人,时遇忽然出现在半空,紧紧抱住了他。

  桑惊秋懵了,下意识推人,可时遇抱他抱得非常紧,还随着他的推拒,更进一步加重了力道。

  他们都是刚从池子里出来,全身上下连头发带衣服都在滴水,这样抱在一起,潮湿的触感分外清晰,那层薄薄的布料如同不存在一般,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肌肤上深重的寒意。

  桑惊秋怔忪着,视线朝上飘,弯月已经不见,空中散落着星星点点,天地之间一片安宁。

  可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时,时遇动了一动,力道似乎松了些,桑惊秋立即推开他,转身跳下屋顶。

  时遇紧跟着落地,一把抓住要走的桑惊秋,喘着粗气说:“你去哪?”

  桑惊秋扯了扯贴在身上的湿袍子:“换衣服。”

  时遇:“我也去。”

  桑惊秋皱眉,他真的觉得时遇有些不对,不过时遇方才确实帮了忙:“我请顾兄给你准备间屋子。”

  时遇摇头:“我不去。”

  桑惊秋也不勉强:“那你请便罢。”

  可时遇拉着他不放,桑惊秋走不开,心里火一起,一掌拍过去。

  时遇抬手格挡,两人在院子里过起招来。

  桑惊秋是意图让他离远点,并未用全力,可不知为何,时遇好像身受重伤,不久前还能一掌打退两个黑衣人,这会却明显动作迟缓,边过招边不停地盯着桑惊秋看,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古怪。

  没过上几招,桑惊秋打在时遇肩上,时遇急速退后,身形不稳。

  桑惊秋愣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时遇忽然冲过来,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

  桑惊秋感觉到一阵不稳定的内力波动。

  时遇用力抓着他,呼吸不稳地说道:“别走。”

  桑惊秋被他抓得很疼,蹙眉打量他:“你到底是何意?”

  “别走,你不能走。”时遇边说边喘着粗气,“否则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