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遇一跃进了枧水帮内院,循着那个人影拐入的方位寻找。

  院子并不算太大,可院中到处都是花草奇石,间或夹杂着开凿出的小小水池和凉亭,可谓两步一景,美虽美,小道也多,找起来委实很难。

  他没看到那人的脸,可那个身形、背影、衣裳乃至整个给他的感觉,分明就是桑惊秋。

  认识这样久,怎会认错?

  时遇左右顾盼,决定直接上围墙,将这地方全部找上一遍。

  可这时,一群人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还有人说话:“应该在这里。”

  “我们看见有人飞进来的!”

  “掌门若是抓住那人,一定不能放过啊!”

  叽叽喳喳的动静,在看到凉亭里的时遇时立即消失。

  但只有瞬间。

  方才守门的弟子凑到一个年轻人跟前,道:“掌门,正是此人!”

  就在年轻人旁边的袁暮亭无奈摇头。

  弟子还想再说,年轻人一抬手,做了个赶人走的动作,弟子们朝凉亭看了一眼,听话地退到外面。

  袁暮亭也跟着走了。

  而此时时遇也认出了来人。

  他问:“你是沈夙?”

  年轻人点头:“时掌门还记得我,贵客驾临,原该倒履相迎,还望时掌门能正大光明地进门,好让沈夙接待。”

  这是讽刺时遇强闯私人领地,时遇却好似听不懂其中深意,直问道:“他是否在此处?”

  沈夙走进凉亭:“时掌门所指何人?我认识吗?”

  时遇:“我门下,桑惊秋。”

  沈夙点头:“哦,是他,有过两面之缘,不过并不熟悉,时掌门如何会觉得他在我处?”

  时遇没功夫解释那么多。

  方才那个人绝对是桑惊秋,他不会认错的。

  可此乃沈夙的地盘,他若是强行寻找,只怕桑惊秋会借机躲藏起来。

  思及此,他冷静了几分,对沈夙道:“方才有所唐突,还望沈掌门见谅。”

  沈夙微微笑:“倒也无妨,快到午膳时间,不知时掌门可有空,赏脸,一起用饭?”

  这请求正合时遇心意,一点头,跟着沈夙往里走。

  沈夙边走,边给时遇介绍园中的景致布置,似乎挺健谈,并不若上次在酒楼那般冷淡。

  时遇也不插话,安静聆听,精神则始终高度集中,不断扫视着四下。

  绕出院子往另一座凉亭走去时,沈夙突然问了一句:“沈某冒昧,胆敢请问一句,时掌门如何认为桑惊秋在我这里?”

  时遇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微微皱眉,道:“沈掌门是否有什么想要告知?”

  沈夙用扇子敲击另一只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名弟子端着托盘过来,最后一人离开前将其中几面的竹席放下,只留朝向池水的那一面。

  沈夙没让人伺候,亲自倒出两杯酒,时遇端起来,与他碰杯。

  两杯酒下肚,沈夙叹了口气,道:“不瞒时掌门,桑惊秋的确来过我这。”

  时遇立即追问:“何时?”

  沈夙:“大约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前,桑惊秋刚从苏州回来,还未曾发生那么多事。

  本该失望的,但桑惊秋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时遇心里,传来淡淡疼痛。

  时遇忽然觉得,如果一直找不到他,那么等时间过去,许久许久之后,是不是就再也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是否有一天,他再也听不到这三个字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时遇莫名头疼,问道:“他来找你做什么?”

  沈夙:“他请我帮他查一个人。”

  时遇愣了一下,精神倒是集中起来:“谁?”

  沈夙看着他,摇头:“他不让我说。”

  时遇觉得奇怪。

  桑惊秋从五岁起跟着他,虽说因为其性格缘故,从来不缺少朋友,可桑惊秋也并非交浅言深之人,哪怕跟施天桐袁暮亭,也不如跟他来得亲近。

  他一直觉得,原本就该如此。

  可桑惊秋与沈夙统共没见过几次,沈夙还是秦峰的儿子,按理说不会太过了解,怎会请他帮忙呢?

  时遇有些烦躁,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于是道:“是么?”

  沈夙又倒了两杯酒,叹气道:“桑惊秋于我有救命之恩,没有他,就没有枧水帮的今天。”

  时遇摸了摸酒杯,早在发现四平帮和司命楼有所瓜葛之时,他就让桑惊秋去查过,得到的结果是确有其事,但秦峰“死”后,四平帮许多买卖被楼司命霸占,四平帮内部不少人不满,其中就有秦峰的几个儿子,试想,明明是秦峰所有财势的最直接继承者,却横路闯出个拦路虎,任谁能高兴?

  沈夙也是秦峰的儿子,平日里在四平帮默默无闻,只把这个枧水帮做得有声有色……

  “你当初与楼司命起冲突,也是为了四平帮的势力。”时遇毫不遮掩地提出疑问,“我亲眼所见。”

  沈夙也不生气,道:“若非那般,还有他的帮助,便没那么简单脱离四平帮,更无如今这般平静的日子。”

  时遇:“他帮了你什么?”

  沈夙摇头:“说来话长,他告诉我,他那样做,不过是替鱼莲山减少一个敌人,可于我而言,是真真实实的恩情,所以他请我帮忙,我自然会应允。”

  时遇其实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是他让你将他藏在此处的么?”

  沈夙微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时遇将看到人影的事说了,特别强调那个人影就是桑惊秋,他绝不会看错。

  沈夙有些震惊地看着时遇,他知道这个年轻的掌门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你说……看到……”

  时遇点头,同时也皱眉——沈夙的样子,不像是假装……

  桑惊秋分明不在此,时遇却瞧见一个极其相似的身影。

  而时遇又是收到消息后特意来找桑惊秋的……

  沈夙蹭地起身,喊:“周奇。”

  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外:“掌门。”

  沈夙走出门,低声吩咐,随着他的话,周奇的神情变得凝重,点着头,又走了。

  “眼下,他确实不在我枧水帮。”沈夙朝门外看了一眼,“我已经命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时遇这时也觉出不对来了:“是有人故意引我来此?”

  沈夙微微点头:“此乃最大可能,时掌门若觉得无碍,可以留下,我自会给时掌门一个结果。”

  时遇放下酒杯,去找袁暮亭。

  大约两个时辰后,周奇跑来禀报,说人找到了,沈夙邀请时遇一道过去。

  路上,沈夙问周奇:“找到了么?”

  周奇点头称是,沈夙冷笑一声。

  那人被关在一间单独的小屋里,外面守着几个人,见了沈夙纷纷行礼。

  走到门口,时遇忽然问:“你如此做,不怕我别有所图么?”

  沈夙瞧了眼周奇,后者会意,带着守卫先行离开,沈夙对时遇摇头,道:“我如此做,不是为了旁的,是为了桑惊秋。”

  时遇就不说话了。

  沈夙跨上台阶,推开门。

  吱呀一声,时遇的心缓缓提了起来。

  尽管希望渺茫,这一刻却又忍不住怀有期盼。

  门开了,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高高束起的黑发、藕荷色长袍、右手的玉色横笛……还有站立时左手负在身后的姿势,活脱脱就是桑惊秋。

  时遇一个恍神,大步冲进屋。

  沈夙抬手:“哎……”

  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正对上时遇的视线。

  满含期待的瞳孔瞬间冷却下去。

  时遇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对方也看了他片刻,又去瞧身后的沈夙,微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沈夙皱眉打量着他:“莫掌门,你为何如此?”

  此人正是莫如玉。

  他身为一派掌门,此时却扮成桑惊秋的模样出现在枧水帮,若非沈夙临时起意,就要瞒天过海了。

  沈夙问:“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么?”

  莫如玉挑眉:“差不多罢,不过我很奇怪,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夙:“我……”

  “沈掌门。”时遇忽然开口,“我有话,想单独与他说。”

  沈夙瞧瞧他,又看看莫如玉,点头,退了出去。

  莫如玉在桌边坐下,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引你来此,自投罗网?”

  时遇:“把衣服脱了。”

  莫如玉愣住。

  时遇冷然:“你不配穿他的衣服。”

  莫如玉眼角一抽,却是笑了起来,边配合地脱下外袍,放到一边:“若惊秋还在,此举,怕是又要令他误会了……哈哈哈哈……”

  让桑惊秋误会他与时遇的关系,从银杏树下的红花到剑招,从用道歉的方式告诉桑惊秋时遇故意用他做诱饵致他于险境,乃至最后暗示他即将与时遇成亲,其中诸般布置,皆是莫如玉有意为之。

  在此刻之前,时遇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但在看到假扮成桑惊秋模样的莫如玉,他忽然想到,桑惊秋中毒受伤后,问过他一个问题:“莫掌门剑术,乃你所授,是吗?”

  时遇根本没多想,点头说是。

  桑惊秋就笑了,说:“花很漂亮。”

  时遇莫名其妙,心思又在桑惊秋所中之毒上,便没在意。

  “你与我交换剑术,便是为了骗他。”时遇想到莫如玉一开始提议交换剑术互相学习时说的话,眼神愈发冰凉,“若我当时不应,你又该如何?”

  莫如玉乐了:“你若不同意,我自然有别的法子骗他,只要有心,如何不能成功?不过话说回来,这也要怨你自己,谁让你不早些同惊秋说清楚呢,你若是告诉他,你也学了我的剑术,我们之间只是交易,他就不会疑心了呀。”

  时遇的心狠狠一凉,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莫如玉似乎很欣赏时遇的这般模样,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沈夙莫名其妙地出手,先一步中断了他的计划,他原本是打算等更有把握一些再跟时遇说清楚的。

  不过也没关系,除掉桑惊秋,只要时遇一蹶不振,鱼莲山就不足为惧了,假以时日,就会和四平帮司命楼一样,统统归于他天门山。

  皆是天门山实力之强,想要独步武林,也是指日可待。

  只可惜……

  “你费尽心思,不仅仅为了扩大势力罢。”时遇忽然问了一句。

  莫如玉抬头,对上时遇冷漠的双目:“自然也有别的理由。”

  时遇:“是什么?”

  莫如玉:“你。”

  时遇似乎没听懂,蹙眉。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我很般配。”莫如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部位,“鱼莲山想要扬名立万,我也想,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么巧我也是,不一样的是,你身边有个桑惊秋。”

  时遇:“与他有何关系?”

  莫如玉叹了口气,半是遗憾半是好笑:“你自己没发现吗?有时你想做什么事,明明有更好更快的法子,你却会犹豫,然后选择其他事倍功半的路,你那时在犹豫什么,你想过吗?”

  他也不用时遇回答,自己说了下去,“你会考虑桑惊秋的想法,他不喜欢、不认同的事,你便会犹豫。”

  桑惊秋是时遇生命中的一道线,每每要踏出那条线,时遇会迟疑、思考。

  许多年来,几乎成为时遇的本能,所以他从未察觉。

  只要他在时遇身边,时遇就永远不可能踏破那道线,无论做什么,都有退路,都可回头。

  而,只有毫无退路的时遇,才是莫如玉所希望的。

  莫如玉颇为遗憾,只差几步,结果在沈夙这边功亏一篑。

  “我原本和沈夙合作的挺好,谁料想他半点情分也不顾。”他叹了口气,“桑惊秋只不过帮了他两次,他就……”

  时遇忽然朝他走了两步:“不许说他的名字。”

  莫如玉抬头,微笑:“你在发怒,可你别忘了,是你害了他,我在其中,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时遇:“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曾经也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跟你合作。”

  莫如玉点头:“我们可以继续合作,各取所需。”

  “我不会杀你,太便宜你了。”时遇清晰地说道,“那些东西,你一样也得不到。”

  莫如玉一顿:“你这是迁怒。”

  时遇面无表情地转开眼,看向门外。

  人都被沈夙带走了,只有一堵高墙挡住视线,墙体斑驳陈旧。

  要经历多少风霜,才会变成这般?

  墙可以修复,那旁的东西呢?

  屋内寂静,许久,时遇慢慢吐出几个字:“是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