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愣在那。

  江湖之大,天地之广,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从十年前他坠崖,他们的人生就注定分隔,山高路长,这是命运,也是他的选择。

  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他和时遇还能有再见之机。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手臂被秦从云拽住,对方没武功,硬要挣脱只怕会伤到人。

  双腿沉重,如同灌了铅,只是轻微一动,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秦从云察觉到手里的人似乎想要挣脱,一个着急,干脆直接上手保住了手里那条胳膊,一边道:“就认识一下,别急!”

  一边桑惊秋身后过来的人点头,“快一些啊,就等你了,再不来人都要跑了!”

  桑惊秋轻垂眼皮,深深呼出一口气。

  见就见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此时,脚步停在身后。

  人到了。

  秦从云高兴:“来,你们见个面嘛!”

  桑惊秋忽然怔住。

  与此同时,那人开口:“姚大侠。”

  不是时遇的声音。

  难怪方才靠近的一瞬间,气息不对。

  桑惊秋松了口气,刻意忽略心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转过身,冲对方微笑:“我叫姚钦,无需客气,唤我名字即可。”

  对方原本笑呵呵,此时却不知为何忽然发起愣,直勾勾盯着桑惊秋的脸不放。

  秦从云见怪不怪,就他恩人这个长相,大部分第一次见到都会这般呆一下,连他本人也不例外。

  加上恩人的性情,与他相处过的人,就没有不欣赏喜欢他的。

  他也是个爱逗趣的,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大喇喇道:“别看啦,人家大你十几岁呢。”

  桑惊秋:“……”

  小伙此时回神过来,连忙移开视线,都不敢跟桑惊秋对视:“少胡说……对了,我姓时,时近舟,今年十七岁,我可以叫你姚大哥吗?”

  桑惊秋笑着点头,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

  但时近舟随即说:“我是鱼莲山的人,姚大哥听说过不?”

  桑惊秋点头,道:“如雷贯耳。”

  时近舟眼发亮:“姚大哥太客气了,不过看姚大哥的年岁,不知有没有见过鱼莲山的人呢?”

  桑惊秋还未答话,秦从云不乐意了,挥着手说:“不要站在外面说话了,我让人备了酒席,专门买了姚大哥最喜欢喝的杏花酒,快,我们过去罢!”

  时近舟撇嘴:“我替你把姚大哥找回来,你就没备一点我喜欢的么?”

  秦从云笑呵呵:“就不给你准备,哼。”

  话虽如此,二人谁都没真正置气,说说笑笑,掺杂几句拌嘴,显然只是逗趣。

  到了饭堂,秦从云拽着桑惊秋落座,等候在一旁的管家一一打招呼、介绍菜品。

  “这是时少侠最喜欢吃的叫花鸡,我们少爷一早吩咐人去何宝斋定的。”管家笑呵呵,“时少侠知道,何宝斋的叫花鸡可难订啦,少爷他……”

  秦从云推了管家一把:“陈伯,我爹喊你呢,快去忙!”

  管家请他们安心吃饭,笑着走了。

  时近舟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秦从云:“你真的……”

  “哎呀碰巧而已,有好吃的就吃,话这么多!”秦从云嘟嘟嚷嚷地给桑惊秋倒酒,“姚大哥,不理他,喝酒。”

  时近舟将手里杯子伸过去,秦从云斜眼瞧他,但还是乖乖倒酒。

  桑惊秋看着二人互动,忽然有丝怔愣。

  “姚大哥行走江湖,不知是否认识我鱼莲山人?”时近舟旧事重提。

  桑惊秋回神,摇头道:“我不怎么参与江湖事,也没多少江湖上的朋友。”

  时近舟:“从云说姚大哥武功很好。”

  桑惊秋笑了:“他素来大惊小怪,他的话,你信吗?”

  时近舟想了想,认真摇头,秦从云嘴角直抽,刷一下把叫花鸡端到自己跟前,不让时近舟碰。

  桑惊秋笑得不行。

  饭过半途,时近舟又问:“难得与姚大哥有缘,过些日子要在山中举办武林大会,姚大哥可有兴趣?”

  桑惊秋:“多谢,只是我单独游历,没有打算掺和这些,恐怕有负你的好意。”

  时近舟点头示意理解:“是我唐突了,不过鱼莲山离此不远,山中风景如画,待过些日子入秋,满山银杏,非常漂亮,姚大哥也可以去玩。”

  桑惊秋微笑:“贵派之地,外人怕是不宜上去。”

  时近舟:“无妨的,从云也去过。”

  桑惊秋顿了一下:“下回若有机会,自会前往叨扰。”

  此话题过后,时近舟便将话题拐到了这次“设计”桑惊秋来秦家的事,秦从云在旁添油加醋,将一件并不太重要的事描述的栩栩如生相当有趣,桑惊秋听得哈哈直笑,饭都多吃半碗。

  吃完饭,天色也晚了,这些日子当地举办“送暑节”,晚上有各种买卖出摊,秦从云死活要让恩人玩一玩,留宿一夜,桑惊秋也确实有些累了,就答应下来。

  三个人在外跑了一晚上,烤羊肉、羊肉汤、西瓜吃了一大堆,桑惊秋这辈子没吃这么饱过,人更是累得不行,回到秦家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秦从云洗完澡,过来送凉茶,见恩人已经睡下了,只好先走。

  到外面,冷不丁看到时近舟站在暗处,他吓一跳:“你作甚……”

  时近舟招手,示意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搞什么这么神秘?

  “我马上要走。”时近舟察觉到眼前人要炸毛,一按他脑袋,凑过去,低声道,“我有些事需要确认一下,很紧急,很快回来,不过在这之前,你帮我个忙。”

  秦从云:“??”

  时近舟说了几句话。

  秦从云愣住,扭头,在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他莫名有些不安,问:“你……是何意?我丑话说前面,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是不可能害我恩人的。”

  时近舟被气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鼻梁:“胡思乱想设什么?我是那样的人么?”

  秦从云:“我没跟你开玩笑。”

  时近舟也不笑了,认真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对姚大哥不利,若是骗你,就让你打死。”

  秦从云:“……”

  时近舟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走了。

  秦从云端着个托盘,站在树影下发呆。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桑惊秋起床,他睡得很好,精神爽利地洗漱完,准备向秦从云告辞,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黑。

  他扶住门框,感觉体内一股寒凉之气,转了几转,直冲丹田而去,血脉微微一滞,刹那之间,寒意遍布全身。

  桑惊秋咬牙,慢慢挪回床铺,盘膝运功。

  十年前所中之毒贻害至今,看过大夫服过药,都只能短暂好转,不用多久,又会卷土重来。

  这几年,他开始用内力压制,有所见效,起码发作时的痛楚尚可忍耐,可这一年来频率越来越多,常在不经意间给他迎头一击,令人猝不及防。

  也不知还能熬多久。

  伴随气息调制,毒素渐渐被压了下去,他睁眼,轻轻抹去额头和脸上的汗。

  下床,倒了杯隔夜茶水,一饮而尽,觉得舒服多了,就出门去找秦从云。

  “我们少爷一大早出门啦!”老管家一如既往地乐呵呵,“您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

  桑惊秋:“不用麻烦,我这就走了,待你们少爷回来,劳烦您说一声。”

  老管家惊道:“您要走?那可不成啊,少爷出门前特地交待了让我们好好招待您,你要是现在走了,少爷回来要不高兴的。”

  桑惊秋不愿让别人为难,就道:“我留封信……”

  “少爷也会生气的!”老管家可怜兮兮,“您就留下来罢,等少爷回来,您亲自跟他说!”

  桑惊秋无奈,其实他觉得以秦从云的为人,不会迁怒,不过管家也是忠于职守,又是一把年纪,虽说很可能是装可怜,但他平生最不愿给人添麻烦,只好答应下来。

  秦府对面是本地最大的戏园,最近“送暑节”,戏园子排了不少新戏,桑惊秋少有闲下来的时间看这些,正好趁此机会去看上一看。

  管家担心他会偷偷跑掉,专门找了个小厮跟着他,也顺便帮忙跑腿办事,弄得桑惊秋哭笑不得。

  别说,戏园子里相当热闹,戏也精彩纷呈,小厮很机灵,端茶买零嘴,照应得妥妥当当,桑惊秋这一上午过得相当舒坦。

  中午,戏园子散场,也到了用饭时间,桑惊秋跟着小厮往回走,心想着再留一下午,无论秦从云回不回来,他都要告辞了。

  用完午饭回到客房,再次运功疗伤,感觉差不多了,他起身,略作整理,就准备走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那乱七八糟的动静看,就知道是秦从云。

  桑惊秋觉得时机正好,就过去开门,果然看见秦从云朝这边飞奔,他笑道:“怎么这样着急?”

  秦从云狂奔过来,两手撑着膝盖喘气:“我,我买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咱们三个……一起喝。”

  说着,他四下看,“咦,他没来吗?”

  桑惊秋知道他说的是时近舟,就道:“他过来了?”

  秦从云挠头:“他说先来找你的啊,还带着个人,奇怪,人呢?”

  话音刚落,走廊前的一棵大叶榕上,忽然落下一个人来。

  秦从云跳起来:“你,你怎么在树上?”

  那人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只是朝着桑惊秋,一步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