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说“快意恩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时遇更加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他做了这么多事,时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迁怒也好,报复也罢,早在决定利用鱼莲山之前,莫如玉就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左右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十之八|九,除了他自己,根本无人能证明四平帮和司命楼与天门山有关,有问题也连累不到他。

  至于其他,他的武功确实逊于时遇,但如果直接杀了他,需要收拾的烂摊子不止一个,连鱼莲山也会受波及,时遇绝不会这么蠢。

  此时沈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尽管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时遇的言行来看,不难推测一二。

  他也好奇,时遇会怎么做呢?

  因此当时遇找来,表示想带走莫如玉时,他问了一句:“你是否想杀了他?”

  时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还不到时候。”

  沈夙听着这话有些可怕,忙道:“时掌门莫要乱来。”

  时遇避开这个话题,径直道:“这次多谢你,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必当尽力。”

  沈夙很直接:“惊秋对我有恩在先,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时遇不是个善于客套的人,和沈夙道别。

  沈夙送他,临出门,他忍不住再次提醒:“这是你门中内部事,我本不该多问,可惊秋若在,必不会同意时掌门如此做的。”

  时遇默默,眼皮朝上抬了一抬,神情略带黯然。

  虽然没说话,但沈夙觉得时遇应该是听进去了,将人送出门。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金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层又一层。

  袁暮亭忙完手里的事,端着一盆鸟食出门,半路上遇见同样拎着一个木桶的施天桐,两人一起去往后山。

  他们从前不常到后山,但自从惊秋离开,后山花草树木无人问津,他们便过去,修修树枝,给花草浇水,树林里有不少鸟,深秋季节还会时常有小鹿小兔子跑来,顺便喂一喂。

  其他弟子有时也会过去,后山偶尔还挺热闹。

  “事情处理地如何?”袁暮亭边搅拌盆里的鸟食边问施天桐。

  施天桐:“有些眉目了,不过那边官府极小心,暂时没有太多证据。”

  袁暮亭点头:“小心些。”

  说话间,到了后山,再往前一点,就是银杏林。

  二人不由放慢脚步。

  每回来此处,二人都有些难过,可这是惊秋辛苦栽培出来的东西,也是留下的纪念,他们不能看着不管。

  收敛心思,继续往前去。

  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朝他们,不知在看什么。

  两人扭头,对视了一眼。

  一个多月前,时遇从枧水帮回来,把此行过程告诉了他们。

  时遇说话客观,并不带有多少激烈情绪,但施天桐和袁暮亭都不是笨人,前后一想,不难从中拼凑出整件事的原委。

  他们觉得震惊,既因为莫如玉的心机深沉,更觉得惊秋无辜,一时又气又怒。

  时遇随后开始安排任务。

  讲完后,施天桐二人都冷静了许多,纷纷点头,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他们知道,只有完成这些事,才能给惊秋报仇。

  到底还是不忿,离开前,施天桐又去找了一次时遇,问他:“你后悔吗?”

  时遇放下手里的信件,反问:“为何后悔?”

  施天桐:“你明白我的意思。”

  时遇抬眼看过来,神色波澜不惊:“没有。”

  施天桐皱眉,惊秋出事以来,此人诸般表现,让他觉得至少惊秋对此人而言是特别的,却不想,原来依旧凉薄至此。

  本该愤怒,可施天桐却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觉悲凉。

  这时,时遇忽然说:“他或许生气,躲起来罢了。”

  施天桐愣住。

  “待他回来那日,我自会与他说清。”时遇仿佛在跟施天桐说,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所以,为何要后悔?”

  说完这句,打开信件,继续看了起来。

  施天桐走出房间,回身关门时,不由自主地朝内扫了一眼。

  时遇低头垂目,正在看手里的东西,神情姿态与往日并无不同。

  有一阵风从外刮进门内,时遇微微侧首,避开被风扬起的发梢。

  这一瞬间,施天桐看到他面容上的无尽的疲惫,还有些许茫然。

  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又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那个神情只是一闪即逝,重新看过来时,又是那个冷漠的时遇。

  施天桐将门合拢,默默离去。

  他忽然疑惑,时遇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实的?

  到底是真如此以为,还是在自我欺骗?

  一个月后的现在,看着时遇的背影,施天桐又想起当时情景,不由皱眉。

  时遇已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两人手中的东西也没说什么,又转回去,维持先前姿态。

  二人走到林子中,一个喂鸟,一个喂小动物,小鸟叽叽喳喳,小动物们跑来跑去,寂静的林子热闹许多。

  喂到一半,时遇忽然问:“这些动物是自己跑来的么?”

  袁暮亭道:“一大半是,还有一些是惊秋在山下和林间捡回来的,受了伤,就养起来了。”

  说话间,有一只灰色大猫从花丛中冒头,踱步过来。

  施天桐拿吃的给它,袁暮亭介绍说:“这只猫被人丢在山下,惊秋带回来养的,以前惊秋在的时候,它常常跑去找惊秋。”

  灰猫似乎听懂了那个名字,喵喵叫了几下。

  时遇想起来,去年冬天,有两回他去找桑惊秋,确实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猫,不过那猫太小了,窝在桑惊秋怀里像个玩具。

  不到一年时间,竟然这么大了。

  他低头,盯着那只猫看了一会,蹲下身,伸出手去。

  “唉!”袁暮亭忙阻止,这猫虽然不凶,但平时除了吃饭很少出现,更是从不亲近人,“小心。”

  猫咪昂着脖子,一双圆溜溜的眼中泛着绿光,似乎在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倒是没躲。

  一人一猫互相对视。

  就在时遇的手碰到那个软乎乎的脑袋时,猫咪“喵”了一声,微微垂脖,挨着那只手蹭了起来。

  三人都怔住。

  猫咪似乎很享受,蹭过来又蹭过去,边蹭边喵喵叫,原本在一边吃饭的小动物都朝这边看,还有另外几只猫也跑过来,围着一人一猫转悠。

  时遇不由出神,桑惊秋从前来这里喂猫,也是如此么……

  这些他从前只觉得无聊的事,似乎也有其趣味。

  灰猫蹭完时遇的手掌,改而去蹭他的脚,轻轻的慢慢的,不慌不忙,如同跟老朋友玩耍。

  时遇静静地看着它,在它准备退回林子时,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低声说:“我带你走。”

  灰猫喵喵叫,时遇站起来后退几步,灰猫立即跟上,亦步亦趋,走几下蹭一蹭时遇的脚脖子,和从前的高冷模样判若两猫。

  走出林子,时遇抱起灰猫,问袁暮亭:“近来有何消息么?”

  袁暮亭:“一直在找,只是……”

  时遇:“继续找。”

  时遇抱着猫走了,袁暮亭看了眼同样蹙眉不止的施天桐,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施天桐:“什么?”

  袁暮亭:“惊秋坠崖的地方已经找了这么久,所有可能的方位无一错过,江湖上到处是我们的眼线,西岳和顾家兄弟二人都在帮忙。”

  施天桐:“你的意思是……”

  袁暮亭摇头:“惊秋一日不见,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去找,可我觉得,时遇如今的模样……”

  施天桐:“你是担心他接受不了?”

  袁暮亭正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事到如今,虽然他们还在拼命努力,可心里都知道,惊秋凶多吉少,世上确有奇迹,却未必会降临到惊秋身上。

  这么些日子,他们尝试接受这一事实,否则有一天事出突然,谁都承受不住。

  可时遇好像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他从不提起这个后果,每次提及寻人一事也只是问几句过程,甚至有几次他们一起商议事情,时遇随口说“等桑惊秋回来如何如何”,根本不觉得其中有何不妥。

  仿佛桑惊秋只是下山办事,很快就会回来。

  施天桐似乎也早就和袁暮亭有同样的念头,不用听完就摇头,道:“不必管他。”

  袁暮亭不解。

  施天桐:“你说了,他会听么?”

  袁暮亭张了张嘴。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施天桐将一只跟过来的小兔子拎起来,“只是不愿接受而已,这个时候别人再说什么,他也只会当耳旁风,何况他的性子如此,更加不会听你说。”

  袁暮亭还是觉得不妥。

  施天桐淡淡一笑:“总有一天,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会真正接受这个事实,别人帮不了他。”

  时遇依然忙碌,门派内部、天门山和四平帮司命楼、武林中其他大小事务……都占据着他的生活。

  找桑惊秋的行动也仍在持续。

  一切仿佛都没变。

  时间来到年底,距离过年只有短短几日了。

  这天,袁暮亭告知时遇,桑惊秋仍然毫无音讯。

  时遇听完,或许是听多了如此禀报,神色半点未动,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他立即又说:“收回你的人罢,不必再找。”

  袁暮亭一听:“什么……意思?”

  时遇:“待天门山事端了结,我会下山一些时日。”

  袁暮亭略作思索,就明白过来了。

  下一刻,时遇果然道:“我自己去找他。”

  袁暮亭:“你去何处找他?”

  时遇:“我不知。”但是,他非去不可。

  袁暮亭知道她劝不住这人,但她自己还有理智,这半年里,她派出的眼线几乎把江湖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用的不能用的手段都使出出去了,桑惊秋却无半分消息。

  时遇又要如何寻找?

  她的神情清晰无误地传达出自己的震惊和疑惑,时遇看在眼里,没有假装看不到,说:“我心中有数。”

  就再不多言。

  又过了两天,到除夕之夜。

  本该是一年之中最热闹开心的一天,今年因为桑惊秋的事,弟子们无心玩乐,简单备了酒席,一起吃了年夜饭,互相说了几句喜庆话,就各自散开。

  时遇回到自己屋内,随意找了本书翻看,年底事忙,他其实很累,想着看一看书就歇下。

  书越翻越快,只字未曾入眼,睡意却越来越淡。

  时遇觉得浑身难受,起身绕着桌子踱步。

  还是不对。

  时遇坐立不安,焦灼之气在屋内流窜,惊醒安睡在火盆旁边的灰猫,眸子睁开,两道绿光射出,静静观察片刻,复又阖眼。

  委实待不下去了,时遇取过自己的黑色披风,打开门,准备出去。

  手搭上门框,忽然又停下。

  灰猫也悄无声息地再次开了眼。

  时遇沉声问道:“谁?”

  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我。”

  时遇径自愣住。

  脚步声接近门:“时遇,开门。”

  时遇:“是谁?”

  那道声音“咦”了一下:“你连我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吗?快些开门,外头很冷。”

  时遇声音微微颤抖:“你究竟是谁?”

  “啧。”那人很不满意,“是我,桑惊秋啊。”

  时遇脑袋嗡的一声,耳朵疯狂鼓动:“谁……”

  那人:“桑,惊,秋!快些开门,我带了酒菜,就快凉透了。”

  话音还飘在半空,门被一股巨大力道拉了一把,朝两侧弹开。

  桑惊秋吓一跳,盯着时遇打量:“你作甚?”

  时遇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唇剧烈颤抖:“……”

  “是不是太冷了?”桑惊秋跨步进屋,将托盘放上桌,“晚上吃的不多,让厨子备了些菜,我们一起喝点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