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重生北魏末年【完结】>第三百章 蠕蠕公主

  漠北,柔然王庭。

  早些年阿那瓌曾在洛阳避祸,受到过汉胡融合后的先进文化熏陶。

  复辟后,他仿照中原官制,在王庭设置侍中、黄门郎等官职,又设秘书监,代掌文墨。

  而担任秘书监的则是一个名叫淳于覃的汉人。

  淳于覃曾是汝阳王元暹的典签,典签一职始于南朝。

  朝廷为监视镇守地方的藩王而设,因其权势特大,故有签帅之称。

  淳于覃因受命出使柔然,被阿那瓌强留,方才改换门庭。

  不过这也是一件幸事,若是留在中原保不准就要受元暹的牵连掉了脑袋。

  元暹是被高澄以参与洛阳叛乱为名处死,可他当时约束诸子,禁闭家门,坚决不肯参与元亶、斛斯椿等人的谋逆。

  毫无疑问,分明是被冤杀。

  高澄跟元暹倒也没有私人恩怨,而元暹又年纪老迈,更是不具威胁,之所以一手促成这场冤案,并且这么多年不曾平反,只不过是要为泰州无辜死难者讨一个公道。

  元暹担任泰州刺史时,因当地发生叛乱,故而大肆屠杀,百姓多有殃及,死者十之八九。

  这个世道,没多少人真把寻常百姓当人看待,因元暹一纸屠杀令,死难多少无辜者,可朝廷不以为罪,又转任凉州刺史,后续在高氏掌权前后,官拜侍中、录尚书事。

  于是高澄便用了自己的法子,在洛阳叛乱后,处死的逆贼名单中添上了元暹的名字。

  牢狱中元暹苦苦喊冤,高澄对此回应道:

  ‘汝阳王今日可知泰州百姓当年之愤慨?’

  便不再理会。

  此时,负责教授柔然公主汉话的淳于覃无暇缅怀旧主,他神色惊慌的从一间帐篷中逃了出来,抱头鼠窜。

  帐篷的门帘再被掀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拿着弓,气鼓了张脸,冲着淳于覃逃跑的背影,口中不断有鲜卑柔然语冒出,大致意思是你再敢来,我便一箭射死你。

  能这般对待柔然秘书监的,也只有柔然可汗阿那瓌将要远赴东魏和亲的女儿,被元善见册封的蠕蠕公主,郁久闾氏。

  蠕蠕公主自幼热衷骑射时常在烈日下纵马,故而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

  模样远不及同龄时的元仲华,与李祖娥更没有可别性,但也能称一句姣好。

  贵族之中,少有貌丑妇人,这年头没有基因遗传的具体学说,但道理还是这么个道理。

  蠕蠕公主见淳于覃跑没影了,这才拿着弓气呼呼回帐。

  随侍的婢女有心想要劝她消气,可被一瞪眼,也赶紧闭了嘴。

  她并非憎恨淳于覃,也不是厌恶中原语言,但她生长在草原,亲族都在漠北,真要孤零零去中原和亲,谁又能舍弃亲人与家乡。

  哪怕阿那瓌一直在与蠕蠕公主描述洛阳繁华景象,可在她的眼里到底是不如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奔驰来得快意。

  但命不由己,父汗的决定无从更改,一旦东魏答应和亲,无论是否愿意,她都将乘上南下的马车。

  而这一消息并没有让蠕蠕公主等待太久,叔父秃突佳当时在晋阳与高欢议定了亲事后,就立即派人北上传信。

  立时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太昌九年(540年)二月初三,高欢同意与柔然和亲的消息传回了漠北王庭。

  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蠕蠕公主内心的愤怒与委屈,就连平素最喜爱的宝弓都被她断成了两截。

  但正如先前所说,除非怒火能将王庭焚为灰烬,否则无济于事。

  蠕蠕公主唯恐远嫁中原,她的父亲阿那瓌却已经在派人准备婚嫁事宜。

  而此时的河北,也有一个女子将嫁去洛阳,与蠕蠕公主不同的是,此时的她,一张迷惑众生的妖艳面容上,满是欢喜。

  自高澄废弃殷州,其地由相、定二州分领,赵郡李氏便上了相州户籍。

  李鱼川坞堡还是十年前高澄、段韶、斛律光三人抵达时的雄伟模样,只是已然听不见家丁佃户操演时,直冲云霄的喊杀声。

  维持一支私人武装,一靠钱、二靠人。

  随着高澄不断削弱世家大族的财力、人力,昔日门阀们动辄拥众近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当然,作为信都建义的参与家族,李元忠受用于晋阳,又有李昌仪、李祖猗、李祖娥三女嫁进渤海王府。

  无心叛乱的赵郡李氏也没有理由再去维持庞大的宗族武装力量。

  当有人想要冤枉你谋乱的时候,你最好拥有能够谋乱的实力。

  当他打定主意要与你共富贵的时候,你再把握着谋乱的实力不松手,同样会遭祸劫。

  奉命迎接李祖娥的不是斛律光、段韶,而是高澄亲信都督尉兴庆。

  初来乍到的他无从知晓李鱼川坞堡的前后对比,可也会对其雄伟而心生赞叹。

  难怪当年李氏能借此抵挡住葛荣。

  最后虽然失陷,那也是葛荣多次受挫,彻底破了防,恼羞成怒下,举全部兵力才得偿所愿,夺下这座坞堡。

  李祖娥由其母崔幼娘领出门,尉兴庆只望了一眼,便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唯恐自己乱了心志。

  相较于原时空艳名动天下,引得孙腾、封隆之、元修三人争夺的元明月。

  李祖娥显然更胜一筹,高澄、高洋、高湛兄弟三人尽皆为她倾倒。

  然而红颜薄命,被元修霸占的三位堂姐妹中,只有元明月被带去了长安,被宇文泰所杀。

  而李祖娥更是被高湛折磨得遍体鳞伤,最终奄奄一息之际赤身裸体被送往尼姑庵为尼。

  所幸,小高王的出现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未来会有怎样的成就,无从得知,但只要高澄在世一日,便绝不许有人欺辱了她们。

  李祖娥由尉兴庆领亲卫护送的途中,洛阳发生了两件事情。

  首先是高洋的妻子刘氏为他诞下一子,高澄本打算去信晋阳,由高欢代为赐名,可高洋却执意让兄长取名。

  高澄心里清楚,高洋此举并非有多敬爱他这个兄长。

  而是希望自己往后对他下手时,能念及这个侄儿的名字是自己所取,放侄儿一马。

  高澄没有推辞,虽然他真的没想残害兄弟。

  一如历史,高澄为高洋的嫡长子取名高殷,并派人去晋阳向高欢报信。

  而第二件事则关于四岁的九弟高湛。

  第三百零一章 不省心

  去年九月底,高澄带着全家人往邙山围狩,八弟高淯给两个侄女高宓、高宛捉了一窝白兔,让她们养着玩。

  两姐妹与九叔高湛同龄,时常带了兔子寻他玩耍,可前段时日,不知原由,养的兔子接连遗失。

  渤海王府家大业大,也没人将几只兔子放在心上,奈何两个小姑娘养出了感情,哭闹着不肯罢休。

  还是元明月想了个法子,让人在外边买了一窝大小与先前差不多的,骗高宓、高宛说是替她们寻了回来。

  但没养太久,又有兔子丢失,原本只需再在外头买了补上便是,可偏偏高宓在追逐兔子玩耍时,在花园深处找到一只满身刀伤,鲜血早已干涸的死兔。

  虽然她爹高澄大手一挥,就有无数人头落地,可不满四岁的高宓哪见过这种可怖景象,受了这场惊吓,居然发起了烧,这件事情才被传进高澄耳里。

  高澄再是忙于公务,听说自己宝贝女儿吓出病来,哪还坐得住,当即命芸娘组织人手搜索整个渤海王府,甚至还牵了不少家犬进门,协助寻找。

  结果真叫它们从土里扒拉出不少兔子尸首,尽是被人虐杀。

  而掩埋兔子的地点,基本都分布在九弟高湛的院子周边。

  高澄并没有讯问高湛院里的奴婢,甚至他只是将高湛叫来问了一嘴。

  高湛虽出身演艺世家,但到底还未满四岁,脸上的慌张神色压根就藏不住。

  只一眼,高澄就已经确定事情就是这小子干的,却也只是训斥了几句,没有再多做惩罚。

  再怎么说高湛也是高欢嫡子,杀人都不一定会真要偿命,又何况是几只兔子。

  高澄总不能告诉高欢,童年时期用残忍手段虐杀小动物是心理变态的一种表现。

  不过这也让他确定了,自己这个九弟,就是历史上的变态老九。

  这件事情表面上被轻轻揭过,但高澄实际已经对自己这个九弟不抱任何希望。

  高洋不碰酒,还能有个人模样,高湛则是坏到了骨子里。

  如果说高洋的恶,属于童年时被娄昭君忽视,被原主猜疑,被弟弟们轻视,以及成年后酗酒等事影响。

  那么高湛的恶完全出自他的天性。

  无论是唆使高洋活生生烧死两位庶兄高浚、高涣,还是活生生虐杀侄儿高百年等事,高湛并没有不幸的童年,但他的变态行径对比酒后的高洋也不遑多让。

  无需高澄禁止女儿与高湛来往,遭了这么一次惊吓,好不容易康复过来的高宓见了那位同龄的九叔,都要绕着点走,属实是有了心理阴影。

  不过高澄也暗自庆幸,当初娄昭君希望将高湛养在晋阳给孙儿作伴,好在自己坚持下来,否则真让两个儿子跟在高湛后头,谁知道会养成什么性子。

  高孝璋、高孝瑜虽然养在晋阳,但高澄对哥俩也确实上了心,时常会有关于他们的消息被送来洛阳。

  这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了儿子成长。

  李祖娥抵达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十一,随行的还有母亲崔幼娘。

  高澄与李祖猗抱了出生不满半年的三女高容在建春门外迎接。

  看着自己这位年过四旬的岳母,不由暗自咋舌:皮肤怎地还是这般光滑。

  只能感叹能生养出李祖猗、李祖娥这对姐妹,必有她的道理。

  当年三巡河北,高澄与李祖娥解释过后,她早已放下了与姐姐共侍一夫的心结,毕竟整件事情,李祖猗都是受害者。

  如今看了出生未满半年的外甥女,更是母性泛滥,只顾着哄弄被她抢过来的高容,反倒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想来也是在途中得知高澄又有娶一个柔然公主,于是打翻了醋坛子。

  毕竟历史上这位在高洋要纳李祖猗的时候,在娄昭君面前哭喊着要让出皇后之位。

  高澄并未急于举办与李祖娥的婚事,总要挑个黄道吉日。

  让钦天监的官员一推算,日子便定在了三月十七,还得一个多月以后。

  而李家母女则暂时住进了李元忠府上,自从李元忠带着家眷去了晋阳,这座府邸便一直空着。

  高澄又派人去上党郡,准备告知岳父上党郡守李希宗婚礼的时间,好让他能够在李祖娥成亲之前赶回来。

  关于婚事的其余准备,高澄便交给了芸娘与崔幼娘两人商量着来。

  自己把精力重新投入到了政务上。

  又是一年春耕的时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无论如何也不敢大意。

  去年四月外放州郡观政的农事科考生虽然仍是观政期,但农事不比其它,也得跟着下乡劝农,指导农耕,忙前忙后连轴转。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由于高澄大肆推广,并将其引入考试内容,也让这本农书得以广为流传。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书本自身质量过硬。

  雕版印刷技术的难度并不高,然而自高隆之主持下,问世以来,东魏并未从现私人印刷厂,也是由于高澄的以政治权力,在印刷行业实现垄断。

  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求利,休养生息三年多,随着各项改革措施的推进,东魏由乱入治,民众殷实,国家财政也得到改善,贩卖书籍的利润高澄确实看不上眼了。

  如今迟迟不开放印刷限制,却是担心有人借此刻印反高书籍等印刷物。

  因而如今私自刻印雕版,在东魏依旧是一项重罪。

  不过随着财政不再拮据,高澄也放开了对科考书籍的贩售限制,允许私人书商贩售,于是各地书商云集洛阳,求购各类书籍。

  洛阳周边的印刷厂牟足劲,日夜生产,都难以满足各地需求,尤其以《齐民要术》为最。

  高澄于是又命相州刺史杜弼在邺城周遭构设多家印刷厂,增大产量。

  正如之前高澄所预料,《齐民要术》的问世,让一众准备农事科的考生叫苦不迭,要吃透一本十一万字的巨著,并不容易。

  但又不得不潜心钻研,毕竟高澄将贾思勰提拔为户部侍郎,主管农牧等事,可见他对这部著作的重视,下一届农事科,考题大概率都要从这里面挑了。

  第三百零二章 吐谷浑

  太昌九年(540年)二月中旬,气候早已回暖。

  两魏南梁都在为春耕忙碌的时候,作为曾经的北魏附庸,吐谷浑派往洛阳的使团借道柔然,又在东魏边境等待许久,终于得到了入境许可。

  吐谷(yù)浑是慕容鲜卑当年分裂的一支,其先祖慕容吐谷浑是前燕奠基人慕容廆(wěi)的庶长兄,因兄弟生隙,于公元283年率1700户西迁。

  慕容吐谷浑之孙叶延掌权后,以祖父之名作为族名,在青海湖周边定居下来。

  吐谷浑建国以来,一直奉行事强原则,先后附属于宋、齐、北魏。

  直至北魏末年,关陇爆发起义,这才与中央断了联系。

  随后,虽然起义被平定,但北魏内部陷入权力争夺,再也无心过问吐谷浑。

  吐谷浑虽只是附庸,但其幅员辽阔,势力范围自西平临羌城(青海湟源)以西,且末(新疆今县)以东,祁连山以南,雪山(昆仑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

  如今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东魏强盛,却因有西魏阻隔,无法影响到吐谷浑。

  而作为吐谷浑东邻的西魏受限于自身实力原因,更无法干涉吐谷浑之事。

  夸吕于公元535年继任吐谷浑王,忍耐五年,眼见西魏似乎站稳脚跟,于是自号可汗,正式摆脱与拓拔鲜卑的附庸关系,建都伏俟城。

  伏俟一词为鲜卑语音译,意指王者之城,城北有菜济河绕行,坐落在一片地域开阔、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上。

  夸吕虽自称为汗,但也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他派遣使团跋涉数千里,不只是和亲,更是要看一看东魏对待自己摆脱附庸关系的态度。

  三月初七,使团入晋阳,高欢热情接见了他们,对于吐谷浑所请和亲,更是欣然应允。

  当场敲定,由元善见娶夸吕堂妹为嫔妃,再从宗室挑选公主送往伏俟城。

  使者得了允诺,兴高采烈继续南下,要走完最后一道流程,拜谒天子。

  哪怕高氏掌控了东魏方方面面,但名义上的天子终究是元善见,而不是高欢,更不是高澄。

  高澄得知消息,倒也没太多想法。

  虽说再苦不能苦天子,和亲这等苦差事还需劳累元善见,这让大魏忠良小高王深感愧疚,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他也明白,由自己迎娶蠕蠕公主,已经很是遭人非议,再娶夸吕从妹,着实过分了一些。

  毕竟世上确实没有臣子和亲的道理,迎娶蠕蠕公主是破例,而不是常例。

  高欢也是出于这种考量,才决定让夸吕从妹入宫为嫔妃。

  毕竟那也只是一个从妹,掀不起多少风浪。

  使团来到洛阳,惊叹于前年古都之繁华,更在面见高澄,与他交谈后,为其气度所折服。

  高澄倒也没做什么,他只是谈起了慕容鲜卑的辉煌过往,又对吐谷浑以1700户西迁,开创今日局面赞赏不已。

  认为无论是夸吕的才能,还是他祖先的功勋,称汗无可厚非。

  高澄对此总结道:

  “据地万里,拥众十数万,不称汗者,未之有也。”

  使者被他哄得满心欢喜,原以为东魏得知吐谷浑自行摆脱附庸关系,定会震怒。

  哪知高家父子居然如此爽朗,丝毫不以为忤。

  他对高家信都建义也是大加赞赏,对高澄更是恭维之至。

  毕竟他对高氏信都建义的了解,都是来自一本在东魏广为流传的残篇《高氏创业实录》。

  殊不知高家父子另有心思。

  他俩都是重实利,轻虚名的人,东魏与吐谷浑之间有西魏阻隔,在吞并关陇前,难以图谋。

  与其如此,不如索性放弃了宗主国的头衔,待将来混一华夏,再谋吞并。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两国交战还要顾及国际舆论。

  只不过高欢、高澄二人的想法略有区别,高欢希望能连结吐谷浑,东西夹攻西魏,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但高澄对此并不看好,历史上的吐谷浑之所以愿意在西魏后方闹事,归根结底在于西魏的强盛让它有了危机感,故而行远交近攻之策。

  如今局势较原时空有了非常大的变化,西魏国力衰微,而东魏过于强盛,夸吕脑子坏了才会给宇文泰扯后腿,将邻居从弱小的西魏换成强大的东魏。

  高澄的目的只是希望给夸吕一条退路,让其误以为自己无心吐谷浑,哪怕将来真要救援宇文泰,夸吕心存一份侥幸,即使出兵,也不至于举倾国之力。

  吐谷浑使者随后拜谒天子,这一次的朝议相较上一回,并没有出现争执。

  很快和亲一事便顺利地通过了众议,元善见下诏以济南王元匡孙女为广乐公主,远嫁吐谷浑。

  而他心里也对吐谷浑汗的堂妹,满含期待,只是可惜这位亲家相隔数千里,难以为臂助。

  且不说夸吕是否会因为一个堂妹,便与高氏为敌,若吐谷浑真有这份实力,这份亲事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大不了高澄自娶,顶多再受一番非议,过往一些跋扈举动,本就没少被元氏死忠谩骂。

  元氏立国百年,多少还是有些忠良,当然不是高家父子那种忠良。

  只不过如今高氏未篡,自身又被杀怕了,故而不愿跳出来当靶子。

  毕竟协助孝庄帝诛杀尔朱荣,自身险些被灭族的弘农杨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同于慕容俨往柔然下聘,这一次高欢、高澄都未派遣大将往吐谷浑迎亲。

  为吐谷浑使者在渤海王府开设酒宴践行时,高澄还是特意唤来了慕容绍宗作陪。

  慕容绍宗出自慕容吐谷浑之弟慕容廆一脉,与夸吕也算沾点亲戚关系。

  席间,使者得知慕容绍宗先祖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当即肃然起敬。

  慕容恪十五岁起执掌兵权,堪称前燕入主中原的首功之臣,战功赫赫,为人却谨慎大度,谦恭仁和。

  兄长慕容儁临终前,以皇位相托,有没有暗地里安排刀斧手,无从知晓,但慕容恪坚辞不受。

  慕容儁病逝后,慕容恪效仿周公摄政,却一心辅佐幼主慕容暐,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不止军事,慕容恪在政治上同样多有建树,堪称南北朝第一完人。

  临终时,推荐慕容暐另一位皇叔慕容霸接替自己。

  慕容霸因儿时骑射落马,摔断一颗门牙,于是被素有积怨的兄长慕容儁改名慕容缺,以作羞辱,后来又因名字讳冲天象,再改名慕容垂。

  慕容绍宗与使者谈过了慕容恪,又说起了慕容垂。

  慕容垂并非其兄慕容恪那样的完人,但其成就却在慕容恪之上。

  虽有慕容恪临终举荐,但前燕大权却终究落到了慕容评的手中。

  就是被王猛评价为‘真奴才’的那个慕容评。

  慕容垂在国内遭受猜疑,于是投奔前秦,深受苻坚喜爱,却被王猛所提防,认为其虽有大才,却非可驯之物。

  于是有了金刀计,慕容垂外镇时,送行的王猛请赠信物,以睹物思人。

  于是慕容垂赠他金刀,王猛转头便以此为信物,仿造慕容垂的笔迹去信其长子,唆使其反叛。

  慕容垂之子慕容令果然逃回前燕,为他自己兵败身死埋下伏笔。

  幸有苻坚明察秋毫,素来对王猛言听计从的他,这一次却并未理会其执意要杀慕容垂的请求。

  前秦在王猛的统御下,攻占邺城,慕容氏由此亡国。

  王猛死后,苻坚先后灭亡丑池、前凉、以及拓跋鲜卑所建代国,统一北方。

  可他妇人之仁,或者说爱才太甚,以致养虎为患。

  淝水之战,苻坚带了一群二五仔亲自下场,以致大败,慕容垂得以复国,建立后燕,几乎恢复了前燕疆域。

  却因后继无人,后燕在其死后,也被复兴代国的拓拔珪所灭亡。

  慕容垂13岁上战场,一生百战,战必胜,攻必克,未有败绩,提起两晋以来将帅,无论怎么排列,前三都必有慕容垂的名字。

  慕容绍宗与吐谷浑使者谈得兴起,高澄都成了看客,但两人聊起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所指挥的具体战事,却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宴宾主尽欢,翌日送别时,高澄握着使者的手,表示了自己希望与吐谷浑和睦相处的愿望。

  高澄说道:

  “慕容鲜卑与拓拔鲜卑曾并为一时之雄,吐谷浑源于慕容鲜卑,又如何能屈于人下,故而所谓附庸之言,无需再提,大魏愿与吐谷浑约为兄弟之国。

  “天下很大,容得下兄弟并存,还请尊使转告可汗,汉武帝穷兵黩武,致使海内空虚,国家几近败亡,前车之鉴,澄亦心有余悸。

  “澄所愿者,不过荡平西逆,恢复大魏一统,与兄弟之国,绝无二心,还望可汗听之,信之。”

  使者对此却毫无怀疑,毕竟在听望司的多年传播下,借由当年徐州之事,全天下都以为高澄重诺。

  然而,作为东魏的实际掌控者,高澄重诺也不过是为了在将来收取更丰厚的回报。

  吐谷浑人与东魏送亲及迎亲之人北上,又将借道柔然,去往青海湖畔,再归来时,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第三百零三章 其人如何

  太昌九年(540年)三月十七,良辰吉时。

  十六岁的李祖娥被迎进渤海王府,姿容本就冠绝当世的她,一袭嫁衣,浑身珠光宝气,更显惊艳。

  在场宾客无不倒吸凉气,为气候转暖做出一份贡献。

  高洋看得两眼发直,作为高澄嫡亲弟弟,无论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如何,也必须是要到场的。

  否则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高氏兄弟不和。

  然而,十五岁的高洋身为高欢嫡次子,对比高澄同龄时身兼三省主官、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的权势。

  高洋未得一官半职,无论如何也难以圆说。

  刚满四岁的高湛挤在人群中,更是对这位漂亮的新嫂嫂惊为天人。

  这位原时空的高洋妻妾爱好者,似乎有向高澄妻妾爱好者转化的趋势,不过这时候的他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情与爱。

  只觉得这位新进门的嫂嫂很漂亮,就像小孩看到了心爱的玩具,便想要据为己有。

  单论容貌,王府诸女如今只有元玉仪能与李祖娥一较高下。

  元明月毕竟已经三十二岁,虽说在高澄看来,正是最有韵味的年纪,但在大部分人眼里,年轻才是王道。

  而府中另一位绝色元静仪,前些时日才为高澄诞下第四女,现今还在修养身体,无论形体还是气色,都不如过往。

  自从高孝璋、高孝瑜出生以来,高澄连得四女,但他也不急。

  毕竟两儿子算是双保险,无需顾虑后继无人的问题。

  况且也才二十岁,正年轻着。

  李祖娥新婚当天艳压洛阳城的时候,慕容俨一行几经辛苦,终于抵达柔然王庭。

  常驻王庭负责双方沟通的西魏使臣很想截杀公主,破坏柔然与东魏和亲。

  可一方面人手不足,另一方面也担心使得柔然与西魏决裂。

  毕竟以高家父子的智谋,保不准又送一位公主到柔然,再与阿那瓌联合发兵,向西魏问罪,故而罢休。

  如今东魏使团来到王庭,西魏使臣索性闭门,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是没有劝说过阿那瓌,告知他唇亡齿寒的道理,各种晓以利害。

  但早已决定解决后顾之忧,继而向高车国用兵,阿那瓌又怎会听从。

  兰陵公主初至王庭,便与阿那瓌之子庵罗辰成亲,一应礼节皆是鲜卑旧俗。

  而高澄的好义兄秃突佳也如实将警醒之言转告,阿那瓌对此深以为然,但如今正是集中力量解决高车的时候,无暇无心顾及突厥。

  想来覆灭高车,一统漠北之时,突厥人也该畏服了。

  在秃突佳告退后,阿那瓌又命人唤来慕容俨,才一见面,心中就不由赞叹:中原古来多才俊,此言诚非虚。

  可到底还是正事要紧,阿那瓌便将东南边境的捣乱与慕容俨提起。

  原来张亮受任辽州刺史,领两万盐兵屯驻龙城,自开春后,便时常往塞北围剿马匪,以此练兵。

  可终究难免殃及牧民,故而阿那瓌希望高澄能约束部众,不使其侵害草原。

  这件事情不是慕容俨所能答允的,他只能表示定会将此事转告。

  阿那瓌也没想着慕容俨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将事情告知后,问了归期便将慕容俨打发走。

  慕容俨才出帐没走多远,却见一名十岁的少女迎面走来,她一身柔然服饰,挎着弓,背着箭,正是由元善见册封的蠕蠕公主。

  “你就是来迎亲的人?”

  蠕蠕公主分明嗓音稚嫩,却非要装作成熟的神态。

  慕容俨与秃突佳一同北上,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多少也打听了蠕蠕公主的一些事情,自然也能猜到这十岁小姑娘的身份。

  于是,慕容俨用鲜卑语恭敬回答道:

  “回禀公主,三日后,正是末将护送公主南下,与大将军成婚。”

  “我问你,那个大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挣扎无果的蠕蠕公主不再抗拒南下,转而关心起了高澄这个人。

  慕容俨自是一番夸赞,甚至无需他去为主吹嘘,十二岁留守洛阳,十三岁领军,十五岁辅政,十七岁主持改革,高澄这些年的成就,甚至让萧衍断言聪慧至此,恐其不寿。

  “这么说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蠕蠕公主闻言颇为惊喜,又问慕容俨道:

  “你与那位大将军谁更好看?”

  慕容俨闻言心里一咯噔,暗道:这胡人可还真是大胆。

  却早就忘了他身为鲜卑人,其实本身也是胡人的范畴。

  原来蠕蠕公主在塞北这么多年,很少见如慕容俨这样容貌出众的男子,故而又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担忧对方容貌丑陋。

  她这点担心,倒是多余,小高王早些年可是引得全城孀妇夹道投掷瓜果表示爱慕的人物。

  如今不见昔日盛况,只不过是那些孀妇年华老去,才最终熄了这份心思。

  高澄曾经被瓜果所迫,不得不另走城门的事情慕容俨并未亲见,毕竟他常驻晋阳。

  可也多有耳闻,此时与蠕蠕公主说起来,绘声绘色,听得对方大受震惊。

  究竟是多好看的人才会造成这般大的轰动。

  其实并非高澄容貌能够比肩卫玠,同样是引得全城女子轰动,相较于对方来说,小高王明显带有身份加成。

  而卫玠可没有一个权臣父亲。

  当然,高澄虽然荒废了武艺,但怎么也不会如卫玠体弱,居然能被建康女子围观,受到惊吓而病亡。

  不过仔细想来,只怕当年的江南女子示爱时,难免过于奔放了些。

  蠕蠕公主听了慕容俨一番介绍,心底对和亲的抵触也消除了许多。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东魏送亲队伍留下奴婢侍奉兰陵公主,其余人随慕容俨护着蠕蠕公主回程。

  蠕蠕公主不舍父兄,哭得梨花带雨,却终究还是坐上南下的马车。

  她原本是要自己骑马,却被阿那瓌训斥了一番。

  阿那瓌怎么说也在洛阳住过一年,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中原礼仪,自然不许她任性胡来。

  而柔然送亲队伍则继续是由高澄的好义兄秃突佳领队。

  而他也被阿那瓌交代了一个任务,必须确保女儿诞下嫡子,才能北归。

  第三百零四章 公主入洛

  阿那瓌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毕竟女儿作为嫡妻,一旦诞下子嗣,便是嫡长子,是高澄法理上的继承人。

  他也知道指望才十岁的蠕蠕公主生育并不现实,但养上两年,到了十二便已经是他能够忍耐的极限。

  这时代,并非没有十二三岁生育的女子。

  于是在听了秃突佳转述高澄的想法,希望能够多养蠕蠕公主几年,再行夫妻伦理后,才有了秃突佳这项特殊任务。

  秃突佳在洛阳时,也不只顾吃喝玩乐,多有回禀东魏情报,就连元仲华七岁嫁作高家妇,却一直在清河王府养到十六岁这件事情,也不曾放过。

  阿那瓌可没这个耐心等待六年,甚至更长时间。

  作为送婚使的秃突佳也很难办,兄长已经说了,不生嫡子便不许他回柔然,洛阳虽好,真让他在那待上许多年,只怕自己都要被王庭遗忘。

  可兄长阿那瓌向来说一不二,他的决定,秃突佳不敢对,只能往自己那位义弟身上想想法子了。

  自然是要心平气和,好好与高澄商量这件事情。

  总不会有人提了刀,堵门谩骂,逼迫他人行房事吧,不会吧!

  在晋阳,也有一只车队启程向洛阳而去,原来是高欢将第十子高湜与第十一子高济送往洛阳由高澄抚养。

  高湜为游氏所生,早些年游氏无子,高欢甚至起过将亲侄儿高睿交由她抱养的心思,只不过因高澄劝阻方才罢休。

  第十一子高济为嫡子,由娄昭君所生,与高湜同龄,两人都不满周岁,被乳娘抱在车厢里南下。

  送走了两儿子的高欢没几日便带着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并一众妻妾,再巡河北。

  二十万并州胡将随他过太行山至邺城,在河北暂住一些时日后,再转道河南于洛阳拜谒天子。

  大军开拔,耗用不菲,但秋后就将出兵关陇,震慑地方也是应有之事。

  以免大军入关,却面临后院起火的两难局面,他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用全族性命为宇文泰解围。

  而高澄同样在为西征而做准备,为此,他不再颁布新的改革措施,以免过度刺激到了关东门阀士族。

  如今柔然与东魏交好,又试图攻灭高车,必然不会插手中原战事。

  高澄更是拿自己的政治信誉,与吐谷浑约为兄弟之国,想来吐谷浑也不会全力救援。

  唯一能够干预这场北方统一之战的只有南梁。

  为此,高澄计划在秋收以后征召相、冀、定、沧、济五州兵马十万由冀州刺史娄昭统御南下,屯驻虎牢,与梁州刺史段韶分领这一支兵马,策应南部三大防区,即侯景所领荆州、尧雄所领豫州、高岳所领徐州。

  高澄只是信不过自己的亲兄弟,对于舅父娄昭与表兄段韶,却是百分百的信任,之所以让段韶分领,也只是担心南梁救援西魏心切,全线出击,娄昭无暇分身而已。

  高欢的车架才出太行,来到河北的时候,送亲的秃突佳也进入了朔州境内,也就是当年的怀朔镇。

  此时距离阿那瓌焚毁怀朔镇已经过去十五年,昔日的怀朔镇城依旧断壁残垣,荒废日久。

  秃突佳望了一眼怀朔镇城,心道:

  ‘若没有我兄长一把火,想必贺六浑也无今日成就。’

  此言倒非虚假,正因为六镇被毁,镇民流离失所,北魏朝堂只得将六镇军民迁往河北冀、定、瀛三州安置,又恰逢河北遭遇水旱之灾,才引发六镇河北起义。

  高欢也是凭着在义军中混迹的履历,孤身入敌营,临战策反葛荣麾下万人,就此由无兵权的账内都督,跻身尔朱氏领兵大将的行列。

  送亲队伍继续南下,抵达晋阳本要拜会高欢,却得知他去了邺城巡视河北,这才罢休。

  渡过黄河时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夏季。

  太昌九年(540年)四月二十三,高澄亲往建春门外迎接他的未婚妻子蠕蠕公主与义兄秃突佳等人。

  不时有哨骑打马前来报告距离,并没有让高澄等待太久,很快,他便望见了自城北绕道而来的车队。

  当先的是与慕容俨并驾齐驱的秃突佳,只远远瞅见了高澄,他便兴冲冲打马而来。

  “贤弟公务繁忙,又何须亲自出城迎接。”

  人未至,声先达,秃突佳朗声笑道。

  “义兄不远万里而来,澄若非有公务在身,定是要往边境相迎。”

  待其翻身下马,高澄与秃突佳紧紧相拥,好似真有多深厚的感情。

  两人寒暄时候,车队也走得近了,一辆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角,蠕蠕公主就着缝隙打量着高澄,暗道:

  原来慕容俨没有骗我,果真生得好模样,就是不知道本事如何。

  高澄先与慕容俨言语几句,好生安抚一番后,才让秃突佳为自己引见蠕蠕公主。

  行至车前,门帘被彻底掀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小麦色肌肤,五官还未长开的少女。

  高澄只是用鲜卑语简单与蠕蠕公主交流几句,便领着一行人进城。

  高澄特意绕道洛阳大市,让蠕蠕公主见识中原繁盛,性子太孤僻可不是好事。

  当然,这一次依旧避开了以丧葬为生的慈孝、奉终二里。

  柔然王庭也有集市,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得洛阳大市的繁华。

  到底才是个十岁的女孩子,蠕蠕公主瞧见了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虽只是粗略一览,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都已经在心底计划着哪天要往洛阳大市好生游玩一番。

  高澄将秃突佳与蠕蠕公主安置在燕然馆中,还未成婚,也不能立即搬进渤海王府。

  他特意清空了当年阿那瓌居住的院子,安排蠕蠕公主入住。

  听秃突佳一番介绍,蠕蠕公主又思念起了远在漠北的父亲,不由红了眼眶向高澄表示感谢。

  这小半日相处下来,高澄觉得自己这个十岁的未婚妻并非蛮不讲理的性子,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真要娶进门一个蛮横女子,闹得家宅不宁,那可有得是头疼的时候。

  第三百零五章 派系

  娶妻不同于纳妾,高澄与蠕蠕公主的婚事需等待高欢由河北回到洛阳,亲自主持。

  高澄将柔然使团安置在燕然馆后,除偶尔前去探望外,便一心扑在了政务上。

  此时距离秋收时日尚远,但高澄已经开始为西征做准备。

  他首先将陕州刺史高季式与广州刺史高慎调换。

  由高慎坐镇恒农,策应潼关守将独孤永业,再由高季式镇守南阳盆地,防范荆州刺史侯景反水。

  哪怕高澄分明知晓高欢不死,侯景不敢叛,但有备无患,若是侯景真的反叛,放开道路与江陵大将陈庆之一同北上,高季式在能力与忠诚上,至少要比他二哥高慎更值得信任。

  当然,这不等同于高慎就会反叛,毕竟这一世虽然高欢依旧厌恶高慎,但高澄可没调戏他妻子。

  其次,高澄往辽西派去信使,命令盐兵暂且南下。

  张亮在塞外似乎颇有战果,居然能让阿那瓌动怒,这着实让高澄没有想到。

  但就如对待世家门阀一般,他现阶段也不想过分刺激自己的老丈人,于是便有了将两万盐兵南调的命令。

  高澄打算将他们屯驻洛阳,主要便是防范侯景生乱,以支援高季式。

  最后,高澄再派温子昇为使,前往建康。

  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看能否说服南梁作壁上观,难度很大,可试错成本也低,无非就是辛苦温子昇白跑一趟。

  凭他的文采,并非蛮夷的萧衍是万万不会扣留使者,杀使更不可能。

  当高季式与高慎置换的消息传至襄阳,侯景愁眉不展。

  做出这样的布置,明眼人都知道高澄在提防他,这也让侯景悔恨当初对待高澄的态度过于傲慢。

  “我镇守南疆,却受大将军猜疑,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侯景唤来谋主王伟询问道。

  王伟稍作沉思,回答道:

  “相王似有西征之意,前番大将军请命随军,不得允许,后遭大败,仆以为此番出征,大将军必然随行,以高季式镇广州,无非是与使君少有往来,不甚亲近而已,绝非刻意防备,否则何以尊使君为三荆之主。”

  侯景闻言点了点头,也觉得王伟所言有理,他们并不知道在高澄之前的规划中,本只想将南荆州与东荆州合并,是向高欢请示时,由高欢做出的修改。

  但究其本心,侯景暂时真没想过要叛乱,两魏南梁,三国之中,以东魏最为强盛,权贵又多是自己乡党。

  他一个怀朔羯人若非逼不得已,又哪肯投奔江南。

  王伟回到家中,屏退了一众奴仆,又从暗夹里取出了一封密信,看那丑陋的字迹,无疑是高澄亲笔手书。

  高澄在信中说道,只需王伟安抚住侯景,不使他生二心,许诺以建州刺史相授。

  王伟没有经受住这份诱惑,他清楚,三年前,即537年,宇文泰未能趁胜东出,局势便已经明朗,关西人丁稀少,难有作为。

  高澄在信中毫不掩饰对侯景的提防,一旦高欢过世,高澄掌权,侯景除了反叛或是被闲置以外,别无出路。

  王伟素有智谋,作为聪明人的他,收到高澄抛来的橄榄枝,毫不犹豫便接了下来。

  原时空中之所以随侯景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在南梁侯景之乱中大放异彩,不过是自己身上的侯景幕僚色彩太过浓厚,担心被清算而已。

  当高季式转经洛阳,与高澄相见,自是一番畅饮,随后南下鲁阳,正式就任广州刺史的时候。

  高季式到达地方后,少有饮酒,而是专心整顿城防。

  与以往不同,由于东魏推行免役钱,故而不能肆意摊牌徭役,只得从府库里取了免役钱,招募民夫。

  免役钱这一制度推行了许久的时间,也越发得到民众的拥护。

  过往一些地方官府摊牌徭役并不区分时间,要是农闲时候还好,忍着点累也就过去了。

  可若赶上了农忙,才是真的让民夫苦不堪言。

  而免役钱推行以后,地方官府不再拥有免费劳力,必须用工钱招募工人。

  农忙与农闲时的工钱自然是不同的,毕竟这是招募,不是征召。

  面对农忙时高昂的工钱,许多地方官府为了节省开销,都只得将工程集中在农闲时间兴建。

  高季式修缮鲁阳城防,便是挑在了夏季,他担心夏日炎热,也命人大量煮茶,为民夫送去。

  跟随高澄近十年,高季式多多少少也受他影响,不再把底层民众当作牲口看待。

  太昌九年(540年)五月十八,正值盛夏。

  正午时候,就连辽西也能感觉到滚滚热浪。

  张亮终于收到了高澄的指令,在龙城聚集众将士,准备南下。

  “伯德倒是为大将军练出一支精兵。”

  韩贤望着将台下的两万盐兵,与张亮笑道。

  “普贤谬赞了,军士多由娄冀州操训,亮又怎敢居功。”

  张亮淡淡一笑道。

  他知道韩贤来此的目的,高澄以看护盐场为名,组建了两万盐兵。

  明明盐场在幽、沧、冀、青三州却派往辽西驻防,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瀛州被撤,由沧、冀二州分领)。

  于是高欢派遣韩贤来一看究竟,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想瞧瞧高澄新组建的这支嫡系部众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韩贤与张亮一般,同是尔朱旧部出身,区别在于张亮直到尔朱兆求死,才归附高氏。

  而韩贤早在高欢信都起义前便与他眉来眼去,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为他们牵线搭桥,那人便是追随高欢谋诛杜洛周、葛荣,又与他仓惶投奔尔朱荣的蔡俊。

  韩贤与蔡俊同是广宁郡石门县(山西寿阳)人,其实高欢受任晋州刺史时,麾下豪杰除亲族乡党外,大多三种来历。

  其一自然是刘贵代为调派。

  其二是窦泰的太安郡同乡。

  其三则是蔡俊的广宁郡同乡。

  尔朱氏灭亡之际,早就与高欢暗通款曲的韩贤据建州来降。

  因而作为广宁派系的成员,哪怕他投靠得晚,在高欢心中到底还是自己人。

  第三百零六章 病根

  有诗开篇曾言: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作为统御三河并北疆六州的高氏来说,其内部同样派系丛生。

  但最重要的还是围绕晋阳与洛阳两个权力中心,或者说高欢与高澄父子而产生的派别之分,这也是军政二元的特殊制度下所出现的必然结果。

  直至太昌六年(公元537年)高澄于晋阳归权以后,彻底收获高欢信任,才得以在他的允许下,与晋阳派系接触。

  哪怕高澄在洛阳拥有自己的文武班底,对于晋阳元老们,依旧需要折节下交,对于偌大的关东来说,单靠他在洛阳培养的心腹来治理,远远不够。

  所幸,高澄在晋阳与一众元老的交流可谓轻松加愉快。

  信都建义以前,高欢才受封渤海王,高澄便被确立为世子地位,又因过早参与军政大事,这些年立下赫赫功勋,高氏并不存在继承人争议。

  尤其是高欢将儿子们送往洛阳由高澄教养,这么明显的信号下,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去投注其余诸子。

  原时空中,高澄虽然严厉打击鲜卑勋贵,却也只有侯景脑子缺根弦,喊出:‘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侯景坐镇河南十余年,仅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举城响应,人心所向,可见一斑。

  鲜卑勋贵借侯景反叛一事猛烈抨击曾打压他们的崔暹,认为是崔暹逼迫过甚,才最终逼反了侯景,请求杀崔暹以谢天下,一如七国之乱,汉景帝诛杀晁错故事,可谓群情激愤。

  然而只需陈元康对高澄一番言语,坚定其信念,鲜卑勋贵们骤然爆发出的多年积怨,还是被轻易压下。

  原主接班以前,于军事尚未有建树,吞并淮南也是在其掌权以后,尚且有如此威信,而小高王十年来,无论军政,皆是功勋卓著,硕果累累,更使晋阳勋贵信服,韩贤只是其中之一。

  韩贤是幸运的,若无高澄这只蝴蝶煽动翅膀,他会在三年前受命平定洛州民乱,打扫战场时被躲藏在尸首中的乱民砍断小腿,故而殒命。

  因高澄的出现,东魏并未迁都邺城,不存在改司州为洛州,再改相州为司州的操作,有高澄亲自坐镇,更不可能有洛州民乱需要韩贤忙活。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高澄能够间接救下韩贤,却改变不了广宁系领袖人物蔡俊的命运,就如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姨父段荣、部将源子恭病逝一般,蔡俊于四年前,即太昌五年(536年)病逝,年仅42岁。

  作为最早追随高欢的非亲族成员,随同他一起参加杜洛周义军的蔡俊收获持节、侍中、都督、冀州刺史、尚书令、司空公的身后哀荣。

  但蔡俊的死,无可避免的宣告以他与潘乐、韩贤等人为主要成员的广宁系影响力走向衰落。

  背靠大树好乘凉,抱团本就是人之常情,蔡俊的去世,韩贤自然需要再寻助力。

  于是,受高澄委派,担任辽州刺史,执掌两万盐兵的张亮走进了韩贤的视野,这才有了高欢计划寻人观察盐兵素质,韩贤请命出行。

  受限于军政二元的明确划分,不止高澄难以接触晋阳文武,除非是娄昭、窦泰、厍狄干、段荣等亲族,否则晋阳将领们同样难以与洛阳群体接触。

  这也是慕容俨的际遇传回晋阳,惹得人人称羡的原由,只是去柔然迎一趟亲,便轻易将自己的职务关系由晋阳转去洛阳。

  如今高氏依旧以高欢为主,但谁都确信,未来属于高澄,而且以高欢近来的身体状况,这个未来,并不会太过久远。

  韩贤来到龙城以后,他的热乎劲也让张亮暗自犹疑:

  当年我在相府幕府时,与他虽时常见面,可关系也没好到这个份上吧。

  高澄已经发来命令让他领军南下,张亮自然唯命是从,盐兵们虽不舍家眷留在龙城,但有张亮出面解释,只是暂时驻防,终于打起了精神随张亮启程。

  行至邺城城外,张亮还在犹豫是否要入城拜谒,却见相伴南下的韩贤又打马而来,原来高欢两日前已经出发往洛阳去了。

  相州刺史杜弼望着城外绕道而走的两万盐兵,心有余悸,他如今看见这些大头兵心里便觉着慌得很,这一切都源于前些时日对高欢的劝谏。

  这些年高澄大肆打击贪腐,但他与高欢早有约定,不会波及军中大将。

  杜弼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见不得这些军中大将贪婪无度却又能逍遥法外,于是趁着高欢巡幸邺城,向他请求在军中反贪。

  这不是杜弼第一次对高欢进言,高氏刚得关东不久,便以滋生贪腐乱象,杜弼曾在晋阳建言高欢反腐,高欢与他耐心解释道:

  ‘宇文泰在关西以重利引将领,萧衍在江南以礼乐吸引士大夫,我如果急于严肃纲纪法律,恐怕将领都会投奔黑獭,读书人都去投奔萧衍,我还靠什么建立国家?你暂且等一下,我不会忘掉这些的。’

  其实不止东魏,西魏也存在贪腐现象,南梁更是泛滥,毕竟后世曾有谚语总结:千里为官只为财。

  高欢上一次并没有蒙骗杜弼,高澄在洛阳大肆打击贪腐,也是得了高欢的大力支持。

  只是这一次杜弼希望将打击目标扩大到军中将领,着实恼了他。

  高欢便命军士们拉弓搭箭,举刀挺矛,站在道路两旁,让杜弼从中间走过,并宽慰他说:

  ‘一定不会伤到你。’

  杜弼战战兢兢走了过去,已经是汗流浃背。

  高欢这才解释道:

  ‘箭虽上弦却不曾射出,刀虽举起而不曾砍下,矛虽然握在手中却不曾刺来,可你却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生,那些将领在战场上舍命搏杀,百死一生,纵然贪婪,又怎能因此责怪。’

  杜弼当场谢罪道:

  ‘下官愚钝,今日方识此理。’

  但到底是就此落下了病根,每次见了大头兵,总要回忆起当时所经历的刀枪夹道。

  第三百零七章 骑兵、外兵曹

  高欢领二十万并州胡至河南,哪怕明知他只是依例拜谒天子,并为其子高澄主持婚事,却还是让活跃在河南的南梁探子与元魏忠臣惶惶不安。

  南梁探子自然是担心高欢以巡视为名,突然大举南征,而元魏忠臣们则恐惧高欢自感时日无多,临死前要过一把皇帝瘾。

  但高欢不是刘裕,或许能力不如对方,但架不住亲族势力庞大,又有高澄这么一个儿子,无需担忧身后事,急着定下君臣名分。

  车驾驶过黄河大桥,高欢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

  杜弼禀告军中贪腐,其实远不如高欢所知详尽,可如今就这么个世道,三国纷争,你若对将领逼迫过甚,在战场出工不出力,如彭乐放走宇文泰等行径也就罢了。

  真给你学贺拔胜、徐德等人在韩陵之战时,直接战场起义,才是祸事临头。

  军中贪腐从来不只是局限于少数几个将领,这也是高欢三令五申不许高澄轻易动作的原因。

  高澄对此也能明白,因此,这些年惩治了如此多的贪腐官员,唯一牵涉到的军中将领只有时任瀛州刺史的韩轨。

  韩轨是七弟高涣亲娘舅,算是自家人,高澄虽惩治了韩轨僚佐府吏,却对韩轨颇为礼遇。

  韩轨不但不以此生怨,更对高澄心生感激,毕竟没有将他如尉景一般折辱。

  况且因高澄曾救下窦泰的一事,如韩轨、莫多娄代文等太安系将领,都与他颇有交情。

  颠簸的马车让高欢难以入眠,车厢内,与他同乘的两个孙儿也是嬉闹不休。

  将要往洛阳与父母相见,他俩格外的兴奋。

  高欢睁开眼,看了一眼俩孙儿亲密无间的模样,又没来由担心起他们将来会步上高澄与高洋得后尘,为家业相互猜疑、防备,以致彼此视如寇仇。

  对此,高欢暗下决心,到了洛阳定要与高澄好生商量将来对这两孙儿的安排。

  高欢与儿子们其实并不亲近,微末时四处交游,只留高澄与娄昭君以及两个女儿相依为命。

  投奔尔朱荣后,高洋在晋阳出生,高欢更是无暇顾及高澄、高洋兄弟。

  夺取北魏大权后,其余诸子先后出生,又担忧他们在晋阳暗自结交将领,威胁到嫡长子高澄,以致手足相残,又将他们尽数送去洛阳生活。

  因此在将大部分事务交由高澄处置以后,将两孙儿抱来晋阳的高欢也多了含饴弄孙的时光。

  高孝璋、高孝瑜才满月就养在他身边,又是隔辈亲,高欢自然属意于第三代继承人从这两兄弟之间产生,便也有了柔然公主作为高澄嫡妻的安排。

  毕竟柔然公主诞下的嫡子,与元魏公主诞下的嫡子,所能获得的臣民支持,不可同日而语。

  总会有不少人顾念前朝。

  高欢为了这两个孙儿也算是煞费苦心,往后再添多少孙儿,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是比不得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

  但越是如此,又越是担心这两孙儿日后反目成仇,原本巡视地方,与许多故旧重逢的喜悦心情也随之消散。

  正值五月末尾,盛夏时节,酷暑难耐。

  渤海王府阖家与满朝文武一并出城接驾,就连天子元善见也被高隆之请出深宫,在此迎候东魏相国,渤海王高欢。

  洛阳城外,一片熙攘嘈杂的景象。

  远方有哨骑飞驰而至,带来消息,高欢大军已过黄河大桥。

  尔朱英娥与宋娘望眼欲穿,两人对儿子早已是魂牵梦萦,若非高澄不许,她们恨不得立即打马去迎。

  等候许久,护卫着高欢的二十万并州胡缓缓行来,元善见望着大军行进,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脸色煞白,不禁暗自怀疑:

  ‘我真能抵抗这样一支大军。’

  高欢将军队看得无比重要,在日常绝不许任何大将领兵,士卒操训皆由骑兵曹与外兵曹的僚佐负责,主要有赵起、徐远、唐邕、白建等四人。

  其中徐远与韩贤、潘乐与已故的蔡俊等,都是广宁郡石门人(山西寿阳),曾任广宁功曹,高欢在信都建义,他与广宁太守一同投奔,得蔡俊举荐受用于相府,任骑兵参军,掌管并州精骑。

  与徐远一并在骑兵曹任职的赵起是河北人,虽没有蔡俊这样的同乡提携,却因被高欢任做段荣典签,故而与高澄相识。

  赵起能得高澄赏识,除他自身能力以外,更多也是其忠心。

  在高欢当政时期,掌管兵马十余年的赵起,侍奉高氏十位君主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洋嫡长子)、高演、高湛、高纬(高湛嫡长子)、高延宗(高澄第五子)、高恒(高纬嫡长子)、高绍义(高洋第三子),真正做到了与国同亡。

  骑兵曹另一名重要僚佐白建相较于他的后人,名声不显于后世,毕竟他的六世孙在诗坛有一点小成就,名唤白居易。

  白建没有太大的才干,但他勤勉于公事,能尽职尽责,故而深受高氏信重。

  唐邕与以上三人不同,他归属于外兵曹。

  但他在高澄心里不受待见并非是职位原因,只不过是在原主遇刺后,作为大将军都护的他立即倒向高洋,协助高洋从镇守晋阳的王士良手中骗得兵权,使高孝瑜失去上位的机会,而王士良、张亮等高澄一众旧部也尽数被贬。

  而将旧日同僚卖了一份好价钱的唐邕在高洋一朝,享尽尊荣。

  当然,以小高王那笑面虎的属性,也不会让唐邕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过唐邕确实极具才能,至少他记忆力极佳,熟知朝中各级官吏的情况,在御前检点数千人不用名簿,能不出差错地叫出每个人的姓名与具体官职。

  而作为外兵曹僚佐,他对四方军士强弱多少,番代往还,器械精粗,粮储虚实,全都烂熟于心。

  又凭着为高洋骗取兵权的功绩,在高洋一朝可谓极尽尊荣。

  此次高欢巡视地方,赵起、徐远、唐邕、白建四人尽数随行,也有让高澄与这四位掌管晋阳兵马的心腹多多熟悉的心思。

  第三百零八章 再请殊礼

  马车才停稳,高孝璋与高孝瑜便掀开车帘,嬉笑着朝外张望,瞧见了两人母亲尔朱英娥、宋氏,更是喜上眉梢。

  不等祖父高欢先行,当即踩着踏板下车,朝她们奔来。

  身后的高欢摇头苦笑,又赶紧让人追上去,莫让两孩子磕了绊了。

  对着俩孙儿,他是宠爱到了极致,若非20岁的小高王养生有道,保不准贺六浑都要起隔代传的心思。

  元仲华、李祖娥等女瞧见扑在尔朱英娥与宋氏怀中的高家兄弟,眼中满是羡艳。

  而其中,以高欢嫡长女高皇后神色最是复杂,若当初没有喝下那碗落子汤,也许自己的孩子也能走路了罢。

  但也只是稍作遐想,高皇后含笑抚摸着自己肚子:她又怀了身孕。

  有上次高澄的警告,她与元善见也不敢再自作聪明。

  说来也是讥讽,元魏奉行百余年的母死子贵制度,到了元子攸与元善见,却担心起了子生父死。

  不等高澄领着诸弟见礼,高欢先向元善见叩首拜谒。

  儿子嚣张跋扈,蔑视皇权,但他贺六浑可是彻头彻尾的大魏忠臣,对待天子,那必须得是毕恭毕敬。

  元善见已经从晋阳大军所造成的冲击感中缓过神来,他赶紧将高欢扶起,感慨道:

  “高王无需多礼,昔日尔朱乱政,暴凌百姓,大魏有倒悬之急、倾覆之危,幸得高王建义,扫除奸佞,重悬日月,再造国家。

  “高王有大功于国,得定策之勋,鸿勋巨业,无德而称,又嫁女于朕,是为丈人行也,朕欲赐王殊礼,请王勿要推辞。”

  所谓定策,即指大臣谋立天子,高欢一生立下过两次定策之勋,其一自然是随尔朱荣推举元子攸为帝,凭此功勋,被授予铜鞮伯的爵位。

  第二次则是听从高澄的建议,迎立元善见为帝,一眨眼,昔日八岁的稚子,如今也成了十七岁的青年人。

  按理早该亲政,却因高澄太过热心为大魏做贡献,只得日复一日闷在宫中学医。

  元善见这一番话大体出自真心,这些年来,高欢对他着实没得说。

  不只是嫁女这一件事,高欢对元善见始终恪守礼节,从未有过逼迫之举,当然,恶人都是由高澄指派高隆之去做了。

  虽然没有历史上元修能在洛阳聚集河南十万大军的权力,但这也不能怪高欢厚此薄彼。

  毕竟这一时空有高澄坐镇,也不可能发生洛阳留守内斗,乃至禁军统帅娄昭弃军逃亡的事情。

  只能说,元修如此大的权力,固然是北魏尚有忠臣,但更多是高氏内部给大伙整了活。

  元善见唯一的一句违心话,便是要赐高欢殊礼。

  自王莽代汉以来,加殊礼一词就已经变了味,又有后续曹魏代汉、司马篡位、以及刘宋、萧齐、萧梁南朝三代权臣篡国,哪怕街边顽童都明白,加殊礼便是篡国的前兆。

  元善见虽是傀儡天子,又怎会主动规劝高欢受殊礼,不过是被高隆之奉高澄之意逼迫而已。

  高欢固辞不受,他老泪纵横,一番恳切言辞,真让人以为他高氏满门忠烈。

  高澄明知道贺六浑摆明了姿态要当大魏忠臣,却依旧安排了这一出戏码,倒真不是为自己老爹过过戏瘾。

  要当忠臣,可不能闷头干,还得吆喝,让人看到你对元氏的忠心。

  这一场政治作秀,就是演给世人看。

  高欢若真有心加殊礼谋国,早在当年高澄为他请封相国、加九锡、特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的时候,高欢便不会推了后两项,只得一个相国头衔。

  政治就是这样,世人都知道加殊礼的目的,但权臣们受礼时,总要在旨意后头加一句如萧何故事,而非王莽、曹操、司马氏、刘裕等人。

  萧何也很冤枉,搞得他好像是个图谋篡国的乱臣贼子一般。

  说好的如萧何故事,可人家萧何真没篡汉自立。

  当然,等小高王受殊礼时,还是得将萧何写上去,他这人最是尊重传统。

  拜谒了天子,高欢才与诸子相见,望见了高洋妻子刘氏怀中的三孙儿高殷,高欢想要抱一抱,却还是忍住了。

  他不愿在诸多权贵面前放出一分半点的危险信号,这样只会害了其余诸子。

  高澄拜过高欢,便与随行来到洛阳的一众晋阳文武交谈见礼,这一趟不止是掌管兵马的徐远、张起、白建、唐邕四人。

  还有诸如高澄心腹陈元康,以及大将窦泰、彭乐、潘乐、薛孤延、莫多娄贷文等等。

  陈元康望见自己的太阳,已经是泪流满面,真不是作伪,他这人泪腺就是这般发达。

  对于陈元康的异样,众人也不惊奇,他与高澄的关系人尽皆知,属实是身在晋阳,心在洛阳,高欢对此反而很是欣喜,就差与人说一句:

  ‘元康用心实诚,必与我儿相抱死。’

  而高欢也正在与洛阳一众文武交流,诸如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杨愔等文臣,也有如斛律光、慕容绍宗、高敖曹、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高澄亲信将领。

  每次高家父子大张旗鼓往还于晋阳、洛阳,都是高氏两大派系相互交流的时候。

  斛律光见久未蒙面的弟弟斛律羡,也是心情大好,只可惜父亲斛律金留守晋阳,否则父子三人便能在此团聚。

  高欢对斛律金的信任就是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忙于交际的高澄在人群中瞟见了牵着高睿,痴痴望着他的元季艳。

  与一众晋阳文武寒暄后,高澄走到高睿面前,笑道:

  “阿弟怎地随父王来了洛阳。”

  他是真不知道元季艳会过来。

  高睿已经七岁,也明白了许多事理,母亲对堂兄的异样感情,他也能够察觉。

  只有元季艳还傻乎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一如历史所载,高睿还是那个至孝的性子,但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他两头为难。

  好在高澄与元季艳恪守底线,两人从未有过逾礼举动,才让高睿装起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土里,故作不知。

  然而这一次高欢要让他来洛阳与一众堂兄弟进学,元季艳自然是要跟随南下,这无异于提着高睿脖子,将他的头从沙土里拉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考校

  当高澄得知元季艳母子将会在洛阳定居时,第一反应这是贺六浑要试探自己。

  被试探的次数多了,难免会产生这种想法。

  可转念一想,高欢没有理由这样做,且不提他究竟是否在乎元季艳为勾搭自己侧室而死的高琛守节。

  若他真在乎,且又担心自己元季艳搅合到一起,高欢更可能做的是让元季艳暴病身亡。

  而不是以此为试探,真要高澄把持不住,与这位小婶偷欢,高欢将身陷两难境地。

  以高澄目前的实力与威信,高欢已经没能力,也不愿再另寻一名继承人。

  因而高澄很快确信,元季艳之所以定居洛阳,仅是高欢为了让她就近照顾高睿。

  而高睿南下,也只不过是想让亲侄儿与儿子们亲近。

  晋阳与洛阳文武相互寒暄过后,一众人陆续进城,二十万并州胡并未跟随高欢入驻洛阳,而是屯于城外。

  城内有高澄三万五千京畿军以及王士良代掌的禁军,只要不是冒然入宫,也无虞性命之危。

  元善见与高皇后率先回了宫,告别时,高欢仔细嘱嫡长女,务必要保重身体。

  高皇后哽咽着答应下来,这些年,她夹在丈夫与兄长之间,其实心里并不好受。

  清楚高澄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为了丈夫,却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疏远起来。

  其余一众文武,在入城后也纷纷散去,高欢回到渤海王府,便迫不及待地与高澄说起了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将来的事。

  高澄对此不以为意,就凭他小高王的养生本事,指不定跟俩儿子谁先被送走。

  高欢对此无可奈何,也确实不能指望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的高澄如今就考虑身后事。

  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关西。

  一场倾国大战不是说打就打,前期必然有大量战前准备工作,列如打造器械、囤积转运粮草,以及高欢这一趟出巡,震慑地方。

  宇文泰不是瞎子、聋子,他也在关西整军备战,为此也放弃了原定的攻取玉璧计划。

  若能挫败高欢第二次西征,或许玉璧可不战而下。

  感受到紧迫感的宇文泰也顾不得国计民生,他大肆扩军,甚至有穷兵黩武的嫌疑。

  但宇文泰也有自己的理由,东魏即将打上门,这才是紧要问题。

  胜了,自然能再赢数年发展时间。

  若是败了,治理得再怎么好,也不过是给高家父子作嫁衣。

  宇文泰在关西大举扩充兵士的举动瞒不过人。

  至少瞒不过高欢、高澄,父子俩在关陇布置了太多眼线。

  高欢认为宇文泰放开族群之间,大举吸收汉人士卒入伍,无异于是病急乱投医。

  汉军能济什么事。

  整个东魏,也只有高敖曹能让高欢高看一眼,没道理你西魏的汉军就如猛虎下山。

  高澄却明白,邙山之战,西魏鲜卑精锐被几乎打光后,就是靠着吸纳汉军入伍,最终在北周手上,完成了北方统一。

  但他并没有劝说高欢大肆招收汉军,士卒并非越多越好,高欢、高澄都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

  况且有二十万并州胡再加三万五千人的京畿军,任凭宇文泰再怎么暴兵,依旧是东魏一方占据兵力优势。

  乱世走到如今的僵持阶段,早就不是登高振臂一呼,带着一群才放下锄头的农夫,便能称作军队。

  譬如张亮手上两万盐兵,那都是争夺盐场时常械斗的悍勇性子,可要把他们变成合格的军队,高澄依旧要将他们交给娄昭操训,再由张亮带去辽西拉练。

  不过以高澄猜测,关西新募四万汉军,应该是用来守卫南线的洛州、蓝田关以及中线的西潼关,借此将原本驻防这些地区的老兵腾出来,主动寻求战机。

  宇文泰绝不可能坚壁清野,固守长安,毕竟他拖不起。

  高家父子就未来西征各项安排与人员调度,再次相互交流意见,直至天色将黑,两人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高欢命人将高洋与其余诸子唤来,虽然不甚重视这些儿子们,但该有的考校,却还是少不了。

  他并非临时起意,如今诸子年岁渐长,哪怕高澄执意不用高洋,再过几年高浚、高淹等人也该任事了,是时候该对诸子的能力有个大致了解,作为一名父亲,至少还是希望这些对高澄没有威胁的庶子们能有一番作为,不至于人人都被当猪养。

  等高洋等人齐至,高欢命人搬出一箩筐被揉作一团的乱麻,教他们解开。

  其余诸子急得抓耳挠腮,总是理不通顺,唯有高洋抽出侍卫的腰刀,一刀将乱麻斩成两段。

  高澄全程冷言旁观,高欢对自己这个嫡长子的能力最是清楚,自然无需再做考校。

  ‘这便是快刀斩乱麻的由来。’

  高澄心中暗道,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自己二弟,心道;

  ‘他难道还未死心,想着要在父亲面前一展其才,从而绕开我,获得任用。’

  高洋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喜怒,腰刀已经归还侍卫,诸弟吃惊地望着他,心中大感惊异。

  这些年高洋不再装蠢扮傻,但依旧是沉默寡言的形象,少有在人前显露智慧。

  高欢也没想干净利落的一刀,轻易化解了他的难题。

  可偏偏这么一个聪慧的儿子,却被高澄视作心腹大患,若能使他们兄弟同心,那该有多好。

  但作为一名父亲,该夸的时候,贺六浑也不吝对高洋的举动予以盛赞。

  却听高洋谦虚道:

  “孩儿自小愚钝,幸得大兄教诲,方有今日智慧。”

  高澄闻言侧目,站在高洋的立场仔细思量后才想到原因。

  这些举动无非是为了其子高殷,而希望与高澄缓和关系。

  但高澄自认高洋所显露的智慧与自己无关,他只不过是逼着对方阅读道德书籍而已。

  “洋弟内秀,孩儿又怎敢居功。”

  高澄淡淡一句话,让高洋脸色一白,却又听他继续说道:

  “不过父王出题考校,依澄看,诸弟之中唯洋弟所为,最合心意,不知父王将要如何赏赐?”

  第三百一十章 秋收

  高澄神色坦然,丝毫不见嫉恨之意,他并非不能容人的性子。

  所谓快刀斩乱麻,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小聪明,又如何及得上自己这些年的成就。

  这一点,高欢心知肚明,稍作思量后,只是赏赐了高洋绢布,并未授予他任何职务。

  不过高洋本就不寄希望于因此得用,他太清楚自己与大哥在父亲心中分量的轻重,之所以展露智慧只能说是出于一个被轻视的儿子,希望父亲能明白自己并非庸才,仅此而已。

  至于是否会招致高澄猜忌,前些年装蠢扮傻,不还是被那位好大哥一语道破,当年高澄就将道理与他说明白了,自己的猜忌与高洋能力无关,只是因他嫡次子的身份。

  高洋不怕高澄,这些年来他已经看清了自己兄长的为人,这人猜忌心是重了点,但他好名声,不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情。

  至于方才推功于高澄,说是他教导有方,以此示好,不过是为了儿子高殷,他不想将来高殷与自己一般被当成猪来养,故而希望能缓和与高澄的关系。

  高氏诸子纷纷告退,高洋刻意走慢了点,等到高澄出来,靠了过去轻声与他说起自己对高殷将来的担忧。

  高澄凝视高洋许久,突然展颜笑道:

  “你做得很好,我不是说你今日推功于我,而是如实与我说出心中所想,你且放心,殷儿是我的侄儿,我又怎会亏待了他,往后你可时常让殷儿往渤海王府走动。”

  高澄防的是高洋,他不会如原主一般,在高欢死后,提拔对自己地位最具法理威胁的高洋身居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的高位,成为名副其实的东魏二把手。

  只要高洋不能上位,高殷就不具备威胁,高澄也不介意适当表现伯父的温情。

  高洋听后,心中长舒一口气,自己这位大哥心思诡秘难测,但到底还是个守信的人,于是15岁的高洋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向高澄躬行一礼,才离开渤海王府。

  在高澄的安排下,他如今居住在太原公府,与王府就在同一条街上,可即使近在咫尺,没有高澄允许,高洋连昔日的家门都登不得,这要放在民间,也算是分户了。

  高澄也没别的用意,就是防一手后院起火,毕竟高洋也是位父兄妻妾爱好者。

  时间进入六月,一直忙碌于与晋阳文武接触,加深感情的高澄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婚事。

  太昌九年(540年)六月初三,宜嫁娶,在高欢的主持下,高澄从燕然馆中迎回蠕蠕公主郁久闾氏。

  两人在一众亲朋好友、高官权贵的见证下,奉旨成婚。

  然而郁久闾氏才十岁,高澄担心自己哪天喝醉了酒,做出禽兽事,婚后将安排蠕蠕公主继续住在燕然馆,这一点也得到了他义兄秃突佳的同意。

  哪怕秃突佳再怎么急着回柔然,也不至于让十岁的侄女去冒险生育,这于送她去死又有何异。

  渤海王府,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高澄与晋阳骑兵曹、外兵曹二曹官员频频对饮,相谈甚欢。

  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双相奔赴了,高澄希望拉拢这些僚佐,将来也能更顺利接管晋阳兵权,如张起、徐远等人又何尝不希望与高澄密切关系,以期将来能在高澄一朝继续受用。

  小高王也确实有继续重用徐远、张起、白建等人的想法,其一自然是他们对高氏忠心耿耿,哪怕是不受高澄喜爱的唐邕,也为高氏鞠躬尽瘁,效力了一辈子,后来在北齐将亡之际,参与拥立高澄第五子高延宗在晋阳称帝,晋阳被周军所破,才降于北周,断无献城谄媚之举。

  而赵起更是在晋阳、邺城相继沦陷后,依旧在辽西拥立高绍义延续国祚。

  当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这也与高氏对这些人的厚遇有关,拿唐邕举例,他不止收获晋昌郡王的爵位,在高湛继位后,这位高洋妻妾爱好者,更是将高洋的妾室段昭仪,也就是段韶之妹,赐予其为妻。

  自己最宠爱的大臣,娶了自己的遗孀,也不知高洋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双向奔赴,总是能让彼此的关系迅速升温,几杯下肚,高澄都已经与徐远、赵起、白建、唐邕等人称兄道弟。

  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这一场婚宴高澄是真喝得醉醺醺。

  第二天清醒时,却听人说起昨夜他喝上了头,搂着高欢脖子要结拜,关键高欢也喝高了,要不是被陈元康死死拖住,父子俩说不定真要烧黄纸,焚香结拜。

  高澄对此后怕不已,倒不是乱了父子辈分,而是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

  给贺六浑做兄弟,谁不怕呀。

  高欢在洛阳小住了半月有余,渤海王府几乎日日有宴,东魏内部晋阳与洛阳两大派系也借此机会,相互增进感情,毕竟这是相互熟悉最直接的方式。

  六月十六,高欢在建春门外十里凉亭与送行的诸子及洛阳文武道别,领着妻妾与两个孙儿并晋阳文武及二十万大军启程北上,返回晋阳。

  高氏这些年修养生息,不曾出兵对外作战,却有高欢、高澄父子相继出巡,最关键在于出巡地方与领兵出征耗用区别甚大。

  领兵作战必须携带大量民夫,以做后勤,这就是一笔庞大的开销,更不用说后续一年免税赋,更是减少了财政收入。

  而出巡地方并没有作战任务,无需征召民夫相随,而无论是跟随高澄的京畿军,还是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他们都属于脱产战兵,不存在税赋一说,收取军饷的同时,食用本就是国家供给,不存在出巡就要耗费粮食,留在晋阳却能不吃不喝这种现象。

  不过耗用其实也存在,只是相对于大军西征的庞大开销来说,花费可以忽略不计。

  这段时间为了给高家父子准备秋后的军资,户部尚书崔季舒与新任兵部尚书封子绘忙得晕头转向,连高澄大婚都只喝了两杯酒水,便匆匆告辞。

  崔季舒负责筹集粮草,而被免去大将军府司马一职,改任兵部尚书的封子绘则负责与工部联络,囤积兵械。

  三军未动不止粮草先行,刀枪箭等等也需要预先备足,光是大刀,就有百万柄,高澄更是要求兵部与工部联合备好上千万支箭矢。

  兵械数量虽然听起来唬人,可相对于二十万并州胡与三万五千京畿军的数量来说,人均大刀不到五柄,箭矢也不过五十。

  这年头的兵器极易损耗,历史上的沙苑之战,薛孤延为高欢断后,边战边走,一天之内,换了十五把钢刀,或是砍卷了刃,或是断裂,这也与战况激烈有关。

  而兵械的损耗,也是战争花销的一项大头。

  无论如何,多预备点兵械不会有错,总不能让士兵们卷了刃,断了兵器,赤手空拳去对敌。

  这也是需要民夫做后勤的原因之一,不提为将士们运送粮草、准备饭食、浆洗衣物,光是这些兵械在大军行进的时候,就需要大量民夫转送。

  工部尚书由高隆之兼任,人的精力有限,相应的,他也放弃了营构监的差事,只保留了尚书左仆射与侍中。

  有鉴于如今兵械易折损的现象,高澄又命高隆之在洢水、洛水河畔监造冶铁炉,看能否进一步提取杂质,不过小高王一个文科生,高二时候过会考都是靠着监考老师留情才侥幸过关,对于物理,化学这两门学科,也算是秋毫无犯,只能将一切都委托给高隆之。

  高隆之在后世好歹有一个冶炼老祖的尊称,无论如何都要比自己靠谱许多。

  作为高澄的御用工具人,高隆之也算是任劳任怨,印刷厂是他搭起来的班子,铸币厂也是他监造,劳碌不说,还得背上欺凌天子的骂名,将来不给一个王爵,小高王自己都觉得赏罚不公。

  历史上的北齐王爵滥封,但相应的,基于这样的厚遇,才能深得臣子的忠臣。

  名与利,你总要给人家一个吧,否则人家一番辛苦图什么。

  不许贪腐过甚,又连名位都舍不得,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高澄不会滥封王爵,但功劳到了一定程度,他也不会吝惜。

  高欢抵达晋阳后,就地解散二十万大军,让他们与家眷团聚,而等一众将士再次归队的时候,他们面对的将是最严苛的操训。

  承平三年,晋阳大军未经战事,还需要通过操训重新熟练在战场上的杀人技巧。

  同样,京畿军也是如此,在张亮领盐兵抵达洛阳,高澄检阅后,欣喜之余,也发现哪怕只是在草原打马匪,算是欺凌弱小,可到底是见过了血,在气势上远远胜于京畿军。

  京畿军是经历过战事的,虽然高澄常以谋略取胜,但到底也有过恶战,比如救援窦泰。

  虽然新近补充了不少人,但都是经年老兵,侯渊所部资历最老的,早在十五年前就跟随他参与杜洛周起义。

  刘丰的麾下,也有人曾跟随他在十六年前,拼死抵御破六韩拔陵率领进攻灵州的六镇义军,而更多大都是经历了李虎、赵贵、李弼围攻灵州的那场惨烈战事。

  由此可见,京畿军战斗力的减退与重组关系并不大。

  只不过是三年未见血,在洛阳的花花世界里,无论是战斗意志的下滑与战斗技巧的生疏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平时多出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高澄深以为然,眼见即将入秋,高澄抓紧了京畿军的操训,除平素在京畿军所驻扎的城中各寺校场内的演练外。

  每逢三天,高澄就要组织京畿军与盐兵来一次实战演练,只不过是将兵械都换成了布头木棍,就连箭头上都用布包裹着。

  将士们轻伤、重伤不断,但好歹没有弄出人命,而且较之前的状况有了很大的提升,毕竟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时间进入七月,秋季悄然来临,关东各地庄稼长势喜人,高澄也从各地常平仓调集粮草,陆续运往晋阳,封子绘与高隆之也终于完成了高澄所要求的兵械数额,也随即发去晋阳。

  高隆之受命研究如何提取钢铁中的杂质,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但是来不及投入到这一批的生产中,高澄也鼓励他继续研究,不必急于一时。

  如今粮草、兵械都已经备妥,只等秋收过后征集民夫往晋阳听命。

  一般来说,1名战兵需搭配3名民夫辅佐,晋阳20万并州胡外加洛阳35000京畿军悉数出征,共计脱产战兵23万5千人,需要征集的民夫大概在70余万人。

  且不提这70万余万人的吃用花销,根据随军即可免税的规定,就有70余万户免除税赋,这无疑是在给来年的财政收入大砍一刀。

  民夫所冒的风险,值得全家免税赋的回报。

  他们不止在行军中转运物资,攻城时冒着箭雨填埋护城河,更可怕的是大军远征,缺粮的极端情况下,他们还得充作军粮,供将士充饥。

  因此,哪怕是来年全年免税赋的回报,真能积极应募的民夫都只是少数,毕竟东魏休养生息三年,民众在均田制的大背景下,生活还算殷实,而作为民夫随军出征,劳累不说,更有性命威胁,谁又愿意走这一趟关西。

  故而还是需要靠强征手段,由地方官府在名册上划拉,等秋收以后,强制奔赴晋阳。

  这也使不少官员从中牟利,给了钱不会出现在选取名单中,未交钱的就纯靠运气。

  高澄并没有对这一乱象进行处置,对于地方来说未来一段时间将要进行秋收,至关重要,而对于中央来讲,高澄也不愿因惩治地方长官而耽误了后续的民夫征召。

  但这件事情他还是记在了心里,等战后自然要与这些官员好好清算,让他们把受贿所得上缴。

  这波呀,这波是得了惩治贪官的好名声,又白赚了官员贿赂,真正做到了双赢,小高王他一个人赢两遍。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而过,秋收时节,不止农夫在田地里收割粮食,高澄辛苦耕耘,元仲华的肚子也有了喜讯。

  然而从那一天开始,元仲华的情绪也低落下来,高澄开始时还觉得奇怪,产后抑郁症不是要等生下孩子以后么,怎么刚怀上就抑郁起来了。

  后来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以前元仲华无有所处,自然不甚在意,可如今有了身孕,万一诞下子嗣,若按照原来身份,他将是嫡长子。

  按宗法制来说,这个孩子将是高氏政权的第三代继承人,哪怕是有高欢隔代指示,作为嫡长子也不是没有一争的机会。

  如今因为蠕蠕公主和亲,元仲华由嫡妻降为侧室,肚子里的孩子也从嫡出转为庶出,元仲华不在意自己的名位,只要能与高澄常伴就好,可她却觉得亏欠了肚里的孩子。

  高澄本想故作不知,可看着元仲华日渐消沉,他只得找到对方,宽慰道:

  “无论嫡出、庶出,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自当一并看待。”

  高澄不可能现在去给元仲华承诺继承权,相较于嫡长子继承制,他其实更倾向于选择最优秀的儿子或者孙子,但嫡长子继承制也确实对维系社稷传承起到重要作用,如何抉择还是要再看将来。

  所幸如今嫡妻是蠕蠕公主,无论她的年纪,还是身份,立为嫡妻只是权宜之策,将来完全可以将最出色的孩子生母抬为嫡妻,以确立嫡子身份,说不准等高澄晚年,还能看上一场诸子夺嫡的大戏。

  哪怕小高王更愿意将来诸子相亲,可他的身份注定这只是奢望,面对权力,没有人能够不动心。

  而蠕蠕公主的嫡妻身份也给了其余人觊觎的机会,比如尔朱英娥。

  曾经一心沉醉于与高澄玩各类角色扮演的她,如今实不实与高澄吹些枕边风,总是提起高孝璋的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甚至居然还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宋氏也不能免俗,一个劲的吹嘘高孝瑜。

  搞得高澄又好气又好笑,那俩小混蛋在洛阳待了半个多月,自己在他们面前与高欢配合演了好多场父慈子孝,也不见他们给自己洗一次脚。

  高澄明白尔朱英娥与宋氏的想法,他也能够理解枕边人这么做的心思。

  与自己不同,高澄育有两子四女,不出意外,后续还会有更多儿女出生。

  而高孝璋、高孝瑜就是目前尔朱英娥与宋氏的全部,不能陪伴成长的两女本就对他们心存愧疚,母亲为儿子暗地里争夺,吹些枕边风而已,又如何能去责怪她们。

  只能说高孝璋、高孝瑜被养在高欢身边,这为俩兄弟赋予了别的意味,也让不少人起了心思,不止是尔朱英娥与宋氏,更有高澄的亲信宠臣,观望许久的他们似乎也对与高孝璋、高孝瑜联姻有了兴趣。

  而高澄的女儿们更是抢手,受益于父母的好基因,女儿们五官模样都生得漂亮可爱,再加上她们的身份,连未满周岁的第四女都有人惦记了。

  陈元康就想给他刚出世的儿子订个娃娃亲,就连段韶都时不时与高澄来信,在信中总要有意无意的提起自己儿子段懿,又要装作不经意地表示自己对高澄长女高宓的喜爱。

  对于这些明目张胆地拱白菜行为,高澄都未应下,他与陈元康、段韶等亲信无需以女儿的婚事再来增进。

  高澄亲自一一回信,提到等将来女儿们十六岁后再作考量,由她们自己抉择。

  当然,嘴上是这样说,但作为父母,谁又真的放心让女儿自己去选,唯恐她涉世不深,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

  太昌九年(540年)八月二十日,各地秋收,如火如荼,高澄也是在这样忙碌的时节里,将一家老小留在洛阳,统率三万五千名京畿军北上与高欢汇合,待做好战争准备后,再一齐从晋阳出兵,走蒲坂渡黄河入关,而玉璧也将再次成为前线物资集散地。

  在离开洛阳前,高澄向舅父娄昭发去命令,一如之前设想,由他在秋收后征召相、冀、沧、定、济五州兵马共计十万南下滑台,与段韶各领五万人,策应南线。

  又命孙腾、高隆之、司马子如三人为洛阳留守,三人各司其职,由高隆之、孙腾管辖尚书省,分掌六部之中的三部,司马子如代掌中书省,凡重大决议需由三人磋商,一致同意才可通过,但凡有人表示异议,并且不愿退让,必须立即派人快马向高澄请示,由他裁决。

  而洛阳防卫,内部主要由王士良所掌禁军、张亮所领盐兵、以及可朱浑元的部曲与司州州郡兵组成,外部则有调任广州刺史的高季式坐镇南阳盆地,防备侯景,又有独孤永业镇守潼关,由陕州刺史高慎策应支援。

  对于家事,高澄同样极度重视,他告诫芸娘,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决不允许高洋登门,也要她替自己看好妻妾,毕竟他可不想如高欢一般,得胜归来,却发现后院出了事。

  身处送行人群中的高睿望着堂兄离开的背影,也长舒一口气。

  每次母亲与高澄相见,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都让高睿倍感煎熬,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清白的,但也正因为此,更让他无可奈何,尤其是再见了父亲高琛的灵位,都让他愧疚不敢直视。

  哪怕高澄走得没影了,元季艳也不愿移开目光,方才道别时,高澄掀开衣襟,朝自己露出了那枚送他的平安符,那浅浅一笑,在元季艳的脑海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尔朱英娥与宋氏本想随行,反正高澄要在晋阳住一段时日,她们也好趁机陪伴儿子,但高澄躲她俩的枕边风,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将她二人带上,只是安慰说等回洛阳时,定会将高孝璋、高孝瑜带来,才让两人罢休。

  高澄不介意她们吹枕边风,但念叨得多了,也会感觉厌烦。

  当年一口一个皇后娘娘,一个颍川王妃,叫得多亲密,到底还是逃不过七年之痒。

  第三百一十一章 长安聚兵

  高澄立马于黄河大桥北岸,众将士在他眼皮子底下陆续渡河,川流不息。

  一众随军文武围聚在他的左右,大将有斛律光、慕容绍宗、高敖曹、侯渊、刘丰,谋士也有张纂、王峻、王纮等人以及兵部尚书封子绘。

  辅佐高欢十年,却希望转投洛阳的张纂终于得偿所愿,在这一次高欢停驻洛阳时,得到允许辅佐高澄。(详情见219章)

  曾经被高澄打发去玉璧,随军为窦泰参谋,践踏西魏禾苗的王峻也早已经被调回了身边听用。

  而与王峻一同被高澄收入麾下的王纮,这些年都在协助独孤永业镇守潼关。

  既然心存一战定北方的想法,自然要带上除去留守关东之外,能够随从的一切勇将、智士。

  封子绘之所以随军,也是因为他具备出色的战略眼光。

  渡河前一场演说,对将士们许下重利,故而虽先往晋阳,再去关西,离家千里,路途遥遥,但京畿军无论将领还是士卒,尽皆神采奕奕。

  谁又不知道高澄治军最重一个信字。

  亲信都督尉兴庆、以及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挎刀紧紧护卫在高澄左右,他们自入卫队以来,高澄时常赏赐,极尽恩宠,惜命的小高王对待库直这些贴身侍卫向来都很大方。

  但也颁布了一项不人道的命令,主君遇刺而死则库直殉葬。

  不过也无人置喙其决议,毕竟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高澄这么厚待库直,尚且不能救护自己,又何必再留性命。

  三万五千京畿军外加一千亲卫,这么大规模的行军瞒不过人,也根本就没想过要瞒人,否则定会选在夜里趁黑出城,而不是让一众亲眷及权贵大白天的出城相送。

  随着高澄领军北上,一直以来被流传的谣言也得到证实,不同于第一次西征高欢孤军深入,这一次高家上阵父子兵。

  无论南梁、西魏、甚至刚刚和亲交好的柔然,密探们纷纷行动起来,传递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决定高氏能否统一北方的大战即将打响。

  近水楼台先得月,宇文泰最先得到消息。

  确认了高家父子联合出兵,愁绪就在宇文泰的眉宇间挥之不去。

  伟人曾说过,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宇文泰日常与亲信们在嘴上讥讽高欢器识庸下,在他嘴里,贺六浑能有今日成就,全凭侥幸。

  但须知道,高欢领军至今,也只败了西征一战,无论是广阿一战控制河北,还是韩陵之战奠定霸业、奇袭秀容彻底扫除尔朱氏势力,随后平灭河西贼纥豆陵伊利、稽胡首领刘蠡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把他当庸才,闹笑话的只能是自己。

  前番大胜,更多依靠东魏全军轻敌,但吃过三年前的一次亏,又怎么可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高欢及其麾下二十万并州胡沉淀三年,早已洗尽了当初的骄纵之气,本就已经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对手。

  再加高澄这个小狐狸以及他麾下的京畿军,这仗分明是在为难他宇文黑獭。

  在兵员素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自古以弱胜强,唯出奇谋,而奇谋却需要综合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来拟定,断不可能在高氏还在晋阳征召民夫,身在长安的宇文泰一拍脑袋就想出了败敌之策。

  败敌之策可以在决战前夕,召集军中文武共同商议,但在长安积蓄兵力却刻不容缓。

  好在宇文泰早有准备,西魏派往吐谷浑的使臣带回了好消息。

  宇文泰不指望吐谷浑出兵助阵,他只求得到对方不会背后捅刀子的承诺,使臣也将道理与吐谷浑汗夸吕说清楚了。

  虽然吐古浑与东魏和亲,也得到了高澄约为兄弟之国的承诺,但与西魏相邻,总好过强盛的东魏。

  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的口头承诺上。

  夸吕稍作思考,立即将吐谷浑与西魏边境上的将士尽数内撤,以示诚意,也让宇文泰能够从容将陇西兵力调至关中。

  西魏战兵被编为六军,由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六人为柱国大将军,实际统率。

  每位柱国大将军麾下有两名大将军,共计十二大将军;每位大将军麾下又有两名开府,共二十四开府;每位开府麾下有两名仪同,共四十八仪同;

  仪同领兵千人,开府领兵两千,大将军领兵四千,柱国大将军领兵八千,六军合计四万八千人。

  再经过宇文泰前段时间穷兵黩武一般的扩军表现,他将新入伍的士卒调往蓝田关与西潼关等地驻防,将南线、中线原有的州郡兵以及陇西州郡兵尽数被调至长安,准备应付北线战事。

  长安预计能有战兵四万八千外加州郡兵不下十万,合计兵力能达到十五万之巨,至少在兵力上不会比高氏二十三万六千西征军少太多。

  但内里实际情况却只有四万八千的脱产战兵,不过,宇文泰也算是将家底都要给掏空了。

  这一战哪怕是胜了,所得战果不丰,让高欢从容而退,西魏财政都要破产。

  萧衍得到消息要比宇文泰晚上许多,那时秋收临近结束,东魏也开始了对民夫的征召。

  高家父子如此大的动作,他们的野心也显而易见,就是要抓住柔然可能不会插手的时机,彻底奠定北方霸权。

  萧衍不明白什么叫前置成本,但之前西魏受灾,他实打实是勒紧了裤腰带去支援宇文泰。

  西魏尚未恢复元气之前,自己必须继续帮扶下去,否则当年救助宇文泰的粮食,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更何况南梁早已经确定了扶持西魏,制衡东魏的国策。

  在萧衍的畅想中,一旦西魏站稳脚跟,能够与东魏长期僵持,他坐断江南便可坐山观虎斗,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等北方两国多年征战,将士、民众疲敝之际,趁势北伐,完成一统。

  但萧衍自己确实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了,他真的很老了,只能交给后人来完成。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出兵

  一个人被时光消磨了斗志,萧衍就是最好的例子。

  即位初期的他励精图治,哪怕是在冬季,也要五更天起床批改奏疏,把手都给冻裂,这勤奋劲堪称南朝小高澄。

  也正因为萧衍的努力,南梁初期一改宋、齐两朝诸多弊政,又在九品中正制的大背景下,开设五经考试,提拔寒门子弟,打破士族对官位的垄断。

  军事上,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等当世名将齐心合力之下,取得钟离大捷,生擒魏军五万人,其余投水淹死或被斩杀者更是不计其数,逾十余万之巨,魏军主帅中山郡王元英仅以身免,仓惶北遁。

  然而,萧衍当了太多年天子,502年,38岁的萧衍即皇帝位,到如今也当权38年。

  76岁的萧衍接连错过北魏内乱的良机,尤其是陈庆之的成功案例,让他沉迷与小股部队北上摸奖,也证明他没有肃清宇内的雄心壮志。

  若不是如今高氏咄咄逼人,铁了心要一统北方,萧衍真不想从浩瀚佛法中抽身出来,去管这些俗事,参研精妙佛法难道不香么。

  萧衍不思进取,却有也知道守成,高家父子将要联军西进,西魏危在旦夕。

  这时候坐以待毙,等东魏完成统一,挥师南下,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相继离世的情况下,还能指望谁来打一场钟离大战,稳定两淮局势。

  曾经被高澄轻易夺去谯州(即南兖州,河南区域调整时被豫州吞并),却手握南梁第一精锐的名将夏侯夔也在州镇去世,享年五十六,到死也没有机会从高澄手上找回场子。

  而在尧雄面前屡屡碰壁的陈庆之,也已经在去年十月病逝,时年五十六岁,至于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差了许多。

  真要再给萧衍一套韦睿、曹景宗、裴邃的配置,他才不怕高氏统一后进行南征,但现在军中名将凋零是不可争辩的事情,由不得他不心急。

  其实南朝并非没有将帅之才,无论是跟随萧暎往广州赴任的陈霸先,还是未来平定侯景之乱的王僧辩,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被萧衍知晓。

  例如陈霸先地位太过卑微,哪怕得萧暎提拔,如今也只是直兵参军,而王僧辩此时也在湘东王萧绎的幕府中历任行参军、中兵参军、府司马等职。

  王僧辩仍在幕府蛰伏,等待属于他的机遇,而陈霸先却有了在战场上一展其才的机会。

  萧映抵达广州后,立即命陈霸先招集军士、集结战马,得兵数千人,随后又使陈霸先领兵屯驻广州宋隆郡(广东高明市)。

  恰逢治下安化二县不服南梁管辖,陈霸先立即领兵平定叛乱,因功被授予西江督护、高要郡守。

  在岭南奋斗的陈霸先并不知道北方即将爆发的一场大战,更不可能知道,待明年,交州将起叛乱,席卷整个北越,而这也将是陈霸先崛起的契机。

  如今的越南,北部归南梁控制,南部有林邑国存世,自东晋以来,林邑国时常袭扰交州边境,而明年交州这趟浑水,它也注定将要涉足其中,绝无放过的道理。

  不过,无论交州、广州还是林邑国,它们地域偏远,无关大局,除高澄会让身处南梁的密探留心外,在东魏即将西征的大背景下,并没有什么人在意曾经的油库吏在广州打了一场胜仗,当上一地郡守。

  对于南梁权贵来说,现今最受瞩目的消息是,天子萧衍授令在汉中以及淮水一线集结军力,在高氏西征时,举兵北伐。

  因此,华夏大地出现了极具趣味性的一幕,两魏南梁纷纷集结兵力,若是在《三国志11》游戏中,晋阳、长安、汉中三地在兵力显示上,必然是要变成深绿色。

  萧衍下令五万蜀兵赶赴汉中,试图东线由各部威胁关东,西线从汉中出兵,与西魏联手抗敌。

  如今只等东魏完成了民夫征召,由晋阳经蒲坂入关,一场涵盖两魏南梁三个国家的大战一触即发。

  东魏虽强,却是以一敌二,究竟鹿死谁手,难以预料。

  高澄得知南梁军事调动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第一批来到晋阳的山西各州民夫近四十万也陆续抵达,除山西四十万民夫外,还有尚在途中的河北民夫十五万,河南民夫十五万,共计征召民夫七十万。

  再加上二十三万六千人的战兵规模,西征共计军民九十三万六千人。

  待三河民夫尽数抵达晋阳,高欢立即命幕僚代笔,写信给宇文泰。

  高欢在信中表示将率百万大军,与宇文泰会猎关中,言语间不乏傲慢。

  骄狂模样跃然纸上,高欢也没别的意思,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万一宇文泰真以为自己又犯了轻敌的老毛病,松懈之下,或有可趁之机。

  高澄对此并不看好,宇文泰又不蠢,高欢三年前因轻敌大败,蛰伏三年,怎么可能故态复萌。

  却也没劝,毕竟就只是让信使往边境跑一趟,送封信,也没什么成本,试试又何妨,要是有个万一呢,比如宇文泰突然间降智,这谁也说不准,就比如沙苑之战前,谁又能知道高欢会昏招迭出,遗祸子孙。

  晋阳汇聚七十万民夫,城中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便在城外设了民夫大营,帐落连绵不绝,站在城墙上,一眼望不见头。

  一场秋雨过后,高澄撑了一把伞,在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的护卫下,踩着泥泞的道路视察民夫大营。

  每到一处,小高王总要细心地询问民夫们是否准备了冬衣棉被,每天的吃食可还足够。

  此时已是晚秋,眼瞅着就要入冬,若是后勤不能得到保障,谁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好在如今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并不存在所谓衣不蔽体的现象,在民夫大营的某个角落,越来越多的民夫聚集。

  高澄在众人面前许诺,战后未来一年内,民夫们的家庭都可以获得免税特权,田亩租金也将得到适量的减免,若是出现死亡,家属会得到抚恤,因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也会得到朝廷的奉养。

  在民夫们山呼海啸的欢呼与赞誉中,高澄再次去往下一处。

  太昌九年(540年)十月初三,初冬时节,随着高欢登将台,面对二十三万余大军一番慷慨陈词,痛陈国家分裂之害,并为将士们许诺重利,东魏第二次西征就此拉开帷幕。

  高澄领三万五千京畿大军及一千亲卫先行,随军的还有十万民夫,而军队中,以高敖曹为前军,慕容绍宗、斛律光、侯渊、刘丰、尉兴庆等各领其部随行。

  高欢则亲自统御二十万并州胡继后,随军将领有斛律金、窦泰、彭乐、潘乐、斛律羌举、斛律羡、薛孤延、莫多娄代文等等,而高欢、高澄父子共同的心腹陈元康,高欢有意将他带在军中,却被高澄劝阻,而留守晋阳,代为调拨后续物资。

  陈元康贪归贪,但他知轻重,更重要的是其忠诚度毋庸置疑,他一个文士,没兵没将,凭什么反叛,更何况以高欢、高澄对他的信重,他也没有反叛的理由。

  蒲坂渡口,黄河滔滔,但相比较其余河段,水流已经算是平缓。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民夫们开始有序架构浮桥,为京畿军以及即将抵达的高欢二十万大军渡河做准备。

  忙碌三日,六道连通黄河东西两岸的浮桥被搭设而起,哪怕河对岸是王思政派来接应的部队,高澄还是派遣哨骑先行渡河,而后铺开来检查是否有埋伏,以防宇文泰偷摸溜过来,玩什么半渡而击。

  待确认安全后,才命高敖曹等将领按次序渡河,自己与亲卫及十万民夫落在了渡河序列的最后头。

  王思政派来的小校见状,感慨道:

  “大将军谨慎,万古难觅。”

  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什么,不过想来古人也没这么多阴阳怪气。

  谨慎,是高澄与高欢为这一次西征定下的基调,他们不会去追寻奇谋妙计。

  所谓奇谋,能收获巨大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平添许多不稳定的因素。

  坐拥二十三万余大军,高家父子不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他们打定主意要稳扎稳打,稳步推进,就在战场上与宇文泰堂堂正正两军对垒。

  即使是互拼消耗,让双方将士以命换命,自家都会是最后的胜者。

  哪怕战后的抚恤数额大了些,可与统一关中的价值相比,也不值一提。

  高欢在高澄渡河的当天即抵达蒲坂,等高澄在对岸集结好了部队,高欢同样下达了渡河的命令,二十万大军以及剩余六十万民夫依次渡河。

  大量的战马,已经拉运军械、粮草等物资的驮马、驴子也被民夫们牵着缰绳由浮桥上走过,这一渡就是整整两天,高欢才在西岸重新集结了部队。

  这期间,有许多人畜落水,激起无数水花,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声随着大河滔滔远去,渐行渐远。

  最开始时,高澄还心怀不忍,可他也知道,这时节让人跳下黄河救人,无异于教人送死,他也只能袖手旁观,见得多了,人也麻木了。

  待所有人渡河重新集结后,高澄立即派人统计落水者姓名籍贯,若是战后还是不见他们下落,也是要把这些人列在抚恤名单中。

  不过,想来也不可能寻得见这些人的下落了,葬身鱼腹或者作为浮尸被打捞才更可能是他们的下场。

  高澄等高欢完成了军队集结以后,才继续出发,京畿军作为先锋向玉璧城行去。

  东魏自从晋阳出兵,西魏、柔然、南梁也纷纷将信息传出,宇文泰得到消息后,立即领四万八千战兵,十万州郡兵,共计十四万八千大军以及所征召的民夫屯驻灞上,等待南梁汉中援兵抵达,与之汇合。

  南梁派遣五万蜀兵经汉中北上支援,统领这支军队的是萧衍第八子,益州刺史武陵郡王萧纪。

  萧纪如今也才三十二岁的年纪,他于537年受命担任益州刺史,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

  原本萧纪是不愿去往巴蜀,与众人印象里的天府之国不同,自西晋末年至萧纪入蜀前的二百年间,蜀人反抗暴政的事件此起彼伏,蜀地战争频繁,因而又有“蜀人乐祸贪乱”的坏名声。

  待萧纪入蜀前,蜀地民众为躲避战乱,大都逃散,大量城市荒芜,而原本生活在云贵高原的僚人趁此下山,陆续迁入蜀地遍布各处。

  僚人又常被朝廷称为俚獠、夷獠,看这词汇就知道当时主流舆论对这一群体的大体看法。

  过去,蜀地官员每年要征伐僚人,靠俘虏僚人作家奴或掠夺僚人财产以补公、私之需,毕竟都把他们叫作俚獠、夷獠,一个獠字还能指望地方官员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

  故而蜀地民族矛盾尖锐,僚人时常掀起叛乱。

  这样一个烂摊子,萧纪又么愿意去接。

  是萧衍苦口婆心的劝说,才让萧纪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毕竟建康繁华,谁又割舍得掉,难道秦淮河上的歌姬舞女不美了么?

  萧纪二十九岁出任益州刺史,虽然违背本心,却也没有摆烂,他治蜀三年,致力于缓和民族矛盾,改变以往对僚人的粗暴态度,以抚慰为主,改变了蜀地两百年来无序混乱的状态。

  除此之外,他在治理上亦颇有建树,(资治通鉴: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为蜀地经济恢复和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今年年初,为了表彰萧纪对蜀地的治理,萧衍加封其为征西大将军,对这位能力出色的儿子偏爱不止于此,萧衍更是不顾朝廷“牵制亲王”的政策,允许本应在建康为人质的萧纪长子萧圆照一同入蜀。

  或许萧衍挑选萧纪入蜀,就是认定了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让蜀地由乱入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挑错人。

  不过萧衍对萧纪的偏爱,也引起了一众兄弟的不满,比如高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就是那个让人假扮萧衍,予以痛击并且酷爱为人哭孝,代做孝子的萧纶。

  萧纶因种种孝顺举动,时常被萧衍责罚,对比萧纪的受宠,更是心生不忿,曾抚枕长叹:

  ‘武陵王又有何功劳,官位在我之上?朝廷昏愦,不懂用人!’

  作为第六子的萧纶,因八弟萧纪得宠而郁郁寡欢,事情传到萧衍耳里后,又是逃不过一顿臭骂。

  嫉恨萧纪的不止萧纶一人,原时空中,萧纪在与王僧辩的主君,萧衍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争夺天下失败后,被萧绎部将一矛刺死。

  萧绎对此尤不解气,又将萧纪开除族籍,改姓饕餮。

  值得说道的是,就是因为萧纪从蜀地起兵,出川东进争夺南梁皇位,才给了西魏入川的可趁之机。

  也正因为西魏入川的消息,瓦解了萧纪军心,致使其功败垂成,而南梁也就此失去蜀地,一场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最大的受益者却是偷家的西魏。

  萧纪如今治蜀三年,颇有成效,但萧衍也不放心让从未领军的儿子独掌五万大军北上,于是为他安排了一名副将,此人名叫兰钦,而一同随军的还有兰钦之子兰京。

  兰钦的名将含金量可比夏侯夔要高上许多,他自幼性格果决,兼备谋勇,且有统驭之才,能让部下效死,行伍多年,不止屡立战功,更为南梁收复汉中。

  陈庆之死后,兰钦便是真正扛鼎之将,而唐初史学家姚思廉在所著《梁书》中,也将陈庆之、兰钦二人并称,说道:

  ‘陈庆之、兰钦俱有将略,战胜攻取,盖(廉)颇、(李)牧、卫(青)、霍(去病)之亚欤。’

  然而兰钦的光芒到底是敌不过他儿子兰京。

  兰京的赫赫威名并非从战场上取得,原时空里,他很早就被东魏抓了俘虏,也许是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丢人,《梁书》中甚至没有提起兰钦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不妨碍他在做俘虏的日子里干下一番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

  兰钦不过是收复汉中,兰京却在给高澄作膳奴时,屡次请归不被允许的情况下,伙同五名同伙,将高欢培养了十七年的继承人,出兵占据两淮,即将篡位的东魏权臣刺杀,也使得东魏汉化宣告彻底终结,为后续高氏皇位传续兄弟相承买下伏笔。

  小高王并不知道他将与自己的命里克心遭遇,但知道也无妨,他又不用俘虏作膳奴,投不投毒且不说,光往锅碗里吐口水都能恶心死人。

  兰京如果再做俘虏,高澄也不会杀他,自然要当作人质跟兰钦换取赎金。

  小高王对待俘虏一直是这种态度,没多少才能的,官职越高,越要跟敌方联系,让他们赎人,既能取得丰厚报酬,又能让无能之辈继续身居高位,又是双赢。

  将来指不准还能再送一波,那就是三赢了。

  为此,高澄甚至可以降低赎金要求,感天动地了属于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合兵

  作为东魏西进的桥头堡,纵使大军未至,玉璧城也是一片忙碌景象。

  晋阳这等名城、大城尚且容不下九十余万军民,更别指望西征军民能住在玉璧城里。

  王思政已经提前征召华州当地民夫,在城外搭设营寨,以做临时安置。

  大兴土木之余,王思政也没忘了广派哨骑,毕竟玉璧地处两魏边境,哪怕得到了宇文泰正在灞上聚集兵力,并无北上之举的确切消息,但小心无大错。

  忽地,东方传来轰鸣地马蹄声,连大地也在跟着颤动,巡视营地建设的王思政循声望去,先印入眼帘的是之前派出的哨骑,一骑绝尘而来。

  “大将军已至!”

  哨骑高声呼喊道,却被身后越来越大的动静给盖了过去。

  等奔至王思政面前,不再需要哨骑阐述,王思政已经瞧见了遥远东方逐渐粗大的黑线,那是由无数黑甲骑士组成。

  黑甲骑士们放缓了速度,他们身后也出现了步卒身影,旌旗蔽空,一众将旗之中,独属于高澄的帅旗最是显眼。

  大军行至眼前,一名黑甲骑士越众而出,对王思政笑道:

  “翁丈,劳你镇守西陲,两败宇文泰,着实是辛苦了。”

  他卸下面铠,露出俊美容颜,可不就是小高王么。

  在战场中身穿鲜艳明亮的铠甲,有利有弊。

  利则是能让将士们知晓主将所在,弊端也是会将自己位置暴露在敌方视野中,极易遭遇敌方精锐斩首突击。

  惜命的高澄没有在战场上打开位置共享的想法,他一身黑色盔甲,也只是最普通的亲卫制式。

  王思政赶紧躬身行礼,丝毫不敢以岳丈身份自居,他谦卑道:

  “末将以白身受用于大将军,纵有微末功劳苦劳,亦是大将军识人之明,末将又如何敢居功。”

  身居高位就这一点不好,很难听见真心话,每天围绕自己的都是阿谀奉承。

  当然,也要看奉承的人是谁,例如张师齐马屁拍上天,还不如身为塔防大师的王思政几句谦让之言让高澄更受用。

  高澄翻身下马,紧紧握住了王思政的双手,恳切道:

  “翁丈无需自谦,你的功劳,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无翁丈扼守玉璧,又哪来关东三年休养生息。”

  说罢高澄又笑道:

  “若非女眷不便随军,澄真想将王娘带来,与翁丈父女相见,但请翁丈莫要心急,战后必有相见之时,那时翁丈回朝叙功,少不得一个郡公的体面。”

  高澄的许诺也让王思政眼前一亮,与女儿相见倒只是其次,更重用的是郡公爵位,这是可以流传子孙的荣光。

  也就是这年头没有微博,否则真要给重男轻女的王思政头都给锤烂。

  在高澄与王思政之间,作为侧室与女儿的王氏才最可怜。

  对于父亲来说,她只是昔日恩主元修贵为西魏天子时,用来与高澄化解猜疑的工具。

  对于丈夫来说,她也只是高澄用来拉拢王思政,也使自己能够信任对方的一个理由。

  但好在高澄从不独宠,哪怕是艳冠关东的李祖娥进门,也得按日子来轮值,王氏虽不受重视,却也在一个循环里,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天。

  斛律光看着高澄与王思政翁婿情深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

  九年前,这两人初见时,高澄只因王思政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便栽赃王思政口蜜腹剑,暗地里想要谋害自己。

  命斛律光绑了对方,关在牢里一年时间,不闻不问。

  如今在看两人握手言欢的模样,谁又能够猜想到他们当初的仇怨。

  当然,要让王思政知道了他肯定要对仇怨这个词保留自己的看法:那分明是小高王为了阻止自己误入歧途,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

  王思政这人自我催眠一向都可以的,拿捏得很死。

  高澄在王思政的邀请下与他一同巡视城防,驻守玉璧三年有余,王思政对城中每一片土地都了如指掌。

  他详尽地为高澄介绍起了玉璧城的防御措施。

  高澄为华阴改名玉璧,但确实是第一次亲至,这座城中发生过许多故事,也有许多传奇人物。

  近一点的就有西魏老将王罴,他被高欢俘虏后,拒不投降,在司马子如等人的挑唆下,被高欢所杀。

  高澄对这位耿直刚强,处事公平的老将军一直心存敬意,就连司马子如,在以口舌杀人,报当年华阴战败之耻后,却又以自己的行径为耻。

  司马子如因留守洛阳,还特意请求高澄代他前往祭拜。

  巡视城防期间,听着王思政提起每一段城墙在被宇文泰围攻时的危急时刻。

  高澄却并未置身其中,反而游离于外,想象王罴困守孤城,被高欢二十万锐气正盛的并州胡破取时的绝望。

  随王思政巡视了城池,高澄亲自携带了酒水往王罴墓前祭拜。

  “老将军为政清廉,嫉恶如仇,是澄所仰慕的人物,奈何明珠暗投,只能在这与野草为伴。

  “上天让将军生在了关西,而非关东,否则澄定要与将军把酒言欢,好好论一论这世上的公理正义。”

  高澄在王罴坟前,倒下一杯酒水,说罢,回头朝斛律光感慨道:

  “当年我交代长猷(陈元康),让他劝说父王取华阴为根基,明知道司马子如、韩轨等人以华阴之败为生平奇耻大辱,却不曾与长猷提及王罴生死,纵使是司马子如唆使父王下令杀死王罴,可元凶又何尝不是我高子惠。”

  斛律光不知道为何高澄突然触景伤情起来,他稍作思考回答道:

  “王罴若是求活乞降,纵使大将军不说,相王亦会留他性命,此人虽冥顽不宁,却也是个硬汉子,自己选择以死殉道,与大将军又有何干。”

  高澄微微颔首,他近来多愁善感,无非是战前紧张而已,也算是老毛病了,真等两军对垒的时候,反而能够恢复常态。

  这一次发动倾国之战,就不允许失败,这不只是关系到父子两人的威望,更因为这场西征对财政的耗用。

  战后无论胜败,都有着巨大的亏空等待高澄填补。

  输了自不用说,光是抚恤金就得让高澄愁得直掉头发。

  若是胜了,对于关西的重建,也会给财政加上极重的负担。

  偏偏这也是高澄第一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战斗之中,缺乏大兵团作战经验,由不得他不慎重。

  高欢大军抵达玉璧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二十三,天空落了一阵子的雪,气候严寒。

  所幸高澄在出兵前极度重视后勤,甚至亲自询问民夫的冬衣预备情况,这才没有造成大面积冻死的现象,不过每日里都要干活,冻伤不可避免。

  高欢来到玉璧,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继高澄之后,也去祭拜了王罴。

  其实不只是高家父子,王思政受命镇守玉璧,初至玉璧时,就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为王罴扫墓祭拜,以收玉璧人心。

  王罴公正无私、嫉恶如仇的性格让他在权贵之间不讨喜的同时,也注定能得到治下百姓的忠心拥护。

  高欢不只是祭拜,更是在坟前诵读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文。

  当然,这是由高欢的幕僚魏收为他代笔,贺六浑可没这文采,当然,他不学有术的好儿子高澄也没这能耐。

  明明是他高欢下令杀的王罴,此时却在坟前假惺惺的演戏,但奈何底层民众就吃这一套。

  通过这场戏,高欢成功洗白,所有人都认为贤明的高王只是被如司马子如这等小人蒙蔽,才误杀了王罴。

  没看高王诵念祭文时还两眼含泪么,可见高王对此事有多悔恨。

  说到底还是华州百姓与高家人接触少了,太过单纯,晋阳、洛阳两座城,随意打听打听,这年头谁还会把高家父子的眼泪当真,不过都是配合他们演戏罢了。

  不过主君是个戏精,总好过暴虐不仁不是么,谁还没点小爱好。

  无论是拉拢下属,还是闺房情趣,也碍不着平民们的事,反倒为他们新增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丰富人民群众日益旺盛的精神需求。

  祭拜过王罴,随着高欢军令传达,除先前已经入驻的高澄所部,及随他先行的十万民夫以外,其余八十万军民也陆续在王思政建造的临时营寨落脚。

  而此时由南梁武陵王、益州刺史萧纪与副将兰钦统率的五万蜀兵也终于穿越了子午道。

  昔年魏延请命领骑兵走子午谷,十日内奔袭长安,当然胜败难以分说,毕竟这只是一个设想而已。

  但入关助战的五万蜀兵确实是由子午道来到了长安城下,由宇文泰派最看重的侄儿宇文护以及外甥尉迟迥前来迎接。

  双方如今是唇齿相依的盟友,也能称得上是互信互敬,一番交谈后,萧纪已经在内心感慨北方多才俊,宇文护也惊讶于被北方士民编排已久的南梁皇室,却有如此人物。

  与宇文护一同迎接的尉迟迥,反倒对蜀地的山川地理,人物习俗更感兴趣。

  如今萧衍年迈,萧纪以王爵坐控蜀地,万一皇位更迭,新皇是否还会信任自己这个兄弟,将蜀地交付与他。

  尉迟迥可是知道萧纪与一众兄弟关系都不和睦。

  在西魏东出路线被堵死的情况下,况且迎面就是东魏都城洛阳,据说洛阳有传言称‘大将军守国门,天子死社稷。’

  若想冲破关东封锁,难度可想而知。

  吐谷浑坐落在青海湖,对于以农耕为主的西魏来说,多少有点鸡肋的意思,北方又是柔然。

  在东道不畅的情况下,图谋蜀地似乎就是西魏崛起的唯一希望。

  当然,这一切都要等这一战打完再说,若是能趁胜攻入河南,那最好不过,毕竟萧衍已经做到这般地步,自家再去图谋他的蜀地,着实说不过去。

  作为原时空里最先赞成宇文泰夺取巴蜀计划,并亲自领兵南下占据蜀地之人,尉迟迥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宇文护并没有多做寒暄,立即领着萧纪等人往灞上与宇文泰汇合。

  双方在灞上合兵当日,宇文泰就广设酒宴,宴请南梁诸将,与他们拉拢感情,希望能同心协力共御高贼。

  大家有着共同的敌人,彼此利益一致,都是为了阻止高氏一统北方,故而两帮人相谈甚欢,酒席上言笑晏晏。

  酒宴过后,宇文泰并未立即挥师渡渭水北上。

  一来是他打算诱敌深入,对方走得越远,补给线也被拉得越长,也更有战胜的机会。

  二来则是蜀兵跋山涉水来到灞上,急需修整。

  如今东魏西征大军屯驻玉璧不见动静,也是同样的道理。

  自十月初三出晋阳以来,一连行军半月有余,士卒早已是疲惫不堪,不将精气神养足了,哪敢就带着一群疲敝之士上阵搏杀,那不成了送人头了么。

  这等兵家大忌,高欢可不会犯,相较于上一场西征,如今的他确实谨慎了许多。

  毕竟一场西征大败,让他落下头疾病根,并白了头发,若再来一场大败,只怕命都要丢在这件事上。

  正当两方在玉璧与灞上两地蓄势待发的时候。

  塞北,柔然王庭。

  阿那瓌也终于得到了东魏出兵的具体消息,为此他立即下达动员令,征得兵马二三十万。

  不过他并不打算插手两位亲家之间的纷争,而是要尽起倾国之兵,攻灭高车,一统塞北草原。

  也不能说是两位亲家,长安传来消息,嫁给西魏天子元宝炬,年仅十五岁的长女因难产而死,据说死前见到了种种灵异现象。

  例如看见了被元宝炬赐死的前任皇后乙弗氏的鬼魂。

  阿那瓌不信值此关键时刻,宇文泰、元宝炬等人敢害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凡有点理智,也不会犯下这等祸事,否则一旦柔然与东魏联合出兵,宇文泰等人拿什么抵达。

  因此,他也相信了十五岁的女儿难产而死的这一说法,有长女的例子摆在这,阿那瓌也开始考虑传信秃突佳,让他暂时无需急着逼迫蠕蠕公主与高澄生育,以免重蹈长女难产而死的覆辙。

  华夏大地在公元540年的末尾,一改过去三年的和平,各地都将掀起大战,就连漠北也不例外。

  而此时的高车贵族却还沉浸在酒水歌舞之间,安于享乐,殊不知阿那瓌已经决心洗刷高车这个曾经的小跟班,带给自己的屈辱。

  秃突佳是知道兄长阿那瓌具体计划的,这些时日他时常向北眺望,作为郁久闾氏的一员,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加入这场复仇大战。

  可看着时常出现在自己面前,年仅十岁的小侄女蠕蠕公主,最终也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高澄整合徐州、东徐州、北徐州三州之地,将它们合并为徐州,曾经犯下严重错误,却被高欢原谅,深受感动地高岳被堂侄高澄任命为徐州刺史,坐镇东南。

  每每想起高欢重回晋阳时,顶着满头白发来见自己的憔悴模样,高岳便总是懊恼自己当初不能坚定立场。

  堂兄的恩情,这一辈子只能拼上这条命去还了。

  随着二十三万余战兵西征,关东之地不可避免的出现空虚,幸有与柔然交好,故而能够征发河北与济州十万大军南下驻守,以策周全,否则真要面临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

  随着大军入关,南梁也开始在边境增派人手,这给了高岳极大的压力。

  豫州刺史尧雄、荆州刺史侯景都要面对这份压力,所幸三人都堪称一时名将,虽压力巨大,但在有娄昭、段韶所领的十万大军为后盾的情况下,倒也不缺信心。

  其中,以侯景面临的压力最小。

  侯景也是先苦后甜,这么多年坐镇襄阳,直面陈庆之。

  陈庆之去年过世,江陵军心为之动摇,毕竟也是坐镇近十年,不管是谁来接替,都难以达到陈庆之的威信与才能。

  而这也是他在王伟的劝说下,放弃与南梁合谋的想法,最重要的原因。

  本就是处在难以抉择的境地,突然听说南梁少数几个能看得上演的将帅之一,陈庆之病逝,也使侯景决定继续给高氏做忠臣。

  如今的北方武人,大体对南方军将含有一份蔑视,毕竟这群鲜卑化的六镇各族胡人连自己内部的汉军都不大瞧得上眼,更何况是南人。

  若非有高敖曹撑着汉军颜面,还不知要被他们怎么欺凌。

  不过这一时空有高澄大肆招募汉军将士,不止京畿军中汉军占据半数以上,两万盐兵更是全员汉人。

  俗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个道理放在军队与国家的民族属性问题上同样适用。

  军队即是经济基础,哪一族占据了军队中的大多数,其所属的民族文化,也将决定国家民族属性这一上层建筑。

  高澄虽然做出了许多的努力,但归于他治下的只有河南、河北。

  如今东魏名义上是一个国家,其在洛阳与晋阳军政二元制下,是属于割裂状态。

  可以说奉行洛阳政令的河南、河北属于汉化国家,而奉行晋阳政令的河东以及北疆六州,则是彻头彻尾的鲜卑国家。

  第三百一十四章 北伐

  因晋阳与洛阳两个中央的并立,形成一个国家,两种制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尝试。

  不过东魏民族属性的统一属于大势所趋,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文化,与以晋阳为中心的鲜卑旧俗必有取舍。

  作为一名穿越者,高澄知道答案,但守旧的二十万并州胡既是维护高氏统治的根基,又是汉化道路上的拦路虎,他也只能在后续通过和风细雨的方式,潜移默化。

  与薛虎儿一同加入高澄卫队的刘延寿对这种潜移默化深有感触。

  十七年前,怀荒镇民不堪压迫,为索取仓粮,率先举事,聚众攻杀镇将。

  次年春,匈奴单于后人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发动起义,作为鲜卑化的匈奴人,刘延寿也参与其中。

  与无数六镇底层一般,刘延寿将自身遭遇归罪于孝文帝,认为孝文帝背叛了代北军民,是他迁都洛阳导致拱卫旧都平城的北疆六镇不再紧要,也是他推崇汉文化,使得奉行鲜卑旧俗的代北被排斥在朝堂之外,被河北士人取代位置。

  因六镇地理位置不再紧要,所以朝廷不再为之输血供养,北疆苦寒,军民生活困苦。

  而上层豪族权贵被河北士人排挤,也将怨气发泄在底层军民身上。

  基于这两个原因,六镇底层普遍对汉化没有好感。

  然而刘延寿自从跟随薛虎儿被调拨至段韶麾下,离开晋阳,加入洛阳京畿军,就不可避免的违背本心,开始接触和学习汉文化。

  没办法,小高王恩威并施,汉话说得好,有奖赏,始终学不会或者不愿学汉话,就要面临军饷减半甚至全减的处罚,事关切身利益,谁也不敢含糊了事。

  等潼关一战后,薛虎儿及其部下进入高澄亲信都,由于亲信都多为汉人,也更加深了刘延寿等人的汉化程度。

  到如今,这个曾经的鲜卑化匈奴人甚至可以被称为汉化匈奴人,不变的是族属,而改变的却是所使用的语言、文化。

  高澄对自己麾下的变化自然了解,刘延寿并非个例,京畿军中汉胡数量相当,但洛阳汉风浓郁,身处这个环境,人的改变也是自然而然。

  他甚至都不需要做出太多强制手段,在汉胡之间有失偏颇。

  为了遮人口实,高澄在军中同样要求汉军将士学习鲜卑语,但鲜卑文化若真能与汉文化争锋,也不会有孝文帝的出现。

  让落后文明与先进文明公平竞争,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却无人能够指责高澄,哪怕是晋阳最极端的鲜卑民族分子,毕竟小高王根本就没有公然提倡过汉话,让汉胡将士相互学习对方语言,也有紧密军士之间联系这一借口。

  而如今与二十万并州胡西征,也多亏了高澄当年为遮人口实的无奈之举,哪怕是京畿军中的汉人将士,也与胡兵们交流无碍。

  当然他们之间免不了会出现许多冲突,但是高澄每日都要巡营,去为他们调解,虽然只是和稀泥,但如今战事将起的紧要时刻,也只能去和稀泥。

  这些事情也让高澄明白,隔阂不是轻易能够消除,事后他找到了高欢,高欢也同意了战场上,两人麾下将士各自为阵这一提议。

  虽说战场上令出多门是大忌,但两人互不统属对方的部众,基于彼此对战场局势判断的信任,也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南下的娄昭大军可没那么多幺蛾子,高澄临去晋阳前,下令冀州刺史娄昭召集相、冀、定、沧、济五州十万兵马统御南下。

  他们之间基本都是汉人,而共同统御这一部队的段韶,麾下旧部虽多是六镇鲜卑,可在河南住了这么多年,也基本实现了汉化,因此也确实没有出现过难以调和的民族矛盾。

  王阿井作为相州州郡兵的一员,他们与并州胡以及京畿兵不同,是在忙完了家里的农活以后才归队随娄昭南下。

  这也是州郡兵与脱产战兵战斗力相差悬殊的根本原因,与体质没有太大关系,脱产战兵不事生产,每日练习、琢磨的都是简洁的杀人技巧,而州郡兵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田里忙活。

  常言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因此州郡兵只能用来守城,而脱产战兵却是野战决胜的依仗。

  不过这一次只是策应南线防守,南下的十万州郡兵能派得上大用场,无论是高澄、还是娄昭、段韶,都没想过让他们在野外明刀明枪与梁人干一仗。

  依托城墙防御,把梁人拖延在城池下,才是这支军队的用处。

  如今关东也不是没有能与南梁交锋的军队,比如段韶原属于京畿军的五千将士,可朱浑元三千部众当年也在秦州正面击溃赵贵,更有侯景、尧雄、高岳三人旧部各自随他们镇守地方。

  高澄对于河南的安排不可谓不妥善,就连侯景身后也有广州刺史高季式这个绝对心腹领着原属于京畿军的五千将士作为第二道防线。

  但最先吹响战争号角的却还是河南地区。

  淮南远离关中,前线将领并不知道梁魏联军正与东魏分别在灞上、玉璧休养。

  夏侯夔死后,代替他镇守淮南的正是昔日搭档羊鸦仁,站在羊鸦仁的视角,得知东魏大军入关,奉命袭击关东的他必须即刻出兵,最好能打穿东魏南部防线,迫使高氏父子回援。

  否则等关中战事有了结果,再慢悠悠北上又有什么意义。

  羊鸦仁并没有选择荆州作为突破方向,且不提侯景能力,他在尔朱荣时期就已经是先锋大将。

  单提兵力,南线三将中,以侯景兵力最为雄厚,有一万旧部以及两万州郡兵。

  而豫州,羊鸦仁更是不愿去看上一眼,陈庆之在南梁军中是神话般的人物,可在豫州碰得头破血流,屡屡败在尧雄之手。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艺高强的人,往往自夸,但羊鸦仁却明白,陈庆之的统帅才能并非自己可比,大家都是名将,但陈庆之的名将含金量要明显高于自己。

  于是东魏三段防线,最后只剩了镇守徐州的高岳。

  因高澄的出现,这一时空的高岳稍显寂寂无名。

  首先是韩陵之战,因高澄献策暗结车阵,高欢中军依阵而守,并未遭受太大冲击,也就没了高岳领五百骑横击,临危救主,与高敖曹一同力挽狂澜的风光。

  又因为高澄过早展现军事上的才能,垄断了河南战事的指挥权,高岳一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高欢麾下随征,虽然先后参与参与了秀容之战、平定纥豆陵部落、稽胡刘蠡升等一系列战事,但并无太过亮眼的表现。

  奇袭秀容是窦泰领精骑一天一夜奔袭三百里,将尔朱兆逼死,收服纥豆陵伊利同样是高欢步兵吸引注意力,再由窦泰袭击其部落,抓捕妇孺,等待纥豆陵伊利追逐时,两军夹击,一战收编纥豆陵部。

  刘蠡升更是在高澄派遣的赵彦深挑拨下,被其部将所杀。

  因此在羊鸦仁看来,高岳这人能在犯下大错后,依旧身居高位,不过是仰仗其与高欢的亲戚关系,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所以自然而然的,在西部侯景、中部尧雄两块硬骨头的对比下,羊鸦仁决定捏一捏软柿子,起淮南大军七万进犯徐州。

  七万大军中还有曾经夏侯夔麾下号称冠绝当世的一万精锐。

  这支夏侯氏私兵部曲,自夏侯夔病故,由于长子夏侯撰转为文职,任太仆卿,便落到了次子夏侯譒手中。

  这一次出征,夏侯譒热情高涨,他有心通过这一战洗刷当初的耻辱,昔日高澄领轻骑奔袭北上的夏侯譒,其所率州郡兵或死、或降、或逃,也使得原本占据兵力优势的夏侯夔、羊鸦仁抱憾退兵,使得东魏趁机夺占谯州,并改名为南兖州。

  那一役,夏侯譒被打的怀疑人生,最终是父亲夏侯夔的一巴掌才将他打醒,纵使事情已经过去数年,那份屈辱他始终没有忘记。

  如今父亲病故,兄长自认没有统兵才能转做文职,重铸夏侯氏荣光的重担就落到了夏侯譒的头上。

  自打随羊鸦仁北渡淮水,夏侯譒拼死奋战,多有攻城拔寨之功,也甚得与父亲交好的羊鸦仁赞誉。

  可南梁势如破竹的另一个原因是高岳收缩兵力,决心依靠彭城,等待救援。

  高岳当然是有援军的,娄昭带了十万大军南下,与段韶分领,如今正驻扎在滑台,收到羊鸦仁集结兵力的消息时,他已经向滑台求援,回报消息的信使也早已回了彭城,告知他将由段韶领其旧部五千人并五万河北大军前来救援。

  段韶如今在外人看来名声不显,他随高澄数次征战,多有功勋,但一直被那个表弟的光芒所掩盖,少有人知其能。

  但作为高欢堂弟,高岳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高欢在西征大败后,就曾与高岳感慨:

  ‘我每次跟段韶讨论兵事,都能听到许多高明的见解,如果那时有他参谋,也许北方早就没有能让我劳心的了。’

  此次西征,之所以没带上段韶,只不过是河南必须有人足够值得信任的人来坐镇,这份信任不光是忠诚度,更是能力。

  而这一人选不是高澄,就是段韶,在军事上,无论娄昭、高岳在能力上都是不如高澄、段韶。

  侯景、尧雄在能力上能够得到信任,但到底不是自家人。

  在高澄一心随父西进的情况下,高欢也只能与他商量,留段韶在河南。

  高澄也深知段韶之能,毕竟是北齐三杰之首,于是在娄昭十万大军中为他分拨了五万人马。

  高岳知晓了段韶将来援,更加坚定了坚守的信念,他与段韶少有相处,只知道这个人吝啬却又好色,但他深信自己堂兄高欢看人的眼光,也有预感,此役过后,段韶必将扬名天下。

  正在行军的段韶并不知道高岳的预感,但他也确实有将羊鸦仁当作踏脚石的打算。

  段韶麾下五万五千人中,仅五千人是脱产战兵,但羊鸦仁麾下七万人,同样存在大量的州郡兵。

  只是光论兵将素质,无疑还是南梁更强,不止有夏侯氏一万精锐,羊鸦仁自己更是养了五千余人的脱产战兵。

  战兵五千对一万五,州郡兵五万对五万五,东魏通通处于劣势,但战争并非数人头,否则高欢也不会有第一次西征大败。

  东魏大将多是北镇武人出身,喜冲阵,好逞武勇,就连给汉军撑门面的高敖曹实则也是一个莽夫,如尧雄这等智勇兼备之人少之又少,但恰巧,段韶就是其中之一。

  相较于两军正面拼杀,段韶更乐于使用计谋,倒与过去的高澄一般无二。

  如今西征,高澄之所以赞同两军堂堂正正对垒,不过是面对宇文泰这个狡诈的对手,在倾国之战的前提下,不愿再用计犯险。

  可以瞧不起宇文泰、高欢这些人的大兵团指挥能力,人数一多,这两人表现得都很拉胯,比如宇文泰就输了河桥、邙山两战。

  哪怕宇文泰杀了东魏大将高敖曹,但不能改变沙苑一役后东出河南的西魏大军被赶回关中的结局。

  但绝不可以轻视他们的智谋,无论是高欢两条流言获取广阿之战的胜利,轻而易举夺下河北的控制权,以及四次试图出兵秀容却半道而返,使尔朱兆放松警惕时,与元日命窦泰直捣黄龙,逼死尔朱兆。

  还是宇文泰在形势艰难的时候,数出谋略,使西魏成功抵御住东魏的前期攻势,都让世人见识到了他们二人的才智。

  所谓计谋大多只能对蠢物起到作用,比如高欢玩弄尔朱兆,以及中了降智BUFF的高欢被宇文泰摩擦。

  现阶段的宇文泰无疑是一位智者,与其将希望寄托在高欢与宇文泰之间出现降智人传人现象,还不如以两军对垒,堂堂正正相决胜。

  但问题是宇文泰是否会让高家父子称心如意,与他们摆明车马,互拼消耗?

  段韶没有去想即将爆发的关中战事,他有自己的职责。

  过去统兵从未超过五千人,却被高欢、高澄托付五万人马,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让已经入关的高家父子再为河南分心。

  如今羊鸦仁犯境,段韶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役打得对方不敢北顾,让其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与前期北伐前期顺风顺水,一路攻城略地不同,当羊鸦仁的军队行至彭城时,却遭遇了最顽强的抵抗。

  但凡坚城被破,无非四种可能:

  其一内部生乱。

  其二外部无援。

  其三粮用断绝。

  其四守军不足。

  经过高澄那次平叛,彭城只有一家侥幸免死的士族苟延残喘,被吓破了胆子的他们不敢再在背后闹事,而彭城寒门以及底层民众们没有了曾经士族的压迫,又有东魏朝堂制定的各项惠民政策,生活水平肉眼可见的得到提升,自然也是心向高氏,愿意与高岳同心守城,内部生乱自然能被排除。

  段韶正领军前来,外部无援这一项也可以忽视。

  而徐州此时粮食充足,哪怕是食盐、菜蔬以及生火的木材,高岳都早有准备,除非羊鸦仁围城一年,否则不可能出现粮用断绝的现象。

  至于守军数量,得益于高岳收缩兵力的决定,如今城内兵员充足。

  彭城算不上坚城,但这四点通通不满足,羊鸦仁也只能强攻城池,而这也给麾下州郡兵带来大量伤亡。

  羊鸦仁不能一直耗在彭城城下,否则就算拼尽全力夺下彭城,也要休整许多时日,到那时只怕关中也已经分了胜负。

  他的任务自始至终都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迫使高氏从关中回援,于是在攻城三天后,羊鸦仁终于停止了这一行为。

  羊鸦仁在帅帐召集众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希望能够深入东魏腹地,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专以烧杀破坏为主,颇具当年高澄派遣段韶马踏关中平原的风采。

  按理说这一计划确实更可能逼迫高氏回援,却也遭到将校们的强烈反对。

  朝堂有自己的考量,所以试图围魏救赵,利用北伐逼迫东魏回师。

  将校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关东的形势与当时段韶马踏关中时不同,那时宇文泰的主力部队都在与高欢决战,而段韶麾下都是骑兵来去如风。

  自古以来,骑兵一直是南方军队的短板,就连战力冠绝当世的夏侯氏私兵也只有战马两千匹,还只是一人一骑,与东魏一人两骑甚至三骑不可等同。

  东魏虽然主力大军入关,但在河南依旧留有大量军队,毕竟河南真正被调走的只有高澄麾下京畿军团,而娄昭又带了十万大军南下,因此并不存在河南空虚这一说法。

  以少量骑兵与大量步卒孤军深入敌境,哪怕陈庆之趁着河南空虚,曾经创造过辉煌战果,最终也只是他一人落发为僧,侥幸逃回南梁,而跟随他北上的军士却无一幸免,更何况如今河南驻有重兵把守。

  也许羊鸦仁的策略可以迫使东魏回师,但这些南梁将校不想为了西魏而将自己置身死地。

  第三百一十五章 伏兵

  人都有私心,不可能指望一支封建军队能如革命队伍一般,只为信,不顾生死地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南梁军中,哪怕是急于为父,也为自己雪耻的夏侯譒,也旗帜鲜明的反对羊鸦仁不顾后路深入敌境,甚至以他的反应最为激烈。

  而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只不过是麾下一万精锐是他们夏侯家的私兵,是父亲夏侯夔十余年辛苦积累,四处谋求财路用以养军,方才练得,是他们夏侯氏在南梁朝堂立足的根本。

  若是为了中兴王业而北方,那也认了,可若只是为了给西魏解围,夏侯譒无论如何也不愿丢了这支部队。

  萧衍认为元魏分裂最符合南梁利益,但前线将领却另有看法。

  常言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

  哪怕北地一统,高氏来攻,在水网密布之地,也无需畏惧。

  拓跋焘何等能耐,饮马长江,不也照样不得渡河。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分歧,在于他们身份的不同。

  作为天子的萧衍看来,北方一旦陷入僵持,无暇南顾,朝廷可以节省大量战争开支,他自然要极力促成这样的僵持局面。

  毕竟萧菩萨也没想过北伐问鼎中原。

  而对于将校来说,国家承平,前线无战事,他们便难有出头的机会。

  入关作战的高澄也担心这种想法会在东魏将校中产生,于是一直在跟他们宣扬两魏一统后,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搏得一个开国公甚至郡王之爵。

  羊鸦仁眼见群情激愤,一众将校几乎都不愿孤军深入,无奈只得放弃这一想法。

  就在他犹豫下一步应该如何走的时候,有南梁在东魏密探传来消息,段韶领军五万五千人前来救援徐州。

  羊鸦仁闻言,沉思许久,终有决断:

  “高岳坚壁清野,欲疲我等,今再攻之,必堕其计也,然我等更要大作声势,让城外细作以为徐州危急,段韶必然急救,我等可以半道而击,段韶若溃,以其旗帜俘虏巡游于城下,外无援兵,彭城必会生乱,当有可乘之机。

  “纵使彭城能够坚守,眼见段韶溃败,军心动摇,亦不敢出城野战,我等大可绕过彭城,再行北上,彭城守军自会放任我等来去自由。”

  羊鸦仁这出围点打援的计策,得到了将校们的一致附和,毕竟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依探子的消息,段韶仅有五千战兵,其余五万尽是州郡兵,州郡兵是个什么能力,懂得都懂。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南梁五万五千州郡兵每人攻城的阵势十分吓人。

  由于四处有南梁哨骑巡视,东魏细作不敢靠得太近,只以为彭城一直在苦苦支撑。

  却那晓得真正精锐的夏侯氏一万私兵与杨鸦仁五千精锐,共计一万五千人却始终在以逸待劳,等待再度传来段韶的消息。

  南梁军队在工程时的敷衍了事,高岳及其麾下将士感触最深,但无奈被四面围住,难以传递消息。

  高岳也并非没想过出城迎战,但麾下都是州郡兵,让他们守守城还行,真要是拉出去浪战,还不得被人撵着打。

  不过高岳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安排一些骑卒在夜里冒险突围,向段韶传递消息,希望对方莫要中了羊鸦仁的计谋。

  然而却被南梁哨骑一一捕杀,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相信高欢并没有看错人,段韶是实打实的智勇双全、谋略过人。

  高岳的担忧显然是多虑了,作为未来北齐三杰之首,段韶可不全是凭借裙带关系上位。

  事实上,当即将进入徐州境内的段韶收到细作消息,得知羊鸦仁猛攻彭城的消息时,他已经觉察到了其中的蹊跷。

  作为高澄心腹之一,段韶没少听表弟提起萧衍三次错失元魏内乱的时机,也固化了他对萧衍不思进取的印象。

  而萧衍期望维持北方分裂,以此守成的心思也是人尽皆知。

  段韶对于南梁此时出兵的目的早有明确判断,更坚信以这些年梁魏彼此间的渗透,自己又不是昼伏夜行,如此大张旗鼓,羊鸦仁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既然明知自己南下救援,依旧不遗余力攻城,难不成他们北上的目的只是趁机夺取徐州,就此止步而已。

  否则又怎敢在援军即将抵达的情况下,不计死伤,强攻不断。

  总不可能是想趁自己还未到达,计划抢先攻占彭城,随后带着疲敝之士据城坚守吧。

  段韶沉思一番,很快便猜到了羊鸦仁围点打援的心思。

  这也是高澄为何不愿对智士使计的原因,当然若是对方轻敌大意,倒也不妨一试。

  毕竟人都有松懈的时候,如志得意满时的高欢,以及陈庆之面对十三岁初领兵上战场的高澄。

  羊鸦仁对段韶不甚了解,故而设下这围点打援之计,而段韶一番思考后,也有了反制之法。

  他在夜里裹挟沿途村落的农人,让他们扮作军士,与军中羸弱之兵混杂在一起,由副将统率。

  自己则率领旧部与州郡兵中的精壮之士,昼伏夜出掩人耳目,落在诱饵身后。

  段韶也不是白征这些农人,他向这些人许诺会给予一定的补偿,以段韶吝啬的性格,也别指望他会自己掏腰包,想来还是要找高澄,让他给强征来的近万农人以民夫补贴,例如免一年税赋,减免部分田亩租金。

  农人们大体还算配合,毕竟段韶也说了,真要遇敌,他们可自行溃逃。

  段韶显然是打算趁梁军追逐这些逃兵之际,从后杀出,一举击溃对方。

  他为此还做了第二手准备,当年襄阳之战,高澄麾下京畿军初上战场,见到了陈庆之留下的物资,争先抢夺,彻底失去了建制,若非高季式、高敖曹两兄弟拼死冲阵,为高澄汇聚士卒、重新结阵赢得时间,只怕小高王初出茅庐第一战,就得翻车。

  当时段韶也在场,不只是州郡兵,就连自己麾下的鲜卑兵,也被裹挟着抢夺物资,根本不听指令。

  如今高氏在将士们身上投入巨大,又数次强调战场纪律,确立了战利品在战后统一分配的原则,曾经的乱象也不再发生。

  但南梁可不同,譬如夏侯氏的一万精锐,那可是他们自己家的私兵,断不会出现朝廷花自己的钱,为臣子养私兵的道理。

  如今南梁军纪也不比襄阳时的京畿军好上多少。

  段韶将大量物资交由副将所领的诱饵押运,不管梁军是追逐俘虏,还是抢夺物资,双管齐下,定要叫他建制散乱。

  太昌九年(540年)十月二十七日,在玉璧休整了一小段时间的东魏大军终于拔营南下,因洛水结冰故而人马可以轻松渡河。

  此时段韶也进入了徐州境内,而彭城城下,羊鸦仁的帅旗尚在,正迎风飘扬,但他与夏侯譒以及麾下共计一万五千人的精锐早已经失去了踪迹。

  彭城被围了一段时日,高岳在城中无法得知外界消息,他猜测羊鸦仁可能在唱空城计,那面帅气只是掩人耳目。

  但高岳不能赌,自己麾下这些州郡兵真的只能做守城之用,万一猜错了,此时出城,后果不堪设想。

  于此同时,坐镇滑台的娄昭应尧雄求援,领五万兵往豫州开去。

  南梁为了使高氏回援,可不只是派了羊鸦仁一路人马。

  羊鸦仁选择往徐州用兵,于是萧衍派遣羊侃等人领军五万进攻豫州。

  羊侃与羊鸦仁同姓,又同是泰山郡人,只不过并非兄弟,羊侃出自泰山郡梁父县(山东新泰),而羊鸦仁出自泰山郡钜平县(山东泰安)

  但两人都是由北魏南奔萧梁的将领,羊鸦仁于南梁普通年间(520年-527年)率众归梁。

  而武泰元年(528年),因军功进封进封征东将军、东道行台、泰山太守,赐爵钜平侯的羊侃目睹北魏乱象,也决心向南梁请降,同年八月羊侃领精兵三万围困堂兄,时任兖州刺史羊敦。

  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得知后,遣使加封羊侃为骠骑大将军、司徒、泰山郡公,并许诺他永为兖州刺史,以求羊侃能够回心转意。

  羊侃却斩杀使者,表明心意,可南梁派来接应他的羊鸦仁还在路上,前来征讨的北魏平叛大军已经提前到来。

  主帅由尔朱荣的儿女亲家于晖担任,发兵十余万,又命当时还是尔朱氏麾下大将的高欢与尔朱阳都领军增援。

  羊侃被重重围困,苦战数日,部众死伤惨重,就连箭矢都已经用尽,却迟迟不见羊鸦仁的援兵,只能突围而出,且战且走。

  好不容易脱困,身边仅剩士卒万余,战马两千匹。

  十一月,临渡河时,将士们因故土难离,日夜悲歌,于是羊侃放将士们回归北魏,自己只带了家眷渡河投奔南梁。

  529年,羊侃不远千里终于抵达建康,并受到了萧衍的热情接待,被任命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瑕丘征讨诸军事、安北将军、徐州刺史。

  兄长羊默、弟弟羊忱、羊给、羊元,也都被任命为刺史,一门五刺史,可见恩宠。

  在羊侃投奔南梁这十一年里,他数次参与小规模北伐,同时参与平定内乱,履立战功,因此更受萧衍信重,于是才有了如今独掌五万大军走一路,进攻豫州的机会。

  因尧雄屡败陈庆之,萧衍对其多有忌惮,临行前,还在孜孜不倦的交待,让羊侃务必小心,无需急于求成,计较城地得失,只需分散东魏后方援兵即可,他就没想过要在豫州一线取得突破。

  到底是人的影,树的名。

  羊侃将萧衍的告诫铭记在心,他在南梁的处境很微妙,北人将他当南人看待,而南人又将他当被人看待。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羊侃并不后悔南下。

  北方的高氏,无论高澄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高氏目前鲜卑属性大于汉属性这一特点,在羊侃看来,自己身为汉人,对于那些六镇鲜卑来说同样是个外人,与其为鲜卑人卖命,不如留在江南汉地。

  况且萧衍的喜爱与厚待,也让他无悔于投奔这位主君。

  羊侃明白,萧衍的看重才是自己一个北地亡人在南方立足的根本,故而哪怕心中对尧雄偌大的名声不服气,认为包括陈庆之在内,也只是侥幸趁北魏内乱而已,属实是名不副实。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与尧雄一决高下的冲动,忠实履行萧衍的嘱托。

  羊侃一路攻城略地,却始终不肯叩关尧雄亲自坐镇的豫州重镇悬瓠城。

  因其太过谨慎,尧雄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战机出城与其接战,只得耐心待援,计划与娄昭合兵,将羊侃留在豫州。

  而当娄昭抵达豫州的时候,羊侃便改变了策略,娄昭进,他则退,娄昭退,他则进,打又不打,就是拖着娄昭援兵,不使其肆意调动支援徐州与荆州。

  侯景镇守的荆州也有一路北伐军,即陈庆之过往统领的江陵兵。

  陈庆之执掌这支军队超过十年,也正因为太得军心,以致陈庆之死后,江陵兵也跟着军心动摇,丢了精神。

  即使这支大军无甚太大威胁,但张亮还是依照计划,领两万盐兵由洛阳移驻广州鲁阳,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在危机时刻支援侯景。

  细细数来,真正具备威胁的也确实只有羊鸦仁所领的东路兵马,毕竟高岳在南线三将中,不论才干还是军力,都要稍逊一筹。

  当然这也要看是在和谁比,侯景、尧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比不过他们也不能说明高岳水准低。

  只是南梁方面所有人都没想到,前来救援徐州的段韶将会是河南前线一众将领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羊鸦仁寻摸半天,却为自己挑了一个最强的对手。

  不过此时的他正埋伏在段韶救援彭城的必经之路上,看着远处扬起的灰尘,暗自兴奋不已,压根就没料到,自己可能已经被段韶将计就计,反设了一个陷阱等待着他。

  第三百一十六章 祭拜

  徐州西北边境往彭场方向,一支五六万人的队伍延道路行军,相州郡兵王阿井就在其中。

  追随冀州刺史娄昭南下以后,相、定二州军士都被调拨至段韶麾下,随他救援徐州。

  九年前还是个年轻戍卒的王阿井已经年过三旬,虽然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可以称为老公,即老头。

  但王阿井可不是因为年龄问题才被留作诱饵的一员,他只是单纯的能力不行。

  这些年王阿井一心扑在自己正读书求学的儿子王公允身上。

  虽然蒙学无需太多开销,但真要将来计划走科举道路,花销可就大了,不止书籍笔墨,更要拜求名师,王阿井闲余时总要作货郎,担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叫卖,无暇磨砺军中技艺。

  看着队伍中神情畏缩的农人,王阿井略带不屑地撇撇嘴。

  无论什么时代,鄙视链一直存在,脱产战兵鄙视他们这些州郡兵,州郡兵也同样瞧不起这些田里出来的泥腿子。

  当然,瞧不起归瞧不起,真遇敌了,也不耽误王阿井随这些泥腿子一起跑。

  虽然上头的军令是允许农人奔逃,对于他们则要求稍作抵抗,以免对方生疑。

  可是人都会惜命,尤其是知道自己等人只是诱饵,真正与敌接战的还在后头,又何必为此送了性命,哪怕小高王给予的伤残阵亡抚恤金额不低,但命终究是自己的。

  更何况他王阿井的儿子将来是要科举做官的,自己还得享福,可不能死在这里。

  王阿井胡思乱想的时候,南梁伏击点,羊鸦仁观察着越走越近的东魏大军,望见他们行军时阵型散乱,不由得笑出声来。

  “将军何故发笑?”

  夏侯譒轻声疑惑道。

  “我笑段韶少智,高澄徒劳。”

  羊鸦仁压低了声音,但满含自信。

  段韶中了自己围点打援之计,如今即将步入埋伏点,一场大败就在眼前,故而讥他少智。

  笑高澄徒劳,则是听闻高澄这些年一直在整顿州郡兵,为此不惜推出军饷,可到头来,不还是如今这不堪用的模样。

  每年那么多全都打了水漂,也难怪羊鸦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是一点也没怀疑这支松散的队伍有诈,毕竟根据密探消息,段韶军中仅有五千战兵,其余五万尽是州郡兵。

  如今东魏军队的表现也符合他对州郡兵这一群体的了解,毕竟自己麾下也有五万五千的州郡兵。

  眼看着东魏先头部队步入埋伏圈,羊鸦仁忍住了发令的冲动,看着不远处中军押运一辆辆辎重车,羊鸦仁感觉自己呼吸都加重了。

  心中暗道:这一战不止能大造杀伤,只怕缴获也不菲。

  这年头,将士们沙场搏命,也别跟他们谈什么国家一统的使命感,那些都是虚的,军中将校看重的是升官加爵,而底层士卒也只在乎缴获的物资。

  羊鸦仁见中军已经步入伏击点,正欲回头下令,却见夏侯譒已经红了眼睛。

  不由暗叹:自己虽是主将,可这场伏击却只出兵五千,剩余一万人都是夏侯氏私兵,只怕到时候战利品要被夏侯譒拿了大头。

  夏侯譒对这些辎重眼红得很,自从父亲去世,麾下一万精锐私兵全靠他与在建康为官的兄长来养,其中更有两千匹战马。

  精锐与乌合之众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平时有大量的操训,也正因为消耗大,所以食物摄取也多。

  两兄弟没有父亲夏侯夔的地位与经营能力,为了维持这支部队,都快将他们折磨疯了,也正因此,他才如此积极响应羊鸦仁北上作战,就指望着靠发战争财填补亏空。

  “将军,下令吧!”

  夏侯譒忍不住催促道。

  羊鸦仁只得将战利品被夏侯家抢去大头的无奈强行压下,一声令下,山头的号角声吹响,一时间喊杀声遍布四周。

  夏侯譒挺枪领着亲卫冲杀下山,羊鸦仁见状也赶紧跟上,四方伏兵尽起,纷纷朝东魏中军冲杀而去。

  而身陷埋伏的东魏大军五万余人高喊着:

  “有埋伏!”

  全无人结阵抵挡,尽作鸟兽散,原来抱有和王阿井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

  王阿井脚下生风,他听见号角声就已经迈开步子逃跑起来,身边的那些泥腿子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这些州郡兵先跑,一愣神,又听见四周传来喊杀声,才知道要跟着逃。

  羊鸦仁此时才发觉不对,这支东魏大军再拉胯,五万五千人里也有段韶五千旧部呀。

  那可是出自京畿军的精锐,随高澄历经襄阳之战、兖州之战、救援窦泰之战、徐州之战、南兖州之战以及潼关之战。

  哪怕是中了埋伏,也不可能是这种还未接触就四散奔逃的表现。

  羊鸦仁想要重新集结部队,却发现为了争夺被东魏留下的物资,自己麾下军士已经与夏侯氏私兵发生了冲突,两方打斗起来。

  这时候别说是领军追杀东魏溃兵,想把两伙人拉开都不容易,南梁大军被东魏留下的粮食、布匹等财物冲昏了头脑,彻底丧失了建制。

  羊鸦仁想寻夏侯譒,可他才下令,却感觉到了大地在颤动,仿佛是有千军万马在朝自己冲杀过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乌泱泱的黑甲骑士朝自己冲锋而来,身后还有大量步卒小跑跟随。

  ‘中计了!’

  羊鸦仁如坠冰窟,他赶紧派人去找夏侯譒,希望他能整肃部队。

  传令兵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领军抢夺物资的夏侯譒,将羊鸦仁的军令告知。

  “有埋伏!”

  越来越多的南梁将士望见了冲杀而来的东魏伏兵,原本就丢了建制的他们更加慌乱。

  羊鸦仁已经在召集自己麾下五千将士,希望多少能集结一部分人结阵御敌,而当他转头看向另一侧夏侯譒时,却瞅见了令他惊心丧魄的一幕。

  因为场面太过混乱,夏侯譒站上了辎重车,振臂高呼,想要集结部队,却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夏侯譒的面门,夏侯譒一头栽倒在地,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羊鸦仁回首看向东魏越来越近的铁骑,只见一名年轻将军又把弓对准了身穿明艳甲胄,身骑高头大马的自己,吓得羊鸦仁赶紧滚落下来。

  这名年轻将军正是段韶,段韶见没有杀掉第二名梁将,也不丧气,他弃弓举槊,高喊道:

  “敌将已死,众将士随我破贼。”

  全军欢呼响应,就连原先已经逃了的州郡兵也沿途捡了之前丢弃的兵械回身掩杀。

  大战、恶战指望不上他们,但痛打落水狗这种事无需人来教授。

  就练一些胆子大的泥腿子,也跟在王阿井等人的后头,似乎也想捞点好处。

  夏侯譒中箭生死不知,羊鸦仁想要代掌夏侯氏私兵,但私兵之所以称为私兵,就是夏侯家私有。

  你羊鸦仁虽然贵为主将,但不姓夏侯,也想指使我们?

  这支号称天下精锐的夏侯氏私兵在夏侯譒中箭昏迷后,居然战斗意志瞬间瓦解,一群人护着昏迷中的夏侯譒直接撤出战场,其余人见状也撒丫子跑。

  古代战争从来如此,一旦失去建制,又中埋伏,哪怕是精锐也要作鸟兽散。

  羊鸦仁所部见一万人的友军全跑了,自己哪还肯继续集结御敌,用命给友军争取逃跑时间,于是稀里糊涂的一场越野跑比赛就此展开。

  羊鸦仁回天乏术,只得跟着一起跑,段韶领着骑卒就盯着羊鸦仁追杀,其余方向交给步卒追逐。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羊鸦仁满头大汗,段韶麾下骑卒一人两马甚至三马,机动力可不是他们能比。

  “着亮铠者是羊鸦仁!”

  身后有人在高声呼喊。

  羊鸦仁赶紧丢盔弃甲,大冬天里只穿一身单衣在马上奔驰,人都给冻麻了。

  “长须者是羊鸦仁!”

  羊鸦仁无奈,只能拔刀割了自己胡须。

  “骑马者是羊鸦仁,着单衣者是羊鸦仁!”

  羊鸦仁破防了,你们这也太过分了,非要我下马裸奔不成!

  羊鸦仁还是下了马,胯下战马已经脱力了。

  却没有脱衣,而是换了一身普通军士的服饰。

  可还是被东魏骑兵抓了俘虏,他们一人三马实在太快了,羊鸦仁对此愤愤不平,他被梁军俘虏指认出来后,恨声道:

  “不过仗着战马众多而已,有本事将我放了,你我在水上御舟而战。”

  段韶走了过来,看着灰头土脸的羊鸦仁笑道:

  “你一个北地亡人,何时成了善舟的吴人了。”

  羊鸦仁被问得哑口无言,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段韶却不再理他,命人将羊鸦仁绑在马上,派出一部分人继续追杀溃败,其余人随他带了羊鸦仁以及在战场上缴获的各类旗帜,其中就包括羊鸦仁的帅旗,领精骑先行,步卒在后,直奔彭城而去。

  段韶不愿再追杀败兵,原因之一在于败兵四散溃逃,难以抓捕。

  但更重要的是从俘虏口中得知,彭城城下还有南梁五万五千州郡兵在虚张声势。

  段韶计划把这支队伍包围吞下去,当然是要用羊鸦仁的帅旗以及其本人来瓦解敌方斗志,再遣人招降,毕竟如今局势逆转,原本围困彭城的他们处在段韶与高岳的内外夹击之下。

  败兵两条腿跑得再快,也不如段韶的马快,彭城外的南梁州郡兵还未得到前线溃败的消息,已经被段韶领精骑横绝了南归道路。

  段韶命人举着羊鸦仁的帅旗,打马绕营,又让人押着羊鸦仁给大营里的一众梁军看仔细了,而后派人招降梁军,而彭城内的高岳也在整军后,留足留下一部分人守城后,带领其余部队出城随段韶围困梁营。

  毕竟敌方大败,主帅都被擒了,军心已然涣散,自己这支州郡兵虽然拉胯,但打这些没有了斗志的南梁州郡兵还是不在话下。

  随着段韶麾下步卒陆续抵达,彭城外的南梁大营终于有人随之前进营的使者走了出来。

  此人是军中一名将领,被临时推为主事之人,他一来就摆出条件,愿意放弃军资器械,只求让他们南归。

  却被段韶断然拒绝,他抓这支南梁州郡兵本就是打算一方面对南梁有生力量进行打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些人为建设未来的高氏政权添砖加瓦,又怎么肯放过他们。

  段韶只做出承诺,绝不杀俘,便让这名将领回营与其余人商议。

  若是不愿降,也不强攻,只会将彭城上的投石车拆卸下来,就地组装,日夜用飞石、火石洗礼梁军营寨。

  又领着梁将看了一圈自己军中战马,见他神情沮丧这才放了回去。

  果然,没多久,五万五千梁军州郡兵在段韶与高岳联军的包围下,以及承诺不杀俘的保证下,选择出营投降。

  而分拨出去追杀败兵的一万将士也陆续回到彭城,统计战果后才知,此役俘获南梁战兵三千,斩杀六百,抓获梁军主将羊鸦仁,副将夏侯譒重伤垂死,但后续又有消息,说段韶一箭正中其左目,虽然丢了一只眼睛,但到底是保住了性命。

  不过更重要的是抓了五万五千南梁州郡兵,段韶立即派人往洛阳报捷。

  眼见东线战事以定,他将俘虏暂时交由高岳看守,自己则召集军队准备再战。

  高岳在城中本就有两万州郡兵,之前守城又临时征召数万丁壮,此时淮南空虚,徐州再无威胁,看管这么多俘虏,倒也不是问题。

  但高岳还是找到了段韶,经此一战,他对高欢所言再无一丝怀疑,但又担心段韶年少得志忘乎所以。

  其实高岳年纪也就大了段韶一两岁,但无奈按照与高欢的关系,两人差了辈。

  段韶是外甥,高岳却是正儿八经的堂弟,并非高隆之那种冒认的兄弟。

  如今淮南七万大军,除少数逃走,其余大多交待在这,淮南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高岳担心段韶少年意气,想要趁势南下,完成昔年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的成就,便有意前来劝阻。

  段韶听了高岳的担忧,开怀大笑,原来他确实有意渡河南下,却并非要饮马长江,而是趁机在淮南劫掠人口物资,迫使进攻豫州的羊侃所部回援,他也不会恋战,立即北返,哪怕已经夺占的城池也愿意尽数放弃,绝不使自己身陷险地,更别提深入梁境,饮马长江。

  高岳听说了他的打算,终于放下心来,对段韶表示自己一定会看护好浮桥,以供他回师淮北。

  段韶于是与高岳尽快交接了俘虏,又把被他强征来的农人统计姓名,以实现之前承诺到时让高澄为他们免税。

  自己则从五万州郡兵中拣选精壮之士一万五千人,联合自己的五千旧部共计两万,经羊鸦仁北渡时的浮桥南下。

  其余三万五千人由副将统率,尾随其后接收人口。

  段韶领军在淮南北部肆意流窜,烧抢掠夺,胁迫淮南北部民众经浮桥渡河,每日都有大量民众被迫背井离乡,怨声载道,可在东魏将士的刀枪逼迫下,敢怒不敢发作。

  劳苦大众只要有一口饭吃,大抵都不敢以性命相搏,况且这些东魏士兵虽然烧屋抢物,但到底没有对妇人下手,这也是段韶在南下前与众将士三令五申强调过。

  大家跟随小高王数年,知道他最恨凌辱妇人的军士,死在这条禁令上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敢为了小头不顾大头,还算是老实。

  建康方面得知羊鸦仁大败,不止身陷贼手,七万大军逃回来的不足万人,无不惊恐。

  又得知段韶肆虐淮南,萧衍当即命令羊侃放弃牵制娄昭所部,移师淮南,自己也在建康汇聚兵力,准备与羊侃一同将段韶留在淮南。

  不过段韶这人属泥鳅的,滑不溜秋。

  他得知羊侃东进,拒绝了娄昭信使转达的合兵共取淮南的提议,他解释道:

  “相王、大将军战于关中,我等保河南安宁即可,若取淮南,必招致梁人倾国来攻,若陷于此,必要迫使相王、大将军来救,如此岂不是误了关中大事。”

  于是段韶在羊侃抵达淮南,建康之兵刚刚渡江的时候,已经挥师北返,只给羊侃等人留下一片狼藉。

  淮南北部凡是被攻陷的城池,民众尽数被段韶强行迁走,只有少数人逃到山里躲过一劫。

  而退兵时又效仿柔然焚毁六镇,在城中到处放火,许多城池被付之一炬,只剩断壁残垣。

  据说萧衍得知消息,气急攻心,在朝堂上喷吐出血来,七十六岁经上这么一出,也就是萧衍生命力强盛,放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不过经此一事,南梁东部攻略完全作废,萧衍也随即下令江陵方面退兵,西魏安危只能靠他们自己与萧纪所领蜀兵在正面战场建功了。

  而娄昭得到信使回报,也对段韶的冷静感慨不已,他与亲信说道:

  “阿惠亲近之中,有铁伐如此人才,我又何愁身后事。”

  说罢,在东线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心情激荡之余,也忘了高澄当年的劝告,又整上几坛美酒,对酒当歌。

  此时,关中对淮南发生的一切事情还并不知情。

  高欢、高澄领军渡洛水后,宇文泰与萧纪也移师渭水以南,却并未急于渡河,而是耐心等待东魏大军破绽,再寻战机。

  东魏想要堂堂正正互拼消耗,宇文泰可不答应,两家国力相差悬殊,傻子才会顺了他们父子的心意。

  而高欢、高澄行至沙苑,也暂时停步。

  由当地向导领着,高欢、高澄以及一众曾参与西征的将领来到一处乱葬岗。

  坑中白骨累累,数以万计,正是三年前战死的东魏将士与民夫。

  高欢悲从心来,不禁老泪纵横,甚至难以站立,高澄不得不上前扶稳了父亲。

  随行将领们或真或假也都在痛哭,高澄看着痛心疾首,含泪祭拜的高欢,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战神慕容垂。

  当年慕容垂重病,派太子慕容宝领八万大军伐魏,后续又增兵一万八千人为后继接近十万大军。

  却在参合陂惨败与拓跋珪,降者四五万人,却被拓跋珪尽数杀死。

  七十岁的老战神得知消息,愤恨不已,于是带病出兵。

  魏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拓跋珪之弟拓拔虔战死。

  拓跋珪听得消息,拔腿就跑。

  然而慕容垂行至参合坡,望见被杀的后燕将士遗骸,悲痛不已,就此一病不起死于归途,拓跋珪这个北魏开国之君也因此逃过一劫。

  目睹高欢的悲痛,高澄鼻子泛酸,他原本就不同意来此祭拜,就是怕高欢落了跟慕容垂一般的下场,触景伤情,就此殒命。

  好在高欢心底似乎有一口气在支撑着他。

  当夜,高欢在军中设宴,诸将齐至,但白天祭拜将士遗骸,众人兴致都不高,人人都在强颜欢笑。

  “阿六敦,军中无以为乐,请君为我歌。”

  高欢打起精神呼唤斛律金道。

  高澄闻言神色为之一变,也打起了精神望向斛律金,他隐隐有所猜测。

  果然,斛律金痛饮一盏酒,起身用鲜卑语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悲怅,一曲《敕勒歌》,听得在座六镇将领无不掩泣,高欢也陷入了当年在北疆游猎高歌的美好时光。

  高澄没有这段经历,所以他与众人不同,更多的是亲耳听见斛律金高歌《敕勒歌》的激动。

  眼见在座将领精神不振,高澄觉得再这样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

  虽说哀兵必胜,但也不能哀过头,哀到意志消沉。

  于是高澄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诸君且听澄一言。”

  若是旁人打断众人情绪,少不得被怒目而视,但高澄作为继承人,显然是有特权的。

  就连高欢也抬起衣袖抹泪,想看儿子有何高见。

  作为全场视线汇聚的焦点,高澄毫不怯场,他时常召集全军训话,这点小场面更数万人的山呼海啸相比可差远了。

  只见高澄离席,龙行虎步,走到场间,目视众人一圈,终于说出了在心中积压了一整天的话。

  第三百一十七章 许诺

  “曾几何时,我等偏居北镇,共风沙作伴,与群狼为邻,中原锦绣又与我等何干?

  “六镇军民为国戍边,舍身忘死,却食不果腹。南迁之人文恬武嬉,纵情享乐,却身居高位。

  “北镇被毁,我等舍弃故土,南下创业,终有今日局面。

  “父王与诸君共忆北疆岁月,各自神伤,然而诸位所缅怀者,并非北镇生活,不过是对年华逝去的伤感。

  “人生百年,转瞬即逝,自当珍惜当下,建立功名。当今之世,宇文黑獭割据关西,另立中央,此诚上苍以赐诸君共建功勋也。

  “如今关西暗弱,而关东兵马强盛,一统大魏,正其时也。若拖延年月,使关西苟存于世,遗祸子孙,时移世易,谁又知将来会是如何?

  “越王勾践委身为仆,尚可吞吴。若子孙为西贼所败,我等数年辛苦,尽付东流水,子子孙孙亦将受西人欺凌,低人一等。

  “我,贺六浑的儿子,渤海王的世子,高澄、高子惠,向诸位许诺,此役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各自升爵一等,为郡公者,食邑多加千户,诸君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高氏子孙与诸君后人共享富贵!”

  其实这番封赏高澄与高欢私底下有过商议,并非不告而提,毕竟高澄也防着真有将领存心养寇,一如邙山之战放走宇文泰的彭乐。

  他并未以怀朔、武川的出身来煽动对立,转而以关东、关西来代替,毕竟高欢帐下有如斛律羌举等武川大将,高澄麾下也有四千武川骑卒。

  在高氏特殊的权力体制下,高澄并不仅仅只是继承人的身份,在众将眼中,他更是能与晋阳分庭抗礼的洛阳派系领袖,是关东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

  当然,如今高家父子都在有意淡化晋阳与洛阳两大派系,为高澄将来接班做准备。

  原本屏息以待的将领们听得高澄许诺,人人精神振奋,再也不复之前伤感情绪,满脑子都是在平定关西的战事上有所作为,为后人搏一个显赫出身。

  毕竟在政治信誉上,小高王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不类父’三个字。

  若是高欢许诺,众人心中难免嘀咕,不知真假,可如今是高澄放言,满座将领都无疑虑,他们不担心高澄是否有能力做到,毕竟只是晋升爵位而已,在高家父子二言堂的东魏,哪有什么难度。

  于是他们将目光尽皆看向高欢,想知道高王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这些年高家父子演戏演得多了,众人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出究竟是不是提前编排好的。

  却见高欢放下了手中酒盏摇头苦笑道: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呀,既然阿惠已有决议,为父也不敢置喙,就依阿惠所言,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更升爵一等,若为郡公者,赏食邑千户,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

  说罢,高欢起身高举酒盏,对堂下众将昂首道:

  “我与诸君满饮此杯,期待诸君努力,奏凯天子,露布报捷!”

  众将包括回到座位的高澄纷纷举盏回敬。

  冲散了宴会上的伤感氛围,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送走了酒足饭饱的众将,高澄又被唤回高欢帅帐,但小高王特意命亲卫去打两盆热水。

  “这次是为父孟浪轻率,险些堕了军心。”

  高欢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的错误。

  原来这一次高家父子真没有事先对台本,高澄这一番表演也是见众将意志消沉,故而重新激起众人斗志。

  高澄只是轻笑,他知道,自西征大败以来,高欢一直郁结于心,不祭拜一场,总是无法释怀。

  很快,就有侍卫端了两盆热水进来,高澄屏退侍卫,亲自为高欢洗了脸,又让他把脚踩进另一个盆中。

  “孝璋、孝瑜又不在,阿惠今日又是做给谁看?”

  高欢笑道。

  他们两父子何时有过这种温情,高欢打骂高澄,高澄便找与其父容貌相似的犯官殴杀。

  在高欢遭受挫折以前,相互猜疑,勾心斗角才是他们父子俩相处的常态。

  高澄一边为高欢洗脚,一边轻声道:

  “今日虽事出有因,却终究是僭越了,我让人去打热水,本想是在父王怪罪时,讨好父王以求免于责罚,心怀忐忑走进帅帐,不曾想父王非但不怪罪,反而与儿说起自己的过错,儿子这才发觉,父王早就不是印象里动辄打骂儿子的父王了。”

  高欢闻言,沉默许久,突然,他对高澄说道:

  “阿惠,不要再叫父王,喊一声阿爷。”

  “阿爷。”

  帅帐之中,父子独处,二十岁的高澄一如儿时轻声呼唤着自己父亲。

  自从封王之后,高欢很少再听见这一句称呼,人老了,就总爱回忆一些过往的事。

  高欢仔细打量着为他洗脚的高澄,这张俊美的脸蛋在他的视线中一直在变化,时而是才出生时的婴孩模样,时而是学走路时步履蹒跚的模样,时而又是少年时嚷嚷着要骑马的顽皮模样……

  面容不断变化,最终定格在为他耐心搓揉双脚的模样上。

  一声长叹后,高欢抚着高澄头顶说道:

  “阿惠,我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

  “阿爷……”

  “听我说完,这一次西征,不论胜败,我都会将兵权转交给你,若是上苍怜悯,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也不会过问军政,只一心在家养孙教子。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兄弟都少有陪伴,也许是上天看我贺六浑身世可怜,让我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儿子,也让我能够安心放权。

  “或许我早该这样做了,而不是等到如今风烛残年,你的能力远胜为父,若无我的桎梏,任你放手而为,只怕北方早已由乱入治。

  “三年前那场大败,是为父刚愎自用,不听阿惠的谏言,才有今日辛苦,为父……悔呀!”

  说罢,早已是涕泪横流。

  高澄找来一条干净的布绢,为高欢擦拭泪水,按理来说,即将彻底掌权的高澄应该是欣喜若狂,可他内心却无一丝喜意。

  与高欢做了这么多年父子,随时常被这个自诩性急的人打骂,但他所给予的权力,还是印证了对儿子的关爱,试问古今,又有几个非独子的继任者,能收获与父亲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一瞬间,贪权如命的高澄却不再为权力而动摇,心中所想只希望能多侍奉高欢一些年月,哪怕高欢在战后继续把持军权。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奋斗未来,贺六浑又还有几年,哪怕是没有三年前的坠马受伤,原时空也只活到了547年的正月。

  高欢说自己命不久矣,高澄也是看着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心中多少也有数。

  分明才四十五岁,却已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头华发,身形也略显佝偻,不再是记忆里的挺拔模样。

  “孩儿不求权倾天下,但求父王安康喜乐。”

  高澄任由高欢抚摸着自己脑袋,动情道。

  知子莫如父,高澄的权力欲以及表演欲,以高欢识人之明,又怎么不了解,但这一次,他却能从内心感受到高澄的真诚,也许这就是父子间的羁绊吧。

  父子俩对望许久,互不言语,直至盆里的水变凉,高澄才为高欢擦干尽了脚,服侍他歇息后,才端盆走出了帅帐。

  月色皎洁,高澄将污水交给亲卫处理,自己则去寻在营外警戒的斛律光。

  原来之前众人宴饮时,为防宇文泰袭营,高欢、高澄都有安排人十里外巡视警戒。

  其实就算宇文泰得到消息,身处渭北的他也赶不过来,高欢、高澄此举无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高澄回到京畿军大营,却不进去,就在营外等候斛律光。

  不久,收到消息的斛律光打马回来,却看见高澄举起手上两坛酒,朝他露齿微笑。

  两人寻到一个小土包,坐在上头,一人分了一坛酒,在月下叙话。

  高澄说起今日高欢的一番言语,又提起自己当年找人装扮成高欢,肆意打骂羞辱,言语间满是悔恨。

  “阿惠无需自责,当年相王无罪罚你,你心有怨气也是正常,一时冲动而已,无人会怪你,再说此事仅有你我二人知晓,那人被我划花了脸,弃尸荒野,决计不会有人再提。”

  这种事,也幸亏是发生在高澄与斛律光之间,若换了别人,还真会担心高澄要灭自己的口。

  早些年斛律光为高澄干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闷杀元亶,也比如暗杀杨愔族兄杨宽,以使杨愔逃过泄密的罪责。

  他们之间不只是主从关系,更有一份兄弟之情,并非高澄与高洋之间的兄友弟恭,更不是高欢与尔朱兆、贺拔岳之间你死我活的兄弟感情。

  两人在小土丘上边饮边谈,直到饮尽了坛中酒,这才回营,临别时,斛律光突然问道:

  “子惠是否需要我将相王之言与阿爷透露?”

  高澄拍了拍斛律光的肩膀,摇头道:

  “今日与明月共饮,只是心中有所触动,并无他意,明月无需多想,去拜会了斛律叔父,便赶紧回来歇息吧。”

  回到帐中,高澄气不打一处来,斛律光这人哪都好,就是这张嘴,实诚得过分了点。

  自己大半夜拉他喝酒,与他透露高欢要彻底放权的消息,自然是要他不经意泄露给斛律金,再由斛律金私底下透露给亲近,让大家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也只有斛律光和高季式这种直肠子的人会当面来问自己,他还能怎么回答,难道说:

  ‘没错,我今晚找你,确实别有图谋。’

  也不用是段韶那种聪明人,但凡有点弯弯肠子,都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高澄又不禁暗自思量,斛律光究竟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里的深意,我都叫他去拜会了斛律金在休息,他不会真以为我是叫他给父亲请安吧。

  事实并未出乎高澄的预料,斛律光果然只是去给斛律金请安,便回了京畿军大营。

  这一次西征,斛律氏算是全员出动,不止斛律金,与斛律光之弟斛律羡,更有斛律光伯父斛律平,以及一众堂兄弟。

  第二日旁敲侧击出答案后,高澄也放弃了,就算到时候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以自己的威信、能力与实力,按步就班也不会出现什么波折。

  所以说小高王权欲极盛,在高欢帐中时,只是一时被情绪感染,出了大营便立刻开始为权力谋划。

  哪怕谈起当年的‘孝举’,也是暗示斛律光,自己很在意这件事,莫要让外人知晓,当然,看着如今高欢的老态,他心中也确实生有悔意。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高澄好色也就罢了,摊上他这么一个权利欲望拉满的父亲,高孝璋、高孝瑜以及未出生的兄弟们可有得熬了。

  兴许小高王晚年,诸子之中会冒出一个大孝子,嚷嚷着:

  ‘老贼恋栈不去,不如血溅宫闱,绝其余寿,以成天下大赦之喜。’

  上演一出高齐孝话,当然,小高王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两说的事情。

  自打军队进入沙苑,东魏大军的行进速度就放慢下来,三年前沙苑芦苇被灾民们吃了个干净。

  这几年渭北春耕时常遭到窦泰的破坏,但渭南却能安心生产,因此,关中之民虽然称不上富足,但至少无需再去芦苇荡里吃芦苇。

  故而如今沙苑多有长势茂盛的芦苇,在行进间,高澄总要派人提前清理芦苇,若是顺风,则放火,若是逆风,则驱使民夫砍伐,就是不给宇文泰藏身在芦苇丛里打埋伏的机会。

  而这恰恰也是宇文泰先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即在沙苑选一处芦苇丛设伏,自己亲身勾引,待敌方因追杀阵型散乱之际,两侧伏兵再从左右杀出。

  这就是历史上沙苑之战的计谋,只不过三年前芦苇丛光秃秃的,无处藏身。

  想不到三年后,又遇上高澄这么一个芦苇杀手,他都怀疑小高王年少时是不是遭了什么事,从此对芦苇丛抱有心理阴影。

  宇文泰无从得知,只能认为是高澄太过谨慎,以寡敌众,怕的就是这种对手。

  两方将士数量上相差不大,东魏二十三万六千人,西魏十四万八千再加南梁五万蜀兵,合计也有十九万八千人。

  但东魏除高澄一千亲卫以外,其余都是战兵,西魏这边四万八千战兵,十万州郡兵,南梁蜀兵也只有一万战兵,其余四万都是州郡兵。

  总体军力是二十三万六千比十九万八千,但战兵数量却是二十三万五千比五万八千,差距悬殊。

  一计不成,宇文泰只得召集众将在想办法,反正东魏磨磨蹭蹭,走得也慢。

  至于东魏阵营,众将被高澄煽动,个个求战心切,但出兵之前就已经制定了稳扎稳打,缓步推进的策略,倒也没有人出来反对。

  合计动员九十三万余人,如此大的财政投入,这一仗真出了岔子,除了高家父子,谁也背不起这个锅,索性在大策略上大家都闭口不言,任由高欢、高澄商议,毕竟真动起脑子,军中还真少有人能及得上这两父子。

  毕竟东魏以出猛将而闻名,智将大体还在少数,至于谋士,其实相较于历朝历代声名赫赫,智计无双的谋主,东魏也算短板之一。

  不过有高澄,以及从降智Buff中摆脱出来的高欢,也足以补上这块短板。

  坐落在洛水与渭水之间的沙苑并不小,东魏大军磨蹭了许多时日,才终于来到渭水北岸。

  冬季渭河结冰,哪怕把冰面凿开了,也能涉水渡河,故而东魏刻意避开了西魏渭南大营,在另一河段驻扎,相互对峙。

  但到底是劳师远征,粮用的运输成本也摆在了这里,长久下去,哪怕是东魏富庶,也吃不消这样的损耗,更有宇文泰时常袭扰粮道。

  不过因为有玉璧这个物资集散地的存在,宇文泰的袭扰也起不到太大作用。

  正僵持时候,高澄又有了坏主意,他向高欢请求将王思政招来,用斛律金代掌玉璧。

  反正随军携带了七十万民夫,不缺人力,不如索性由王思政在渭北筑城,逼迫宇文泰来攻。

  毕竟真要什么都不做,宇文泰还真愿意与他们耗着,不管怎么样,他吃长安米,东魏哪怕有玉璧这个物资集散中心,但玉璧产的粮食可不能满足九十三万多人所需,还得从晋阳运来,而晋阳粮食也是从三河地区转运。

  这就是举大军,深入敌境的弊端。

  若急了,恐有覆灭之危,若慢了,吃饭都能把财政吃垮。

  真要按高澄本心,出兵不能太多,民夫更是能少带就少带,就寻求野战破敌主力。

  但在高欢没有完全放手之前,这个家还不是由高澄来当,这种大事他只有建议权,最终拍板的还是高欢。

  高欢打定主意要打倾国之战,并为此做了长时间准备,就已经做好了打完这一仗,无论成败再休养生息数年的打算,这也是他为何愿意在战后全部交给高澄的原因。

  本就是他统军,高澄执政,若要休养生息,他自己再抓着军权不放手,也派不上用处,毕竟高家可没有继承人的争议。

  第三百一十八章 移师

  王思政接到命令后,立即与斛律金交接,快马赶赴渭北。

  高澄将营构城池的任务交给王思政后当起了甩手掌柜,所谓图纸等等自然是没有的,全部由王思政自己规划,怎么说也是原时空中玉璧城的建造者,这些事情想来王思政都能够处理好。

  更何况高澄的本意并不是要建城,只是逼迫宇文泰来攻,但若是不整得像模像样,人宇文泰也不会来,这才把王思政给叫了过来。

  其实关于建城,还有一个合适人选,即高澄的万能工具人高隆之,在原有历史中,东魏迁都邺城,洛阳被废弃,为了安顿被迁徙来的洛阳四十万户居民,高欢命高隆之担任营构大将军,主持增筑邺南城。

  不过也不能总逮着人高隆之使唤,有王思政这个替代品,高澄便也没把高隆之唤来。

  当东魏要在渭北筑城的消息传至渭南,宇文泰着实是坐不住了,高家这分明是要步步蚕食关西领土,如果真在渭北站稳脚跟,玉璧也将由原本的前哨站变成后方基地,河西之地,东魏来去自由,关西祸在临头。

  尤其是得知王思政挑起重任,负责城池营构,更让宇文泰大感棘手。

  这些年,高家父子在关东休养生息,将王思政放在河西与宇文泰打交道,两次围攻玉璧,也让宇文泰了解此人的才能,后人给他冠予的塔防大师这一名号绝非虚言。

  一名善守的将领所修筑的城池,城内规划暂且不论,但城池坚固与城防设施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宇文泰在玉璧碰了两次壁,他绝不希望在家门口又建起一座玉璧,如果真让高家父子建起一座坚城,随后留下重兵驻守,自己班师回朝,往后便能直接由此出骑兵,践踏渭南,这对西魏的生产生活,足以造成致命打击。

  过去之所以局限于渭北地区,只因为玉璧位于洛水以北,与渭南路途遥远,而若是直接从渭北出兵,有城池庇护,只怕窦泰都敢仗着机动力,三天两头来长安城下撒欢,毕竟渭水可不是什么天堑,水浅处,人马涉水渡河都不是难事。

  宇文泰不是高家父子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高欢是打着灭国的心思而来,但也需要考虑方才的假想,即东魏继续使用疲敌之计,只不过将祸害渭北,转为糟践渭南,而这也符合他对高家父子,尤其是高澄的阴损印象。

  年年春耕派来大量骑兵一人三马践踏禾苗,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着实阴损,毕竟人马,尤其是战马,大量运动后,不管是牧草分量还是精细程度,较之平常,都是要大幅增长的。

  收到消息后,宇文泰立即召集全军议事,出于对盟友的尊重与重视,他同样邀请了武陵王、益州刺史萧纪以及兰钦等人出席。

  其实若能选择,宇文泰真不想把他们叫上,由于此时的西魏与东魏在军事层面上,都仰仗于六镇鲜卑,有实力才能掌握话语权,因此哪怕军中也有汉将,但与东魏相同,在军议上基本采用鲜卑语,毕竟还是有部分六镇鲜卑将领不识汉话。

  过往汉军无甚存在感,西魏汉将们只能跟他们在晋阳的同族将领一般,被迫学习鲜卑语,如今添了南梁盟军,再在军议上用鲜卑语商讨,难免就显得本地帮派太没礼貌了。

  宇文泰用汉话刚把王思政将在渭北筑城的消息道出,帅帐中便骂声不绝,有汉话、也有鲜卑俚语,萧纪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关西人为何会如此愤恨。

  毕竟自幼勤学,多读圣贤书的萧纪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辞辛苦的出兵,只为践踏春苗的人间险恶。

  多亏了宇文护忍住气,耐心与萧纪解释,他才知晓前因后果。

  哪怕涵养如他,也着实被恶心坏了,内心道:蛮夷就是蛮夷,枉顾民众生死,连这种下作手段都能用出来。

  这要让高澄知道,怎么也要反驳几句:东魏只顾自家民众,不顾敌国之民,南梁只顾敌国之民,不顾自家之民。

  然后抄一首悯农诗甩萧纪脸上。

  军议一如之前宇文泰所料,诸将纷纷请战,显然大家伙这些年都被恶心坏了。

  窦泰一人三马,追又追不上,他们故意在一些城池的城防上露出破绽,设下伏兵,引诱窦泰来攻,人家也不跳坑里,就只是单纯的糟践春苗,以致过往三年,渭水以南年年丰收,而渭水以北却始终颗粒无收。

  正在众人满腔愤慨的时候,宇文泰族子宇文深站了出来,反对道:

  “丞相,下官以为不可怒而兴师,东贼几发倾国之兵,绝不甘于筑城而返,其大张旗鼓,只为激我等与之决战,还请丞相三思。”

  宇文泰甚为喜爱这个颇具智谋的族子,赞他为‘吾家之陈平’,由此亦可见其能。

  然而不等宇文泰表态,昔日在迎谁为关西之主的问题上,立下首倡之功的赵贵最先予以反驳:

  “敌众越境而来,我等坐守渭南,以致贼军一路畅通无阻,距长安不足百里,如今高氏于此筑城,若使其得逞,今日之渭北,即是明日之渭南,关中将永无宁日!”

  赵贵振聋发聩的一番话,引起在座众多将领的共鸣。

  宇文泰的发小独孤信趁机进言道:

  “东贼虽众,我军亦非寡也,近十五万大军为护家园,必然舍生忘死,军心可用,又有梁军助战,下官以为丞相无需迟疑。”

  独孤信一席话更是激起了众将信心:没错,虽然军士中有大量州郡兵,但是此番东魏来犯,为护妻小,哪怕是州郡兵也能有一战之力。

  也正因此,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全程旁观的萧纪却另有想法,他在一众请战中,向宇文泰进言支持宇文深的看法,认为不应该与东魏急战,而是静待战机。

  毕竟出于补给问题,东魏也不敢冒然渡河西进,逼近长安,而筑城也非一时半会便能大功告成。

  萧纪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其实也内含私心。

  但他的说法遭到李虎的强烈反对,李虎认为东魏只是暂时止步渭北,一旦真的渡河西进,逼凌长安,关中震怖,恐生变故。

  所谓变故,暗指那些非武川籍的文武官员会生出二心。

  这也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当初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西进,一路上除了镇守华阴的王罴,并未遇到任何阻挡,沿途郡县,纷纷开城乞降。

  众人还在争论的时候,突然宇文泰麾下亲信都督带了一张纸匆忙跑了进来,一番附耳之言后,宇文泰再看纸上内容,却是怒火中烧。

  原来正如李虎所言,高家父子没有就此止步的打算,但出于慎重考量,他们也没有全军南下,而是派遣窦泰领精骑两万过渭水,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让窦泰踩踏禾苗,毕竟这年头又没有温室大棚技术,大冬天的,谁家田地里也不长粮食。

  窦泰领两万骑南下,也不玩烧杀抢掠那一套,反倒讲究起一个与民秋毫无犯,仅仅只是散布纸张,无数被印刷的纸张散落关中平原,内容是由张师齐代笔写就的一封《告关陇父老书》。

  高澄痛斥宇文泰分裂大魏,为一己私欲致使北方军民同室操戈,这种程度的嘴炮,宇文泰这些年也听多了,断不至于让他破防。

  真正让宇文泰不能忍受的是,高澄居然胡说八道,说什么之前窦泰毁坏禾苗,让他深感内疚,于是在潼关搭设粥场,救济关西之民,奈何宇文泰狼子野心,不愿放民众东出就食,使得关西之民忍饥挨饿。

  如今他此来,为讨贼而已,愿同关西父老盟誓,约法三章:

  其一只杀叛逆,降者无罪。

  其二约束军纪,与民无犯。

  其三据城来投,当获重赏。

  这一番宣传攻势打得宇文泰措手不及,将纸张传看,一应将领也是怒气冲霄,这世上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毁坏禾苗会让你深感内疚?

  那你还一连来了三年,年年不落,好家伙,搞半天你高澄一到春天便失忆了是吧,只记得让窦泰干缺德事,忘了之前所谓的内疚。

  方才大家还在说因东魏犯境,为了护卫家园,哪怕是州郡兵也要奋起反抗,结果高澄突然来了这么一招,扬言与民秋毫无犯。

  宇文泰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个踩踏禾苗、漠视关西百姓生死的小高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高澄恢复一下。

  不过高澄发动宣传攻势与修筑城池这一套组合拳,也确实起到了效果,西魏的军议当即有了结果,宇文泰决定移师东进,与东魏隔河对峙,伺机寻求决战。

  随着两军距离拉近,渭水河畔,战事一触即发,共计四十余万大军仅一河之隔,甚至走到河岸边寻一个高处,都能眺望见对方的营垒。

  哪怕宇文泰已经东进,高澄依旧拨付给了王思政二十万民夫,日夜筑城。

  这一次西征,东魏不缺人手,甚至犹有富余,哪怕分出去二十万民夫,剩下五十万也足够后勤工作。

  第三百一十九章 降卒

  宇文泰沿渭水东进,与东魏隔河对峙,两方分别离河十余里左右扎营,相距仅二十余里,关中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却又始终仅局限于哨骑之间的厮杀。

  十一月二十一日,两方几乎同时收到消息,柔然可汗阿那瓌在漠北召集部民,出兵杀奔高车国,再无干涉中原战事的可能。

  而在东线战场,段韶于徐州大败羊鸦仁的消息也传到了关中,这也意味着南梁试图以北伐威胁关东,逼迫高氏回援的计划彻底破产,若要退敌只能指望宇文泰自己将东魏赶出关中。

  宇文泰自是焦头烂额,没有了后顾之忧的高家父子,尤其是高澄却也感受到了压力。

  与其他人不同,高澄早就知晓柔然与东魏交好,只是为了腾出手来收拾高车国。

  而柔然攻高车一役的结果,高澄也心知肚明,按史书记载高车国541年灭亡,若无意外,大概就是指的这一战,高车应该会在年初被柔然灭国,直至突厥反叛前,柔然在草原上再无敌手。

  高欢第一次西征,柔然在北境只是小打小闹,这也是因为阿那瓌要防备高车国的偷袭,他的堂兄,柔然上一任可汗郁久闾婆罗门就是被高车偷袭,狼狈逃亡北魏,才有了阿那瓌复位的机会。

  故而,这也是目前东魏统一北方最好时机,一旦错过这次机会,直至突厥反叛之前,东魏再欲西进,重新确立草原霸权的柔然必将横加干涉。

  和亲不能维持彼此的良好关系,利益才是根本,东魏要西征,柔然也要西征,彼此害怕对方偷屁股,于是双方亲如兄弟。

  若是东魏西征失败,而柔然灭亡高车,那么柔然的利益诉求也将由与东魏交好,转变为干涉中原战事,不使北方重归一统。

  这一战,非胜不可。

  正当高澄为此焦虑的时候,他等待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被送至大营,这也是东魏迁延时日,徒耗粮食,却始终避战的原因。

  原来入关前,高欢向高澄询问破敌之策时,高澄曾经提出过一个想法:

  即利用第一次西征大败时被宇文泰俘获并编入军中的一万余东魏降卒。

  他并非临时起意,熟读史书的高澄清楚记得,原时空高欢沙苑大败,阵亡一万,被俘七万,宇文泰从七万俘虏中挑选二万人,编入军中,其余尽数放归东魏。

  而在河桥大战时,留守的降兵听闻宇文泰大败,当即趁关中空虚发动叛乱,他们占据长安附属小城,甚至夺取咸阳,致使关中大乱,直至宇文泰回师,才被平定。

  无独有偶,河桥大战时,可朱浑元被打得单骑逃亡,部众被俘至恒农,这群东魏降卒同样选择反叛,他们一度夺回了恒农城,据城坚守,也是被宇文泰再次破城,为首者数百人尽数被杀。

  东魏降卒之所以不愿臣服,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家眷都在晋阳。

  另一个原因是高欢对六镇鲜卑确实没得说,如今又推出军饷,比之原时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宇文泰心再大,也不敢拉着这批东魏降卒上战场与高氏决战,杀不能杀,用不能用,只能将他们放置在后方,一如河桥之战。

  简单来说,高澄的计划在前线与宇文泰僵持,同时鼓噪东魏降卒在后方生乱,此时宇文泰将大军都聚集在前线与东魏对峙,后方空虚,一万东魏降卒足可在后方翻江倒海。

  如此宇文泰必然陷入两难抉择,进退维谷。

  若急于回援,或许会给东魏可趁之机,若坐视后方生乱不管,长安都有可能被降卒夺去。

  而在高澄暗中联系东魏降卒的过程中,宇文小姑可谓出力甚大,原本高澄想让她在关西打探消息,却始终没有重大收获,但是不曾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一个妇人确实无法接触到重要情报,但作为宇文泰的亲妹,却能从容地为东魏密探与降卒牵线搭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宇文泰的亲妹妹早已被策反。

  如今东魏降卒已经在暗中集结,而约定暴乱的日子,就在两天以后,即十一月二十三日。

  高澄收到情报后,立即面见高欢,高欢看他春风满面,也猜到苦盼已久的时机或许将至,他将佝偻的腰身直起,急迫问道:

  “可是降卒有了消息?”

  “恭喜父王,贺喜父王,大事将成矣。”

  报喜的同时,立即将密信递呈给高欢。

  高欢看后,难掩心中喜意,大笑出声,似乎笑得太张扬,以致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由高澄为他抚平气息,高欢感慨道:

  “不曾想昔日之败,竟是今朝胜机,因果缘由,着实让人难以猜测。”

  当然,这番话不过是高欢对第一次西征大败的自我安慰,毕竟他若是得胜,也不可能有如今的辛苦。

  但高澄也不可能去挤兑他,只是含笑附和着。

  在东魏军中,高澄担当的是谋主的角色,高欢名义上还是最高统帅,但真正操盘主导这场西征的,却是高澄。

  从他建议利用东魏降卒起,自入关以来,无论是在渭北东部止步不前,始终不愿逼近长安,还是修筑城池,以及发动舆论攻势,一切行动都是为一个目的服务:

  让宇文泰东进迎敌,造成长安及周边空虚。

  毕竟西魏与南梁联军若是一直屯驻灞上,哪怕东魏降卒再忠贞,也不敢生事,而在宇文泰眼皮子底下串联,也有暴露的风险。

  宇文泰已经在防范降卒生乱,他将这些人从军中剔除,分散在民间,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又能想到自家人会为降卒们的串联提供帮助。

  其实降卒们意图叛乱,归根结底还是不看好西魏的前景,与降卒们持同样看法的还有雍州人于伏德。

  以如今东西为之间更为夸张的实力差距,以及东魏百万军民打上门的行为,于伏德早有投效想法,高澄派人与他接触,更是一拍即合,决心只等降卒作乱,便统率家丁私兵响应,夺占咸阳,一如原时空中的所作所为。

  一场危机在长安周边酝酿,但留守长安的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对此并未察觉。

  第三百二十章 抉择

  有些人的阴损是深入骨髓的,哪怕占据优势兵力,又打定主意不贪奇计,就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一决胜负,毕竟奇也意味着风险与不确定性,高澄更愿意结硬寨,打呆仗。

  但他也要想方设法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为自己增加胜算,也让宇文泰进退两难,比如挑唆降卒叛乱。

  相对应的,作为弱势一方的宇文泰欲求胜,便只能指望着奇谋妙算,一如先前所设想的以身诱敌,在沙苑芦苇荡里埋设伏兵。

  但偏偏东魏虽劳师远征,却不急战,依托着有玉璧作为后勤转运,始终稳扎稳打,让宇文泰无从得手。

  宇文泰如今满心的后悔,当年袭营之后,就应该径直奔向华阴(玉璧),趁守军没有反应过来,一举夺城。

  只恨当初没有抵御住高欢身死,关东陷入混乱,自己趁乱东出的诱惑。

  毕竟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伙伴,更可能是对手,宇文泰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本来想要逃回晋阳的高欢因堕马昏迷,被窦泰向北背去了华阴(玉璧),自己一路往东追杀了个寂寞。

  宇文泰也不会将情绪沉浸在对往事的悔恨中,就在高澄等待降卒叛乱的时候,宇文泰也另有计划。

  如今王思政被调往渭北督造城池,玉璧守将更迭,或有可趁之机,宇文泰派遣侯莫陈崇领一支偏师绕道,试图袭取玉璧,若能得手,东魏大军失去后勤保障,必然生乱。

  只是高澄又如何看不到玉璧的重要性,作为穿越者,读过、也看过那么多遍《三国演义》,怎么也不会犯袁绍丢乌巢的错误。

  如今的玉璧守将可不是淳于琼那种酒囊饭袋,而是大将斛律金,临出发接替王思政前,高澄就反复强调玉璧作为后勤基地的重要性,叮嘱斛律金要提高警惕。

  而玉璧城中,守军充足,除去王思政后续招募的州郡兵以及原本驻守的一万鲜卑战兵以外,斛律金又多带了两万步骑去往玉璧,护卫粮道。

  侯莫陈崇是有过袭城经验的,当初贺拔岳身死,原州刺史史归听令于侯莫陈悦,侯莫陈崇受命征讨史归,以七名骑兵趁夜夺门,在内应的配合下,一举破城。

  但这一次,当他不辞辛苦绕道来到洛水北岸,却只看到夜幕下,玉璧城各门紧闭,城防森严,抹黑绕城一圈,细数后发现,四面城墙上,明火执仗的守军足有上万人,这也意味着城中必有相等数量的守军在白日里巡视。

  作为六军统帅之一的侯莫陈崇麾下仅有八千战兵,倒不是宇文泰不想增派人手,只是渭北多有东魏哨骑出没,为避免暴露行迹,无法加派人手,只能让侯莫陈崇自领其部。

  侯莫陈崇自随贺拔岳入关以来,常作先锋大将,勇气绝伦,可他并非一个莽夫,眼见玉璧城有备,且守军是自己的数倍,侯莫陈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令强攻玉璧,只得悻悻而归。

  所幸,因为绕道的关系,并未有被东魏哨骑察觉,否则这八千人招来东魏阻截,只怕难以逃回渭南,这也是宇文泰不敢加派人手的另一个原因,一旦行迹泄露,这支军队也将被葬送,所谓奇谋妙计,见效了,收获自然巨大,但其内含巨大风险也在于此。

  侯莫陈崇披星戴月返回渭南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宇文泰得知玉璧守备充足,怅然无语。

  而渭河北岸十余里,东魏大营哪怕是在夜里,也是戒备森严。

  吃一堑长一智,三年前因宇文泰趁夜袭营而导致大败,这一次痛定思痛,怎么也不会再跳进同一个坑里。

  高家父子彻夜商议军情后,高澄走出营帐,月明星稀,他遥望长安方向,心中七上八下,明日就是约定的降卒叛乱的时间,也不知道慕容绍宗能否功成。

  受命负责统御降卒,掀起暴动的正是久未露面的慕容绍宗。

  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很清楚,发动一场叛乱不难,难的是如何能在对方反扑下站稳脚跟,领导者的能力决定一场叛乱的最终成败。

  高澄不会放任降卒自己推选主事者,又担心空降一名最高指挥官会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隐患。

  于是在入关时,高澄便在调派慕容绍宗带了几名小校脱离队伍,在宇文小姑的帮助下,与降卒暗中联络,也是他为高澄传回情报,将于十一月二十三日举事。

  对于慕容绍宗的能力,高澄向来放心,毕竟又不是让慕容绍宗下水游泳,以他的才智,领导一场叛乱绰绰有余。

  之所以选择慕容绍宗,另一个原因在于他鲜卑人的身份,不论智谋,高澄也不可能派遣高敖曹一个汉将去统率鲜卑降卒。

  高澄将目光转向渭水南岸,只是不知道宇文泰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又会做出怎样地选择。

  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以宇文泰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仓促回师所面临的危险,比如东魏派出精锐提前绕道,在归途中设下伏兵,而后与追击的部队前后夹击。

  高澄把自己置身于宇文泰的位置,如果他是对方,必然不顾降卒叛乱,封锁消息,专注于与东魏决战,只需前线获胜,长安附近的降卒闹腾再大,也翻不了天。

  而如今的问题是,宇文泰又该如何迫使东魏与他决战。

  是在归途中故意露出破绽,引他来攻?

  高澄凝眉不语,夜色越发深重,睡衣来袭,他也不再细想,一切等明天之后长安来了消息,再与其父高欢一同思量,毕竟贺六浑还没到年老智昏的年纪。

  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长安子城。

  所谓长安子城即附属城池,如南梁建康附近的石头城,以及东魏洛阳西北方向的金墉城。

  西魏再是疏忽大意,也不可能在戒严的情况下放任大批东魏降卒入长安,慕容绍宗早早就在长安子城中坐镇,身边围满了提前联络好的降卒军官们。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佯攻

  天才蒙蒙亮,一众降卒军官们围聚在慕容绍宗身边的尽皆屏息以待。

  正值隆冬,不少人却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将做下怎样的大事。

  当然,吃了三年西魏米粮,也有人在心底为自己开脱:宇文泰临战将他们逐出军营,分明就不把他们这些降卒当自己人看待,既然如此又怎能责怪他们反叛。

  子城城头上的晨钟敲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慕容绍宗,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慕容绍宗沉声道:

  “诸君各自领兵,奔赴子城武库,随我夺取兵械!”

  一声令下,众军官纷纷应诺,鱼贯出门。

  城中降兵汇聚,追随慕容绍宗径直冲向武库,闻讯率领守军前来抵御的长安子城守将,对降卒们怒斥道:

  “三年来,丞相不曾有负你等,为何今日却行此不义之事!”

  不少降卒面露愧色,毕竟吃了西魏三年米粮,宇文泰也没有苛待过他们这群六镇乡党。

  之前为自己开脱的人扬言道:

  “宇文泰临战将我等驱逐,自是将我等视作外人,既如此,我等重归东军又有何错!”

  守将还要再理论几句,然而破空声响起,离弦的箭矢贯穿了他的咽喉。

  慕容绍宗放下强弓,朝守军大声喝道:

  “宇文泰在前线兵败身亡,高氏二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奔赴长安而来,此时不降,诸君更待何时!”

  这些大头兵哪知道前线战局是个什么模样,被慕容绍宗这么一吓,真以为西魏大军在前线溃败,纷纷逃散开来,慕容绍宗依托武库,组织起一支近万人的大军,轻易夺下子城。

  留下千人守备后,慕容绍宗迅速领军奔向长安,却还是晚了一步,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已经得知消息,闭城自守。

  慕容绍宗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放弃夺取长安,他遵照高澄指示,立即对长安周边进行大肆破坏。

  此前窦泰领军四处宣扬与民秋毫无犯,到了这时候也成了一纸空谈。

  当然,事后高澄自然会找补:西魏叛军与他东魏又有何干,凡事都要讲点道理,总不能拿东魏的规矩去约束西魏的叛军。

  这群身陷关中三年的降卒,或许战斗力不如过往,但搞起破坏来,仍然是一把好手。

  留守长安的王盟、周惠达等人站在城墙上,目视城外各处火起,哭喊声不绝于耳,却冷下心肠,始终不愿出城援救。

  谁也不知道如今城外有多少叛军,贸然出城交战,一旦失利,长安被其趁胜夺取,谁也背不起这个责任。

  至于叛军到处宣扬宇文泰在前线兵败身死的消息,也只能吓吓那些无知的大头兵,骗不到他俩,毕竟这群叛军都能接到消息,不可能王盟、周惠达等人一无所知。

  “太尉可曾命令信使保密,只许告知丞相一人?”

  周惠达问向太尉王盟,他也担心后方生乱的消息会传至前线军中,动摇军心。

  王盟也是知兵的人,他安抚一句:

  “仆射请放心,盟已有交代。”

  若是东魏大军不曾入关,或许两人会立即带领天子及宇文泰的家眷出屯陇山或渭北,以避叛军锋芒,毕竟君子不立危墙,只需等宇文泰回师,轻而易举就能荡平叛乱。

  但如今形势不同,东魏大军入关,与宇文泰在渭水僵持,若是他们出逃,长安失陷的消息传至军中,必然生乱。

  正当两人在城墙上远眺的时候,又有信使登上城墙,告知咸阳失陷的消息,正是雍州人于伏德响应叛军举事,袭占城池。

  但此时他们也顾不得咸阳,周惠达与王盟一番合计好,当即下令,征召长安城中丁壮,协助守城。

  不过慕容绍宗见奇袭不成,早就没有再打长安城的主意。

  他领着一众叛军与裹挟的民众,一路向东攻略地方,就是要逼迫民众向东逃亡,最好是跑到宇文泰军中哭诉他们的暴行,将关中动乱的消息带去前线,这才是高澄挑唆降卒叛乱的目的。

  宇文泰是在第二日得知的消息,信使得了王盟的命令,一路守口如瓶,直到见了宇文泰才将降卒叛乱的消息告知,宇文泰当即升帐,召诸将商议。

  听闻降卒占据子城作乱,众将无不哗然,纷纷进言宇文泰回师救援,依靠长安坚城,与东魏周旋。

  却被宇文泰断然拒绝,他说道:

  “不可,为今之计当与高氏速战。”

  赵贵疑惑道:

  “东贼坚守营垒不出,我等又如何能与之战。”

  宇文泰拔出佩剑,往舆图上一指,咬牙道:

  “攻其必救。”

  众人都朝剑尖所指位置望去,却是蒲坂。

  宇文泰似乎存了换家的心思,蒲坂关系到东魏大军退路,若占据蒲坂,更能经浮桥东出,只是做个流寇烧杀劫掠,都能让关东大部分地区沦为焦土。

  更别提二十万并州胡西征,河东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一旦渡河,焚毁浮桥,攻占河东,又因河北十万大军南下,协防河南,亦可趁势取河北。

  至于滞留在长安的家眷,此时也顾不得了,又不是没人给高氏做过俘虏。

  更何况宇文泰此举并非真要东出,而是逼迫东魏与他决战,若高家父子眼里真只有关西,他宇文泰还真不介意与对方换家。

  以一个残破的关陇之地,换取富庶的河东、河北,这笔买卖能做。

  至于粮食问题,作为东魏后勤转运的必经之地,蒲坂兵不缺少粮食,更何况渡河之后,无数城池府库等着他们去取。

  奔赴蒲坂的决议很快在西魏将领之间通过,在后方生乱,前线进退维谷的情况下,这确实是逼迫东魏与之决战的唯一方法。

  众将纷纷告退,回军中做东进的准备,宇文泰又找来萧纪,他也没有瞒着对方,将攻敌必救的计划和盘托出。

  如今长安生乱,归途被阻,萧纪也清楚只有随宇文泰在正面战场击败东魏,才有生机,当场答应了随他佯攻蒲坂,与高氏决战的计划。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试探

  高欢得知宇文泰拔营,却非回师,而是向东进军,当即招来众人商议,起初,高澄对宇文泰的意图摸不着头脑,但排除一切可能后,唯一剩下的选项无论多离奇,都将是最终答案。

  站在宇文泰的立场上,后方生乱,若是回师救援,敌军必然尾随,高欢也确实派遣薛延孤向西,埋伏于宇文泰的归途,只待他折返,前后合击。

  若与之决战,偏偏东魏又避战,总不能强攻营寨,只能迫使东魏出营。

  由于战场在关中,除了蒲坂,哪还有能使高家父子坐不住的选项。

  原时空中,在东西对峙期间,曾经有过一项很有意思的活动,即冬季凿冰。

  两魏分立初期,东强西弱,每到冬季,西魏士卒便要凿开黄河冰面,防止东魏来攻。

  到了北齐、北周的时候,局势有了变化,西强东弱,于是北齐士卒每年冬季就要去黄河凿冰,防止北周进犯。

  一旦真让宇文泰顺利东出,于黄河凿冰,焚毁浮桥,阻断归路,河东、河北作为高氏的根基所在,如今又是十年来最空虚的时候,真使他得逞,占据两河地区,与高氏换家,这残破关中,高家父子得之又有何喜。

  看透这一点的不止高澄一人,高欢以及部分幕僚也察觉了其中隐含的危机,与众将商议后,高欢立即派人追回薛延孤,试图领军阻截宇文泰,与之决战于河西。

  众将早已是摩拳擦掌,前番东魏避战,无非是高澄希望利用降卒叛乱的消息,使西魏南梁联军未战先乱,而并非兵将畏惧。

  得到高欢军令,众将纷纷调集部众,随他拔营追逐宇文泰而去。

  高澄集中京畿军各部骑卒,共一万骑,由高敖曹、斛律光二人分掌,前往拖延宇文泰行军速度,自己则领侯渊、刘丰以及京畿军剩余二万五千步卒,与亲信都一千亲兵作为前锋为高欢大军开道。

  薛孤延收到高欢命令,立即班师追寻大部队,而高敖曹、斛律光也在洛河、渭水交汇处追上了宇文泰,并与其精骑展开厮杀,互有伤亡。

  宇文泰得见高氏骑兵追逐,又有哨骑禀报,渭北有东魏大军隔河尾行,当即停下脚步,命部众结阵,等待东魏大军追来,欲要在此地与之决战。

  作为先锋的高澄最先出现,他南渡渭水,在与宇文泰相距仅数里处止步,由斛律光与高敖曹的精骑掩护,结阵等待身后的高欢大军。

  对面的宇文泰并未被高澄孤军所引诱,西魏将士背靠西潼关,严阵以待。

  由于潼关被东魏所夺,宇文泰在后世唐潼关的地点再造新关,即西潼关。

  不久,除去随斛律金镇守华阴的三万鲜卑将士以外,东魏各部陆续从冰面渡过渭水,与西魏各结军阵对峙。

  东魏有高欢麾下并州胡十七万,高澄麾下三万六千人,合计二十万六千人。

  西魏有六军主力四万八千人,十万州郡兵,以及萧纪麾下五万蜀兵,合计十九万八千人。

  在渭水与洛河交汇处,两方合计兵马超过四十万,摆明车马,铺开来,首尾悬远,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东魏在战前早就做好了在正面战场,两军对垒的准备,甚至这本就是他们的作战计划,所谓煽动降卒,也只是尽量争取优势而已。

  为此高澄也制定了相应的战术,即猛攻赵贵军阵。

  宇文泰改革军制后,创立八柱国制度,除自己与被拉出来立牌坊,不插手兵权的宗室广陵王元欣以外,其余六位柱国大将军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分别各领一军,每军各八千人,即西魏主力六军。

  作为独统一军的实权柱国,赵贵的军事才能,与他站队的眼光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无论是此前被可朱浑元从秦州驱逐,还是河桥大战、邙山大战,都有关于赵贵在战场上拉胯表现的描述。

  作为首倡迎立宇文泰的西魏大将,赵贵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但他在战场上的坚韧程度,完全无法与同僚们相比。

  与电视剧中不同,两军对垒,并非全军压上,蒙头冲向对手。

  反而是在两军之间,数里的空旷中,不断派遣小股部队相互厮杀。

  两方交战十余合,从白日高悬战到夕阳西下,彼此互有胜负。

  而高澄也命人在双方小规模交战中,不断寻找赵贵部众所在。

  虽然各部都立有将旗,但没有人的视线好到能够相隔数里地,还能望清楚旗上绣得是什么字。

  高欢在邙山之战,遭遇斩首突击,也是因为有一名东魏士卒触犯军法,为逃避处罚于是转投西魏,向宇文泰透露了高欢的位置。

  一般来说,除非是在战场上太过招摇,否则即使两军对垒,也难以被发现具体位置。

  高敖曹素来轻视宇文泰,嗯,或者说他轻视高家父子以外的所有人。

  原本还想竖起旌旗、伞盖,却被高澄阻止,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战场上打开位置共享,哪怕没有招致敌军斩首行动,一阵箭雨袭来,运气不好都有被流失射死的可能,南宋将领殷孝祖即前车之鉴。

  两方又派出小股部队鏖战一场,力疲之后,交战双方纷纷退后,高澄立即找到退回阵中的斛律光,方才就是由他指挥京畿军一部与敌对战。

  高澄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寻见了赵贵位置?”

  高澄之所以派他出战,正因为斛律光被誉为落雕都督,目光自然锐利,高澄让他无需操心胜负,只需在乱战之中,注意西魏阵中赵贵所部位置即可。

  而斛律光果然没有让高澄失望,他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在敌左军。”

  高澄得知消息,立即打马在阵中穿梭,欲要去寻高欢,将消息告知。

  与此同时,方才与斛律光交战的西魏大将达奚武,也在和宇文泰汇报他所观察到的情报。

  原来双方都在利用小股部队鏖战来试探、观察敌军薄弱之处。

  毕竟两军的哨骑都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都已经摆开阵仗了,还能放任对方摸到自己跟前,就近观察。

  第三百二十三章 斩首

  高欢并不知道高澄为何执意将赵贵视作突破口,在这一时空中,赵贵也仅仅只是在秦州被可朱浑元驱逐的败绩。

  但他还是答应了高澄在战前的安排,毕竟所谓西魏六军统帅,看上去个个都挺猛,好像也就只有赵贵有过拉胯过往。

  就如同高澄信任斛律光的目力,高欢也相信高澄的判断,在获知赵贵位于地方左军以后,高欢立即调集彭乐、窦泰两人各领一万精骑埋伏于右翼。

  对此,高澄犹嫌不足,狮子搏兔,亦当用尽全力,更何况赵贵也不算是他兔子。

  他又将京畿军骑卒近万人,尽数交予高敖曹,使其一同与窦泰等人待命。

  毕竟所谓战争,无非是用自己的强点打击对方短板。

  赵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如此福气,能让高家父子安排窦泰、彭乐、高敖曹这三位当世骁将各领万骑招呼他。

  但决心发动最后总共的东魏最先出动的却不是三位骁将云集的右路军,高欢派遣大将莫多娄代文与潘乐各领两万人,与高澄麾下京畿军步卒两万五千,共计五万五千人的左路大军,向西魏右军方阵逼近。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高澄身负高氏未来,自然不会领军奋战于一线,他将京畿军交由斛律光统管,侯渊、刘丰等人在战场上皆受其节制。

  方才大战过一场的斛律光经过短暂休息,再度上阵,脸上却不见疲态。

  二十五岁的他正值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尤其是听说段韶在徐州生擒梁将羊鸦仁,更是刺激到了斛律光,让他铆足了劲要在这一战建功。

  虽然没有被分去右军主攻,但哪怕只是佯攻吸引敌军注意力,斛律光也下定决心要打得宇文泰心惊肉跳。

  西魏右军由李虎、独孤信二人领军,除各自麾下八千部众以外,还各自兼领一万州郡兵,共三万六千人。

  左军由赵贵、李弼所领,亦有两万州郡兵助阵。

  宇文泰早已在战前重新架构了六军,李虎、独孤信、赵贵、李弼麾下尽是步卒,而骑兵则临时被调拨至侯莫陈祟与于谨麾下。

  这一役,宇文泰命侯莫陈祟兼领于谨麾下八千骑,共一万六千骑作为预备队。

  而于谨则辅佐宇文泰统御六万州郡兵共萧纪麾下五万蜀兵为中军。

  东魏左军行至半途,刘丰领京畿军近一万弓手止步,与敌对射,其余步卒举盾冒着箭雨前行,每跑出百余步,总要停下来整理队形,方才继续向前进逼。

  真要如电视机里一般主将一声令下,全军埋头冲锋,以松散的方式冲击对方军阵,那样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送人头。

  莫多娄贷文已经率领骑卒迎上对方出阵的轻骑厮杀在一起,斛律光与潘乐继续领步卒扑向西魏右翼。

  由于高澄已经将京畿军全部骑兵,包括自己麾下四千武川骑卒全部调拨给了高敖曹。

  斛律光麾下只剩步卒,他作为京畿军步卒主帅,总不能一骑当先,不顾身后步卒们两条腿苦苦追赶。

  既然战马起不了速,身处一片步卒之间,孤零零如鹤立鸡群,为避免暗箭或流矢伤人,斛律光索性弃马步行,时而挽弓,每次弓弦颤动,迎面方阵中总有一人倒地,引得奔跑中的将士们阵阵欢呼。

  眼瞅着接近了西魏右军方阵,斛律光将强弓扔给了心腹,自己则拔出腰间钢刀奋勇当先。

  在冷兵器时代中,主将的武勇无畏,总能振奋士卒之心,这一点高敖曹、彭乐等人最具话语权。

  “相王,我军左翼与敌接战,大将斛律光身先士卒,敌莫能挡!”

  哨骑打马而回,左路军无数人舍身忘死的拼杀,最终就化作了这么一条冷冰冰的战报落在高欢、高澄面前。

  高欢只是轻嗯了一声,左翼只是这场大战的其中一环,东魏出阵的还有由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中路四万步骑,以及右路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统御的右翼大军三万人。

  再加左军五万五千人,这决战的第一波攻击已经达到战兵十二万五千人,占据东魏总兵力的半数以上。

  宇文泰此时正在苦苦支撑,双方总兵力相差无几,但兵员素质的差距在这一场决战中显露无疑。

  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西魏确实不是东魏对手,一如原时空中的两魏五战,仅有河桥与邙山两场战斗摆开兵马对决,都是以西魏落败告终。

  道理也很明显,这场决战,东魏有近二十万脱产战兵,不事生产,只是单纯磨炼军中技艺。

  而西魏战兵仅六军四万八千人,再掺杂十万州郡兵,与五万蜀兵才凑齐接近二十万大军。

  宇文泰也知道两军战斗力的差距,故而他并没有将这一战的胜算放在正面战场,或者说西魏军阵只是诱饵,引诱东魏步骑来攻。

  左、中、右三军尽皆陷入劣势,宇文泰依旧无动于衷,始终没有调动侯莫陈祟的预备队,也正是他将大部分骑兵集中在这二人手中,也使得东魏三军冲锋可以不受骑兵阻延。

  眼见西魏军阵陷入苦战,高欢决定彻底从赵贵所部撕开口子,一声令下,彭乐、窦泰、高敖曹三人率领三万骑,由右翼出击,扑向正与三万东魏右军鏖战的西魏左军赵贵、李弼部。

  宇文泰眼见左侧沙尘漫天,马蹄声响彻战场,他激动的握紧了拳头,这么大的声势必然是东魏尽出骑兵主力。

  也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宇文泰将中军交由于谨指挥,自己则离开大阵,进入侯莫陈祟所部,如战前所议一般,从他手上接过一万六千骑的指挥权。

  宇文泰大声喝道:

  “高贼中计,精锐尽出,周遭无备,诸君与我冲锋,斩其首级,此战必胜!”

  宇文泰通过剿灭侯莫陈悦与沙苑大败高欢,在军中积累了深厚的威望,如今众将士受他激励,纷纷高喊:

  “杀高贼!杀高贼!”

  原来东魏先后派遣超过十五万将士出阵厮杀,除去预备队以外,高家父子身边已经无兵可用。

  而高欢甚至起意将预备队投入战场,彻底击垮西魏军阵,却不知宇文泰决心不顾军阵,亲自率领主力骑兵发动斩首攻势,一旦高家父子授首,东魏大军必然溃散。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退去

  战场局势在向东魏倾斜,西魏各线苦苦支撑,尤其是赵贵、李弼所在的左军,在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与步卒的配合下,轮番冲击,随时有溃败之危。

  哨骑们陆续回报战况,局势的发展让高欢心情大好,未免夜长梦多,他当即下令将作为预备队的五万大军投入战场,却被高澄所阻止:

  “父王,如今战事焦灼,西逆有覆灭之危,然而其骑卒主力始终未曾出现,儿以为其中必然有诈!”

  高澄知道宇文泰麾下一支精骑,当初在救援窦泰的时候就与他交过手,如今这场大战,只有小股骑卒出来拦截,被莫多娄代文轻易驱散,却始终不见宇文泰麾下精骑身影,这般藏着掩着,所图甚大。

  总不能是一直藏着,不做安排,一直藏到下辈子吧。

  高欢闻言,止住了军令,凝眉不语。

  西魏当然是有骑兵的,无论是它本身的河西马场,以及两个邻居,吐谷浑所牧青海骢,还是北邻柔然,都是产马大户。

  经高澄一提醒,高欢也发现宇文泰打到这份上仍然不见骑兵出阵御敌,着实可疑。

  “父王,如今西逆欲求胜,唯图父王而已,父王身负天下之望,不处危墙,还请招预备队向前,结阵护卫。”

  十五万东魏大军分为三路先后攻向西魏,包括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中路四万步骑,此时留在高家父子身边护卫的只有两人亲信都,合计两千步骑。

  宇文泰是有过发起斩首行动前科的,虽然贺拔胜因高欢断绝其子嗣,忧虑而亡,不代表宇文泰会放弃这一想法,而且换位思考,这也是对方唯一翻盘的可能。

  高欢与高澄不能去往预备军阵,一旦帅旗后退,有可能会动摇军心,让前线奋战的将士们以为主帅已退。

  之所以说有可能,只因为在邙山大战时,高欢被贺拔胜的斩首行动给吓到,抛弃军队一路逃出二十里,好不容易在段韶等人搭救下,摆脱了贺拔胜,回到正面战场的高欢却发现东魏将士在主帅逃亡的情况下,居然将西魏给打崩了,宇文泰辛苦十年,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军事力量,结果被俘斩六万余人,损失督将四百余人。

  放下了傲慢的高欢,智商又重回高地,他听取了高澄的建议,当即命人调集预备军前来护卫,也下定决心,宇文泰主力骑兵不出,他的这支预备队就不作安排。

  到底还是不想再次经历三年前的遭遇,当时被贺拔胜追杀,摸黑打马,才落得坠马受伤的惨况。

  而高澄也派遣哨骑着重向左路探查,右路有高敖曹、窦泰、彭乐等东魏三万骑兵主力,中路位于战场中央,不适合作为偷袭选项,他认为宇文泰能走的只有绕过东魏右路军。

  先前两方小规模厮杀十余场,斛律光虽然发现了赵贵所在,却也让西魏看到了高欢帅旗位置。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宇文泰不顾正面战场岌岌可危的局势,领一万六千骑卒绕过东魏左路大军,迂回直向高欢、高澄所在位置而去。

  前线乱战中的斛律光又将一柄钢刀砍卷了刃,本欲换刀再战,可先前就已经鏖战过一场,终究是凡人之身,也会脱力,于是斛律光稍稍后退,由部众护卫在其中,恢复气力。

  而这时候他也有暇观望战场局势,如今西魏在三路十五万步骑的冲击,节节败退,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一如高澄所言,宇文泰的主力骑兵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迟迟不出。

  总不会开战前,宇文泰就已经打定主意领精骑开溜吧。

  斛律光确实没什么学问,也是心直口快之人,可他脑子一点也不蠢,论及智谋确实比不上段韶,但不能将他视作如高敖曹、彭乐等人一般的莽将。

  稍作思考后,斛律光灵光乍现,这让他惊恐不已,如今十五万大军尽出,高王父子身边仅余两千亲卫,一旦宇文泰真的不顾正面战场的胜负,一心突袭斩首,还真有让他翻盘的可能。

  也不一定真要夺取高欢。高澄的首级,哪怕只是斩断帅旗之后,带旗返回,宣扬高家父子已死,十五万原本占据优势的东魏大军,只怕顷刻间就要溃散。

  毕竟邙山之战东魏能在主帅逃跑的情况下,击败西魏,最重要的原因是将士们根本就不知道高欢已经开溜了。

  斛律光想通了其中关节,立即亲自去寻莫多娄代文,由于高家父子集中骑兵主力交由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统御,如今左路军中只有莫多娄代文麾下有骑卒五千。

  先前轻松击溃前来阻拦的小股骑兵后,莫多娄代文就一直在配合左路军步卒在冲击西魏右军方阵。

  在这一侧战场上要寻找莫多娄代文不难,毕竟也就只有他这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斛律光并没有一望见莫多娄代文,便大声叫嚷,而是快步走到正在调派骑卒冲击薄弱处的莫多娄代文面前,面对面提醒道:

  “莫多娄将军,如今三军皆以出阵,相王与大将军周遭仅亲信都护卫,而宇文泰骑卒主力迟迟不出,或有图谋,还请将军回归本阵,若光误判,甘领罪责。”

  莫多娄代文听闻,也是吃了一惊:

  “既如此,左路便托付于斛律将军与相贵(潘乐)了。”

  如果事情真如斛律光所言,这便是救驾之功,若有虚假,也不会有甚罪责,莫多娄代文在高欢担任晋州刺史时便跟随左右,知晓其为人,断不至于因这种事降罪,毕竟斛律光所言不无道理。

  当即下令五千骑卒随他回援,而同样早在晋阳时就归属于高氏的潘乐见莫多楼代文退去,不明所以,但很快,斛律光就派人来说明原委。

  这让潘乐稍感可惜,若自己不是与莫多娄代文分领步骑,哪怕麾下只有五百骑兵,他都要回去救援的。

  救驾之功,谁不眼红啊。

  在后方尚有五万预备兵的情况下,自然无需他再带领步卒回援,否则一旦左路撤军,使得西魏右军可以支援其余两路,那可真是误了大事。

  这也是高欢、高澄第一反应是调作为预备队的五万大军护卫,而不是前线交战的部队回援,但为了以防万一,高欢在高澄的建议下,还是派遣哨骑往右路军传令,以稍作休整为名,让高敖曹、窦泰暂时撤出战场,回归本阵。

  至于不调彭乐,说实话,此人骁勇不逊高敖曹,但高澄确实无法信任他,原时空中,识人之准如高欢,给他下的断语是‘彭乐心思难测,必须小心提防。’

  但凡正常人堵住敌方主帅,当然是或杀或擒,以立大功,也许是彭乐觉得功大难赏,活着兔死狗烹,仅仅只是宇文泰一句:‘彭乐,痴男子,今日若杀我,往后岂还有你立功的机会。’

  于是在邙山之战中,轻易放走了宇文泰。

  彭乐与莫多娄代文、潘乐同是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麾下将领,只不过他的履历稍显复杂,高欢对此曾评价道:‘乐弃韩楼事尔朱荣,背弃尔朱氏归我。’

  高家父子一方面爱惜彭乐骁勇,毕竟是在战场上截断自己肠子,奋勇作战,战后还能活蹦乱跳的狠人。

  但另一方面却又在心底给他贴上反复小人的标签。

  就像如今,三万主力骑兵,两万人被调回护卫,只留了彭乐一人领万骑在战场厮杀。

  窦泰、高敖曹不知具体情况,哨骑也不可能对高家父子刨根问底,他没这个权力。

  但既然有令牌为凭,倒也没有多想,派人与彭乐,以及同在右军的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打过招呼,便匆匆领人返回。

  走了两万精骑,右路如今还剩有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麾下三万步卒,与彭乐一万精骑,赵贵、李弼虽然依旧在苦苦支撑,但确实感觉到了压力减轻许多。

  但他们久经战阵,也知道麾下将士支撑不了太久,再这样下去,若无援兵,奔溃只是早晚的事。

  不过作为西魏柱国,宇文泰的心腹,两人也知晓这一次大战的胜负手并不在自己等人身上,而在于宇文泰能否在东魏三军出阵的情况下,顺利斩首高家父子,或者将这二人逼得弃军而逃。

  邙山大战高欢弃军仍能胜,是因为东魏各部并不知道他逃跑的消息,但关中平原不比邙山,此地视线开阔,真要闹出主帅弃军逃亡,很容易就会引发全军溃败。

  赵贵、李弼仍在声嘶力竭的指挥着麾下部众与州郡兵齐力御敌,赵贵战斗意志确实不如其余将领,但也知道此战干系重大,一旦战败,武川豪杰们合伙创下的这份基业必将被怀朔人夺去。

  在这一战中,也算是倾力而为,只不过有时候能力上的问题,与态度关系并不大。

  而被西魏诸将寄予厚望的宇文泰,终于通过迂回,绕过了东魏左路军,在高敖曹、窦泰等人还未回援的情况下,出现在高家父子眼前。

  被五万步卒重重护卫的高欢长舒一口气,心中难免后怕,若非有高澄劝阻,真让他自己派遣五万大军压上,给予西魏大军最后一击。

  前线固然能大胜,只怕自己与儿子都要交代在这里,毕竟当时两人身边只有亲卫都两千步骑。

  在高家父子具亡的情况下,无论是一直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的嫡次子高洋,还是晋阳年幼的两个孙儿,都无法服众。

  关东或将陷入内乱,若真发生这种事,东魏军中诸将,谁还肯留在关中,宇文泰甚至可以坐观高氏亲族与外姓大将之间的内斗,待休整完毕后,趁关东军民疲敝之际大举东出。

  宇文泰也确实打得这份主意,但算盘拨得再响,也要有人配合。

  偏偏高家父子不按他的剧本走,也只能怪东魏确实兵多将广,都已经派出了超过十五万将士出阵厮杀,居然还能留有五万预备军。

  宇文泰也不是初上战场的雏儿,知道骑兵冲击精锐步兵方阵的后果。

  高氏这五万脱产鲜卑战兵,可不是农民起义中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其实这些六镇鲜卑也并非生来悍勇,葛荣麾下数十万六镇鲜卑,就是被尔朱荣七千精锐骑兵将军阵冲破。

  之所以能有今日傲视天下的悍勇本钱,只不过是在葛荣起义被平定后,六镇军民被迁往并、肆二州的三年间,爆发大小起义二十六次。

  就这战斗频率,别说是在北疆苦寒之地磨砺过的六镇鲜卑,哪怕是群农夫也能被锤炼成精锐。

  尽管满心不愿,但来都来了,宇文泰总要试上一试。

  在他的统御下,西魏骑兵拍马绕行东魏军阵,试图寻求薄弱处进行冲击,可转了一圈,入目只有大盾长矛,以及在阵中射来的箭矢。

  侄儿宇文护、外甥尉迟迥、以及爱将侯莫陈祟等人纷纷目视宇文泰,等待他的号令。

  宇文泰沉吟片刻,他看着眼前东魏大阵中,乌泱泱的人群,又听闻身后有马蹄声响起。

  回头看去,原来是莫多娄代文已经引五千骑兵杀回。

  “丞相,不如我等回身击之,必能大破敌骑。”

  侯莫陈祟急道,他是真不想冲东魏大阵。

  宇文泰也是个有决断的人,他并未回身与莫多娄代文激战,也没有冲击东魏大阵,而是当机立断,下令全军与他继续西行。

  战马飞奔,宇文护靠近了宇文泰,询问道:

  “叔父此去,是往长安邪?往陇山邪?或入蜀邪?”

  萧纪麾下五万蜀兵还留在正面战场,如今蜀中空虚,若能袭占汉中,巴蜀大门就相当于向西魏敞开,纵然丢了关中,也能做个刘备。

  宇文泰深深看了一眼宇文护,目光中尽是欣赏之色。

  他确实有入蜀之意,却要先回一趟长安,倒不是全为了家眷,城中还有许多心腹。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萧衍能不能接受被自己袭取巴蜀,毕竟都包养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反咬一口,似乎有点不太地道。

  总要找个借口才是,比如借巴蜀,臣事萧衍,至于身后西魏大军,宇文泰已经顾不上了,只希望众将机灵一点,能够壮士断腕,早早逃出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溃散

  东魏大阵中,高澄跨坐骏马,眺望宇文泰麾下一万六千骑扬尘西去,也不由感慨,在大势面前,个人的才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一场战斗的胜负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埋下伏笔,第一次西征高欢虽然惨败,但由于高澄夺取潼关,有他威胁长安,宇文泰未能东出。

  哪怕之后东魏偃旗息鼓,可短短三年时间,宇文泰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关陇地区因大旱损失的七、八成人口,再怎么鼓励生育,也不能指望两三岁的娃娃纳税赋、上战场。

  与此同时,华阴(玉璧)的失陷,也让东魏在关中获得一个桥头堡。

  原本由蒲坂入关,虽然能够避开险要关隘,但漫长的补给线,稍有闪失,足以让大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有了玉璧城这一物资中转站,不止大军入关顺通无阻,后勤运输所面临的风险及压力大减,关中也由此失了险要。

  而在第二次西征中,由于东魏在渭北筑城,逼得宇文泰前往应敌,寻找战机,这才造成后方空虚,在宇文小姑的掩护下,慕容绍宗得以联络东魏降卒,祸乱长安周边。

  后方生乱,宇文泰担忧回师遭遇伏击,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薛孤延确实接到过西进,埋伏于宇文泰归途的命令,等待尾随大军前后合击。

  只不过在得知宇文泰拔营东进以后,薛孤延又被高欢追了回来。

  作势东出蒲坂,逼迫东魏速战,确实是宇文泰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他知晓两方差距,虽说都是二十万左右的军队,但一方是纯战兵,另一方却掺杂了接近四分之三的州郡兵,这要能在野战正面厮杀中取胜,这一时期的州郡兵也就不会被人看作是鱼腩角色了。

  于是宇文泰以大军为饵,试图自己领精骑执行斩首计划,却因为高澄及时阻止高欢将预备队投入战场,抵御住了完成对西魏大阵最后一击,彻底击溃敌军的诱惑,也使得宇文泰在五万步卒大阵面前一筹莫展。

  这时候再回西魏本阵,无异于自投死地,才有了宇文泰领精骑向西撤出战场的举动。

  统率五万大军作为预备队的万俟(mò qí)普、张琼等人眼见宇文泰逃遁,纷纷向高欢、高澄贺喜,毕竟敌方主帅都抛弃大军,撤出战场了,摆明了胜局已定。

  万俟普原本属于关西势力,就任秦州刺史,不过与可朱浑元、刘丰等人一般,也是心向东魏,其子万俟洛在高欢信都建义时,就曾受父命,长途跋涉前往河北投效在高欢帐下,正因为这样的渊源,万俟普虽身在关西,却也得了一个信都元从的身份。

  关陇大旱,万俟父子等心向高氏之人毅然东归,高欢对他们多有嘉奖,尤其是万俟洛,更因其将才与信都元从的身份,深受重用,却可惜于去年病逝,无缘此次西征大战。

  万俟普眼见关西主力即将覆灭,不由对当年的决定窃喜不已,若不是毅然东归,只怕今日也要在战场上作了降将,哪有如今风光,他刚至晋阳时,就被高欢封为河西郡公,只是参与这一战,按照之前高澄许诺,作为郡公,不能升爵一等,却也能得一千食邑。

  如今又有逼走宇文泰的功劳,日后再努把力,立下一些功勋,没准死前还能搏一个王爵。

  统御预备大军的另一名大将张琼虽被冠以汉姓,但确确实实是一个代地鲜卑人。

  他曾参与六镇起义,在葛荣麾下效力,故而与高欢相识,毕竟贺六浑早些年就是在河北义军中混迹,也曾在葛荣这个怀朔老乡麾下效力。

  葛荣兵败身死,张琼受到尔朱荣的赏识,加以留用,在尔朱兆败亡后,又归顺于高欢麾下。

  高欢原本对韩陵大战以后归降的尔朱氏部将不大看得上眼,收获重用的也只有侯景这么一个怀朔旧友,但张琼是在尔朱兆已死,尔朱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后归降,倒也保留了领兵的资格。

  其余在高欢眼中不甚可靠,或者说背主降将,几乎在这些年里,都被高欢陆续剥去了兵权,转作文职。

  听着部将们的恭维与贺喜,高欢脸上笑意更甚,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毫无疑问,这一战大体上消灭西魏主力,尽洗三年前的耻辱。

  高澄同样是喜笑颜开,但他没忘了前线还在鏖战,于是建言道:

  “请父王随军阵移步向前,宇文泰突袭,绝非临时起意,既图谋许久,其麾下大将必然知情,只需父王帅旗立于战场,西逆知晓宇文泰事败,其众必然溃散!”

  高澄的建议深合高欢心意,一声令下,五万大军在回归本阵的万俟普与张琼等人的统御下,快步赶赴前线战场。

  之所以没让莫多娄代文五千骑兵,以及随后赶了回来的窦泰、高敖曹麾下两万骑前往追逐宇文泰,一方面是宇文泰麾下骑兵作为预备队,一直养精蓄锐,而东魏骑卒在战场上厮杀,又来回奔波,人能受得住,但战马也需要喘口气。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三人都是骁勇有余,而智谋不足,真要追逐过深,难免会中宇文泰计谋。

  大势面前,个人才智确实微不足道,但在局部战场却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跨坐在马上的高欢时不时瞟向身侧的高澄,心中大感懊悔:早知道有这样一位谋主能够如此省心,三年前就该将阿惠带在身边。

  而高澄却在思索宇文泰可能的去处,北投柔然?西投吐谷浑?

  但这两点都被高澄排除,柔然是一个没有心气的草原霸主,在高氏统一北方的大背景下,阿那瓌只会选择继续与高氏加深友谊,又怎会为了宇文泰与东魏交恶。

  至于吐谷浑,即使接纳了宇文泰,只需东魏二十万大军压境,派人去问吐谷浑汗,究竟要和平,还是要战争,吐谷浑估计转头就会砍了宇文泰,换取东魏退兵。

  毕竟是人都知道,宇文泰一死,除非高家父子疯了,才会放着大好江南不顾,偏要往青海湖的高原上吹冷风。

  高澄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宇文泰据守陇西的可能,伟人曾有诗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陇山之险无论如何都要夺过来的,高澄估摸着宇文泰只有入蜀一条道,就是不知道他是甘作客将,还是要自取巴蜀,毕竟萧纪五万蜀兵还在正面战场上与东魏中路军鏖战。

  高澄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萧纪的五万蜀兵留在关中,而非真把他们放回与宇文泰争夺。

  不准宇文泰原本真要袭取巴蜀,但见到萧纪蜀兵回归,临时改了主意,在南梁当客将,高澄放走蜀兵,岂不是放虎归山。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歼灭这五万蜀兵,南梁便也少了五万有生力量,如今西魏将亡,在这场混一华夏的角逐中,只剩了高氏、萧氏两名玩家,不管巴蜀归属于谁,这五万蜀兵决计不能让他们逃了。

  窦泰、高敖曹、莫多娄代文合计两万五千骑卒被调拨在一起,高举高欢帅旗,来回穿梭于三路战场,齐声高呼:

  “宇文泰冲阵不成,兵败身死!”

  呐喊声响彻天际。

  与潘乐一同指挥左军步卒作战的斛律光听得喊声,也把心底的大石头给放了下去,毕竟无论他们在前线打得再好,一旦高家父子出了事,迎接东魏的也是军心瓦解的局面。

  如今高欢、高澄无恙,军心瓦解的便成了西魏。

  东魏骑卒在四处散播宇文泰已死的谣言,对于西魏诸将来说,宇文泰究竟死没死,这并不重要,高欢的帅旗能够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宇文泰的斩首行动失败了。

  而西魏反盘的唯一希望,也随之消散,州郡兵与脱产战兵的战斗力差距并不是单靠勇气就能弥补,更何况东魏在散播宇文泰的死讯,宇文泰如果不能出面辟谣,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西魏三路大军,最先奔溃的正是赵贵、李弼所在的左军,窦泰、高敖曹、莫多娄代文在呼喊了一阵后,联合彭乐再次冲向西魏左军。

  这一次真不能责怪赵贵,西魏左军仅一万六千战兵与两万州郡兵,合计三万六千人,之前在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统御的三万步卒,再加窦泰、高敖曹、彭乐所统率的三万主力骑兵,共计六万步骑的轮番冲击下,本就是摇摇欲坠。

  如今又有莫多娄代文助阵,再兼以宇文泰身死的谣言,苦苦支撑的赵贵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抛弃了一众步卒,由于宇文泰征调各部大量骑卒,赵贵集中了军中全部骑卒,不到五百人,领着这五百轻骑撤出战场,向西突围而去,显然是存了由陇山入蜀的打算。

  若宇文泰未死,便随其入蜀,宇文泰作刘备,他赵贵当个蜀将,若宇文泰已死,也能投效南梁。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赵贵一人,六柱国都是斩首计划的知情者,左右两路抛弃步卒,只领少量骑卒与众将校逃亡。

  西魏这一役几乎调集军中将领,除六柱国以及与宇文泰奔逃的宇文护、尉迟迥等人以外,武川籍将领还有宇文泰的侄子宇文导、同族宇文贵、外甥贺兰祥,心腹达奚武、侯莫陈顺、杨忠、韩果、若干惠、王德等。

  非武川籍将领亦有王雄、韦孝宽、辛威、梁椿、刘亮、田弘、赫连达、常善、怡峰、蔡佑、李远、豆卢宁等人。

  在大势倾颓的时候,地缘出身往往决定了态度,武川籍将领纷纷向西奔逃,他们之前早有决意,若事不成,即往陇山聚集,再做谋划。

  非武川籍将领之中也有宇文泰的铁杆,试图前往陇山,但如李远、韦孝宽等京兆郡人,则在阵线奔溃以后另有心思。

  若宇文泰保得住长安,李远、韦孝宽这些关中土著,自然会为他献上自己的忠诚。

  但如今战局明了,长安必入高氏之手,李远、韦孝宽他们又怎会愿意抛弃宗族,随宇文泰另寻东山再起之地。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六镇鲜卑一般,阿那瓌一般大火,焚毁六镇,让他们早已是失家之人,哪有什么故土难离,长安也好、成都也罢,对于他们来说在哪不是创业。

  其实就连六柱国,也不全是所有人都在向西奔逃,李弼就在赵贵逃亡后,面对高敖曹、窦泰、彭乐、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的围攻下,很痛快的竖起了降旗,李弼部将豆卢宁等人也随他一同降了东魏。

  李弼与于谨是实权六柱国中唯二的不属于武川出身的将领,但两人也有区别,于谨早在宇文泰还只是夏州刺史的时候,就是他幕府长史,自是心腹之人。

  但李弼不同,他出自刺杀贺拔岳的侯莫陈悦麾下,侯莫陈悦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弼毫无心理负担的将其出卖,转投宇文泰。

  如今换成了宇文泰势穷,在重重围困,突围无望的情况下,李弼又怎么可能去舍身取义,只能说,实在是赵贵溜得太快了,否则说不准李弼还会拿了赵贵当作给高氏的见面礼。

  窦泰等人分出部分人手收纳降卒、追杀逃敌,又组织起大军不作休息,继续杀奔西魏中军。

  而斛律光所属的左路军,稍晚于窦泰、高敖曹等人破阵,李虎、独孤信二人率领亲信逃亡,斛律光无马,在奔跑中拿过强弓,一箭将西魏大将王雄射落马下,却也只能看着李虎、独孤信等人逃匿无踪。

  接下来所要做的则与窦泰等人类似,即分出人手由潘乐所领收纳降卒,追杀溃卒,斛律光领剩余三万多步卒一同向西魏中路军包围而去。

  西魏中军是三路之中人数最多的一路,有西魏六万州郡兵,外加萧纪五万蜀兵,合计十一万人,占据西魏总兵力的半数以上。

  此前面对的东魏中路大军仅有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四万步骑,相对于左路面对六万步骑,右路面对五万五千步骑,西魏中路军压力并不算大。

  但如今左右两路都已溃败,窦泰等人领着东魏右路军自南而来,斛律光领着东魏左路军自北而来,压力徒增。

  两路大军都在一瞬间崩溃,面对围拢而来的东魏三路大军,于谨想跑都不知道该往哪跑,而萧纪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如今满心悔恨,若在战前会议上提出异议,将自己放在侧翼,这时候早就领了轻骑跑了。

  偏偏那宇文泰暗示留在中军无需恶战,才让萧纪上了当。

  于谨有心死战,但将士们目睹两路大军溃败,军心已散,当然,最主要的是西魏中军人数虽有六万之众,但都只不过是州郡兵,战斗力与作战意志可想而知。

  而副将李远、韦孝宽这两个有着长安户口的本地人也另有心思,他们当场拿下了于谨,向东魏请降,于谨眼见六万州郡兵逃散一空,自己又被人献作晋身之资,不由在风中凌乱:树倒猢狲散,这么真实的吗?

  东魏大军南、北、西三面而来,萧纪领着五万蜀兵向东撤退,中途却被东魏骑卒拦截,不得已,萧纪只得抛弃了步卒,只领不足千骑向东逃进西潼关。

  但西潼关同样是一处死地,向东有潼关阻遏,西侧则是东魏大军,向北无异于南辕北辙,往南更不可能翻越秦岭大山回归南梁。

  哪怕到了现代社会,都有许多人因穿越秦岭野游而失踪,更别提是公元六世纪的秦岭,0说不定还能遇到野人朝萧纪龇牙。

  高欢得知消息后,只留莫多娄代文领五千骑,看住西潼关,其余各军则就地打扫战场,统计战果。

  在此之前,李远、韦孝宽等降将与被俘的于谨等人被押至高欢面前等候发落。

  高澄是知道高欢那臭脾气的,保不准就要效仿苻坚。

  苻坚又是怎么做的?

  东晋襄阳督护李伯护暗地里降了前秦,里应外合之下,生擒襄阳守将朱序,然而到了长安,苻坚居然以李伯护不忠于东晋,将他处死,认为一直负隅顽抗的朱序有气节,加以重用。

  于是淝水之战,朱序等一众被苻坚宽恕的二五仔,狠狠报答了他,临阵高呼:‘秦军败了!’,使得前秦大军兵败如山倒。

  李远、韦孝宽等人叛擒主将,无异于背主,高欢最厌恶的便是这等人,当年还险些杀了乔宁、张子期这两个降将。

  高澄怕他又犯了老毛病,在于谨等人被押来以前,拿苻坚故事提醒高欢。

  一场大胜,高欢难免飘飘然,但好在能听进去劝,他笑道:

  “阿惠且放心,为父不做苻坚。”

  当韦孝宽、李远等人来到马前,高欢自然是在打量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于谨,高澄的注意力却在作为降将的韦孝宽身上。

  这可是老熟人了,虽未曾蒙面,却神交已久。

  少年时候,每每受了高欢的殴打,小高王总要在暗地里憋着坏,盘算着将来让韦孝宽、王思政陪葬高欢陵寝,只不过要把高欢放在外头,把那两人放在里头,看地底下的高欢究竟能否打进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杀与用

  尊卑有别,行过礼后,韦孝宽不敢抬头直视骑在骏马上的高家父子,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始终在打量自己。

  “诸君都抬起头吧。”

  年轻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两魏僵持这么多年,韦孝宽当然也知晓东魏的权力架构,无需多想,这定是高欢之子高澄的声音。

  抬头望去,果然有一个俊俏得过分了的年轻人立马在高欢身侧。

  韦孝宽分明看见那名年轻人正含笑朝自己微微颔首。

  可在高欢这,他终究是遭到了冷遇。

  也难怪,论名声,韦孝宽又如何比得过另一名降将,六柱国之一的李弼。

  李弼生性沉毅雄健,见识深远,有智计,不过也正是见识深远,让他在宇文泰崛起之时,已然抛弃侯莫陈悦,又在东魏统一北方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向高氏低头。

  虽说有背主之嫌,但高欢依旧热情的接纳了李弼,甚至还要重用他。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无非是做给西魏将士看:

  连实权六柱国之一的李弼投降,都能受到优待,诸位还在等什么,高家不会清算你们。

  高欢在侍卫的帮助下,翻身下马很亲切地称呼李弼的表字,说道:

  “景和弃贼来投,孤心甚悦,还请暂留左右,参预军事,待回晋阳,必有重用。”

  对于高欢抛来的橄榄枝,李弼自然要抓紧了,他叩首感激道:

  “罪将不识天命,委身于贼,如今势穷来投,高王不以为罪,却以心腹待我,人非草木,弼愿为高王效死。”

  “有景和相助,孤又何愁天下不定!”

  高欢笑得合不拢嘴,又安抚了李弼几句,才恢复了威严,对于谨说道:

  “昔日君从尔朱天光,与孤战于韩陵,兵败逃回关西,今日受缚来此,君可愿降?”

  说实话,相较于李弼,高欢内心更爱惜于谨,尔朱荣的盟友元天穆就曾称赞于谨为王佐之才,当然,他之后的成就倒也不负此誉。

  于谨却摇头叹息道:

  “高王有用谨之心,谨却无背主之意,自古成大事者,不祸及家眷,还请高王莫要牵连无辜,谨死无余恨。”

  高欢神色黯然下来,当年韩陵战后,他就有意招揽,可于谨却跑去了关西投奔贺拔岳,今日再欲使他折服,不想此人却一心求死。

  但到底也算是守了臣节,高欢最爱的就是忠臣,本欲答应下来,却听一旁的高澄轻笑道:

  “将军贵为实权柱国,自是位高权重,家眷依汝之威权,尽享荣华富贵,怎可谓之无辜,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在于谨震恐的目光下,高澄朝一众降将问道:

  “是哪二人捉了于谨来投?”

  先前传令哨骑早已经将情况通传,高澄这是明知故问。

  韦孝宽、李远二人站了出来,恭敬执礼道:

  “启禀大将军,是罪将二人所为。”

  高澄一个翻下马来,一把扶起二人,笑道:

  “待入了长安,捉获于谨家眷,你二人来寻我,分得其妻妾,不过即是由我作媒,你等也要善待这些妇人。”

  韦孝宽与李远自是大喜过望,连连叩首,倒不是真的垂涎于谨妻妾,而在于这是高澄所赐。

  高澄又对于谨笑道:

  “至于于公后裔,有恶举者,自当送于九泉,以侍奉于公,无有恶举者,亦当为人奴仆,往日享过多少福,如今自然就要遭几分罪来偿还。”

  一旁的于谨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但他未对高澄破口大骂,转而对高欢低头道:

  “高王,谨愿降。”

  可高澄这番话并非是要于谨服软,而在于拉拢韦孝宽,于是他又进‘谗言’道:

  “父王若用于公,又置韦、李二位将军于何地,让他二人如何自处,于将军此前既有忠贞之志,不如成全其名节。”

  所以说高澄拉拢人的手段高明,先是扬言要赐于谨妻妾,如今更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坚决不允于谨投效,韦孝宽与李远亲眼见了高澄这番作为,当场就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

  高欢又从儿子这里学到一招,心中更是懊恼:早知道更应该把高澄留在身边,平时多看多学,五百年一出的明主,舍我其谁。

  虽然爱惜于谨,但高澄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欢也不会再留他,否则岂不是专门找人跟高澄过不去么。

  自己要是年富力强,找这么一个人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是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再这样干,难道是嫌权力交接时的乱子不够多?

  “于公无需多言,欢感君忠义,愿相成全,请君赴死。”

  说罢,摆摆手,着人将于谨拖下去处死,于谨沿途痛骂高澄,各种污言秽语,也让押着于谨的侍卫不得不将他的嘴给堵了。

  高澄对此不甚在意,每一次高隆之欺负了元善见,一众元魏顽固在背后骂他,可比这要难听多了。

  “父王英明。”

  高澄微微一笑,随后又请示道:

  “澄与韦、李二将颇感投缘,不如将让这二人归入孩儿麾下?”

  李远、韦孝宽俱是一脸惊喜之色,哪怕他们身处关西,也知道小高王即是高氏的现在,也是高氏的未来,就连晋阳都有不少文武希望投效在高澄帐下,早早在下一届权力班子中,占个位置。

  高澄方才一波操作,韦孝宽与李远已然归心,高欢见他们郎有情,妾有意,自己也不好棒打鸳鸯,于是当场答应下来:

  “李、韦二将深明大义,为父亦心生喜爱,但无奈阿惠爱才心切,若与你争,旁人倒要说孤不是慈父了,也罢,此事便应允了你。”

  高欢这话就纯属在说瞎话,韦孝宽、李远虽多有战功,但暂时还不能入他的眼,毕竟如今韦孝宽可没跟他过过招,没挨过打的人,自然眼高于顶。

  高澄看上去大喜过望,他拜谢道:

  “多谢父王恩准,使儿又添两员虎将。”

  又对韦孝宽与李远笑道:

  “澄得二位,如鱼得水。”

  打扫完战场回来的斛律光见到这一幕,又看向韦孝宽与李远脸上的激动之情,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又难免缅怀:这些年外镇地方,确实有很久没有在高澄嘴里听见鱼水之欢的比喻了。

  韦孝宽与李远这两个刚入伙的新丁当然不知道在高澄麾下,人均如鱼得水,但高澄对他们的看重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先说李远,此人三十有六,出自陇西李氏,不过却生长在长安,此人幼有器局,志度恢然,又涉猎兵法,颇得要领。

  自关陇动乱以来,李远投身行伍,多有战功,但他能得高澄看重,并非只是其才智,以及由于与韦孝宽一同捉拿于谨,给他作个附赠品,更因为李远善于安抚人心。

  别的将领安抚人心,多是指能得军中将士效死力,但李远不同,他不止能得将士拥护,更知道如何利用境外百姓充作间谍,即使有人被识破而被杀害,临死之际亦不曾悔恨受李远驱使。

  当然,说到间谍,就不能不提到南北朝谍战大师,兼王思政以外又一位塔防大师韦孝宽。

  与算半个赠品的李远不同,高澄今日讨要,主要就是为的韦孝宽。

  韦孝宽生于北魏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如今也才31岁,虽然年过三旬便成老公,在这一时期并不稀奇,但肯定属于壮年。

  尤其是对比此人在历史上72岁的阳寿,他可是活生生见证了北齐灭亡。

  韦孝宽虽是武将,却好读经史,文化程度足以使高家父子这对半文盲自惭形秽。

  此人深沉机敏,性格却又温和正直,若非宗族就在长安,跑不掉,还真不一定会随李远绑了于谨归降高氏,至少也要尝试着跑一跑,真被捉了,再降也不迟。

  韦孝宽行伍多年,所立功勋数不胜数,当然,原时空中最广为人知还是两点。

  其一是玉璧之战,作为东西魏五战之中的最后一战,韦孝宽孤军数千人守卫玉璧,高欢举倾国之兵来伐,却只能望城兴叹,苦战6个月,最终丢下7万具尸骸,悻悻归返晋阳,心怀郁结之下,听了斛律金一曲敕勒歌,不久撒手人寰。

  其二则是离间北齐君臣,韦孝宽派人传唱童谣,往斛律光身上泼脏水,比如‘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最终也成功使得北周统一北方最大的障碍斛律光,被栽赃以谋反罪处死,当然,这不是韦孝宽一个人的功劳,没有祖珽的配合与高纬的愚蠢,韦孝宽也无法如愿以偿。

  但韦孝宽谍战,或者说使用细作的能力上,远远超出于李远,同时代除了高澄这种以身诱敌(宇文小姑)的狠人,难有人能与之一较高下。

  高澄自是与韦孝宽、李远二人频频眉目传情,高欢也准备再与其余降将寒暄,只是可惜刚从高澄那里学的手段暂时派不上用场,毕竟大家伙刚刚也都看见了那一场戏。

  斛律光一步上前,禀告战果,立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第三百二十七章 西潼关

  一连串初步统计的数字从斛律光的嘴里道出,此役京畿军伤亡步骑三千余人。

  主要集中在两军对垒时,小股部队的连番鏖战产生,高欢麾下晋阳大军近万人的伤亡也多是由此造成。

  三路大军与敌接战时,反而由于西魏将筹码押注在宇文泰的斩首行动上,在得知宇文泰失败以后,西魏军阵迅速瓦解,而少有伤亡。

  西魏军中也是同理,只不过多了大量在混乱中的踩踏死伤,斛律光汇报,一共在战场上觅得西魏将士遗体接近两万余人。

  两方合计共四十万人的大决战,以东魏伤亡步骑一万三千余人,阵斩西魏两万余人告终。

  真正让人瞠目的是此役俘获士卒近十万,其中就有韦孝宽、李远二人捉拿于谨,率部投降的西魏中军六万州郡兵。

  十四万八千人的西魏主力部队,除去一万六千骑随宇文泰向西而去,以及两万余人阵亡、近十万人被俘,尚有超过万人不知下落。

  按高澄推测,兴许一部分随将领寻宇文泰去了,另一部分只怕是躲进了山林里,剩余的只怕是脚步飞快,如萧纪一般逃去了西潼关。

  萧纪麾下蜀兵倒没死多少人,毕竟他们此前一直没有投入在战斗中,后续全军奔溃,萧纪领轻骑入关城,被抛下的蜀兵们一旦被东魏骑卒追上,也降得干脆利落。

  五万蜀兵除去不足千骑随萧纪逃去西潼关,其余尽数被俘。

  不过西潼关如今已是死地,按理说甚至无需理睬,屯驻大军于关外即可,待城中粮尽,萧纪等人自然开城乞降。

  不过为了避免突生变故,高澄得知萧纪入关城以后,立即派遣了一名文吏前往西潼关劝降,与萧纪等人商谈条件。

  此役,俘获西魏与南梁联军近十五万,粮秣、兵械等军资更是不可计数,可以说宇文泰辛苦多年积攒下来的军事力量,被毁于一旦,除去成建制的野战部队只剩了身边的一万六千骑兵,战果远超高氏崛起的韩陵之战。

  众将纷纷向高欢、高澄道贺,哪怕是新近归附的降将也极尽吹捧之能事,仿佛这场败仗与他们无关。

  当然,这种场合也不会有人阴阳怪气,高家父子收获大胜,正在兴头上,这时候挑事岂不是领导夹菜你转桌,简直是故意拆台。

  于谨的人头很快被送了上来,哪怕是死了,也是怒目圆睁的模样,估摸着临死前没少咒骂高澄。

  想来也是,自古被俘不降,哪怕身死,敌方君主也应该感其气节,善待家眷,偏偏这高澄不按套路出牌。

  其实高澄与于谨算是初见,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之所以针对他,只是看着这些宇文泰的顽固死忠就觉得生厌,都已经被活捉了,居然敢在他面前自矜。

  还想着不牵连家眷,你于谨既要自己保全名节,也要家眷安享富贵,合着好事都你一个人得了呗。

  当然,高澄也不是为了一时置气,而冲动做出决断的性子,于谨再有才能,不能为自己所用,自然弃之如敝履,还不如用来发挥点剩余价值,比如拉拢韦孝宽、李远。

  就在高家父子与众将谈笑风生的时候,之前被派去西潼关的劝降的文吏全须全尾的打马而回,高澄一看他没被为难,就知道招降西潼关有戏,无非是条件高低而已。

  果然,文吏将困守西潼关众人的条件道出,萧纪希望能够放他以及麾下千骑回南梁,西潼关守将则希望能够继续当然关城镇将。

  高澄一听这条件当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高欢也在直摇头。

  都什么时候了,这萧纪还想着把他那一千骑卒带回南方,你怎么不干脆索要五万蜀兵降卒,没准他们高家父子脑子抽了,还真给答应下来。

  其实高澄真看不上萧纪那点骑兵,或者说只是一群单人单马的骑马步兵,只是南方少马,萧纪通过与宇文泰贸易好不容易换来了一千匹优质战马,故而看得跟宝贝似的。

  高澄懒得与萧纪等人讨价还价,他对文吏说道:

  “你且再走一趟,告知萧纪,他若降,我可许他派人南下,求要赎金,待赎金送抵洛阳,他自可孤身南下,若不降,城破以后,亦不愿自戕,大魏物产丰盈,多有矿场,到那时可就少不得请他往矿山里劳作。

  “至于西潼关守将,你转告他,我可许他留在军中听用,但如何安排自有父王一心独裁,没有他商量的余地,若是这次谈不成,那等关城中粮用耗尽再谈,不过,这到了那时候,可就没这个价码了。”

  高澄说罢望了一眼高欢,高欢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折损儿子的威严,他轻轻颔首,得到了父亲的同意,高澄赶紧让文吏再去西潼关。

  对于高家父子来说,西潼关无关轻重,他们目光更多的放在了长安。

  骑卒与战马们都休息得差不多了,高澄请命亲自领骑军主力奔赴长安,总不能让宇文泰走得太从容,若有特别好的机会,少不得还要与他干上一场。

  三年前斛律羌举请求领骑兵主力奔袭长安,却被高欢拒绝,只是因为对方是武川人,如今换成了亲儿子,高欢答应得极为爽快,却也不忘告诫高澄,伺机而动,若无把握,还是等待大军抵达长安再做计较。

  高澄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如今关中已然得手,他又怎会犯险。

  得了高欢军令,高澄走出临时帅帐,调集高敖曹、彭乐、窦泰三人近三万骑,又有尉兴庆统领的一千亲卫随行,打马向长安而去。

  高澄走不多久,文吏便再度折返而来,这一次总算是带来了好消息,萧纪等人愿降。

  原来随着大量溃卒逃往西潼关,关城中的粮食着实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关外又有莫多娄代文虎视眈眈,在其身后更有东魏近二十万大军清扫战场。

  哪怕东魏主力注定要向西去,但有莫多娄代文麾下五千骑看守,萧纪等人也难以脱身,毕竟还有独孤永业镇守的潼关堵住去路。

  第三百二十八章 撤离

  条件都已谈妥,高欢派遣斛律光领军前往接收西潼关,也算是刻意给他这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若非青睐有加,原时空里,高欢也不会派斛律光给高澄当亲信都督,在邺城相伴十年。

  当然,其中肯定也有其父斛律金的原因,但十七岁从军西征,生擒宇文泰长史莫孝晖,肯定还是让高欢看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

  由于京畿军骑卒尽被高澄调走,其中也包括斛律光麾下千骑,他只得领了四千步卒前往西潼关。

  斛律光抵达关前时候,月光下,关门大开,萧纪与西潼关守将不知从哪牵了只羊,出城请降,身后更是有近万士卒赤手空拳,陆续出城。

  西潼关原本就有守军数千,之后更是涌进了数千西魏溃卒,再加萧纪麾下一千骑卒,有近万人,斛律光倒也没惊讶,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萧纪与守将面前,将跪降的二人扶起。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跟了高澄这么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他的做法,斛律光好生安抚众人,派遣将士占据了西潼关,在莫多娄代文的骑卒配合下,将一众降人带去高欢的临时营寨。

  帅帐中,西潼关守将被任命为帐下都督,也就是没有实际兵权,但至少可以参与军议的将领,无论如何,将校的地位是保住了,自是暗生欢喜。

  不过萧纪却难受了,他觉得高欢索要绢布五千匹的赎金,未免狮子大开口,希望能降到绢布一千匹。

  一番讨价还价以后,双方各自让步,定在了绢布三千匹,萧纪当场要过纸笔,便与其父萧衍去信。

  事情尽数忙完,夜色已深,高欢犹自兴致不减,原本还打算在军中设宴,与诸将以及一众降将们宴饮,只不过惦念着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前往长安,终究还是将这兴奋劲给压了下去。

  次日清晨,高欢尽起大军押解十六万俘虏,向长安而去,父子俩都在关中的情况下,高欢不可能分兵把十六万俘虏送往洛阳。

  此外将俘虏押去长安,沿途也可以震慑关中豪杰,例如于伏德等人。

  于伏德协助东魏降卒举义,发动家丁私兵占据了咸阳,这种行为按理来说定然是有功的,但这些土著豪强拥有的实力还是引起了高欢的重视,他已经在估摸着到时候找个理由,将于伏德等人派往关东为官。

  长安子城,慕容绍宗站在城墙上,目睹了此前宇文泰领一万六千余骑奔入长安的画面,起先虽然有所猜测,但他还不能确定前线战场的胜负,直到不断有西魏将领带着少量轻骑陆续狼狈而回,慕容绍宗心底的一颗石头在终于落地:这一战,必然是胜了。

  只可惜,麾下尽是步卒,否则慕容绍宗怎么也要领军出城截击,抓些俘虏回来。

  宇文泰回到长安以后,立即领着将士们搬运府库库存,实在带不走的,也选择放火烧毁,决计不能留给高家父子。

  有部将建议大索全城,让士卒发泄以及劫掠财物,昂扬士气,却被宇文泰拒绝,哪怕是要退往陇山,甚至可能会被逼得入蜀,但宇文泰还想着将来要打回长安,虽然这件事的难度着实不小。

  若是眼看要放弃关中,于是放任士卒祸乱长安,将来再要回来,可就要面对军民同心御敌的局面。

  身处禁宫中的元宝炬得知前线大败,惊恐不已,别人落在高氏手里,或许还能求活。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自己这个西魏天子只有死路一条,高家父子不杀他,元善见也要杀他,当年元善见之父一日之内就一连闷杀了元朗、元恭、元晔三位废帝。

  好在宇文泰并没有放弃元宝炬的打算,哪怕有袭占巴蜀,向南梁称臣的可能,但等缓过劲来,北伐关中的时候,还是要用到元宝炬这杆大旗,毕竟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关西天子,多少应该还有点号召力。

  宇文泰的亲族们都在整理行囊,准备随他撤离长安,其中就有不情不愿的宇文小姑。

  她是真想留在长安,等待情郎入城,从此与他双宿双飞,但这事开不了口,若与旁人说自己要留下来,届时谁都能猜到她心里有鬼,很轻易就能把她与降卒叛乱联系到一起。

  宇文小姑也只好随着众人一起收拾包裹,却在暗地里盘算着还是要找机会留下来。

  若高澄知道她的心思,定然是要豪言哄骗,让她继续跟着宇文泰走,好为自己效力,毕竟小高王身边美妾如云,不缺她这一个,哪能体会到宇文小姑的相思之苦。

  宇文泰知道时间不等人,将长安府库搬空、烧光以后,立即召集众人,准备随他撤离长安,先往陇山去。

  陆续逃回来的将领们自然携带了家眷,士卒们也纷纷偕老妇幼,好在都是骑卒,一人双马,可以腾出一匹马来拉车。

  而那些迟迟未归,不知生死的将领,如于谨、李弼、李远、韦孝宽等人的家眷,宇文泰也没强迫她们离开。

  他知道这些人或许已经降了高氏,但靠家眷胁迫这种手段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使当年的情分尽消。

  如今将这些家眷留在关中,让他们能够团聚,降将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要念这一份情,将来真有北上之日,或有易帜之时。

  宇文泰以为不管是死是降,这些人的家眷都不会被为难,降了自不必说。

  对于守节而死者,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怎么也应该嘉奖这种行为,让麾下将领们效仿才对。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小高王这种思路清奇的人物。

  一切就绪,随着宇文泰一声令下,众人随他出城向西,这是一支庞大且臃肿的队伍,不止有一万六千骑卒以及将领们的家眷,还有上万长安卫戍部队及其家眷,与大量物资。

  宇文泰当然知道这些人会拖延脚步,但若让将士们弃家不顾,只怕会激起兵变。

  更让他为难的是,由于东魏多年不做人,比如每年都要来关中践踏禾苗,名声臭得很,居然有许多百姓自发跟随,那场面像极了刘皇叔撤离新野城。

  第三百二十九章 长安

  宇文泰扶老携幼润往陇山的途中,小高王这个活曹操也终于拍马赶至长安周边。

  慕容绍宗在西魏军事力量撤离后,立即带领反正的东魏降卒出子城,入长安,控制了这座西魏都城。

  作为高澄麾下大将,慕容绍宗也知道他的脾性,不可能宇文泰与民无犯,自己却放任降卒在城中劫掠,入城前,他就已经重申军法,严格约束部众。

  其实慕容绍宗在降卒之中并无太高威信,但西魏在前线战败,高氏即将入主关中,这时候一众降卒也都收敛起来,将校们更是唯慕容绍宗的指令马首是瞻。

  究其根源,这些鲜卑降卒都希望重返军中,种田是不可能种田的,这辈子都不会去种田。

  得到高澄哨骑报信,慕容绍宗率领降卒中的主要将领出城迎接,不久,便见到了三万骑奔驰而来的景象。

  “苏绰呢?苏绰何在!”

  高澄勉励慕容绍宗以及降卒将领们后,忍不住与慕容绍宗问道。

  他盼苏绰可盼了太久,甚至连见面的说辞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喜得关中,喜得苏令绰。’

  这位远比于谨更当得起王佐之才的赞誉,高澄颁布的《施政纲要》就是抄袭人家的《六条政令》,如今也成了东魏官员必须牢记熟背的行事准则。

  然而天不遂人意,据慕容绍宗所说,城中大小官吏都已经随宇文泰西逃,苏绰也在其中。

  高澄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很快恢复过来,知晓宇文泰军中携带了大量民众以后,高澄交代慕容绍宗控制好长安局势,勿使生乱,静候高欢莅临。

  自己则领着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各万骑,以及尉兴庆五百亲骑绕城而走,前往追逐宇文泰。

  此时此刻,恰如三国时,曹孟德领轻骑追杀刘玄德。

  沿途没有人在当阳桥头一声断喝,高澄总算是在岐州平秦郡(山西宝鸡)追了上来。

  入目便是无数惊恐的百姓,不止长安人,沿途多有畏惧东魏恶名的关中百姓加入队伍。

  ‘以后要收揽关中人心,看来是任重道远。’

  高澄心中暗叹,但他并不后悔当年怂恿高欢派窦泰踩踏禾苗。

  他并不理会眼前这些惊恐的百姓,欲要去截击宇文泰的军队。

  然而宇文泰得到大量东魏骑兵逼近的消息,就已经做出决断,全军提速,放弃民众,领军直向散关,其中未尝没有拿民众阻碍高澄追击的心思。

  散关即大散关,地处平秦郡(宝鸡)以西,清姜河岸,因置关于大散岭而得名,属关中四关之一,为川陕咽喉之地,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邦势力出蜀走的就是这里。

  百姓们眼看黑压压望不见头尾的骑卒奔来,惊恐下四散而逃,高澄即使绕道也难免被他们影响。

  他索性分出一部分人将百姓驱赶回来,其余大部分将士们则稍作休整,一路奔驰,再是一人三马,也该休息会了。

  哪怕抛弃了大量百姓,可在大散关前依旧是乱糟糟的,一万六千骑家眷以及一万长安卫戍部队家属拥挤在一起,争相入关。

  人潮汹涌,宇文小姑趁乱跳下马车,逆行穿梭于人流。

  她是高澄的女人,自是要与自己的情郎长相厮守,才不要去什么陇山、巴蜀,真走到那地方,猴年马月才能与他相见。

  至于宇文小姑的丈夫其实名叫丘愿,不叫高澄这种小事……

  感情破裂懂不懂,抛开事实不谈,这男人就没有一点错吗?小仙女怎么可以一个人背下这个黑锅,多少也要分点给丘愿,算是作为妻子最后的温柔。

  宇文小姑的马车入关后,丘愿去寻妻子,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车厢,他立即去告知宇文泰,宇文泰此时哪还有闲心去管妹妹的去向,谁知道是不是在途中慌乱时掉下了马车。

  如今东魏骑卒就在不远处休整,此时出关去寻,指不定就给高澄包圆了。

  与此同时,东魏骑卒稍作休息后,立即呼啸奔向大散关,此时关外尚有大量长安卫戍部队的家眷没有进关,哪怕进城也有先后顺序,他们就是最晚的一批。

  宇文泰咬牙大喝道:

  “关门。”

  看守城门的将领也知道此时若被东魏骑军趁乱冲入关内,大家全要完,于是一狠心,不理城内城外的哭喊,放落大门。

  城外家眷眼见关门已被落下,身后又是浩浩荡荡的东魏骑兵拍马赶来,纷纷逃散。

  高澄也不强攻关隘,他又不傻,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拿骑兵去强攻大散关这种雄关。

  只是派遣骑卒们四处搜罗奔逃中的百姓,严禁杀戮,他们高家名声在关中臭归臭,但也不代表要继续摆烂。

  宇文泰留下李虎率家眷已经入关的四千步卒驻守大散关,自己则领其余人退往秦州,丘愿立于城墙,回首望一眼关外,乌泱泱漫山遍野的人群中,还是没有看见自己的妻子。

  与此同时,宇文小姑望见前来驱赶百姓的东魏骑卒,雀跃招手道:

  “家兄宇文泰,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军中主将。”

  宇文小姑不知道是何人带队,但她有恃无恐。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听说是宇文泰的亲妹,要见主将,一众骑卒不敢怠慢,小军官立即分出一匹马给她,自己带她回去。

  宇文小姑作为生长在代北武川的胡族女子又怎么不会骑马,当年她甚至与高澄在飞驰的骏马上荡漾。

  “此次你等由谁领军?”

  宇文小姑突然问道。

  小军官觉得这也不算秘密,于是如实答道:

  “大将军。”

  宇文小姑不再言语,也许是想到了在晋阳与洛阳时的荒唐时光,脸颊上浮现两抹红晕。

  当她含羞带笑的出现在高澄面前,小高王着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宇文小姑随宇文泰入了大散关,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她在入关前,跳了马车,抛弃宗亲与两个儿子,义无反顾来寻自己。

  眼见宇文小姑用情如此之深,高澄也深受感动,念及她冒险为自己遮掩慕容绍宗的踪迹,又怎么忍心责怪她逃了回来,不能再留在宇文泰身边打探消息。

  高澄是个愿意为心爱之人考虑的性子,他决定稍稍委屈一下宇文小姑,派遣骑卒将她绑在马上,往大散关走上一圈。

  扬言宇文泰的三妹被自己所擒,让宇文泰用苏绰来换,否则便要给他作个妹夫,强迫其妹。

  高澄当然知道宇文泰不可能舍弃苏绰,之所以大费周章,自然是要洗清宇文小姑投敌的嫌疑,也让宇文泰出于愧疚心理善待两个外甥,否则一旦宇文小姑成了高澄屋里人的消息传至宇文泰耳中,他难免会起疑心。

  宇文小姑知道情郎这番作为的真实目的,心中感动不已,也暗自庆幸自己遇得良人。

  尉兴庆领五百亲骑将宇文小姑绑在马上,他们都知道对方与高澄的关系,没人敢冒犯了她,只是牵了缰绳在大散关前走了一遭,一通喊话后又折返回去。

  大散关城墙上,李虎听得一清二楚,也看仔细了被绑在马上的确实是宇文泰的三妹,是否用苏绰换取一个妇人,这等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立即派领一名骑士追赶宇文泰去往秦州的大军,将消息告知。

  宇文泰此时并未走开多远距离,毕竟队伍里多的是老弱妇孺。

  得知消息后,他将丘愿与两个外甥丘宾、丘崇唤来,把高澄的那番话转述后,叹息道:

  “三妹是兄妹中最幼之人,自小受我宠爱,我又何忍见她受高澄作贱,然而苏先生劳苦功高,若是以国士换回吾妹,人心难免离散,将来败亡,三妹又有落入高家小贼之手,吾心已乱,还请妹婿教我。”

  丘愿也不是没眼力见的,宇文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什么心乱让自己教他,摆明了就是要逼自己来下这个决定。

  “国若亡,家又何存,还请丞相勿理会高贼之言,以国事为重。”

  两个外甥丘宾、丘崇也纷纷劝慰舅父,宇文泰又是一声叹息,惭愧道:

  “如此,也只能委屈了三妹。”

  尉兴庆恭敬地将宇文小姑送回高澄身边的时候,高澄已经安排了哨骑回长安报信,让高欢增派步卒,携带攻城器械,前来强攻关隘,他料算时间高欢也应该到了长安。

  事情也正如高澄所想,高欢确实抵达了长安周遭,但还未入城。

  他命慕容绍宗将城中百姓尽数驱赶出来,连带周遭百姓也被召集,在众目睽睽之下,携带东魏大军与俘虏,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长安城中,尽显威仪。

  而关中百姓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光是俘虏就有十七万,一眼望不见头尾,这一出戏,着实是将关中豪强给震慑住了,就连此前协助东魏降卒举义,袭占咸阳城的于伏德也满心畏惧。

  高欢入城后,径直奔赴西魏宫城,还滞留在宫城中的宫娥宦官们恐惧不已,但高欢也没为难她们,行至大殿,踏上御阶,高欢满是感慨,心心念念八年,终于征服了关中。

  第三百三十章 入蜀

  此次西征大胜,入主长安,高欢一扫心中多年积恨,也算是彻底洗刷了三年前的耻辱。

  只可惜府库中的粮秣、珍宝,能被带走的全让宇文泰给拉走了,不能被带走的也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城中百姓也大多逃亡,只有少数人留下来观望,与得了一座空城无异。

  可这毕竟是长安,哪怕剩余人口不及关东一座小城,但其意义也是非比寻常。

  高欢入主长安后,立即分派人手,由薛孤延、斛律平领军三万先取蓝田、再夺武关;潘乐、斛律羡领军三万由平秦郡(宝鸡)北上攻萧关;又派斛律光、斛律羌举领步卒五万往大散关支援高澄,韦孝宽、李远虽无统兵之权,却也被安排随军西进,为高澄参谋。

  而此时高澄求援的信使还正在赶往长安的途中。

  关中四塞,即武关、萧关、潼关、大散关。

  武关地处蓝田关至南阳盆地的狭长山道之间。

  萧关位于关中平原西北方向,六盘山与云梦山之间,地处泾河源头附近,山岭与河谷交叉,地势狭窄险要,是扼守西北通道的重要隘口。

  大散关无需多言,向西可往陇山秦州,向南延嘉陵江上游蜿蜒曲折直至汉中,自是咽喉要道。

  不过关中通往汉中并不只是这一条道而已,较为著名的共有五条通道,沿秦岭主峰由西向东分布,即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秦岭五道中以同为河谷地的陈仓道与褒斜道最为便捷,可容大军通过,由大散关南下即为陈仓道。

  而傥骆道与子午道沿途崇山峻岭,通行与补给最为艰难。

  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走的就是西侧的岐山道、陈仓道、褒斜道,而魏延献上所谓子午谷奇谋,却是要在大军主力走西侧的同时,自己独领骑兵走最东侧,路况最差的子午道。

  潼关则是关中四塞中,唯一落入高氏手中的关隘,此外高欢有心裁撤西潼关,高氏重心在关东的情况下,在关西与关东之间多增一座西潼关,并不利于统治。

  可怜宇文泰当年勒紧裤腰带辛苦修筑,如今却要被人拆毁。

  高欢又抽空接见了举义的东魏降卒,对将士们自是一番安抚。

  老高王也是底层出身,最明白这些士卒们最期盼什么,当场许诺他们将重归行伍,作为脱产战兵,继续享有中兵待遇。

  立即赢得将士们齐呼‘高王万寿’,那山呼海啸的声势,不知情的还以为贺六浑在长安登基了咧。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拿下关中的高氏,离称帝篡国已经不远了。

  走到他们这个地位,进则为天子,退则被灭族,而吞并关中也满足了篡国的不世之功这一条件,待高欢回关东,就可以准备封齐王、假黄钺、加殊礼,下一步就等着与天子三辞三让。

  只不过高欢自己没有篡位的心思,一如他之前所言,此战无论胜负,回师后,都将把权力移交给高澄,自己养孙教子,安享天伦之乐。

  而且高澄在这一战的各种谋划,也让高欢能够放心将权力转移,毕竟自己身体自己最清楚。

  但如今吞并关中,无论如何也该庆贺一番,高欢在长安连番设宴,不顾身体与众将日日欢饮,甚至都将斛律金招了过来同乐,随他一同来长安的还有驻守玉璧的三万鲜卑兵,毕竟关中以下,玉璧再不复当初的重要性。

  而接替斛律金镇守玉璧城的,则是在渭北筑城还没把地基打好的王思政,渭北筑城本就只是高欢逼迫宇文泰决战的手段,如今战事已经了解,自然没有耗费人力物力再去筑城的必要。

  高欢甚至提前放归了参与筑城的十万民夫,让他们将好消息带回关东各地,同时震慑怀有异心之人,不使关东因父子俩身处关中而生乱。

  如今返回关东就无须再走蒲坂,径直出潼关走恒农即可,倒是方便了许多。

  醉心于酒色歌舞中的高欢也没忘了派人控制于谨家眷,等候高澄回来发落。

  高澄处置于谨家眷,更多是要收揽韦孝宽与李远之心,作为父亲的高欢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父子俩搭档许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一如不用高澄通知,高欢便派遣了五万步骑前往大散关支援。

  薛孤延、斛律平领三万大军赶至蓝田关下时,斛律光、斛律羌举等人才与攻伐萧关的潘乐、斛律羡在平秦郡(宝鸡)分别,一路向西南,一路向西北走泾河谷道。

  东魏在西潼关外大胜的消息早已传至蓝田关,得知宇文泰西撤,高氏入主长安,蓝田关内近千名守军早已是人心惶惶。

  又听闻东魏三万大军已至,在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守将没做多少犹豫,当即开关请降,薛孤延、斛律平不做休整,派除部分士卒留守蓝田关,看押降卒以后,继续沿商於谷道进往武关,一路势如破竹,沿途郡县尽皆改旗易帜,纷纷反正。

  而武关守军也没做太多抵抗,毕竟东边是东魏河南地,西侧关中也尽入高氏之手,他们困守武关,没有丝毫意义。

  况且蓝田关、武关、西潼关等东部关隘守城将士多是被临时征召入伍的民夫,也没有多少战斗力。

  东线频频报捷,与这种行军式接收战果不同,西线却陷入苦战。

  虽然宇文泰只给李虎留了四千步卒,再加上原有的千人守军,也不过五千人,但是大散关城池坚固,地势险要,更因家眷就在关后陇山,将士们的战意更是高昂,若能轻易夺取反倒是件奇怪事。

  高澄分出大量人手,驱赶百姓回去关中,其实也是这一次攻城不顺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宇文泰在秦州休整后,调集陇西军队、百姓,向大散关增援的同时,领剩余的六军主力共计两万步骑走陈仓道南下,欲在汉中守将得知关中战事结果之前,袭取汉中。

  之所以执意入蜀,正因为宇文泰知晓陇山难守,当年侯莫陈悦据守陇山,轻易被自己覆灭。

  而巴蜀却不同,其内是天府之国,水土肥沃,其外又有崇山峻岭,蜀道难行。

  如今恰逢蜀中兵力空虚,此上天赐予他的根基之地,远胜于残破关中。

  萧纪北上的时候,宇文泰也多有了解巴蜀情况,蜀中虽然在他的治理下,恢复了生产,但占据人口大多数的还是僚人,这一次北上的五万蜀兵之中就有大量僚族将士。

  如今损失了五万有生力量,蜀地再遭重创,宇文泰可不想再重复关中的日子,他受够了人口短缺的苦。

  宇文泰之所以先要退往陇山,休整其实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有心将陇西之民迁往蜀地。

  高澄能猜到宇文泰试图入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憋着劲要搞人口大迁徙。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他要还能事事预先知晓,料事如神,除非是穿越时给脑壳开了光。

  他这人聪明归聪明,但绝非如《三国演义》里的诸葛武侯一般,是多智而近妖的存在。

  当然,如果让张师齐动笔写一本《后三国演义》,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塑造起‘长厚而似伪,多智而近妖’的人物形象。

  至于所谓的好色多疑,统统春秋笔法。

  指挥大军攻城的间隙,高澄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张师齐,暗道:

  ‘以张师齐的史德,估计玩不转春秋笔法吧,毕竟他一贯都是如实记述,绝不弄虚作假。’

  这就叫说得多了,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

  虽然有宇文泰派兵支援,但东魏攻势太猛,李虎还在大散关城头苦苦坚持,甚至亲临前线厮杀。

  以高澄惜命的性子自然做不出这等事来,李虎此举也并非毫无作用,有他提振士气,大散关守军又抵御住了一波攻势,东魏攻城军队在高澄授意鸣金收兵后,如潮水般退去。

  李虎已然脱了力,他回身向南望去,只盼宇文泰能早些夺取汉中。

  与空虚的蜀地不同,汉中有大军屯驻,也正因为有汉中作屏障,萧衍才没有往蜀中调兵,毕竟先前要在东线发动攻势,哪有余力再去充实蜀地武备。

  由于消息闭塞,汉中至今不知关中战况,虽有大军驻扎,却因西魏与南梁的友好关系,多年无战事,防备称得上是松懈。

  毕竟也没多少人能想到关中大战失败的宇文泰,会把主意打到盟友身上,甚至汉中守将还不知道宇文泰已经战败。

  当追随萧纪北上的大将兰钦只身穿越群山峻岭,抵达汉中的时候,恰巧目睹了侯莫陈祟与尉迟迥作为先锋袭取城门,后续大军纷纷涌进的一幕。

  眼见西魏背盟,又想到这些年来朝廷对宇文泰的援助,甚至发兵五万参战支援,就连自己儿子兰京都身陷关中,只怕也做了俘虏。

  兰钦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出,险些昏死过去,宇文泰得了汉中,下一步必然入蜀,如今自己归途受阻,也不知该何去何从,都怪两魏如今灭佛,否则说不定还能学陈庆之剃发伪作僧人逃回南梁。

  但兰钦还是准备经由东魏境内回归南梁,至少东魏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容颜、身份,不像西魏,这段时间跟着萧纪出入各种场合,早就混了个熟脸。

  再说宇文泰,顺利夺取汉中以后,他一方面继续领军南下,另一方面派人返回陇西,迁徙民众南下,再由陇西驻军守卫汉中。

  至于迁民的方式也无甚心意,就是各种诋毁造谣高家父子,什么盘剥百信,苛政猛于虎,什么滥杀成性,暴虐残民。

  在他们的口中,小高王都是那种在路上碰见了小孩子在吃麦芽糖,都要把糖抢了塞自己嘴里,然后再把小孩子煮了吃,其人物形象早已经被妖魔化了。

  由于宇文泰各种抹黑宣传,以及东魏骑卒每年踩踏禾苗等事情的相互作用下,在西魏百姓眼中高家父子是一点拟人的事都不干。

  无需西魏士卒胁迫,就有大批陇西百姓自愿相随,一如撤离关中时的盛况。

  所以说,人的名,树的影,还是要正确引导舆论走向。

  也许是跟小高王斗久了,宇文泰也学了几分阴损,比如在迁徙陇山百姓之余,还派遣使者前往吐谷浑,要赠予陇西之地,以此引发东魏与吐谷浑之间的冲突。

  这就是一个明摆着的大坑,但关键在于吐谷浑汗能否抵御住诱惑。

  至于入蜀,宇文泰知晓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赶在尚未走漏风声之前入蜀。

  宇文泰继续派遣侯莫陈祟与尉迟迥并为先锋,由剑阁入蜀,由于蜀中军力被抽调一空,再兼各座关隘承平多年,防备松懈,故而西魏大军沿途势如破竹,一举冲入蜀中。

  蜀地北方重镇潼州很快失陷,侯莫陈祟与尉迟迥轻易逼近成都。

  成都毫无疑问是座雄城,但一旦被敌逼近,少有能够坚守,一如三国时刘璋降刘备,刘禅降邓艾。

  东晋时,成汉政权倒是坚挺了一波,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东晋小兵误击前进鼓,故而三军用命,得以破敌,桓温也因此平定蜀地。

  这一次成都照样未能坚守,但也不能怪守将,确实是缺兵少将,西魏大军四面围攻,哪顾得过来。

  夺取成都以后,宇文泰立即命人将百姓尽数迁移入蜀,留宇文护领五千人守成都,又亲率步骑一万五千人东出,夺取楚州,即如今的重庆。

  楚州为巴蜀门户,宇文泰的谋划很清楚,先把门给关上,再去蚕食蜀南。

  且不提南梁反应,随着薛孤延、斛律平夺取蓝田关、武关后,很快,经过一番血战,潘乐、斛律羡也随即拿下萧关。

  只剩了高澄还在大散关前吃土,毕竟难度不一样,宇文泰可没想过去守萧关。

  不过连日强攻下,将士虽多有伤亡,但是破关在望。

  李虎此时已经是身心俱疲,眼见陇西百姓与将士家眷皆以南迁,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率领守城将士冒雪逃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高澄组织军队再要攻城,大散关早已是人去楼空。

  在东魏士卒控制了城防以后,高澄终于走入了大散关,他知晓宇文泰定然是已经入蜀,否则李虎不会走。

  但万万没想到,整个陇西之地却已经是人迹去无踪,千里无鸡鸣,宇文泰给自己留了一处空地,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实在走不了,或者深山老林里管不着,其余陇西百姓尽数被他迁走了,更别提留下什么物资。

  吐谷浑汗原本在宇文泰使者的蛊惑下,本想东出,后来听说如今陇山情况,又得知高澄四处派兵抢占重要隘口,终于极为艰难的压下了野心,派人与东魏接触,重申两国友好。

  高澄自然是极为热情的接待了吐谷浑使者,如今可不是向吐谷浑用兵的时候。

  孰轻孰重,高澄看得最明白,现阶段的任务是迁徙民众,既缓解关东人地矛盾,又充实关陇地区,同时休养生息,再做计较。

  这一战虽然夺取关陇,但由于宇文泰搬空了长安府库,又迁走大量人口,更是将在陇西只给高澄留了一片白地,实际上这次出征造成的财政亏空难以填补,至少未来一段时间不能南顾。

  不过宇文泰玩阴的,想让吐谷浑给自己添堵,小高王自然要还他一份礼。

  高澄准备缓和与南梁的关系,让他们知道短时间高氏不愿再动兵戈,就看萧衍会不会趁着这段时间西进,将蜀地夺回。

  然而以他对萧衍的了解,只怕对方又要顾全大局。

  萧衍年老,却并不智昏,没有进取心是一回事,不代表他看不清如今的局势。

  三国时东吴袭取了荆州,诸葛亮、赵云等人一再请求刘备不要伐吴,自有其道理。

  南梁朝堂估摸着也不缺知晓天下局势的人。

  如今东魏尽得北地,虽然关中残破,但有关东人口,再休养生息几年,只怕势头更胜北魏,毕竟如今高氏正处于上升期。

  但是试一试又何妨,高澄打定主意再次派遣温子昇出使建康,事情不成,顶多是让温子昇白跑一趟,事情若是成了,宇文泰与萧衍交兵,他高澄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眼看陇西已定,吐谷浑也没有东出的迹象,高澄也准备回师长安,他当即对陇西做出布置,暂时留大将窦泰领骑卒一万驻守。

  而大散关守将高澄属意将王思政调来,守城这档子事,还是自己岳丈用着放心,之所以不用韦孝宽,也是高澄之前与高欢商量过,不把降将置于关西。

  毕竟才新近依附,忠诚度有待考验。

  在那次讨论中,高欢也提起了离开晋阳,常驻长安的打算。

  过去之所以坐镇晋阳,除了它易守难攻以外,更因为晋阳出兵关中更为方便。

  如今关中已被夺取,如玉璧城一般,晋阳的战略重要性随之下滑,对于此时的高氏来说,高欢将大本营由晋阳迁往长安明显是更合适的选择。

  高澄留斛律光暂守大散关,等待王思政前来接替,正准备回师,却意外得到一个来自长安的噩耗。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临终嘱托

  当时间回到太昌九年(540年)十二月上旬的时候,宇文泰还在为入蜀而努力,高澄也正在大散关鏖战,而入主长安,一洗三年怨恨的高欢却欢歌宴饮,整日喝大酒。

  只怪这段时间的好消息着实太多了,前线将领夺占关隘的同时,也不断有州郡遣使归附,总有设宴庆贺的理由。

  高欢沉浸在今日醉、明日醉、日日醉的生活中,原本就已经每况愈下的身子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十二月十一日,夏州刺史遣使来降,高欢再设酒宴,也许是来了兴致,高欢酒后在高台舞槊,汗水在冬季的寒夜里被风干,罢宴后,当晚便开始高烧高热,人也陷入昏迷。

  长安城中稍有名气的医者被尽数捉来,却没有人能医治,在众将拔刀威逼下,有医者才大着胆子道出实情:高王时日无多。

  自身多年沉疴,而这段期间滥饮酗酒,又兼风寒入体,着实药石难治。

  众将都乱了方寸,还好有先前从玉璧被招来的斛律金主事,他在高欢病倒时就立即命人封锁长安城,禁止消息外泄,又派遣心腹向高澄传递消息。

  同时逼迫医者诊治,不管能否起到效果,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可哪怕照着《伤寒杂病论》医治施药,却迟迟不见醒转,反倒是气息越来越微弱。

  十二月中旬,高澄正准备回师长安的时候,也终于得知了这一消息,来不及伤感,高澄立即规划启程。

  八万步骑中,除窦泰领一万骑领镇守陇西,五千步卒随斛律光镇守散关以外,高澄领高敖曹、彭乐、李远、韦孝宽等两万骑先行,其余四万五千步卒,出于谨慎考虑分为三部,每部一万五千人分别交由尉兴庆、以及贴身侍卫薛虎儿、纥奚舍乐带领去往长安。

  毕竟只是行军,让这三人带着走一程而已,若真是作战,高澄可不敢这样安排。

  高澄一路披星戴月,快马赶至长安近郊,却不急于进城,他派遣韦孝宽先往长安,唤慕容绍宗、刘丰、侯渊三将领麾下京畿军出城迎接。

  稍作等候后,来的却不止三人及其部众,还有这段时日主管长安一切事宜,骑马出城的斛律金。

  “叔父怎地亲自出城相迎!”

  高澄望见斛律金,赶紧策马上前,一脸受宠若惊道。

  斛律金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急切道:

  “大将军莫要再做试探了,相王已在弥留之际,你快随我入城吧。”

  他是知道高家父子臭毛病的,当年高澄主事晋阳,高欢入城前都要派与尉景先进城查探,父子俩这多疑性子直追汉末曹孟德。

  高澄被斛律金说穿小心思,却面无异样,别看小高王年纪轻,那也是有多年演艺经验的老戏骨了。

  但一听说高欢的情况,到底还是变了脸色。

  他不再多言,与斛律金并高敖曹、彭乐、慕容绍宗、侯渊、刘丰等将一齐打马入城,身后两万骑与屯驻长安的京畿军步卒如影随形。

  行至临时居所,原来是宇文泰的旧宅,贺六浑到底是没有搬进宫城,哪怕在东魏看来,西魏只是一个伪朝廷。

  进门前,高澄还是命令高敖曹接管了宇文泰丞相府的守卫,走到高欢的院里,薛孤延、斛律平、莫多娄代文等等一众将领都在此等候,看见高澄纷纷跪迎,人人面带悲伤之色,甚至有人哭出声来,但究竟有几分伤痛,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高澄无暇理会众将,他走到高欢卧房门外,立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阿惠?是阿惠回来了吗?”

  高欢显然也是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他有气无力的呼唤道。

  高澄一个健步冲进屋里,跪在地上紧紧握住高欢伸在半空的手,哽咽道:

  “阿爷,是我,是阿惠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高欢不住地说道,他知道只要高澄回了长安,权力交接就不要出乱子。

  可考虑到儿子久在洛阳,虽然在这几年有了些与晋阳将领交往,但也不深,恐其不识忠奸,于是对高澄说道:

  “阿惠,去将斛律金唤来。”

  高澄连忙应下,赶忙跑去院里把斛律金带了进来。

  高欢屏退卧房里的其余闲杂人等,当着斛律金的面对高澄叮嘱道:

  “阿六敦曾与为父割心前血为誓,名为君臣,实有兄弟之义,昔日我卧病于华阴(玉璧),今日又昏厥于长安,多有赖他主持,才不致生乱,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完全信任他,他绝对不会辜负你。”

  一旁的斛律金听得高欢这番话已经是泪流满面。

  而高澄重重点头,转身朝斛律金跪拜请罪道:

  “澄身负父王霸业与全家生死,不敢不小心从事,先前见疑,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斛律将军宽恕。”

  斛律金哪敢受高澄如此大礼,赶紧将一把将他扶起,又看了眼已经在准备遗言高欢,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高欢无力起身,他扯动嘴角强笑道:

  “我还未死,阿六敦莫要急着哭,且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与阿惠说。”

  斛律金知道高欢还有交代,当即依言告退。

  众将见斛律金进去时还只是双眸泛红,出来却涕泪横流,全都心生好奇,可却也没人敢在这时候瞎打听,就连彭乐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抹眼泪。

  “三年前,为父西征大败,生死未卜,彭乐先往华阴,寻见斛律金,提及我被贺拔胜追杀,生死未卜,建议早做计较,虽然之后说是要让众人迎立你,但其人心思难测,你要小心提防。”(176章)

  卧房中,高欢向高澄提起了彭乐,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彭乐所言并未有错,只不过他数次背主,活脱脱一个小高欢的行径,也让贺六浑对彭乐多有提防。

  其实这些事情高澄心里都清楚,但他并没有打断高欢,而是很认真的听着。

  他知道,只有交待了所有不放心的事,高欢才能安心。

  见高澄一口应下,高欢又道:

  “尉景对我有养育之恩,早些年他是做过错事,但如今已经痛改前非,若他无罪,你莫要因陈年旧怨与他置气,纵然有罪,也尽量留他性命。”

  高澄感觉到高欢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看着他满怀希冀的目光,点头答应道:

  “阿爷请放心,只要尉景奉公守法,孩儿依旧当他是姑父。”

  高欢闻言,手掌也松了力,继续道:

  “孝先(段韶)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小亲善,他的才能你最清楚不过,你另一位姑父厍狄干是一位正直的鲜卑老公,他与敕勒老公(斛律金)你都可以完全信任。”

  高澄继续大答应下来,又听高欢说道:

  “可朱浑元与你麾下的刘丰都是从关西不远千里,穿行绝地来投,必定不会生有二心。”

  “父王请放心,孩儿既用他们,自然信任其忠。”

  高欢于是决定不再提高澄麾下将领,又转而说起了晋阳大将:

  “贺拔仁自入我麾下以来,鞍前马后十年,从未犯错,此人朴实,可以重用。”

  贺拔仁与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虽然都是出自敕勒族贺拔氏,但并无亲属关系,他是信都元从,参与一系列战事,多有战功。

  高澄与贺拔仁交往不多,但也知晓这是后世北齐重臣,死后被追赠假黄钺、相国、太尉、录尚书、十二州诸军事、朔州刺史。

  能有这份身后哀荣,高澄自然不会无视了他。

  高欢见高澄听得认真,于是继续道:

  “潘乐是个有道德的人,心地善良且宽厚,他会是你很好的臂助。”

  说罢又提起了自己初恋韩智辉的兄长,韩轨:

  “韩轨从小就行事鲁莽,你要多加宽容。”

  由于此前韩轨在瀛洲大肆贪腐,高澄看在高欢的颜面上,只惩治了其僚佐府吏,对韩轨网开一面,高欢担心自己死后,韩轨没了庇佑,会被高澄惩处,于是特意告诫高澄。

  能与韩智辉是初恋,自然也代表高欢与韩轨打小就相识,才有这句从小行事鲁莽,这其中的爱护之意,感情之深,可见一斑。

  高澄自然是答应得痛快,只要韩轨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看在七弟高涣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他那位亲娘舅。

  高欢再给出了斛律金、厍狄干、段韶、可朱浑元、刘丰、贺拔仁、潘乐等七名可以被重用的人员,以及尉景、韩轨两名需要高澄善待之人,再兼提防彭乐以后,绝口不再提军中将校,连侯景都不曾提及。

  因为他相信以高澄的能力,镇守区区荆州之地的侯景翻不了天。

  说完了军中将领,高欢又提起了高澄两个小舅子:

  “为父出身微末,本是浮萍,幸得天柱提携,才能崭露头角,受人恩惠不可忘,你务必要为天柱留存血脉,其二子,需赐免死铁券,若非谋乱,可免十次死罪。”

  这件事高澄嘴上答应下来,但他不准备照办,为尔朱文畅与尔朱文略颁下免死铁券只会纵容他们为恶,真等十次死罪犯完,哪还能够悔改。

  似乎说了太多话,高欢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气若游离地对高澄道:

  “阿惠,让诸将进来吧。”

  高澄再次起身出屋,带了一众将领进来,宽敞的卧室里却被挤得水泄不通。

  在高欢的示意下,高澄坐在榻边将他扶起,只听高欢鼓足了气力道:

  “孤与诸君相知相识近十年,不想如今却要先于诸君而去。”

  “高王……”

  “相王……”

  众将齐齐出声,却被高欢摆手阻止,只听他继续道:

  “寿命终有尽,孤不能与诸位再携手同行,阿惠聪慧,但毕竟年幼,孤去后,还请诸位尽心辅佐,助他混一宇内,成就霸业。”

  “末将誓死效忠高王!誓死效忠大将军!”

  “末将愿为高氏霸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末将蒙高王厚遇,乃有今日富贵,若不思回报,与犬彘何异!”

  众将纷纷在高欢榻前表明忠心。

  高欢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随即又泛起异样的红晕,只听他继续对高澄道:

  “阿惠,为父死后,你可上表天子,请减封国食邑,分赐诸将。”

  高澄从来都是以公为家,即把公家的都看作自家的,当然也不会吝惜一些食邑,立即答应下来,众将也纷纷含泪谢恩。

  今日说了太多话,高欢也累了,眼皮越发沉重,他靠在高澄肩膀上,强振精神对一旁的斛律金道:

  “阿六敦,今日孤能否再听一曲《敕勒川》?”

  斛律金擦干了眼眶中的泪水,动情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在斛律金的歌声中闭上了双眼,嘴角却微微上扬。

  也许他梦见了北疆的大草原,他在那里结识了初恋韩智辉,被其父母以出身低贱为由拒婚后,又在一次戍守城门时遇见了真定侯娄提的孙女,娄昭君。

  她很大胆,才见第一面便指着他说什么‘此人就是我的丈夫,’嚷嚷着非君不嫁,还多次让婢女给自己送钱,催他上门下聘,真是一个愁嫁的女人。

  由于这女人太过坚持,连她父母都不能反对,谁也没想道一个罪户出身的破落户,居然攀上了高枝,贺六浑在怀朔镇着实风光了一把,当初迎亲回来,他还特意让人绕道往韩家门前走一趟,就是要让韩智辉父母好好看看自己的本事:

  你们当初瞧不起我,将智辉嫁给旁人,如今我贺六浑娶的是真定侯的孙女!

  卧房中,满屋子的哭喊声高欢再也听不见了,他在斛律金的歌声中安详去世。

  高澄将高欢抱紧在胸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年少时候不知事,闹出不少父慈子孝的笑话,然而真当高欢撒手人寰,高澄只感觉痛断肝肠。

  做了十多年父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真感情。

  他们明明都已经约定好了,此战过后,由高欢在长安养孙教子,自己则在洛阳统领军政,大权独揽,可如今却阴阳两隔。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扶灵东归

  “高王薨逝,大将军自是悲痛万分,然北方初定,人心未稳,还请大将军以国事为重,承嗣王业,以安天下百姓。”

  一众悲鸣声中,斛律金俯首叩请道。

  其余众将也纷纷随之进言,劝说高澄莫要沉浸在悲伤之中。

  高澄小心地将高欢扶倒在榻上,深深看了眼他安详的面容,随即转身对众将推辞道:

  “父王离世,澄痛彻心扉,只愿为父结庐守孝,心生倦意,无心再理国事,我有兄弟十人,诸君可从其中择其贤者,或亦可自行推选明主。”

  话才说完,却见彭乐抽刀而起,目视众将,厉声喝道:

  “我等受高王遗命,共奉大将军为主,谁若敢生有二心,请试吾刃之利否!”

  在场众将也争相表达忠心,斛律金也知道高澄并不是要撂担子,只不过是面上推辞而已,进而劝说道:

  “大将军贵为嫡长,且执政多年,功勋有目共睹,而今又有高王遗命,身负天下之望,岂可行愚孝之事,还请大将军以高王创业辛苦为念,勿再推辞。”

  慕容绍宗是知道高澄心意的,他起身对在场诸将说道:

  “我等诚心尊奉大将军为主,听凭驱使,莫敢不从,自今日起,谁若不尊号令,绍宗愿为大将军杀之!”

  “末将等愿为大将军共杀之!”

  众人纷纷附和,眼见群情汹涌,高澄只得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他无奈叹息道:

  “澄本无心,奈何盛情难却,又得父王遗命,若弃之不顾,非人子所为。”

  诸将见他答应,人人面露喜色,斛律金恳切道:

  “关中新定,高王骤然崩逝,未免宵小心生异望,还请大将军早做决断,克继王位,以绝歹人非分之想。”

  高澄再无为难之色,他其实在来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高欢薨逝的准备,当即与众将道:

  “吾意扶灵归朝,于洛阳为父王治丧。”

  说罢,望向斛律金,唤道:

  “斛律阿六敦!”

  斛律金躬身道:

  “末将在!”

  高澄喝问道:

  “吾命你领兵两万归晋阳,稳定河东局势,不使生乱,能否做到!”

  斛律金毫不迟疑地答道:

  “末将必尽心竭力,以保河东安宁!”

  高澄闻言颔首,显然对斛律金的回答很是满意,他又望向潘乐,唤道:

  “潘相贵!”

  “末将在!”

  潘乐应声出列。

  “吾将东归,今日以你为留守,领兵三万,驻守长安。”

  在众将羡慕的目光中,潘乐涨红着脸大声应诺。

  随即,高澄又对关中各关隘做出布置,才遣退诸将,只留了斛律金与潘乐二人,显然还有事要与他们说。

  待诸将离去,高澄握住潘乐的说,动情道:

  “今日突逢大变,澄心智已乱,却牢记父王遗言:‘潘相乐有道德,心地善良且宽厚,可为臂助,’现在我将长安托付于君,烦请为我震慑关中。”

  潘乐与高澄关系并不密切,他原本还不解为何对方会用自己坐镇长安,如今听得这番话,哪还不明白其中原委,当即朝着高欢遗体叩首痛哭。

  高澄扶起潘乐,好生安抚一番后,又对斛律金道:

  “母妃与澄二子俱在晋阳,且为高氏根基所在,非心腹不足以相托,父王临终教诲,言犹在耳,还请斛律将军莫要忘怀。”

  “高王恩义,末将死不敢忘。”

  “还请将军莫要轻言生死,澄与明月情同兄弟,今日父王弃我而去,不愿将军再有闪失。”

  斛律金哪听不出此中深意,哪怕只不过是拉拢之言,做不得真,却依旧感激涕零:

  “末将一家得高王、大将军如此信重,纵为牛马驱使,亦不能报答万一。”

  “我待明月如手足,敬将军为叔父,何能以牛马视之,请勿再作此言!”

  高澄闻言佯怒,斛律金慌忙告罪,高澄才缓和了脸色,继续吩咐道:

  “而今父王身死,将军入晋阳后,当遣人护送王府家眷南下。”

  娄昭君等高欢一众遗孀以及高孝璋、高孝瑜自然是要参与丧事,好在如今正值寒冬,若在酷夏,只怕等不及他们。

  斛律金应下此事后,与潘乐一同被高澄屏退,卧房中只剩了高澄与高欢遗骸独处。

  “很虚伪吧。”

  高澄继续自说自话道:

  “分明不可能放下权力,却还要故作推辞,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往日还有父王共演,如今却只剩了我唱独角戏。”

  屋外寒风呼啸,高澄静坐无言。

  次日,即太昌九年(540年)十二月十八日,斛律金由高澄亲自送出长安城外,领军两万渡渭水向蒲坂而去。

  十九日尉兴庆、薛虎儿、纥奚舍乐领四万五千步卒抵达长安。

  休整一日后,十二月二十,高澄留三万大军随潘乐守长安,再分兵万余把守各个关隘,领其余步骑十五万并俘虏十六万走潼关扶灵东归。

  由于不再封锁消息,当高澄大军行至恒农时,高欢身死的消息已经传至洛阳,却无人敢有异动。

  一来是高氏新得关中,高欢虽死,犹有高澄,威势正盛,又携步骑十五万,浩浩荡荡。

  二来则是高澄在洛阳周边布有重兵,如王士良代领的禁军,可朱浑元部曲、张亮统御的两万盐兵,以及娄昭、段韶在滑台分领十万河北州郡兵。

  洛阳宫城。

  高皇后哭得肝肠寸断,而元善见也是神色恍惚,按理来说,权臣身死,他这个傀儡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相较于毕恭毕敬的高欢,高澄明显不当人。

  如今高欢已死,按照之前谋划,自是等待高澄入洛阳,趁机由地道杀入渤海王府,诛除高氏,复兴大魏,然而事到临头,眼见高澄离洛阳越来越近,元善见反而犹疑起来:

  ‘一旦高氏授首,朕当真能控制局势?’

  若加上高澄带回来的十五万步骑,洛阳周边可算集结了三十万大军。

  正当元善见举棋不定的时候,与他早有密谋的宗室郡王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礼部郎中元瑾等人入宫,为其坚定决心:

  “陛下难道忘了随行还有十六万俘虏,若陛下诛除高氏,降旨宽恕俘虏,得其拥护,再以天子之名,挟大军逼迫诸将,又免其从贼之罪,诸将必然畏服,如此,王业可兴,社稷得保。”

  元大器等宗室对于王业兴不兴其实没多大兴趣,他们更在意自己的生死。

  如今高氏鲸吞关陇,彻底统一北方,以高澄平日里的跋扈,只怕回朝就要准备着谋朝篡位。

  按照自刘宋代晋以来的例子,哪家得国又不是对前朝宗室大开杀戒,为了自保,他们才积极出言挑唆。

  元善见被他们说得动心,立即与众人又仔细谋划,全然不知一切都处在早已得到高澄提醒的护军将军王士良监视之中。

  王士良得到消息,听说元大器等人入宫闭门密谈,心知其必有图谋,立即派心腹出城,向高澄传信。

  高澄收到王士良密报,立即派快马传令王士良,命他率禁军封闭宫禁,不准任何人出入,同时搜索地道,又传亮张亮与可朱浑元,命二人领兵于洛阳城中戒严,另抓捕元大器等人。

  当高澄行至洛阳近郊三十里时,王士良、张亮、可朱浑元收到命令,各自行动起来,凡事当日入宫与元善见闭门商议之人,尽被抓获。

  王士良则领禁军隔绝内外消息,又在宫中大肆搜索地道,元善见又怒又怕,他大声责问王士良:

  “王卿可是要谋乱!”

  王士良告罪道:

  “宫中藏有奸逆,臣奉大将军之命搜捕,还请陛下息怒!”

  “大将军误听人言而已,宫中哪有奸逆藏身之处,还不速速退下!”

  却不得王士良理睬,元善见怒喝道:

  “王士良!你究竟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王士良闻言一愣,随后躬身答道:

  “臣只知大将军,不识天子。”

  元善见气得浑身发抖,匆匆赶来的高皇后听见这番言语,怒气冲冲的将才满月的太子交由乳娘怀抱,自己厉声责骂道:

  “王士良,你出自太原王氏,宗族被孝文帝提携,贵为四姓之一,也算世受国恩,今日却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他日身死,你有何颜面再见先祖。”

  王士良却凛然无惧,他毫不客气的回怼道:

  “臣之家事,无需皇后操心,但请皇后先顾念好自己,若他日高氏先祖问起,又该如何对答。”

  高皇后咬牙问道:

  “高澄当真要弑君篡国?他真敢行此恶事!”

  王士良对此不屑一顾:

  “大将军作为,何须与他人解释。”

  话音刚落,就有禁军将士前来报信:

  “启禀将军,宫中发现地道,似直通渤海王府。”

  高皇后闻言脸色煞白,元善见更是站立不稳,王士良回身看向二人,浅笑道:

  “看来今日之事,反倒是有劳陛下与皇后向大将军解释了。”

  说罢,不顾高皇后阻扰,命人将元善见拖拽去明光殿囚禁,而后故意在高皇后面前感叹道: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大将军有心尽忠魏室,奈何却不被天子所容。”

  第三百三十三章 狗脚朕与齐王

  三十里的距离并不遥远,翌日,高澄抵达洛阳建春门,时间来到了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初四。

  王思政已经接替斛律光散关守将之职,斛律光正率部东归,而段韶、娄昭也奉高澄之命,由滑台移师虎牢关。

  洛阳内外早已戒严,民众倒无甚担忧,哪怕高家自己坐上皇位,以高澄过去爱民举措来看,也不似暴君模样,反而是非高党大臣,因元大器等一批宗王被捕,各个胆战心惊,没有一丝新年的喜气。

  高澄留并州胡在城外看管降卒,又派京畿军接管城防与宫禁,就连禁军也以休息为名,暂时被遣散回家。

  入城后,高澄并未回府,他特意叫上了户部尚书崔季舒,领着一千亲卫带甲执刃,直冲由京畿军控制的宫城。

  行至关押元善见的明光殿外,高澄让薛虎儿、纥奚舍乐领人入内仔细搜查,甚至连元善见都被搜了身,确保没有兵刃,才肯进殿。

  他是真的惜命,当年尔朱荣要是有高澄十分之一的谨慎,也不至于让元子攸从怀里掏出短匕,一刀毙命。

  元善见望见无数甲士随高澄涌入,要说不害怕,必然是假的,但这些时日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下,只怕卑躬屈膝也难免一死,横竖都是死,至少要保住自己身为天子的威仪。

  只见元善见端坐胡床,从容道:

  “大将军……”

  话未说完,却被高澄三两步踏上御阶,一把揪起了衣襟,整个人也被提了起来,也亏是薛虎儿等人已经搜了身,不然高澄可不敢如此近身。

  只听高澄喝问道:

  “陛下何意反邪!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

  小高王倒是没有栽赃给元善见妃嫔,他不屑于拿无辜妇人撒气,说实话,他也确实没有多少怒气,决心拥立元善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这一天。

  元善见好不容易挣脱开,自以为死期将至,不胜忿恨道:

  “自古唯闻臣反君,未闻君反臣,大将军自要谋反,何必反责于朕!朕杀大将军,则社稷安,不杀,祖宗基业必为大将军所篡,朕亦不能得免。若要谋逆,是急是缓,皆由大将军心意,如今正值其时也,何须再苛责于朕!”

  “朕!朕!狗脚朕!若无我向父王进言,拥你为主,安有你今日尊荣!崔季舒!陛下执迷不悟,由你将之殴醒!”

  高澄一声令下,崔季舒早已是摩拳擦掌。

  今日大将军入宫,留守洛阳诸多心腹,却只唤来自己一人,还不是看中他年轻能打,曾经殴打国两任西魏皇帝元修、元宝炬的崔季舒对此心知肚明。

  此刻得了高澄之命,待他稍作退后,崔季舒冲上前来挥拳便打,崔家拳法重现江湖,殿中一众亲卫纷纷高呼:

  “崔尚书好拳法!”

  “崔尚书!快挥直拳!”

  崔季舒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头脑一热,下手就没了轻重,看得高澄眉眼抽搐:我是让你将元善见殴醒,不是让你把天子殴杀!

  高澄于是冲薛虎儿、纥奚舍乐二人使个眼色,本想让二人劝架,哪知这两个武人阅读理解不及格,以为高澄是要他们助战,于是二人也加入战团,三人围殴元善见。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高澄也顾不得出尔反尔,赶紧将三人唤住,嘴上却不留情的讥讽道:

  “陛下已知臣拳否?”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元善见,吃力的站了起来,整理了衣冠,扯动嘴角道:

  “大将军亦知天子之拳否?”

  说罢,在满殿讶异的目光中,举起拳来,颤巍着步子走向高澄。

  众人试图冲上前来将元善见制服,却被高澄阻止。

  元善见有气无力的一拳锤击在高澄胸膛,受了这一拳,高澄才说道:

  “于陛下而言,兴复魏室,自当要杀我,但先有尔朱氏掌权,后有高氏执政,元氏早就气数已尽。

  “试想尔朱氏当年作为,尔朱荣溺死太后、幼主,尔朱兆缢杀庄帝,凌辱嫔妃,废立随心。

  “陛下即位十年,臣父侍奉陛下,可谓恭敬,臣虽偶有胁迫,然外人诋毁臣贪色,却亦无秽乱宫闱,夜宿龙榻之举。

  “臣请陛下多读医书,也是要让陛下效仿山阳公故事,安度余生。

  “陛下方才说,杀臣,则社稷安,不杀臣,则祖宗基业为人所夺,臣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若进,则登临九五,若裹足不前,则有后汉梁冀之祸,陛下为何不能体谅为臣,臣何其难也!”

  梁冀是东汉时期外戚、权臣,先后立冲、质、桓三帝,汉质帝称其为跋扈将军,随即被他毒杀,执掌朝政近二十年,最终被汉桓帝与宦官谋诛,被迫自杀,满门老少皆被斩首。

  当时因梁冀倒台,党羽被罢免,整个朝廷都空了,只剩下尚书令尹勋、光禄勋袁盱以及廷尉邯郸义三人。

  高澄这番话确实厚颜无耻,说自己不得已才想着要谋朝篡位,还跟元善见诉苦自己太难了,简直就是简直了。

  不过,虽然立场不同,但他也确实欣赏元善见,被他圈养了十年,哪怕明知好好当个傀儡,也能安享富贵,却仍有振作之心,遍数亡国之君,也只有崇祯能在骨气上与他一较高下,当然,崇祯这人也就只有骨气值得称道。

  高澄还是不愿害了元善见的性命,毕竟小高王尊重传统,还有一套篡位的流程等着元善见与他配合走完,他继续说道:

  “今日陛下欲害臣之性命,才有崔季舒等人不敬,如今陛下还我一拳,也算两清。陛下这几年里若安分守己,臣依旧许下富贵,往后若再做非分之想,休怪臣不念君臣之情。”

  一旁的崔季舒听了就觉得很离谱,小高王啥时候念过君臣之情,而且这句话一般不是皇帝对臣子说的吗?

  也太过大逆不道了吧,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都打了三位天子,好像都能诛九族,不由得暗自发笑。

  元善见一言不发,高澄也不愿与他多言,正欲出殿,却望见抱着太子被阻拦在外的高皇后,她正一脸忧容的朝殿内张望。

  高澄驻足回首对元善见道:

  “陛下即使不惜身,也应顾及子嗣,只需陛下安分守己,臣必保陛下一家平安。”

  听见这话,元善见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但高澄早已迈出殿去。

  “阿……大将军。”

  高皇后见高澄出门,本想呼唤阿兄,却又临时改了口。

  高澄在她面前站住脚步,从怀里接过才满月的太子,打量一番,抬头道:

  “取了名字?”

  高皇后摇头道:

  “还没有,本想等阿爷回来再取。”

  “阿爷回不来了,就由我来代取吧。”

  高澄黯然道,他与高皇后两人都红了眼睛。

  稍作思考,高澄提议道:

  “怀仁如何,希望他能够秉持一颗仁善之心。”

  “元怀仁……”

  高皇后默念一句,而后拜谢道:

  “谢大将军赐名。”

  高澄只是点点头,再无话可与高皇后言语,迈开步来,不曾回首。

  待一众亲卫随他离开,高皇后走进了明光殿,元善见也才恢复了自由。

  “皇后,让朕抱一抱太子。”

  瘫坐在地上的元善见张开手说道。

  往日里百依百顺的高皇后却不曾将元怀仁交给丈夫,只听她哽咽道:

  “陛下挖掘地道,真是为了杀臣妾满门?”

  虽然一直以来护着丈夫不受高隆之的欺凌,但她确实不知道还有地道这一回事。

  元善见本想推脱,可见了高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能无言以对。

  高皇后抹了泪,劝说道:

  “今日阿兄放过了陛下,还请陛下莫要再生事端,你我平平静静过日子难道不好么?”

  其实早在出嫁前,她就知道高氏篡国是必然的事情,这些年之所以护着元善见,也是觉得亏欠了他,毕竟是自己与父兄血浓于水,哪怕再怎么偏向丈夫,他们也不会因此害了自己的性命。

  却不曾想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你死我活这一步。

  也只能说高皇后是个妇人,不曾参与权力争夺,自古以来但凡傀儡天子与权臣之间的争斗,哪怕隔壁宇文泰与元宝炬这等少见的好搭档,等元宝炬身死,其嫡长子元钦继位后,因谋划夺权,不也被宇文泰毒杀。

  而继任的元宝炬第四子元廓,在禅让后,亦遭宇文护杀害。

  权力场上的密谋一旦败露,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如同高澄这般愿意愿意再给机会的,少之又少。

  当然,高澄愿意放过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后人眼中的CP搭档、诸多名场面的共同参与者元善见,但不代表他会放过参与此事的一众人等。

  高氏的屠刀已然举起,无论如何总要见血,不然往后人人效仿,怂恿天子谋逆,他小高王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无需审理,早已被捉拿的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礼部郎中元瑾以及元善见亲信宦官大长秋卿刘思逸等人尽被押往阊阖门外行刑,由崔季舒监斩,高澄还特意命人将元善见带至宫城上观刑。

  一同候斩的还有元大器等人府中男丁,至于女眷则被充为奴婢,发往蚕室劳作,免过一死。

  午时方至,随着监斩官崔季舒下令道: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们举刀斩下,无数人头落地,血流如注。

  元善见八岁入宫,虽说被高氏圈养,但到底也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尸首分离,元善见吓得面无人色,嘴唇颤抖,浑身直哆嗦。

  被王士良遣人送回宫城,元善见久久不能忘记那可怖场景。

  如今地道被人填埋,党羽被人杀戮,哪怕元善见有心再度振作,也无人再敢与他同谋。

  高澄不止让元善见观刑,更是将许多宗亲大臣唤来,以震慑宵小。

  至于小高王自己,则早早回了渤海王府为高欢准备丧事。

  如高隆之、孙腾、司马子如等一众留守洛阳的高欢旧友纷纷登门,含泪瞻仰高欢遗容的同时,也借机拜会新主。

  众人离去的时候,高澄将高隆之留了下来,大家伙都知道,必然是要让高隆之入宫与元善见‘磋商’高欢的身后哀荣。

  高隆之与高澄商议许久,才出渤海王府又匆匆入宫,请由元善见‘定夺’。

  哪怕平日里,看见了高隆之,元善见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今天刚刚遭了惊吓,自然是乖巧答应对高欢的追封,以及高澄的封赏,毕竟高家父子领兵统一北方,有大功于国。

  次日,即正月初五,清晨,开朝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大家都知道昨天就已经把封赏商量好了,今天只是走一个流程。

  高澄依旧缺席,其实如今宫城已被清洗,如刘思逸等心向天子的不少宦官都已被处死,只是今天讨论的是对他与高欢的封赏,高澄不便出席。

  况且他辞官了,没错,高澄以守孝为名请辞大将军、中书监、侍中、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等职,安心留在渤海王府为父亲高欢准备丧事。

  很快,朝议便有了结果,高隆之作为使者,登门向高澄宣旨。

  高欢的身后哀荣,一切皆如高澄与高隆之先前所议:

  葬礼依照西汉大将军霍光、东汉东平王刘苍故事;

  追赠假黄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

  又授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轻车、介士,兼备九锡殊礼。

  由于贺六浑自称出自渤海高氏,渤海郡在战国时期属齐地;又在信都建义,亦是在齐地起家,同时齐国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国,故而虽久在晋阳,却依旧以齐为王号,谥献武,即齐献武王。

  “……赖齐献武王奋扬灵武,克剪多难,重悬日月,更缀参辰,庙以扫除,国由再造,鸿勋巨业,无德而称。”

  一番夸赞之后,高澄接旨,代父叩首谢恩,高隆之见状,稍稍避开,他自觉受不起高澄大礼,也认为元善见同样受不起。

  宣读完高欢的身后哀荣,接下来自然是对高澄的封赏。

  首先告知高澄此前的辞官请求通通不被允许,高隆之苦劝道:

  “北地新定,国朝正值多事之秋,非大将军不能当此重任,还请大将军以天下黎庶为念,勿以私情而枉顾国事。”

  一贯以公忠体国为使命的高澄,此番有心为父守孝,却也难以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可谓忠孝两难全。

  经高隆之苦劝,终于决定舍小家,为大家,一如既往为大魏效忠,便也接过了高隆之递回来的辞官奏疏。

  陪小高王演完这一段戏,高隆之便开始宣读元善见为高澄的封赏,即:

  加授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进位齐王,增邑十万户,假黄钺、赐九锡殊礼。

  高澄闻罢,勃然大怒,他怒斥高隆之道:

  “父王操劳一生,方有如此尊荣,澄又有何功劳,岂能窃居此位,这必定是你高隆之蛊惑天子所为。

  “昔日父王待你不薄,澄亦不曾有负于你,为何今日却要陷我于不义!若非念及过往尊你为叔父,此刻我便要让人将你打杀!

  “你回去转告陛下,此乱诏也,澄宁死不受!”

  高隆之看着高澄正气凛然的模样,心道: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可都是按照你的吩咐逼迫天子拟旨,这里边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不过侍奉高家父子十余年,也知道高欢、高澄对待自己人,宽容温和,只不过就这臭毛病,爱演!

  高隆之赶紧一一细数起高澄过往功劳,说罢,再次劝说道:

  “齐王之功,可与日月争辉,此天下万民、满朝文武所共望也,怎能说是德不配位。”

  可高澄却执意不受,高隆之无奈,猜测高澄是想来个三辞三让,当年受封大将军时就玩过这一招,于是高隆之轻声道:

  “大王可是要三辞?”

  却见高澄悄悄用手势比了一个六。

  好家伙!高隆之面色一苦,内心直呼好家伙!

  当个齐王受殊礼都要六辞六让,等将来劝进,那还得了,到时候是九辞九让,还是十二辞十二让才能让小高王满意。

  更别提别人辞让,每一辞都是要隔上几天,偏偏高澄既爱演,在这方面又是个急性子,六辞六让非要一天之内弄完,高隆之没办法,哪怕跑断腿也要配合他演上这一场。

  谁叫自家小高王就爱来这一套,要是没过足戏瘾,指不定一连几天都瞧不见好脸色。

  就这般,高隆之在渤海王府与宫城之间一连跑了五趟,回回被高澄赶出家门,骂他惑主,是要颠覆大魏社稷,如此殊荣不是人臣应该受的。

  当高隆之颤巍着腿第六次来到渤海王府时,高澄终于松了口,答应下来。

  高隆之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高澄也得以在保留原有官职的同时,继承了高欢一切官爵,进位齐王。

  在由高隆之交还往宫中的谢恩表中,高澄以高欢遗命为由,请求将十万食邑分赐督将。

  元善见还能怎么办,他们高家就是这般无耻,先是逼自己增邑十万户,然后又故作清高不肯要,拿着这些食邑分赐将领,结果他们高家原本食邑一户不少,偏偏各地督将都要承他们的恩情。

  最关键是,这还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当年高欢初掌权时就曾用过,邀买人心,稳固统治而已,但这般赐予实利也确实有效,否则贺六浑临死之际,也不会特意交待高澄这件事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初六,大将军兼相国,齐王高澄正式为齐献武王高欢发丧。

  天子元善见身穿缌衰,即天子吊唁诸侯的丧服,携皇后、太子亲往齐王府举哀,一连三日为齐献武王高欢守灵。

  捎带一提,渤海王府的匾额早在昨日高澄接受天子封赏,就当场换成了齐王府,只能说小高王早有准备。

  齐王高澄更是强忍悲痛,领着一众兄弟,包括已经搬出王府的高洋,答谢往来宾客。

  哪怕是高洋,得知高欢死讯,背地里也没少掉眼泪,他生在这个母亲不疼,大哥不爱的家里,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也曾因为父亲的冷漠而心生怨恨。

  只不过与高澄一番交心后才明白,高欢的冷漠才是这位父亲表达爱的方式。

  高澄将兄弟们的神情看在眼中,其实很多人与高欢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还在襁褓中就被送来洛阳,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尤其是年幼的几个,只是看着兄长们在哭,自己也跟着一起嚎。

  高欢肯定不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凡生了儿子,全都扔给了高澄。

  但他绝对是一位好父亲,强忍对诸子的思念,只为了他们能在生性多疑的兄长手下,过上好日子,也避免因高澄远在洛阳,其余诸子接触到军队,以致手足相残的局面发生。

  远在晋阳的娄昭君等人已经在南下途中,得知高欢薨逝的消息时,无不哭成泪人,甚至有人昏死过去。

  高孝璋与高孝瑜自小被高欢养在身边,与高欢,远比那些小叔父们感情深厚,听闻噩耗,弄明白了何谓身死,更是哭闹着要祖父,茶饭不思,眼看着在途中消瘦下来,还是祖母娄昭君狠了心,硬灌了米粥进肚,才不至于饿出个好歹。

  而此时的建康,南梁朝堂正在为宇文泰袭取蜀地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哪怕还不知道如今东魏正在进行权力交接,无暇南顾,将领们也请求西征,而文臣们大多请求以大局为重。

  认为高氏才是大敌,实力为三方之最,况且宇文泰已经夺占楚州(重庆),占据地利,此时去攻,纵使夺回蜀地,亦难免两败俱伤,若到时高氏来攻,何以御敌。

  萧衍也不是老糊涂,知道文臣们说得在理,但他怎么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关键还是脸面上也过不去。

  举个例子,萧衍给宇文泰当了许多年榜一大哥,线下一面基,居然是个抠脚大汉,还拿着把刀抢了自己,搁谁谁受得了。

  正当满朝文武为此就差撸起袖子开干时,一封宇文泰的降表送抵建康。

  第三百三十四章 奉养

  但凡有立场,多少也会带点小心思,南梁武将们请求西征,自然是冲着立战功去的,毕竟我打不过东魏,难道还打不了你这个丧家之犬的宇文泰么!

  而即使收复蜀地,功劳也与文臣们没什么关系,故而他们对此态度较为消极,甚至出于对抗击北方强敌的考量,毕竟听闻五万蜀兵尽皆覆灭于关中,东魏一战俘获十余万人,也着实让不少人胆战心惊,更愿意与宇文泰联手抗敌。

  这些道理,萧衍自然也懂,他也着实不想与宇文泰打死打活,最后便宜了东魏。

  只不过面子上过不去的他,迟迟没有开腔,才让一众文武争吵不休,分为了主战派与主和派。

  如今宇文泰一封降表送抵建康,原来是元宝炬自请退去天子之位,向南梁称臣。

  文臣们当场就有了说法:你看!元宝炬、宇文泰他们向大梁称臣,这蜀地不还是归属于我们,都已经收复了,还动什么兵,要以大局为重。

  但很明显,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哪怕归降,宇文泰等人名义上说是梁臣,但你建康还能调动得了他们。

  武将们于是以此作为反驳,眼见越来越有向全武行发展的趋势,有了台阶下的萧衍终于开了口:

  “如今高氏雄踞北方,大敌当前,自当相忍为国,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况且关西之众势穷来投,朕若拒之,只恐其人面北而降,若开汉中门户,引高氏入蜀,则祸害无穷矣,朕意已决,纳其降表!”

  萧菩萨到底是文化人,能将刚刚夺占巴蜀的宇文泰称作势穷来投,哪是北方只知道唱大戏的前后两任齐王能够比拟。

  别看萧衍平时诵经念佛,但他登临帝位39年,积威深重,既然把话都放出来了,自然无人再敢反对。

  于是萧衍颁下旨意,接受元宝炬、宇文泰等人的降表,封元宝炬为益州刺史,赐魏王;封宇文泰为梁州刺史,即汉中地区,其余重要将领也各有封官。

  当然,萧衍这点小心思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武川集团内部自成体系,名义上投靠了南梁,但实际上也不会把你萧衍的封赐真当回事。

  比如他们在自己内部,依旧会以元宝炬为傀儡天子,唯宇文泰马首是瞻。

  毕竟萧衍给的这个大梁魏王爵位,兆头也确实不大好,真不是在针对大魏吴王。

  在元宝炬之前,还是有过几任由萧衍封赐的魏王,比如随同陈庆之北伐的元颢,最终兵败被杀;

  在元颢以后,萧衍又给元庆和加封魏王,命他北伐,没办法,河阴之变以后,逃往江南的元魏宗室有点多,只不过这一次北伐元庆和畏敌如虎,闻风退走,也让萧菩萨创造了胆小如鼠一词,被打发去了合浦(广西北海),虽然丢了魏王头衔,但到底保住了性命。

  之后又有一任魏王元悦,被萧衍送回北魏参与由高欢主持的天子选拔大赛,可惜没被评委高澄看上,最终落败被杀;

  除这些魏王以外,萧菩萨还立过一个东魏王,即元法僧,人品虽差,但是活到了八十三岁,前几年才去世。

  大梁魏王属于消耗品,着实触人霉头,但宇文泰可不会担心元宝炬会不会受到魏王诅咒的影响,他正专心攻略蜀南地区。

  而萧衍在给宇文泰等人寄去诏书后,也决定遣使北上。

  高澄还在治办丧事,没来得及让温子昇跑腿,没想到萧衍却先派了人。

  萧菩萨怎么也要问一问萧纪的生死,毕竟这已经是他能力最出众的儿子了。

  得知自家兄弟在关中兵败,身死未卜,南梁大孝子萧纶喜不自胜,这些年自己总挨骂,萧纪却受尽恩宠,如今总算出了口恶气,居然在府中摆设酒宴,以作庆贺。

  此事被萧衍得知,又把他召集宫中一顿臭骂,萧纶受了气,于是又在建康城里寻起了与萧衍年纪相仿的老人,准备再次在物理层面孝父。

  新年伊始,柔然还在遥远的西域与高车国交战,在这场与时间追逐的赛事中,终究是东魏胜了,但因高欢之死造成的内部不稳,高澄也确实无心干涉草原之事。

  元善见等人还在大堂为高欢守灵,高澄已然在后院厢房接受众人劝进。

  “而今先王薨逝,时局未稳,高王当即顺应天意,即天子位。”

  孙腾一番话着实让高澄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成高王了。

  老高王已逝,小高王也就成了高王,高澄的情绪肉眼可见的黯然下来:

  “诸位无需再劝,我意已决,如今并非进位之机。”

  高澄倒也不是推辞,自己还有用得着元善见的地方,转而与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人商议起了高欢陵寝。

  年少时候曾立下孝言,要把贺六浑葬在玉璧,可真到了这一天,哪怕从情感上出发,高澄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没错,贺六浑确实时常打骂自己,但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有目共睹,少有掌权者能够愿意与儿子共分军政大权。

  传说曹操有七十二疑冢,当然,这是假的,而高澄也是个务实的性子,不愿意整那么多虚头巴脑的。

  在孙腾等人的建议下,高澄决定在邙山为高欢开凿陵寝,并打定主意将来下葬时一切从简,不封不树,只着常服,不以金玉器物入葬。

  与此同时,更要发动麾下文人,详细记述高欢丧葬情况,让世人都知道是高澄应高欢临终要求,进而薄葬,毕竟贺六浑临终前有一段时间是在与高澄独处,究竟有没有过这种交待,谁也说不清楚。

  元善见为高欢守灵三日以后回宫,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十一,姗姗来迟的娄昭君等人方才到了洛阳。

  灵堂上,一众莺莺燕燕的啼哭声。

  如何安置高欢遗孀,也成了一大难题。

  有子嗣者倒也好办,高澄让她们随子嗣生活,却做出规定,同院不同舍,怕的就是闹出郑大车与亲子乱伦的丑事。

  有女无子者,同样养在齐王府,可女儿将来出嫁,于情于理她们也不可能跟去,只能由齐王府继续奉养她们。

  而未有生育者,怎么说也是高欢遗孀、高澄庶母,也不能任由改嫁,但更不能养在王府,一家子美少年,谁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好在洛阳有座瑶光寺,那地方高澄熟,时常私自出入与守寡的妃嫔探讨国家兴衰,他决定效仿北魏旧制,将高欢遗孀中,如郑大车等人,送往瑶光寺带发修行,说是修行,其实吃穿用度都会是锦衣玉食,连侍奉的婢女也不会少。

  高澄将这事与娄昭君一提,被第六子高演、第九子高湛、第十一子高济环绕的娄昭君抹着泪说道:

  “你父王弃我而逝,如今事事都需倚仗阿惠,你既有决断,无需再与我商议。”

  也许这便是正儿八经培育的接班人与临时上位的最大区别,娄昭君的地位依旧崇高,也只局限于晋阳文武,又有高欢遗命,晋阳文武也不可能弃子拥母。

  娄昭君能够桎梏高洋,却无力干涉高欢在世时,就能与他分权而治的嫡长子。

  得了娄昭君的许可,高澄又将一众庶母唤到偏室,这些新寡的美貌妇人哭得梨花带雨,听了高澄的安排,却也没有人反对。

  这些人除游氏以外,都是寡妇再嫁,到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许多人也没有了再嫁的心思,得到高澄愿意赡养的承诺,又怎会在高欢尸骨未寒的时候,就闹着要改嫁。

  就连频频目视高澄的郑大车,对于去瑶光寺居住,也并无抵触,她在晋阳时可听了不少高澄夜探瑶光寺的都市传说。

  安排好了一众遗孀的去处,高澄也终于从高欢的丧事中抽身,这丧事可要办好长时间,但大魏不能没有齐王,于是高欢的丧葬事宜统统交由娄昭君代为处置。

  娄昭君这人没什么政治才能,但给高欢办个丧事的能力还是有。

  随着高澄重新参预国事,洛阳百姓发现元善见居然支棱起来了。

  例如正月十三,天子要翻修大内御苑华林园,相国高澄上疏劝谏,却被元善见严厉训斥,勒令他归家反省。

  正月十五,天子赏月时,忽觉楼台不高,不能尽兴,又起意再造高阁奇观,齐王高澄痛陈奇观误国,惨遭天子责骂。

  这些消息被人有意传播,底层民众无知,真以为在高欢死后,天子站了起来。

  你看,天子奢侈享乐,简朴爱民的齐王有心劝说,不也糟了训斥责骂,还无力改变么。

  当然,洛阳城里的权贵,与各地官员是知道实情的,过去高澄只是大将军,就能把元善见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继承高欢一切官爵,军政一手抓,反而被元善见压制,这话说出去,也就那些底层民众会信。

  等着吧,不当人的小高王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就准备着让元善见背锅。

  以前不也这样么,造福百姓的事情,那都是他高澄的功劳。

  惹众怒的事情,那不用想,肯定是昏君所为,齐王劝了,可劝不动呀。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什么叫高欢遗言

  众所周知,高澄在不做人这一方面,一直是不做人的。

  果然如一众权贵所料,这些时日尽显卑微的齐王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十七,即元善见赏月后的第三天,开朝议,齐王高澄位列下首第一位。

  元善见搬出一项议题,立即激起朝野千重浪:

  迁河南民众三十万户于关陇,再以并州胡填河南。

  齐王高澄听闻,当即表示反对,但任凭他在殿上苦苦哀求,甚至把头都磕破了,血流满面,也不能改变天子决心。

  眼见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一众大臣纷纷跪地请求天子收回成命,元善见怒斥道:

  “朕与齐王,究竟谁是天子!这天下是否还是朕的天下!如今齐王事事反对,诸大臣也随之附和,这个天子,朕不当也罢!”

  说罢,元善见怒气冲冲的拂袖而起,一番诛心之言,让小高王如五雷轰顶,只听高澄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说罢,高澄摘下沾染血迹的头冠,又取出齐王印绶,放置于地,心灰意冷道:

  “但臣实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今日触怒君颜,心下惶恐,实不敢再当执政重任,臣请辞去。”

  高隆之、孙腾等人哭求道:

  “齐王,不可弃国事不顾呀,陛下,快劝劝齐王吧。”

  元善见却勃然大怒:

  “你要去便去,没了你齐王辅佐,朕难道就保不住这天下了吗!”

  高澄闻言更是面色惨白,他向元善见重重叩首,连发髻都散了。

  “草民高澄,惟愿陛下龙体安康。”

  说罢,只见高澄披散着头发,起身离开,背影落寞。

  只留下殿内一众高党官员痛哭流涕,乞求元善见挽留齐王,元善见却始终不为所动,反而逼迫高隆之等人执行迁民政令。

  而旁观了一整场戏的其余宗室大臣,则尬得能用脚趾在明光殿里抠出一套三居室来。

  天子要能有这威势,他们也不至于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他们是夹着尾巴做人,但这高澄肯定是不做人的。

  毕竟这种锅都能让元善见去背,等事情一传开,只怕他高澄后脚篡位,河南百姓都要拍手叫好。

  汉末,曹操在新征服地区以及边疆采取力役交错政策,即丁夫不从本地征发,而从别处调遣,而兵役亦是如此,士卒必须与家眷分隔两地,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错役制。

  建安十六年以后,错役制搭配新法,士卒逃亡、叛乱,父母、兄弟、妻子尽杀之,可还是屡禁不止。

  大魏吴王曾经也效仿过,后来马上废除了,还站在道德高地对曹魏这一制度予以评价:‘操之所行,其惟杀伐小为过差,及离间人骨肉,以为酷耳。’

  意思就是曹操治军,就怕杀人杀少了,使人骨肉分离,过于残酷。

  错役制度由于名声太臭,在东晋时期被废除,于是将士与家眷不再分开。

  北魏末年,尔朱荣与高欢以晋阳作为根据地,便先后将六镇鲜卑迁徙至并、肆二州,与契胡、敕勒等族杂居,才也有了如今的并州胡。

  由于高欢身死,单凭高澄一人不可能再维持过去东魏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的权力架构。

  原主选择提拔二弟高洋担任过去自己的角色,而他自己则往晋阳领兵。

  但高澄不是原主,别说是高洋,他不放心任何人与自己共分军政权力。

  既然自己无法分身,高澄能做的只有打破军政二元制这一权力架构。

  即迁都晋阳,或者一如尔朱荣、高欢,选择迁徙包括六镇鲜卑在内的并州胡至河南。

  不同的选择,出于人文环境的影响,也代表未来不同的走向,即鲜卑国体与汉化的区别,高澄最终选择将并州胡迁来河南。

  他不会立即高举汉化大旗,但在中原环境的潜移默化下,汉化总要比在晋阳容易些。

  迁并州胡南下不是难事,尤其是六镇鲜卑,都漂泊惯了,哪怕已经在并州定居十年,到底还是没有形成乡土思维,只是原本在并州生活得好好的,非要让他们南下,只怕也会有不少怨言。

  被迁走的河南民众才是麻烦事,这事要搁在高澄自己身上,他也不干。

  我好好的京畿地区户口,有田有房,你给我迁到关陇去,要是给分到陇山,谁乐意。

  只不过安土重迁也抵不住强权威胁,最终结果肯定还是以河南三十万户西迁结束,而做出这项决策的人,必然受到西迁之民的怨恨。

  所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人美心善的齐王来干,当然得由元善见把锅背好。

  到那时,面对朝野非议,自然是天子幡然悔悟,三顾茅庐,请齐王出山,重新执掌朝政。

  战兵虽然不事生产,但田肯定要分的,可以妇孺耕种,也可以租赁给人或雇人耕种,迁走河南三十万户,空余出来的田亩、房屋也可以分配给他们。

  同时高澄将会请旨免除河南迁民与并州胡三年田亩租金,同时也免除河南迁民一定程度的税赋。

  这些实利,想来也能稍稍安抚民众。

  当然,迁民们还有不满也没关系,毕竟坏事是元善见干的,吐沫星子冲他去,而小高王可是给大家这么多实惠,不给立个长生牌位不合适吧。

  高澄他是懂如何当好一个权臣的,而元善见被恐吓过后,也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一名傀儡天子。

  若非时间不等人,高澄甚至还想再演一演,多添加一些元善见呵斥自己的案例,来增添可信度,但眼看就要春耕了,这时候动作快点,指不定今年田地里还能有点收获,不至于秋收以后,全靠朝廷供养。

  毕竟一场西征下来,打得国库几近破产,齐王家里也没多少余粮呀。

  齐王,哦,不对,庶民高澄黯然神伤的离开了宫城,回到了他落魄的府宅,说是闭门谢客,等待天子降罪,但往来文官武将络绎不绝。

  哪怕都知道这是高澄甩锅的把戏:看啊!现在可不是我当政,我都弃职归家了,迁民这事是元善见逼着高隆之他们干的,可不能赖在我头上。

  可有时候,君臣之间就是如此,君主需要臣子的忠诚,臣子也需要君主给予展现忠诚的机会。

  这不,如今正好是假作不知情,往齐王府……往高府表忠心的时候,小高王一回家就把齐王府的匾额给摘了。

  权势不仅仅来自官职,高澄如今只是白身,可一声令下,洛阳周边地区接近三十万大军,还不是唯他马首是瞻,毕竟统兵将领都是高党的人。

  这时候恰好是晋阳大将彭乐登门慰问,高澄正在厢房中接见他。

  彭乐对高澄所遭受的屈辱,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彭乐恳求道:

  “天子昏聩,不明忠奸,辱及贤臣,还请大王准许末将领兵,杀进宫城,为王雪恨。”

  高澄紧紧握住彭乐的手,感叹道:

  “父王临终遗言,‘彭将军赤胆忠心,却性情鲁莽,或有过失,汝当护之。’今日一见,果如父王所言,彭将军忠心,澄铭感五内,然澄父子深受国恩,彭将军万不可再提此事,否则澄宁愿戳聋了自己的耳朵!”

  彭乐听得所谓高欢遗言,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那么高欢真正遗言是什么?

  ‘彭乐心思难测,你要小心提防他。’

  没有谁比小高王更懂遗言。

  高欢临终前曾与高澄独处了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交待了什么,这不就给了高澄自己胡编乱造的机会么。

  高欢若是泉下有知,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生气,只会说吾儿类父。

  分明只提了斛律金、厍狄干、贺拔仁、彭乐、刘丰、可朱浑元、段韶、尉景、潘乐、韩轨等十名将领,可在高澄嘴里,但凡是来慰问的文官武将们,一个都没有被落下,评价更不会有差的。

  比如高隆之,则是‘隆之,为父同族兄弟也,阿惠当以叔父敬之。’

  高隆之这辈子最介意的就是自己本姓徐,高澄给高欢安排上这句遗言,可把高隆之激动得老泪纵横,哪怕明知主持迁民一事,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臭骂,也义无反顾去做这件事情。

  好不容易送走了彭乐,薛孤延又赶了过来,也是吵闹着要杀进宫城,改朝换代,拥立齐王为天子。

  高澄只得好生安抚他,又现编几句高欢遗言,才送走了红着眼眶的薛孤延。

  而府外,薛孤延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大将前来表忠。

  小高王忙于接见军中将领,让他们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而受到高欢遗言激励的高隆之,也正全身心投入到民户迁移之中。

  元善见下诏的次日,司州牧可朱浑元就已经划好了将被迁徙的三十万户民众。

  得知自己将被迁移的民众,纷纷来到高府请愿,希望高澄能够让天子收回成命。

  高澄在亲卫们的护卫下,前往宫门跪请天子回心转意,但直到日落,都无人招他入宫。

  下诏第三日,三十万户狼狈就道,沿途哀哭声响彻天际,可谓怨声载道。

  当然,这一切与高澄这个庶民无关,都是元善见造的孽。

  第三百三十六章 所谓赋闲

  政治,是一门表演的艺术,这个道理放在现代也能成立,国外,政客们为了拉拢选票,在大街小巷,尽情展现表演才能,精心装扮自己的人设。

  翻开帝王将相史,表演的痕迹随处可见,而在乱世,这种情况尤为突出,文臣武将们的人心,便是选票。

  小高王毫无疑问是个中好手,相较高欢,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就表演欲望与演技来说,遍观史籍,只怕也只有帝王典范的李二凤能与之媲美。

  当然,这不是在说他杀兄逼父的事,至于王莽就不提了,晦气。

  当权臣的要不要演,当然要演,德政自己顶,黑锅天子背。

  为自己塑造一个爱惜民众的人物形象,适当卖卖惨,比如这一次,为河南迁民进言劝阻,却受斥责,整件事情分明出自高澄授意,但不明真相的底层民众们还要为他抱不平。

  毕竟在古代,底层民众暂时处于民智未开的状态。

  他们只看到高澄苦苦劝谏,甚至磕破了脑门,辞官后还要去宫门前跪请天子回心转意,有这样一位一心为民的权臣,底层民众还不轻易被他俘获了芳心。

  在不顾百姓感受的天子,与为爱民不惜身的权臣之间,支持谁,拥护谁,结果显而易见。

  这世上不是没有聪明人,但正因为他们聪明,才会看破不说破,毕竟高氏大权在握,兵锋所向,无不萎靡。

  高澄在收获赞誉的同时,天子名声也越来越臭,将来谋朝篡位,不说没有反对声音,但也只会是宗室在跳、在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动民众。

  当然,这年代更多的表现形式是裹挟民众,而非发动。

  高澄本可以在一众心腹劝进时,半推半就答应下来,毕竟曹丕都能去篡深入人心的汉室江山,他凭借与高欢共平关陇之功,篡个不得人心的元魏也没问题吧。

  但小高王却忍住了皇位诱惑,不就是存了拿天子作为自己的黑手套,去背骂名的心思么,毕竟得罪人的事情还多着咧,元善见大有用处。

  无耻归无耻,但也只有他这种脸厚又能演的人,才能当好这个大魏齐王。

  毕竟如果这一次由高澄自己出面,强迁河南三十万户至关陇,必然会对自己心生怨恨,将来篡国,难保他们不会发表一些不同的看法。

  与这种麻烦相比,表演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就像如今,河南迁民怨声载道,都是冲着元善见去的,等高澄重新上台,木已成舟,也不好再将他们迁回,但是小高王指缝微张,给些小恩小惠,他们还得感恩戴德咧。

  元善见的诏令很快送至晋阳,早与高澄有过密信联络的斛律金立即组织迁徙晋阳大军家属。

  当迁徙工作陆续展开,高澄也时常出城去往城外大营,与晋阳将士们共饮,虽然还是能听见要杀入宫城诛天子,拥立齐王的醉话,但还是被高澄安抚住了他们的情绪。

  回到府中,高澄继续与高隆之、户部尚书崔季舒商议迁户问题。

  并州胡不可能全部置于司州,这关系到一个胡化问题,他会将由洛阳周边地区往司州填补部分人口,而将并州胡分散在司州及周边。

  有河南地区庞大的汉族人口,无需担忧被胡化,反而能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

  而实现在洛阳周边分散并州胡,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把真正的心腹安擦在洛阳周边各州。

  高澄在与高隆之、崔季舒商讨迁户安置问题后决定,随窦泰驻守陇西的一万晋阳大军家属将去往陇西,免除田亩租金及税赋五年。

  随潘乐镇守关中的三万晋阳大军中,送去一万家属,其余两万人召回洛阳。

  剩余晋阳大军与举义的东魏降卒、召回洛阳的长安守军,共计十七万左右,则分散安置在司、陕、广、梁四州。

  其中司州安置八万户,陕、梁、广三州各安置三万户。

  高隆之、崔季舒告退后,高澄又立即招来吏部侍郎崔暹,与他商议四州主持军政人选。

  高澄有意在这四州军政分离,刺史只管民政,不再如过往插手军事,而将领只负责军事,不再干涉政事。

  其意图不言而喻,即刺史管理胡兵家眷,将领统领军队。

  与崔暹商议过后,高澄草拟一份名单:

  梁州刺史由段韶改为赵彦深,由段韶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陕州刺史由高慎改为司马消难,由斛律光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广州刺史由高季式改为张师齐,由高季式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之所以是练兵大将,而非统兵大将,倒不是高澄不信任他们,相反,段韶、斛律光、高季式是高澄最早的武将班底,最受信任。

  但也正因为他们的年龄与资历还不够,若强行将一半的晋阳大军分由三人统领,侍奉高欢的旧人们难免有意见。

  故而只能冠以练兵大将之名,等到战时,还是要分出人手与一众将领分领,三人暂时也只能独领万人作战。

  高慎继任赵彦深青州刺史一职,将他打发远点,也免得崔暹被这个前妹夫气出病来。

  至于司马消难与张师齐,两人忠诚度毋庸置疑,毕竟一个是高澄手足兄弟,一个是高澄最忠诚的笔杆子。

  唯一让高澄疑虑的是能力,但好在陕州、广州处在腹地,又离洛阳不远,自己让听望司多上点心,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就当是对他们能力的检验,尤其是张师齐,毕竟自己是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至于最为重要的司州,司州牧则由陈元康担任,也足见高澄任人唯亲。

  司州不设练兵大将,近八万迁徙而至的晋阳将士全部转入高澄的老部队京畿军,同时并入京畿军的还有可朱浑元麾下三千人。

  而原司州牧可朱浑元,高澄准备让他转为洛阳京畿大将的一员,一如彭乐、薛孤延、贺拔仁等原晋阳大将。

  没有永恒不变的政策,如今还只是权臣身份,高澄自然要把军队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等将来真正明确了君臣名分,再做调整也不迟。

  送走了吏部侍郎崔暹,高澄又急忙招来兵部尚书封子绘,说是赋闲在家,可国事决策地只不过是从中书省转移到了高澄的会客厢房。

  与封绘之主要讨论的是降卒问题,抓了十六万人的俘虏,其中包括了一万余人的武川鲜卑。

  沙苑之战,宇文泰俘虏大量东魏士卒,整编其中部分人加入军中,其余尽数放归,就因为他养又养不起,杀也不敢杀,也不能奴役乡人。

  但对于高澄来说,并非烫手山芋,将这一万人收编就是。

  东魏降卒之所以叛乱,既有东强西弱的原因,更在于他们的家属都在晋阳。

  宇文泰仓皇而走,顾及的只有随他逃出来的将士家眷,其余自发尾随的大多被高澄驱赶回来,高澄计划将这一万武川鲜卑连同其家眷送往徐州,交由高岳统率,镇守东南边境。

  剩余其余十五万人中有近十万州郡兵,高澄准备将他们重新整编,与其家眷分往河东、河南、河北等地继续作为州郡兵,再从三河地区抽调等量州郡兵,迁其家属往关陇地区。

  当然,必须是先由元善见抽调三河地区州郡兵,再是高澄重新掌权,开赦关西俘虏,放往关东各地戍卫,小高王属实是老不粘锅了,好名声他还得占着。

  但这样的事,多少傀儡天子还盼不着,毕竟高澄只是让背锅,不要人性命。

  背得再多,也不用担心他事后一刀杀了,为民除害。

  脸皮再厚,到底还是有点底线的,哪怕不怎么高。

  至于五万蜀兵,高澄也不敢用,便决定分散去北疆恒、朔、云、燕、显、蔚六州开垦,为了防止逃散,高澄也愿意与他们约定开垦所得,缴纳正常赋税以后,尽归他们自有,至于婚嫁则不做限制,能在北方安家自然最好。

  送走了封子绘,高澄又唤来可朱浑元,自然是要做对方的思想工作,毕竟司州牧可是刺史第一。

  可朱浑元倒是好沟通,他东出以前,高欢以并州刺史诱惑,等到了关东,贺六浑却耍起了无赖,是高澄出面调和,才让可朱浑元临时当上并州刺史,随后又转任司州牧,进入高澄麾下。

  更何况司州牧这个位置,它难坐。

  俗话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可朱浑元是没听过这句俗语,但若有人提起,必定会引发他的共鸣,司州即京畿地区,无论军政事宜,都有大将军府插手。

  虽然高澄对可朱浑元甚为礼遇,过得也不算憋屈,但他一个武夫坐在这位子上,就是很闲,除非小高王出征,自己留守还能干点事,其余时候,就是悠闲度日。

  如今转为京畿大将的同时,高澄还给他加以显赫虚衔,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可朱浑元欣然同意,高澄也长舒一口气。

  第三百三十七章 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一项项政令由赋闲在家的高澄主导制定,通过被高党所把持的三省六部向各地传达。

  而高欢身死的消息也早已被各方官员知晓。

  荆州刺史侯景在谋主王伟的主动请缨下,决定派遣他为使,往洛阳吊唁高欢,顺便观察高澄的态度,若是他要对自己动手,则立即竖起反旗,向南梁献城,若高澄能容他,侯景也愿意继续给高家卖命。

  高氏明显处于上升势头,实力本就不如人的南梁却江河日下,瞎子都明白哪方前景更好,况且侯景自身也属于怀朔集团中的一员,在朝中多有旧交,如司马子如、孙腾等人,那都是微末时的好友。

  原时空中,也是在原主打击贪腐的过程中挨了整,才与司马子如说出气话‘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吓得同病相怜的司马子如赶紧遮住他的嘴。

  但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面对原主诱招,走投无路他才选择叛乱。

  如今侯景与小高王之间,也只是当年高澄初出茅庐时,侯景抱有轻视之心,不听调令。

  只不过高澄这人比较记仇,侯景在另一时空的作为也不敢让他全然相信,才有了诸多防备,但其实这种矛盾是可以被调和的,高澄南巡的时候就曾在襄阳与侯景把酒言欢,作势一笑泯而恩仇。

  当然,高家父子演戏也是出了名的,这让侯景也不敢全然相信高澄真的与自己消怨,才有了王伟这趟洛阳之行,只不过他不知道王伟早就在暗地里姓了高。

  武则天在看到骆宾王的檄文时曾有名言:‘有如此才不用,宰相之过也。’

  但其实在她说这句话以前,原主就曾与侯景通信时,得知是王伟代笔后,感叹道:‘伟才如此,何因不使我知?’

  原主的遗憾,自然由小高王代为弥补,他又怎么会对王伟视而不见。

  与侯景遣使试探不同,豫州刺史尧雄、徐州刺史高岳则是真心实意派人吊丧,尤其是高岳,堂兄高欢的死让他整日以泪洗面,高澄听说后,也相信高岳的伤感并非作戏,毕竟他深知这对堂兄弟之间的情谊。(183章)

  其余如厍狄干等人也纷纷遣使入洛,吊唁高欢以及表示对高澄的慰问。

  一众人中,其实不止侯景提心吊胆,如南汾州刺史尉景更是如坐针毡。

  侯景当年还只是轻视高澄,尉景可比他得罪的狠,若无高欢调解,跟小高王更是险些结下死仇。

  但尉景显然是多虑了,高澄并无追究旧怨的心思。

  一方面自然是如今尉景痛改前非,不再为恶。

  其次也是高欢遗训,这次是真遗言,让他不要为难尉景。

  不过更重要的也是展现自己的宽容:尉景当年把我打得那么惨,我都能够原谅,曾经与我有过过节的人,你们无需担心自己的处境。

  主要还是做给侯景看,毕竟只有他与尉景同高澄有过旧怨。

  高澄早些年有想过逼反侯景的想法,毕竟让他去给萧衍效忠,祸乱南梁,将来南征的压力也会减轻。

  但如今已然改变了想法,首先是蜀地被宇文泰所得,历史走向已然大变,侯景能否再以八千新军拼死一搏,尚不可知。

  其次,这一次西征虽然吞并关陇,但无论是战时耗用,以及战后抚恤、封赏、迁徙民户,早已经把国库掏空了,东魏,或者更应该改口为元魏,如今经不起内乱了,哪怕平定侯景叛乱,也拿不出赏赐来犒赏三军。

  众所周知,将士们立功不能得赏,这可是个大问题,稍有不慎,指不定人家就武装讨薪了。

  当然,如果逼急了,还是可以选择加税,通过搜刮民众、大肆敛财来实现国库充盈,只是高澄不愿开这个头而已。

  既然决定短期内休养生息,以恢复关陇地区生产为主,自然不能,至少现阶段不能把侯景逼反了。

  与此同时,高欢的死讯也传至南梁,获得通行许可,正渡江北上的南梁使者除了探查萧纪生死以外,也多了一项吊唁的任务。

  而得知高欢已死,哪怕之前已经纳了降表,南梁朝堂还是有不少武将请求伐蜀,他们认为高氏正处于权力交接的敏感时期,高澄不可能出兵干涉。

  却还是被萧衍拒绝,高家的权力交接较为特殊,高欢在世时,高澄就已经与他分享军政,哪怕高欢身死,也只可能是高澄大权独揽,不会掀起一点风浪。

  君主的个人倾向,无异于决定了国家的走势,南梁在萧衍的影响下,也大体呈守成态势,相较于冒着元魏南下的风险,与宇文泰苦战蜀地,且不论成败,随后独拒高氏,萧衍更愿意与宇文泰联手抗敌。

  毕竟,蜀地距离建康还是太远了。

  正因为太过遥远,才感觉不到彻骨铭心的痛。

  高澄的好兄弟秃突佳已经派了两拨人回归漠北,第一拨自然是告知高氏吞并关陇,第二拨则是关于高欢死讯。

  所谓送亲队伍,很多时候其实也身兼细作的角色,只不过是光明正大的细作。

  为高欢发丧时,秃突佳也携蠕蠕公主前来祭拜,高澄赋闲后,蠕蠕公主更是时常登门,但高澄与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确实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来往几次后便交代她安心住在燕然馆,这样做的目的也是避免过度刺激到了元仲华。

  元仲华是在去年秋收时确定的喜脉,如今肚子早就鼓了起来,在内院中安心养胎,虽说不可能撞见蠕蠕公主,但也生了一对耳朵,总能听见些风声。

  赋闲在家的高澄也不全然在处置公务,他也抓紧了一众兄弟的学业,而将满五岁的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也被高澄赶去东堂,随一众小叔父读书。

  高洋目前很老实,除了每日来高欢灵堂守孝,其余时候几乎从不出门,但是高澄还是没有放松对太原公府的监视,以及对自身警卫的重视。

  先前发派蜀兵俘虏往北疆垦边时,封子绘提出是否要把将校及子弟留下,向南梁索要赎金,高澄自然不会拒绝,他如今可正穷着,都快揭不开锅了。

  况且将这些人留下,也能削弱降卒的组织度。

  贺六浑这败家玩意,堂堂南梁皇子,居然约定只索要绢布三千匹,要知道他高澄当年拿宇文泰的三个嫂嫂、一个妹妹、两个外甥就勒索了一万匹绢布。

  只能说高欢这人不讲政治信誉,可他要名声,萧纪是开城请降,不是被擒,所以没要太高的价码。

  而高澄虽然讲政治信誉,但不要脸,他可以狮子大开口。

  只能说父子俩确实够奇葩,爱名声的人不讲政治信誉,不要脸的人却死抱着不撒手。

  既然高欢已经有了承诺,高澄也不可能出尔反尔,再去抬高价码,只能暗自吃了这个亏,毕竟在他眼里,赚得不够多,那就是吃亏。

  在封子绘整理出来的一众梁军将校及子弟名单,高澄一眼就发现了兰京的名字。

  但到底是没杀他,自己又不用这人来做厨子,兰京还能近身不成?

  至于目睹宇文泰袭取汉中,而气得吐血的兰钦,最终还是成功逃回了南梁,只是其中艰难,外人不得而知。

  随着迁民事宜的进一步开展,河北、河南、河东所谓三河地区,拢共抽调十万州郡兵与其家属迁往关陇,而十万关西俘虏被宽赦以后,家属也将随他们分散在关东各地。

  关西俘虏情绪总体稳定,毕竟在关东当州郡兵,军饷可比给宇文泰卖命要高。

  当初高澄无意中搞恶意竞争,逼迫宇文泰画了数年大饼,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应将士们的强烈要求,开始发放军饷,但那时关中穷苦,待遇比关东将士要差上许多。

  有工资上涨做诱惑,也自然乐得搬迁,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还是任人鱼肉的俘虏,担心被发作苦役,哪有那么高的要求,还想着免租金、免税,能给分配土地、住宅就已经不错了。

  而被迁往关陇的三河十万州郡兵,可就满腹牢骚,元善见着实让人在背地里骂惨了。

  随着迁徙已然深入,眼看锅都甩干净了,齐王也是时候出山了。

  太昌十年(541年)二月十六,陆续有高澄过往功绩在洛阳及周边被人刻意宣扬,在有心人的煽动与组织下,洛阳民众纷纷高呼‘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而这一现象也由洛阳扩散至周边,各地民众奔走相告‘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每日都有大量民众伏阙请命,无论是否高党官员也纷纷上疏,希望天子在折腾民众的道路上悔悟,请赋闲在家的高澄重新出山。

  元善见在汹汹民意下也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民众已然被迁徙,国库空虚,朝廷也无力再将他们迁回。

  于是幡然悔悟的元善见下罪己诏:‘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高澄也没再玩三顾茅庐那一套,毕竟大舅子兼妹夫的元善见这段时间表现很不错,总要留点面子。

  天子亲自登门,恢复高澄一切官爵,而大魏寡妇保护者,齐王高澄也顺应民意,再度出山执掌朝政,文武百官与天下百姓,无不奔走相贺。

  第三百三十八章 齐王主政

  北方民众,尤其是关东之民,大多都认同一个朴素的道理,即:齐王爱民,当执牛耳。

  在民众千呼万唤中,齐王高澄应天子之请,再度出山,一肩担起了风雨飘摇中的元魏王朝。

  以上内容,翻译自张师齐的私人书稿《我与齐王二三事》

  广州刺史张师齐在与友人就书稿展开讨论时,曾表示,虽然刚刚重归一统的大魏是否应该被称作风雨飘摇,暂且有待商榷,但齐王没有舍弃天下苍生,就已经值得万民庆贺。

  没错,大魏不能没有齐王,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3D区不能失去蒂法。

  在高澄赋闲的这段时间里,十八岁亲政的天子将国家搞得一团糟,民众苦不堪言,更让他们怀念齐王德政。

  果然,齐王一出山,立即上奏天子,请免迁往陇西民众五年租税,免除迁往关中民众三年租税,免除迁徙的并州胡人五年租税,其中就包括迁往关中的一万户胡人,与迁往陇西的一万户胡人。

  据说高澄更是变卖家产,为迁往陇西的六镇鲜卑发放安家费,只不过这种话也就底层鲜卑人会信,但凡有点地位的,无不嗤之以鼻,国库再空虚,也不至于到逼得小高王变卖家产的程度,但齐王府最近也确实生活俭朴了许多。

  不止如此,高澄还下令,加强在各地迁民分配田亩与屋舍过程中的监管,但凡有贪墨者,严格按照《太昌律》所定,赃满三十匹者,治以死罪,未满三十匹,按贪赃多少,也有相应惩处,情节最轻,也要落个革职查办。

  政令下达,各地迁民无不欢欣鼓舞。

  而迁来河南的六镇鲜卑等各族胡人,更是高呼齐王万寿。

  西迁陇山的汉人能免五年租税,那是从京畿户口变成陇西户口,多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但六镇鲜卑从晋阳迁来河南,并不算委屈,却依旧给免了五年租税,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齐献武王虽死,但齐王没有忘记乡人,哪怕他在洛阳多年,身边围满了汉人文士,但他的心始终是向着我们六镇乡人。

  说到底,六镇鲜卑依旧是高家的基本盘,适当对鲜卑将士施以恩惠,对他们好点,哪怕真有一天,有大将叛乱,凭着高欢、高澄两代人善待乡人的情谊,只需高澄振臂一呼,不敢说临阵倒戈,至少也不会为叛将死战。

  重新执掌朝政的高澄,在为民众让利的同时,立即开始了对各地官员的调动,昔日高欢在晋阳的班底尽数被调至洛阳。

  高澄废除骑兵曹与外兵曹,于洛阳新设中兵署、外兵署。

  中兵署依旧由高欢旧僚赵起、徐远、白建主持,掌管战兵操训事宜,其中就包括司州十一万京畿军。

  而周边梁、陕、广三州九万战兵,也由中兵署向三州练兵大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下达操训指示。

  至于外兵署,则负责州郡兵相关事宜,由兵部尚书封子绘、司州牧陈元康、以及高欢旧僚唐邕进行管理。

  有相国府与大将军府的存在,陈元康这个司州牧着实干不了多少本职工作,而高澄让他坐上司州牧的位置,自然不是要闲置的意思,故而外兵署便是陈元康的用武之地。

  不止是中央,高澄也没有放过对地方的调整,首先是陇西留守窦泰,被调回洛阳。

  窦泰生性刚猛,常作先锋,进取有余,但用来守备敌方,着实不叫人放心,暂守大散关的王思政因守卫玉璧,两次击退宇文泰之功,被任为陇西镇守大将,继领一万鲜卑骑兵与五万被迁徙至陇西的三河州郡兵。

  哪怕作为高澄的岳父,担任这么显赫的职位,还是要把家眷尽数留在洛阳。

  高澄在这方面向来分得清,如李昌仪、李祖娥等人之父能领家眷赴任,是因为他们手中无兵权,如今给了王思政一万战兵,五万州郡兵,由他全权负责陇西守备,就不能再因其岳父的身份破例。

  毕竟高澄就连对舅父娄昭也没有例外。

  冀州刺史娄昭受命接替潘乐镇守长安,担任雍州刺史,同样继领一万战兵,与五万三河州郡兵,家眷照样留在洛阳,当然,高澄对舅父的说法是希望与表兄弟们多亲近,同时也让娄昭给各地镇守做表率。

  娄昭也拿这个外甥没办法,不过把儿子放在洛阳也确实好过随他去关中,毕竟娄昭也没有谋乱的心思,更能让儿子们与高澄加深关系。

  至于冀州刺史一职,高澄将其交由原瀛洲刺史元孝友。

  因并州刺史,高澄岳父之一的卢道虔病逝,原长安留守潘乐被高澄任作并州刺史,接替斛律金镇守晋阳,虽然晋阳大军及其家眷大多被迁至河南,但并州在河东地区,依旧有着特殊意义,更何况并州还是留了由斛律金带去的两万鲜卑战兵,交由潘乐继领。

  至于斛律金,则依旧担任恒、朔、燕、云、显、蔚六州大都督,坐镇北疆,同时也负责看住被发去垦边的蜀兵。

  其实就实际而言,自北疆动乱,柔然焚毁六镇以来,北疆荒废多年,毕竟就连六镇鲜卑都已经全数南迁,六州相加,人口或许还不如河南一州之地。

  但北疆还是有不少胡民,且地域广阔,能够放心置于此地也只有高欢口中,能够完全信任的斛律金。

  高澄此前已经先后对河南、河北等地区做出区域规划,如今河东、关陇等地更是不会放过。

  首先是河东,高澄改河东为并、肆、汾、晋、建五州,并州刺史自是潘乐,距离洛阳最近的建州刺史由原南汾刺史尉景担任,也是为了就近看管,免得尉景故态萌发。

  其余肆、汾、晋三州,皆由河东原有刺史中选择文官担任。

  瀛洲刺史一职由被高澄一手发掘的张德兴担任。

  在新近征服的关陇地区,高澄于关中设雍、夏、灵、华、岐、泾、渭、秦、凉九州。

  娄昭自是雍州刺史,治长安。

  王思政为秦州刺史,镇陇西之地。

  其余七州皆以当初遣使归降的原西魏官员留任,由于他们手上的州郡兵早就被宇文泰调集,在渭水一战后被俘去了洛阳。

  高澄顺势在关陇地区实行军政分离,军队分别交由娄昭、王思政统领,即各自统御一万战兵以及五万州郡兵。

  如此,北方区划经过高澄删减,共有河南地区:司、兖、青、豫、徐、荆、济、梁、广、胶、陕十一州;

  河北地区:相、定、沧、幽、辽、瀛、冀七州;

  河东地区:并、肆、汾、晋、建五州;

  关陇地区:雍、夏、灵、华、岐、泾、渭、秦、凉九州。

  再加北疆六州,共计三十八州,高澄这一次区划合并,力度不可谓不大。

  贺拔岳统御关西时,就曾受封都督关中二十州诸军事,仅关中就被细分二十州,更别提当时关东足足有八十余州。

  这样做的意义,自然是裁撤多余吏员,节省财政开支,同时既细且乱的区划,虽有利于削弱地方,但并不利于高澄统筹施政。

  当然,更重要的是各州合并以后,通过官吏任免,实现对地方的掌控。

  政令下达,各地官员有喜有忧,上层官员无需为此忧心,哪怕没有了刺史一职,高澄也会将他们召回洛阳,在三省六部等府衙为他们安排职位,或加以显赫虚衔。

  而下层被裁撤的多余吏员虽然利益受损,却也只能在肚子里骂几句,由于高澄再下一份政令,破例允许此次失去职位的吏员参加科考,至少有一份出路,于是转而埋头去准备起了科举考试。

  之所以说是破例,是因为第一次科举时,高澄曾下达指示,往后不许官吏辞职参考。

  第一次科举考试周期于太昌七年(538年)三月县试开始,至太昌八年(539年)三月京试结束。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第二次科举周期将于今年,即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开展县试。

  虽然离县试只有一个多月,考虑到县试的难度,若他们真的在平日里用心于政务,凭他们对吏事的熟悉,还是能够轻易通过的,等过了县试,便有半年时间再去准备府试。

  这次没有让元善见出面背锅,是因为迫害对象不同,底层民众或许会被哄骗,但吏员却火眼金睛,毕竟河南、河北区划合并都是高澄主导,也不能把人家当成傻子看待。

  虽然有不少考生对高澄破例允许被裁撤的吏员们做法,多有不满,却也难以改变,毕竟政令已经下达,况且如今的考生可没有宋、明时候牛气。

  二月十八,高欢陵寝竣工,由于免役钱的存在,高澄招募民夫是要发工钱的,在派遣高隆之前往探查过后,确认没有差池后,哪怕国库能饿死耗子,高澄依旧按照自己当初的规定,足额支付了民夫工钱。

  二月二十,宜祭祀、入殓、安葬、移柩。

  齐王高澄与一众家属送葬于邙山,天子元善见亲送出城。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入葬

  二月二十,天公作美,在高欢下葬的日子里,艳阳高照。

  元善见止步于洛阳城外,满朝文武,无论是否高氏亲近,却是要将高欢送上邙山。

  邙山,高欢陵寝。

  “抬棺、扶灵,恭送齐献武王。”

  随着礼官高呼,兵士们将高欢的棺椁从元善见所赐的辒辌车上抬了起来,送往墓室。

  同行还需八名亲近之人,扶着高欢的灵柩走最后一程。

  作为嫡长子的高澄自然位列其中,而其余七名人选也由他早早选定,分别是:

  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长史,怀朔人孙腾,作为微末之友,同时也是信都建义的重要参与者,孙腾毫无疑问必须要占据一席之地。

  司马子如虽不曾参与信都建义,但同为高欢在怀朔时的奔走之友,关系莫逆,高澄便也将他纳入八人之一。

  高隆之本姓徐,但也是高欢认下的同族兄弟,在晋州时便在帐下效力,高氏夺权以后,协助高澄镇守洛阳,功劳苦劳自不必一一细数,于情于理也不能少了他。

  由于尉景、娄昭、厍狄干、段韶、斛律金、高岳等人都在外地任职,而窦泰还在返回洛阳的途中,如蔡俊。刘贵更是早早病逝。

  剩余四人,高澄便可以顺着自己心意选择。

  作为信都建义的重要功臣,京畿军大将高敖曹作为高欢认下的叔父,又是高澄麾下大将,忠心耿耿,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算上。

  原晋阳大将薛孤延,本随韩楼叛乱,归降朝廷后,受刘贵举荐,前往晋州追随高欢,第一次西征时,高欢被贺拔胜追杀,是薛孤延与窦泰临危救主,才让他得以侥幸逃生,高澄怎么也不能将薛孤延忘记。

  贺拔仁以帐内都督的身份,追随高欢于信都与尔朱氏决裂,多有战功,作为高欢临终所提将领之一,高澄也将他算在其中。

  最后一个名额,作为施恩手段,高澄则给了彭乐。

  彭乐在归顺高欢之前,履历不怎么光彩,但确实是跟着高欢一步步从晋州走过来的,称得上战功赫赫。

  而高欢临终时所提的可朱浑元、刘丰等人,因为不曾参与信都建义,故而没有被高澄选择。

  包含高澄自己在内,八人中,也只有司马子如仗着高欢旧友的身份,能够跳过信都建义的门槛。

  所谓扶灵,其实并没有实利,但却代表着与逝者的交情,以及更重要的,主丧之人高澄的喜好。

  也许将来犯了错,要被治罪时,可以大声疾呼:‘我为高家流过血,我为高王扶过灵。’

  或许能得到从轻处罚,当然,也说不准,毕竟一切要看小高王的心意。

  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墓道,行至墓室,入眼所见,也确实如高澄假作高欢遗训所说,一切从简。

  墓室中并无任何金玉陪葬,哪怕是器具也是陶制,相比较高欢的身份与功绩来说,肯定是不相称的。

  “大王,要不再添些陪葬品吧。”

  孙腾已经六十岁了,人一老,就容易感念旧人,他与高欢相交数十年,此刻见老友墓室如此寒酸,眼含热泪,忍不住劝说道。

  “父王遗训,为人子者,不敢有违。”

  高欢究竟说了多少遗训,除了高澄以外无人得知,但按照这些时日高澄以此拉拢的文武大臣数量来看,说快板的也比不过贺六浑嘴皮子利索。

  高澄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金玉器物,虽然近来齐王府兴起了俭朴之风,但确实没有穷到这个份上,而是一旦厚葬高欢,就得操心那些工匠民夫是否会盗墓取金,扰了贺六浑安宁。

  原主便是如许多统治者一般,选择杀尽工匠,来替高欢保守陵寝的秘密,只不过有一个工匠的儿子知道陵寝所在,在北齐灭亡以后,掘石取金。

  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来。

  在薄葬与厚葬之间,高澄权衡再三,才选择不封不树,薄葬贺六浑,一如曹操故事。

  曹操墓葬之所以直到后世才被发现,丧葬从简是主要原因,曹丕发动笔杆子大肆宣扬没有随葬金玉器物,也不为盗墓者所重视,由于不封不树,没有标识,到了北宋时期,便再也没人知晓其墓葬所在,于是才有了所谓七十二疑冢的传说。

  当然,除了陶器以外,高澄还是在高欢墓葬中留了些东西,比如张师齐的大作《高氏创业实录》就被刊刻成碑文,陪葬高欢墓中。

  若真如曹操墓一般,能等到后世才被发现。

  想必《高氏创业实录》一书,可以让后人们更加了解如今这段历史,比如小高王劫战马,尔朱震怒;贺六浑受逼迫,无奈背主等情节。

  况且高欢自己也只看过这一段,后面的内容高澄始终藏着掩着,如今全文都随他入葬,若泉下有知,也能偶尔看看,解解闷。

  孙腾眼见高澄态度坚决,又有所谓高欢遗训,便也不再坚持。

  棺椁稳稳落在棺床上,受命扶灵的其余七人哭得好似肝肠寸断,高澄知道按照规矩,他也应该跟着嚎哭,但这一次却没有再演,他望着棺椁,只想安静的与高欢道别,旁人的哭泣只让他感觉到吵闹。

  高澄皱眉道:

  “你等且先去墓道等候,孤稍后再来。”

  自从进爵齐王,在正式场合,高澄便也称孤道寡起来,私底下却还是会以我、吾、余等自称。

  众人不敢叨扰了他们父子道别,只留下一支火把,便纷纷走出墓室,在墓道等候高澄出来。

  墓室之中,只剩了高澄抚着棺椁默然无语。

  许久,众人才看见高澄举了火把走出来,眼眶略微湿润。

  穿行过墓道,重见天日,阳光让高澄的眼睛略微发涩,他揉了揉眼,身后众人一个个鱼贯而出。

  高澄转身注视着墓门缓缓被关闭,封门石从门后的滑坡滚落,把墓门死死抵住。

  ‘人间自归我,地府还请父王先去争夺。’

  骄阳似火,属于高欢的时代彻底落幕,权力的高台站立着新的高王,只他独自一人。

  第三百四十章 交心

  哪怕昨夜就已经被告知将会作为扶灵八人之一,可彭乐直到回了府,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他是知道高欢对自己看法的,两人很早就打上了交道,永安元年(528年)羊侃叛乱,作为尔朱荣儿女亲家于晖所部都督的彭乐,随从前往征讨,与高欢并肩作战,结下友谊。

  但是在第二年正月,彭乐背弃尔朱氏,率两千骑叛投占据幽州的葛荣余部韩楼,封北平王,当然,只是一个草头王。

  尔朱荣命如今高澄麾下大将侯渊领千骑攻韩楼,彭乐又叛韩楼,降于侯渊,因此,彭乐在洛阳众将之中趾高气昂,唯独见了侯渊却要矮了一头。

  没办法,早些年的黑历史人尽皆知,彭乐虽是汨阳郡公,可人家侯渊也是堂堂渔阳郡公,地位上也不虚他彭乐。

  韩楼败亡以后,资深卧底刘贵应高欢所托,将彭乐调至其麾下,随高欢镇晋州,也算是老资历了。

  这一时空,彭乐并没有机会再去收受宇文泰一束金带的贿赂,将其放跑,气得高欢抓着他的脑袋往地上砸,抽出刀,三举三落,恨不得一刀斩下,砍了这厮的脑袋。

  却也因叛降不定的往事,让高欢对他既用且防。

  之所以用他,只因为在麾下诸将之中,论骁勇,唯有彭乐能与高敖曹一较高低。

  至于史书中所载,高欢为了测试诸子的胆量,让彭乐带人与高家兄弟斗,高澄等诸子害怕、畏服,只有次子高洋敢领着侍卫与之交战,三两下把彭乐生擒,当然,这也就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高澄害怕刺客,那是因为刺客真要杀他,也真敢杀他,他年长高洋五岁,高洋若生长到能轻易生擒彭乐的年纪,高澄也早在邺城主政多年。

  叔父高琛前脚才因偷了高欢侧室被活活打死,没几个月的时间,后脚就有胆子十四岁开大车的人,还能怕了你彭乐这个高家大将。

  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史书一边说高洋装傻扮蠢,鼻涕流进嘴里都不知道擦,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高澄对他的猜疑,一边又安排这一出剧情来给高洋增光添彩,可这结合起来看,总让人觉得被蒙骗过去的高澄大概是个智障。

  侯景曾说彭乐与高敖曹皆如豕突,即像野猪一样奔突窜扰,其中不乏轻视之意,高情商的说法是,智谋稍逊其勇,低情商的说法便是这两家伙没什么脑子。

  但彭乐还是有点眼光的,当初跟随杜洛周起义,与高欢一般,看出了杜洛周成不了事,立即弃了他,转投尔朱荣。

  而他初见斛律光时,也曾与高敖曹说‘斛律家小儿,不可三度将行,后夺人名。’即若是给斛律光机会,他的名声一定会超越二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当初眼见南梁北伐、又有邢杲青州举义,河北葛荣余部死灰复燃,关陇义军百折不挠,彭乐以为国势倾颓,便去投了韩楼,这一决定差点让他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再回到彭乐放走宇文泰,宇文泰一句‘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立刻将他点醒,彭乐更不敢拿这份功劳,毕竟功大难赏,又受主猜疑,往往没什么好结果。

  没想到啊,如今他彭乐飘零半生,终遇贤主,齐王对自己那可真是没得说,连给高王扶灵的差事都给他安排上了。

  乱世之中,上位者与下属之间往往相互缺乏安全感,主君担心将领叛乱,将领也担心兔死狗烹。

  这便需要上位者的施恩与下属的表忠,是否出自真心实已,这并不重要,大体都会遵循一个原则:既然演了,就要演到底、演到死。

  除非对方犯下大错,或者真有反叛的举动,否则你一个上位者,对麾下将领两面三刀,表面示好拉拢,背后捅人刀子,这种事情干出来,今后谁还敢接受你的惠恩,为你卖命。

  彭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用命拼来的富贵,又哪会弃之不顾,想着去谋乱,现今天下局势已然明了,除非齐王暴毙,否则叛乱哪有成功的可能。

  高澄让彭乐扶灵,就是在告诉世人,彭乐是我父亲高欢生前最亲近、最信任的下属之一。

  哪怕明知道高澄是在演,但彭乐有了这层身份,作为人子,便不可能在他无罪的情况下,去对付这位高氏功勋元老。

  毕竟你刚才还在说彭乐是你高家最亲近的将领之一,后脚便要主动弄死他,以后说话,谁还敢信。

  一个君主,在下属面前失去了信誉,尤其身处乱世,更无疑是灭顶之灾,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任谁是彭乐,受高欢猜疑,又受高澄维护,两相对比,自然也会如陈元康一般,心中只有一颗太阳,当然,这大魏的天空,也就只剩了齐王这一颗太阳。

  在拉拢人这方面,高欢与高澄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亏小高澄临死前还跟大高欢敦敦教诲,要他小心彭乐,结果新高王反手利用老高王的丧事,轻易让彭乐归心。

  其中既有彭乐能认清天下大势,也是高澄手段高明,或者说不择手段,毕竟古人崇尚孝道,很少有人拿父亲丧事来做文章。

  高澄将橄榄枝抛了过来,彭乐自然要稳稳接住。

  当天晚上,彭乐便夜访齐王府,高澄在会客厢房中接见了他。

  “彭将军深夜来访,是有何事?”

  彭乐深深一礼,哽咽道:

  “末将早年与先王相识,却有眼不识英雄,世道丧乱,末将混迹其中,不知前路,方有数次易主,声名狼藉。

  “得先王不计旧事,使刘公相召,方才有今日富贵,先王骤然薨逝,末将彷徨不安,忧惧往日劣迹使大王生厌,食不下咽,暗生隐退之心。

  “然大王得先王遗风,宽容为怀,待末将可谓恩宠之极,末将平生再无他愿,唯愿大王千万岁,末将与子孙世代,亦将尽心侍奉。”

  高澄对此深受感动,虽然上一个说‘唯愿大王千万岁,我将尽心侍奉。’是漳水岸边,贺六浑对尔朱兆说的。

  但考虑到彭乐没什么文化,能憋出这几句半文半白的话来,着实也不容易,难免会有借鉴他人言语,便也没有介怀于心。

  高澄亲切地握住了彭乐的手,让他与自己同榻而坐,感慨道:

  “父王薨逝,孤亦惶恐不安,唯恐不孚众望,是彭将军抽刀喝问,才让孤知晓众将心意,毅然接下了这份基业,如今北方新定,大魏重归一统,但还请彭将军莫要松懈,他日挥兵南下,还需彭将军为孤前驱。”

  才落座的彭乐当即起身道:

  “大王旌旗所指,末将一往无前,必入建康,为大王生擒了萧衍老儿!”

  高澄闻言大笑道。

  “彭将军,好志气!得将军之忠勇,孤如鱼得水,又何愁天下不定。”

  当夜高澄留宿彭乐,两人抵足而眠,关系更为亲善。

  这夜之后,彭乐常与人提起,自己能为高欢扶灵,是得齐王看重,方有此荣,这般恩情,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若生二心,岂不与禽兽无异。

  当然,这番话主要是说给高澄听的,自会有人代为转述。

  主臣之间,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深化彼此间的感情。

  比如彭乐之所以夜访高澄,向他表明心意,其实就是对高澄选他扶灵的回应,毕竟彭乐不跑这一趟,高澄等于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你没有回应,我又怎么知道你对我的示好,是感恩戴德的态度,还是不屑一顾。

  高澄当然要用彭乐,原时空中,东西两魏大战,哪怕有放走宇文泰的过失,但彭乐都是东魏阵营中表现最出色、最亮眼的将领,仅邙山大战,便在决战之前,独领数千精骑冲入西魏大营,俘虏五名郡王,以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

  高欢遗训,高澄自然不会忘记,但他也有自信能够收服彭乐。

  历史上关于彭乐之死,只有简短一句话记载:二年,谋反,为前行襄州事刘章等告,伏诛。

  有意思的是,高欢去世他不反,侯景叛乱他不反,高澄遇刺他不反,偏偏高洋登上皇位第二年,彭乐被人告发谋反,甚至都没闹出一点动静,简简单单伏诛两字,便给书写了结局。

  无论真假,那都是另一时空的故事了,高澄自认自己精通御下之术,区区彭乐,翻不出他的掌心。

  在高欢下葬以后,一名俘虏也被送来了洛阳,正是徐州之战被段韶生擒的梁将羊鸦仁。

  对于南梁将校及子弟,高澄一贯原则是愿意交换赎金,但其中不包括有真本事的人,比如羊鸦仁。

  羊鸦仁被带至中书省,高澄问道:

  “羊公被俘数月,孤忙于治丧,不曾召见,倒也容你好生思量些时日,如今可有所得?愿降否?”

  羊鸦仁颔下有长出了短须,不复当初被段韶追杀时割须弃甲的狼狈模样,他挺直了腰杆,昂首道:

  “我本庸人,幸得陛下提携,受朝廷恩宠,沙场兵败,有负陛下厚望,自当以气节报答重恩,但求速死,勿再言降。”

  高澄闻言感慨道:

  “羊公本是北人,身处江南受人排挤,何不就此回归,梁使将至,孤愿与其协商,将羊公家眷接来洛阳。”

  按照高澄过往习惯,一次劝降不成,早就脱出去砍了,但这一次却给了羊鸦仁第二次机会。

  羊鸦仁却不领情,他喝骂道:

  “汉胡不两立,汝鲜卑小儿,安能得我汉家大丈夫侍奉!”

  吐沫星子都要喷到高澄脸上了,高澄暗自叹息,这话一出,便也留不得羊鸦仁了,倒不是对方骂他鲜卑小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去劝他回心转意,自己麾下那群鲜卑化的将领们也会心生不满。

  只听高澄淡淡道:

  “羊公是泰山郡人,便回去瞧一瞧乡里,看看孤这个鲜卑小儿是如何对待治下之名,看完也无需再回洛阳,你要做伪梁忠臣,便在泰山郡面南而死罢。”

  说罢着人将诧异的羊鸦仁带走,在其临出门前,高澄又补了一句:

  “孤姓高,名澄,字子惠,出自渤海高氏,是汉人。”

  羊鸦仁驻足,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笑意:

  “自以为攀附了渤海高氏,便也是汉人了?”

  终究还是被侍卫推攘出府衙,与将其押来的士卒交接:

  “大王有令,将羊鸦仁押往泰山郡,面南而死。”

  羊鸦仁当天出的洛阳城,向东去了,齐王高澄坐在中书省的厢房中,好生整理了自己的汉人衣冠,自语道:

  “孤当然是汉人了。”

  羊鸦仁刚被送走,又有一员大将前来拜会,他一见高澄,便拜请道:

  “末将恳请大王赐以高姓!”

  在古代,祖先崇拜具有普遍现象,而这人却背弃祖宗,求赐高姓,自然有他的苦衷。

  此人名叫元景安,是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五世孙,正儿八经的元魏宗室,高欢平定洛阳时,受娄昭举荐,被任为都督,行伍数年,多有战功,也算是除齐王的舔狗元孝友以外,在高氏麾下混得最好的元家人。

  如今作为京畿军众多将领中的一员,元景安眼见北方已定,高氏得此大功,随时可行篡国之事,又有南朝旧事为鉴,时常因自己身为元魏宗室而忐忑不安,唯恐高氏篡国后遭了毒手,这才有了向高澄请求转为高姓这一举动。

  高澄将元景安扶起,安抚道:

  “赐以高姓并非难事,然将军声名赫赫,世人皆知来历,也只自欺欺人。

  “孤有意使天子效仿山阳公故事,连天子尚且能容,何况他人,孤着实无意徒增杀戮。

  “将军若是坚持,孤愿以高姓相赐,然将军若是信得过孤,无需更名改姓,只需以赤诚之心侍奉,不止无性命之虞,更有富贵传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元景安也就不再坚持往渤海高氏上蹭,他向高澄再三拜谢,才躬身告退。

  渤海高氏着实是个大染缸,谁都能跳进里边洗一洗,你说是吧,徐隆之。

  第三百四十一章 水军

  高隆之自觉是个劳碌命,不管大事小情,高澄总喜欢指派他去操持,兢兢业业忙碌于本职工作的孙腾、司马子如等人,与高隆之一比,都能被称作尸位素餐。

  当然,这般使唤下,高澄也没亏待了他,不仅将庶妹下嫁其子,更是让出了尚书令一职,再使高隆之身兼工部尚书,稳居高氏第一文臣。

  当初高澄嫁妹,也曾有过非议,毕竟两家人名义上同为渤海高氏,不过有当时高欢的应允与高澄坚持,终究是促成了这门亲事。

  在西征以前,高澄曾命令高隆之在洢水、洛水河畔监造多座冶铁炉,提炼钢铁,尽可能去除杂质。

  回师洛阳以后,高隆之虽分心于主持民众迁徙,又临时跑腿为高欢验收墓地,但也没有把这项差事落下。

  到如今,终有所得,高隆之为高澄献上五把新近打造的钢刀,高澄拿出四把交由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试刀,众人试过之后,纷纷称赞,其质远胜于前。

  高澄为之大喜,询问高隆之能否进一步提纯杂质,高隆之却道已经用尽办法,高澄虽然失望,但也对其以及参与此事的匠人们颁下赏赐,并继续由高隆之主持投产事宜。

  他受够了如今的兵械损耗率,薛孤延就曾一日用废十五把钢刀。

  高隆之已经四十七岁的人了,两鬓斑白的他,在一声声叔父中迷失了自我,更忘记了疲惫,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份差事。

  送走了高隆之,高澄命人给唯一不曾使用的钢刀打制华美刀鞘,用玉石点缀,以作装饰。

  当然不是给自己使用,而是作为转赠侯景的礼物,众所周知,齐王殿下不慕奢华,他也就在食、色方面讲究点。

  王伟受侯景之命北上吊唁高欢,同时也是观察高澄态度,来到洛阳的当天就受到了高澄的热情接见,既展示对侯景的重视,也是对王伟本人的拉拢。

  在洛阳小住了一段时间,王伟前来向高澄辞行,这期间齐王待人接物让他感觉如沐春风,等回了襄阳,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如实说出便是,也无需为齐王粉饰。

  高澄得知王伟明日就将启程南下,特地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呈上来,说道:

  “此刀为尚书令主持新铸,还请代孤转交侯公,盼他以此杀贼,再建功勋。”

  王伟赶紧谢恩,小心接过。

  临别之际,高澄又赠金银作为王伟南下的盘缠,王伟本要推辞,却听高澄交代道:

  “君可将赠金一事相告,其必无疑心。”

  王伟也不是愚笨之人,当即明白齐王用意,是要让自己以此向侯景表忠,于是千恩万谢地接过了财物,三拜而出。

  送走了王伟,高澄又命人将尚书右仆射杨愔唤来,昨天二妹回家串门,就曾对高澄抱怨,说他应该将自己丈夫列为扶灵八人之一,杨愔既是信都建义参与者,又是高欢女婿,无论如何都是够格的。

  高澄摸不准究竟是不是杨愔心生不满,不过他更倾向于是妹妹自己的想法,毕竟两个妹妹都是自小受宠,没经历过什么事,说好听点是心思单纯,尤其是二妹。

  高皇后还能时常撞见大哥指派高隆之欺负天子,二妹下嫁杨愔,自然也没人敢让她见识人间险恶。

  对待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高澄不喜欢拐弯抹角,他把杨愔唤来,便当面向起了这件事情。

  杨愔听说妻子跟高澄抱怨,不由哑然失笑。

  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这时候应该做的不是赔罪,而是把这件事当做笑谈,赔罪只会让两人关系看起来生分,况且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

  杨愔很清楚的知道,高欢去世,高澄需要利用一切手段拉拢高欢旧部,如彭乐、薛孤延等人,扶灵身份能够作为他们的一张护身符,故而感激涕零。

  但他杨愔与高澄是什么关系,早在信都起义时就归入了高澄麾下,高澄还为他提来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告慰宗族,与高家二姐的婚事也是高澄撮合,凭两人的情谊,为高欢扶灵,只不过是增添光彩而已,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毕竟他如今身居尚书右仆射,也是高澄过往幕僚中,地位最高之人。

  两人把这件事情一说开,相顾大笑,高澄让杨愔好好与二妹解释自己的难处,他可不想与一个妹妹生分之后,又与另一个妹妹生疏起来,也不由感慨,这嫁出去的妹妹犹如泼出去的水,还真就一心向着丈夫。

  杨愔只是没有被选为扶灵八人之一,二妹就来为他抱不平,可想而知,高皇后看多了高澄、高隆之欺凌天子,又怎么能与自己这个大哥亲近起来。

  自此,心中对高皇后的最后一些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毕竟根据调查得知,挖地道这件事,她是真的不知情。

  杨愔走出齐王府,心情大感舒畅,并无一丝对妻子不晓事的埋怨,他在这件事情中看到了妻子对自己的维护,以及高澄对妹妹的爱护。

  妻子蠢是蠢了点,但却没有什么坏心思,有高澄护着、自己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不由更为感激高澄为他安排了一门好姻缘。

  谁也不愿意娶了个媳妇,却一门心思扑在娘家上,毕竟以杨愔与高澄的交情,也不需要妻子心向娘家,来向齐王邀宠。

  杨愔走后,分明是休沐在家,可高澄确实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家人。

  由于如今国库空虚,高澄只得以休养生息为国策,不再大动兵戈,但等将来府库充盈,自然是要挥师南下,南方水网密布,若要南征,自然少不得水军。

  北魏末年以来,内斗不休,各方都以步骑相争,水师逐渐荒废,到高氏掌政,其根基在于六镇鲜卑,主要精力也放在西征,对南梁大体处于守势,以至于高澄有心重建水军,却找不到合适的将领。

  高氏麾下将领大多出自北疆六镇,如慕容绍宗,别说统御水军,这辈子,高澄是打算连船都不许他上。

  当然,也不全都是旱鸭子,刘丰便会泅水,但会游泳跟懂水战是两码事,高澄左思右想,还真让他想到一个人来。

  宇文泰因汉中无备,轻易袭取,但是魏兴、上庸、新城等郡已然有了防备,时间紧迫,宇文泰急着入蜀,也无暇去搭理,故而未能占领梁州全境,剩余郡县仍由梁将据险而守。

  入蜀之后,宇文泰一方面分兵驻守楚州,虽然纳了降表,萧衍也接受下来,但还是担心对方如自己一般不讲武德,搞偷袭。

  另一方面则忙碌于经略蜀地,对僚族人或抚、或剿,而梁州其余州郡,也只是派遣使者希望能够说降据险而守的各地将领。

  其中处境最尴尬的,就是兼任上庸、新城二郡郡守的扶猛。

  扶猛祖上世代为渠帅,其部族号为白兽蛮,初仕南梁,梁州被北魏夺取后,转仕北魏,随着北魏内乱,兰钦夺回汉中,光复梁州,由于有兰钦代为说情,又因他是当地蛮族首领,故而未被追究,又重新做回了梁将。

  如今随着宇文泰陆续夺取汉中,蜀地、楚州,扶猛所领上庸、新城二郡,南侧是侯景所镇守的荆州,东面则是张师齐与高季式军政分领的广州,北邻陕州,由司马消难与斛律光镇守。

  三面被高氏包围,随着西侧紧邻汉中的魏兴郡守将被宇文泰派人说降,扶猛真正意义上属于孤悬于外。

  他不是羊鸦仁,曾经做过两次降将,不介意再降第三次,实际上宇文泰的使者也来过数次,都是希望扶猛能够尊奉成都号令。

  不过扶猛一直没有表态,即将要做第三次降将的他,不希望再有第四次。

  宇文泰不过苟延残喘,魏兴郡守将之所以归附,不过是随着高氏主力东返,汉中军事压力大减,能够在与魏兴郡边境集结兵力施压,最终在使者劝说下,果断降了大梁魏王元宝炬。

  同样的手段不可能用在扶猛身上,真敢派兵逼降他,他说不定直接就遣人去洛阳,也顾不得讨价还价。

  当今时局,以高氏最强,能看清形势的人有很多,不过他们有的是南方汉人,有的是宇文泰麾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高氏低头。

  而扶猛对于投降高氏真没有什么心理抵触,管他高氏究竟是汉人,还是索虏,他一个白兽蛮人,操心这种事情干嘛。

  只是主动派人归附,与对方派人劝说,得到的条件不可等同。

  身处高氏三面包围,西邻宇文泰的扶猛待价而沽,就等着洛阳来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先前一直忙碌于高欢丧事与权力交接的高澄,终于起意编练水军,也想起了扶猛这个能水战的小奉先。

  高澄一面派人往上庸劝降扶猛,一面也做两手准备,在自家军中搜寻人才,这么一个小奉先,谨慎的齐王可不敢把水军全托付给他。

  编练水军并非一朝一夕能有所成,恰好高澄也准备在今后一段时间休兵止战,有充足的时间打造水军。

  第三百四十二章 改旗易帜

  大将军府幕僚卢询祖来到上庸郡,受到了郡守扶猛的热切接待,毕竟就扶猛这种做过两次降将的人来说,你不能指望他在孤悬于外的情况下,还能为南梁守节。

  扶猛需要考虑的,只是在拥抱宇文泰,与奔向高澄的怀抱之间做出选择。

  高澄当然不知道扶猛的心思,但他也确实有把握,毕竟开出的价码不算低。

  卢询祖告知,高澄愿意以其据城归附之功,上奏天子,封他为上庸县子,虽然在八等爵,即郡王、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中,只位于倒数第三等,但相较于南梁所封倒数第二等的宕渠县男,也算是往上抬了一抬。

  同时许诺授扶猛为水师都督,辅佐大都督编练水师。

  至于上庸、新城二郡郡守,则由其子继任。

  关于这一点,扶猛颇有异议,他更希望高澄能许其家族永镇上庸、新城二郡,世袭郡守之位。

  对此,卢询祖很不客气地表示,之前关陇有许多刺史以一州之地来降,也不过封爵留任,随着先王放弃世袭并州刺史,大魏再无地方长官世袭,能许扶猛之子接替郡守之位,已经是为了让扶猛安心离开二郡,前往外地操训水军,才做出的破例之举。

  说罢,又与扶猛提了一嘴于谨的故事后,反问道:

  “大王知郡守善水战,爱惜郡守之能,方才遣使来招。若仅仅为得二郡之地,只需遣斛律将军(斛律光)领军三万自北出陕州,高将军(高季式)领军三万由东出广州,侯刺史(侯景)领军二万由南出荆州,八万大军三面来攻,将军又当如何御敌。”

  斛律光、高季式只是练兵大将,但恐吓而已,难道还真要与扶猛将职权一一解释清楚。

  扶猛清楚此言非虚,上庸、新城周边是真驻扎了这么多军队,毕竟都是邻居,平时没少有探子往来。

  这也是他一心投奔高澄,而非宇文泰的原因。

  毕竟哪怕侯景要防备南梁不能出兵,仅是新近安置过来的陕、广二州六万鲜卑战兵,也不是他那两三千人能够抵御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扶猛也不再坚持要世袭二郡郡守,很痛快的答应了高澄所给予的条件。

  上庸郡当天便撤了梁旗,而代掌新城郡事务的扶猛之子得知消息,也随即在城头立起了魏旗。

  扶猛留其子守新城、上庸二郡,自己则应卢询祖之邀前往拜谒高澄,这也是信任高澄过往的政治信誉,才让扶猛放心去往洛阳。

  要换了高欢相招,估计要反复催促,甚至派兵相请,才肯扭扭捏捏动身。

  其实扶猛之所以选择高氏,又何尝不是因为高澄重诺的好名声,换了宇文泰,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敢信,毕竟吸了萧衍这么多年血,关中大败之后,转头便背盟而攻。

  还在半途中,卢询祖便收到了两条消息,其一是梁使已经抵达洛阳,第二条则是其祖父,在洛阳养病的卢文伟去世,享年六十。

  高澄亲往吊丧,并上疏天子,为其追赠使持节、侍中、大将军、都督定、瀛、沧三州军事、尚书左仆射、定州刺史。

  对比卢文伟大夏县男的爵位,这份哀荣着实大方。

  参与信都建义的一众人等,卢文伟算是爵位最低的一批人,也与早些年唆使神算子刘灵助叛乱的经历有关,让高欢觉得他野心勃勃,虽然也曾做过刺史,但一直没得到过立功的机会。

  或许他学一学李元忠,主动往小高王府里塞人,也不至于到死还只是个县男爵位,瞧瞧人家李元忠,高澄内院赵郡三李的名号,甚至直逼博陵三崔。

  无论在高欢一朝,还是高澄一朝,李元忠都混得风生水起,出蕃历侍,始终身居要职。

  由于卢询祖之父卢恭道先于卢文伟而去,大夏县男的爵位自然要由卢询祖来继承。

  高澄得到快马报知上庸、新城二郡改旗易帜,立即以卢文伟劝降有功,上疏为其请封大夏县子。

  他对有功之人,向来不吝封赏。

  卢询祖回到洛阳城里,强忍悲痛,先带扶猛往中书省觐见,又再三感谢高澄为其祖父追赠哀荣,才回府参与治丧,留下扶猛接受高澄关于水战知识的请教。

  扶猛虽然诧异于齐王不耻下问,但也是有问必答。

  两人一问一答间,高澄多少也对水战有了些了解,更清楚扶猛确有才能,他当即依诺,命扶猛为水师都督,辅佐水师大都督厍狄干练军。

  至于厍狄干的定州刺史一职,则由高归彦接替。

  厍狄干作为代北鲜卑人,自然是不通水战的。

  不懂没关系,可以在招募来的一众水师都督的辅佐下慢慢学,更重要的是水师大都督必须是信得过的自家人,很明显,高澄这位刚正不阿的姑父无论资历、还是忠诚度,都是不二人选。

  曾经在晋阳协助高澄擒拿高岳的高欢族弟高归彦,已经年满十八,高澄也没亏待这位立下功勋的小叔父,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安喜县男,只是一直没有安排具体的职务。

  定州关系重大,高澄封高归彦为定州刺史的同时,又以其未经战阵为由,命大将贺拔仁于定州统军,以此实现定州军政分离。

  高澄逐步推行军政分离政策之余,也没落下水军的组建进程,他从各部征召水战将领,如水师都督郭元建,就是高澄遣使南下襄阳,软磨硬泡从侯景处讨要过来的。

  同时又命高隆之负责招募工匠,打造战船,又于三河地区,尤其是淮北、荆州挑选会水的州郡兵五万,组建水师,准备于洛、伊两河操练。

  这般声势都无需南梁使臣与细作去刻意探听消息,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消息传回至建康,得知扶猛降魏,满朝文武,包括萧衍都并不惊讶,毕竟这人有前科。

  但高澄大举编练水师,其意在谁,不言而喻,面对高澄毫不掩饰的南下一统之心,南梁君臣都不再提伐蜀。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赎金

  ‘贺拔仁自入我麾下以来,鞍前马后十年,从未犯错,此人朴实,可以重用。’

  ‘厍狄干是一位正直的鲜卑老公,他与敕勒老公(斛律金)你都可以完全信任。’

  高欢临终教诲,言犹在耳,高澄不敢忘怀。

  毕竟贺六浑打仗的水平不咋样,但看人的眼光却很高明。

  高澄送贺拔仁与高归彦结伴往定州赴任,又等来了受任水师大都督的姑父厍狄干。

  如果说北魏孝文帝感慨‘江南多好臣’这句话,结合南朝屡屡以臣弑主的事迹,颇具讽刺意味,那么高氏多好臣,则算是名副其实,至少在高欢、高澄两朝绝对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北齐书·卷五十·列传四十二·恩幸》有记载:‘高祖(高欢)、世宗(高澄),情存庶政,文武任寄,多贞干之臣,唯郭秀小人,有累明德。’

  即指高欢与原主所任多是忠贞干练之臣,只有郭秀是个小人,有损他们的明德。

  高欢死后,郭秀成了唯一被齐王高澄疏远的先王旧僚,不过他本就疾病缠身,也没几年好活,如今正处于闲置等死的状态。

  而清廉俭约、猛毅恭顺的鲜卑老公厍狄干,毫无疑问便是茫茫贞干之臣中的一员。

  厍狄干收到高澄调令让他担任水师大都督,负责编练、统率五万水师,换了其他人,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一口应承下来,唯恐高澄变了心意。

  但厍狄干虽然启程来了洛阳,却是准备辞去这项任命。

  “下官庸碌,虽能泅,却不识水战,唯恐辜负大王,不敢当此重任,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厍狄干来不及安顿家眷,径直来到中书省拜谒,言辞恳切道。

  小高王可以让舅父与舅母两地别居,毕竟舅父还能在外边找小妾,却不可能让姑母独守空闺,厍狄干自然如尉景一般,是少有能把家眷带在身边的外镇刺史。

  面对厍狄干的推辞,高澄轻笑道:

  “姑父无需多虑,澄亦知姑父是陆上猛虎,而非水底蛟龙。

  “今以水师大都督相付,不过是资历能受此任者,唯姑父才能使澄安心。

  “澄已然为姑父选派多位都督辅佐,一应事务,尽可交由他们代劳,姑父只需为澄抓稳了水师即可,还请姑父莫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厍狄干再是不愿当这个水师大都督,也得硬着头皮接下来。

  毕竟五万水师在洛阳周边伊水、洛水操训,卧榻之侧,若非亲近之人掌管,惜命的齐王连觉都睡不踏实。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初四,齐王高澄正式上疏天子,请由三河,即河南、河北、河东三地州郡兵中,遴选五万将士,新建水师。

  元善见当即予以批复,下令任前定州刺史厍狄干出任水师大都督,全权负责水师编练。

  挑选士卒的政令同时由中书省下发三河各地,凡是会水的将士,无不踊跃报名。

  这种踊跃并非没有原由,只因为水师属于中兵编制,属于外兵编制的州郡兵们自然是要牢牢把握住,毕竟大伙都觉得,若非那些鲜卑将士大多不会水,这等提升待遇的好事,还真轮不上他们。

  其实这一点,众人都是想错了,哪怕鲜卑将士会水,高澄也会用汉人来打造水师。

  在六镇鲜卑没落以前,高澄不可能在步骑军中大势吸纳汉族子弟。

  原时空中,宇文泰之所以向汉人敞开军队的大门,也是因为邙山大战以后,鲜卑军事力量几近消亡。

  如今高氏麾下步骑战兵超过二十五万,无需、也无力再去扩充陆上武备,故而新建的水师,正是提升汉族话语权的主要途径。

  虽然在古代,水师影响力远不如陆上步骑,但有,总比没有好。

  高澄比谁都清楚,如果军事力量始终以鲜卑等各族胡兵为主,那么汉化也只是空中楼阁。

  现今只占据北地,超过二十五万步骑稍显臃肿,但等夺取了江南、蜀地,扩军自然顺理成章,而扩军主体,必然是以汉军为主。

  高澄通过汉胡杂居的方式,在河南之地逐步缩小六镇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在军中缓慢提升汉人比重,等到汉军能独撑一片天的时候,汉化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不过设想虽好,但风俗不同的两类人群杂居,矛盾自然时有发生,在休养生息的同时,缓和两方矛盾,将是高澄未来数年内,最主要的任务。

  万事开头难,可只要把这难关熬过去,前方将是一片坦途。

  为了缓和矛盾,高澄在善待六镇迁民,比如免去他们五年租税的同时,也要求司、陕、广、梁四地长官在平素处理汉胡争端时,做到公正公允,不偏不倚。

  不能只顾着笼络六镇鲜卑,而疏忽了汉民感受,六镇鲜卑人虽然是高氏的根基力量,但是汉人才是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所有者,他们占据了人口的绝大多数。

  在古代,一个违背绝大多数人口利益的政权,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随同高氏创业的六镇鲜卑,未来也会堕落,毕竟父辈们在战场上厮杀,拼死拼活,出发点是为了让儿孙享福。

  无论如何,汉人,或者说民族大融合后的汉人,才是未来支撑起政权的主体力量。

  现今六镇民户大多聚集在陈元康、司马消难、张子齐、赵彦深四人治下,高澄也会时刻关注他们以及下属郡守,在处理胡汉纠纷时的具体做法,谁要是把屁股坐定了哪一边,有失偏颇,激化了民族矛盾,高澄也绝不会顾念昔日旧情,而放任不管。

  事情轻重,他都已经与四人说明白了,毕竟都是自己亲信,不能搞不告而诛那一套。

  而作为高澄心腹的他们,也无需看旁人脸色,哪怕鲜卑民户中有人搬出某一位大将,在威势上也压不住四人。

  他们知晓高澄对缓和民族矛盾的重视程度,也不敢官官相护,以权谋私,在其他事上,贪也就贪了,但落到这件事上,可不敢含糊。

  毕竟大家都有着光明的未来,必然会身居庙堂高位,锦绣前程近在眼前,谁都不想栽在这件事上,就连时常收受贿赂的陈元康也都收敛了贪欲。

  在水师遴选,与四州官员积极处理民族纠纷的时候,南梁使臣也带着高澄开出的价码回到了建康。

  士兵泥腿子与战马赎不走,但萧纪与军中将校能够被放回的消息,还是让萧衍与建康诸公心情振奋。

  由于贺六浑那败家玩意只给萧纪定了3000匹绢布,其余督将也不可能超过,甚至不能达到这个价码,否则哪怕家里真有这笔钱,谁也不敢拿去赎。

  怎地,萧纪才值3000匹,你比大梁皇子还要尊贵不成?

  故而,除萧纪明码标价三千匹外,其余督将以下军官300余人,按照职位高低,划分为100至2500匹不等。

  五万蜀兵以及羊鸦仁降军之中,挑选出300多名将校军官并不难。

  但萧衍注定只会为自己儿子从国库中掏钱,其余将官,皆由家属自行出钱赎买。

  那些大族子弟,家里自然拿得出来,可真要狮子大开口,底层军官家属说不定还就不赎了。

  不久,根据高澄所提供的的俘虏名单,建康方面筹集了赎金以后,梁使再度北上洛阳,与户部尚书崔季舒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绢布五万匹的价格,将萧纪与300余名大小军官打包带走。

  其中,刚刚逃回建康的南梁大将兰钦之子兰京,以一己之力,为大魏齐王贡献了绢布2500匹。

  高澄特意派遣一支鲜卑骑兵押赴俘虏往豫州与南梁边境,由豫州刺史尧雄代表元魏一方,主持交割。

  一方交布,清点过后,另一方还人,高澄自然是迫不及待想拿下这五万匹布,萧衍也担心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出现意外,因而梁魏之间这一次俘虏交换进行得非常顺畅,尧雄甚至对南梁方面主持这项俘虏交接的兰钦笑道:

  “将来若是在江南住得无趣了,尽管北伐中原。”

  显然是有意把这当成了一项长期买卖来做,兰钦当场就黑了脸。

  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为了赎回儿子,2500匹的价码,也着实让他心疼许久,此时面对尧雄诛心之言,也算是兰钦有涵养,有急着将萧纪送回,换个性子冲动的,只怕当即就要与尧雄战上一场。

  鲜卑骑卒们全数运回五万匹布绢,进的却不是国库,而是齐王府内库。

  “人是齐王父子抓的,索要赎金也是齐王派我谈的,怎么就不能放在齐王府!

  “再说了,齐王又不是中饱私囊的人,放哪不都一样。

  “等哪天国库有了急用,齐王又不是吝啬之人,让天子向齐王打张借据,等将来天子禅位,拿他封地的赋税偿还就是。”

  以上言论,出自户部尚书崔季舒与友人闲谈时所说,让人不得不感叹,齐王一党是如何的忠君爱国。

  据说,有元魏宗室听说这番言语后,向着祖宗牌位叩首哭诉:

  “高贼一党,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列祖列宗呀,他们都已经在觊觎陛下禅让后的封地税赋了,这大魏一百五十六年的江山社稷,要亡了呀!”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准备

  兵部招募水师的批文下发至三河各地,相州戍卒王阿井也生了投身水师的心思。

  毕竟水师属中兵编制,一年比州郡兵这等外兵多了四石米,过往哪怕是参与同一场战斗,中兵拿的赏赐也要比州郡兵多。

  王阿井肯定是会水的,邺城旁边就有一条漳水,他自小在河边长大,年轻时候哪个不夸他一句浪里白条。

  按理说王阿井的生活应该也算宽裕,家里分配了田地,每年还有军饷拿,虽然比不得那些脱产战兵餐食都由朝廷供给,但州郡兵也有更多时间在田里忙活。

  干农活不就是这样,无灾无害的时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可由于供养儿子王公允读书,终究还是让王阿井背负了巨大的经济压力。

  在齐王的推动下,这些年朝廷大兴蒙学,兴建学舍,若只是读个蒙学,能写会算,用不了两三年也能往邺城找个商铺,出息些的做个账房,点背的做个识字伙计,就算如此,伙计识字与否,也是两种工钱。

  只不过王阿井看得更远,他可是当年张德兴的监考戍卒,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那个容貌像老农更胜过读书人的泥腿子,现在居然成了瀛洲刺史。

  虽然也离不开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没有高澄的提携,张德兴也爬不了这么快,但在王阿井看来,一切的根源还是张德兴在那场择吏考试中脱颖而出。

  有了这么一个榜样,哪怕再苦再累,王阿井也要把儿子王公允给供出来,况且先生还经常称赞王公允头脑聪明,是个小神童,无论是算术、律令或者农事,他都是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

  王公允自从脱离蒙学以后,另寻名师教授,开销也越来越高,倒不是学费,主要还是笔墨纸砚,也亏了王公允懂事,借同窗的书手抄,为王阿井省了一笔科考书籍的开销。

  王阿井来到征募处,便有许多老相识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王快腿,你也来报名!”

  他不回答,他知道这些人在奚落自己,先前在徐州战场时,作为诱饵一员的王阿井跑得比强征来的农夫还快,在军中得了一个快腿的名号。

  “王快腿,听我一句劝,好好在陆上待着,到了船上可没地方跑。”

  随着又一句讥讽,王阿井耳边充斥着哄笑声。

  王阿井对此不屑一顾,等着吧,等我家公允过了县试,全城的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王公允年纪虽小,但也打算参加今年的三月底的县试,其实他倒不是有了县试夺魁的把握,只不过是想先试试水,毕竟科举没有参考次数的限制,况且若是通过了县试,便可进县学读书。

  虽然县学老师不一定就比如今的师长更好,但齐王殿下念及贫寒学子科举不易,凡是县、府二级学生,入学第一年都可以领取廪膳,补助生活。

  至于为何只供一年,按高澄的原话是,都已经通过了县试、府试,自然是有能力的,在考试周期以后,有三年的准备时间,完全可以在此期间边工边读,高家的米很多,但没有一粒是多余的。

  无视旁人的讥讽,王阿井填报了姓名,便回家等待三天之后的选拔。

  与此同时,高澄也在计划他受封齐王以后的第一次出巡。

  崔季舒曾与友人说,国库若是急需用度,可以与齐王去借作为俘虏赎金的五万匹绢布,这句话并非戏言。

  当高澄宣布自己巡视三河地区、关陇的计划后,户部尚书崔季舒立即递上一张借据交给自己的上司,尚书令高隆之,请他代为入宫,让天子签字,毕竟崔季舒可没有侍中一职,不能自由出入宫中。

  至于远善见用将来自己禅位后的封地税赋为抵押,向高澄借布,作为高澄出巡的用度这件事,其实压根没引起什么争论。

  也许是高欢死后,齐王一系列肆无忌惮的操作让一众心向元氏的大臣彻底麻了,就连元善见都已经不再挣扎,高隆之让签,他就签,反正是分期五十年支付,每年从未来封地赋税中拿出一千匹绢布归还齐王。

  欠下一笔糊涂账,元善见也不在意,毕竟若是真有机会偿清五万匹布,总好过一禅位,就被人灌下毒酒。

  其实高澄这种做法,也是向外界发送这样的讯号,告知世人,他绝对不会在谋其国后,还要夺人性命,小高王一直是个讲究人。

  这一次出巡,绝非高澄静极思动,在中央全盘接收了军政权力以后,也是时候出巡地方,以元魏实际掌控者的身份,与世人宣扬威仪,也同时视察迁民生活。

  此番巡视,高澄并未将十二万京畿军尽数带上,他只带了其中8万胡兵,而将自己的嫡系与可朱浑元所部留在了洛阳。

  高澄命窦泰为洛阳留守,都督慕容绍宗、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自己的心腹,护卫京师。

  自己则领彭乐、薛孤延等原晋阳将领通行。

  在政事方面,由于尚书令高隆之受命打造战船,便将量产兵械的事交由兵部尚书封子绘主持,高隆之自己则早早离了洛阳,外出挑选合适木料去了。

  由于少了这位实际上的高氏第一文臣,朝中政事便都交由尚书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以及中书令司马子如三人共同商议。

  而齐王府一干家眷,也只有元仲华因孕,被送回了清河王府照料,其余就连早已经搬出王府的高洋也被高澄带上。

  这趟巡视三河地区与关陇,注定时间不会短,高澄可不敢将高洋独自留在洛阳。

  就连窦泰这位留守的安排,都值得说道,作为留守的窦泰毫无疑问是高澄离开后,四万京畿军的最高指挥官,但高澄却把原属于晋阳大军的胡兵全带走,只剩了自己嫡系交由窦泰统率,哪怕这位姨父有了反心,也调不动部队。

  而高澄带着8万胡兵巡视地方,也是他与六镇鲜卑等各族将士拉近距离的举动,当然,亲信都一千侍卫依旧是要随行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荥阳郑氏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十二,齐王高澄领京畿军胡兵八万,并督将彭乐、薛孤延、莫多娄代文、慕容俨、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暴显、皮景和、綦连猛等人及齐王府一众家眷出洛阳。

  计划先历河南,由济州渡河巡视河北,又经太行山道往河东,再重走西征旧路,由蒲坂入关陇,最后出蓝田关、武关,经六百里商於之地返回洛阳。

  一众随行都督中,年纪最幼者,是与高澄同岁的皮景和,不满21,却是高欢最后一任库直都督,即亲信都督,之所以年纪轻轻,却受此重任,只因为其人有胆略、善骑射。

  高欢征讨稽胡时,曾派遣皮景和领六名骑兵往山中探路,皮景和深入山后,遇敌百余人,领麾下六名骑兵与之战,独自射杀数十人,时年十四岁,故而深受高欢喜爱,屡次破格提拔。

  如今高澄继领高氏,亦将皮景和调入京畿军中,担任都督一职,所受宠信,不亚于高欢一朝。

  齐王车驾上,还差一月就要年满五岁的高孝璋与高孝瑜一左一右端坐在高澄左右,不再似以往嬉闹,反倒努力在父亲以及众将面前装个小大人模样,实际上,自从高欢身死,兄弟俩被接来洛阳后由生母抚养,便无时无刻不再待人接物上效仿其父高澄。

  哪怕小高王还不到二十一岁,但有些事情的争夺,早已经在暗中展开了较量。

  兄弟俩自小被高欢养在晋阳,受其偏爱,哪怕只是作为庶子,也是够格参与未来的权力争夺。

  高澄对此不满,却也没什么办法,他本身就是过来人,明白自己再怎么谆谆教诲,让他们兄弟友爱,等年岁再大一点,还是会为了权力,兄弟之间抢破头。

  不过他可没有高欢的胸襟气量,能与儿子分权,顶多是在地方军政分离的背景下,将诸子外放刺史,为他们安排政务上的幕僚,了解民情之余,也是让他们学习与锻炼。

  军队必然是不被允许插手的,如高欢让高澄组建自己的嫡系军队这种事,那是想都不要想,哪怕将来立下太子,太子东宫卫率也得被牢牢限制住人数。

  自从登上王位以后,高澄越发爱惜身体,不止饮食建康、规律,时常锻炼体魄,更是不复做世子时的勤勉。

  加班是不会加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加班,每天就干八小时,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别想在小高王回了府后再来叨扰他。

  毕竟人与人的体质不可同日而语,如朱元璋那种自虐式勤政,还能活到七十一岁的人少之又少。

  如雍正得病后还在肝,结连六十都没上,就给走了,辛辛苦苦十三年,每年只休三天,每天只睡五小时,好不容易给老爹填上窟窿,给儿子攒下家当,结果全让十全老人给败了。

  小高王对此看得很是透彻,养生,就是要养生,男人,更应该爱自己。

  如果说作为世子的高澄,有极强的权力欲望,把一切自己所能掌控的政务权力统统握在手中,那成为齐王的高澄,已经有意识开始将一部分政务让渡给心腹们处置。

  离洛前,高澄辞去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崔暹接替,再加上之前将尚书令让与高隆之,高澄在职务上不再与尚书省钩挂。

  中书省作出决策、门下省为之审核、尚书省代为执行,也就是说高澄不再亲自对执行层面作出具体安排,只有等出了差池,再由他派人调查问责。

  当然,这样的权力让渡也是他信任尚书令高隆之,以及左右仆射孙腾、杨愔的能力与忠诚的缘故。

  高隆之与杨愔自不必说,孙腾都为小高王牵了多少回媒了。

  不仅是尚书省,高澄同样放弃侍中一职,不再参与门下省事务,由于此番离洛,以中书令司马子如代掌中书省,于是高澄将侍中数量增添到四人,除尚书左仆射孙腾以外,更有从晋阳而来的封隆之、李元忠、以及窦泰。

  别看窦泰是个鲜卑武将,为人刚猛,但并不是一个无脑武夫,原时空中,在高澄入邺之前,就是窦泰坐镇邺城,史载‘庶事咸理,内外肃然,百官畏服。’

  庶事咸理即指政务全由他来处理,只不过这一时空由于高澄过早显露锋芒,才没有窦泰在政务上的用武之地。

  三省之中,高澄不再干涉门下、尚书二省,是因为作为门下省主官的窦泰、孙腾、封隆之、李元忠不会在审核上将他的决策驳回,而主持尚书省的高隆之、孙腾、杨愔也会忠实执行他颁下的政令。

  如此,与早些年一人身兼三省主官的忙碌相比,高澄继承了权力后,确实轻松了许多。

  至于将侍中扩充至四人的初衷,给予高位赏赐窦泰、封隆之、李元忠倒是其次,自己离开洛阳,短期内不可能返回。

  虽然已经在各项政务上都作出了布置,但若有意外发生,紧急情况下,难以等待自己发回指示,便只能由以中书令一职暂摄中书省的司马子如做出决策。

  门下省四侍中,便是决定司马子如的政令能否通过的关键,若没有得到半数以上的同意,则政令不能下发至尚书省。

  真到了紧急情况,经过四名侍中的审查,在决策没有重大纰漏的情况下,也不存在故意为难的可能,毕竟真要了误了事,高澄秋后算账,谁也吃不消。

  尤其是封隆之与李元忠,两人身为河北门阀代表,在一众鲜卑勋贵之间,更要紧密团结在高澄身边。

  高澄不止在原有的政务上放权,从高欢手中接过军权以后,也学习其父高欢,军中庶务交由中兵署、外兵署的汉族幕僚们代为处理。

  没有这些周到的安排,高澄也不敢离开洛阳,巡视各地。

  此番巡视,更多的是告知各地官员,尤其是各地野心家,贺六浑虽死,但他高澄尚存,哪怕常年坐镇洛阳,却也尽得六镇将士拥护,你们也不要起什么坏心思,打什么歪主意。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什么是比带了八万胡兵往各地走上一遭,更能使人心畏服的。

  为此,哪怕在经济上有所损失,也是值得的,毕竟真要有人叛乱,且不说对地方的破坏,平叛成本都要远高于这次巡视。

  毕竟小高王又不是隋炀帝,带的人虽多,但排场却不奢华,只要求各地供给米粮,八万胡兵就算留在洛阳,人家也是要吃饭的,在哪吃不是吃。

  国库虽然因为西征,已然空竭,但地方州郡府库却没被耗干净,比如各地由高澄下令建设的常平仓,便屯有不少米粮。

  这一次出巡,也可以看作缓解国库压力,带着军队去地方吃大户。

  不止地方府库,那些大户人家怎么也要拿点粮食出来吧,大不了买嘛,我小高王辛苦跑这一趟,让你们卖个成本价不过分吧。

  当然了,若是有人心念国事艰难,愿意白给粮食,高澄也是会念这份情的,也不会让他们吃亏,给了多少粮食,按照数额,在未来分期减免相应的税赋。

  这一项政令先于高澄抵达各地,一众世家大族们纷纷把囤积的粮食摆在了院里,就等着小高王的车驾。

  出现这样的情况有许多原因,其一是高澄重诺,无需担心其赖账,这种事贺六浑可能会干,但绝不会发生在高澄身上。

  其次是都被高澄整怕了,早些年世家大族被高澄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各种放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没有能力再如当年尔朱氏暴政一般,掀起如河北大起义一般的壮举。

  毕竟高氏与尔朱氏最大的区别是获得了底层民众的拥护。

  北方的士族可没有南方的同类活得舒坦,他们也知道如今朝廷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小高王又来宰一刀,想想他对佛教做的那些事吧,连人家的佛像都给熔得差不多了。

  如今相当于是按照成本价,将粮食卖给高澄,还得分期付款。

  高澄还不是免税几年,而是每年免去部分定额的税赋,付款年限进一步拉长不说,分明是在精打细算,防止自己少收了税。

  但相比较被强征,世家大族们倒也能接受,毕竟哪怕是成本价,自己也没亏损,虽然付款年限拉长,可这些家族也不是只冲着几年,十几年去的。

  更为关键的是能让高澄念这份情,以后别老没事来祸祸他们。

  想当初,高澄掌权前,哪家不是田亩、隐户、奴仆数不胜数,结果高澄三刀砍下来,清查田亩、索括隐户、用人头税逼迫门阀释放大部分奴仆,不止为国家积聚大量财富,更将士族们的实力一削再削。

  高澄如今也确实没有再继续打压士族的想法了,毕竟兔子急了还会红眼,此番巡视地方,安抚士族也是主要任务,对于这些士族,怎么也该扇一巴掌,揉三揉。

  而最先被高澄揉搓的,便是梁州的荥阳郑氏。

  荥阳郑氏如今的日子可谓江河日下,从原先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未汉人四姓,到如今却落在了河北四姓五族之后,沦为二流门阀,却也怪不得人,只能说是站错了队。

  当年孝庄帝杀尔朱荣,深受元魏厚恩的郑氏自然是选择追随魏帝,时任豫州刺史,平昌公郑先护被元子攸授予大都督、兼尚书右仆射,抵御尔朱仲远,也就是他不给前来驰援的贺拔胜开门,导致贺拔胜兵败,投降尔朱仲远。

  郑先护自己也没好到哪去,部众逃散后投降南梁,不久被尔朱天光诱回北方杀害。

  元子攸受擒后,荥阳郑氏也遭了尔朱氏清算,但好在他们并未如弘农杨氏一般直接参与杀害尔朱荣,倒也逃过了灭族之祸。

  也许是被弘农杨氏的惨烈下场给恐吓到了,荥阳郑氏没有参与高氏信都建义,毕竟不同于河北四姓五族们天高皇帝远,就在河南腹地的荥阳当时正处在尔朱氏的兵锋之下。

  错过了这一风口,荥阳郑氏又怎么比得过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高氏一同创业的河北大族。

  高澄当初获得官吏任免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段韶任为当时的西兖州刺史,用以防备荥阳郑氏,可见他的提防。

  小高王的防备心并非没有缘故,原时空中西魏东出的过程中,荥阳郑氏也是在其中出了力的。

  郑先护之子郑伟与同宗郑荣业,就曾在陈留集合上万百姓反叛,攻克梁州,生擒东魏梁州刺史与陈留郡守。

  毕竟没赶上高氏创业,又身处河南腹地,眼看高欢在沙苑大败,两头下注也符合家族利益。

  不过这一时空高澄没给荥阳郑氏脚踏两条船的机会,就连原本应该跟随独孤信去往关西,随后在与东魏、北齐战事中有出彩表现的郑伟,也因为高澄堵死了宇文泰东出之路,以及自身不受高澄待见,而在家中郁郁不得志。

  谁叫他在另一时空曾嚷嚷:

  ‘今嗣主(宇文泰)中兴鼎业,据有崤、函。河内公(独孤信)亲领众军,克复瀍、洛,率土之内,孰不延首望风。况吾等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成富贵之资。岂可碌碌为懦夫之事也!’

  太过振聋发聩,就冲着那句‘况吾等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小高王也不想用这人。

  冲阵之将而已,自己麾下多的是这样的将领,而且个个忠心耿耿,又怎会去在意郑伟这个历史上都督十五州诸军事的西魏大将军。

  但没人知道高澄内心的想法,郑伟正一门心思等待齐王车架来到荥阳,希望自己能够为王业贡献绵薄之力。

  若是庸人也就罢了,郑伟如今二十六岁,练就一身本领,胸有满腔抱负,又怎甘于碌碌一生,然而这些年来,却苦于投效无门,这一次高澄出巡,将在荥阳落脚,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子直,且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眼看一贯粗犷威猛的郑伟坐立难安,同族郑顶安抚道。

  郑伟嗯了一声,他倒不是安排了人要谋刺高澄,其实所谓‘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也只不过是在起义时蛊惑人心的话术。

  真要是愚忠之人,又怎么会做北周的重臣。

  此番不过是按照高澄的喜好,准备为他进献一位寡妇。

  那寡妇也是出自荥阳郑氏,曾嫁骠骑将军李槐,李槐死后一直守寡在家,容貌甚美,不输同族的郑大车,号为郑夫人。

  唯一的缺憾是年岁大了点,已经三十一岁。

  不过郑伟听说元明月都三十三岁了,依旧荣宠不衰,便也觉得这位年长自己五岁的族姐还是有希望能得齐王欢心,毕竟模样身段都摆在那里。

  高澄此番去往荥阳,自然是冲着荥阳郑氏去的,哪怕这个家族的声望相较于以前,有所衰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也就四姓五族能压它一头。

  当然,小高王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为联姻而来。

  历史上荥阳郑氏嫁入高氏的女子不再少数,比如高殷的郑良娣、高长恭的兰陵王妃等等。

  如今高殷才满周岁,高长恭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自然不可能是为他们选妻。

  这一次出巡,高澄已经计划好了为一众兄弟订下娃娃亲,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堂弟高睿。

  高澄也以替高睿寻找合适人家为由,让元季艳随行,一同跟随车驾的还有郑大车,她被从瑶光寺里暂时接了出来,回家省亲。

  郑氏不复以前的荣光,但不代表朝中无人,郑述祖便是其中领袖人物,当然说是领袖,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多少付出,多少回报,不曾参与信都建义的荥阳郑氏如今与高氏关系最近的郑述祖,在高欢一朝时,也不过是相国右长史。

  听上去似乎位高权重,但是在高欢与高澄分割军政权力的背景下,所谓相国右长史又能有多少权力。

  高欢死后,郑述祖继续被任为相国右长史,可是相较于高欢在军事方面留下的班底,晋阳行政班底可就不怎么受到重视,毕竟小高王主持朝政多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政班底。

  故而此次出巡不只是原晋阳将领,如郑述祖等晋阳文臣除去李元忠、封隆之等另有重要之人,其余尽数随行。

  车驾行至荥阳城外二十里处,前方忽然起了喧哗。

  高澄朝护卫在车驾左右的纥奚舍乐吩咐道:

  “且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不等纥奚舍乐打马去问,便有亲信骑从过来通秉:

  “启禀大王,前方有人鸣冤。”

  对于这种事,高澄向来重视,毕竟要不是申诉无门,谁又敢冒着触怒权贵的风险,拦路喊冤。

  他当即对纥奚舍乐与骑士道:

  “你二人仔细搜身,若没有利刃便带来见我。”

  说罢,又想起了男女之防,对骑士道:

  “可有妇人?”

  骑士如实回答道:

  “鸣冤者是一对夫妇。”

  高澄又指派了芸娘跟去,为妇人搜身。

  芸娘原本代替高澄操持家务,但如今高澄拖家带口的,自然也少不得要让她随行,沿途代为安顿家眷。

  很快芸娘便与纥奚舍乐以及报讯的骑士将一对夫妇带了过来。

  高澄见这对夫妇面上血流如注,以为是遭了打,一脸疑惑的看向骑士。

  骑士虽然也是亲信都的一员,却只是外围人员,比不得纥奚舍乐这等常伴左右的近卫。

  他还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纥奚舍乐便代为答道:

  “大王,是他们自己磕头,把头磕破了。”

  随即又补了一句:

  “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无刀刃,手上虽有老茧,但不是练武所致,而是常年务农。”

  高澄闻言大感满意,纥奚舍乐跟了自己这么些年,也算是越来越机灵了。

  不等高澄发问,这对夫妇已然哭诉自己的委屈。

  原来上月时,郑伟在野外狩猎,跑了一只野鹿,当时恰好有一名牧童经过,郑伟便询问牧童,结果牧童有口吃,当即便惹恼了郑伟,他认为牧童是在羞辱同样犯有口吃的自己,一箭便将牧童给射死。

  而牧童正是这对夫妇的儿子,他们向荥阳郡守报案,可郑氏哪怕没落了,也不是他们这等农户所能硬撼,荥阳郡守却不肯受理此案。

  高澄当即命令纥奚舍乐与薛虎儿领人去将荥阳郡守先行带来。

  又让人空出一辆马车,先让这对夫妇乘坐,这才再次启程。

  半途中再次停下,纥奚舍乐与薛虎儿将荥阳郡守提了过来,当时他正领着荥阳官员与大族名士在城门外等候高澄车驾,纥奚舍乐等人倒没有走漏风声,只说是高澄召见,便把这郡守带了过来。

  高澄将苦主唤来,厉声质问荥阳郡守此事真假。

  荥阳郡守看见这对夫妇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这件事情瞒不过去,当即与高澄大倒苦水,自己坐镇郑氏老巢,身为一郡郡守,却有理无理都要让三分。

  之所以没有为这对夫妇出头,也是怕万一事情闹大了,这对夫妇转头就被郑氏用钱给砸趴下。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苦主被收买翻供,倒让他里外不是人,毕竟不是所有官员都是高澄的嫡系,有高澄撑腰,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作恶的士族喊打喊杀。

  高澄闻言,虽然恼怒此人不作为,但念及他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害了这对夫妇的性命以作遮掩,没错,这年头的底线就是这么低。

  郡守尚存的良心放过了苦主,高澄也不打算要他的性命,甚至当场赐下一笔钱财,让他交出印绶,回乡养老。

  才三旬年纪的荥阳郡守就这么被强制退休了,虽然得了一笔数目不多不少的退休金,可相较于官位,得失之间,也让他失魂落魄。

  高澄安抚苦主夫妇道:

  “此事若我不知,便也罢了,如今既然得知,必然会为你们伸冤。”

  在苦主夫妇的千恩万谢后,车驾的轮子再度滚动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说亲

  荥阳郡守丢了魂魄似的跟在队伍后头,哪怕被强制退休,总要回城收拾包裹。

  此人说冤也冤,但将他免职,道理也说得通,毕竟此事被高澄亲自撞见了,玩忽职守、纵容豪强杀害百姓,若只是降职原调,高澄一向爱民的人设也会垮掉。

  他守住了底线,没有残害往衙门申诉的苦主,高澄便给他留了性命,甚至赐金放还,也算开恩了。

  在城外迎候的郑伟压根不知道大祸临头,眼见护卫高澄车驾的队伍缓缓驶来,还在暗暗期待着齐王能够给予自己机会展现武勇。

  可车驾才到眼前,郑伟便被人给拿下了。

  郑伟虽是荥阳郑氏的重要成员,但高澄领八万胡兵出巡,捉这么一个无知无权的庶民,若还是要小心翼翼未免太掉价。

  原时空郑伟能凭借家族影响力,纠合上万民众,可如今时代变了,他要再能轻易的聚众叛乱,只能说高澄前些年对底层人民的德政,以及对士族的打压,全都白干了。

  “我不曾冒犯大王,为何要拿我!”

  郑伟不敢反抗,却还是一个劲地在喊冤,周围众人也一个个人心惶惶,摸不准高澄究竟是何用意。

  高澄并不理会迎驾人群的嘈杂议论,只是唤来郑述祖,交待道:

  “此案暂且交由你来查办。”

  又安抚因郑述祖主审而略显慌张的苦主夫妇道:

  “郑长史必会秉公办理。”

  说罢,深深看了眼郑述祖,郑述祖当场表态道:

  “郑伟行禽兽事,童子何辜,却遭杀害,下官亦感震惊,还请大王放心,下官绝不姑息养奸,遗祸宗族。”

  高澄微微颔首,便让郑述祖带了苦主夫妇当众公审。

  郑述祖走后,高澄对陪坐在左右的高孝璋、高孝瑜教诲道:

  “若有不公之事,如豪强虐民,闹到了你们眼前,天下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你,无论施暴者与你等关系如何亲密,也需秉公办理,若徇私枉法,不仅使各地豪强有恃无恐,更寒了民心。”

  小高王虽然打算把自己的儿子们都给熬走,但天有不测风云,寿长寿短,难以预知,也不能松懈了对儿子们的教育。

  兄弟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高澄不知道两个儿子究竟有没有听明白,听进心里去,但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毕竟还是两个未满五岁的孩童,高氏子孙再怎么聪慧,到底也有个度。

  郑述祖在城门口高与众人宣读案情,扬言若此案属实,必将依《太昌律》惩处,郑伟心知死罪难逃,便要暴起反抗,凭着一身蛮力才挣脱开束缚,便被更多人牢牢摁在地上。

  在此期间,高澄的车驾未作停留,径直驶入城中,他也看到了郑伟所谓武勇,只是内心对此不屑一顾。

  任凭郑伟在后头如野兽般嘶嚎,高澄却享受着两旁民众由衷的顶礼膜拜。

  郑伟杀人案在荥阳城里算不得秘密,只不过还未传到梁州刺史赵彦深的耳朵里,毕竟梁州州治在大梁,而非荥阳。

  对齐王歌功颂德的山呼海啸中,高澄回头对两儿子得意道:

  “与这样的场面相比,莫说惩处区区一个郑伟,便是亲眷作恶,也该治罪。”

  稍后,又与两儿子回忆起了当年在冀州捉拿尉景,当着信都百姓的面狠狠抽了表兄尉粲一百马鞭的往事,他笑道:

  “那时才叫盛况空前,整个信都城的百姓几乎都来围观,拍掌叫好声险些将为父的耳朵震聋。”

  在两个儿子崇敬的目光中,高澄笑容更是得意,他甚至起身掀开门帘,走出车厢与道旁百姓们挥手致意。

  当然,也就是片刻的功夫,惜命的小高王又回到了车厢之中。

  可能是前身被刺杀,让他有了被迫害妄想症,在事关自身安危这一方面,总让人觉着高澄谨慎的过了头。

  从好几年前,高澄就已经不再乘露天马车了。

  大魏齐王在荥阳暂歇,城防已经被随行胡兵接管,齐王府一大家子人自然要在城中最大的宅院里借住。

  荥阳郑氏早已经清理了宅院,供期望齐王府众人落脚。

  高澄把郑伟交由郑述祖审理,其实并非是考验其人,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这案子通了天,齐王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谁也不敢包庇。

  其实主要是为了安抚荥阳郑氏,由郑述祖出面,郑氏也不会担心被牵连。

  毕竟郑伟获罪是他咎由自取,但郑述祖要是敢牵连无辜同族,别说他自己,他爹的坟都能被愤怒的族人给刨了。

  高澄入住郑氏祖宅,他并未招侧室过来服侍,而是打着为七岁的高睿商量婚事的名义,派人将元季艳请来。

  元季艳得知高澄相招,终究是没有藏住,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

  高睿见状,原本要跟去的心思也歇了。

  自从知道了自己还在襁褓时,伯父两次起意将他夺走,都是堂兄护着母亲,高睿便不再责怪元季艳心里始终有高澄一席之地这回事。

  堂兄无论相貌、或是地位都是一时之冠,又有哪个孀寡妇人能够受得住他的维护,而不动心。

  “阿母,早些回来,莫要过夜。”

  高睿在元季艳出门时说道,他知道伯父死后,自己不可能阻止得了这两人的双向奔赴,但底线就是不能过夜。

  甭管白天发生了什么,总有理由欺人、欺己,但是过夜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元季艳也听出来话外之音,她稍显慌乱,掩饰道:

  “为娘只是去与你堂兄商讨你的亲事,为你相姑娘,夜深前自然会回来。”

  元季艳走后,高睿从包裹中找出高琛的灵位,独自对着牌位,颇有几分埋怨道:

  “阿母有孕时,家中分明还有几位庶母,阿爷却非要往伯父内宅里寻欢,阿母十六岁守节,辛苦养育了孩儿七年,如今她心有所属,虽有违人伦,孩儿却也无力阻止,还望阿爷在天之灵,莫要责怪孩儿,心中若有气,且托梦与阿兄去说。”

  说罢,放下牌位,高睿又犯迷糊,纠结自语道:

  “今日之后,我该是唤他阿兄,还是阿爷?”

  高睿是否真的看开了这件事情并不重要,其实,看不开又能如何,历史上,高湛以李祖娥之子高绍德的生死为威胁,霸占了高洋皇后李祖娥,高绍德得知其母有孕后,却只敢在母亲宫前叫骂,压根不敢朝叔父龇牙。

  后来李祖娥诞下女婴,因屈辱而将其掐死,高绍德也被愤怒高湛捉进宫中,却只知道惊慌求饶,仍被活活打死,临死都没敢朝叔父丢下一句狠话。

  高澄此番唤元季艳过去,其实元季艳也能明白的他是什么心思,毕竟真要商量亲事也没这么急着将她孤身一人唤去的道理。

  原本心中还有一点小期待,毕竟十六岁守寡,守到了二十三岁,如今意中人有了胆量往前迈步,元季艳又如何不喜。

  可临出门前高睿那句话又让元季艳彷徨起来。

  自己与高澄欢好,倒是畅快了,可事情传出去,高睿在外人面前又如何抬得起头来,此番回去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儿子。

  相较于高澄,无疑还是高睿在元季艳心中地位更重。

  高澄望见元季艳的瞬间,便心猿意马起来,让奴婢、侍卫往屋外等候,自己则一步上前,握住了对方柔软雪白的手。

  “这些年,苦了你了。”

  高澄一直都明白元季艳对自己的情意,只不过碍于高欢的存在,与自己的名声而不敢表达,如今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贺六浑已经去了,再也无人能阻挠他们暗地里亲近。

  元季艳却将手抽出,她哽咽着将自己心中的顾虑尽数告知高澄,高澄闻言也不再有轻薄举动,元季艳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两人默然相对,突然高澄想到了元善见挖掘地道的事情,轻声对元季艳道:

  “待回了洛阳,我命心腹将齐王府与赵郡公府之间挖通地道,如此便能掩人耳目,与卿相会。”

  元季艳听得脸颊通红,也联想到了回洛阳后的荒诞生活。

  高澄情不自禁地将元季艳整个人拥在怀中,感受到了怀中的玉人似要挣脱,高澄柔声道:

  “我只抱一会。”

  说罢,又忍不住吻在了元季艳的脸颊,继续道:

  “我为阿睿已经定下了亲事,是郑述祖第二女,与阿睿年纪相仿,郑氏虽门第不如河北四姓五族,却也是河南第一士族,断然不会辱没了阿睿身份。”

  元季艳听说高澄为高睿定下了郑述祖之女,对其身份,自然是由衷的满意,而郑述祖的品行,同样有所耳闻,更是挑不出毛病。

  别看郑述祖只是相国府右长史,那也是因为整个荥阳郑氏错过了信都建义的风口,就这样还能挤进高欢主要幕僚圈里。

  作为郑氏核心人物,郑述祖也只是在高澄面前伏低做小。

  元季艳被高澄紧紧搂了一小会,便急着要告辞,唯恐留得久了惹人非议。

  高澄便也松开了手,放任元季艳离开,哪知元季艳才走出几步,又回身主动吻在高澄唇上。

  许久,唇分,二十三岁,已为人母的元季艳咬着唇,小姑娘模样地留下一句:

  “我等着回洛阳后,由大王安排诸事。”

  便步履轻快的离开了。

  然而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在院门外迎面就看见了郑大车与一名模样美艳的陌生妇人。

  当年高琛就是私通郑大车被杖毙,元季艳此时见了她,哪会有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虽然擦身而过,但耳朵还在留意身后的动静。

  “烦请通告齐王,方外之人郑氏求见。”

  郑大车的声音传入元季艳耳中,倒让她长舒一口气:原来不是高郎相召,是这个不害臊的妇人硬要贴上去。

  但元季艳离开前,还是留了一名婢女躲在暗处观望,她不在意高澄身边究竟有多少女人,但就是不能容忍与郑大车再度共夫。

  高澄听说郑大车带来了一位美艳妇人,本不愿见,毕竟郑阿姨垂涎他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都已经第十年了,可架不住方才被元季艳撩拨得内心火起,便还是让人将郑大车唤来,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经过婢女搜身,郑大车一进门便忍不住凑近了高澄:

  “每次一见大王,总要回忆起初见面时的光景。”

  高澄虽然嗅着郑阿姨身上的芳香,却不为所动道:

  “郑娘今日求见,是为何事。”

  郑大车便指着随她进门的美艳妇人,感慨道:

  “还不是为了妾身这傻妹子。”

  当即一五一十的介绍起了妇人,原来这妇人正是之前郑伟等人准备进献给高澄的郑夫人。

  说是自家妹子自从守寡以后,便立下决心若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此生宁愿守节不嫁。

  今日在道左边见到了齐王风采,心神荡漾,便来求了她这位姐姐,希望能与高澄见上一面。

  高澄也是千年的狐狸了,当即猜到了郑大车的心思,无非瑶光寺虽好,但又怎么比得上齐王府的尊贵。

  偏偏献媚这么多年,高澄却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此番好不容易高澄主动带了自己出行,又听说了族人原本准备向他进献郑夫人,便起了另辟蹊径的心思,准备让小高王品一品三十出头的同族姐妹花。

  如元静仪、元玉仪,李祖娥、李祖猗这些年轻的娇花吃腻了,想来,丰艳的牡丹也别有一番滋味。

  高澄的道德标准向来时高时低,原则底线也能灵活变动,此时他的思绪也随之伸展开来:

  ‘这大车,高琛能开,为何我就碰不得,况且,这本就该由我来开。’

  可一想到高欢对自己的好,高澄还是把持住了心神,他看向一旁郑夫人,见其神情中隐含畏缩之色,只怕不是自愿,便对郑大车道:

  “郑娘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孤虽好色,但未有过强人所难之举,郑夫人想必是真心为父守贞,此事便不要再提。”

  望见郑夫人脸色露出的喜色,高澄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让郑夫人先出门,只留下郑大车一人,道:

  “澄虽不肖,却不愿使父王受辱,郑娘情意,澄铭感五内,可今生定然是没了缘分,澄自会好生奉养郑娘,还请郑娘莫要再胡思乱想,此番接郑娘出瑶光寺,也只是念及你离乡多年,平日在庙里生活也是孤寂,方有此行而已,绝非心生邪念。”

  元季艳留下的婢女眼见郑大车进门不久,被一脸黯然的带着郑夫人走了出来,当即回去告知元季艳,而高澄也在盘算了日子,知晓今天是元玉仪侍寝后,便让人将其姐元静仪也给唤了过来。

  自是一番颠鸾倒凤,小高王为了养生,做了许多努力,唯独不曾戒色,要是连色都给戒了,活那么长时间又有什么趣味。

  翌日,高澄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午后,元家姐妹雪白的胳膊横搭在高澄的胸膛上,两女依旧睡得香甜。

  高澄不想打扰了她们,昨夜确实折腾狠了,毕竟先是被元季艳撩拨一场,又被郑大车撩拨一场,还都是刺激的禁忌关系,不狠狠发泄了,只怕会憋出病来。

  自己穿了衣服,高澄轻手轻脚出门唤来婢女在院子里为他洗漱。

  不一会就有人通报郑述祖求见。

  到底是本地地头蛇,才一天时间郑述祖就给查得一清二楚,遵循高澄所言,依照《太昌律》定下了死罪,如今正是来向高澄复命。

  高澄认真复核了卷宗,对郑述祖能够秉公处置,不包匿宗亲,自然是大加赞赏,批准了死罪的决议,也无需将郑伟押送洛阳,就在荥阳城里就地解决,更能使城中百姓出气,让他们知道齐王的好。

  不过却不急着让郑述祖走,反而是询问起了他对自己堂弟高睿的看法。

  “赵郡公聪慧早成,素以孝闻名,人才俱佳,当为齐王千里驹也。”

  郑彦祖称赞道。

  高澄闻言感慨道:

  “孤这族弟,虽自幼失怙,却得先王看重,恩同诸子,如今他已年满七岁,孤为兄长,受其母所托,代寻婚事,孤闻郑长史第二女,与睿同龄,荥阳郑氏自是高门显贵,然睿弟出自渤海高氏,论门第不知能否以郑氏女为妻。”

  “渤海高氏得大王提携,尊为河北四姓五族,又兼赵郡公之才貌,足为良配。”

  郑述祖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齐王亲自为其堂弟作媒,除非高睿真的品性卑劣,又怎会有拒绝的道理。

  高澄听得郑述祖许可,当即命人将高睿唤来,指着郑述祖对高睿道:

  “此先王相国府右长史郑公,今后便是你的丈人行,阿睿需敬事之。”

  这年头哪有什么自由恋爱,高睿也没这份意识,他当即对郑述祖郑重拜礼,口称岳翁。

  郑述祖对高睿很满意,相比与徐隆之那种硬蹭,高睿可是名副其实的高氏宗亲,身上却没一丝骄贵之气,对待自己更是执礼甚恭。

  其实高睿自己也对这位岳父很尊敬,郑述祖与他是同一类人,出身高贵,却能自小约束自己的言行,在北魏时,官居刺史,也能得到士民赞誉。

  虽然如今郑述祖的地位不高,但高睿却不敢轻视。

  由此可见,郑述祖对高睿的评价,至少智慧早成这一点是当之无愧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大梁

  七岁的高睿定下了终身大事,只等年满十六再成亲,如高浚、高淹等人,也将是这一安排,众所周知,高澄在反对早婚的态度上,一直很坚决,包括元仲华、李祖娥都是在娘家养了许多年才进门。

  俗话说长兄如父,高澄也确实尽到了一个长兄的责任,他就曾严厉告诫诸弟十四岁以前不许近女色,也与府中婢女放出话,谁若是敢在弟弟们年幼时候,去撩拨他们,自有家法严惩。

  高澄虽然贪花好色,但他硬生生忍到了十六岁,也有底气与诸弟说那番话。

  随着郑伟在荥阳闹市被处决,城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而高澄也以高睿与郑氏订亲为名,在荥阳城设宴,与郑氏重要人物,如郑雏、郑道荫等人联络感情。

  对于郑伟之死,郑氏的态度很一致,认为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更责怪不到齐王的头上,有这样的看法绝对与荥阳城内外驻扎的八万胡兵没有关系。

  实际上,高澄担心士族坏事,士族们也同样害怕齐王不讲规矩。

  在尔朱氏屠弘农杨氏以前,哪家又想得到统治阶级能对门阀下这么狠的手,偏偏高氏与尔朱氏的根基差不多是同一批人,这也是关东门阀对高澄屡屡让步的原因之一,要田给田、要隐户给隐户,谁也不敢挑头反抗,生怕落了杨氏的下场。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末尾最后一天,高澄在荥阳短暂停留两日后,即启程继续向东,而各地县试也随着三月即将结束,正式开展。

  相州邺城,别看王阿井贪生畏死,但凭着出众的水性,他居然还真的混进了水师行列,自明年起,就将享受到中兵待遇。

  不过对于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儿子王公允的县试考试。

  十一岁的王公允与父亲站立在考院外,由于紧张,手心已然冒汗。

  王阿井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他安慰道:

  “张刺史年过三旬参考,亦有今日成就,你才十一岁,有的是机会,莫要紧张,尽力便是,为父如今入了水师,饷银远胜于前,你也无需非得考进县学为家里节省开销,做到平常心便是。”

  说罢,王阿井朝一个四五旬年纪的皓首老者的背影指去,笑道:

  “该有压力,要紧迫的是这些人。”

  王公允闻言深吸一口气,心情稍稍平复,不得不说,父亲入了水师,着实让早熟的他少了许多压力。

  “阿爷放心,孩儿必定全力以赴。”

  时间的车轮驶入四月,高澄的巡视队伍依旧在河南地界向东行进,南北各地相对安宁,仅有宇文泰在蜀南对占据蜀中原有人口大多数的僚人或剿或抚。

  而遥远的西北方向,高车国都彰八拉城(新疆昌吉)却在柔然人的围攻下,摇摇欲坠。

  柔然人的偷袭,对高车国主力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如今坚守孤城,外无援兵,柔然可汗阿那瓌成竹在胸,立国五十五年的死敌,即将被自己征服。

  有秃突佳在洛阳传递消息,他已经得知元魏重归一统,高欢身死,以及高澄顺利即位齐王的最新消息,当然,这所谓的最新消息也确实过于滞后。

  阿那瓌没有冒顿的野心,曾经作为北魏附庸的他,中兴柔然,又灭亡死敌在即,早就是自得意满,半点没有南下中原的心思。

  只能说高澄运气着实不错,南北大敌萧衍、阿那瓌都是小富即安,没有吞吐天下之志。

  而真正有大志向,本该朝气蓬勃的武川集团却被他赶去了蜀地。

  四月初三,县试放榜。

  王阿井没上过学,称得上目不识丁,但他认得王公允三个字,当年张德兴用树枝划在地上,他曾临摹过。

  挤在熙攘的人群中,王阿井怀揣着紧张心情,仔细查看榜单上一个个陌生的字眼,生怕漏过了儿子的名字。

  周围有人喜笑颜开,有人神色淡然,也有人掩面而泣,王阿井不知道他会属于那一类,哪怕先前与儿子说要有平常心,真到了出成绩的时候,自己却根本做不到。

  怀揣着内心的忐忑与不安,终于,他找到自己唯一认得的三个字,王公允的名字被誊写在榜单的末尾部分。

  紧张的情绪得以释放,但内心的喜悦难以用言语表达,看到名字的一瞬间,感觉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儿子只需再进一步,过了府试,拥有做吏的资格,哪怕过不了京试,那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王公允站在人群外,望见好不容易挤了出来的父亲毫不掩饰的笑容,他激动地握紧了双拳。

  同一天,齐王车驾抵达大梁城,梁州刺史赵彦深与练兵大将段韶领大小官员在城外恭迎。

  高澄笑意洋洋地与段韶、赵彦深寒暄,向梁州官吏们充分展现他们之间的亲近,可入住由赵彦深事先准备好的宅院后,高澄屏退了众人,只留了段韶与赵彦深,脸色却冷了下来。

  “郑伟杀牧童一事,案发前彦深可曾听闻?”

  赵彦深赶忙解释道:

  “不敢欺瞒大王,这些时日下官主要在处理治下胡汉纠纷,荥阳郑伟杀人案,郡守未报,亦无苦主往州城申诉,下官又如何知晓。”

  一旁的段韶是了解自己表弟的,故而并未急着给赵彦深作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神游天外。

  高澄闻言,缓和了面容,说道:

  “胡汉纠纷确实要妥善处理,但其余事项也不能放松,孤与彦深相识近十年,素知你生性谨慎,断然不会犯下这等过错,方才有此一问,也不过是要你亲口说与孤听,不使心中留有丝毫疑虑。”

  赵彦深自然是连连谢恩,高澄又转向段韶交代道:

  “孤此番巡视地方,京畿自有姨父(窦泰)坐镇,却也少不得孝先看护,周边若有民变,孝先无需请示,可自行酌情处置。”

  说是民变,但暗中所指,段韶、赵彦深心知肚明,权力场就是这样,父子、兄弟之间都信不过,窦泰对高氏忠心耿耿,他曾受高澄救命之恩,也曾救高欢于危难之际,但该做的防范一点也不能少,孤家寡人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高澄私下赐予一份手令,许段韶总领三万鲜卑兵,若生乱,这份手令自然能派上用场,若无事,便也是张废纸。

  其实相同的手令他也发给了斛律光、高季式,窦泰这个洛阳留守明面上总领京畿军事,又以侍中一职参预政事,似乎大权在握。

  可由于京畿部队都是高澄嫡系,周围又有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九万鲜卑兵环绕,压根折腾不起什么风浪。

  高澄这样的安排,看似不信任窦泰,可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保护。

  在高岳留守晋阳以前,高澄就已经明白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让自己亲近的人在毫无约束的情况下,接受权力的考验。

  不过窦泰面临的约束属实有点多,但也确实符合高澄一贯多疑的性格。

  当夜,高澄轮宿尔朱英娥屋中,翌日一早,高澄便在段韶、赵彦深的陪同下,与随行一众将领往城外军营,巡视常驻梁州的三万胡兵。

  “齐王殿下!”

  在一阵阵见礼声中,高澄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与众将士嘘寒问暖,不厌其烦地与他们唠起了家常,询问众人迁徙至河南以后,在生活上有无遇到困难。

  但凡是合理的需求,高澄都会当着众将士的面,转头与赵彦深仔细交代。

  若遇了不合理的要求,例如增加军饷,高澄也不动怒,只是一通笑骂。

  以这般亲民的态度在军营里转了一圈,无疑让小高王与将士们的距离进一步拉近,当然,若没有那些紧紧护卫在高澄左右的侍卫们阻隔,将士们能与齐王更近距离的接触。

  没办法,被迫害妄想症是这样的,理解一下。

  不少老卒眼眶湿润,他们感慨今日又见先王。

  贺六浑在时,巡视军营,总要与乡人们好生亲近一番。

  高澄当夜没有回城,而是要留宿在营中。

  亲信都督尉兴庆以营中鱼龙混杂、不利护卫为由,劝说齐王回城歇息。

  高澄当着众将士责骂尉兴庆道:

  “尉都督何以忠奸不分,营中将士多是孤的乡亲,若无他们浴血奋战,哪有我们高家的尊贵,孤与众将士亲如手足,莫说只是夜宿军营,若非孤身负国朝兴衰,不敢怠慢片刻,更是恨不得与乡人们时时亲近。

  “你且自归大梁,孤独宿军营便是,若连这些乡人们都不能信任,孤虽富有四海,又凭甚保全自身。”

  尉兴庆被逐回大梁城,高澄嘴上说独宿军营,实际上仍有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守着,外围也有段韶调集的亲卫护卫。

  翌日,高澄回到大梁城中,又当着亲信都众侍卫的面向尉兴庆诚恳认错:

  “尉都督忠于职守,一心为主才会出言劝谏,孤昨夜却责骂于你,此孤之过也。”

  当场以尉兴庆尽忠职守为由,赐予布绢百匹。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信都

  从打赏的数额也能看出小高王如今手头拮据,要换了以前,努力配合演出的尉兴庆少说三百匹起步,不过尉兴庆也没什么不满,毕竟这一百匹布来得太容易了,动动嘴皮子的事。

  虽说当天晚上受了责骂,但第二天却也当着部属的面被齐王夸赞、赏赐,把颜面给捞了回来。

  当天上午,赏赐了尉兴庆之后,高澄即启程东行,他来大梁城最主要的目的只是与驻守于此的三万胡兵深化感情,除去问了一嘴赵彦深是否知晓郑伟杀人,其余事务高澄一概不过问,以此表达对赵彦深与段韶的信任。

  巡视队伍过梁州,行至兖州州治瑕丘(山东兖州),照例受到了兖州刺史刘洪徽的隆重接待,相较于在大梁的不管不问,自入兖州境内起,高澄便广派探子,探听民情。

  刘洪徽是匈奴人刘贵之子,同时也是高澄妹婿,他并非庸人,但处理政事,确实非他所长。

  好在刘洪徽也确实听从了赴任前高澄的教诲,严格按照《施政纲要》行政,具体事务则完全交由僚佐府吏执行,自己只是抓牢了大方向。

  高澄在瑕丘停留了四天,在此期间,高澄设下家宴,与刘洪徽一家共饮,席间不可避免地提起了高欢与刘贵的情谊,在座众人追忆父辈,无不潸然泪下。

  家宴罢后,便是公事,探子们陆续回报以后,高澄根据他们的调查,严惩了一批奸猾胥吏,对勤勉任事的官吏们则赞赏有加,特意挨个记录下他们的姓名,派人回洛阳传信吏部,交代崔暹在考功期满后,为这些人安排升迁,受到嘉奖的官吏无不为之振奋。

  过兖州之后,再往东便是济州,抵达济州州治历城(山东济南)以后,济州刺史温子昇却被高澄严厉训斥。

  原来温子昇身上的文士气息太重,好与人交游,时常将政事推给手下人,自己与好友游历名山大川,即兴赋诗,虽然留下不少佳作,可作为以文官任职刺史的大将军府幕僚,这样的表现明显不被高澄所接受。

  刘洪徽能例外,是因为他是一个没什么学识的匈奴人,仅有的一点能耐还是点在了武艺上。

  能坐上兖州刺史之位不过是倚仗其父刘贵、与其妻为高家女的缘故,真要让刘洪徽不管大事小情在政务上一一过问,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

  可温子昇不同,你一个幕僚出身的文官,也敢学刘洪徽当甩手掌柜,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高澄当即免去温子昇兖州刺史一职,让他就任相国府右长史,那是一个闲差,以后有的是时间给吟诵诗篇。

  至于原相国府右长史,刚刚才与高氏结下姻亲的郑述祖则被放在了济州刺史的位上。

  郑述祖虽出自门阀大族,但德行风范向来为人所称道,相处了一段时间,高澄对他颇为满意。

  而这样的任免,无疑也是给荥阳郑氏一针强心剂,但他们有所不知道的是,高澄更多是冲着郑述祖个人的品行与能力去的,而非其门第。

  郑述祖当然是有任职刺史的资格与能力,早在北魏年间他与其父郑道昭就曾先后出任光州刺史,其任内多有政绩,盗匪绝迹,时人颂曰:

  ‘大郑公,小郑公,相去五十载,风教犹尚同。’

  其实高澄之所以借机发难,也有另一个原因,历史上温子昇就是卷入宗室谋逆,而被原主关入狱中活活饿死,不管他是否真的心向魏室,放在相国府,总要比放在地方任刺史更稳妥。

  他一个文人,就算真有谋逆之心,也不可能冲破侍卫们的阻挠,来谋刺自己。

  温子昇胆子并不大,被高澄一顿呵责,早就是胆战心惊,虽被改任为右长史,但也不敢有所怨言,毕竟他本就不耐俗务,否则又怎会被高澄找到由头给免了济州刺史一职。

  巡视队伍离开济州时,带走了原济州刺史温子昇,由他沿途为高澄行文赋诗,留下了新任济州刺史郑述祖,哪怕卸去了吏部尚书一职,刺史一级的人事任免其实还是由齐王一言而决,只不过是需要派人回洛阳补道手续盖个章而已。

  离开历城后,高澄并没有继续往东去青州,而是转道向北,渡黄河,往河北去。

  不过他还是派人护送李昌仪独自前往青州拜谒父母。

  如李徽伯这等能将家眷带往治地的官员,向来都是听望司探子的严密监视对象,如建州刺史尉景,也只有厍狄干才能破例。

  故而高澄对青州治下的民情了如指掌,李徽伯兢兢业业,自己无需再跑一趟,当然,他还是拖李昌仪为自己带去了对岳翁的问候。

  由济州渡河,来到河北的第一站便是冀州。

  高澄在冀州的民众基础可以说是北方三十八州中,最牢靠的存在,主要原因还在于高澄与高孝璋、高孝瑜提起的惩治尉景一事。

  那时的尉景多么嚣张跋扈,高欢劝阻他莫要贪婪无度,他敢反呛:‘我只是向百姓索取,而你是向天子索取,咱谁也别说谁。’

  而高欢被咽了这一句,也只能唾面自干。

  更别提将高澄打伤等事,最后也是逍遥法外,故而哪怕当时尉景在冀州闹得天怒人怨,也没人指望会有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就是在这样的绝望情绪下,高澄来到了冀州,将尉景囚送洛阳,几乎让他社会性死亡,又痛打其子一百马鞭,高季式当时可是打得严严实实,不掺半点假,更逼迫尉景散尽家财补偿苦主,当然,事后高欢用各种由头赏赐尉景,把他家底给补上了。

  尉景没有伏法,没有人去责怪高澄,大家都知道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奈何高欢亲自下场求情,毕竟养育之恩大过天。

  队伍才过河,百姓们便闻讯而来,尽皆箪食壶浆以迎齐王。

  高澄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对前几日才年满五岁的高孝璋、高孝瑜又是一番教诲。

  但见到了如此热烈的场景,兄弟俩幼小的心灵也大受震撼,为之信服。

  高澄才入信都,即接到洛阳传信,元仲华于四月二十七诞下一子,天子为其赐爵河间郡公,请由高澄为之取名。

  才出生,连名字都没有,就迫不及待地赐爵,元善见这个当舅父兼姑父的未免过于急切。

  高澄在取名上也是个懒得动脑子的人,他索性给这位第三子取名高孝琬,并写信嘱托元仲华好好保养身体。

  冀州刺史元孝友虽是元魏宗室出身,但要论及谁是齐王麾下第一舔狗,非他莫属,连张师齐都逊他一筹。

  元孝友与元景安一般,自知身为元氏子孙,在高氏掌权的情况下,生来带有原罪,于是在治理地方时,相较于旁人更为卖力,除此之外,他更是时常召集幕僚编写童谣,为高澄歌功颂德。

  高澄能得冀州民众如此拥护,其中也少不得元孝友的努力。

  元孝友舔得这般卖力,其实高澄全都看在眼里,毕竟冀、定、相三州是河北核心之地,将一个元魏宗室放在冀州刺史的位子上,以小高王猜疑心重,又怎么可能不让人监视。

  疑心病重归重,但高澄也不会亏待了心向自己之人,他知道元孝友有一女,在接风宴上唤起九岁的三弟永安郡公高浚,为他向元孝友求亲。

  元孝友被这个巨大的幸福给砸懵了,想不到当了这么多年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居然能与高氏结下亲,一时间还没发应过来,等到高澄二次发问,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唯恐小高王反了悔。

  与众人一同出席这场宴会的元景安望向元孝友的眼中满是羡艳,恨不得以身代之。

  高浚的婚事三言两语便被大哥定下来,他神色泰然的向元孝友施礼,面容上并无一丝不悦。

  毕竟长兄如父,自己虽然生父成疑,但最受大哥宠爱,曾有一段时间误以为长兄便是自己的生父,为此还问过母亲王氏,闹了一个大笑话。

  大哥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至于妻子容貌如何,并不紧要,这年头,谁娶妻是奔着样貌去的。

  丈翁元孝友虽然侍奉大哥极尽谄媚,为时人所讥,但高浚也能理解他的处境,况且有这样一位聪明的岳父,也不用担心他会惹出祸事,牵连自己。

  另一方面,别看元孝友在高澄面前卑微如舔狗,但他好歹也是太武帝拓跋焘玄孙,袭爵临淮王,又任冀州刺史这等重任,他接替的可是高澄舅父娄昭的位子。

  无论身份、还是职权,都足以配得上高浚,唯一的缺陷只不过是姓元而已,可看高澄的态度,将来不管如何作为,元孝友肯定是高枕无忧的。

  不止高浚,高澄在这场接风宴上,将四弟平阳郡公高淹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作为信都本地人,长乐冯氏家主此次赴宴,特意带上了太师、昌黎武王冯熙玄孙女,侍中、尚书、东平公冯修曾孙女,九岁的冯娑罗。

  在拜谒高澄时,小高王见这女孩乖巧伶俐,又与四弟高淹同岁,自己依稀记得这女孩貌似就是历史上的平阳王妃,于是大手一挥,给高淹定下了这门亲事。

  冯氏家主本就是听说了荥阳时,高澄为高睿择亲之事,这才带上了女儿冯娑罗,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事还真成了,自然是半点不带犹豫,千恩万谢的答应下来。

  高淹也学着三哥朝冯娑罗之父郑重行礼。

  一场好好的接风宴,似乎有向相亲大会转变的趋势。

  才五岁的高湛便嚷嚷着让大哥给自己也寻一门亲事,随着高湛逐渐长大,在容貌上是越发朝高澄靠拢,高澄倒也不甚惊奇,貌似这两兄弟原本就有几分相像。

  原时空中,高孝琬因思念父亲,便派人画下了高澄画像,时常对着画像哭泣,却被一个不受宠的小妾诬告为是在对着高湛的画像哭丧,咒他早死。

  于是高湛打折高孝琬双腿,任其伤重而亡。

  高澄忍着厌恶,笑骂道:

  “步落稽(高湛)你才五岁,诸位兄长还未订亲,哪轮得到你,且先等着。”

  陪宴的高洋察觉到了高澄转瞬即逝的厌恶,虽然不知道是何原由,但这等厌恶,哪怕是一直深受防备的自己都不曾遇到过,不禁起了好奇心,这九弟究竟做了何事,惹得高澄如此生厌。

  五岁的高湛哪有他二哥那般观察力,只是怏怏不乐地坐了回去。

  毕竟素来宠爱他的母亲娄昭君被高澄特意与其余庶母都留在了洛阳,哪怕是郑大车,离开荥阳的时候也被送回了洛阳瑶光寺。

  早些年高澄尚且与娄昭君亲近,但随着年岁渐长,母子俩逐渐疏远,好在娄昭君无法如桎梏高洋一般,过问诸事。

  毕竟她虽然在晋阳将领中有不俗的影响力,但在原有的洛阳一系中,却没人买她的账。

  而高澄接班是奉高欢遗命以及众将拥护,并非如高洋一般,是被娄昭君扶持上位,两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宴后,心怀好奇的高洋特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高湛虐杀高澄二女的宠物兔一事,以为是这件事触怒了高澄,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高洋如今乖巧得很,高澄不许他饮酒,于是在接风宴上,他是真的滴酒不沾,没办法,遇到这么一个精明的大哥,不小心一点,万一真的有了错处,谁又知道高澄有没有在背后弄一本小本本背着众人记账,一如霍光对待刘贺,到时候算起总账来,就算没有性命之虞,贬为庶人也是吃不消的。

  其实高洋对高湛同样没什么好感,一个自小不被母亲喜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对受尽宠爱的高湛看得顺眼,高湛打杀高洋之子高绍德时,面对他的求饶,曾质问:

  ‘你父亲毒打我的时候,你有没有为我求情。’

  再从高湛上位后,专以收集高洋妻妾为乐,大体就能明白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

  第三百四十九章 晒盐

  作为齐王最忠实的狗腿子,元孝友在高澄停留信都的两天里,鞍前马后,可谓是片刻不离身。

  高澄去往沧州的当天,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哀嚎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王颜。

  虽然在青年表演艺术家小高王看来,元孝友在表演上用力过猛,可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个郡王、一州刺史,能把脸皮全给丢了,只为讨自己欢心,心底无疑还是感动的。

  尤其是看到全城百姓唱着歌颂自己的童谣,送出城外十里,高澄对元孝友在冀州的治理更是满意,若非囊中羞涩,少不得要赏赐一笔金银。

  不过在元孝友看来,能与高氏结亲已然是最好的奖励,他家世袭王爵,比不得高阳文穆王元雍富可敌国,但也不缺那点赏赐。

  至于曾经豪奢的高阳王一系,如今日子确实比较拮据,没办法,谁叫小高王娶了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作为高阳王府的女婿,分点家产不过分吧,前任高阳王如今还在孙腾府上当奴仆咧。

  高澄离开冀州前,特意往渤海郡去了一趟,在祠堂拜祭自己祖父高树、曾祖父高谧、高祖父高湖等人,并在祠堂中为父亲高欢立起灵位。

  随后,他又赶去高翼墓前,亲自为其清扫,并由温子昇代为作祭文,这等事迹自然而然会传到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四人耳中。

  做完这些,他在渤海郡蓨县(河北景县)暂住一宿,期间会见了一众高氏族老,与他们相谈甚欢。

  翌日即启程,向东去往沧州。

  信都建义,高澄曾与姨父段荣搭档治理过沧州一段时间,但在此地的民众基础可就远不如冀州,毕竟当初裁撤大量州郡兵迁来沧州煮盐,为他们分配田亩,也的确损害了当地人的利益。

  队伍行到沧州治所饶安(河北山县)城外十里处,高澄指着一片空地炫耀道:

  “此处便是当年高敖曹将军安营所在,当时高乾刺史迎父王东出,高将军以妇裙羞辱高刺史,孤那时才满十岁,便与高季式二人来此,将其劝回信都,助父王成就霸业。”

  一众恭维声中,高洋面容苦涩,高澄十岁便能建功,自己年已十六,却一事无成,注定要空度余生。

  车驾继续前行,行沧州事张曜在高澄继任齐王以后,就被扶正为沧州刺史,高澄抵达饶安,却不入城,而是带上张曜继续向东前往海滨盐场。

  沧、瀛、幽、青四州煮盐,共设盐灶2666座,沧州一州之地却占了半数以上,计有盐灶1484座,年产盐116700余觞,利润之巨,足以让高澄马不停蹄前往巡视。

  他倒不是信不过张曜,当初韩轨在瀛洲爆发贪腐窝案,一应幕僚府佐,仅有张曜一人清白,高澄就是看中了他的廉洁,哪怕张曜当时资历不够,依旧以他为行沧州事,代行刺史之权。

  今日匆忙去往盐场,只不过是急着看一看新法试验结果。

  高澄清楚制盐有两法,即煮盐法与晒盐法,煮盐法主要用于井盐产区,而晒盐法主要制得海盐。

  晒盐法相较于煮盐,具有产量高、成本低、盐结晶大、无需人员时时看管等优势。

  之所以当初在沿海地区煮盐,而非晒盐,主要是身为文科生的高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毕竟历史上的晒盐法是到了宋金时代才出现,但真正取代煎煮之法,却是在清朝光绪年间,对于晒盐法的具体过程,高澄两眼一抹黑。

  当时整顿盐政、提升官盐产量已经迫在眉睫,没有时间让高澄命专人反复试验,便有了四州煮盐一事。

  此时,距太昌六年(537年)五月高澄下令傍海煮盐已过四年,这期间高澄从未放弃过对晒盐法的试验,其实早在太昌七年(538年)就已经通过晒盐法获得海盐,只是由于技术原因,效果还不如煮盐。

  又过两年,在受命试验晒盐的盐匠们群策群力,以及高澄时不时提出指导性意见之下,晒盐技术逐渐完善,盐匠们终于试验出了沟滩之法:

  即‘近海豫掘土沟,以待潮入,沟旁坚筑晒池,九层或七层,自高第下,潮退,两人绳紧柳斗,戽沟水入第一层池中,注满晒之,然后放入第二层池,则又灌首池使满,次第放至末池,投石莲试之,莲直立,卤成矣,于是趁晴曝一日,即成盐。’(清,王守基,《盐法议略》)

  高澄收获此法,当即下令时任行沧州事的张曜以此制盐,在洛阳时,曾收获张曜奏疏,大赞制盐新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高澄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海滨盐场看一看。

  行至兴建不久的晒盐场,入目便是一堆堆白茫茫的盐山正由人装运,准备送往洛阳。

  高澄找来盐场负责人询问产量,得知若是天气好,日光足,每日亩产可得200斤。

  饶是高澄知道晒盐法的高效与便利,也足足吃了一惊,更别提随行众人。

  每日亩产200斤,成本相较于煮盐更是微不足道,大家都明白,一旦晒盐法铺开,一场关于食盐的价格革命,就将打响。

  哪怕是薄利多销,朝廷的转项收入也要远高于从前,毕竟过往二十万九千余觞的官盐产量仅仅只能满足军国所需,民间的巨大市场因为产能问题,只能让渡于私盐。

  此法不仅惠国,更是惠民,毕竟食盐可是刚需,人不能没有食盐,就像大魏不能没有齐王。

  高澄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在盐场待了一整天,今天日头正好,他们亲眼见证了晒盐场里,一亩地产出200余斤食盐。

  众人再无疑虑,纷纷向高澄称贺,在接受众人祝贺之余,高澄当即草拟政令,于沿海各州开设官办晒盐厂,命人送回洛阳,交由门下省审核,待审核通过,再由尚书省执行。

  不止如此,高澄甚至当场写下奏疏,为试验出沟滩之法的盐匠们赏赐乡男爵位,甚至哪怕国库一穷二白,还要从齐王府库里拿出赏银,为他们酬功。

  身为现代人的高澄深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也希望能以此作为榜样,号召更多的匠人们开动脑筋。

  回到饶安城里,高澄兴致不减,甚至难得荒唐一回,在接风宴上,多饮了几杯后,就着丝竹管弦,与伎女们共舞。

  歌舞伎们见齐王亲自下场,一个个热情奔放地展现着自己妖娆的身姿,只不过高澄虽醉,却还是保持了一份理智,并未做出酒后乱性之事。

  当夜还是依照顺序,宿于元明月的房中。

  元明月本就到了虎狼之年,高澄又被歌舞伎们撩拨得火起,自是一夜无眠,第二日启程时,坐在车驾上的高澄甚至直不起腰来。

  巡视队伍由沧州北上行至瀛洲,瀛洲刺史张德兴是高澄一手从民间提拔上来,能力、品行无从挑剔,高澄与他仔细交代了晒盐事宜,等朝廷正式发下政令,一定要用心办理。

  只在州治赵都军城(河北河间)歇息了一夜,便启程北上幽州,由于东北方向的辽州并不在高澄的行程之中,辽州刺史张亮便领两万盐兵先行赶往州治蓟县(天津蓟州区),迎候高澄。

  太昌十年(541年)五月二十七,高澄在幽州刺史高乾、辽州刺史张亮的陪同下检阅盐兵,并正式废弃盐兵这一名号,改为辽兵。

  期间,高澄还随侧室卢娘前往范阳,专程拜祭自己岳父,卢氏北祖大房前任主事之人卢道虔。

  而此前齐王为高翼扫墓的消息,也早已被高乾知晓,对此自然是感激涕零。

  毕竟高澄对他们兄弟确实没得说,高季式甚至因为高慎曾念叨过几句李昌仪,而对着自己二哥挥拳相向。(225章)

  高澄在范阳与卢氏族老们宴饮时,为元氏之子,五弟长乐郡公高浟与卢氏嫡女订下婚事。

  这一趟出巡,宣扬威仪、体察民情之余,就是利用诸弟与士族的联姻,拉近彼此间的关系。

  高澄为弟弟们寻门阀大族联姻,自然也会防一手,比如等他们稍长大些,便都留在洛阳任闲职,就算真要外放,也得与他们岳家隔个天南地北,免得真的闹出什么乱子来。

  在幽州短暂逗留以后,高澄并未再北上巡视北疆六州,他倒是有心重回故土,毕竟自从五岁那年随父母南下河北就食以来,他便再未看过故土风光。

  只是北疆苦寒之地,难以供给出巡大军,便只好打消这个想法,由幽州向西南方向的定州行去。

  昔日三父镇河北的盛况,随着姨父段韶病逝,舅父娄昭调往长安,如今只剩了姑父厍狄干独镇定州。

  只是远远望见出城相迎的厍狄干,高澄便下了马车,领上一众兄弟与儿子,当着定州官民的面恭敬向厍狄干见礼,并严肃对诸弟说道:

  “阿爷临终前曾教导孤:‘厍狄干,鲜卑老公,必不相负。’孤时刻谨记在心,不敢忘怀,你们当以恭顺之心侍奉姑父。”

  说罢,又对高孝璋、高孝瑜道:

  “你二人亦是如此,若敢有一丝不恭,休怪为父不念父子之情。”

  这番话把厍狄干听得老泪纵横,高欢之死对于他们这些人老一辈的人来说,伤感不亚于高氏诸子,若没有真感情,又怎会置生死于不顾,追随他艰苦创业。

  如果说在其它地方,都是刺史侍奉高澄,到了定州治所中山(河北定县),则翻转过来,贵为齐王的高澄在中山的三天时间里,晨昏定省,不问政事,一心侍奉厍狄干与姑母乐陵君。

  消息流传出来,时人感慨:齐王侍奉姑父母尚且如此,又何论双慈。

  当然,被扔在洛阳的娄昭君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非得气炸了不可,至少在洛阳时,自己这儿子别说晨昏定省,能隔个三五天来请一次安,都算得上是稀罕事。

  高澄不问定州政事,完全是对姑父厍狄干的信任,他在定州安插的探子,也只是盯紧了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

  入中山的当天夜里,在厍狄干举办的宴会上,高澄为六弟常山郡公高演、七弟平原郡公高涣分别与赴宴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两家嫡女订下婚事。

  虽说原本是冲着高孝璋、高孝瑜来的,但得了高演、高涣的亲事对于两家人来说,也勉强能够接受。

  为高演安排清河崔氏这门婚事,高澄也曾有过疑虑,可转念一想,自己与高洋不死,高演便只能安心当个弟弟。

  提防高演,是自己意外身死,高洋该操心的事情,自己又担心个什么劲,难道清河崔氏还会跟着没有兵权的高演搞事情,真要这般智短,早就消亡在历史的长河中。

  至于博陵崔氏,高澄是真不敢给自己儿子安排亲事,毕竟崔暹、崔昂、崔季舒,三人都是他在政务上的好帮手。

  因此才有了嫡弟高演配清河崔,倒把庶弟高涣配了更受重用的博陵崔。

  他这人就这样,没儿子前,一心想要一个儿子安稳人心,等真有了三个儿子,又开始防起了他们,也就现在年纪小,等再过些年,处境估摸着也就比高洋要好一点。

  也不知道高孝璋、高孝瑜以及刚出生的高孝琬,甚至还未出生的子嗣,谁会是未来熬老头大赛的最终优胜者。

  由定州南下便是河北最后一站,相州。

  相州刺史杜弼为官清廉,又是个工作狂,眼里揉不得沙子,北魏年间,在洛阳做御史时,曾有过‘台中弹奏,皆弼所为’的事迹,有这样的刺史,高澄也不曾过问相州政事。

  不过在邺城时,他听闻邺县此次县试,有一名十一岁的少年中了秀才,不禁大感好奇。

  其余地方不是没有比这更年幼的秀才,毕竟县试题目不算太难,但这可是在邺县,河北最精华之地,就竞争激烈程度来说,在北方各县之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但他终究没有召见那位少年,毕竟府试将近,据说此人也只是将将过线,位列榜单尾部,还是莫要打扰了他复习的心境。

  由于殷州被相州与定州拆分,赵郡李氏也被划入了相州行列,高澄去往邺城途中,还特意在李鱼川住了两日,只不过没再为诸弟与李氏安排姻亲,光高澄自己就娶了李昌仪、李祖猗、李祖娥三女,哪还需要用再作联姻。

  故而,哪怕赵郡李氏在宴席上带了许多适龄女孩出席,高澄却绝口不提婚事。

  毕竟高欢一共也才生了十一子,如今只剩了第八子高淯、第九子高湛、第十子高湜、第十一子高济四人还未婚配,用一个少一个,可得省惜些。

  高澄离开河北走的是太行八陉中的滏口陉,这是当年他与段韶、斛律光往河北联络士族走的道路,也是八陉中地势起伏最小,最好走的一条道路。

  沿途高澄没少与两儿子提起段韶、斛律光年少时意气相争的趣事,这般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估计也就这几年时光了。

  大军走出滏口陉,行至漳水河畔,高澄来到昔日高欢与尔朱兆杀白马再立盟约的地方,为了取信尔朱兆,高欢将他给拉了出来,那是自己第一次演戏,演技略显浮夸,但当时才十岁的自己涕泪横流,居然也骗过了尔朱兆那个憨憨。

  高澄逆走高欢东出路,与高孝璋、高孝瑜提起高氏建义的种种,各类阴谋诡计毫无避讳,他防备儿子是真,培育儿子也是真,总要有个保险,毕竟人有旦夕祸福。

  这世上哪会有人为了防备儿子,便把他们培育成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子。

  真要有儿子在高澄重重防备下,凭借自身才智还能翻盘,高澄也认了,大不了爽快下诏逊位,学李渊做个太上皇,一个劲地在后宫里面造人。

  能有这本事的人,估摸着也干不出弑父的事来,毕竟这种人都爱名声,你说是吧,李二凤。

  高澄渡过漳水时,还在与两个儿子感叹高氏建义是有天助,当初他们刚刚过河,漳水便暴涨,冲断了河桥,以致随后领轻骑追逐而来的尔朱兆只能隔河喊话,又只身乘扁舟渡河,希望把高欢劝回。

  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欢领二十万六镇百姓与晋州旧部东去,留下尔朱兆在河对岸骂骂咧咧地回了晋阳。

  高澄渡河北上,抵达晋阳后,照例在并州刺史潘乐的陪同下检阅晋阳两万胡兵,期间自然少不了各类爱兵如子的表演。

  当然,小高王还是有底线,如吴起那种为士卒吸脓疮的事情他可干不出来。

  从军营中离开,高澄问起了他最关心的田亩状况,短期内迁走这么多并州胡,他最担心的就是田地荒芜。

  好在并州人烟本就密集,迁走并州胡后,不仅没有造成田地荒芜,反而是空出了大量田地,让原本不能按照均田制规定数额实授的汉人们,获得了他们应有的土地。

  三河地区,尤其是河北,承平多年,人口大幅度增长,高澄在巡视期间也确实发现很多地区无法按照均田制所规定的数额为民众分配田地。

  第三百五十章 再入关

  发现问题,自然要解决问题,恰好关陇地区地广人稀,陇山被几乎迁空,关中原本因为大旱丢了七八成人口,又有两万余户随宇文泰逃离长安,高澄此前迁徙30万民户、10万州郡兵家眷,相较于广袤的关陇之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尤其是原本关陇地区被俘的10万州郡兵及其家眷也被分往三河地区。

  继续向关陇地区迁徙三河民众,不能治本,却也能暂时缓解这一问题。

  不过不是现在,春耕早已过去,若要再度迁徙民众,最好是等到秋收以后。

  高澄找来相国府一众幕僚商议后,立即去信洛阳,要求留守众人必须在秋收以后、自己回归洛阳之前,安排好三河地区一百万户西迁关陇一事,当然,下达这项政令的必须是独断专行的元善见,小高王可是在外地巡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能只是甩锅,后续为这一百万户的税赋减免也必须跟上。

  若是抵消掉关陇与三河互相迁徙的10州郡兵,高澄将分两次共向关陇地区迁徙民众130万户。

  按一户5口计算,这一趟将迁徙650万人口,关东地区原有2000余万人口将缩减至1350余万左右,关陇地区人口也将从200余万提升至850余万以上。

  既缓解了关东人地矛盾,又恢复了关陇地区生产活力,同时也能稳固高氏在关西之地的统治,毕竟等迁徙计划完成以后,占据关陇地区人口大多数的将是原东魏治下民众,他们对宇文泰与西魏政权可没什么感情。

  不过代价也不小,未来3-5年内,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属于税赋减免群体,国家财政税赋收入锐减三分之一。

  其实三河地区民众难以足额分得田地一事,高澄早有耳闻,之所以迟迟没有处理,归根结底还是穷。

  本就一穷二白的国库,还要在未来3-5年减去三分之一的税赋收入,让小高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这才听之任之,只在第一波迁徙浪潮中,安排了30万民户、10万州郡兵家眷往关陇,准备过一两年,挺过了财政危机,再组织民众大举西迁。

  而如今高澄起意秋收后迁徙民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晒盐法带来的收入,足以弥补为迁户减免税赋造成的财政损失,甚至仍有富余。

  北方2200万人口,民间对食盐有着巨大的需求量,相较于盐贩们的煮盐,晒盐具有诸多优势,能够在价格上形成降维打击。

  唐朝中后期依靠高额的盐税维持统治,高澄则计划通过薄利多销的手段挺过财政危机。

  盐贩们肯定会闹腾,但今时不同往日,高澄当年对盐贩们让步,允许他们继续垄断民间市场,自己只是严查逃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的官盐产量根本不可能满足民间需求。

  如今晒盐法一旦在沿海各州铺开,官盐产量必然呈现爆炸式增长,没有了供需顾虑,同时宇文泰这个心腹大患也被赶去了蜀中,盐贩们若敢生事,定叫他们领教高家铁拳的厉害,大盐贩可人人富得流油,说不定还能借此发一笔横财。

  晋阳的渤海王府早已被换上了齐王府的匾额,可高欢生活过的痕迹却不能抹除,高澄入住以后,总是恍惚间望见了高欢的身影,为此受了不小的惊吓。

  只住了一天,匆匆为八弟高淯与太原王氏嫡女定下亲事,便急急忙忙启程南下,又往汾州走了一趟,在汾州足足逗留了五天,与汾州刺史辛术食则同席、寝则同榻,在齐王的主动示好下,两人关系打得火热。

  辛术是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与高隆之一般,都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理工科人才,其人清俭寡欲,又勤于政事,是高氏一党中少有能够上马领军、下马治民的人物。

  前些年辛术出任清河郡守,遭父忧去职,清河父老立碑为其颂德,守孝期过,高澄本想将其招致自己麾下,奈何高欢不肯放人,想想在高澄麾下被当驴使唤的高隆之,就能知晓小高王对辛术的垂涎。

  而忍痛把辛术暂时留在汾州,其实也是为了给晋阳的潘乐上一道锁,高澄对窦泰都如此防备,没道理不防一手潘乐。

  相应的,当秋收以后,三河地区百万户民众陆续迁往关陇,高澄不可能让娄昭、王思政继续在关中、陇右一人独尊。

  尤其是王思政,陇右兵权必须要被分割。

  高澄在汾州与辛术亲近了五天后,并没有南下晋州,再入关中,而是先过汾水,去了一趟建州,于情于理,高澄都必须去看望高娄斤。

  厍狄干之妻只是高欢异母妹,高娄斤却实实在在是高欢同母姐,高欢才出生母亲便去世,是由这位同母姐一手抚养长大,名为姑母,实际与祖母无异。

  无论高澄对尉景是什么样的看法,对待高娄斤却都必须得敬着。

  建州州治高都(山西晋城)城外,高澄见到了尉景夫妇,高欢的死似乎对尉景的打击不小,年过六旬的他,看上去精气神衰败得厉害。

  与尉景等一众官员寒暄过后,高澄被姑母常山郡君高娄斤拉到一边,只听她低声道:

  “老人(尉景)离死不远了,往日纵有得罪,阿惠也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尉景这些时日担惊受怕,唯恐高欢一死,高澄旧事重提,毕竟当年若不是碍于高欢的情面,高澄是真恨不得新仇旧怨一起算清楚。

  不过尉景这些年操行有了很大的改变,历史上他也是挨了原主的整以后,才改了旧恶。

  对于一般人来说,弃恶从善不代表过去的恶能一笔勾销,但尉景确实是有这个资格的,哪怕不是做给侯景看,凭着尉景对高欢的养育之恩,高澄也不可能在尉景从善以后对他下手,这样只会寒了人心。

  “姑母且放心,尉公若能克己奉公,造福百姓,澄又怎会再提旧事。”

  哪怕高澄只称尉公,而非厍狄干一般尊称姑父,但高娄斤得到侄儿这一诺终究是放下心来。

  说罢,高澄又让众兄弟与儿女们上前向高娄斤见礼,来的路上,高澄已经将高娄斤与他家的关系说仔细了,众人都不敢有所怠慢,一个个恭敬请安。

  高娄斤打量着高氏子孙,嘴里不住地说着:

  “好孩子、好孩子,模样真是像极了贺六浑小时候。”

  说着、说着,自个儿又哭了起来。

  高澄在建州住了两日,在此期间,他召尉景来述政的时候,完全秉持着公心。

  做得好的地方,高澄不吝夸赞,还需改进之处,他也会加以训导。

  高澄启程离开的时候,尉景的气色明显有了好转,只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高欢时期能把吐沫星子喷高欢脸上的尉景,到了高澄掌权,却也谨小甚微起来。

  建州向西再渡汾河,则是高氏最开始的根基所在,晋州,州治依旧位于白马城(山西临汾)。

  高家众人之中,仅有高澄与高洋有过在白马城生活的记忆,老宅早已被人腾空,可高澄只是让诸弟入住,自己死活都不肯住进去,于是又由晋州刺史薛修义再为高澄寻觅了一座大宅子,供他与侧室及子女们歇息。

  薛修义是高敖曹的狱友,两人都曾被尔朱荣拿下,随身囚禁。

  孝庄帝杀尔朱荣后,薛修义与高敖曹脱困,高敖曹与其兄高乾被任为河北大使,回乡招集人马,而薛修义则被授予弘农、河北(山西平陆)、河东(山西永济)、正平(山西新绛)四郡大都督,与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做了邻居,两人得以在暗地里结交。

  高欢入晋阳以后,时任南汾州刺史的薛修义便顺理成章的投入高欢麾下。

  别看他如今已经是六十四岁的年纪,又是行伍出身,久经战阵,可精神头却壮得很,不似大多数将领,一到晚年便疾病缠身。

  如果说汾州刺史辛术是潘乐通向洛阳的第一道封锁,晋州刺史薛修义则是第二把锁。

  夜里,高澄翻来覆去睡不着,寻思是不是自己薄葬了贺六浑,导致他在地底下手头拮据,来找自己要钱花销。

  第二日,高澄唤来纥奚舍乐,命他将白马城唯一一座寺庙里的和尚给捉来,给贺六浑做场法事,多烧些纸钱,不是当儿子的吝啬,舍不得真金白银,实在是国库空虚,想来贺六浑也能够体谅。

  毕竟纸钱也是钱嘛,虽然不清楚在阴间的购买力,但多少点准没错。

  于是当天白马城周边的香烛铺子,纸钱几乎被扫荡一空。

  办完法事,北朝大孝子总算安心了一些,领着大军由蒲坂西渡黄河,来到关中的时候,已经是秋天。

  早在高澄还在河北时,由他亲拟的有关沿海各州以晒盐法制盐的政令,就已经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交由尚书省推行。

  从南至北,徐州、胶州、青州、沧州、瀛洲、幽州无数官办晒盐场被设立,甚至连辽州都有少数几处,这些晒盐场由中央派人进行管理,由地方州郡兵维持治安。

  大量低价官盐流入民间市场,对盐贩们造成巨大冲击的同时,也赢得了民众的一致赞誉,当然,这些赞誉都是冲着齐王去的。

  对于聪明人来说,你也别管为什么同样是在外巡视,德政就是齐王亲自草拟政令,迁民这等恶事就是元善见独断专行,齐王远在外地,不能阻止。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若是不信,便抓你下狱关你三天,或者不许你子嗣参与科举,反正宗族兴旺就是你的软肋,扣帽子这种事,齐王殿下最擅长不过。

  有人欢喜有人愁,民众们得了实惠,盐贩们就惨了,尤其是大盐商们,小盐贩无利可图,大不了改行,可大盐商们手头囤积了大量煮盐,如今官盐以其低廉的价格,广受民众好评,谁还去买相较于晒盐,更为昂贵的煮盐。

  若是新入行的私人盐商推出晒盐,总有点下三滥的套路去对付他,可这是官府,晒盐一入市,凡是大盐贩所在的地方,州郡兵便已经动员起来,分明就等着你谋乱,来吃下你的家业。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大盐商们见朝廷早已做了完全准备,还是在家破人亡与食盐滞销、蒙受重大损失之间做出了明智选择。

  大量煮盐被低价抛售,显然是打了认赔退场的主意,反正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不少财富。

  也不是有人没想过参与晒盐生意,但朝廷摆明了是要搞垄断,小高王如今都穷得红了眼,哪会给人掺和一脚的机会,海滨地区时常会有州郡兵巡逻,以防有人私开晒盐场。

  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一千年闹起了倭寇。

  将来财政宽裕,高澄兴许会适当放开对私盐的限制,但绝不是现在,穷疯了的小高王如今只想吃独食,谁来都不好使。

  别说是那些私盐贩子,不少勋贵来信向高澄请求准许自己开办晒盐场,都被高澄一律回绝,不过口气倒也很委婉,就是摆事实、讲道理。

  朝廷都已经困难成这样了,齐王殿下没有动员大伙破家为国,捐献俸禄,而是一人扛下了所有,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财路,你却要来与朝廷争利,这是大魏忠良该有的作为吗!

  高党勋贵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大魏忠良这四个字扯上了关系,但对于朝廷的穷,其实也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毕竟元善见以禅位后的封地税赋作为抵押,向齐王府借了五万匹绢布,借据还在崔季舒手里攥着,只等将来元善见退位去了封地以后,逐年讨要。

  相比较小高王的不当人,勋贵们多少还要点脸,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打官盐的主意。

  等高澄的车驾行至华州治所玉璧城的时候,第一批售盐款项已经运抵洛阳,极大地缓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

  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从春末到初秋,都已经换了两季,元善见连身新衣裳都添置不起,就如今身上这件,补丁还是人高皇后缝的。

  内库所剩不多的一点钱,都被崔季舒以利息为名,除了宫人们的正常餐食以外,全给划走了。

  怎么地,你元善见虽然是天子,可为了供给齐王出巡,向齐王借了五万匹布,借款周期又那么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退位,这么大一笔钱,难道不要利息的,天子也不能不讲道理呀。

  元善见是万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比高隆之更面目可憎的人,如今高隆之寻到了大量造船木料,正在回京途中,往后左侧一个高隆之,右侧一个崔季舒,福分还能少得了。

  元善见此时恨不得让高澄早点开始篡位流程,这皇帝,他当够了!谁爱当谁当!

  心向天子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暗地里向元氏列祖列宗哭诉,企图哭死高贼。

  小高王没被哭死,反而活得越发滋润。

  得知官盐销售情况后,高澄巡视城墙时,步子都迈得招摇许多。

  高澄入玉璧的当天,就为该城恢复原有的名字华阴,并准备等将来财政恢复了,再在河东的山塬上建立起一座真正的高欢快乐城,玉璧无论如何都是有建的必要,毕竟河东入关一路坦途也不是个事,说不准将来后世子孙还能用得着。

  当然,就不迁高欢陵寝,以王气镇新城了。

  前段时间在晋阳好几次恍惚间看到贺六浑的身影,让高澄心有余悸,真把他埋在玉璧城下,估摸着老高真要爬上来与他谈心。

  经历过魂穿这档子事,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难免要犯嘀咕。

  离开华州,渡洛河,又来到沙苑战场,宇文泰4年前植树记功,如今树木长势喜人,可观树的,却换了人。

  高澄倒也没有拔了这些树来出气,毕竟4年前被打得灰头土脸的又不是自己,对不对,贺六浑。

  况且环境保护,人人有责,便也留下了这片小树林。

  大军再过渭水,先至咸阳,咸阳郡守于伏德便是当初响应东魏降卒,攻陷咸阳之人,高欢入长安以后,封其为咸阳郡守,封县男,以彰其功。

  人家为你出死力,该有的赏赐绝对不能少,否则谁还敢为你冒着性命危险谋乱。

  高澄与于伏德并无交情,但不妨碍他对于伏德在宇文泰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大加赞扬,当然,也是于伏德运气好,如果碰上的是苻坚,指不定就给你一刀砍了。

  苻天王虽然杀死兄长苻法,同时也男女通吃,难道就不兴人家有道德洁癖了!

  高澄在咸阳的时候,便先行派人往长安,告知舅父娄昭自己将于明日入城,也让舅父有个准备。

  这一路上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每到达一地,总会提前派人告知下一地的长官,由他准备迎接。

  虽然秋收以后,东民西迁,高澄会派人来关中分娄昭的兵权,但舅父确确实实是他少有几个能完全信任的人。

  毕竟家眷都在洛阳的娄昭也没有反叛的动机,高澄这么做更多是防止舅父万一出什么意外,手下有人心存不轨。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会盟

  娄昭酗酒的毛病高澄是清楚的,早些年也劝过,娄昭也听劝,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偶尔小酌几杯,可后来获知收复关陇与高欢过逝两个消息,大喜大悲下,便又大喝上了。

  高澄对娄昭的身体情况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熟读史书,但史书中并没有关于娄昭的卒年记载,只能明确他死在了高氏建国以前:‘齐受禅,诏祭告其墓,封太原王。’

  秋收以后,另外安排几人入关分领关中军事,也是对突发事件的预防,而非提防娄昭叛乱。

  太昌十年七月十九,高澄车驾行至长安,与舅父娄昭的照面。

  “还请舅翁保重身体,切勿滥饮,莫忘了孙主薄故事。”

  一见面,就闻见了娄昭身上未消的酒气,高澄忍不住劝说道。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娄昭能够牢记当初孙搴醉死的教训。

  娄昭清楚甥儿是为了自己好,很痛快地便答应下来,表示今后定会适度。

  舅甥两人短暂寒暄过后,执手入城,往刺史府赴接风宴,席间言笑晏晏,而洛阳城里,一场大戏也拉开序幕。

  齐王高澄离洛数月,曾经下罪己诏自责的元善见却又故态复萌,居然在一次朝议上,提出要迁三河之民百万户充关陇。

  尚书左仆射、侍中孙腾劝谏道:

  “三河乃朝廷粮税重地,若迁百万户向西,关东粮食减产,朝廷何以为用!”

  元善见对此斥责道:

  “孙仆射好不晓事,迁户于三河辛勤耕种,若往关陇,便不事生产了!若非关陇无田乎!”

  关陇自然是有田的,陇山贫瘠,但关中着实土地肥沃,至少现阶段的关中是这样的。

  孙腾不能对,中书令司马子如又劝道:

  “百姓故土难离,还望陛下以苍生为念。”

  元善见却不退让道:

  “三河之地,几无可分,太昌初年,一丁可得田百亩,至今却不足半,民多怨之,而关中良田却无耕者,分三河剩余之民,耕关中无主之田,正是以苍生为念!”

  司马子如哑口无言,户部尚书崔季舒又哭穷道: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正该休养生息的时候,迁徙、安顿无一不是花销。”

  说罢,用手指着今儿早上用草木灰染成灰白色的双鬓,哭诉道:

  “微臣才二十七岁年纪,就已经为财政拮据愁白了头发,还请陛下三思。”

  元善见一望见崔季舒就来气,先前这人搬空了自己内库,后来盐利入洛阳,楞是一分都不肯给他,哪怕给他置办一身新衣裳也好啊,自己作为大魏天子,整日穿着件补丁衣服,这不只是丢的自己的体面,也是在丢齐王的脸呀。

  可崔季舒却鼻孔朝天,对前来索要的宦官说什么‘国用方亟’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咧,天子就莫要来打这笔钱的主意了。

  忍住心底对崔季舒的厌恶,元善见沉声道:

  “如今国库得盐利,财政稍有改善,崔尚书何以有此言,今日纵有所出,待将来关陇振兴,所得千百倍于迁民损耗,崔尚书又何吝区区安迁之费。”

  崔季舒还要再劝,元善见却打断道:

  “崔尚书若再以国库空虚为由,朕今日便与你共往府库,亲自盘点!”

  听得天子威胁,崔季舒赶紧闭上了嘴。

  侍中封隆之出来打圆场道:

  “兹事体大,陛下不妨先遣人征询齐王意见,再做决议。”

  元善见闻言勃然大怒:

  “事事请示齐王,在你等心中,难不成齐王才是大魏天子!而朕只是傀儡不成!”

  先前出言劝谏的孙腾、司马子如、崔季舒、封隆之,以及还未来得及发言的李元忠、杨愔、崔暹一个个如遭雷击,赶忙叩首请罪,神色尽显惶恐:

  “陛下!臣等只是为国事进言,绝无此心。”

  你说为什么只是齐王一党在请罪?因为宗亲大臣们都在看戏,要是有人能在议事的明光殿里售卖瓜果点心,只怕会被抢购一空。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把持朝政的齐王一党终究不能使天子回心转意,元善见亲自下诏,将于秋收以后,迁三河之民百万户振兴关陇。

  这一诏书下发各地,并未立即激起民众的不满,毕竟三河地少人多是事实,近些年来,许多申请分配田亩的男丁、妇孺只能按照规定数量的半数获取,而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人均得地更是仅有二十亩。

  民众的不满要等到迁徙名单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才会爆发。

  其实高澄选择在这个年份迁徙民众也有说法,此时距离太昌元年,关东地区由乱入治,已经十年。

  由乱入治往往伴随着生育浪潮的爆发,由于民众年满十五岁,即可申请授田,也就是说再过五至六年,就会新增大量成年丁口,等待授田,关东损耗的劳动力再那时将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

  而迁户享有3-5年的税赋减免,等待税赋减免期过去,恰好是关东劳动力得到填补,国库收入将实现爆炸性增长,到那时,有关东与关陇的供给,便也有了南征的资本,而非如今单单依靠关东,关陇却处于一个半残废的状态。

  高澄吞并关陇,可不是要让坐视它荒废,作为孕育了隋唐两朝的关陇地区,它理应为小高王的野望承担更多的责任。

  当元善见迁民的诏书传至关西,高澄正巧在秦州巡视期间病倒,据说是感染风寒。

  得知天子又要折腾民众,齐王本欲带病回师洛阳,是一众文臣武将苦苦哀求,希望齐王能够安心养病,高澄这才罢了回朝的心思,只是口述了一封奏疏,由温子昇代笔,发往洛阳,请求天子顾及人情,莫要再使百姓背井离乡。

  瞧瞧,齐王病得这般重,连奏疏都需要人来代笔,偏偏元善见一意孤行,高澄在病榻上徒呼奈何。

  荆州,襄阳。

  侯景看完邸报,对心腹谋臣王伟道:

  “齐王卧病秦州,洛阳文武为天子所慑服,不敢阻挠,君信否?”

  王伟笑道:

  “天子若有如此威望,哪怕齐王病入膏肓,也是要拖着病体回朝的。”

  侯景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好办会才抚平了气息,假作正经地训斥道:

  “王君此言,对齐王何其不恭!”

  “为臣者,自当恭敬奉主,然臣为使君之臣,非齐王之臣也!”

  王伟一番话,听得侯景心花怒放,他连连夸赞之后,又问王伟道:

  “王君以为,是否真会有人信了齐王卧病的消息。”

  王伟淡淡道:

  “齐王之奸伪,举世皆知,高党之跋扈,满朝共见,如今齐王心腹遍布朝野,各地刺史皆为羽翼,天子凭何振作?但凡有智者,皆能看透其中端倪,纵使真有野心,亦不敢动。”

  侯景也知其所言在理,只得丧气道:

  “我以为贺六浑便足够狡诈了,未曾想其子更甚。”

  事实也正如两人所谈论的,高澄只不过是装病借机撇清干系。

  迁走大量人口确实能够得到三河地区一部分足额获分田亩的百姓感激,可面对的是一百万户民众的怒火,小高王连年初三十万户的黑锅都不肯背,哪愿意糟蹋了自己的名声。

  至于元善见,他要名声作甚,安心扮好高澄给安排的角色就是,虽然这角色遭人恨,但也不是什么独夫民贼,够意思的了,当个傀儡还要啥自行车。

  就是不知道将来也会不会有权臣有样学样,如此摆弄高齐末代皇帝。

  连国都还没建,就先不提亡国时的事了。

  太昌十年(541年)九月十二,秋收过后,元善见的迁民政令正式落实,这一次倒没有如之前一般,仅三天时间,就赶着三十万户狼狈就道。

  那时候是要赶春耕,如今才秋收,没必要那么急,来年春耕之前完成便行。

  正如之前所说,民众的不满之所以没被激起,只不过是迁徙名额没落到自己头上。

  卧病在床的高澄不敢大意,已经提前由温子昇代笔,上奏天子请求减免迁往陇右之民五年赋税,减免迁往关中之民三年赋税。

  元善见收到齐王奏疏,也一改独夫本色,居然从善如流,立即下发全国各地。

  同时高澄按照关陇各州所分得的人口,命地方州郡县三级长官提前修建不足的住所,用以安置迁民。

  一如前番,向各州派出幕僚等人员,监督住所、田亩的分配,禁止官员中饱私囊,但凡有贪墨者,一律按《太昌律处置》。

  高澄种种措施,对民众还是起到了安抚作用,至少迁民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也没爆发大规模的民乱,小骚动、小牢骚肯定是少不了的。

  木已成舟,原先病得连握笔都困难的齐王也终于能下榻行走了。

  秦州百姓看着高澄拖着病体巡视田亩,所见者无不感动,这些绝大部分都是此前从河南迁来的三十万民户中的一部分。

  年初时候,他们被元善见强迫迁徙,虽然那暴君在最后还是下了罪己诏,但大家的福祉都是齐王给谋的,再想想齐王殿下这些年来的德政,这大魏朝若是没有齐王,可怎生得了。

  许多歌颂齐王功德的童谣,也随着民众西迁,在关陇地区流传,至少高澄在关陇原住民中的臭名声有了明显好转。

  毕竟大家都说踩踏禾苗这种事都是高欢的决定,在攻陷潼关后,段韶在关中平原干得混账事,也是受了高欢事前指派。

  齐王劝了,也拦了,但劝不住,也拦不住,他真的尽力了。

  高澄在慰问迁民们在新环境的生活情况之余,也在感慨如今关西之地的荒芜,先前的三十万户确确实实不足以振兴关陇,但有了这一次一百万户入关,主要是关中地区,只需五年,就是硕果丰丰的季节。

  打仗,说到底打得就是钱粮,到时候自然是要准备南下了。

  小高王从来一视同仁,没道理北方的和尚被他迫害了,南方的和尚却能逍遥法外吧,尤其是和尚头子萧菩萨,前几年尽扯后腿,高澄早有一肚子的帐要与他算。

  齐王殿下病情好转的消息传到关东,各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毕竟像齐王这样的贤王,可难见着。

  无数官员也未高澄的厚颜无耻而感慨万千:

  好家伙,政令下达你患病,政令落实你痊愈,养病期间还得把安抚民众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你怎么不让天子再下一份罪己诏,把黑锅给背牢实了咧。

  对此,高澄表示:别催,已经再写了,等我回去就给元善见盖印。

  高澄病情痊愈以后,又在陇右各州转了一圈,期间,甚至通过吐谷浑汗的使者,与吐谷浑汗在两国边境上约见了一面。

  双方重申睦邻友好的双边关系,吐谷浑汗夸吕表示,吐谷浑将始终坚持一个大魏原则,坚决不承认蜀地的元宝炬流亡政府。

  元宝炬名义上向南梁称臣,但自己关起门来,还是元魏天子的做派,以宇文泰为丞相,执掌军政大权。

  高澄也与夸吕互相通报各自国家国情,就大魏与吐谷浑的边境贸易达成一致,将于边境开展官方贸易,以丝绸、茶叶等商品换取吐谷浑所培育的青海骢。

  两人也就共同关注的地区问题深入交换意见,谈完了公事,私事也没落下,吐谷浑汗夸吕希望将准备送往洛阳,与元善见成婚的族妹嫁于齐王。

  齐王以臣子不能夺天子之妻而婉拒,吐谷浑汗大发雷霆,眼见原本友好的双边关系埋上阴霾,齐王为了陇右百姓的安宁,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不得已只能答应下来。

  当然,这段齐王纳妾的解释出自时任广州刺史的张师齐所留下的书稿,只是一家之言,考虑到他当时身处关东,并未亲临现场,史家对这一记载,多是抱怀疑态度。

  但毫无疑问,这一次大魏齐王与吐谷浑汗的友好会谈,确确实实维系了两国边境较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直到据高齐方面称,有3名吐谷浑士兵袭击本方哨所,高齐使者要求10万大军入境搜查肇事者,这一合理要求却遭到吐谷浑汗无礼且野蛮的拒绝,双方边境才重燃战火。

  当然,这都是高氏建国以后的事情,反正肯定是吐谷浑先开边衅,绝对不是小高王背盟。

  高澄与吐谷浑汗夸吕在议定了亲事以后,两人焚香社坛,杀白马为盟,结为兄弟,至于白马,肯定是夸吕出的,高澄这次与夸吕会谈,就没带一匹白马。

  盟誓之后,两人依依惜别,高澄骑着吐谷浑汗赠予的青海骢,吐谷浑汗也穿着高澄为他披上的华美衣裳,背向而行。

  高澄经关陇地区返回洛阳的过程中,沿途遇见不少迁徙而来的三河民众,每每听见百姓哭诉背井离乡之苦,高澄也会随之动容,他很真诚的向众人致歉,是自己为了与吐谷浑汗会盟,促成陇右的和平局面,才离开了洛阳,让天子有了独断专行。

  等到自己听说这一消息时,却又病倒了,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再多也没用,高澄向迁民们承诺,今后一定会约束天子。

  迁民们其实要的就是高澄这样一个态度,毕竟坏事都是天子干的,齐王一心为大家谋福祉,好人不该让人拿枪指着。

  齐王车驾继续东行,而给娄昭、王思政分权的人事任命,已经送到了吏部尚书崔暹面前。

  高澄在关陇各州增设都尉一职,统管该州州郡兵,而属于王思政与娄昭的直属部队,仅各自一万鲜卑兵。

  当然,这件事高澄在雍州与秦州时就分别与娄昭、王思政解释过,在战时,两人还是该地区临时的最高军事长官,各州都尉都需听从调令。

  只不过是在和平时候,不能干涉其余各州军事。

  娄昭、王思政两人没有谋乱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反对。

  吏部尚书崔暹很高效依据高澄送回的这批都尉名单,做出官职调整。

  高澄自然不可能让一线大将跑去关陇地区带一州的州郡兵,这不是埋汰人么。

  许多立场坚定、可靠的亲信都中层军官,被火线提拔,如薛虎儿的妹婿怀朔人张末,以及沃野匈奴人刘延寿等,纷纷留在关陇各州,等待朝廷的任职公文。

  而高澄截胡元善见本要迎娶的吐谷浑汗族妹一事,也传至洛阳,当然,也有许多人为高澄解释这是被吐谷浑汗逼迫,据说当时吐谷浑汗当时扬言,齐王若不肯,他便年年侵扰陇右之地,高澄纳娶完全是出于公心。

  其中以广州刺史张师齐鼓吹这一说法最为起劲。

  好在天子仁善,没有追究齐王过错,当然,齐王也是为了陇右安宁,本身也没什么过错,绝不是见色起意。

  元善见下诏,封夸吕族妹为容华公主,并准备等她与高澄回了洛阳,再为两人赐婚。

  殊不知,小高王在途中就已经饱餐美色。

  而原本应该引人注目的州试,却在百万户西迁这一大背景下,少有人关注。

  至于王阿井的儿子王公允不出意料的落榜了,毕竟他年纪太小,当初也是压线过的县试。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王返洛

  三河五万水师招募工作早已宣告完成,厍狄干与前来接替定州刺史一职的高归彦完成了交接,又一次领着一家老小返洛,就任水师大都督,而遴选的五万三河水师,也纷纷扶老携幼,有组织的去往司州安居。

  作为这一次府试的落榜生,王公允也算是学籍跟着户口调动,由邺县县学,转移到了新安县县学就读。

  新的战船暂时只停留在找到了充足木料的阶段,日常操训全凭北魏时期留下的老古董。

  老旧战船肯定是有的,否则慕容绍宗与刘丰也无法在攻颍川时,乘楼船观望,落得一个不通水性,投水而死;一个善泅,可还没等爬上岸,却遇见岸边守着的西魏兵,被刺死。

  高澄返程走的蓝田关、武关一线,经商於古道返回关东,于广州州治鲁阳(河南鲁山)暂时落脚。

  期间在广州练兵大将高季式的陪同下,巡视过军营,又是一番老套但有效的表演,拉近与将士们之间的距离,巩固他们与高家两代人的感情。

  回到鲁阳城中,高澄唤来广州刺史张师齐,向他询问广州境内迁徙事宜。

  正如之前所提,既然预计在五至六年后,通过关东由乱入治的新生潮一代补充三河地区劳动力,这一次的迁徙户,便基本与子嗣即将成年的家庭无关。

  依照张师齐所禀,户部也确实按照高澄的规划,这一次的迁徙户都是子嗣年幼的家庭,幼童们距离十五岁分田的年龄平均还早个十年,等他们到了分田的年纪,估摸着也差不多到了江南大开发的时候。

  说是一百万户,近五百万人口西迁,实质成年人口仅男女各一百万,关陇之田足够分配。

  在这个十五岁分田,即独立成户的时代,是不存在一个家庭存在两个以上成年人口的,尤其是高澄主政,更是严格了一夫一妻为一户的制度。

  平民阶层纳妾还要等到忽必烈时候,年满四十未有子嗣者,可以纳妾一人,这一举措到了明朝才有了法律保障,即《明会典·律例四》:‘民年四十以上无子,听之。’

  其实哪怕是达官显贵,在妾室数量上也有明确规定,《晋令》便明文规定:诸王置妾八人,郡公、侯妾六人。

  北魏所沿袭的《官品令》亦有明确规定:第一、第二品有四妾,第三、第四品有三妾,第五、第六品有二妾,第七、第八品有一妾。

  只不过遵不遵守就是另一回事了,小高王自己就明显超出了王爵置妾八人的约束,当然这不妨碍他在冀州刺史元孝友的建议下,重申《官品令》,严禁官员超额纳妾。

  七、八品官员才能纳妾一人,更别提是平民。

  众所周知,律法约束不了齐王,却能通过齐王约束所有人。

  至于能否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迁徙,自然是无需担忧的,高欢三天之内便能尽迁洛阳地区四十万户,古代并没有那么看重人权。

  高澄在秋收以后发动民众迁徙,有接近四个月的时间由各州郡组织迁徙,只需赶在来年春耕完成即可,在时间上绰绰有余。

  赔偿拆迁款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像小高王还安排地方政府为众人修筑屋舍,已经够难得了,换个心黑点的,只是搭个棚户区,让迁户们在辽阔天地下自建家园,也不是做不出来。

  至于安家费,那是战兵们迁徙才享有的补贴,比如已经在洛、伊两水上操训起来的水师,当然,由于安排民众迁徙,国库这半年好不容易攒的盐利几乎耗尽,这一次水师们得到的安家费自然要远逊之前六镇鲜卑。

  不过也没什么人闹意见,毕竟高家偏心那群鲜卑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习惯了,毕竟小高王也没忘了大伙,过去也给众人发了外兵军饷,虽然数额相较中兵少了许多,但那些鲜卑人也确实是在用命换。

  当然,更重要的是到了明年,他们也能拿上中兵军饷,便也没有死抓着安家费少了的事不放,毕竟朝廷穷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户部尚书崔季舒整天顶着用草木灰染白的头发,逢人就大吐苦水,也算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其实国库真没崔季舒说得那么穷,甚至是回了一大波血,毕竟盐利是耗得差不多了,但是秋税却收上来了,由于迁民行动是在秋收以后启动,一百万户迁民该在当地缴纳的税款,更是一分不能少,减免税赋等你到了安置地再说。

  只能说崔季舒这人哭穷是哭习惯了,他甚至从国库拨款借着修缮齐王府的机会,秘密挖掘出了一条地道,地道直通赵郡公府禅室。

  众所周知,赵郡公高睿的母亲元季艳好念佛,常常在禅室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少有人去打扰。

  高澄肯定是不会钻地道的,他这人最缺安全感,绝不会去那种阴暗狭窄的地方,将来便只能劳烦元季艳时常走动,由地道来串门。

  虽说地道是崔季舒秘密派人挖掘,但防护肯定会有,倒不是杀人灭口,小高王从不干这种事情,人家辛辛苦苦给你挖了地道,该有的工钱一分不会少。

  届时高澄会在地道口安排亲信侍卫把守,而地道口也不并未开在齐王府,而是元静仪未入门前,养在外头所居住的别院,就在齐王府边上。

  国库有钱给齐王修缮府邸,甚至挖掘偷情的地道,但元善见依旧没落得一件新衣裳,你也别指望在高澄的压迫下,天子能有什么产业,先前内库里那点钱,还都是变卖宫中器物所得,就这,还被崔季舒给阻止了,毕竟这将来都是齐王的东西。

  不过崔季舒也没让宫人饿死,在内库彻底耗光后,还是由国库为宫人提供了餐食,吃了谁家饭,就得为谁出力,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宫人们包括元善见及其妃嫔都由国库来养,那自然是吃的齐王的饭。

  你也别问为什么国库要用钱的时候,是元善见去打借据,国库宽裕的时候就成了齐王私产,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敢在明面上反对这个道理的,都已经被齐王愉悦送走了。

  太昌十一年(542年)正月十一,自去年三月中旬出巡,花费近八个月,大魏齐王终于返回了他忠诚的洛阳。

  高澄第一件事便是请旨为随行的文臣武将以及留守的众人请求封赐,同时为护卫了自己八个月的八万鲜卑战兵请赏。

  哪怕是底层士卒都能得布一匹,好在国库在去年跟齐王借了五万匹布,又得了秋税,扣除了来年的官奉、军饷,也能负担这一波赏赐。

  而这就是此次出巡对国库来说,最大的一笔开销。

  在去年折腾了这么多事,新的一年高澄是真要休养生息了,该让元善见背的锅,差不多已经背完了,但高澄暂时还不准备开启篡位流程。

  倒不是耍弄元善见上瘾了,你篡位之后,文臣武将要赏吧,军中将士要赏吧,哪怕办个禅让仪式,搞个登基大典也不是小花销。

  从今年开始,未来三至五年内,有大量人口减免税赋,或减半、或全免,财政定然是要承受极大的压力,再也经不起折腾。

  当然,苦日子熬过去,就是关陇、三河两手硬的舒适局面。

  什么!元善见要添置新衣裳!齐王自己都准备要缝缝补补过三年,你元善见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回到洛阳的当天,高澄便得知柔然攻破高车国都,虽然还有不少地方势力没有归附,但高车国确确实实已经灭亡,柔然也班师回了王庭。

  知晓消息后,二十二岁的齐王立马往燕然馆与十二岁的蠕蠕公主谈心,又有义兄秃突佳把酒言欢,醉酒后,对秃突佳意气风发道:

  “可汗,孤丈人行也,当诚心侍奉,如今澄与先王统一北地,丈人又肃清漠北,你我两家永结盟好,相互扶持,一方有难,即施以援手,足可开创万世之业。”

  秃突佳见自己义弟居然有这份心,不由大为感慨:

  “能有义弟如此佳婿,家兄又有何忧。”

  也别怪秃突佳轻易信了高澄这番永结盟好,相互扶持的鬼话,关键北魏与柔然就是这么做的。

  柔然被高车国所迫的时候,北魏勒紧了裤腰带,赠送阿那瓌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并粟二十万石。

  北魏无力镇压六镇起义的时候,也是柔然出兵十万,代为平定内乱。

  两者之间的关系早就不是过往百年世仇时的你死我活。

  秃突佳作为阿那瓌之弟,深知其兄并无进取中原之心,想要的不过是在中原有个铁杆盟友,能如过去北魏一般,在危难时给予帮助。

  高澄这番话也并非糊弄人,若突厥崛起是注定的事情,当其与柔然交兵,小高王必然是要为岳父帮帮场子,战后,不管胜负,作为女婿,要一份家产不过分吧。

  高阳王府表示:这个我熟,女婿要分家产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情。

  只不过曾经富可敌国的高阳王府,如今称得上是艰难度日。

  高澄在与秃突佳闲话时候,突然提起阿那瓌攻破高车,必然是俘获了大量妇孺,不知能否专卖给女婿大批成年妇女。

  倒不是贪图美色,虽然高车国都城定在如今的新疆吐鲁番地区,但国中女子也不一定是后世的新疆风情。

  高澄有这想法,提起根源,还要追述到九年前高澄灭佛。

  当初小高王逼迫一百五六十万僧尼还俗,其中十余万女尼,大部分被撮合给了军中将士为妻,但还俗的接近一百四十余万僧人却落了单,哪有那么多女子待嫁女子婚配。

  高澄以虽还俗,亦可守清规戒律为由,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由他们自己解决终身大事,朝廷不包分配妻子。

  这些还俗僧人到如今,大部分还是一人独自成户,打着光棍。

  高车国女子肯定不能填补这一空白,但蚂蚁再小也是肉,也不一定是要许给还俗僧人。

  秃突佳一听是这事,终于弄明白了高澄的来意,原来根本不是慑服于柔然攻灭高车,而是把主意打到了高车国的妇人身上,但也没有推脱。

  作为义兄的他,拍着胸脯向高澄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说服阿那瓌,给小高王匀些高车妇人过来,当然,也不是白给,什么布匹啊、茶叶啊,该给的必须得给,公平交易。

  还说什么若是贤弟喜爱西域风情,当兄长的必定再添点美艳的高车贵女送来。

  高澄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于是又敬了秃突佳两杯,热心的询问兄长什么时候启程,做弟弟的一定要去送送。

  阿那瓌曾经确实放言,女儿不生育,便不许秃突佳回去,但后来得知高澄爱惜蠕蠕公主,要等其十六岁再行大礼,便也解除了这条限制,总不能真让秃突佳在洛阳住满六年。

  高澄的意思是,义兄越早启程越好,倒不是念着西域风情的高车贵女,主要是为他带去对老丈人的问候,以及早点办好这笔人口买卖。

  太昌十一年(542年)正月十二,高澄前往燕然馆的第二天,秃突佳就被小高王亲自送出建春门。

  临行前,高澄深情的握住秃突佳的手,希望他能代替自己转达贸易的诚意,老丈人愿意卖多少,他就吞下多少,当然,老丈人若是肯准许自己分期付款,这份恩情,高家世代不会忘记。

  秃突佳也知道如今小高王日子难熬,却也不敢因此小觑,毕竟真把高澄逼急了,加税赋于民,短时间内还是能凑起一场大战的耗用。

  于是便也答应下来,自己会尝试着与阿那瓌沟通,但不敢打包票。

  高澄对此千恩万谢,同时也没忘了告知秃突佳,关于西域风情,自己更喜欢又白又大的。

  秃突佳闻言,会心一笑,难怪义弟始终不肯与侄女成亲,原来是这爱好。

  望着秃突佳远去,高澄心底暗道:想念义兄的第一天。

  而这时,秃突佳的背影甚至还未消失在高澄的视线中,这般兄弟情深,着实感人肺腑。

  送走了好兄弟,高澄并未急着回齐王府或是中书省,而是去了元静仪曾住过的别院,有人通过地道,早早在别院中等候他。

  别院不止一间屋子,有地道的房间自然被看管得紧,高澄与元季艳幽会的屋子外同样满是心腹侍卫。

  谨慎如齐王,又怎么可能为了幽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一番云雨后,由芸娘扶走了脱力的元季艳,经由地道返回赵郡公府诵经。

  高澄独自躺在榻上,按理说应该是贤者时间了,可满脑子却都是又白又大的西域风情。

  齐王府美眷如云,但偏偏美艳的多是小家碧玉,能称得上又白又大的,也只有卢氏、宇文小姑等人,但在容貌上就要比元家姐妹、李祖娥姐妹、李昌仪等人逊色许多。

  宇文小姑如今才在做进门的准备,高澄打算让她与华容公主一道嫁进来。

  之所以迁延日久,自然是小高王这个北朝大孝子怎么也得等父丧满了一年再成亲,该做的表面功夫他是一点也不会少。

  未尽兴的高澄倒没在光天化日之下,往瑶光寺里去,他通常都是走的夜道。

  回到齐王府,寻了卢氏又是一番折腾,才算止住了对西域风情的畅想,今日也是齐王休沐的最后一天,出差八个月,怎么也得给人放两天假,这不过分吧,齐王还是勤政爱民的。

  正月十三,高澄去往中书省再度主持朝政,随着小高王的回归,原有的权力架构也被打破,中书监司马子如回归副手一职,原本在司马子如主持中书省期间,对政令真正起到了审核作用的门下省,继续沦为摆设。

  不会真有人以为窦泰、孙腾、李元忠、封隆之这四位侍中,会驳回齐王的政令吧。

  窦泰洛阳留守的身份早在高澄回归之后,便已经自动解除,京畿军权也随之重回高澄手中,其实归不归都一回事,留守的都是他的嫡系部队。

  高澄来到中书省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各地迁徙情况。

  这件事到如今也四个月了,各州郡的迁徙与安置工作差不多都已经完成,连田亩、屋舍都给分配了。

  迁徙主体也一如广州,基本都是一夫一妻带年幼子女,而把临近成年,未来五六年内就能分户的家庭留在了关东。

  审阅过后,高澄继续对关陇各州郡县三级长官作出指示,要求他们组织好当地迁民与百姓们的春耕生产,要注意调解迁民与原住民之间产生的矛盾,做到不偏不倚。

  政令下发关陇各地,各地长官纷纷表示会贯彻落实齐王殿下的指导意见,在齐王殿下的英明领导下,为振兴关陇而奋斗终身。

  总得来说,自去年起,元魏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时光,北疆没有柔然的袭扰,在西部,齐王才与吐谷浑汗盟誓约为兄弟,在南境,萧衍更是无暇北顾,只因为南朝又遭了内乱。

  第三百五十三章 齐王四公子

  南朝闹内乱并不是什么大新闻,老传统了,然而到了南梁一朝,内乱可是稀奇事,毕竟萧菩萨这人,你说他没进取心,他也确实热衷于参佛。

  但你若说他不懂治理,那可就把人看扁了。

  庾信曾在其哀悼故国的名篇《哀江南赋》中提到:‘五十年中,江表无事。’

  即指在萧衍统治期间,江南无内乱,一副太平景象。

  这番话未免过于夸大其词,但侯景之乱前,江南确实承平多年,少有大规模内乱发生。

  哪怕是这一次爆发的动乱,也并非发生在江南地区,而在遥远的交州,即如今的越南北部地区。

  交州刺史萧咨是萧衍异母弟萧恢之子,虽非嫡长,无望王爵,但也依例封了武林县开国侯,食邑五百户。

  但这点钱哪够萧侯爷开销,于是在任期间,大肆苛敛民财,堪称燕过拔毛,交州可谓是民不聊生。

  怎么地,萧侯爷放弃了建康的温柔乡,来到这瘴疠横行的交州,捞两钱不过分吧。

  底层民众敢怒不敢言,但时任德州监的交州豪强李贲却有话要说。(德州治所在今越南义安省容市)

  541年,即去年年末,位于越南南部的林邑国进攻交州,李贲趁此机会于十二月起兵,将交州刺史萧咨驱逐,由此控制了交州、德州等越南北部地区。

  萧咨被逐,逃往广州,派人快马向建康传递消息,萧衍得知,大为震怒,当即下令新州(广东新兴县)刺史卢子雄与高州(广东阳西县)刺史孙冏征讨李贲,受广州刺史萧暎节制。

  当时已经开春,岭南瘴气已生,卢子雄请求广州刺史萧暎能否秋后出兵,即遭拒绝,又有萧咨催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西行平叛。

  然而大军才走到合浦郡(广西浦北),士卒因瘴疠而死者居然高达十之六七,没人再敢继续走下去,部众溃散,孙冏见状也只得率余部退还。

  萧咨于是向萧衍诬告卢子雄、孙冏逗留不前,是与李贲暗中勾结,于是萧衍下令将二人赐死于广州。

  至于为政不仁,横征暴敛引发这场暴乱的萧咨,则在回到建康后担任卫尉卿一职,掌宫门宿卫,兼兵械库藏,领武库。

  当然,这也符合萧衍的一贯做法,对待宗室,他从来都是一副菩萨心肠,要不怎么叫他萧菩萨。

  萧咨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可不得给个紧要职位,好好安抚一番。

  只不过卢子雄与孙冏的旧部却有不同的看法,得知二位刺史被杀,众人义愤填膺。

  544年主持平叛的萧暎再度召集各州大军于广州,卢子雄部将杜天合、杜僧明等人趁机发动兵变,围攻广州城,响应者云集。

  毕竟卢子雄才走到合浦郡,便病死了六七成将士,是个人都害怕。

  据说杜天合问众人:去亦死,不去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众人答道:すごい死国矣!

  萧暎麾下西江督护、高要郡守陈霸先闻讯,领精兵三千,日夜兼程,一战擒收叛将杜天合、杜僧明等人。

  萧衍得知有如此悍将,大为欣喜,授他直阁将军,封新安子爵,邑三百户,并着人画下陈霸先的样貌送往建康供自己观看。

  当然,这都是后话,时间回到太昌十一年(542年),在荒淫与勤政之间自由切换的齐王高澄知晓交州叛乱,清楚那些人都不过是陈霸先登台的垫脚石。

  不过他也没太过分心岭南,只是命人继续收集情报而已。

  后三国这场大戏,以陈霸先如今的地位可没资格去唱,他还只是踩上了高台的第一级台阶。

  高澄则不同,他不止上了戏台,还在台上摆了张桌子,站在桌子上,所有人都需要仰望并且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也许是太过耀眼,哪怕是齐王夜探瑶光寺这种隐秘事,都被走漏了风声,在洛阳的街头巷尾传得头头是道。

  瑶光寺可不是普通尼寺,里边不止供养了历代妃嫔,之所以说是历代,主要还是前些年太乱,在洛阳,五年内死了五个皇帝。

  而且还有高欢未生育的侧室,如郑大车、李氏、马氏等人。

  这等劲爆消息洛阳民众可太有兴趣了。

  之所以走漏风声,倒不是亲卫们嘴不严,而是实在瞒不住,后废帝元朗的皇后都要生了。

  算算时间,可不就是高澄出巡前,在瑶光寺里留的种么。

  未免出现高浚这等父不详之事,但凡瑶光寺里被齐王宠幸过的妇人,都有高澄信得过的婢女入寺贴身服侍,同时也是监视,虽然瑶光寺不许男丁出入,但也怕个万一。

  当然,对于民间流传齐王夜探瑶光寺这种谣言,高澄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如尚书令高隆之、中书令司马子如等高官也纷纷出面澄清谣言,为齐王的人品背书。

  太昌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夜,一名刚诞生的男婴被芸娘偷摸从瑶光寺送入齐王府。

  翌日,齐王府放出消息,府中一名婢女产下齐王第四子,然而婢女因难产而亡,齐王追其为妾,但外人不知姓名。

  不止生母不详,第四子连名字都未取,相比较他三位兄长,似乎极不受爱惜,虽有从瑶光寺里传出的流言称,此子生母为后废帝元朗的皇后,但也没多少人相信,因为同一时期,听望司的探子把水搅浑了。

  听望司受高澄吩咐,放出各种流言,混淆视听,第四子生母究竟是谁,可以说是一天换了一个版本,其中最过分的居然说第四子是齐王与岳母,即天子生母胡智所生。

  连胡智与齐王颠鸾倒凤的具体细节,都说得有板有眼,有如亲眼目睹。

  甚至还有人说什么胡智与崔幼妃,即李祖娥、李祖猗之母,共侍齐王,流言越传越离谱,便也再没有人信了,连带着齐王夜探瑶光寺也被当成了类似谣言,同样少人提及,最终不见史册,连野史都没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

  可怜胡智、崔幼妃被人造谣,整日在家里抹泪,是高澄领了元仲华与李家姐妹亲自登门抚慰,才走出阴霾。

  事后,高澄并没有给听望司主事追责,甚至还为他升了官,外放任了郡守,让他在地方好好磨炼,言称等将来必有大用。

  这一手明升暗降,其实也透露了高澄的不满,我叫你混淆视听,没让你把胡智、崔幼妃给扯进来呀,还好小高王问心无愧,顶多也只是偶尔想过要给肤白细腻的崔幼妃抽上几鞭子,但也从未真的如高洋一般鞭打岳母。

  听望司主事一职空缺后,众人原以为高澄会依照惯例从幕僚中挑选,再不济也是高欢旧僚,然而当人选出来后,众人无不大呼意外。

  高澄以降将韦孝宽为正使、李远为副使,由二人主持听望司事务。

  同时韦孝宽负责南方,即蜀地、江南的细作,李远负责北方,即柔然、吐谷浑、高句丽的细作。

  李远尚可理解,为了拉拢陇西李氏嘛,可韦孝宽凭什么作为正使,压了李远一头。

  就在众人大呼不解的时候,天子为齐王与京兆韦氏赐婚,其中韦氏女名唤韦长英,是韦孝宽长女,曾嫁西魏陇东太守皇甫穆之子皇甫道,时年十七岁。

  皇甫道在抗拒东魏西征的战事中殒命,韦长英也因此守了寡。

  一看这寡妇身份,满朝文武也想通了,暗地里感慨小高王初心不改,这些年虽然收了不少黄花闺女,但最好(hào)的还就是这一口。

  那韦孝宽,也不过是靠裙带关系上位。

  然而旁人都想错了,并非是高澄要娶韦长英,才重用韦孝宽,而是高澄要重用韦孝宽,才娶了韦长英。

  况且小高王这人真不好女色,对于他的中伤都是外界谣传罢了。

  至于为什么回回纳妾都得让天子赐婚,也是前文提到的,哪怕是王爵,也有侍妾数量的限制,高澄的后宫早就超出了规定的八人规模。

  可不得要让天子赐婚,看吧,齐王是真没想纳妾,只不过被天子逼迫,不得不娶进门而已。

  高澄得子的喜悦还未过去,关于第四子的生母疑云却已经散去,正月二十六日,齐王府大办喜宴,宇文小姑、华容公主、以及韦长英三女一同进门。

  喜宴上,高澄趁着酒劲与众宾客们说道:

  “京兆韦公,孤之丈人也,虽声名不显,孤却知其能,绝非以姻亲上位的幸臣,诸君不得轻视。”

  当场就把韦孝宽给感动了,这几日总有人说他是卖女求荣,在背地里戳他脊梁骨。

  这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人言而已,韦孝宽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但他一个降将,凭借裙带关系空降听望司担任正使一职,哪怕底下人明面上不敢跟他顶撞,但暗地里阳奉阴违的事情也肯定会发生。

  韦孝宽正打算上任后严惩一批刺头树立威信,没想到还不等他上任,高澄却已经站出来,当着前来称贺的满朝文武,力挺自己。

  以高澄的威信,自然不会有人再敢置喙。

  怎么,你觉得齐王看人眼光不行?崔季舒保准要拎着他的铁拳与你比划比划,让你享受帝王待遇,毕竟崔季舒就属于茫茫被高澄看中、提拔,官居高位的原洛阳派系成员。

  当夜,高澄先去的韦长英屋中,毕竟宇文小姑是老相好了,回洛阳的途中华容道也走多了,自然是把宇文小姑与华容公主放在了后半夜,让二人同侍。

  据说当天年幼的蠕蠕公主在燕然馆里摔坏了不少器物,但高澄也没办法,才十二岁,他是真的下不去嘴。

  大婚第二天,高澄得知消息便立即前往燕然馆安抚蠕蠕公主,跟哄女儿似的才把她哄好。

  没办法,有求于人是这样的,为了西域风情的大又白……为了阿那瓌能分润他一批高车妇人,使一部分单身汉能够成家,小高王也算是不计个人荣辱了。

  由于高澄在政务上一定程度的放权,三省六部诸府衙各司其职,春耕等事有尚书省与地方政府操持,再兼南梁遭逢内乱,宇文泰又忙于整合蜀地,边疆风平浪静。

  高澄还真就度过了一段时间的舒适时光,白天偶尔去城外,或是巡视水师编练,或是与鲜卑战兵同乐,夜里也时常等候地道来人,或者往瑶光寺里走一趟,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宿在家中。

  时间来到太昌十一年(542)三月底,高澄第四子的面部五官也终于显现出来,眼皮、鼻子、嘴巴初步形成轮廓,眉毛、头发也开始长出来。

  只是旁人乍一看,都以为是个女娃,这位尚在襁褓中的四公子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担心他成年后男身女相。

  旁人男身女相也就罢了,但其父高澄的相貌以及他自身的五官雏形摆在这里,将来只怕更甚于凤皇。

  凤皇即西燕皇帝慕容冲,其人外表清秀俊美,有龙阳之姿。

  男身女相却长得过于俊美,对于普通人来说尚且是祸为福,更何况是亡国宗室。

  前燕灭亡后,十二岁的慕容冲与其姐十四岁的清河公主被前秦天王苻坚纳入后宫,姐弟俩独占宠爱。

  时有童谣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因王猛劝谏,苻坚忍痛将慕容冲送出宫,又因有童谣:‘凤皇、凤皇止阿房。’

  于是痴情的苻坚为他的凤皇在阿房城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

  当然,襁褓中的四公子不需要有这般担忧,毕竟其父齐王权势滔天,除非真有一日高氏败亡,这位四公子才可能落得慕容冲一般遭人玩弄的凄惨下场。

  而齐王高澄貌似也终于记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没取名字,于是用他拙劣的书法写下孝瓘二字,为第四子取名高孝瓘。

  高澄并不知晓是否天意,但既是第四子,长相又在往柔美的路子上走,着实让他拿不定主意,这是否就是四大美男之一的兰陵王。

  但总不取名字也不是个事,便还是给了孝瓘二字,待他稍长大些,若真是个貌柔心壮的好小伙,高澄自会赐字长恭,但若要不求上进,自然会为他改名,免得糟践了这个名字。

  相比较三个哥哥位列郡公高位,高孝瓘却只得了一个乐陵县公,似乎也彰显了齐王对这位生母成疑的第四子不甚喜爱。

  故而哪怕三位哥哥的生母,前大魏皇后尔朱英娥、前颍川王妃宋氏、冯翊公主元仲华也不会把精力耗在这个由乳母抱养,不受其父重视的高孝瓘身上。

  高澄时常往瑶光寺寻欢作乐,未尝没有受够了内宅琐事的原因。

  母亲为儿子考虑,这件事无可厚非,也阻止不了。

  三女暗地里斗成什么样,只要不摆上明面,高澄都不会插手。

  他也不是没想过立世子,可如今四个庶子,年纪最大的高孝璋、高孝瑜才六岁,老三高孝琬未满周岁,最小的高孝瓘尚在襁褓。

  这时候急着立下世子,万一将来才能不合高澄心意,被废的世子下场必然不会好到哪去,哪怕高澄在世时能护着他,难保死后兄弟不会对他出手。

  甚至哪怕立下世子,都不可能完全止了念想,更何况如今的嫡妻暂时是十二岁的蠕蠕公主,她能不能以嫡妻身份进门都是未知的事情,元仲华不就是在进门前被顶替了嫡妻身份。

  转眼便到了三月的最后一天,即京试开考。

  这一次的京试依旧由高澄在名义上担任主考官,但是真正阅卷的却是大将军府与相国府的两府幕僚。

  题目也由右仆射杨愔、户部尚书崔季舒、司州牧陈元康三人商议拟定。

  高澄只是在开考当天在考场转了一圈,便未在露面。

  你问齐王在这期间在干嘛,他正忙着与地道里过来的元季艳纵享丝滑。

  在对权力做出合理安排后,原来不只是皇帝,就连权臣也能垂拱而治。

  高澄也想明白了,自己穿越过来,不是一天天在政务上做牛马的,该享福的时候也该享福。

  小高王十岁为父奔波,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其实主要还是四海升平,国家无事,高澄用十年的时间笼络了一批值得信任,可以稍稍放权的心腹,自然无需事事操心。

  司马懿不就曾下过判断,说诸葛亮食少事烦,命不久么。

  作为一个现代人,高澄自然不会搞什么求仙问药,但除了戒色以外,小高王是真的爱惜身体。

  京试结果在四月初三出榜,相比较第一次科举,这一回寒门学子所占比重略有提升,但依旧是以士族子弟为主。

  高澄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要有真才实学便成。

  况且科举制本就是在士族嘴里夺食的结果,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去强行录取才能上稍逊一筹的寒门学子。

  对于高澄来说,改变士族无论愚贤都能为官,让寒门有才之人得到晋升通道,便是他开科举的目的,至于凭真才实学录用的究竟是士族、还是寒门他真的不太在意,士族子弟不也照样在给他卖命。

  更何况只要科举这个口子开了,寒门崛起终归是历史的大趋势,无需高澄再去操心。

  第三百五十四章 药王

  新科进士们入齐王府答谢恩情,别看小高王光顾着和元季艳偷欢,但也挂了一个主考官的名,他虽不曾亲自阅卷,但最终在录取名单上盖印的还是高澄。

  高澄于王府设宴,款待一众进士,并准备按照前例,名次高者留在洛阳,塞进尚书省六部观政一年,名次低者发往地方,同样是一年的时间学习治理。

  一众进士中,也确实有不少人被高澄留意,如经典科第十的庾季才。

  庾季才时年二十七岁,荆州新野人,他幼时颖悟,八岁诵《尚书》,仅十二岁便通《周易》,在读书之余,好占玄象。

  小高王见证过神算子刘灵助的兴起与覆灭,也不敢小觑了玄象一道,人家只是算了一卦,说三月末必入定州,还真就准时的在三月末被侯渊传首定州城。

  高澄得知庾季才对天象亦有研究,宴后留下庾季才,又召来太史令与之切磋。

  自魏晋以来,著史归于著作郎,而太史令则专掌天文历算。

  一番交谈后,高澄发现太史令在天文历算一道,居然还说不过庾季才,心中更为欣喜。

  他倒没把神情沮丧的太史令给撤换了,好生安抚了对方一番,便把他放了回去。

  但以后对天象玄学若有不解,自然是会召来庾季才询问,而非太史令,若有难以抉择之事,也少不得让他替自己卜上一卦。

  毕竟亲身经历魂穿这回事,小高王也不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他脏了。

  其实高澄也是读史不深,若他知晓庾季才日后会著《灵台秘苑》一百二十卷,与其子庾质又共著《垂象志》一百四十二卷,《地形志》八十七卷,便也不会惊诧于对方在天文历算上的才能。

  此次科举,囊括的人才不再少数,只不过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注定要历经磨勘,也只有庾季才等极少数简在王心之人,才能迅速展露头角。

  打发走了一众进士,高澄迫不及待去见一人。

  那人来自江南,这些年小高王没少派人寻访他的踪迹,功夫不负苦心人,如今终于把他‘请’来了北地。

  齐王府周边一处大宅院里,一名老者知晓来人便是大魏齐王以后,无奈道:

  “大王若要见老朽,只需遣人相召即可,又何必劳师动众将我一家老小尽数绑来洛阳。”

  高澄闻言,不敢怠慢:

  “孤久闻先生大名,日夜祈盼能与先生会面,奈何相隔大江南北,夙愿难偿,孤命人将先生请来洛阳,不曾想他们却冒犯了先生家眷,孤今日便向先生请罪,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这世上能让高澄如此郑重对待的人并不多,但这位老者恰恰就是其中之一,他并非鸿儒,也无军政才能,但是一手医术,堪为当世第一。

  老者名叫全元起,便是‘得元起则生,舍之则死’的那个元起。

  高澄躬身向全元起赔罪,全元起却不敢受这一礼,他虽有妙手回春之能,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医者。

  “大王无需如此,老朽万不敢当。”

  全元起上前搀扶,高澄却趁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与全元起同榻而坐,感慨道:

  “孤将先生请来北地,并非只为一己之私,孤幼时曾见庸医误事,害人性命,便有志于学医,悬壶济世。

  “年岁稍长,又知一人治不了天下疾病,又立志于学成后,广收门徒,让世上多些救人的良医,少些害人的庸医。

  “然父王草创基业,孤身负重任,便再也无暇抽身研读医书,但大兴医道的志向却未曾改变!”

  全元起闻言疑惑道:

  “医道?”

  “没错!便是医道!”

  高澄肯定道:

  “医者承黄公之术,怀济世救民之仁心,存谨慎负责之品质,倡毕生钻研之精神,即为医道。

  “全翁曾历仕宦,得居侍郎之位,却视富贵如闲云,弃职著书,穷尽心血,得《注黄帝素问》八卷,以留后人,当为医道之大成者。

  “孤有意在洛阳开办医学,还请全翁侨居于此,任院长,以医者仁心、品质、精神,教化生员,救世人之疾苦。”

  说罢,高澄拿出一份诏书,诚恳道:

  “孤听闻全翁北上,即向天子请命,以著书之功,为全翁封赐县伯,食邑五百户,若全翁愿居此任,只三年时间,孤愿再以教化之功,为全翁请侯爵之封,若有一日桃李满天下,孤愿再以济世之功,为全翁请公爵之封,还请全翁以天下百姓为念,莫要推辞。”

  全元起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侍郎,但确实是没有爵位的,如今高澄将所谓伯爵、侯爵、公爵一个个大饼朝他扔来,再怎么视富贵如闲云,也招架不住。

  与官位不同,爵位是可以传系子孙,又有谁能忍住这般诱惑,况且小高王说话又好听,什么著书之功、教化之功、济世之功,哪怕是将来赏赐爵位也是师出有名。

  至于齐王有没有能力兑现,这一点无需任何怀疑。

  况且家人全被送来了洛阳,全元起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应下道:

  “大王盛情如此,老朽不敢推辞。”

  高澄闻言,欣喜过望,却又命人抱来一个满了周岁的婴孩,说道:

  “此小儿姓孙,名思邈,出生后害了风冷,体虚多病,还请全翁施术救治。”

  全元起以为是高澄要考校他的医术,便一口答应下来,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他却不知道,襁褓中,受风冷折磨的小婴孩便是高澄为自己后半生找的依靠。

  相较于全元起,药王孙思邈在后世可要大了许多。

  后世有记载说孙思邈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然而根据其自述‘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便能知晓,他必然是殷实家庭出身,只不过后续为治病,导致家境破败。

  由于孙思邈的生年存疑,高澄原本只是尝试性的在暗地里寻找,看看京兆华原(陕西铜川)去年有无名叫孙思邈的婴孩诞生,也没抱多大希望,结果居然还真给他找着了。

  又得知这婴孩出生时受了风冷,便更加确信他就是传说中的药王。

  至于齐王为何会提前知道华原有一个叫孙思邈的婴孩诞生,谁又敢问,最终也只会为高澄添加一丝神秘色彩。

  联想到孙思邈142岁的高寿,小高王立马将其一家迁来洛阳,打定主意等他年岁稍长,便让孙思邈向全元起学医,成年后,就放他周游各地走访。

  等理论与实际有了结合,再由孙思邈为自己调理膳食。

  人孙思邈活了142岁,他小高王活个120多岁不过分吧,就算贪色,再扣20,总能当个百岁老人吧。

  当然了,真要有这事发生,高澄也别想着传儿子了,估计孙子们都不一定熬得过他。

  也不知道尔朱英娥等人知道了高澄的打算,还会不会继续为了儿子争下去。

  贪生畏死的小高王前半生有全元起为他诊治疑难杂症,后半生有孙思邈为他调理膳食养生,还求什么仙,问什么药,简直赢麻了。

  全元起为孙思邈诊断后,很快开出了药方,告知调理一段时日后,便能痊愈。

  高澄便让人照方抓药,将孙思邈送回家中。

  不等孙思邈的病情好转,全元起因著书之功,得封县伯的诏书便已经昭告天下,而洛阳城里也开设了一所医校,由全元起亲自择徒、授徒。

  有高澄画的大饼,授徒三年,即以教化之功授侯爵,桃李满天下便以济世之功授公爵,全元起可谓是广收门徒,甚至称得上是来者不拒,只要你肯学,我就教。

  用一肚子医学知识,换一个公爵爵位,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况且所得不止爵位,更有美名流传后世。

  若是敝帚自珍之人,早年间也不会弃了官职去写那本《注黄帝素问》。

  全元起来到洛阳,除了高澄以外,最高兴就要属崔季舒了,他可不是只会了打拳以外。

  崔季舒当然是学过医的,早年间高澄问他,经史之外,是否有别的喜好,崔季舒便说起过他平日里喜好钻研医术。(33章)

  只不过小高王有了病痛,也没想过找他来医治,术业有专攻嘛,相较于医术,高澄更信任崔季舒的拳术。

  自打全元起来了洛阳,崔季舒有闲暇时,总要前往全府虚心求教。

  不止是崔季舒,就连学医多年的元善见也有心召见全元起,奈何知晓高澄必然不允,便也只能作罢。

  高澄当然不会让全元起跟元善见扯上关系,《三国演义》里,曹操与吉平的故事,小高王可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打那天施药以后,高澄一直在关注孙思邈的病情,一来是担心他未来的建康保姆有了闪失,二来也是看看全元起的成色,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果然,不出数日,孙思邈的病情便有了明显好转,调理了半月,已然痊愈。

  至于没有因病破家的孙思邈未来还会不会继续走上学医的道路,高澄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作为齐王的权力是无穷的,连天子都能玩弄,还操控不了孙思邈学医,必须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高王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孙思邈要是不学医,难不成让他高澄去写《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唐新本草》、《明堂针灸图》等著作,他可没这本事。

  在京试与医校开设以后,高澄所面临的便只有日常政务。

  如今的齐王党分为洛阳派系与晋阳派系,或者说鲜卑、汉人两套班子文武殊途,各司其职,倒也没闹出什么大矛盾。

  军事层面,洛阳派系也有不少原京畿军将领,如高敖曹等人,但依旧以晋阳鲜卑派系为主。

  政治层面,晋阳派系也有许多高欢幕府旧僚,却仍旧是汉族官员主导朝政。

  细看如今三省六部主要高官,尚书令兼工部尚书高隆之、右仆射杨愔、中书令司马子如、侍中窦泰、李元忠、封隆之、兼任此职的左仆射孙腾、吏部尚书崔暹、户部尚书崔季舒、兵部尚书封子绘、黄门侍郎崔昂等人。

  除孙腾与窦泰以外,清一色都是汉族士人,其中大部分出自河北,高隆之包含在内。

  真正身居高位的鲜卑文官,只有孙腾一人,毕竟窦泰身上武将属性更为浓厚。

  在高澄麾下,形成了鲜卑主军事,汉人主文事的局面。

  鲜卑与汉人分事军政,却也没人对此有异,毕竟早些年高家父子军政分治,高欢在军事上依靠鲜卑将领,高澄再政治上重用汉族文士,这样的日子都过了十年,也都早就习惯了。

  不过汉族军事力量却在悄然提升,一开始是高澄十年前在洛阳设立京畿军团,吸纳了不少汉人成为战兵,后续更有2万盐兵,即如今的辽兵,以及5万水师设立。

  早些年高欢不准高澄插手六镇鲜卑,高澄组建京畿军团与盐兵部队只能从汉人之中招募。

  掌权之后又有为南征做准备为名,设立五万水师,也不可能从鲜卑将士中选拔。

  悄无声息的,高澄也积攒了不俗的汉族军事力量,只不过占大头的水师在北方可起不到多少作用,稍微能打的2万辽兵,又镇守辽州。

  故而汉族军事力量的提升,并未引起鲜卑将领们的重视。

  高澄做这些事,并非是要与鲜卑派系对立,他清楚的知道,这群人才是自己的根基,只要善待他们,有高欢以及自己两代人的恩泽,鲜卑将士们会是高齐政权最忠实的拥护者。

  提升汉军比重,只不过是为了能在将来更顺畅的推行一系列政策,以实现汉族与鲜卑族的融合。

  如今的时局已然清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会发生战事,高澄也有意识地开始在各地州郡兵中裁撤老弱,减少开支,也是放他们能够全身心投入生产。

  若非南征必须编练水师,高澄绝不会在养民休战期间,增设这样一支部队,毕竟打造战船也不是一笔小花销。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十五年春

  太昌十五年(546年),正月十一,初春时节,寒气未消。

  洛水早已融了冰,但哪怕是冬季,也有士卒凿冰以供水师操演。

  河畔,一名虚岁五岁的幼童正因纵马奔驰的叔父一箭中靶,而拍手叫好。

  这幼童容貌生得柔美,若非知他身份,多半会将其当做女童看待。

  高浚策马走了过来,说道:

  “孝瓘,今日便先回去罢,你这般站着不动,容易受凉。”

  曾经将大哥错认为父亲的高浚,如今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郎,以十五岁即分田来算,到明年就算是成年人了。

  “三叔,你几时教我骑射?”

  幼童便是高澄第四子,高孝瓘,他的三位兄长皆厌武好文,尤其是二哥高孝瑜,读书敏捷迅速,可以一目十行,常受其父夸赞,唯独这高孝瓘,貌柔心壮,独钟骑射,成天跟在他三叔高浚身后,央他教授。

  高孝瓘对骑射的爱好,便是高浚这位三叔给带出来的,也许是自己生父成疑,曾受人白眼,诸侄之中,高浚最宠生母不详的高孝瓘,出城游猎时,总要将他带上。

  只是去年初冬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让高浚不敢轻易答应教授骑射的请求,总是推脱,今日也是: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些,叔父定会教你。”

  说罢,弯腰将高孝瓘抱上马,在侍卫、奴仆的簇拥下,策马慢行。

  离齐王府还有一段距离,却远远望见府前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还有惨嚎声传出。

  高浚将高孝瓘抱下马,由侍卫拨开人群,原来是有人在府前受杖责,牵了侄儿的手走近一看,高孝瓘便叫道:

  “是六叔、七叔身边的小厮。”

  高孝瓘的叫喊声吸引了受刑小厮的注意,他们倒没有请高浚为自己求情,而是哀求道:

  “永安公(高浚),你自小最受大王喜爱,快回去劝劝大王吧,他要将常山公(高演)与平原公(高涣)给打杀了。”

  高浚闻言,脸色大变,赶紧抱起高孝瓘往府里跑,他自小就有气力,抱个五岁幼童奔走起来毫不费力。

  高孝瓘不清楚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杀’六叔、七叔,但高浚却很清楚,高演、高涣他俩时常纠集轻薄少年,欺凌洛阳周边郡县,往日里有母亲娄昭君出面瞒着大哥将事情押下去,这回只怕终究是传入了大哥耳中。

  还在回廊上奔走,没进大堂院落,高孝瓘便听见了祖母在哭喊:

  “高阿惠!你暗害了步落稽(高湛)还不够,今日还要再打死你两个弟弟么,要杀便连老身也杀了,让老身去与你父王诉说你残害手足的罪孽。”

  以及父亲愤慨的声音:

  “九弟坠马伤重而死,众人亲眼所见,阿母只因我不愿处死马奴与护卫,便说是我暗中指派,澄好生冤枉,六弟、七弟犯罪,遭宋左丞纠劾,澄未曾将二人移送牢狱,已经是枉顾司法,澄为长兄,连在家中管教兄弟都要遭阿母阻拦不成!”

  宋左丞便是尚书左丞宋游道,高澄麾下惩治官员不法的第一打手。

  原来高浚之所以敷衍,不愿急着教高孝瓘骑射,便是受了去年初冬时候,高湛坠马而死的影响。

  当时高澄带了全家往洛阳南侧的熊耳山围猎,狩猎时,道旁冲出一只猛虎,惊了高湛的马,颠簸之下高湛坠马,恰巧当时全元起带了小徒弟孙思邈在外地周游,最终高湛伤重不治。

  娄昭君最爱的便是老九高湛,得知爱子身死,便要处死马奴与看护的侍卫,却被高澄以马匹受惊只是意外为由阻止。

  却也让她起了疑心,既然是带着这么多未成年的兄弟、子嗣们狩猎,肯定是提前清了场,顶多让他们射射兔子,麋鹿什么的,猎场被围,又怎么会有老虎这等猛兽出现在林中。

  恰巧能够妙手回春的全元起又出游,再结合高澄失了嫡亲弟弟,却还能理智的护着马奴、侍卫,娄昭君也由此断定,必然是高澄暗恨高湛受自己宠爱,于是遣人害了他的性命。

  两母子为此,早已闹翻了脸,自高湛死后,虽同住齐王府,却少有往来,哪怕是去年娄昭君的寿辰,高澄也借口领人往邙山去拜祭高欢,给躲了过去,只让一众侍妾带了子女去向娄昭君祝寿。

  高浚抱了高孝瓘走进大堂院落,便瞧见高演、高涣趴在院子里,娄昭君扑在高演身上,阻止行刑。

  高涣生母韩智辉坐在地上抱着高澄大腿流泪哀求,正被婢女们拖开,其余如高孝璋、高孝瑜以及六岁的高孝琬也在哭求高澄饶过二位叔父,更别提其余兄弟。

  高浚再次放下了高孝瓘,正欲随众人相劝,却听娄昭君又说道:

  “演儿、涣儿做错事,你只顾着责罚他们,可想过你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

  高澄也不撇清自己,他坦诚道:

  “平日是我忙于政事,疏于管教他们,才让六弟、七弟为恶,今日管教为时不晚,阿母这时还要护着,便是害了他们!”

  哪知娄昭君注视着自己的长子,冷笑道:

  “只是疏于管教么!当今天下谁不知道你齐王殿下提防兄弟,侯尼于(高洋)都二十一岁了,到如今还在家中赋闲,演儿、涣儿未尝不是在你这位兄长面前自污,以求自保!”

  此话一出,满院震惊,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高洋都21岁了,还没捞个一官半职,高澄提防兄弟的态度举世皆知。

  众兄弟多少都能对高洋产生共情,觉着这便是将来他们的人生,纵有才智,也不得伸展,只能做个富贵闲王。

  但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却是两码事了。

  “疯了!疯了!”

  高澄喃喃道,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般倒打一耙的事情,分明是高演、高涣纠集轻薄少年欺凌郡县,到了娄昭君口中却成了是为在他手下苟全性命,不得已而自污。

  高演看母亲与兄长闹到这份上,也不敢再求娄昭君庇护,哭求道:

  “阿母,是孩儿做错了事,大兄未将孩儿移交司法,本就是顾念兄弟情谊,法外开恩,孩儿甘领阿兄责罚,还请阿母回后院去罢。”

  一旁的高涣也哀求道:

  “母亲,孩儿与五哥犯下错事,受大兄责罚,本就是咎由自取,还请母亲莫要再与大兄为难。”

  娄昭君闻言,拭泪道:

  “为娘并非不明事理,然而你们叔父当年便是被先王打死,为娘就担心他借机杖杀了你们,他能害了步落稽,也能要了你们的性命。”

  说罢,对高澄含怨道:

  “若非菩萨(娄昭鲜卑名)身死,如今你安敢对我无礼!不过是欺凌我这老妇娘家无人罢了!”

  高澄再也忍不住,他声泪俱下道:

  “阿母仅是猜疑,却言之凿凿,步落稽是你嫡出,我高子惠难道就非你所生!今日阿母既然把话挑开了,我也无惧把事情说个明白!

  “我提防侯尼于不假,子嗣年幼,若有意外,十六年辛苦经营,家业尽入侯尼于之手。

  “澄为叔父理丧时,父王曾与我言,以澄权势之重,无需杞人忧天,澄答道,权势虽重,于侯尼于而言,只需一刺客足以。(126章)

  “父亲于是许我闲置侯尼于,只交代莫要害了他的性命,若非如此,父王去世前,侯尼于早已成年,又怎会不为他安排实职,仅授骠骑大将军这等虚位。

  “侯尼于为嫡次子,澄只防他,亦不曾害他性命,步落稽虽受宠爱,却只是嫡五子,澄为何非要杀他!

  “澄自幼早慧,十岁起为父王奔走,年少时尚且不与兄弟争宠,如今身为人父,又怎会为此残害兄弟!”

  说罢,从怀里拿出两封奏疏,哽咽道:

  “这是澄为三弟请封建州刺史,四弟请封胶州刺史的奏疏,阿母何以言澄不用兄弟,过往不用,无非父王创业艰难,而诸弟年幼,不敢托以大事而已。”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娄昭君哑口无言,她接过奏疏一看,其内容赫然正是为高浚、高淹请官。

  “浚只愿侍奉大兄,不愿作劳什子刺史。”

  瞧了好一会热闹的高浚打破了院落里的寂静,高淹也随之附和。

  高澄将奏疏收回,对二人训斥道:

  “闲置侯尼于,是父王与为兄共同商议的结果,也是为了护他周全,免得他被人进了谗言,做出糊涂事,但对你们,为兄寄予厚望,如今姑父(尉景)、岳翁(李徽伯)新丧,正是用人时候,你二人身为父王子嗣,孤之手足,自当担起重任。”

  高浚与高淹只得应下这份差事,一旁的生母王氏、穆氏既不舍,又为儿子能被高澄任用而高兴,毕竟做母亲的,也希望儿子们能有机会一展所学,而不是被圈养。

  尉景死了,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六十多岁的老人在去年患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却死在了开春。

  这么多年过去,高澄与他的仇怨早已消散,只是相比较娄昭追赠假黄钺、都督雍、夏、灵、华、泾、渭六州诸军事、雍州刺史。

  尉景只被追授了尚书令一职,略显寒酸。

  娄昭前些年在一次饮酒后,患了偏风,虽然痊愈,却不能处理政务,于是便将州事委任给幕僚处理,继续撑着病体为高澄坐镇长安。

  但是依旧没能挺过去年盛夏,雍州刺史一职由司州牧陈元康接任,司州牧一职则由高澄自己亲领,只是庶务全部交由相国府幕僚处置。

  其实娄昭君所言娘家无人并非实情,其姐夫窦泰、外甥段韶都受重用,只不过这二人与高澄关系更为亲密而已。

  齐王府这场闹剧因北方传来消息,高澄急着召集亲信议事,便只草草打了高演、高涣三十杖,并以教唆为由,将其二人亲密小厮一律发往辽州。

  众人纷纷散去,理亏的娄昭君看了高澄一眼,见他大步远去,只得在心底哀叹一声,让人去唤医者为高演、高涣上药。

  其实二人的伤并不重,只打了三十棍而已,况且在这种局面下,负责行刑的家仆们也不敢打严实了。

  这四年来,高澄身边增添了许多新人,也有了许多故旧过逝,除娄昭外,最重要的便要属豫州刺史尧雄。

  尧雄病逝于太昌十一年(542年),他于广阿之战后,在河北据州降于高氏,曾参与韩陵之战,之后便一直追随高澄,足有十年,初为京畿军大将,颇有战功,随后出镇豫州,屡败陈庆之,为政以诚信治民,广受敬爱,尧雄死后,豫州百姓家家痛哭,高澄也为之痛断肝肠。

  哀痛之余,对待这位心腹,更没有吝啬哀荣,追赠使持节、大将军、都督豫、兖、广、徐、荆、青六州诸军事,豫州刺史。

  其子尧师以库直身份追随高澄多年,承袭城平郡公的爵位,升任亲信都督。

  豫州刺史一职则由梁州练兵大将段韶出任,兼任豫州都尉,掌管该州军政。

  而梁州练兵大将,便是由原亲信都督尉兴庆接管。

  高澄在议事厢房中等了许久,如高隆之、孙腾、司马子如、窦泰、杨愔等一干重臣尽数到来,高澄这才把消息与他们透露:

  “听望司北衙传来消息,商队途经高车余部时,望见有突厥贵人出入其中。”

  听望司如今分为了南北二衙,由韦孝宽主持南衙,李远主持北衙,这份消息就是李远派出伪装成商队的探子传回来的。

  “若突厥得高车余部,只怕漠北便要再生事端。”

  孙腾闻言忧愁道。

  五年前,柔然攻破高车国都彰八拉城,灭其国而还,但在各地仍有高车余部负隅顽抗。

  高车本就是敕勒部落立国,而突厥原本只是数百户人的锻铁小部落,是融合了周边敕勒部落才得以壮大,双方甚至能称得上份属同族。

  突厥与高车残部接触,必然是存了合流的心思,草原上弱者抱团本就是常事。

  如今高车残部还剩六万余户,草原游牧文明不同于农耕文明,柔然之所以迟迟无法扑灭这支高车残部,便是草原部落成年男丁全民皆兵的属性。

  若突厥吞并这支高车余部,得六万成年丁壮,其部必然崛起于漠北与柔然争雄。

  旁人不知高澄有志于漠北,只以为他一心囊括江南,相较于柔然,都不愿意与突厥作伴。

  这年头,上哪去找柔然这样的好邻居,自打和亲以后,六年来,边境再无战事。

  四年前,甚至还卖了一批高车妇人,齐王宅院里也多了一名西域风情的大又白,名为婢女,实为禁脔,可把齐王殿下给劳累坏了。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提议将消息透露给柔然可汗阿那瓌,其一是展现作为盟友的赤诚,深化与柔然的友谊,其二是使柔然将矛头对准突厥,将来高氏南下的时候,也无需担心盟友在背后捅刀子。

  高澄稍作思量,便也同意了众人所言,说道:

  “既如此,孤便亲自将此事告知于秃突佳,只是阿那瓌即使知晓此事,恐怕也难以阻挠,不过突厥即使吞下高车余部,六万户也足够它消化数年,诸君待赋税减免期一过,便要开始准备南征的物资调派,我等必须在漠北乱起之前,平定江南,而后伺机干预漠北。”

  众人闻言,尽皆俯首称是。

  而后亲信们陆续告辞,高澄遣人去往燕然馆召见秃突佳,并让人往内宅请来了蠕蠕公主。

  今年一开春,在秃突佳三番两次的催促下,蠕蠕公主终于以嫡妻身份进了齐王府大门。

  然而她在洛阳住了六年,仍是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更不肯学,性情孤僻得很,平日里也不苟言笑,只有在高澄带她出城狩猎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来。

  今日齐王府发生这般大的闹剧,全家人都出来了,只有她在自己院子里闷着,平素也不与外人交流。

  蠕蠕公主一进门,高澄便将她搂在怀中,轻声笑道:

  “你也应该听说了今日之事,我早些时候与你说抽不开身,并非敷衍,等有了空闲,我再陪你出城游玩可好?”

  原来今日高澄休沐,蠕蠕公主寻他出城骑马踏春,但高澄得到宋游道的禀报,急着派人将高演、高涣捉回来,便给回绝了,这才让她生了闷气。

  不过那股子闷气在得知侍女禀告后,也早就消散了。

  蠕蠕公主点点头,安静地依偎在高澄怀里。

  二人依偎许久,直到门外响起了秃突佳到来的通禀,高澄才将蠕蠕公主放开。

  “贤弟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秃突佳一进门便豪爽笑道。

  在洛阳六年,曾经健硕的漠北汉子,如今也是赘肉横生。

  高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突厥与高车余部联络的消息告知,秃突佳立即变了脸色,再三确认后,顾不得与侄女叙话,当即回去燕然馆,显然是要派人快马传讯。

  秃突佳刚走,蠕蠕公主便毫无征兆地跨坐在高澄的双腿上,吻上了他的唇,二人热情激吻,十六岁少女的芳香弥漫了小高王的唇舌。

  她就是这般孤僻又奔放。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与子

  眼看三叔高浚、四叔高淹强掩笑容接受众人祝贺,高孝瓘默默退在一旁,心中略有伤感。

  如今三叔要往建州任职,等他一走,这座齐王府里,似乎也没了能与自己亲近的人。

  父王要么忙于公务,要么关上门与姨娘们游戏,连三位兄长都少有顾及。

  三位兄长更是表面亲密,背地里却斗得厉害,高孝瓘可不想掺和其中,也没想过要参与争夺,相比较三位兄长,他也确实没有胜算,还不如学好骑射,将来做一个领兵将军,在沙场驰骋。

  许多道理都是三叔高浚私底下对他说的,高孝瓘也一直牢记在心里。

  大哥高孝璋自小便被祖父抱养,既是庶长子、又是尔朱荣的外孙,天然就能赢得尔朱旧部的支持,当然,三叔也说不清楚尔朱荣留下的遗泽究竟还剩多少。

  二哥高孝瑜同样被祖父养育,因生母宋姨娘是汉家女,也能得到许多汉人大臣的好感。

  三哥高孝琬的生母元姨娘,曾是嫡妻,三叔说母亲(蠕蠕公主)坐不稳嫡妻位置,她太孤僻,不能母仪天下,父王可能再立元姨娘为嫡妻,将来安抚元氏与遗老。

  反正高孝瓘清楚,这嫡妻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自己生母头上。

  外人不知道高孝瓘生母,但父王并未瞒他,也时常在夜里带他往瑶光寺探望,只是将他交给阿母后,父王总会不见了踪影。

  高孝瓘知道生母的身份见不得光,父王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去过瑶光寺,每次回来总要叮嘱自己,不许与人说漏了嘴。

  这件事,他连最亲密的三叔都瞒着。

  回到院里,高孝瓘学着高澄绕着屋子慢跑,他打小就听三叔讲述父王的往事。

  父王十岁便为祖父谋事,十三岁便领兵打败了江南一个很厉害的将军,一直以来,父王都是高孝瓘崇敬的对象。

  锻炼过后,等息了汗,高孝瓘在大婢女的服侍下洗干净了身子,便有奴仆送来晚膳。

  再怎么说也是齐王四公子,该有的婢女、奴仆配置,自然不会短缺,用过晚膳,天也黑了下来,正当高孝瓘犹豫要不要去找三叔的时候,其父高澄便派了人唤他过去。

  来到父王院里,没进门就听见他在训斥大哥高孝璋:

  “孤让你少跟尔朱文畅、尔朱文略接触,你是将为父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以及高孝璋在辩解:

  “孩儿是受了阿母之命,前去为舅父送药,并非忤逆父王。”

  高孝瓘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干脆站在了门口,打算等父王与大哥把事情解决了,再进门行礼。

  高孝璋那两位舅父原本是养在齐王府的,成年后便由高澄赐予宅院,搬了出去。

  高澄知晓尔朱文畅、尔朱文略是个什么货色,便也没给安排官职,但富贵不缺。

  只是尔朱文畅没有自知之明,他对当个富贵闲人的现状很是不满,于去年春季的时候,与尔朱荣的旧部,相国府司马任胄、以及参军房子远、郑大车之弟郑仲礼等人图谋作乱。

  事情泄露,高澄并未念及高欢遗训而饶过尔朱文畅,将他与参与谋乱之人尽数处死。

  原本该受诛连的尔朱文略,因未曾参与其中,便以高欢遗训为由放了过去,高欢确确实实在临终时交待他饶过尔朱兄弟十次死罪,为尔朱荣留下血脉。

  只是尔朱文畅谋逆已经触及了底线,才将其处死。

  然而得知了高欢遗训的存在,原本目睹兄长之死而担惊受怕的尔朱文略,却又嚣张跋扈起来,时常侵扰平民,昨日犯下大错,被高澄知晓,硬生生挨了一百杖,被关押在宅中,估摸着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尔朱英娥死了一个弟弟,但为了儿子高孝璋却也没跟高澄翻脸,平日里也如高澄一般,很少让他与舅父往来。

  可如今唯一的兄弟伤重,当姐姐的实在放不下心,便让高孝璋方才带药前去探望,却被高澄知晓,高孝璋才回齐王府就被高澄唤来一顿训斥。

  高孝璋这些年被高澄挑剔得很,但凡不合心意,总要加以斥责,但好在顾及儿子的颜面,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训子。

  至于原因,正如前文所说,这个儿子的军方背景太浓厚了,既被高欢养在身边,还是尔朱荣的外孙,同时也是庶长子的身份。

  曾经被高欢抱养的婴孩,如今已是十岁的小大人了,以高澄的多疑,又怎么会再去展现对他的喜爱,让众人误判。

  当然,不被喜爱的也不只是高孝璋一人,众兄弟都一个样,哪怕连年纪最小,才两岁的高孝琮也是如此,齐王偏爱女儿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五兄弟都不受宠爱,约等于五兄弟人人受宠,毕竟姐姐妹妹们再受宠溺,也没资格与他们争夺家业。

  因此,哪怕屡遭训斥,但这些儿子也不曾对高澄有过不满,只以为父亲严厉是对自己寄予厚望而已。

  这也是高澄的高明之处,他绝不会在儿子们之间,展现偏爱的态度。

  屋里的训斥声终于停歇下来,高孝璋灰头土脸的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高孝瓘。

  “都教四弟听见了。”

  高孝璋汗颜笑道,他与高孝瑜、高孝琬三人私底下关系都不怎么和睦,但三人对这个小透明一般的四弟,说不上亲近,却也不会与他为难。

  毕竟他们父亲高澄就是最好的榜样,对于能威胁到自己的高洋,死命提防,对于没有半点威胁的高浚,则不吝于展现一个仁厚兄长的风范。

  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高孝瓘便是那个毫无威胁的高浚,恰巧这叔侄俩也最是亲密。

  两人寒暄几句,望着大哥离开,高孝瓘这才进门。

  “孩儿拜见父王。”

  高澄淡淡道:

  “起来吧。”

  高孝瓘闻言起身,乖巧地站立在高澄面前。

  他在屋里也听见了两兄弟在门外的对话,这些儿子一个个都在背后学自己,却没一个学到了精髓,若他是高孝瓘,便绝不会站在门口,而是转身走出院子,故作不知大哥被父亲训斥一事。

  当然了,若真有人学到了精髓,又该轮到小高王寝食难安了。

  “又随你三叔出城了?”

  高澄明知故问道。

  “今日学舍放假,是孩儿央着三叔去的。”

  高孝瓘回答道。

  高澄颔首,又道:

  “我知你好骑射,但如今年岁尚小,还不是习练的时候,此时若不用心读书认字,岂不是荒废了大好时光。”

  高孝瓘乖巧称是,高澄继续道:

  “为父与你约定,待你满了八岁,便许你学习骑射技艺,但在此之前,你需勤奋读书,可好?”

  高孝瓘两眼闪烁着光芒,三叔一直敷衍他过几年,过几年,但始终不肯说究竟是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明确的时间,赶紧答应下来,唯恐父亲反悔。

  高澄瞧他小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回去歇息吧。”

  高孝瓘躬身告退,可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

  “父王,今夜不去看望阿母么?”

  高澄闻言一愣,今儿他确实没打算去瑶光寺里走一遭,但看高孝瓘露出一丝期盼之色,便命人唤来芸娘,让她将高孝瓘带去了瑶光寺与生母见面。

  其实高澄平日里带着高孝瓘去瑶光寺并未隐瞒妻妾们,尔朱英娥等侧室知晓高孝瓘是从瑶光寺里抱出来的,只是不晓得具体是谁而已。

  认为高澄只是打了个带儿子探望其母的幌子,以供自己在寺中淫乐,当然,他也确实是这样的做的。

  毕竟在为郑大车等高欢未生育的侧室另立尼寺以后,整个瑶光寺,都是高澄的鱼塘。

  而供养郑大车等人的尼寺,却是北方十余年来,新设的第一座寺庙,洛阳十三寺由此变成了十四寺,只不过如瑶光寺一般,依旧是禁止男子入内的。

  芸娘将高孝瓘牵走后,高澄并未在书房中久坐,今天按规矩是该宿在元明月屋里了,高澄内宅这么多年了,还是用的轮值方法,若当夜宿在瑶光寺,或者与元季艳偷欢,便会先后推延一日,这也是高澄去瑶光寺瞒不过尔朱英娥等女眷的原因。

  高澄才到元明月的院里,早就盼望已久的小儿子高孝琮便扑了上来,亲了他一脸的口水。

  三十八岁的元明月在两年前为他诞下一子,由高澄取名高孝琮,是内宅中唯一子女双全的妇人。

  其余如李祖娥、李昌仪、元玉仪也在这几年间为高澄分别诞下女儿,不过最受小高王宠爱的依旧是长女高宓,随着年岁渐长,有高澄与元明月的遗传,出落得越发美丽,来提亲的勋贵都快踩破门槛,只是高澄一直未松口。

  元明月牵了女儿看着高孝琮与他父亲嬉闹,两眼满是甜蜜,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值了,有儿有女,如今三十八岁的年纪了,每隔一段时间,依旧能得一夕恩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至于争家业,那是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他们哥仨的事。

  满脸口水的高澄略带嫌弃的推开了高孝琮,喊道:

  “阿宓,快替为父拿条布来。”

  高宓回屋里拿了布小跑过来:

  “阿爷,给。”

  高澄却不接,他笑道:

  “来,为阿爷把脸上的口水擦干净。”

  随着高宓渐渐长大,哪怕才十岁,高澄也很少再有亲密举动,但对长女的喜爱却不曾衰减。

  第三百五十七章 岭南

  翌日清晨,高澄从睡梦中醒来,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丰润娇躯挪开。

  同床的璧人不再年轻,曾经绝艳的五官与如今哺育一儿一女后,丰腴的身姿相结合,再添岁月赋予的成熟风韵,三十八岁的元明月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忍住继续把玩的冲动,高澄穿了衣服绕着院子跑了十余圈,息了汗,才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进食。

  用过早膳,即在亲信侍卫们的陪同下去往中书省当值。

  才到省衙,便遣人将户部尚书崔季舒唤来,与他仔细询问官奉、军饷的发放情况,以及关中税收。

  自太昌十一年(542年)起,关陇迁户与鲜卑迁户享受三至五年的赋税减免,靠着盐利财政勉强度日,高澄五年来从未踏出京畿地区一步。

  关中地区经过三年税赋减免,已于去年,即太昌十四年开始足额缴纳赋税。

  高澄并未搞什么春秋两税,而是将全年税收都集中在秋后收取,即秋税。

  当然,若地方遇灾,也会酌情减免,至少要确保百姓留有足够的口粮,古人不讲究什么人权意识,对于底层民众来说,只要你能让他活得下去,他便不会反,这也是高澄敢于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做出如此大规模移民事件的原因。

  毕竟有他爹高欢在三天时间内迁移四十万户作榜样,那时还是处于天子出逃,高氏在河南根基不稳的危急时刻,相比较高澄移民时稳固的统治根基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背锅的都是元善见,小高王从来都是唱红脸。

  至于迁户们在途中经历的苦难,高澄能够察觉,但相较于振兴关陇的大计划,却也能狠心置之不理。

  在没有人权的时代背景下,能把迁移时间推迟在秋后,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完成秋收,获取口粮,交代地方政府为少衣之人准备冬衣,已经是作为一个统治者的仁慈,更何况,他还为这些人制定了未来三至五年的免税计划,提前在安置地准备好了屋舍。

  统治者该狠心的时候尤其不能心软,官渡之战后,袁绍11万大军只逃了800骑,降者尽数被曹操坑杀,前后被杀者8万余人,史书上说是袁绍军‘伪降’,故而曹操才将他们全数坑杀。

  但仔细一琢磨就知道,曹操面临沙苑大战后宇文泰同样的窘境,养不起这些降卒,区别在于宇文泰不敢杀乡人,于是把东魏大部分降卒放回了关东。

  而曹操却不会将袁绍降卒放归河北,毕竟他曹孟德是沛国谯县(安徽亳州)人,可别乱认老乡。

  在乱世,平民可以被饿死,甚至被做成军粮食用,但是当兵的,哪怕是降卒也不能饿,让他们受饿,一旦哗变可就是大麻烦。

  随着关中税收入库,财政也宽裕起来,而今年也是陇右迁民与鲜卑迁民五年税赋减免的最后一年,将于明年秋后为国库输送赋税。

  南征,便在后年春耕以后。

  如今还不是北宋那时候,没有战前不发赏,将士就不卖命的风气,哪怕是高氏善待六镇鲜卑,也不会把他们骄惯成那模样。

  但战前发赏确确实实能够提振士气,于是高澄便把篡国时间定在了南征以前,篡国必然是要给将士们发赏的,趁着将士们这股子昂扬劲头南下,也着实是个好时机。

  篡国后发点赏钱也是应该,但北宋时候新君继位也得大加赏赐,则多少沾了点离谱。

  至于高澄之功能否篡国,则无需担忧,后三国时期的大魏齐王,对大魏的功劳,也只有前三国时期的大魏吴王孙十万能望其项背,当然,只是遥望,虽然孙十万立功的时候,曹魏还没建国,但也不能抹了他的功劳。

  瞧瞧关羽威震华夏时候的局势,曹仁与满宠被困在樊城看海,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相继投降,许都周边诸县豪杰遥受关羽印绶,纷纷起事,曹操在荆州作出的军事布置几乎完全瓦解,派徐晃去荆州支援,却只能带着新兵上路,可见当时曹操在军力调动上,已经面临捉襟见肘的局面,同时邺城魏讽谋反案爆发,许多北迁的荆州士族参与其中,也预示着众人不再看好曹氏。

  值此关系到曹氏基业存亡危急时刻,他,未来的大魏吴王站了出来,在盟友背后捅了一刀,立下盖世功勋,呸!

  前三国时期的大魏吴王立下这等旷世奇功,尚且远不及后三国时期的大魏齐王对大魏社稷的贡献,因此,齐王自然是有篡位资格的。

  至于才得国,便南下,是否会后方生乱,这点倒不必担心。

  经过这些年不当人的操弄,元善见在民间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小高王才是活菩萨,家家给立长生牌位的那种。

  高欢、高澄父子两代掌权这么多年,无论地方、中央,都为其心腹、党羽所把持,下层基础与上层建筑两手抓,出不了乱子。

  关东地区由乱入治到如今,已经15年,尤其是河北,自532年年初的韩陵之战以后,再无天灾人祸的袭扰,在太昌元年所诞生的人口也到了分田的年纪。

  王公允便是其中一员,他在第一次参加科举时,止步相州府试,经过三年用心苦读,终于在第二次科举试上通过了司州府试,不过又在京试止步。

  今年开春以后,他年满15,便也向新安县县衙申请了田亩分配,王公允自己肯定不会种地的,过了府试便有了举人身份,能够做吏,但他还是想考取进士资格,其父王阿井也支持他,便在洛阳的司州府学里发奋读书。

  至于新安县衙分配给王公允的八十亩露田、二十亩桑田,则尽数转租给他人耕种,律法规定分田不得买卖,但高澄允许将所分得的田亩进行转租,只是契约必须一年一立。

  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经来到了第15个年头,预计未来两年,将是第一波婴儿潮的人口增长高峰,足以填补关东地区因迁民所损失的劳动力,毕竟关东拢共也只是因两波迁移,少了一百三十万丁口与一百三十万妇孺。

  在古代,为充足的人口分配充足的田亩,满足这个条件,只需一次春耕,一次秋收,生产力即告恢复。

  许多王朝在开国之初要经历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生产,其实是战乱造成人口大量减少,需要等待由乱入治后的婴儿潮成年,从事农业生产,毕竟人不是田地里的庄稼,能够一年一熟,甚至两熟、三熟。

  总不能让个八九岁的半大小子独立承担生产责任吧。

  关东地区将在未来一两年内恢复西征前的生产能力,看似时间短,但背后其实是关东地区,尤其是河南、河北十余年来未曾遭受过大规模的暴乱。

  高澄与崔季舒仔细盘对过各类账目,又命人将水师大都督厍狄干与唤来,询问水师操训情况。

  以厍狄干的身份地位自然知晓高澄预计南征的时间,他不仅严抓水师训练,更虚心向麾下都督扶猛、郭元建等精通水战的将领请教,五年下来,多有收获,至少于水战一途,不再是一个门外汉。

  太昌十五年(546年)正月十二,就在北境之王为两年后的南征而做准备的时候,遥远的岭南,陈霸先也在为了自己前途而奋斗。

  公元544年,陈霸先一举击溃围攻广州城的叛军,获得萧衍赏识。

  同年冬天,恩主广州刺史萧映病逝,陈霸先护丧欲将萧映送灵柩送回建康,半路却收到萧衍任命,任他为交州司马,领武平(越南永安)太守。

  而此时交、德二州都为叛将李贲割据,他于越南北部地区建国,国号万春。

  陈霸先立即返回广州,聚集兵马,筹备军资,与后续抵达的交州刺史杨蒨、定州(广西桂平)刺史萧勃,于十二月出兵平叛。

  行至半途,定州刺史萧勃等人畏惧不前,陈霸先表示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够平定叛乱,于是独自领军击鼓前进,各部无奈,只得随后而行。

  毕竟此前退兵的前新州(广东新兴)刺史卢子雄与高州(广东阳西)刺史孙冏都被萧咨进谗言,而被赐死。

  公元545年六月,平叛大军抵达交州,叛将李贲领军数万在苏历江口设下城栅御敌,交州刺史杨蒨以陈霸先为先锋,大破李贲军阵。

  李贲逃往典澈湖,时值湖水大涨,梁军诸部不敢进兵,又是陈霸先率军趁水涨之际抢攻,彻底击溃李贲大军,李贲投靠屈獠部落,被屈獠人所杀,传首建康。

  交、德二州得以光复,然李贲之兄李天宝逃往九真郡(越南中部),聚集剩余的二万兵马,进围爱州(越南清化),陈霸先再次领军平乱,累功受封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

  在高澄21岁便开始独掌元魏大权,掌控整个北方的时候,43岁的陈霸先终于在岭南地区有了一块小地盘,也在战火中历练了一支精锐之师。

  第三百五十八章 蜀地

  益州成都,宇文泰于府邸设宴款待又一名从高山地区归顺的僚人部落首领,席间歌舞不休,众人举杯交箸,把酒言欢。

  经过六年多的辛苦经营,武川集团终于在蜀地扎根,当然,这也与时代背景相关,巴蜀地区战祸频发,百姓离散,于是便有了僚人内迁,遍及巴蜀各处。

  若是蜀地依旧以汉民为主,只怕宇文泰等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站稳脚跟。

  原时空中,西魏入蜀,曾激起蜀人反抗,民变、叛乱时有发生。

  但这是建立在萧纪治蜀17年的基础上,在萧纪治蜀以前,益州官员每年都要征伐僚人,捕其为奴隶,掠夺其家财,汉、僚民族矛盾尖锐。

  是萧纪对僚人采取安抚手段,缓和民族矛盾,改变了蜀地无序混乱的状态,深得汉、僚百姓爱戴。

  西魏在这样的背景下入蜀,又怎么可能获得汉、僚两族的支持。

  而在这一时空,萧纪治蜀不过三四年,虽卓有成效,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汉、僚矛盾,但到底是比不得十七年辛劳付出。

  宇文泰入蜀后,即号令严肃,严禁将士烧杀抢掠,城内民众各令复业,尽可能减小统治更替对蜀地生产的影响。

  夺取楚州(重庆)作为门户后,向萧衍递上降表,放还滞留蜀地的南梁宗室以示诚意,最终在明面上得了一个梁臣的身份。

  在对待僚人的态度上,宇文泰选择恩威并施的手段,愿意服从成都号令,则以由元宝炬以魏帝身份封官,对于负隅顽抗者,则坚决清剿。

  不过这清剿手段大多数时候都用在了蜀地汉人身上。

  作为外来的第三方势力,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追随宇文泰南下,必然会打破蜀地原有的利益格局。

  刘备集团入蜀,都有一大批将领吵闹着要分田宅,大家伙追随你宇文泰南下,总要给点什么吧。

  与萧纪致力于缓和汉、僚矛盾不同,宇文泰作为一个鲜卑人,在汉、僚两族之间选取一个开刀对象,毫无心理负担。

  在蜀民的构成中,僚人在占据了大多数,但南梁作为一个汉人政权,在蜀地利益分配上,自然是人口占据少数的南方汉人拿了大头。

  因此,宇文泰的选择便也顺理成章,打压只占人口少数,却占据利益大头的南方汉人,拉拢占据人口多数,但在萧纪以前,任由益州官员欺凌的僚人,为他们分润部分利益,大头还是被自己人吞下。

  通过这样的手段,宇文泰既满足了追随他南下的武川鲜卑与北地汉人的利益诉求,同时也赢得了僚人的支持,从而轻易在蜀地站稳脚跟。

  当然,这种事也只有宇文泰能做,换了高澄或者萧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的。

  至于打压蜀地的南方汉人,是否会激起北地汉人的愤慨,且不提南北分裂快两百年了,辛弃疾都说‘佛狸(拓跋焘)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宇文泰可是在为他们这些北地汉人争取利益,你清高,你了不起,田地、屋舍要还你自己还。

  西魏集团治蜀,武川鲜卑高兴了,北地汉人高兴,就连僚人看着曾经死敌被打压,也跟着乐得拍手,只留下蜀地的南方汉人悲叹不公。

  有不公,自然会有反抗,六年间,梁州乐炽、田越、黄国,益州贾晃迁,梓潼郡邓朏、王令公等人陆续发动起义,却被宇文泰轻易扑灭,并未掀起多大的浪花。

  到如今,越来越多的僚人部落尊奉成都号令,宇文泰在蜀地的统治也稳固下来,他甚至还有余力向南开拓,设立宁州(云南东南部)、越巂(四川攀西地区)两郡,都快要与南梁的岭南地区接壤。

  宇文泰治蜀的手段不仅局限于打压一批、拉拢一批,他并未将在关西推行过的新政全盘移植到蜀地,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例如东益州(四川彭州)僚人聚散无常,以渔猎为生,不事耕种,这就带来一个问题,难以收缴赋税。

  宇文泰便派出宇文深担任东益州刺史,派兵随之出镇,要求其劝导僚人农耕,禁止渔猎,经过六年的教化,当地僚人都以耕种为本份,家有余粮,而国家税赋得以收缴,地方粮仓充实。

  东益州仅仅只是宇文泰治下的一个缩影。

  萧纪花费了十余年时间才恢复蜀地秩序,收获僚人拥护,而宇文泰却仅用了六年时间,只不过这是建立在打压南方汉人的基础上。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宇文泰又不是汉人。

  为了与被打压的南方汉人彻底区分开来,宇文泰通过元宝炬,为跟随他南下的汉军将士更改鲜卑姓氏。

  他按照军功大小,为军中将领赐予高低不等的鲜卑姓氏,而士兵们则跟随所属将军改姓,如杨忠的部众便统一跟他姓了普六茹,李虎麾下士卒则随了他的大野氏。

  这样的做法虽然有种兵为将有的嫌疑,但考虑到宇文泰本身就只是武川集团推选出来的盟主,相比较增强军队凝聚力的利处,倒也无关紧要。

  这一点小高王可抄不了,渤海高氏再怎么敞开门随便蹭,来者不拒,也不能让北方将士全姓了高。

  与此同时,为了进一步增强凝聚力,宇文泰也鼓励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通婚,将二者拧成一股绳,作为其在蜀地的统治根基,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的联系越紧密,统治便越稳固。

  宇文泰、陈霸先等人在蜀地、岭南开创局面的时候,建康依旧歌舞升平,但萧衍倒也没有如前些年一般埋首佛经。

  高澄在洛水、伊水大规模操练水师,究竟是个什么目的,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不就冲着他萧菩萨来的么。

  只是高氏第二次西征时,南梁东西两线惨败,使萧衍绝了北上的心思,而岭南的乱局也让他对蜀地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同时,不管是宇文泰袭取蜀地,还是打压汉人,有高澄在北方磨刀赫赫,萧衍始终不敢动弹,转而一心架构淮南的防御体系。

  对于高澄来说,他也知道自己编练水师的声势会恐吓到萧衍,但欲夺江南之地却离不开水师,偏偏水师又不是旦夕之间能够练成。

  高澄总不能放弃编练水师,去赌萧衍会不会置他于不顾,选择死磕宇文泰,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第三百五十九章 突厥

  太昌十五年,即公元546年,没有了原时空里高欢死磕玉璧城,北方朝堂上最引人注目的也不过是高澄将雍州刺史陈元康、秦州刺史王思政、并州刺史潘乐三人互调。

  改陈元康为并州刺史、王思政为雍州刺史、潘乐为秦州刺史,以防王思政与潘乐在秦、并二州坐大。

  由于陈元康坐镇晋阳,高澄也随即将汾州刺史辛术、以辛术接替高隆之工部尚书一职,晋州刺史薛修义则与华州刺史对调,出镇华阴,即前些年的玉璧城。

  北方既无天灾,百姓又未受横征暴敛,总体较为安宁,随着太昌元年生人成年,陆续分配到田地,关东生产力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预计等到明年,太昌二年的婴儿潮高峰生人成年,关东生产力能得到完全恢复。

  而关陇地区经过五年的发展同样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相较于元魏的安宁祥和,南方明显就要热闹得多,各类消息都有。

  首先是南梁方面,建康朝堂爆发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尚书左丞贺琛上疏直言萧衍四项恶政,其一苛捐杂税繁多,民不堪命;其二放任官员贪腐,穷奢极侈;其三幸臣恃势弄权,擅专威福;其四广建庙宇奇观,劳民伤财。

  《管子·明法解》云:‘人主之所以制臣下者,威势也。’

  萧衍开国四十四年,威势极重,众臣并非不知道如今江南积弊之深,矛盾之尖锐,却不敢明言,萧衍多年来一直沉浸在江南无内乱的假象中。

  虽然被宇文泰袭取了益州,但其纳表称臣,颜面上也能过得去,再兼陈霸先平定交、德、爱等诸州叛乱,又有罗州(化州)刺史冯融儿媳,高凉(广东高州)太守冯宝之妻,岭南俚人首领冼英收复海南,这些好消息,似乎也在印证萧衍的看法。

  若非高澄在北方大练水师,只怕今年萧菩萨又要舍身同泰寺出家。

  不过也就在这年四月十四的时候,同泰寺浮图失火,佛塔被毁,萧衍下令重造十二层浮图,这也是尚书左丞贺琛毅然上疏的直接原因。

  萧衍收到奏疏后,可以预见心情不会太好,毕竟有人将他从美梦里唤醒,但他并未因此将贺琛治罪,反而待其更为信重。

  萧菩萨老归老,也会因为住在深宫,不晓得民间真实情况,而被假象蒙蔽,但他并未老糊涂。

  侯景围困台城时,假意请求和谈以拖延时间,太子萧纲欲从其请,萧衍便曾说‘你自为之,莫使后人笑耳。’即你要干便干,只是别让后人笑话,他一眼就看穿了侯景的真实目的,只是内心抱有一丝希望,才放任萧纲接触侯景。

  其实萧衍的过错并不止以上四条,另有一项贺琛没敢提,即放纵宗室。

  使岭南地区陷入六年动乱的萧咨,如今尚且身居卫尉卿的紧要职位,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最大的恶政并非这几条,而是货币市场的混乱,私币肆意流通,导致物价沸腾,于是萧衍在年初下诏全国通用足陌钱,以百日为限,百日后若还有人不使用足陌钱,则要被罚作三年劳役,男子被罚去边疆,女子以身抵押劳役,由家人赎买。

  诏书颁布以后,士族豪强囤积足陌钱,市面能够流通的足陌钱便随之减少,而不使用足陌钱,又会被罚三年徭役,于是在南梁,仅三十五文的足陌钱,便能当百文使用。

  而此前囤积居奇的士族豪强们,更是借此大发横财,而最终承担这一苦果的,可不就是底层大众。

  其实萧衍哪怕学高澄把佛像全给熔了,都要满足市场所需钱币,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北方士族是被小高王整怕了,断然不敢囤积大将军五铢钱,借此掠夺民财,毕竟你通过这种方法,赚得再多,最后一场抄家,获利连带祖产全数归了国库。

  但南方士族不同,他可是萧菩萨呀,对宗室、对士族始终怀揣着一颗菩萨心肠。

  强制民间使用足陌钱,又不对士族囤积钱币加以遏止,三十五文便能当百文使用,任由士族豪强以合法手段肆意掠夺民众财富,如今南梁民间是个怎样地景象,可以想见。

  当然,也许萧衍根本就不知道士族豪强们囤积居奇的事情,哪怕是贺琛这种直臣,也没敢提半句。

  蜀地方面,虽然治理已经步入正轨,但宇文泰在政务上最为倚重的王佐之才苏绰,因积劳成疾于成都病逝。

  仓促入蜀,已经有如此局面,苏绰在施政上的各项建议,可谓居功至伟,称得上是为宇文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打压蜀地原有汉人,也是无奈之举,作为外来的第三方势力,要想满足麾下的利益诉求,总不能联合只占人口少数,却占利益大头的南方汉人,去打压占据人口多数,仅占利益少数的僚人。

  就僚人所占的利益,哪能够满足武川鲜卑与北地汉人的需求,而且对于现在的蜀地来说,稳定僚人远比稳定南方汉人更重要,他们才是这一时期蜀地的主体民族,至于治理,不还有随宇文泰南下的北地汉人么。

  饼在短期内就这么大,外来势力必然要侵占原住民的利益,宇文泰不存在如萧纪一般缓和汉、僚矛盾的选项,他若是对汉、僚都施以安抚手段,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的侵害,也许武川豪杰与北地汉人们,便要另行推选新的领袖。

  这也是高澄将并州胡南迁之前,会先将三十万户河南民众迁移至关陇,将他们留下的田亩住宅留给并州胡的原因,无论如何,满足自己统治根基的利益诉求,永远是最优先的。

  至于北地汉人与南方汉人,虽然同族,却也不是一路人,在西晋永嘉南渡以前,北人就骂南人为‘貉子’,南方人也蔑称北方人为‘伧父’。

  西进八王之乱中,陆逊之孙、陆抗之子陆机受任为河北都督,麾下一名小都督北人孟超放纵部下劫掠,陆机抓获主谋,孟超却蔑视称‘貉奴也能做都督?’

  大体能够反应魏晋时南北汉人之间的相互歧视,更何况是北魏建国一百六十多年后的现在,如羊侃、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少数,否则羊侃也不会任由部众归家,只身渡河降梁。

  宇文泰在蜀地也并非只是治理,他不是守成的性子,高澄在洛阳编练水师,让宇文泰确信其南征兵锋将优先指向江南。

  毕竟自己袭占蜀地,是得了蜀中空虚无备的利好,高澄若要从陇山南下,在自己依靠蜀道艰险,严防死守下,难有作为。

  他坚信高澄定然是制定了先灭南梁,再谋蜀地的策略。

  宇文泰这六年间,不曾堕其志,从未懈怠操训士卒,为的就是趁高澄南征之际,自己由汉中北伐,光复旧地,这也是他死命拉拢蜀地僚人的原因,他从未想过要在蜀地闭门自守,当一个割据小政权。

  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僚人不乱,蜀地便不会有太大的动乱。

  相反,拉拢少数派的汉人,打压僚人,自己一旦北伐,后方必然烽烟四起。

  与此同时,漠北局势也有了变动,阿那瓌为感谢高澄通报消息,又赠送了一批原高车国的妇人南下,但却无力改变高车余部与突厥合流。

  他若能彻底剿灭高车余孽,也断不会让这剩余的六万户苟活这么多年,加之突厥早已经不是只有数百户人家,专为柔然人锻铁的小部落,经过近百年时间吸纳周边敕勒部落,它本身就已经积累了不俗的实力,否则也没能力招揽高车敕勒。

  也是在这一年,吞并高车敕勒六万余户后,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秘密遣使南下,于十一月的隆冬抵达洛阳。

  阿史那土门听闻齐王贪色,便事先在部族中寻访美艳女子,由使者进献齐王。

  高澄在齐王府外场与元季艳私会的别院秘密接待了突厥使者,对于阿史那土门的好意,大魏齐王自然却之不恭,他这人打小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的好意。

  只是突厥女子进不得齐王府,免得被蠕蠕公主或者秃突佳撞见,于是高澄遣心腹将其送入瑶光寺安置,反正这座曾经北魏供养妃嫔的尼寺,早就成了小高王荒淫的会所,这些年来,他往里边可塞了不少人。

  笑纳了突厥女子以后,高澄又接受了阿史那土门其余一些礼物,对待突厥使者也更为亲切。

  突厥使者见气氛火热,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据他说柔然人在漠北倒行逆施,奴役各族,草原部落多有怨恨,苦不堪言。

  若是齐王能出兵北伐柔然,突厥愿意尊奉齐王为草原之主,起兵响应,反抗柔然暴政,事成后,柔然部民尽归齐王为奴为婢,只求齐王殿下赐予一处肥沃草场,以供突厥人放牧。

  若非高澄熟知突厥崛起的历史,说不定还真就信了突厥使者这番鬼话。

  但不信归不信,其中透露的信息足以表明阿史那土门已经定下决心,未来反叛柔然,与之争雄。

  小高王对漠北各族人民遭受柔然人奴役这一件事深感同情,同时,高澄也表示柔然可汗阿那瓌是自己决心用一生去敬爱的岳翁,虽然阿史那土门赠送厚礼,让他很感动,但自己与蠕蠕公主夫妻之间情意无价,北伐柔然一事,且勿再提。

  突厥使者于是又说起部落首领阿史那土门有一女,自小立誓要嫁英雄,齐王殿下的名声流传到了草原,深得其女仰慕。

  得知将有使者南下拜会齐王,便向父亲请求希望能嫁来洛阳,阿史那土门素来溺爱此女,便让使者前来问询齐王心意,同时向齐王殿下奉上突厥部落最高的敬意。

  只求齐王能在草原部落们反抗暴政的时候,能够不加干涉,保持中立。

  其实这才是突厥使者南下的真正目的,所谓劝说北伐不过是试一试罢了,若齐王真是个脑袋缺根筋的,自以为有突厥相助,于是与柔然争夺漠北,那不是白捡一个大便宜么。

  高澄闻言不得不挠头纳闷,怎么人人都想给他当岳父。

  且不说阿史那土门遣使南下,如何就能让女儿知晓,高澄对所谓其女请嫁洛阳的说法是半点不信。

  可这件事若是拒绝,则是在柔然与突厥之间摆明立场,万一南下的时候,突厥给自己在西北方向闹腾点事,整个活,也是个麻烦。

  但若是答应下来,把阿史那土门之女迎进门,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蠕蠕公主与秃突佳的眼睛,真要这样做,先前那突厥美女也无需送往瑶光寺避人耳目。

  稍作思考,高澄为难道:

  “能得贵女倾心,孤欢喜不已,然孤以蠕蠕公主为嫡妻,若再纳突厥贵女入门,恐翁丈恼怒。”

  这便是在暗戳戳向突厥使者表示,我也愿意娶阿史那土门的女儿,与您们联姻,但不能明面上来。

  能够承担起出使重任,突厥使者自然不是蠢人,他立刻听懂了高澄言下之意,对于突厥人来说,阿史那土门之女的名位并不重要,如今的突厥还不是后世的草原霸主,掌控漠北的依然是柔然。

  他们希望得到高澄不干涉漠北战事的保证,也不希望太早与柔然反目,毕竟消化高车敕勒余部也需要时间。

  使者当即提出先订下亲事,待过几年突厥再送女南下。

  高澄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哪怕将来突厥敲锣打鼓的送女来嫁,也无需顾虑柔然的反应,毕竟到了那时候就真的形势逆转,原时空中,东魏、西魏争相讨好柔然,防止柔然被对方拉拢,给自己添麻烦。

  而这一时空却成了阿史那土门与阿那瓌争相示好高澄,以防这位好女婿偏帮。

  高澄与突厥使者私下盟誓,宣称草原上的事情,由草原部族自己解决。

  突厥使者也向高澄表示,只需齐王殿下作壁上观,突厥攻灭柔然,愿与他共分柔然部民。

  至于真到了那一天,突厥会不会信守这份诺言,高澄是半点没抱希望。

  第三百六十章 禅让

  时间的巨轮驶离太昌十五年(546年),太昌这一年号也用到了第十六个年头,早些年群臣还会请求高澄为天子更换年号,但后来也再没人提,眼瞅着江山社稷都要姓了高,天子的年号改与不改,也确实没了必要。

  元旦,高欢临死前看到的那场日食如期而至。

  高隆之提议以日食为由,指责元善见失德却被高澄拒绝。

  经过这么多年的操弄,元善见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高澄不打算再拿日食去作文章。

  甚至也没搞什么齐王当为天下主,朔日日食为之预的戏码,他的篡位早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无需再去画蛇添足。

  该来的终究来了,正月初八,高澄往邙山拜祭高欢后,正式开始为篡国而预热。

  由于高澄早在继承王位时便已经在六辞六让后收获假黄钺、九锡等殊礼,高氏代魏只剩了最后一步,受禅。

  最先是洛阳县、府二学中兴起的齐王功盖千秋、恩满四海,天子是否应该效仿尧舜禅位让贤。

  这样的讨论居然没有被官府禁绝,外地州郡长官得知消息,无需高澄授意,纷纷发挥主观能动性,伪造祥瑞。

  并州刺史陈元康声称汾水有大龟现世,其腹长有一个齐字。

  兖州刺史刘洪徽上奏称有渔民从黄河中捞起一个石人,石人倒是双目健全,背后也只镌有五个大字:‘齐王主天下’。

  诸如此类的还有许多,就连荆州刺史侯景也跑来凑热闹,向洛阳进献与齐王有关的祥瑞。

  高澄对于上述行为不作嘉奖,也不惩罚。

  不作嘉奖,是因为高澄不想被后世人看笑话,毕竟这种把戏,他自己以前也没少憋笑。

  而进献祥瑞也是各地刺史表现对自己的忠诚,以及对高氏代魏的支持,更不可能以此责罚。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冀州刺史元孝友进献的祥瑞与众不同,却是信都城中数十万百姓或签名、或画押,请求齐王莫要因对天子之忠,而辜负万民之望。

  元孝友的祥瑞送进齐王府的当天,元善见即下诏,封建州刺史高浚之妻为公主,而高浚之妻,正是元孝友之女。

  这么一出,也让各地官员摸清了高澄的想法:原来齐王殿下喜欢这调调。

  于是一场波及整个北方的请愿上书由此展开,州城、郡城百姓,会写字的就签个名,不会写字的就按个指印,尽数作为民意,送抵洛阳。

  住在深宫的元善见感受到汹汹民意,于同年四月,在尚书令高隆之的劝说下,写下禅让诏书,由高隆之带上诏书与符节玺绶往齐王府,宣诏册立齐王为帝,愿以江山社稷相让。

  太史令也以天象为由,加以佐证魏德以衰,群臣纷纷劝进,均表示齐王有大功大德,理当顺应天意民愿与百官之请,登基为帝。

  只是这一切都被大魏最后一个忠臣齐王殿下给严词拒绝。

  高澄厉声训斥高隆之,宣称他与先王两代人掌权,一心只为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渤海高氏以忠孝传家,他不能置祖训于不顾。

  当然,小高王自己也不知道自祖父高树以上,祖宗们都留有什么遗训。

  然而高澄的谆谆教诲却不能使高隆之这个目无君上的奸贼悔悟,五月上旬,他再度领着群臣向元善见上表,请求天子禅位于齐王。

  元善见于是第二次下诏,表示天命无常,自古帝王不一姓,社稷当归有德之人。

  谁是有德之人,那自然是大魏寡妇之友,齐王高澄。

  元善见效仿尧舜禅让,尧以二女妻舜的典故、曹丕代汉,献帝以二女为曹丕之嫔的旧例,嫁二女于高澄。

  群臣依旧上表劝进,表达对齐王代魏的支持。

  不过就连继承王位都得六辞六让的小高王,又怎么会在第二次禅让时点头。

  于是整个太昌十六年(547年)的夏秋两季,任由元善见一再表示魏室不德、天命在齐,而齐王高澄却连番上表辞章,推辞好意,往来一共九次,元善见人都快被拉扯麻了。

  入冬以来,各地秋税多数运抵国库,其中也包括陇右、鲜卑迁户的税款,这是高澄施恩,下令为他们减免五年税赋后,第一次向朝廷缴纳秋税。

  府库充盈,高澄也终于点头,准许高隆之等人发起第十次劝进。

  太昌十六年(547年)十月十三,北方三十八州刺史及下属郡守尽皆上表请求齐王进位,元魏宗室见状,也知道在九次辞让之后,高澄掀起如此声势,必然是要动真格了,纷纷跟进,唯恐动作迟了,惹怒齐王,日后被清算。

  十月十七,元善见亦在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中书监司马子如等大臣的劝说下,第十次向齐王颁下禅位诏书。

  同时效仿尧舜禅让,尧以二女妻舜的典故、曹丕代汉,献帝以二女为曹丕之嫔的旧例,嫁二女于高澄。

  两位小公主虽非高皇后所生,但按照庶出子女以嫡妻为母的规矩,应该要称高澄一声舅父,而以元善见与元仲华的兄妹关系,似乎也要唤一句姑父。

  这样的做法有违伦理,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个流程。

  这一次高澄并未一口回绝,却也不作表态,只是闭门在家不出。

  尚书令高隆之领着洛阳群臣往齐王府门外哭拜,乞求齐王殿下顾念苍生,莫再推辞。

  高澄依旧没有开门,少倾,天子亲至齐王府,高澄这才开门迎君,神色尽显诚惶诚恐。

  元善见却不进门,当着群臣的面紧紧握住高澄的手,言辞恳切道:

  “尔朱暴乱,国势倾颓,得齐献武王(高欢)重悬日月、再造魏室,才有朕侥幸登临帝位。

  “然御极十六年以来,却无寸功加于社稷,无恩德施以黎民,而齐王以英明之略,外有伐叛柔远之功,内有济世安民之德,才德昭昭,海内称颂。

  “如今九辞九让,足以彰齐王大节,然君命不可违,人心不可负,还望齐王以天下为己任,纳受此诏。”

  说罢,元善见命宦官将逊位诏书递来,亲手交到高澄手上。

  经过多年的反复锤炼,元善见的演技早已被高澄打磨得炉火纯青,但还是比不过此刻泪流满面的小高王。

  他颤抖着手接过诏书,哭拜道:

  “臣父蒙陛下信重,委以军国大事,立志兴复魏室,臣继父王遗命,为报君恩,不敢懈怠。

  ‘时至今日,臣受群臣、百姓逼迫,心怀惶恐,闭门谢客,亦是要辞官归乡,以续大魏社稷。

  “然臣九辞,却得陛下十让,如今陛下以肺腑之言相告,臣非铁石,又如何敢再劳君上相请。”

  众臣见齐王终于应了下来,无论齐王党羽,或是宗室大臣,纷纷弹冠相庆,而元善见心中,却万般情绪糅杂。

  受诏只是前菜,齐王府前群臣散去,天子亦回了宫城,只留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中书监司马子如等心腹随高澄入府,设计接下来的禅让大典。

  翌日,参照曹丕篡汉的剧本,高隆之受命于洛水河畔主持营建受禅台。

  受禅台可不是垒个土堆便成,高隆之耗时两个月,赶工加点,终于按照曹丕受禅台规制,筑起了一个占地13亩的三级台。

  届时官员将按品级分布在三级台上,每级又有27层台阶,三级共81层台阶通顶端,台顶北部建有宫殿式建筑,楼阁石栏气势磅礴,威武壮观。

  受禅台于太昌十六年(547年)年末筑城,精通玄象占卜的庾季才受命卜卦,以明年正月朔日为吉日,定下了受禅日期。

  公元548年元日,拉扯了几乎一整年,高氏代魏的受禅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才寅时(凌晨三点),早早被调来洛阳的梁、陕、广三州九万鲜卑战兵与洛阳十一万京畿军、五万水师,共计二十五万大军便已在台下列阵。

  直至卯时(凌晨五点),元善见步上受禅台台顶,文臣武将们按照各自的品级立于三级台上,亦有柔然、吐谷浑、甚至南梁使臣观礼朝贺,三级台上,数万人陪位就绪,只等齐王出现。

  卯时过半,在一片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中,齐王的车驾行至受禅台前。

  高澄才一出现在众人眼前,台下二十五万大军便在将校的带领下,齐声高呼万寿。

  在直冲云霄的声势中,高澄迈开步子,攀登起这座权力的高台。

  他每登上一级台面,总要稍稍站立一会,环顾台上官员们,瞧仔细了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容。

  走过81层台阶,高澄终于行至台顶,出现在元善见与一众高官、以及观礼外兵的视线中。

  高台下,将士们已经止住了呼喊,高台上,元善见宣读起了逊位诏书。

  诏书内容通过站立在一级级台阶上的戍卫们,他们雄浑的嗓音向下传播。

  在这座宏伟的三级受禅台上,高澄又一次接过了元善见的逊位诏书,他站在最高处,转身俯视芸芸众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笑容。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封赏

  庖丁将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公牛屠宰,高澄站立在祭台上,朗声宣读即位诏书:

  “皇帝臣澄,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魏室践年一百六十有一,然自正光以降,国朝多难,苍生涂炭。

  “时值尔朱暴政,臣父献武,发愤兴兵,破尔朱兆于韩陵,匡扶社稷;驱宇文泰于渭水,混一疆理,有再造魏室之功,海内蒙恩。

  “魏帝卜世告终,天厌其德,遂以神器授臣澄,臣澄畏天命,乃有九辞,魏帝、诸公十请,咸曰:‘天命不可辞,天位不可虚,群臣不可无主。’

  “臣澄乃于元日,登坛受禅,设祭祀以告大神,定有天下之号曰齐,祈我齐祚永昌。”

  公元548年元旦,齐王高澄于受禅台接受元善见禅让,即皇帝位,改国号齐,定年号为昭德。(抓阄选的年号)

  因自家境况与曹家父子类似,都是父亲打下基业,由子得国,于是遵循曹魏故事,以开创基业为太祖,为高欢定庙号为太祖,谥号武皇帝。

  至于杨坚、李渊为杨忠、李虎冠以太祖庙号,自然是将他们当做开创基业之人。

  而立国的杨坚、李渊则是遵循曹丕旧例收获高祖这一庙号,可以想见,待高澄死后,必然也是被子孙尊奉为高祖无疑。

  毕竟开国之君庙号需为祖,而世祖、太宗等庙号则包含小宗承继之意,如汉太宗刘恒、唐太宗李世民、以及明太宗、明世祖朱棣皆是以小宗承继,根本不可能放在高澄这个嫡长子的身上。

  至于为高欢上谥号武皇帝,则是高澄如曹丕一般,打算将更胜一筹的文皇帝留给自己,《训谥》言:经天纬地曰文。

  想来曹丕为曹操谥武,也是有自己统一四海,功盖其父,再由其子谥文的壮志。

  只是这一番雄心壮志却因其短寿,而将遗憾带入棺椁。

  高澄与曹丕同样的做法,亦是怀揣相同的抱负,统一北方的最大功劳终归是算在高欢身上,要想超越父亲,在死后无可非议的将文皇帝这一谥号拿下,唯有混一南北。

  禅位的当天,元善见就搬出了宫城,由高澄在洛阳安排了一座大宅院暂时落脚。

  昭德元年(548年)正月初二,洛阳宫城迎来了他新的主人。

  正月初三,高齐王朝第一场朝议在明光殿召开,天子高澄颁下第一份天子诏,大赏军中将士,中兵每人赐布绢二匹,外兵每人赐布绢一匹。

  高齐中兵有京畿军十一万、梁、陕、广三州鲜卑兵九万、水师五万、辽兵二万、晋阳驻军二万、陇右驻军一万、关中驻军一万,共计三十一万,共赐布绢六十二万匹。

  外兵经过多年裁撤,关东地区有州郡兵三十万,关陇地区有州郡兵十万,合计四十万,共赐绢布四十万匹。

  只这一条诏书,便要从国库拨去一百零二万匹布绢,这也是高澄直到今日才肯篡位的原因,没有这几年的休养生息,以及盐利积累,他真受不起这样的负担。

  至于文臣武将,则多是爵位上的赏赐。

  高氏代魏以前,承袭北魏后期做法,仅北魏开国君主道武帝拓跋珪的后裔能受王爵,所谓异姓王,只有高欢、高澄两父子。

  如今高氏建国,自然不可能再严格限制勋臣进位王爵,历史上北齐一朝固然王爵滥封,但所获得的回报也是巨大,任凭北齐皇室如何荒淫无道,勋臣们都牢牢替高氏看紧了家业。

  高澄得国之前已经与心腹们议定,王爵仅维系一世,彰表其功,子嗣继承,无论亲疏,皆降为公,哪怕是高欢诸子,以及高澄后世无望大统的子孙,亦不例外。

  若勋臣子孙立下大功,仍可由公爵再升王爵,只不过也只能维系一世。

  首先被授予王爵的,自然是高欢诸子,高澄改高洋为丹阳郡王、建州刺史高浚受封永安郡王、胶州刺史高淹受封平阳郡王、高浟为彭城郡王、高演为常山郡王、高涣上党郡王、高淯为襄城郡王、高湜为高阳郡王、高济为博陵郡王,追封高湛为长广郡王。

  又封长子高孝璋为太原郡王(晋阳)、次子高孝瑜为京兆郡王(长安)、第三子高孝琬为广平郡王(邺城)、第四子高孝瓘为兰陵郡王、第五子高孝琮为河内郡王。

  这一批册封,属于直封,即无论有无功劳、无论之前有无爵位,凭出身册封为王。

  高澄并未将其余宗室、外戚纳入直封体系,他们是否封赐王爵与其余将领大臣们一样,全看功劳。

  毕竟高澄不同于高洋,根基不稳的高洋为了拉拢人心,但凡宗室,尽数封为王爵,如高显国‘神武从祖弟也。无才伎,直以宗室谨厚,天保元年,封襄乐王’这等事,在高澄手上断然不可能发生。

  至于封王的大臣,高澄颁布三条标准,参加过信都建义,立有卓著功勋,且在建国前身居郡公之位者,尽数封王。

  如舅父娄昭被追封濮阳郡王。

  授予水师大都督厍狄干章武郡王、侍中窦泰广阿郡王、徐州刺史高岳清河郡王、大将高敖曹永昌郡王、大将彭乐陈留郡王、秦州刺史潘乐河东郡王等等。

  唯一例外的是段韶之父段荣,其生前未得郡公爵位,但高澄依旧为其追封平原郡王,与娄昭、尉景等人配享高欢庙廷,其子段韶依例降爵一等,受封平原郡公。

  段韶与斛律光、高季式等人都是建国前爵位过低,不在封王之列。

  而侯渊、侯景、可朱浑元、刘丰、王思政等人则是未曾参与信都建义,故而不在封王之列。

  高澄勉励众人,建国后,若立大功,亦可封王,不再受佐命元勋的身份限制,如今南征在即,也是期盼众将努力,在沙场建功。

  高澄自己最亲近的三位将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都严格遵守这三条标准,未封王爵,众人也不好置喙。

  唯一闹情绪的是尉景之子尉粲,希望高澄为其父追封王爵,尉景确实满足信都建义、位列公爵这两项条件,但不在功勋卓著之中,被高澄一口回绝。

  尉粲哭闹:‘天子不封父为王,尉粲不如死’,高澄派遣回京叙职的段韶带去一条白绫,见表弟来真的,尉粲终于闭了嘴,不再闹腾。

  高澄与尉景的旧怨举世皆知,朝中勋贵倒也没有在意这一出闹剧。

  此番封王,多是武将,毕竟文臣虽然升官快,但爵位获取可远不及武将,能得王爵的仅有高隆之、孙腾以及刚刚卸任幽州刺史的高乾三人。

  有升就有降,高氏代魏,元魏宗室自王爵以下,依例降爵一等,最低级的乡男则被贬为平民。

  元魏末代天子元善见则被降封平阳公,保留天子礼仪,允许他在其封地奉魏正朔和服色,建魏宗庙以奉魏祀。

  当然,欠了高澄的五万匹布,还是要用食邑来慢慢偿还。

  高澄又以劝进有功,封赐杨愔、陈元康、崔季舒、崔暹等心腹为公爵。

  其余大臣未得王爵的文臣武将们,则效仿西晋代魏的旧事,一律保留原有的爵位,不升不降,对于他们多以物质奖励为主。

  安排了男人们的封赏,接下来自然是大齐天子的后宫。

  高澄尊嫡母娄昭君为太后,考虑到与柔然的关系,立怀有身孕的蠕蠕公主为皇后,只是蠕蠕公主尽来身体一直不好,孕后不能骑马射猎,更是终日神色郁郁,高澄忙于篡国也无暇为她分心。

  又立元仲华、尔朱英娥、宋氏为三夫人,为皇后以下,后宫之最。

  其下又有九嫔为元明月、小尔朱、李昌仪、李祖娥、宇文小姑、王思政之女王氏、元玉仪以及元善见两个年幼的女儿。

  有尧舜旧制,以及曹丕故事在前,高澄还是按着规矩来,只是两位前大魏公主太过年幼,最大的不过八岁,最小也才六岁,便只当是养在宫中,反正他也没少干过这种事,等起成年再行礼。

  九嫔之下又有二十七世妇如元静仪、李祖猗、卢道虔之女卢氏、西域大又白等,但高澄始终没有将瑶光寺的妇人们纳进宫中,毕竟作为曾经大魏的最后一位忠臣,大齐皇帝陛下以前、现在、未来都不可能与瑶光寺沾上半点关系。

  当然,在宫里住久了,大晚上的出宫透透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

  在二十七世妇以下,尚有八十一御妻,只不过如今连世妇的位子都没占满,更别提是御妻了。

  既然后宫空缺了这么多位子,自然要给想办法补上,高澄命温子昇再度出使南梁,向萧衍求娶其孙女,太子萧纲之女,溧阳公主萧妙淽。

  传闻这位南梁公主虽然才满十二,但其通音律,爱诗词,容貌更胜鲜花,深得萧衍的疼爱。

  温子昇此行在明面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向邻邦告知北方社稷变更,高澄还分别派了人往柔然、吐谷浑、高句丽等。

  唯独没有去巴蜀,毕竟在高澄视角,宇文泰等人已经向南梁纳了降表,当了梁臣,无需再多跑一趟。

  第三百六十二章 行政班底

  新近受封兰陵王,住在宫城的高孝瓘,今日追随父亲以及一众叔父、兄弟出洛阳,往邙山祭告祖父高欢。

  喝水还不忘挖井人,高澄开创大齐王朝,这样的大事,总要知会贺六浑一声。

  行至庙庭,禁军们先行涌入,检查是否有刺客藏身,刚篡国,谁知道有没有遗老跟宗族过不去,要拉着他们一起为元魏殉葬。

  高澄搬进宫城后,便以亲信都侍卫一千人,以及挑选京畿军中曾随高澄久驻洛阳的忠卒四千人,共五千将士组成宫城卫戍部队,由升任领军将军的王士良、接替其护军将军一职的原亲信都督尧师分别统率。

  尧师依旧领一千原亲信都侍卫,负责高澄出行的护卫工作,王士良领忠卒四千主要防卫宫城。

  至于原有的禁军,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作为天子亲军的禁军部队自然要跟着换,高澄从中挑选精壮,填补京畿军中四千人的空缺,其余数千人则尽数转为州郡兵。

  由尧雄之子,承袭其父城平郡公的尧师亲至带队,细致检查高欢庙庭各处后,高澄才带了诸子、诸弟入内祭告亡父。

  尧雄此番并未被追封王爵,其实无论生前公爵还是功绩这两点他都能满足,唯独信都建义这一条,他与侯渊都是在广阿之战后据州归附,算不得建义元从。

  虽然无论尧雄是否封王,尧师都只能是公爵爵位,但这份体面毕竟是不同的,高澄也好生安抚了尧师,待南征功成,自会放开信都建义的身份限制,届时定然为尧雄追授王爵。

  这也是高澄安抚许多将领的话语。

  高孝瓘跟随父亲走进祖父庙庭,七岁的他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祖父的庙庭在他去世后不久便已经修建好了,在当时看来,甚至超了规格,却也无人计较,毕竟都知道父亲篡位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庙庭中多了许多配享灵位,都是为高家创业立下功勋之人。

  舅祖父娄昭、姨祖父段荣自不必说,姑祖父尉景则是全凭与祖父的亲密关系进的,除此之外,还有三年前病逝的原侍中李元忠、封隆之。

  二人,尤其是李元忠,作为游说高欢东出建义的河北第一人,未得王爵都是因爵位过低导致,高氏主政后,一次李元忠患病,高欢亲自照料,在病后也只是为李元忠升爵为晋阳县伯,食邑五百户。

  凭李元忠一个文官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几年间跳过县侯、郡侯、县公三等爵位。

  封隆之在高欢东出前,被高乾扶持,名义上作为冀州刺史,倒是在建义后得了公爵,但与尉景一般,以勋劳不足,而被刷了下来,安德郡公的爵位交由其子兵部尚书封子绘承袭。

  高澄勉励封子绘,用心筹备南征所需的兵械,随军参赞,其父虽不被封王,但他自己却可以凭南征之功升爵。

  这也是最近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几乎住进了兵部的原因。

  随着高澄登临帝位,他原本的许多官职尽数卸下,如前文提到的领军将军便有王士良继任。

  三省六部的台阁高官们也多少有了调动。

  尚书省依旧由阳夏郡王高隆之总领庶政,担任尚书令,尚书左仆射由户部尚书崔季舒兼任,负责户、工、兵三部,而尚书右仆射由吏部尚书崔暹兼任,负责吏、礼、刑三部。

  尚书左丞宋游道辅佐尚书令高隆之,总领纲纪,尚书右丞由黄门侍郎崔昂调任,辅佐左仆射崔季舒,掌管府库钱粮。

  同是博陵三崔,别看崔季舒年纪最小,作为最先投靠高澄的文士,他资历最深,按宗族辈分,哪怕崔暹比他大了一轮多,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叔父。

  这也是如今博陵三崔以崔季舒官职与地位最高的原因,与他打拳厉害关系不大。

  六部之中,除兵部尚书封子绘,以及兼任户部的崔季舒,兼任吏部的崔暹外,工部尚书由辛术留任,刑部尚书由主修《太昌律》的封述担任,礼部尚书则由原礼部侍郎司马子瑞升任,他是司马子如的侄儿,以清平、正直著称于朝野。

  值得一提的是,刑部尚书封述如今受命以《太昌律》为蓝本,结合这些年的颁行实践经验,主持修撰《齐律》。

  刑部具体事务转由广平郡王高孝琬的舅父宋钦道以刑部侍郎一职,代为处理。

  至于原尚书省右仆射杨愔,则调往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原中书令司马子如由于高澄卸去中书监一职,升任中书监,但明眼人都知道,司马子如如今五十九岁,在这一任上干不了多久,往后高澄要么裁撤中书监一职,由杨愔以中书令身份掌管,要么升杨愔为中书监。

  无论如何,中书省必然是在将来由杨愔掌管。

  另外原尚书省左仆射,咸阳郡王孙腾则是去职养病,也随之卸去了侍中的职位。

  高澄受禅时,孙腾已经病得很重了,是由其子孙凤珍掺扶着走上的受禅台。

  作为高欢在晋州时的长史,怀朔镇时的旧友,六十八岁的孙腾已经是高寿,高澄亲往孙府慰问,此前也让全元起诊治过,只是纵有回春妙手,也难治行将老病而死之人。

  随着孙腾去职,李元忠、封隆之相继病死,当年出巡地方安排的四名侍中,只剩了广阿郡王窦泰这位武将独掌门下省,于是才有了高澄将长乐郡王高乾召回中央之举,当然其中也有担心他久在幽州,深植势力的原因。

  高乾不疑有他,与新任幽州刺史交接后,便赶紧跑回了洛阳任职。

  毕竟高澄对他们高家那是真的没得说,抛开徐隆之这个硬蹭热度的,整个河北士族中,封王的只有高乾与其弟永昌郡王高敖曹,而四弟高季式如今虽然只是侯爵,但凭他与高澄的关系,将来得个王爵绰绰有余。

  未来兄弟四人,一门三王的显赫可以预见。

  除高乾、窦泰以外,得授侍中的还有尚书左右仆射崔季舒、崔暹,继续组成四人侍中,为将来离洛亲征南梁而提前预备好政令审核班底。

  与此同时,高澄裁撤大将军幕府、相国幕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幕府,一应幕僚或在洛阳担任朝官,或在州郡任职地方长官。

  唯一例外的是掌管战兵的中兵曹,与州郡兵的外兵曹,如今改组为中兵府与外兵府,挂靠在兵部,但兵部无权干涉,依旧由赵起、徐远、白建、唐邕这四名高欢旧僚负责。

  随着三大幕府相继被撤,大将军、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三大官职也不再设立,怎么!你是要当大将军给大齐天子主政,还是当个相国让他喊相父,或者都督中外诸军事,为小高王把控军权?

  这三个位子,至少在高澄一朝,无论立下多少功勋,也不可能授人,谁要真坐了上去,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高澄这个开国皇帝成了傀儡天子,要么就是小高王准备将对方捧杀,当然,只是相国、大将军一职,毕竟再怎么捧杀也不会交出军权。

  郑重祭告庙庭,高澄坐上天子车驾返回宫城,这一次篡国,他无需巡视地方巩固统治,一方面赏赐军队的一百零二万匹绢布可是实打实的发了下去,真金白银不掺假。

  另一方面对于各地民众来说,高澄主政十余年,卓有成效,统治深入人心,也与元善见名声臭有关。

  元善见被送去高氏老巢晋州安置,在那当他的平阳公,学习皇帝,治病救人,不收门诊费用,草药也只收成本价。

  曾经臭不可闻的名声,在当地有了好转,不过高澄并未因此生恨,毕竟这本就是他给元善见安排的道路,都已经离开天子之位了,就没必要再让他去演一个为害乡里的亡国之君,哪怕这样做对高澄自己更有好处。

  但好歹总要当个人吧,在对待元善见的问题上,总要干点拟人的事情,毕竟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自己妹夫、大舅子再兼岳父,人家两个女儿还养在后宫,等着成年再去宠信咧。

  高澄最关心的妹妹高皇后,身份如今也成了平阳公夫人,虽然身份不如过往,但日子却比以前开心,再加两个公主的生母,以及儿子元怀仁,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氛围至少比如今高澄一家要好多了。

  至于元善见其余未生育的妃嫔,全被高澄留在宫中,充了八十一御妻的空缺。

  得知如今平阳公夫人生活美满,高澄也由衷高兴,但该有的监视,可一点都没少,高澄不止派遣密探在平阳活动,还特意将高欢从子,自己远房堂兄高思宗任为晋州刺史,防的就是有人拿元善见做文章。

  高思宗与高澄共是高祖父高湖所传血脉,他生性宽厚仁和,作战勇猛,跟随高欢征战,屡立功勋,与高岳同是宗室之中少有能封王之人,受封上洛郡王,当然,高隆之除外。

  第三百六十三章 出使

  高澄在洛阳受禅的消息传至成都后,宇文泰等人无不痛骂国贼,高澄后来听说这件事也很疑惑,一群梁臣、梁将搁这装什么大魏忠良,元魏最后一个忠臣只能是他,大齐天子。

  作为一个王朝,元魏确确实实是灭亡了,哪怕元宝炬在宇文泰等人的拥护下,关起门来还是行天子礼仪,用天子仪仗自娱自乐。

  但给萧衍纳了降表,受了大梁魏王之封,西魏政权实质已经转化为萧梁王朝体系下一个诸侯国而已,只不过这个诸侯国的独立性过强。

  后三国如今的关系,与前三国时期,孙十万于公元222年受封大魏吴王,至公元229年称帝建国这段期间一个模样,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与人的悲欢不尽相同,宇文泰等人在为元魏王朝哭丧,前魏宗室,冀州刺史元孝友日子可过得滋润。

  虽说按照惯例,他被降爵一等,由临淮王成了临淮郡公,子孙承袭,依旧要降爵一等继承,只有元善见及其子孙能世袭郡公之位,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大齐天子要是真有屠戮前魏宗室的打算,就不会做出这样的规定,一股脑全杀了,哪还有得着一代代降爵这么麻烦。

  元孝友也算过,以他郡公爵位降到底,至少能传七代人的富贵。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自家富贵尚且能传七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怎么后人的爵位、富贵一代不如一代,也好过宗族被屠的凄惨下场。

  况且天子建国后,依旧对他委以重任,将他由冀州刺史调任幽州刺史,由冀州这么个富饶之地,转去幽州,旁人或许会有怨气,但元孝友不同,他在此前收到了高澄一封密信:

  ‘冀州,大齐龙兴之地也,朕深得民心,所任无需心腹,今国朝新立,四海或生波澜,于卿当有大用。

  ‘范阳卢氏,朕之姻亲也,然人情反复,不敢侥幸,欲使卿牧于幽州,震慑宵小,盼卿努力,朕必不相负!

  ‘阅后即焚。’

  用通俗的语言翻译便是:

  ‘冀州那是我老巢,谁当刺史都一样,现在国家刚刚建立,像老元你这样的大齐忠良,放在冀州纯属浪费,就该去能够让你发光发热的地方。

  ‘幽州那地方有个姓卢的家族,虽然是我姻亲,可我对他们不怎么放心,就想把你调过去替我看住他们,好好干,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苦劳。

  ‘记得看完要烧掉哦。’

  烧了高澄密信,等了两天收到朝廷送来的任命诏书,元孝友开开心心带了美妾往幽州上任,当然,妻儿还是留在洛阳为质。

  老规矩了,换汤不换药而已。

  相较于元孝友,受命出使南梁的温子昇可一肚子忧愁。

  倒不是为了前朝江山社稷被篡夺,他没这个胆子,而是为了自己这一趟出使的使命。

  虽然他温子昇凭着文采,在江南多多少少也有几分颜面,但天子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一面在北方大肆编练水师,明摆着在萧衍说:我要进来了哦。

  另一面又让自己去为他求娶萧衍的掌上明珠,这都叫啥事嘛,还不许自己与南梁缔结和约,除非萧菩萨真的念经念昏了头,否则哪会答应这种要求。

  当然,说不定人家真的老糊涂了咧,毕竟都八十五岁的人,多少也要干点这个年纪该干的糊涂事吧。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昭德元年(548年)二月初三,温子昇又一次来到建康城,此时距离前魏太昌四年(535年)受命出使南梁,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物是人非,曾经的大魏使臣,摇身一变,成了前来通报消息与请婚的大齐使臣。

  身份变了,交情不变,然而生老病死,人生定数,曾经一同在文会吟诗作画的好友们却少了一些。

  可为何这八十五岁的萧衍精神头依旧这般的足。

  晚宴上,看着言笑晏晏的萧衍,温子昇暗自嘀咕道:

  ‘难不成食素寡欲真有长寿之效。’

  便也存了心思回去告知大齐天子,然而让高澄这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食素寡欲以求长寿,这长寿,不要也罢。

  席间,温子昇与南梁君臣以文会友,氛围逐渐火热。

  萧衍倒也没有拿高澄篡国的事情说事,毕竟类似的事情,四十六年前他也干过,干得比高澄可要绝得多,把齐明帝都几乎给杀绝嗣了。

  和谐的氛围直到温子昇提出为大齐天子求娶溧阳公主萧妙淽,才戛然而止。

  萧衍也不是舍不得一个孙女,毕竟这几年高澄在北方给的压力着实不小,若以一女子,能换两国和平,再是宠爱,他也能割舍。

  “齐天子欲尚公主,可是要与我朝盟好?”

  萧衍满含期待地问道。

  若此时是贺六浑当家,温子昇自然是一口应下来,当然了,如果是贺六浑,萧衍估计也不会对盟好抱有希望。

  毕竟大家都知道,高家父子在很多事情上很相似,但唯独有一点,高澄重诺,高欢却在杀盟友上,颇有心得。

  温子昇此前早就得到高澄的告诫,不许与萧梁为盟,毕竟他这边还策划着南征,温子昇要是带回一纸盟约,那大齐天子得多难受。

  便也只能拒绝,但言辞间绝不能表现出是高澄为了南征,不愿与南梁为盟,便也只能旧事重提:

  “昔日外臣身为魏使,与贵国签订盟约,未己,贵国背盟相攻。”

  说着,温子昇向北拱手:

  “陛下对此颇有疑虑,不如准允外臣之请,待归北地,外臣必说服陛下,与梁主为盟。”

  当然了,若是没能说服,那就是他温子昇的问题,与大齐天子没有一点干系。

  萧衍又如何看不破温子昇的小心思,更不会上这个当,无需他开口,自有南梁大臣出言为当年的背盟行为反驳,但终究是理亏,哪怕拿着一些旁枝末节说事,讲话也显得中气不足。

  但温子昇人在屋檐下,也没有多硬气的模样,他以才学闻名,又不是以风骨著称。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温子昇本想早些启程回北方,去找副使商议,副使借口如厕,出门一趟,回来后坚决反对立即北返,而是希望温子昇能与梁人多走动,理由是加深情谊,将来也好劝降。

  温子昇当即黑了脸,两国交恶的时候,让我出使也就算了,两国征战的时候,还想让我去劝降,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

  于是温子昇找来使团随行官员,询问去留,然而众人烁口一词,表示要多留几天,温子昇于是起了疑心,觉得只怕是使团中有人需要时间与在南梁的探子接触,于是便也不再一意孤行,偏要北返。

  在建康又住了五天,整日与南梁名士以文会友,二月初六,副使突然兴冲冲地找到温子昇,提议明日启程,温子昇便猜想,定然是这五日里,那人与密探找到了机会接头。

  他本就急着北归,唯恐住得时间长了,被萧衍强留,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唱反调,当天他就与南梁负责接待的官员告知明日就要启程回国,接待的官员向上报告。

  萧衍与诸公也乐得放他们走,毕竟他们这些体面人可干不出来匈奴扣使者的事来,而总让他们待在建康,还得防着刺探消息,人家君臣巴不得北方使团早点走。

  二月初七,温子昇辞过萧衍,在一众文友的送别下,离开建康。

  二月十六,船只刚刚渡过淮河,才落地,使团中一名中年吏员却在副使恭敬随行下,站到了温子昇面前。

  “某姓韦,名孝宽,受命借使团掩人耳目,此前多有欺瞒,还望温主使莫要怪罪。”

  温子昇望着韦孝宽,他还能说什么,哪怕是猜到使团中有贵人藏身,身负使命,自己这次出使,不过是为了给对方打掩护,不曾想,这人居然会是天子翁丈,听望司南衙主事,专门负责南方细作的韦孝宽。

  原来高澄派遣使团南下,一个目的之一就是应韦孝宽之请,让其混迹其中,亲自跑一趟江南,正如先前所说,萧衍干不出他国遣使通报消息,自己却扣人的操作,人家归根结底,文人属性还是比较重,毕竟早年间也是竟陵八友。

  韦孝宽是关西降将,后又掌控听望司,少在人前出现,在关西集团在蜀地关门闭户的情况下,化为普通吏员,也不用担心让人认出,毕竟就算关西再建康有人,也不会不开眼的来与高氏使团打招呼。

  震惊归震惊,该有的礼数,温子昇半点不少,两人相互见礼后,韦孝宽问道:

  “温主使此行有负陛下重托,可曾想好说辞?”

  温子昇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有什么说辞,出使前还特意交代我不许与南梁订盟,难不成陛下还真的对我这趟出使抱有希望不成。

  “归朝自当向陛下请罪。”

  温子昇无奈道,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君,自己是臣,过错总不会是大齐天子的吧。

  韦孝宽却笑道:

  “韦某倒有一计,温主使若依计行事,陛下必不怪罪。”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上辱君王,下及黎庶

  温子昇闻言,立马来了好奇,他急忙请教道:

  “还望国丈不吝赐教。”

  “韦某匹夫,不敢当国丈之称。”

  韦孝宽赶紧推辞,虽然女儿韦长英位列后宫二十七世妇之一,仅在一后、三夫人、九嫔之下,但他也没敢真把自己当国丈看。

  对于温子昇的求教,他笑道:

  “温主使只需在返洛途中四处宣扬,陛下怜悯百姓,不愿再生战乱,于是诚心求娶南朝公主,以求盟好,却遭南朝君臣羞辱,言:‘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如此,陛下必不降罪。”

  温子昇一听,内心直呼好家伙,世上还有心这么脏的,他终于明白自己这趟出使除了给韦孝宽南下打掩护以外,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给高澄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反正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这种事情韦孝宽敢自作主张。

  统一北地后,北方养民休战,除小规模的边境冲突以外,已有七年未发动过大规模战事,民众已经习惯了这样和平安定的生活,一旦妄开战端,底层民众可不会在乎你囊括四海的雄心壮志,少不了要惹民生怨。

  对于别的统治者来说,让民众们抱怨几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高澄这人他不沾锅,这辈子就图百姓嘴里的一个好名声。

  要发动一场大规模南征战争,对国内可不得有一个借口么。

  高澄自十二岁镇守洛阳以来,施政以德,深得军民爱戴,如今大齐天子却遭人羞辱‘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

  鲜卑人会因索虏之称愤怒,北地汉人也会因伧父之言而愤慨,这不是在打高澄一个人的脸,这是在羞辱所有大齐军民!

  这一言论一旦在北方流传开来,可以想见国内是个什么境况。

  至于萧衍一方,如何辩解也无用,且不说细作能否在北方为南梁辩解,就冲南梁十三年前背盟相攻的行径,大家是信你,还是信翩翩君子的温子昇,更何况人家温子昇是亲赴建康回来的,你在北方又怎么知道详情。

  《孙子兵法·火攻篇》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愤怒会让君主、大将失去理智,无法针对战场局势沉着冷静地思考,可难不成高澄与其亲信大将们会因为他自编自导的这场戏,而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对于普通将士,愤怒反而是一件好事,毕竟在战场上无需他们过多的去动脑子,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怀揣着满腔怒火,听从指挥,一往无前。

  高澄过往对北方将士们的恩德不会被遗忘,是他宁愿在财政上背负沉重负担,也要奏请以军饷养兵,让大家有了稳定的收入,而非寄希望于战场劫掠。

  更别提才给大家伙发放布匹赏赐,且不提与高氏有两代人情谊的六镇鲜卑,哪怕是汉军将士都得咬牙切齿与梁人讨要个说法,只不过鉴于南梁过往背盟的行径,恐怕给了说法也不会信。

  有这么一位面慈心黑的开国君主,况且还是这般年轻,温子昇可以预见到未来朝臣们被其用权术玩弄的场景。

  心底是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样说,他得装作完全不清楚高澄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甚至不能在未来提起是韦孝宽为自己出的主意,将来被记载在史册上的说法,或许会是他温子昇畏惧罪责,于是想了这么一出法子,用来推卸罪责:

  不是我温子昇不努力,是他们南梁欺人太甚。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大齐君臣把萧衍出言羞辱高澄一事给坐实了,毕竟史书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如今大齐是在由张师齐受命主持编撰《魏史》,未来若是能灭亡萧梁,只怕为南梁修史的也会是他。

  作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发明家,张师齐的史德无需赘述,给萧衍栽赃这件小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一番头脑风暴后,温子昇赶忙对韦孝宽表示感谢,韦孝宽也果然如他所预料,让其对外人保密,勿使旁人知晓自己代为出谋。

  温子昇自然是连声答应下来,韦孝宽为了掩人耳目,不愿与温子昇同行,很快他就坐上了一辆马车,两人分道扬镳,只是韦孝宽所言,温子昇牢牢记在心底。

  别管高澄有没有抱希望,此番终究是无功而返,若不把这件事办好了,回了洛阳两罪并罚,他温子昇可吃不消。

  其实就算萧衍真的答应下了联姻一事,韦孝宽也会在暗地里将这门亲事搅黄,利用萧衍拒婚,且出言羞辱为由出兵,本就是高澄的最终目的,否则也不会答应韦孝宽之情,许他南下。

  真要只是接触密探,派谁不好。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韦孝宽想要实际了解南梁的情况,亲往建康,也是高澄同意的原因之一。

  至于韦孝宽,其实高澄哪怕不娶韦长英,也无需担忧他的忠诚。

  作为关中士族的他,与陇西李氏出身的李远当时选择绑了于谨来降,而非跟其余武川将领一般,弃军逃亡,足以说明他们忠诚的并非是宇文泰,其实也不是高澄,而是胜利者,谁能统治关陇之地,他们这些关西士族就会为谁献上忠诚。

  尔朱天光未东出前,他们拥护尔朱天光,贺拔岳占有关中后,他们效忠贺拔岳,宇文泰继领余部,他们便为宇文泰奉上忠诚,如今高氏全据关陇,他们自然就会为高氏卖命。

  总的来说,在关陇这片土地上,谁赢他们便帮谁,这就是世家大族们在这片土地上屹立数百年不倒的诀窍。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在成都因积劳成疾而病逝的苏绰。

  乱世之中,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韦孝宽、李远等人选择了宗族,而留在北地,苏绰则选择为一展抱负,追随信重自己的恩主南下。

  韦孝宽先于温子昇回到洛阳,毕竟温子昇每到一地,都要在当地刺史、郡守、县令的接风宴上哭诉自己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否则必提三尺剑,为大齐天子雪耻,要知耻呀,同僚们!

  温子昇沿途所过州县,有关萧衍一番‘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的言论,也向四周流传开来,所闻者,无不愤慨,毕竟受辱者被种族歧视、地域黑的愤怒不分古今。

  恰巧高澄偏偏就有汉人、鲜卑人这二重身份,萧衍骂他是索虏,这份屈辱,你鲜卑人有没有感同身受?又歧视他是伧父,你北地汉人有没有觉得被殃及无辜?

  各地刺史、郡守应民意纷纷上表请求举兵南征,给两人一点教训,就南梁那点兵,忘了前些年是怎么挨打的了?居然还敢口出狂言。

  在南北对立的大背景下,不止南方人歧视北方人,北方人对他们也多有侮辱,甚至因前些年南梁的拉胯表现,民间多有人轻视南梁。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南梁主动北上,放弃了水师优势,与被人打陆战,以己之短,搏人之长,除了刘宋开国的那些北府精兵,整个南北朝,很少有能讨得了好。

  宋文帝刘义隆辛辛苦苦休养生息,攒了点家业,三次北伐,耗尽元嘉之治的积蓄,结果输得那叫一个惨,连辛弃疾都感慨: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时温子昇尚在途中,有关萧衍的歧视性言论还未传至京畿地区,地方官员们的奏疏也在赶去洛阳的路上。

  高澄却已经询问过了韦孝宽此番南下的收获。

  他得知足陌钱的强制颁行,彻底扰乱了南梁的货币市场,搅得民不聊生,更是坚定决心,等一统海内,必须要对江南士族重拳出击,哪怕由此引发叛乱。

  打得狠了,打得怕了,他们才能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他们才会懂得收敛,萧衍放纵了他们四十八年,不,确切地说,自永嘉南渡以后,东晋以来,王朝不断更迭,可也只不过是更换了新的统治者与他们妥协利益。

  尤其是到了萧衍一朝,虽然也有开设五经馆,为寒门士子提供上升渠道,但始终奉行的都是优容士族的政策。

  只是嘴上说得再好听,高澄也难免有点小心思,南方货币市场混乱归混乱,但财富不可小觑,而这些财富多集中在世家大族手上,不打他们的土豪,小高王又如何吃得饱饭。

  自己吃肉,也得让手下人喝点汤,铺子这么大,哪里都是花销。

  当然,大齐天子承诺,首先不逼反侯景。

  侯景称得上是对梁核武器了,把他逼反肯定能毁了南梁,但破坏性太大了,也让高澄投鼠忌器,毕竟未来可都是自己的家当。

  侯景之乱就是一场对南方的空前浩劫,史载其对将士公然宣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于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整个江东都快被他祸祸完了。

  高澄对这时候的南梁军队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侯景围困台城,各地军队勤王,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然后王师顺手就将他们给劫了,史载‘佥以王师之酷,甚于侯景’,百姓们纷纷怀念起了肆意屠戮的侯景,于是倒向了他,剧情就很魔幻。

  高澄就不信了,侯景在王伟的建义下,以八百骑渡江,围困台城时,全军也不过八千人,自己二十多万步骑,再兼五万水师加持,还非得让侯景为前驱,把江南给糟践了,自己再去捡一个满目疮痍的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备战

  温子昇过了淮河便一路闹腾,南梁细作也不是瞎子、聋子,早早快马就将消息传到了建康。

  据说素来难见喜怒的萧菩萨得知遭人污蔑后,也失了平常心,破口大骂鲜卑小儿欺人太甚。

  但喷人不能解决问题,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齐国在战前的舆论攻势,说了这么多年的齐人南侵,正由设想转为现实。

  凡事有利有弊,高澄大搞舆论攻势,固然能够激起军民战心,亦能使萧衍有充足的时间调兵遣将,从容备战。

  淮南防御,豫州州治寿阳为重,此前豫州刺史羊鸦仁被俘遇害,萧衍以侄儿萧渊明继任豫州刺史,镇守寿阳,如今得知高澄行将南下,萧衍陆续调派十万水陆大军至萧渊明麾下,以备齐军。

  又任命另一名侄儿萧范为南豫州刺史,督军守合肥,作为后援。

  淮南其余各州亦派遣心腹镇守,作势要死守淮南。

  又以其子湘东王萧绎为荆州刺史,调集荆南部队往江陵集结,以为防备。

  萧衍也没忘了在岭南平叛的过程中表现惊艳的陈霸先,命其总七郡之兵北上。

  做出一系列调动之后,当夜,萧衍做了一场梦,他唤来宠臣朱异,与之言道:

  “梦中原尽平,举朝称庆。”

  说罢又强调道:

  “吾生平少梦,梦必有实。”

  此时萧衍的心理已经有了变化,他觉得这个梦似乎是在预兆高澄南征大败,梁军趁机反扑,一举荡平中原。

  朱异自然是连连称贺,一时间,君臣尽是喜气洋洋。

  与此同时,襄阳城外,侯景正与人依依惜别,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情绪高澄也时常流露,只不过多是装的,而侯景此番却着实发自真心实意。

  高澄称帝以后,发布招贤令,侯景旧友司马子如举荐王伟,遂下诏招其入洛接受考核。

  虽说还有一场考核要过,但侯景深知以王伟的才能,此去必受重用,再难续主仆情谊,故而哀伤不舍。

  当然,所谓司马子如举荐都是明面上的安排,毕竟王伟是侯景的谋主,要把他调到身边,怎么着也得有个理由,若无缘无故,一纸调令将其唤来,侯景难免生疑:王伟什么时候跟高澄搭上了线。

  高澄这般煞费苦心将王伟要来,也不是没有原由。

  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可高澄身边文臣多以政务见长,在军事方面却少有谋士。

  司马子如算一个,但他已经五十九岁,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让他以如此高龄随军南下,说不得就有可能病死在途中。

  并州刺史陈元康有智谋,高澄遂免其并州刺史一职,另选心腹,高欢旧僚张纂代替,将陈元康征召入朝,准备让其与王纮、王峻为他参赞军事。

  可这还不够,高澄又瞄上了辅佐侯景以区区八千人横扫江东的王伟。

  是他怂恿侯景渡江,在侯景久攻建康台城不克,军中缺粮、外敌环伺的情况下,献策诈和,利用和谈时间,完成了粮食输运,最终一举破城。

  据《梁书》记载,侯景对王伟言听计从,甚至‘表、启、书、檄,皆其所制’‘规摹篡夺,皆伟之谋。’

  攻破台城以后,各地勤王之师纷纷退去,王伟认为援军虽多,却没有统一的指挥,建议侯景应该主动出击,逐一击破。

  可侯景得志便骄,不纳王伟之计,听从了萧正德之言,选择据守台城,任由义军四散,也为后来的败亡埋下伏笔。

  侯景祸乱江南,王伟居功甚伟,然其被萧绎所俘后,萧绎怜其才甚至有心宽恕,若非王伟曾在一篇檄文中,讥讽萧绎独目,断断不会落得钉舌剜腹的下场。

  这样一位大才当面,高澄不可能视若无睹,王伟于南征,大有用途。

  侯景得知高澄诏王伟入朝,自然不舍,却也不敢违命,好在自己还有另一名幕僚索超世辅佐处理政务,便也依诏放行。

  王伟辞别了侯景,乘车北行,来到洛阳的时候,温子昇已经回朝,萧衍一番歧视性言论也随之传遍了京畿地区。

  也许是说得次数多了,温子昇似乎把自己也给骗了,昭德元年(548年)三月十二,在朝堂上再度提起时,神情愤恨,由不得人不信。

  高澄还未表态,陈留郡王彭乐便进言道:

  “臣愿领三万精兵,为陛下将吴地老贼擒来洛阳问罪。”

  其余将领,也不甘落于人后,纷纷出列请战。

  高澄见众将求战之心甚坚,又问文臣们的意见。

  尚书左仆射崔季舒最先出列,对道:

  “陛下止战养民七年,如今府库充实,足可供应大军南征之需,臣素闻‘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如今伪梁辱及君上,群臣无不痛心疾首,臣请陛下应众臣之请,南征伐梁,以雪此耻。”

  文臣们纷纷附和,高澄又问起水师大都督厍狄干,如今水师有多少战船。

  厍狄干回答道:

  “如今水师有大小舰船千余,其中最大者,名为五牙舰,共十艘,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柏竿,竿高五十尺,可容战士八百人。”

  高澄颔首,至少在明面上他有了一支庞大的水师,只是还未经受实战考验。

  眼见群臣尽皆求战,本就是幕后主使的高澄自然不会再去推脱,他当即命司马子如拟诏,历数萧衍之罪,向民众宣示南征。

  又下诏抽调三河地区半数州郡兵,共征发十五万外兵,往滑台集结,梁、广二州六万鲜卑战兵往洛阳集结。

  下诏授斛律光大都督一职,领陕州三万鲜卑战兵西进,协助王思政、潘乐二人镇守关陇,以防宇文泰北上。

  高澄同时又以王思政全权负责西线,节制斛律光与秦州刺史潘乐二人,各关守将,若无王思政之令,严禁出关浪战。

  届时王思政麾下除一万长安战兵,五万关中州郡兵以外,还有潘乐麾下一万战兵,陇右五万州郡兵,以及斛律光西行的三万战兵,共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想来也足以支应关陇战局。

  第三百六十六章 讨梁檄文

  ‘齐昭德元年三月辛亥,檄谕江南之人,曰:

  ‘梁氏往因南朝齐末,萧衍老贼,本为旁支,妄念圣宝;侥幸得志,胠箧重器。饕鬄为孽,枭獍逞凶,弑旧主而居其位,绝人嗣而窃其国,禽兽之行,人神共愤,此萧衍之罪一也!

  ‘既有梁氏,忝为国主,数度舍身于庙宇。不问计策惠庶民,专以讲法兴释家。广建寺院,虚耗府库,屡征劳役,民不堪扰。嗟乎!一人崇佛,万民齐哀,此萧衍之罪二也!

  ‘遍观史籍,纲纪荒废,无过于梁者。其人遥制朝堂,放纵公卿,是以宗亲大臣,狂纵不法;凶残荒悖,斮民骨髓,百姓困苦,危亡已兆,此萧衍之罪三也!

  ‘夫闻人以信立,故有商君立木,曾子宰豚,更何论于国主。昔太祖遣使梁氏,与之盟好,墨迹未干,即生兵祸,为君无信,此萧衍之罪四也!

  ‘其罪累累,罄竹难书。’

  ‘往者晋祚衰微,故有南北对立二百三十又一年,骨肉分离。

  ‘太祖武皇帝,以微末之躯,寄凌云之志,披荆斩棘,草创基业,欲使南北之民,合为一家,然天不假年,中道薨逝,以为遗恨。

  ‘齐主继承父志,得天兆,顺民意,受命践祚,拥百万之师,率万里之国,养民七载,百姓殷实。

  ‘然江南之民受梁氏奴役,故兴义师,以步骑八十万,水师二十万,吊民伐罪。

  ‘今传檄天下,咸使闻知。’

  昭德元年(548年)三月十三,即高澄应众臣之请决意南征的第二日,一篇实际由高澄口述,司马子如润色的讨梁檄文,由洛阳向各地传播。

  檄文传至江南,以高澄、司马子如肚子里那点墨水,自然不被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看得上眼,却也把他气出个好歹。

  御极四十八年,还真没人敢这样指着他的鼻子骂,至于所谓的百万大军,萧衍是半点不信。

  好歹也给南梁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且不提高澄有没有这么多军队,真要征发百万大军南征,那得要多少民夫,还真就全梭哈,以后不过日子了。

  萧衍与朝堂公卿治国多年,知晓其中虚实,但一些地方官员与升井小民,又如何能够分清,尤其是淮南之地,更是多有恐慌,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渡江,以避兵祸,以致多有难民涌入建康。

  所谓八十万步骑,二十万水师,确确实实是恐吓之言,毕竟高澄练了七年,拢共也才五万水师,不过吹牛也不犯法。

  此番南征,高澄预计携带五万骑卒,十万步卒,共计十五万战兵,再由三河地区抽调十五万州郡兵为辅兵,共三十万大军南征。

  十余年前,他就在河南、河北设置马场,培育战马,吞并关陇后,又新得河西马场。

  虽然如今的河西马场远不及北魏巅峰时期有马二百余万匹的盛况,但经过七年时间的恢复,也与秀容川马场、并州马场,以及河北、河南等地马场一起为高澄供应了大量战马、挽马。

  故而这五万骑卒可不是单骑走马的骑马步兵,而是一人三马的精锐骑士,不过真正优良的战马也仅一人一匹,另外两匹多是用来奔袭时代步的寻常马匹。

  除士卒以外,高澄另行征发三河与关中民夫各十五万,共六十万人作为后勤,只有陇右之地太过遥远,才得以免于征召。

  六十万民户,三十万将士,以及各类马匹,人马用度每日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户部的官员们这些时日劳心劳力,调拨各地物资,甚至许多地方用来平抑粮价的常平仓,都被输往洛阳,以保证大军南征供应。

  与此同时,兵部、工部也在抓紧时间,打制更多的兵械与攻城器械。

  不过无论是民夫征发、还是州郡兵召集,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调度。

  高澄命大都督厍狄干领水师先行,开赴淮北前线,自己则在洛阳汇聚粮草与将士。

  昭德元年三月二十八,南征诏书下发仅十六日,广、梁二州六万鲜卑战兵尽数抵达洛阳,听奉大齐天子号令。

  高澄以广阿郡王窦泰为洛阳留守,命可朱浑元、刘丰二人各领原京畿军万人,与统率禁军的领军将军王士良一道受其节制,镇守洛阳。

  窦泰在高澄麾下,角色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被作为先锋大将使用,而是被放置在后方,为高澄把家给看好。

  高氏从来不缺少猪突猛进的骁将,譬如彭乐、高敖曹等人,作为先锋,都不会比窦泰差。

  只是在有资历担任留守的将领之中,唯窦泰最能让高澄放心,至于让三名心腹领嫡系部队随其镇守洛阳,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并不存在十余年前平定徐州民乱时分兵,以慕容绍宗领京畿军步卒,又任王思政为副将,暗中交代慕容绍宗若有不轨举动,立即诛杀这种情况。

  此番追随高澄亲征的将领有安平郡王斛律金、永昌郡王高敖曹、陈留郡王彭乐、安德郡王韩轨以及大将高季式、慕容绍宗、暴显、皮景和、綦连猛、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斛律平、斛律羡、斛律羌举、慕容俨、薛孤延等人分别领兵。

  薛孤延由于在高澄建国时,仅为永固县公,故而未得王爵,斛律金之兄斛律平与他一样的情况,信都元从出身的二人,都只是在爵位上仅一步之遥。

  又如前文所述,以陈元康、王伟、王纮、王峻四人为智囊,又诏户部尚书崔季舒随军统筹后勤,由尚书令高隆之兼管户部。

  窦泰作为洛阳留守,仅只具备京畿地区剩余兵力的最高指挥权,关于政务,依旧以三省分权运行,由中书监司马子如、中书令杨愔二人负责决策,由侍中窦泰、高乾、崔暹负责审核,再由总领庶政的高隆之负责执行。

  此番出兵,高澄还将带走丹阳郡王高洋、常山郡王高演二人,对这二位嫡亲兄弟的不信任态度显露无疑。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东北局势

  三河地区十五万州郡兵正往滑台(河南滑县)集结,该有的战争准备高澄一点也没少,甚至早在派遣温子昇往南梁之时,就已经有八支使团分别出使,其中六支使团往柔然、突厥、吐谷浑、库莫奚、契丹、高句丽抚慰其众,勿使其在自己亲征之时,于背后生乱。

  另外两支使团承船出海,往朝鲜半岛促成新罗、百济联合北伐高句丽。

  小高王抚慰高句丽,跟煽动新罗、百济,给其后院拱火并不冲突。

  如今的朝鲜半岛呈现三国鼎立的局势,新罗、百济于半岛南部地区东西并立,成吴蜀之态,而北方的高句丽则据曹魏之势,囊括汉江流域及其北部。

  但高句丽的国土并非只有朝鲜半岛中北部地区。

  公元前38年,扶余王庶子朱蒙率众南下,于西汉玄菟郡高句丽县(辽宁新宾)境内建立高句丽政权,成为汉朝边境封国,国主以高为姓。

  之所以说渤海高氏是个大染缸,高句丽人出力最大,自孝文帝以来,渤海高氏发迹,便多有高句丽归附之人攀附,如时年七岁的高颎,祖上迁徙至渤海郡后,便也自称渤海高氏,其父高宾如今正在北齐朝堂担任谏议大夫一职。

  高句丽立国至今已586年,在晋末动乱以前,高句丽就已经征服周边许多封国,蚕食汉代故土,又趁五胡争霸中原之际,大肆扩张领土,即至今日,其向西囊括辽东,隔辽河与北齐辽州相望,往南占据朝鲜半岛大部,威慑新罗百济,东邻日本海,向北与靺鞨毗邻。

  经后世考证推测,隋炀帝北征前,高句丽有常备军六十万人。

  须知高澄如今治下,也才二十六万步骑战兵,五万水师,四十万州郡兵,共七十一万常备军。

  小高王原本是不信的,但根据听望司北衙主事李远这些年的调查统计,也大体佐证了这一数字,如今高句丽国中有常备军四十万,此时距离隋炀帝北征,尚有六十年,经过六十年的发展,尤其是赶上了气候变暖的好时节,想来增加二十万常备军并非天方夜谭。

  自汉末寒冷期以后,尤其公元六世纪起,气候逐渐回暖,到如今六世纪中叶,步入温暖期,高句丽国内粮食产量得以增加,只不过这一波温暖期的最高峰要到唐朝全盛时期,小高王再怎么养生,只怕也看不到那一天。

  托气候变暖的福,如今河北地区少有霜灾,当年六镇在河北叛乱,正是恰逢霜旱之灾,不得已而求活。

  北齐现在的繁盛,有高澄一份功劳,当然也要庆幸他处在一个好时候,真把他扔去明末的极端小冰期,他或许能比崇祯干得好,但让他去创造一个民殷国富的盛世,只重农耕的话,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高句丽的野心无需过多阐述,从一县封国,到如今幅员数千里,他们可不是南梁那般守成的国家。

  高澄始终犹疑,自己一旦举大兵南下,凭张亮那两万辽兵,能否替他看住辽西,当他把心事告知杨愔后,杨愔便献策鼓动朝鲜半岛南部的新罗、百济,使其如蜀吴联合,北伐高句丽。

  高澄闻言大喜,于是在其余六路以外,又增添了去往新罗、百济的两支使团。

  东北地区高句丽、突厥、库莫奚三方势力自东向西分布,高句丽位于最东方,库莫奚人位于最西方,契丹则夹在两者之间,向南隔燕山山脉与辽州东部接壤。

  早些年葛荣祸乱河北,以及随后刘灵助掀起的河北大起义,使得河北北部多有民众逃亡东北,盘踞在辽河上游及周边地区的契丹部落也趁势兴起壮大。

  只是契丹尚且处于部落阶段,并未形成部落联盟,其众共分为悉万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连部、匹絜部、黎部、吐六于部等八部,八部联合,实力不逊西邻库莫奚,但终究只是一盘散沙,据史书记载,直到唐朝初年,契丹八部才有了共同的联盟酋长。

  张亮麾下辽兵,便多是与契丹人发生冲突,高澄尤其严令他不许过辽河,主动与高句丽国爆发冲突。

  哪怕契丹内部过于分散,以及多年来持之以恒的物理交流,高澄依旧没有放弃抚慰的心思,毕竟内部越乱,就越好拉拢。

  至于东北三方势力最后一支,库莫奚南邻北齐幽州以及辽州东部,西邻柔然,东接契丹,其众共分五部,即辱纥主、莫贺弗、契箇、木昆、室得,其中以辱纥主部最为强大,其部落首领被尊为联盟酋长。

  由于库莫奚人直面北齐与柔然的军事压力,在三者之中最为乖巧,高澄称帝建国,库莫奚酋长遣使朝贡,态度不可谓不恭敬,高澄对于安抚住库莫奚人,颇有把握。

  至于柔然、突厥两方其实无需太过担忧,自突厥吞并高车余部六万户后,柔然已有警觉,断不可能置突厥于不顾,来找女婿的麻烦。

  突厥也是同样的道理,高澄与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之女密有婚约,之所以未示天下,其一是突厥不愿引起柔然更深的戒心,其二也是高澄不愿让柔然发现自己脚踏两条船。

  此番六路使臣,真正担负重任的除了库莫奚、新罗、百济三路外,便只剩了吐谷浑国。

  自高澄西巡与吐谷浑缔盟,已有七年,双方于边境互市,各取所需,除民众在贸易时的争端外,从未起过边衅,按理说应该高枕无忧才对。

  但高澄深知宇文泰不是张士诚,绝非坐以待毙之人,若自己南征萧梁,宇文泰必定北伐,试图收复关陇,不过以高澄在关陇布置的五万战兵以及十万州郡兵的军事力量来看,若无吐谷浑相助,绝无事成的机会。

  毕竟且不提陇山之险,王思政、斛律光、潘乐三将也绝非庸人,论亲近,三者之中,王思政虽有国丈之名,却仍以斛律光为得信任,但高澄依旧以塔防大师王思政主持关陇战局,便是确定了东攻西守的战略。

  只需以利安抚住吐谷浑,关陇据险而守,一如司马懿耗死诸葛武侯,宇文泰纵使犯境亦无需太过忧心。

  第三百六十八章 离洛

  昭德元年(548年),四月十九日,距离南征诏书以及讨梁檄文发布一个多月后,河东、河北、关中被征召的四十五万民夫尽数聚集洛阳,河南十五万民夫则在豫州集结。

  相较于孝文帝下南征诏后花费了两个月时间进行战前动员,高澄能有如此速度,多赖其与心腹们早就在为南征做准备,提前调运物资。

  当天,高澄携众往邙山祭拜过亡父高欢,又陆续在明光殿召见包括窦泰、高隆之、司马子如等多位留京大臣,逐一叮嘱安排后,直至夜深才回寝宫歇息。

  翌日清晨,后宫妃嫔与太后娄昭君在阊阖门外送别。

  只不过娄昭君在高澄面前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究其原委,还是高演随军的事,至于高洋,她倒是真的不在乎。

  不过高澄也不怎么看重自己这位母亲的想法,她对自己满意也好,厌恶也罢,高澄都不会往心里去,只要对方不在后方作妖就行。

  母子俩早年间在怀朔相依为命的最后一点情谊,早就因高湛之死而泯灭,否则高澄也不会执意要将高演带走。

  高洋、高演随军,留在洛阳的除了因难产,素来不受娄昭君喜爱的第八子高淯,便只剩了幼子高济,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才能使高澄放心。

  不理会搂着高演抹泪的娄昭君,高澄交代蠕蠕公主在自己离开后,若实在闷了,便搬去燕然馆住上一段时间。

  性子本就孤僻的她,自打怀孕后,精神便日渐消沉,高澄建国,册其为后,但住进深宫,更是加剧了这一情况。

  对此高澄也无可奈何,只能期盼往燕然馆小住能让对方这抑郁的情况有所好转,怎么说在燕然馆也待了六年,除其叔父秃突佳外,多与柔然乡人接触应该能让思念故土的她有所慰藉。

  在与其余妃嫔一一道别后,高澄将五个儿子唤至身边,交待他们自己不在洛阳,也不得松懈了学业,至于女儿,他倒是宽松得很,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也不逼迫,只要她们开心就成,哪怕目不识丁,将来嫁到夫家,有自己撑腰,也不会被人看轻了。

  高澄又告诫前来送行的弟弟们,尤其是曾与高演一同为恶的七弟高涣,若是又让宋游道抓了过错,可不会再轻易相饶。

  高涣挨了上次一顿打,多少也长了点教训,赶紧称是。

  高澄于是让家眷们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幼王宅的回去幼王宅,自己则领着送行的大臣们往建春门去。

  所谓幼王宅,其实就是曾经的齐王府,高澄篡国后,将尚未成年的弟弟们养在府中,改名为幼王宅。

  出建春门,往洛水畔,高澄也没再建新台,而是就在受禅台上检阅此番随行出征的十五万步骑。

  凭如今高澄在军中的威信,已经无需少年时候那般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的鼓舞士气。

  他一身黑甲登临受禅台,台下十五万步骑便在齐声高呼万寿,有鲜卑语、敕勒语、契胡语、匈奴语也有汉语。

  昔年苻坚领各族联军南征,却遭淝水之败,偌大帝国分崩离析。

  然则高澄麾下这群胡人虽然族属各有不同,对高氏的忠心却远非苻坚麾下那帮二五仔能比。

  受禅台上,崔季舒在为高澄朗读讨梁檄文,侍卫们将檄文内容传扬开来,但台下的将士们根本就没多少人在认真听。

  高澄待崔季舒读完檄文,再度与全军将士重申,功必赏,过必罚,若以身捐国,家眷会有抚恤,若因伤致残,丧失劳动力,亦能得到国家照养。

  三军闻言,欢呼雷动。

  相比较所谓正义性,他们更在乎诸如此类的实利。

  四十五万民夫已经有一部分人押运粮草提前启程,剩余之人也在外围等待着高澄发令。

  随着高澄步下受禅台,坐上车驾,只一声令下,五万骑卒,十万步卒以及数十万民夫尽数随他向东开赴滑台,与在滑台聚集的十五万三河州郡兵汇合。

  随着高澄离开洛阳,各方探子纷纷将消息传出,北齐南征之役,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厍狄干五万水师抵达淮北已有十余日,在淮水水系中与南梁水师也有过几次交手,却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厍狄干上表向高澄请罪,高澄却不甚在意。

  北齐水师组建才七年时间,如今只是第一次上战场,练得再多,也比不得实战。

  高澄命厍狄干领军先行,便是要让其在淮水上与南梁水师以战代练,为将来长江水面上的决战打下基础。

  说到底还是北齐家底殷实,只要不是水师遭遇毁灭性打击,吃几场败仗还是属于可接受的范围。

  不过厍狄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毕竟自从参与信都建义以来,他就没吃过这样的亏,高欢第一次西征他可不在场。

  北齐水师的战船并不比南梁小,人数也要多于对方,可真要交手,便总是处于下风,这不只是士兵们作战不力的原因,更是指挥官能力的问题。

  而往上推,可不就是他厍狄干自己能力不足么,哪怕这六七年间,他一直虚心向麾下都督扶猛、郭元建等人求教,但相比较梁军水师将领,他也如手下的士卒一般,都是初经实战,指挥起水战来,难免失措。

  厍狄干恨不得喊上南梁水师将领,大家弃了船,在陆地上过几招。

  前些时日又吃了一场大败仗,损失二十余艘小型舰船,阵亡六百余人后,厍狄干索性就将五万水师分派给诸将指挥,分为小股部队轮番与梁军交战,自己则在一旁学习实战指挥。

  对北齐水师来说,与南梁水师的几次实战交手,收获不小,而厍狄干从旁观摩,也学到不少,其实他早就多次向高澄上表,觉得自己不是打水战的材料,请求另派将领执掌水军。

  但高澄麾下确实没有精通水战的大将,至于扶猛、郭元建等人,并非心腹,高澄也不放心把五万人的水师交到他们手上。

  便只能让厍狄干继续受累,替他执掌这支部队。

  第三百六十九章 更改目标

  北齐肉食者们不计较水师损耗,愿意以战代练,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说得轻巧,但对于下层水师们来说,却是数千人的死伤。

  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受国家以中兵待遇恩养七年,可不就是指着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来还么。

  伤病营中,缺了一条胳膊的王阿井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正在与战友们吹嘘着自己在州学读书的儿子。

  王公允少年得志,第二次参加科举就过了司州州试,具备了做吏的资格,若再进一步,甚至可以为官,不仅考场得意,像他那样的少年举人,最得士族看中,王公允中举后,无数媒人踏破门槛,最终王阿井听从儿子的想法,为他与县学时的同窗妹妹订了亲,是新安县城一家小士族的嫡女。

  至于王阿井空的左臂,那是半月前丢的,面对跳上北齐战船的南梁士卒,他跟随同伴与敌近身搏杀,死战不退,终于将梁人打退,自那以后,军中再也没人喊他王快腿的诨号。

  八年前,段韶救援徐州,王阿井作为一名州郡兵,与一群强征来的农夫担任诱敌的任务,结果梁兵才冲锋,他就撒丫子跑,跑得比农夫还快,因此被相州乡人们讥讽为王快腿。

  北齐水师中有不少相州人,七年来,这一绰号也被传开了,尤其王公允过了州试,嘲笑王阿井胆小懦弱的人也多了起来。

  谁让这么一个懦夫却有那么争气的一个儿子,有事无事便在人前吹嘘。

  遭人讥讽,王阿井一开始还会解释,徐州之战时,段韶早已安排好了伏兵,无需他一个诱饵去逞一时之勇。

  但日子久了,他也不再反驳,暗下决心定要证明自己的勇气,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

  现在断了一只手,王阿井并不后悔,他知道自己家出身,祖上几代都是泥腿子,若无高澄兴文教,开科举,儿子断无如今的风光,或许这时候已经随他从军,做个厮杀汉。

  如今天子受辱于梁人,他选择与梁人拼命,也算是用这条胳膊报答了高澄的恩义。

  “王阿井!”

  伤兵营的主事走到王阿井面前,打断了他与新入英的伤卒吹嘘儿子,递过一纸文书,道:

  “等回了新安县,便去交予县衙,哪怕离了军中,也无需再缴纳免役钱,每年秋后记得要往县衙领取抚恤。”

  王阿井用仅剩的右臂接过所谓的伤残证明,伤兵营主事转身继续为其余人发放,只留下他唏嘘不已。

  大齐天子对他们这些人是真的好,他听儿子诵诗时,有一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让他以为自己要在军中待到八十岁,后来问了军中文吏才晓得,当时还是齐王的高澄早已经下令,年满五十者,离军归家。

  高澄此举也并非全是体恤士卒,自打有了军饷后,养兵的成本摆在那里,尤其是战兵,既有军饷,也有一年的吃穿用度,开销这么大,自然得花在精壮之人身上。

  如王阿井这般因伤残退役之人,高澄再抠搜,也不会置他们于不顾。

  哪怕这些人可以通过将分得的田地转租,获取一笔收入,高澄依旧下令地方官府每年秋收后,必须为他们发放一年的口粮作为抚恤金。

  高澄能受将士们拥护,常打胜仗,积累威信只是其中一点,最重要的便是为他们谋的这些福祉,尤其是对比北魏时期单靠劫掠为生的境况,在这样的比较下,高氏代魏的过程中,军队出了乱子才叫奇怪。

  王阿井小心将文书收好,他倒不是贪图那点抚恤,有王公允在,自己哪需要朝廷赡养。

  这张文书证明是他勇气的证明,王阿井决定明日离了军营,先往老家邺城走一趟,给那些曾经讥讽自己的人瞧一瞧,他王阿井究竟是不是懦夫。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他确实是十五岁时被征为州郡兵,一晃眼在军中也待了快三十年,按理说再厮混几年,便能退伍享清福,但州郡兵有混日子的法门,战兵需有拼死的决心,临老了,难得冲动一回,虽然丢了一支胳膊,但好歹命保住了。

  当天,王阿井就与几名河北伤残士卒约好一起归乡,翌日清晨,三人怀揣着文书一起离开了军营。

  行至汝南城下的时候,正巧望见了追随大齐天子南下的军民在城外驻扎,连营十余里,浩浩荡荡。

  而此时,高澄正在城中召开军议。

  如今北齐与南梁之间的交锋仅限于水师在淮水交战,步骑之间的战事要等渡河才会大规模展开。

  要渡淮河不难,实在不行可以绕过去,真正让高澄烦心的是他得知消息,萧衍不仅为萧渊明调派水陆大军十万守淮南,更在长江上以数千艘战舰拦江,形成第二道防线。

  淮河可以绕,但长江着实绕不过去。

  如今自家水师在淮水上就屡屡被南梁水师教作人,上了长江江面,只怕更是不堪,毕竟淮河水战与长江水战是两码事,长江水面更宽阔,水流更急。

  “陛下,臣以为此战当取淮南之地而止,至于江南,不如等水师熟悉大江后,再作图谋。”

  段韶建议道。

  战前都知道两国水师存在差距,但毕竟也编练了七年,以为不会太大,可真上了实战,才知道是全方位的落后。

  其实高澄早在听说北齐水师的拉胯表现后,已经在考虑将全取淮南作为此战的目标,后续得知萧衍在长江上布置的第二道防线,更是没有了渡江的心思。

  侯景能以八百骑先行渡江,得益于萧衍等人放松了警惕,高澄如今领水陆二十万战兵,十五万州郡兵南下,萧衍又怎么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淮河防线,而不在长江上做出布置。

  此刻段韶给了一个台阶,高澄于是借坡下驴,询问其余参与军议的将领,众人也都觉得在水师还不堪用的情况下,不宜渡江南下。

  毕竟三十五万大军,六十万民夫,共计近百万人,就算真的能趁梁人不备,偷渡长江,可后勤怎么办,不夺取长江控制权,粮食怎么运过去。

  以战养战,就食于敌,是几万偏师的做法,近百万人就食于敌,未免天方夜谭。

  第三百七十章 渡淮

  长江之所以称为天险,在与其终年不结冰,以及并不存在绕过去的可能。

  北方政权试图向南统一中国,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来保障粮食供给渡江部队。

  譬如高澄,他若真带领百万人偷渡长江,南梁水师顺势封锁江面,北方粮食难以供应,而江南趁机坚壁清野,哪怕高澄领兵拼了命去攻城,城破时人家往粮仓放把火,总不能恼羞成怒下屠了城池,百万人靠吃人肉过活吧。

  自从得知北齐水师在淮河上的拉胯表现,其实许多将领都已经对更改目标有了猜测,只是高澄直到今日才与众人提及。

  高澄一直以来心存侥幸,希望北齐水师能支棱起来,毕竟大军征伐,所耗巨大,打这么一场,哪怕胜了,国家财政也要休息个两三年才能缓过来,若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一劳永逸。

  可现实摆在眼前,初上战场的北齐水师规模并不小,实力却根本不够梁人看。

  虽然这段时间的淮河水战让他们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要在长江上与南梁争雄,还有一段路要走。

  段韶建议高澄攻伐淮南,赢得了众将附和,高澄却并未急着表态,他站在舆图前端详良久,突然转身问众将道:

  “若以精骑一万,步卒二万,水师二万,州郡兵五万,谁能为朕取江陵?”

  江陵的重要性无需阐述,高澄分兵十万,看上去兵力雄厚,可诸将迟疑,就连段韶也没这个把握立下军令状。

  攻打江陵,最大的难处并不在城中守卫部队,虽然萧衍同样调集了大军在江陵城中严防死守,但真正麻烦的是南梁荆州水师。

  城内防守再是固若金汤,大不了围而不攻,困死对方,但有荆州水师的存在,并不可能彻底封死江陵南面,因此便只能强攻坚城,又有南梁水师依托荆襄水系袭扰,更是难上加难。

  短暂的冷场后,也许是担心高澄下不来台,段韶准备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差事,高澄却当先笑道:

  “常听闻,人心不足蛇吞象,前朝孝文帝将百万之众亲征,一心攻略荆襄之地,也只得了汉水以北,朕如今尚未渡淮,便起了分兵十万攻取江陵的心思,着实不该。”

  听闻高澄自责,众将纷纷请罪,段韶、斛律金、彭乐等人纷纷请求为君分忧,愿立军令状,领偏师夺取江陵。

  却都被高澄拒绝,他没有对将领们的迟疑感到失望,甚至很满意他们的前后反应,毕竟诸将并未好大喜功,不加分析敌我力量,便不自量力应下这份差事,若到来头损兵折将,还要靠他顾念往日情分法外开恩,那才叫惹人失望。

  高澄决定道:

  “此战只图淮南,不作他想。”

  定下了战略目标,众将便也齐心为高澄建言攻略淮南的策略。

  而第一条便是商讨如何渡河,究竟是强渡,还是往上游偷渡,或者干脆绕路,众将与随军谋士们各有说法,最终还是由高澄亲自拍板,才定下了章程。

  昭德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北齐南征大军抵达淮水北岸,就地安营同时下令北齐水师不计伤亡,掩护大军搭设浮桥。

  而此时,淮南,南梁豫州州治寿阳,在段韶救援徐州一战中伏,被射瞎一只眼的夏侯譒得知齐军将要选择强渡淮河,极力怂恿主帅萧渊明设下伏兵,趁齐军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然而萧渊明却心生畏惧,不敢出城设伏,毕竟小高王百万大军是吹牛,但三十五万水陆大军却没掺一点假。

  夏侯譒见说不动萧渊明,便又去游说同在寿春城中的南康王萧会理。

  萧渊明哪怕是亲侄儿,萧衍又怎么会放心将十万大军尽数交由他来执掌,便封赐孙儿萧会理为都督七州诸军事,总领十万大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的统帅,实际指挥权萧衍还是交给了侄儿萧渊明,而非以文史见状的孙儿。

  “大王,齐寇架设浮桥,渡河在即,若设伏兵,半渡而击,纵使不能一战功成,亦能挫其锐气,若任其渡河,齐寇弃寿阳不顾,直驱大江,我等坐守城池,又有何颜面回见天子。”

  夏侯譒激动道。

  萧会理虽然是孙子辈,但也是三旬年纪,毕竟萧菩萨年岁太大,高澄求娶南梁宗妇,都是在他孙女里挑,而不是去作女婿。

  夏侯譒继承其父的一万步骑,是城中最为精锐的部队,萧会理因其人粗险薄行,内心不大瞧得上他,但明面上还是和颜悦色的安抚道:

  “孤出镇时,陛下再三叮嘱,前线之事,皆由堂叔决断,孤虽总领三军,却只占名分,不得干预战事,夏侯将军不如再去劝劝堂叔。”

  夏侯譒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垂头丧气的离开萧会理的临时府邸,由于北齐作势渡河,寿阳城已经被管控,昔日人流穿梭的街道只有夏侯譒与其护卫。

  独眼夏侯又去找了一次萧渊明,但奈何对方心生畏惧,生怕设伏不成,遭遇败绩,堕了守军士气,坚决不许夏侯譒出城于淮南设伏。

  夏侯譒离开豫州刺史府,满腔愤慨,他仰天长叹道:

  “我有退敌良计,却不受用,时也!命也!齐人直驱大江,非我之罪也!”

  五月二十三日,浮桥早已搭建,高澄下令水师在北岸摆弄船舰,期间摇旗呐喊,大张旗鼓,做出一副要渡江的热闹景象。

  午间,高澄命令斛律羡领伪装为战兵的三万州郡兵为先锋,由浮桥南渡淮河,就地结阵。

  通过这两天南梁水师拼命想要破坏浮桥,数次与北齐水师恶战来看,高澄确定梁人已经相信了他强渡淮水的假象。

  就等着南岸伏兵趁斛律羡立足未稳之际杀出,可斛律羡都结好了军阵,预想中的南梁伏兵始终没有出现。

  其余部队在水师的掩护下一批批渡河,在南岸站稳脚跟,高澄也走过了浮桥,只是脸色难看得很。

  不一会,淮水南岸西侧响起了轰鸣的马蹄声,段韶、高敖曹、彭乐等人领五万骑卒奔至。

  第三百七十一章 城防

  高澄觉得南梁军中定有高人,否则如何解释他们能够看穿自己暗度陈仓之计,总不可能是南梁主帅畏敌如虎,连半渡而击这样的好机会都抓不住吧。

  原来高澄强渡淮河只是用来诱使梁人设伏的假象,段韶等人早就趁夜出营,延上游西行三十里,偷渡淮河,就等着南梁伏兵杀出,五万骑卒奔袭至战场,梁军遭受反埋伏,必然阵脚大乱。

  相较于强攻防备森严的坚城,他更希望能够野战歼敌,纵使不能全歼敌军,也能动摇守军军心。

  可如今计划落空,高澄望着风尘仆仆的段韶等人,总觉得自己这几日纯粹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陛下……”

  王伟正欲请罪,当日便是他在汝南城为高澄献上这条计策,却被高澄打断道:

  “此计得朕许可,非是王卿罪责,无需多言。”

  眼见高澄不以此治罪,王伟赶紧谢恩,他原本只是侯景幕僚,南征前突然被提拔为天子近臣,多有人不服,本想此番随军参谋立功,不曾想第一条计策,便徒劳无功。

  ‘罢了,万事开头难,幸好陛下宽容,不以为罪。’

  王伟自我安慰道。

  与此同时,眼见齐军尽数过河,南梁水师也撤离了淮河干流,准备退往淝水,依托淮南水系协助守城,袭扰齐军。

  这也是淮河与长江最大的区别,大军渡过淮水,粮草可以绕道运输,此时继续拦截江面,还不如退回去协防,毕竟淮河防线已经被突破了。

  当然,高澄丝毫没有突破淮河防线的喜悦,他已经感觉到了淮南战役的棘手。

  梁将夏侯譒担忧高澄置寿阳于不顾,长驱直入,未尝没有道理,毕竟当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就是采取的这种方法南征刘宋。

  但他并未察觉高澄南征与拓跋焘南征的区别。

  拓跋焘是建立在刘义隆北伐大败,大量野战部队被歼灭的基础上,旋即南征,史载刘宋诸部望尘奔溃,已经被拓跋焘将脊梁打垮,不敢再战。

  北魏大军所过皆降,遇到坚守的城池,也只需留军看守,固守坚城的刘宋军队根本不敢出城袭扰粮道,故而能够在粮道无忧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饮马长江。

  而高澄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此前南梁北伐大败,折损了羊鸦仁,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前了,萧渊明等人虽然畏敌不敢在野外决战,但高澄若是弃寿阳不顾,领主力南下,萧渊明还是有胆子出城给他整个活。

  若寿阳守军袭扰高澄粮道,齐军主力深入敌境,不能保障粮食供应,大军便有覆灭之危。

  当高澄骑兵由上游渡河的消息传至寿阳,夏侯譒也闭了嘴,再不复当日不得志的感慨,心中只有后怕。

  萧理会更是打定主意不会干预军事,全由其堂叔萧渊明主持。

  高澄万万没想到,他以为的南梁军中有高人指点,却只是其主帅萧渊明被他的名头给吓到,不敢野战而已。

  毕竟小高王十三岁领兵,从无败绩,麾下又有水陆大军三十五万,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坚守寿阳,为此,在高澄发布南征诏书后,萧渊明就一直在囤积粮草,城中积蓄,足可支应两年有余。

  只要有寿阳这颗钉子的存在,高澄就不敢放心南下。

  事实也确实如此,高澄领军来到寿阳城外,时值盛夏,午后的烈日晒得人心情烦躁,尤其是看到高耸的寿阳城池,更让高澄直皱眉。

  寿阳即寿春,虽然号称控扼淮水,但实际距离淮水还有一小段路程,城池以北是连通巢湖与淮河之间的淝水。

  寿阳地势并不险要,除北面水门以外,其余三面较为平坦,故而将城池修得极高,另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

  高澄没敢走近了,以免中了流失。

  在重重护卫下,往寿阳东、南、西三面巡视一圈,高澄眉头皱得更深。

  夜里,安下营寨,高澄问计于谋士:

  “众卿可有计策诱使梁人出城?”

  他是真不想强攻寿阳,尤其是梁军占据水上优势,可以源源不断由北侧水门运输补给入城,如江陵一般,围是围不死的。

  城内细作在封城前传回了消息,城中粮用充足,更有五万守军,萧渊明还大肆征召民夫协助守城,若是强攻,只怕要付出巨大伤亡才能啃下来。

  陈元康稍作犹豫,见同僚们还在凝眉深思,便当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臣以为不如留一支弱旅于寿阳城外立寨,看守城池,陛下亲领主力大张旗鼓弃寿阳而去,又于城外以精骑设伏,梁军见陛下远去,必然松懈,或会出城交战。”

  高澄闻言颔首,这个法子值得一试,又朝王伟问道:

  “王卿可有所得?”

  王伟一时半会没想到好法子,便附议陈元康之谋:

  “臣以为陈公所言甚是。”

  两人都未提过要以少量部队渡江直取台城。

  毕竟侯景能成功,是因为萧衍无备,如今萧衍在建康积聚兵马,真要以少股部队偷渡长江,只怕过得去,回不来。

  高澄又望向王纮、王峻,两人也暂时为有所得,便决定先按陈元康的法子试一试。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把戏做足,现在寿阳城下打一场,才好做出破城无望,引军向东,由淮阴南下的模样。

  昭德元年(548年)五月二十四,即高澄进逼寿阳的第二日,民夫们就已经在冒着城墙上的箭矢填埋三面护城河,后方,齐军投石机已经构架好了,与城墙上的梁军投石机对轰。

  天空中石块夹杂着箭矢乱飞,北齐民夫多有伤亡,但至当天夜里,终于是填上了护城河。

  翌日,齐军三面蚁附围攻,云梯架上了城墙,城墙上黑烟滚滚,被烧得滚烫的粪汁从城头浇灌,惨叫声、哀嚎声响彻天空。

  高澄远远站在后方,放眼望去,无数细小的人影,如蚂蚁一般从云梯上坠落。

  哪怕领兵多年,深知为将不仁,慈不掌兵的道理,可这般蚁附强攻的景象,此前也很少得见。

  第三百七十二章 八公山

  作为南北朝优秀青年演员的小高王深知诱敌的前戏必须演逼真了,故而虽然定下了诱敌之计,但齐军攻城力度可一点都不含糊,毕竟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强攻下寿阳,也无需再去诱敌。

  北齐用尽诸多手段,攻城五天不克,十五万州郡兵伤亡近万人,高澄当然不会将宝贝疙瘩一样的战兵用于蚁附,就算投入攻城,那也得耗到守城将士疲惫不堪,箭矢石块所剩无几的时候。

  到第六日,即昭德元年(548年)五月二十九,萧渊明立于城头,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齐军攻城部队士气低沉。

  萧渊明走到城墙北面,望着在水师护卫下陆续驶进水门的辎重船,对身旁的三军统帅萧会理笑道:

  “不出三日,齐寇主力必定撤围。”

  果然不出萧渊明所料,翌日,即五月三十,高澄见源源不断有军械如箭矢、石块等,由水道运送尽城,终于下令停止用杂牌部队损耗敌军守城器械的行为,命大将斛律金领五万州郡兵护卫十万民夫于寿阳城外堆垒土山。

  将伤兵由水师送回淮河以北后,自己则领五万骑卒、十万步卒,剩余九万州郡兵、近五十万民夫向东往淮阴而去,似乎要夺取淮阴作为前哨站,将战略重心由淮南西部转为淮南东部。

  沿途大张旗鼓,声势浩大。

  但萧渊明始终没有动作,他不清楚高澄是不是会来一招回马枪。

  六月十四,萧渊明得到情报,证实高澄的确领了步骑二十四万以及数不清的民夫围困淮阴城。

  其实无论齐军主力是否撤围,有北面水门的存在,高澄都无法断绝寿阳内外消息。

  由于此前蚁附攻城,州郡兵的十七肉眼可见的低落,南梁探子也将这一情况早早通报给了萧渊明。

  如今得知高澄主力已然东进,萧渊明在下令水师向东进发,协助淮阴防守的同时,也开始谋划将寿阳城外正在护卫土木作业的北齐五万州郡兵一口吞下。

  六月十六,由安康王萧会理坐镇寿阳,萧渊明亲领夏侯譒等人,统御步骑四万,突然杀奔出城,北齐无备,十万民夫乱作一团,四散溃逃,本就士气不振的州郡兵们因民夫跟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无法结阵抵御,斛律金只得下令向淮北撤军。

  萧渊明眼见齐军溃败,更是急催部众追逐,一连跑出五里,到了寿阳以北的八公山下。

  前秦苻坚以百万之众南征,给世人留下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典故。

  然而这一次,八公山上不仅有草木,更有北齐五万骑兵主力。

  原来高澄在淮阴城下的骑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北齐骑军一人两马甚至三马,高澄于是只给骑卒们留下一匹战马,藏身于八公山,其余马匹则由步卒骑马假扮骑卒,至于缺少的步卒,便从民夫里拉人顶替,近五十万民夫,少个五万人,南梁探子短时间内也难以查清。

  当萧渊明率领四万步骑,追杀北齐溃卒五里,俘获大批降卒的同时,自身也早已失了阵型。

  八公山上突兀响起一声锋镝,藏身于山后的高敖曹、段韶分领四万骑卒自左右包抄,彭乐领一万骑卒从八公山上冲锋而下,有如猛虎下山,气势震慑人心。

  萧渊明说是有四万步骑,实则以步卒为主,夏侯氏一万私兵中,只有骑卒两千人,就已经号称冠绝一时,可想而知南方确实缺少马匹。

  用两条腿奔跑追杀敌军五里地,将士们早已疲敝不堪,如今齐军五万黑甲骑士形成三股洪流包抄而来,不得喘息的梁军还未重新结阵抵御,就被彭乐、高敖曹、段韶三人冲散。

  任凭萧渊明如何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当世论及骁勇,难有人与高敖曹、彭乐二人相媲美,连侯景在轻视二人无谋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二人擅长猪突陷阵。

  高敖曹曾以十余骑大破尔朱羽生五千大军,彭乐亦在邙山大战打得宇文泰拿金带赎命,这哥俩与段韶分领五万骑,随从都督尚有斛律羌举、斛律平、叱列平、皮景和、慕容俨等骑将,无一不是精于骑战之人,这么一支部队以逸待劳,以有备算无备,萧渊明拿什么反败为胜。

  三支北齐骑卒化为十余股,凡是有梁军步卒在聚集,被冲锋过去,将其杀散。

  步卒对抗骑卒,能否结阵至关重用,若是能结成阵型抵御住骑兵冲击,立在马上的骑兵就成了活靶子,可若是阵型被冲散,就如此刻八公山下的战斗,骑兵左突右冲,从梁军之中来回贯穿。

  夏侯譒眼见大军被尽数分割,任人肆意冲杀,心知局势再难挽回,急领两千骑撤出战场,连寿阳也不敢回,毕竟遭此大败,寿阳城内空虚,任凭物资再多,人心惶惶,也难以久守。

  这两千骑兵可是夏侯氏私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哪怕溃逃回江南,萧菩萨也不会降罪杀他,这也是夏侯譒不愿留在此地拼命的原因,真把夏侯氏两千骑卒损耗于此,他就是宗族的罪人。

  萧渊明望见夏侯譒领骑卒绝尘而去,口中谩骂道:

  “竖子无胆,愧以夏侯为姓!”

  而此时彭乐已经认准了萧渊明的帅旗,独领三千骑朝他杀奔过来。

  彭乐年过四旬,却气力未衰,仍是另一时空在沙苑大战上,截断肠子,领军厮杀,高欢大军溃败时,却能在局部战场杀溃西魏将士的狠人。

  一杆马槊挥舞,无人能近其身,随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萧渊明终于丧了胆,再也顾不得麾下军队,拨马便要逃。

  却被彭乐拍马赶上,一槊打在马腿上,萧渊明摔落马下,彭乐不管其生死,自有骑从为之查探,转身一杆将帅旗拍断大喝道:

  “梁帅以受擒,余众何不速降!”

  随他冲阵的三千骑卒无论呼喊,统一用汉话齐声大喝道:

  “梁帅以受擒,余众何不速降!”

  本就陷入苦战的梁军将士闻言,望不见帅旗,于是再也没了战心,除去趁乱逃出包围的溃卒,其余纷纷放下武器。

  战场上,乞降声此起彼伏。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纳降

  六月十六,八公山一战,梁军实际主帅萧渊明被俘,来不及清点战果,留斛律金继续收拢北齐溃卒与民夫,段韶、彭乐、高敖曹等人将梁军俘虏押至寿阳城下,并命骑士将萧渊明绑在马上,绕着三面城墙示众。

  萧会理在北齐军至以前,开城门收纳了不少逃回来的将士,但也深知待高澄主力回师寿阳,断然守不住城池。

  毕竟物资再多,也要有充足的军士守卫,单凭这些丧胆的降卒与城中百姓,如何扛住高澄几十万大军日夜围攻。

  六月十八,萧会理留大将赵伯超守城,自己则由北面水门乘船逃离寿阳。

  萧会理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赵伯超后脚就起了献城的心思。

  十九日,赵伯超便召来诸将,其中就包括从八公山下逃回的大将胡贵孙,赵伯超忧心忡忡地对众人说道:

  “贞阳侯(萧渊明)兵败八公山,南康王(萧会理)弃城而走,留我等困守死地,如今军民恐惧,人心动摇,若齐帝率众西返,我等应该如何?”

  胡贵孙并未从赵伯超的遣词用字上摸透他的心思,毕竟人家都尊称齐帝了,心思灵泛些的都知道其实对方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可惜胡贵孙是个粗人,他直言道:

  “为将者自当以身报国。”

  赵伯超环视诸将,见无人附和胡贵孙,于是朝亲卫使了一个眼色,亲卫会意,抄刀从身后将胡贵孙砍翻在地。

  大敌当前,同室操戈,堂中诸将惶恐,担心赵伯超一不做二不休将众人全杀了,正欲拔刀相向时,却听赵伯超道:

  “齐军势大,城不能守,我等若弃城而走,必受罪责,若负隅顽抗,则性命难保,我愿据城降齐,得以保全城中军民,众将欲随我救寿阳百姓者,请袒左臂。”

  说罢勒起袖子,将左臂袒露出来。

  堂上众将齐声称善,于是纷纷袒露左臂,大家伙都知道,萧会理能够弃城而逃,是仗着自己是萧衍最疼爱的孙子,他们可没那运气投胎到萧家。

  胡贵孙的尸首被抬出了大堂,鲜血滴淋,而堂中众将,却已经在准备与齐军接触。

  寿阳使者来到齐军大营,言称只要能保住城中将领们的富贵,众人愿意献城投降。

  但偏偏高澄没有在军中安排主事之人,毕竟这可是他的骑兵主力,足足五万人,能够得他信任的段韶又不具备统帅资格。

  高澄事前也不会想到居然能够这般顺利,一战生擒敌军主帅,萧渊明在两个时空都被高氏生擒,也算是命里注定应有此劫。

  营中有人主张等高澄回来之后,再与寿阳守军商量纳降事宜,然而段韶认为迟则生变,以北魏太祖拓跋珪攻中山为例,认为不能再等高澄回师,力主答应使者要求。

  拓跋珪攻中山时,守将趁夜弃城而逃,城中无主,拓跋珪趁机抢占东门,本欲就此攻克中山,然而大将王建为了方便劫掠财物,建义拓跋珪到天亮再入城,于是拓跋珪退兵。

  可第二日再要入城,却发现城中军民拥立没来得及逃走的赵王慕容麟为主,闭门固守,拓跋珪一连攻城数日不能破。

  值此关键时刻,北齐将领无人敢作王建,毕竟凭拓跋珪与王建的亲密关系,事后也气得把口水吐他脸上,谁知道寿阳若真的出了意外,小高王会不会拔剑劈了他们。

  众人决定接受寿阳守军投降,但由谁出面纳降又是一个难题,还是那句话,高澄并未安排主将,而是任段韶、高敖曹、彭乐为大都督,统御诸位都督分领骑兵主力。

  最终三人商量一番,由他们以及收拢了溃兵与民夫的斛律金四人一同纳降。

  昭德元年六月二十,赵伯超在齐军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后,率众将出城请降,斛律金、段韶、彭乐、高敖曹四位军中大都督受降,占据寿阳。

  自五月二十三日高澄大军南渡淮水,用时二十七日占据淮南重镇寿阳,于八公山一役生擒南梁贞阳侯萧渊明,杀敌五千余,除夏侯譒逃亡江南的两千骑外,剩余三万多人几乎全做了降卒,毕竟大部分溃卒都是逃亡寿阳城里,跟随赵伯超献城投降。

  然而齐军此战损失同样不小,此前围攻寿阳五日,州郡兵就有近万人的伤亡,之后作为诱饵,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而民夫方面,被梁军追杀,情急之下,投水而死者,更是数以万计,毕竟计谋总要有个保密性,高澄连州郡兵们都未告知,民夫又如何晓得其中内情。

  经斛律金盘点,加上此前填充护城河,民夫少了近三万人,不知道其中能有多少人侥幸逃回了淮北。

  不过对于北齐来说,哪怕三万民夫无一生还,以这些人与一万两千州郡兵的代价占据寿阳,俘获三万梁军,无疑是一场大胜。

  高澄在得知八公山大胜的具体消息,就已经得知寿阳指日可下,正犹豫是否继续围攻淮阴还是回师寿阳的时候,又得知寿阳守将赵伯超请降,他更是毫不怀疑对方献城的诚意,毕竟这位兄台在后世可被誉为失败主义将领。

  终其一生都在践行一个准则:贼众势大,不如回军。

  高澄立即下令,命斛律金领州郡兵二万八千留守寿阳,看押俘虏,段韶等人领其余人带上萧渊明往淮阴过来。

  同时命人打开寿阳府库,安抚作为诱饵的州郡兵以及大赏立下功勋的骑兵将士,陈留王彭乐以生擒萧渊明以及八公山一战之功,被赏赐布绢5000匹。

  段韶、高敖曹得赏布绢3000匹,斛律金因诱敌有功,同样被赐予布绢3000匹。

  至于其余督将,按八公山一战功劳大小,分别获赐布绢1000到2500匹不等。

  凡是参与八公山一战的骑卒,皆有不等的赏赐。

  诏令传达至寿阳,众将士无不欢腾鼓舞。

  要按北魏时的旧习惯,入寿阳的当天他们就把府库搬空了,不过高氏掌权发放军饷后,往往要等战后按功封赏,不许私自抢掠,这是规矩。

  第三百七十四章 贵客贞阳

  由于高澄索要萧渊明瓦解淮阴守军人心,段韶便派一支骑兵快马将其送往淮阴城下,自己则与彭乐等人领主力骑军牵马步行。

  毕竟代步的马匹都被高澄搜集去,假作骑兵掩人耳目,押送萧渊明的那支骑兵都是硬生生凑了一人三马。

  斛律金五万州郡兵为诱饵,阵亡两千余,留了两万八千守寿阳,剩余两万人随段韶等人一同东行,与高澄汇合。

  淮阴守军仅当地州郡兵数千人,此时城外却有北齐十万战兵步卒,九万州郡兵,也许围攻一两日就能破城。

  但高澄向来是个该省省,该花花的性子,淮阴守军初始不降,他也不攻城,等萧渊明送到了,拉去城下转一圈再说。

  当萧渊明被押至淮阴城外大营时,并未得见高澄,甚至还没入营,就被军中都督尉兴庆给提了往淮阴城下示众。

  果然如高澄所料,淮阴守将眼看萧渊明被擒,知晓寿阳失陷,外无援军,也不再作挣扎,开城向北齐请降。

  高澄亲自纳降,入城后却让尉兴庆将萧渊明带来,当着萧渊明的面对尉兴庆严厉训斥道:

  “贞阳侯,朕之贵客也!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他,还不速速向贞阳侯请罪!”

  尉兴庆给高澄当了许多年的亲信都督,知晓自家天子究竟是个什么性子,连忙向萧渊明赔罪。

  萧渊明连称不敢,心道:

  ‘尝闻高澄好作伪,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分明是他授意这人将我捉去城下示众,偏偏又要故作不知。’

  想是这样想,但他也不敢说穿,万一高澄恼怒,把自己杀了,那多划不来,据说这高澄劝降从不说第二遍。

  就在萧渊明打算只要高澄一开口劝降,自己就伏地叩拜谢恩的时候,却听高澄感慨道:

  “每逢大战,民生艰难,朕平生不好与人斗,故求婚于梁主,奈何受其辱,否则,何至于此。”

  “此中定有误会,兴许是建康有小人蛊惑君上,外臣愿为陛下书信,向朝堂表明求亲诚意。”

  萧渊明唯唯诺诺,也不敢反驳分明是你高澄自己造谣,非要把屎盆子扣在我家陛下头上。

  高澄摇头道:

  “事以至此,又如何再结秦晋之好,不过朕确实有意由贞阳侯为我书信一封,如今合肥有守军三万,贞阳侯受命主持淮南战局,想来守城将领与萧君有旧,不知萧君是否愿为朕去信劝说。”

  原来萧衍为萧渊明调派十万水陆大军,其中四万守寿阳,三万守合肥,另有三万水师策应,如今得知寿阳城陷,受萧渊明指派救援淮阴的三万水师已经退往合肥,高澄希望萧渊明能为自己劝降合肥守将。

  萧渊明心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高澄折节下交,果然另有图谋,只是他未免太高看了我。’

  萧渊明并无把握能为高澄说降合肥守将,因为此时镇守合肥的正是八年前逃回南梁的大将兰钦。

  兰钦因在关中大败,只身逃回南梁,获罪被贬,故而并未参与交州之战,便也逃脱了被南安侯萧恬密谋毒害的命运。

  北齐大举南征,四十六岁正值壮年的兰钦再获重用,受命镇守合肥,名义上受南康王萧会理的节制,实际听萧渊明的调派。

  如今萧渊明被俘,萧会理弃城而逃,消息早就走漏,兰钦哪还会再听萧渊明的号令。

  不过此时寄人篱下,高澄让萧渊明写信,他也不敢不写,毕竟高澄都这般以礼相待,再要一口回绝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萧渊明也没把话说死:

  “外臣一朝受擒,自付或将受辱,却得陛下奉为贵宾,此恩此情,铭感于心,陛下欲图合肥,外臣虽与兰钦并无私交,亦愿为陛下书信一封。”

  高澄这等人精怎么可能听不出萧渊明的言外之意,他才不信萧渊明真的与兰钦没有私交,不过劝降合肥只是尝试而已,成了自然是大喜事,不成也只是随便拿一名降卒送信进城,无甚损失。

  淮阴不战而下,萧渊明作为俘虏已经起到作用了,到时候哪怕兰钦不降,高澄还是会让萧渊明往合肥走一圈,毕竟主持淮南战局的萧渊明被擒,对守军士气多少都有点打击。

  况且利用完萧渊明,还可拿他索要赎金。

  萧渊明虽然只是萧衍之侄,却极受宠信,否则也不会让他主持淮南防线。

  高澄在心底对萧渊明的估价可不低,少说也得三万匹布,什么?萧衍的亲儿子萧纪才三千匹?

  那都是八年前的老黄历了,赎买战俘也是有通货膨胀的,懂不懂。

  一提起萧纪三千匹布,高澄就来气,都怪贺六浑那败家玩意。

  三万匹布不是一个小数目,但高澄相信他能在战后拿到这笔赎金,毕竟萧渊明在萧衍心中的分量可不轻。

  ‘贞阳旦至,侯景夕返。’

  原时空中,高澄抓获萧渊明,将其奉为贵宾,利用他离间萧衍与侯景,声称只要萧衍送回侯景,他就愿意归还萧渊明。

  萧衍于是回了这一句话,表示愿意与他做这笔交易。

  但既然是离间计,总不能瞒着侯景,于是很不凑巧的,高澄与萧衍暗中联络,居然在经过侯景防区时,意外被他发现,得知萧衍要出卖自己,侯景走投无路,只能听从王伟的建议,以八百骑渡江,死中求活,才有了侯景之乱的爆发。

  萧衍答应以侯景交换萧渊明,足以证明他对这个侄儿的看重,毕竟这件事干出来,以后谁还敢降梁,难道就不怕萧衍反手把自己卖了。

  因此,单凭一个侯景还单换不了萧渊明,萧衍为此还押上了自己的政治信誉。

  问题来了,一个侯景,加上萧衍的政治信誉,值不值三万匹布?

  高澄觉得自己的心理价位似乎可以再往上抬抬。

  八公山被擒的南梁将领可以用作买卖,索取赎金,只不过寿阳城的守将就没这个价值了,萧衍总不会花大价钱把他们赎回去,再全给砍了吧。

  有钱也不是这样霍霍,况且高澄要这样做生意,以后也没人敢降齐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定计

  萧渊明的劝降信还在去往合肥的途中,段韶等人领五万主力骑兵与二万州郡兵已经抵达淮阴与高澄汇合。

  “朕能得寿阳,全赖长猷(陈元康)献谋与诸将用命。”

  庆功宴上,高澄举杯对众人说道:

  “八公山一役,扬我大齐天威,望诸君继续努力,夺下合肥,全据淮南!”

  众人纷纷举杯相对,齐声恭维是高澄临阵决机才有此胜,尽皆满饮杯中酒。

  宴席上,高澄与众将欢歌曼舞,难得尽兴。

  自太昌二年,即公元533年起,高澄便一直在强调军中纪律,严禁私掠百姓,过往大多是高欢、高澄两父子亲自统军,少有如寿阳一战分兵。

  寿阳作为与合肥并列的淮南两大重镇之一,繁华毋庸置疑,扬州还要等未来大运河开凿,才会兴盛起来。

  这一次众将领兵入寿阳,能够严格约束军纪,以最快速度恢复城内正常生产生活,更让高澄喜出望外。

  齐军占据寿阳,因展现出来的良好纪律,并未祸祸百姓,故而不曾激起寿阳百姓的抵抗,毕竟寿阳这些年,本就在南北之间反复易手,寿阳百姓对于是当梁人,还是当齐人,抵触情绪与江南不能等同。

  当夜,君臣尽欢,宴罢人散。

  翌日,宿醉后的高澄唤来陈元康等四名谋士与段韶,问策道:

  “寿阳、淮阴既下,我等也算在淮南站稳了脚跟,欲全据淮南,为今之计,又当如何作为?”

  陈元康昨日因献策之功,被高澄赏了三千匹布,与段韶、高敖曹、斛律金等同,为第二赏格,仅次于生擒萧渊明的彭乐,着实惹得其余三名谋士羡慕。

  今日高澄问策,王峻当先建议道:

  “合肥,淮南重镇也,若取之,各地必然望风而降,全据淮南易如反掌,臣以为当集重兵攻合肥。”

  此言一出,不等高澄斟酌,王伟便反对道:

  “合肥守备充足,又有名将镇守,寿阳前车之鉴在前,必然不会出城浪战,臣以为不可急图,不如分兵攻略淮南诸地,陛下亲领十万精锐逼近合肥,使江南梁军不敢渡江救援其余州郡,待合肥沦为江北孤城,若梁人不南撤,城内也是人心惶惶,破城并非难事。”

  此言一出,高澄顿感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十万大军临合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仔细想来,王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吃了寿阳的亏,梁人必无可能再被他勾引出城,兰钦虽为名将,但并无傲骨。

  他与萧衍宠臣朱异与太子萧纲宠臣韦粲交好,曾受羊侃当众羞辱:你小子以铜鼓买朱异为父,韦粲为兄,归依不当。

  兰钦当然没有认朱异作父,就这侮辱,最后低头的还是朱钦,哦不,兰钦。

  事后,兰钦向羊侃下拜谢罪,第二天有大臣告诉兰钦,你虽然屈膝认错,但是羊侃并未消气,你能否再去拜一次。

  你猜怎么着,这位在《梁史》中与陈庆之并传的当世名将,依言又一次向羊侃请罪,才使辱骂他认朱异为父的羊侃消了气。

  兰钦此人能屈能伸,高澄心知若其决心固守,哪怕在城外骂臭其祖宗十八代,兰钦也能置之不理,若依王峻之言,强攻合肥,纵使能得此城,军民伤亡估计要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按照王伟所言分兵攻略各地,是合肥沦为孤城,不管梁军最终会不会放弃合肥,城内人心必然动摇。

  此时南梁在淮南其余州郡仅有当地少数州郡兵驻守,大不了请自己的贵客萧渊明多走几趟,绕城转悠几圈,想来除了抱定要与城池共生死之人外,其余守将多会选择献城投降。

  将淮南各地尽快纳入北齐体系,恢复生产,高澄也可不急不缓的再去图谋合肥。

  心中已有计较,但高澄还是望向段韶、陈元康等人,想听听他们对分兵之计的看法。

  北齐将领勇则勇矣,但多是高敖曹、彭乐这等勇而少谋之人,智勇兼备的将领,仅段韶、慕容绍宗、侯渊等寥寥数人,其中以段韶眼光最为长远,于是才有了今日召他前来问计。

  段韶见高澄看向自己,进言道:

  “臣以为王常侍所言分兵之策颇有道理,然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是否该进逼合肥,以震慑江南,臣以为还需再作商榷。”

  王常侍即指王伟,与两汉时期不同,常侍非指宦官,曹魏时将散骑与常侍二职合一,称为散骑常侍,以士人任职,为皇帝顾问,在朝则规谏过失,出行则骑马随从,高澄征召王伟入朝,便是授予其散骑常侍一职。

  散骑常侍中的资深者,则称为祭酒散骑常侍,陈元康便又被称作陈祭酒。

  段韶知道进逼合肥,震慑江南是个好主意,梁人因害怕齐军趁机偷渡长江,直驱建康,肯定不敢渡江救援淮南诸地,只得隔岸观火。

  但作为臣子,必然不能让天子冒一丁点风险,哪怕梁人根本不敢出城野战,而段韶又深知以高澄的性子,怎么可能将十万精锐假手于人,因此,他说的是再做商榷,而非请命领军。

  所以说,作为另一时空北齐三杰唯一善终之人,政治敏感度可比斛律光、高长恭强太多。

  陈元康同样附议段韶的看法,王峻原本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但见段韶、陈元康出言支持王伟,便也不敢反驳,毕竟这二人可是高澄最亲近的臣子。

  高澄清楚段韶话中的意思,若是反对进逼合肥,必然会直接提出来,而不是说什么再做商榷。

  他最满意段韶的一点,就是知晓分寸,不过正如段韶所想,十万精锐高澄必然是要自己握在手中。

  “八公山一役,梁人闻风丧胆,必然不敢渡江,朕亲领大军进逼,无甚危险,况且朕十三岁代父征伐叛逆,久经沙场,莫非朕不知兵?陆战不比水战,梁人但凡北上,朕必歼之!”

  小高王言语间不乏自信,他也有这份底气。

  第三百七十六章 局势

  昭德元年(548年)七月初三,在淮阴城下休整两日后,北齐大军兵分三路,一路以渡淮南下的徐州刺史高岳为主将,领州郡兵三万,由步军都督元景安、尉兴庆分领两万战兵步卒,骑兵都督侯渊领骑卒五千随从,分得十万民夫,沿淮阴南下,沿途攻略淮南东部州郡。

  第二路则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同样领州郡兵三万,由步军都督步大汗萨、薛孤延分领两万战兵步卒,骑兵都督皮景和领骑卒五千随军,拨付民夫十万,攻略淮南西部州郡。

  第三路由高澄亲率骑兵四万,步军六万,携带三十万民夫,领骑将彭乐、高敖曹、斛律羌举、斛律平、叱列平、慕容俨等,步军将领韩轨、暴显、綦连猛等进逼合肥。

  至于剩余五万州郡兵及不足十万民夫则全部交由段韶,命其坐镇淮阴,负责分派军士驻防高岳、慕容绍宗新得之地。

  就在三路大军南下的同时,周边局势也有了变化。

  首先是高句丽,公元531年,即高欢信都建义的同年,高句丽君主,在位12年的安藏王高兴安被刺杀,由于高兴安无子,王位被其弟高宝延继承,是为安原王,遣使向洛阳朝贡,于532年得到元善见的册封。

  高宝延以小宗即位,为安抚各方势力,立三位王后,三位王后各有派系,其中一位无子,另外两大派系为了王位继承权展开争夺,哪怕高宝延在长子高平成出世后即定为太子,却也不能缓解这一矛盾。

  高句丽自此结束了由好太王高谈德以来,一百余年欣欣向荣的进取时期,陷入内斗,实际开始走向衰落。

  三年前,即公元545年,高宝延身死,两大派系为争夺王位险先兵戎相见,最终太子高平成的支持者夺取兵权,才能上位,是为阳原王,时年八岁。

  但权力的争夺并未随着阳原王上位而终结,争夺王位的失败者们痛定思痛,开始建立军队,对自己的领地进行实际控制,高句丽国内部实质陷入分裂局面。

  高澄使者抵达平壤后,先是为高平成册封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领护东夷校尉、宁东将军、高丽王。

  之所以是高丽王,而非高句丽王,是因为公元5世纪后期以来,高句丽改称自己为高丽。

  使者全盘遵照高澄的交代,以外部冲突掩盖内部矛盾的说法,怂恿高句丽出兵攻灭新罗、百济,全据朝鲜半岛。

  为表诚意,同时将北齐南征计划尽数告知,阳原王初始不信,但随着高澄发布南征诏书、讨梁檄文,这才深信不疑,没有了北齐偷袭的后顾之忧,于是高句丽真的派兵南下,试图攻灭新罗、百济,结束朝鲜半岛三国鼎立的局面。

  与此同时,高句丽南征之际,高澄派出的另两路使者也由海路抵达朝鲜半岛南部,以唇亡齿寒为例,促成新罗、百济的联合,两方虽各怀鬼胎,但面临高句丽的军事压力,也能齐心抵御。

  至于东北另外两股势力,考虑到库莫奚人自北魏时期,便屡屡朝贡,高澄篡国后,也遣使入朝,请求贸易,高澄于是派遣使者册封辱纥主部落首领为奚王,开放幽、辽二州边境,与其贸易。

  奚王面向洛阳,再三叩谢,在高澄搅乱朝鲜半岛风云,诱发南北大战,高句丽无暇分身的情况下,库莫奚人更不可能威胁到北齐在辽西的统治。

  至于尚未步入部落联盟的契丹八部,高澄的使者堪称战争瘟疫,每到一部,总要以辱纥主部首领受封奚王为例,刺激契丹八部首领,挑拨他们的旧怨,使他们专注于内耗。

  可契丹未能结成部落联盟,如库莫奚人一般决出联盟领袖,就在于契丹八部实力相当,故而虽然在高澄派出的使者挑拨下,彼此打得昏天黑地,但短期内依旧没有任何部落具备超然于其余七部的实力。

  在契丹内乱爆发后,北齐在库莫奚族的使者又按照高澄此前交代,怂恿奚王趁机劫掠契丹,深化两方之间的矛盾。

  高澄在东北地区的策略属实缺德带冒烟,但效果确实显著,高句丽南征,由于国内矛盾,无法全力以赴,有那群王位争夺失败者们拖后腿,深陷朝鲜半岛南北战争的泥潭不能自拔。

  而契丹内部交兵,库莫奚人隔岸观火,伺机火中取粟子。

  即使高澄大军南下,辽、幽二州亦无边境烽火。

  相比于东北方向的吵闹却又安宁,关陇地区却在安宁中蕴藏战争的黑云。

  宇文泰仅仅得知所谓‘索虏何德主天下,北伧焉能配贵女’的说法,就猜测出高澄即将对南梁用兵,而且是一场大战,否则不会在战前掀起一场舆论攻势,只能说毕竟是老对手了。

  于是他立即将修筑防御工事为名,将主力部队伪装成被征集的民夫,往汉中集结,试图迷惑高澄,趁其不备,袭取关陇。

  然而宇文泰太小看高澄对他的重视,宇文泰的保密功作做得很好,但高澄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抽调关陇兵力南征,更派遣斛律光领鲜卑兵三万协防。

  宇文泰知晓斛律光西进,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

  北齐在关陇驻扎了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又凭陇山之险据守,在有防备的前提下,宇文泰心知单凭自己北伐难以功成,需有吐谷浑东出,迫使北齐分兵抵御。

  于是派遣使者前往吐谷浑游说夸吕,愿与其共分关陇,许以陇右之地。

  高澄虽早有预料,也派遣了一路使者抚慰,但筹码着实没有宇文泰丰厚,毕竟宇文泰是在拿别人的家当许诺,自然大方得很。

  夸吕有心出兵陇右,进攻湟河(青海化隆)、西平(青海乐都)二郡,但斛律光领三万大军巡视陇右,耀兵河西,却使他又踌躇起来。

  正犹豫之际,斛律光派遣使者来到伏俟城,终于使夸吕下定了决心。

  第三百七十七章 使者

  创业之主在鼎立基业后,只要不玩兔死狗烹那套,一般来说不太依赖宗室的支持,那是后继之人该干的事情。

  究其原因,还是君主与勋臣们在披荆斩棘、草创基业的过程中,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同时作为开国之君,他们自身的威信也非后继之人能够比拟。

  纵观古今,就没出现过勋臣集团集体背弃创业之主的现象,李渊除外,毕竟李二凤在军中的威信可能比他这个父亲还高。

  高澄与二凤的情况大同小异,都是深度参与其父创业,并且功勋卓著,区别在于高澄是嫡长子,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二凤却只是小宗。

  高欢毋庸置疑是高齐政权的创业之主,但小高王的威信也不逊其父,哪需要如高洋、高演等人支持才能坐得稳北齐皇位。

  既然无需他们的辅佐就能抓紧权柄,又为何还要给那些能威胁到自己的兄弟加以实权。

  由于高澄的出现,历史面目全非,在第一次科举,名列经典科第二的礼部郎中王晞并未能与高演延续另一时空的友谊。

  谁都知道小高王对自己嫡亲弟弟的态度,连南征都不忘把高洋、高演栓在身边,王晞脑子坏了才会与那位常山郡王结交。

  此次斛律光西行,高澄派遣王晞随军,协助处理军中文事之余,还对斛律光与王晞另有一番交待。

  出使吐谷浑国的北齐使者从亲齐派大臣处得知宇文泰派人北上,立即传回消息,斛律光遵照高澄叮嘱领兵巡视陇右,以作震慑之余,由王晞出使吐谷浑。

  王晞来到伏俟城,即刻受到了吐谷浑汗夸吕的接见,才向夸吕见礼,夸吕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上国两度遣使,又兼斛律光耀武陇右,敢问大齐天子究竟是何用意?”

  王晞理了理衣冠,这才从容道:

  “陛下有言转告可汗,可汗若受宇文泰蛊惑,出兵陇右,齐军必会退往萧关、大散关,放弃陇右,死守关中,可汗自可与宇文泰争夺陇右之地。”

  不等夸吕面露喜色,王晞却又厉声道:

  “然可汗违背盟誓,上天不惩,陛下亦会兴兵问罪,大齐将迁都长安,以倾国之力,毕生与可汗周旋,不再南顾!”

  一番恐吓,让夸吕脊背发凉。

  宇文泰许诺共分关陇,他得关中,由夸吕收获陇右,有宇文泰在关中抵御高齐,这才使得夸吕动心。

  但高齐要是主动放弃陇右,死守关中,凭借十五万兵力,以及关东留守兵力支援,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逞。

  如此,空出来的陇右宇文泰能看着自己全吞下?

  即使两方共分陇右之地,只得了半个陇右的宇文泰就能替自己挡住北齐兵锋?

  又或者让宇文泰全吞陇右,那他夸吕此番背盟究竟在图什么,就为了激怒高澄,让他如恐吓之言中所说,与自己死磕一辈子?

  夸吕不相信高澄真会恼羞成怒的放弃混一中国,而向吐谷浑用兵。

  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毕竟吐谷浑国的国力远远比不得高齐,否则当年也不会成为北魏附庸。

  思忖许久,他终于有了决定,对着色厉目张的齐使王晞笑道:

  “大齐天子多虑了,昔日盟誓,言犹在耳,我又怎会助纣为虐,行背盟之事,烦请转告天子,夸吕虽蛮夷,却也知信义,愿与大齐永结盟好。”

  王晞心底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不依不饶地正色道:

  “可汗既然仍记往日誓言,请斩宇文泰之使,以明心迹!”

  夸吕害怕惹怒高澄,却不怕得罪宇文泰,毕竟与蜀地之间还隔了一个陇右,宇文泰在北伐成功之前根本打不了他,即使北伐成功了也要抵御高澄的反扑,更不可能与他交恶。

  当天,由前一批齐使确认过后,王晞带了十余颗头颅回去向斛律光复命,斛律光这才从陇右退回大散关,专注防备宇文泰北伐。

  原时空中,吐谷浑实行远交近攻之策,与东魏联姻,趁东西魏大战,屡屡出兵在西魏后方作妖。

  待高欢死后,宇文泰得以抽身,只是领兵巡视陇右,一仗未打,夸吕便已震惧,遣使向西魏贡献方物,从此专注于废杀太子,再不敢兴兵犯境。

  如今高澄扬言他若敢在自己背后搞事,这辈子啥也不干,迁都长安,专门盯着他打,这威慑力可比宇文泰巡视陇右大多了,夸吕被恐吓后,献上了宇文泰使者的头颅也在情理之中。

  南梁正面临高澄南侵的威胁,不可能再有余力图谋蜀地,宇文泰此时早就来到了汉中。

  没盼来吐谷浑出兵的好消息,反倒知晓使者被夸吕所杀,他也只得无能狂怒,正如先前所说,宇文泰还真就拿夸吕没办法。

  没了吐谷浑的帮助,面对高澄在关陇地区安排的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严阵以待,宇文泰立于汉中城头,东望长安,最终却只剩了一声叹息。

  这期间他也曾派遣细作往关陇煽动民众叛乱,但如今关陇之人大多是关东迁民,按照他们的说法便是‘高氏分我田地,免我税赋,宇文氏于我有何恩义?’

  关陇内部乱不起来,寄予厚望的外援吐谷浑人杀使决裂,也不知那柔然人究竟怎么想的,不会真以为嫁了女儿给高澄,他就真把你阿那瓌当岳父一辈子敬着吧。

  这也就是宇文泰久在蜀地,当然不知晓漠北柔然与突厥的对立。

  毕竟这时候,突厥在明面上还是属于柔然附庸,在宇文泰的视角,柔然攻灭仇敌高车,自该是一统漠北的局面,他着实想不通为何阿那瓌会放任高澄南下,而不在背后添乱,难道他就不怕高澄真的混一中国,反过头来咬这个岳父一口?

  阿那瓌当然怕,但他更怕自己出兵袭扰北齐边境,惹恼了女婿,将他推向突厥一方。

  尤其是在知晓高澄与突厥结下婚约的情况下,今时不同往日,突厥基本完成了对高车余部的整合,对草原霸权的野心也逐渐展现。

  高澄的使者将婚约暗中透露给阿那瓌的同时,也告知他,高澄拒绝了突厥共分柔然部民的提议,不会干涉草原战事,也希望阿那瓌不要在北齐南征的时候干涉中原战局。

  事实与使者所言略有出入,比如高澄拒绝的是突厥请他出兵,所谓共分柔然部民,是突厥人给予他不干涉漠北霸权之争的报酬。

  可谁让小高王是个大孝子,报喜不报忧,怎么地,岳父难道就不是父了么。

  一个吞并了高车余部的突厥已经让阿那瓌感觉到棘手,若使高澄与之联合,柔然更难抗拒。

  高澄如果真有那份本事,能够统一华夏,大不了柔然回到早些年时光,曾向北魏称臣一般,沦作高齐附庸。

  对于阿那瓌来说,打不过高澄,大不了上表称臣,这时候还没有中原王朝能够实际控制漠北的先例。

  可要是没打过突厥,便是身死国灭,为突厥所吞并。

  在突厥崛起的情况下,阿那瓌又怎会惹怒高澄,去干涉中原战事。

  阿那瓌的顾虑,同样也是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所要面对的。

  有些人是谁赢,他们帮谁,但草原霸权争夺上,高澄帮谁,谁便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柔然人投鼠忌器,突厥人也不敢在陇右北疆兴风作浪,只能说高澄确实选择了一个好时候出兵南梁,周边势力仅有宇文泰有心给他拖后腿,但偏偏他又是实力最为弱小的存在。

  宇文泰不知为何柔然没有给予高澄压力,而吐谷浑不惜杀使决裂,也不愿与北齐为敌。

  如今关陇屯驻重兵,关东亦有大量留守部队可随时增援,在未有内乱的情况下,单凭自己手上这支临时扩充来的八万军队,良莠不齐,如何能够得逞,这才有了宇文泰在汉中城头的一声叹息。

  他甚至派人去联络王思政,只要他愿意倒戈,愿上奏元宝炬,封其为关中王,世镇关中,可送回来的只是又一颗使者头颅。

  王思政不傻,他名义上节制关陇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但其中有一万战兵与五万州郡兵归属潘乐麾下,三万战兵由斛律光统率,这两人都是高氏死忠。

  自己麾下虽有一万战兵,五万州郡兵,但州郡兵中将官的多是高澄亲信都旧部,如沃野匈奴人刘延寿、薛虎儿的妹婿张末等,他们都被高澄分派在关陇各州担任都尉,统领该州州郡兵。

  王思政真正控制的只有一万战兵,但这些人偏偏又都是鲜卑兵,与高欢、高澄父子算是两代人的情谊了,受其恩养十六年,又怎会随王思政叛齐自立。

  实际上,这也是高澄敢于用王思政总领关陇战局的原因,这些部队王思政能调得动,但绝对带不走。

  只要关系到兵权,高澄半点也不会大意。

  高澄为了自己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南征,搅动各方风云,淮南战场,高岳、慕容绍宗两路大军攻城略地的同时,朝鲜半岛战局最先落幕。

  阳原王之舅,权臣麁(cū)群发兵攻百济,新罗将领朱珍率兵救援,在新罗、百济的合力抵御下,高句丽大败而退。

  新罗、百济在齐使的唆使下,趁势发兵北上,一举夺占汉江流域。

  三年前安原王高宝延身死,高宝延两个儿子的舅父麁群、细群率兵大战于宫门外,细群兵败身死,麁群一党在王都三日不封刀,尽屠城中细群党羽,这也是细群一派地方势力组建军队,实际割据的原由。

  如今麁群丢失汉江流域无疑更进一步激化了高句丽的内部矛盾,高句丽自此叛乱四起。

  而占据汉江流域的新罗、百济也好不到哪去,眼见高句丽陷入内乱,新罗背盟突袭百济,百济大败,新罗得以独占汉江流域。

  这一次确实没有北齐使者居中挑唆,毕竟维持新罗、百济的联盟,给高句丽在后方添乱更符合北齐的利益,不能啥缺德事都算在小高王的头上。

  回到淮南战场,兰钦得到萧渊明的劝降信,甚至没打开看一眼便让人付之一炬,高澄领骑兵四万、步军六万进逼合肥。

  当天,高澄就以请萧渊明代为巡视合肥城防为由,派遣骑士带他绕城示众,哪知道兰钦在城墙上张弓便射,好险没把萧渊明给一箭射死。

  整件事情除萧渊明胆战心惊之外,高澄听闻后也吓得够呛,那可是足足三万匹布,要是让兰钦一箭射死了,他高澄早谁去要,难不成指望萧衍掏出三万匹布来赎一具尸体。

  于是再不敢拿萧渊明往城下招摇,但随着淮南各地陆续丢失的消息传来,合肥城中守军士气愈发萎靡。

  太昌元年八月初九,高岳攻破位于合肥东部的历阳(安徽和县历阳镇),兰钦之子兰夏礼战死,八月十四,慕容绍宗领兵占据庐江郡,北齐水师沿途南下接收早已撤往长江的南梁水师水寨,合肥于江北彻底沦为孤城。

  至于萧会理弃寿阳渡江南下,并未遭受萧衍的责难。

  毕竟他可是爱护宗室的萧菩萨,与高澄是两个极端。

  原时空中,广州刺史萧映病死,萧衍命侄儿萧恬暂理广州,等待兰钦接管,然而萧恬为了谋夺广州刺史一职,毒死大将兰钦,犯下这样的重罪,也仅仅被剥夺官爵。

  萧会理只不过弃城而走,萧菩萨怎么忍心责罚。

  而八公山战败逃亡的夏侯譒,也因为夏侯氏两千骑兵的存在,仅仅只是被降职了事,算是重罪轻罚。

  当然,吸引梁人关注的还是高澄饮马长江一事,梁齐开战不足三月,江北仅剩合肥,若非有长江天险,只怕北齐铁骑早已南下。

  自打高澄南征起,南梁朝堂就有人提议与北齐议和,八公山一战后,关于议和的主张更是甚嚣尘上,直到如今,合肥被围,但梁军根本不敢渡江救援,他们已经没了信心与北齐陆战。

  就连萧衍也在宠臣朱异的劝说下,有了与高澄议和的打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和谈

  相比贪污受贿,拿了钱还不办事无疑更遭人恨,萧衍宠臣朱异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代表。

  原时空的侯景对此最有发言权,朱异收钱不办事的行为,气得他在讨梁檄文中痛斥朱异贪财受贿,并将放纵朱异贪腐作为萧衍的罪责之一。

  不过真要说朱异一点事都没干,也着实冤枉了他,至少合州刺史萧范上奏,状告侯景意图谋反,奏疏还是被朱异给扣了下来。

  此番朱异入宫之前,曾私下里接见过一名北方来人,那人希望朱异能够推动齐梁议和,并许诺事后必有重酬。

  一贯秉持先拿钱,至于事情办不办全看心情的朱异居然破天荒答应下来,先办事,再拿钱。

  世人皆知齐主重诺,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主张与北齐议和,才是如今南梁朝堂的主流声音,建康诸公都不愿意再打下去,生怕在合肥耀武扬威的齐人真会渡江,甭管他们有没有渡江的能力。

  劝说萧衍议和,既能得一份平息战争的功劳,又能从北齐收取一笔贿赂,何乐而不为。

  其实高澄也可以选择先给朱异贿赂,他与侯景这个落魄降将不同,朱异能耍弄侯景,难道还敢贪了他的钱不做事,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要与北齐天子在私底下结个善缘,而非为了点钱交恶。

  至于侯景,当时在寿阳,手中兵将仅八百残部,朱异哪能瞧得起他。

  不过小高王还是稳了一波,毕竟真要成为朱异拿钱不办事的受害者,传到后世,着实丢人,当然,一国天子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拿钱贿赂他国大臣,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但高澄实在不愿继续耗在合肥,拿性命去填。

  朱异对于萧衍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否则高澄也不会派人去找他。

  昭德元年,八月二十七日,南梁天子萧衍命大将羊侃严守长江之余,派遣散骑常侍刘孝仪渡江,与北齐接触,提出议和之请。

  高澄内心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还是麾下将领配合自己演了一场戏,面对梁使的议和请求,诸将纷纷反对,以军中将士士气高昂为由,请求高澄一鼓作气,趁势渡江一统南北。

  在一众请战声中,知名文学家南梁使者刘孝仪被吓得面无人色,北齐最不缺的就是雄伟悍将,如高敖曹、彭乐等人,哪个不是练块的,就差把脑子给练成了肌肉,被一群彪形大汉恶狠狠地盯着,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

  不过高澄还是立排众议,对刘孝仪道:

  “自朕南征,于八公山大胜后,所过望风皆降,少有阻碍,之所以愿意与你等议和,并非是士卒疲惫,尊使也见了,诸将无不盼望我渡江,使他们再建功勋。

  “朕只不过是听贞阳侯(萧渊明)提起,贵国国主拒婚一事,其中或有误会,这才有意止歇兵戈。”

  刘孝仪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连声称谢。

  他可不是朱异,当然不了解北齐的真实意图,南梁君臣要是知晓北齐确有议和之意,也轮不到刘孝义渡江出使。

  高澄没有急于抛出自己的条件,而是让刘孝仪告知萧衍,他愿派出使者全权代表自己于历阳与梁使谈判。

  以刘孝仪的身份、官职,哪能作得了南梁一方谈判的主,况且现在说出自己条件,搞得好像他小高王很心急谈判似的,当然,他也确实想早点把这件事情给了解了,近百万人的花销,每一天都不是小数目。

  刘孝仪回到建康后,转述高澄之言,南梁君臣见北齐愿意议和,无不长舒一口气。

  得知高澄派遣宗室高岳为主使,萧衍亦命侄儿萧渊藻与高岳于历阳会谈。

  经过一番狮子大开口,与讨价还价,双方很快就许多问题达成共识。

  南梁承认北齐对淮南之地的主权,愿意与北齐划江而治,让出合肥,遣送寿阳献城将领们的家眷,同时以溧阳公主萧妙淽和亲,梁齐战争的表面诱因就是萧衍拒绝高澄请婚。

  而北齐则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放归八公山一战被俘的梁军将士,萧渊明除外,他是另算的。

  同时让开通道,放任合肥守军南归。

  小高王也算够意思了,甚至没有索要战争赔款,赎金!赎金怎么能算是战争赔款!那是人口贸易!

  对于萧衍来说,这条件确实能够接受,江北如今只余合肥一座孤城,自己也无力,或者说不再敢派兵渡江与北齐陆战,收复淮南。

  作为战争的失败者,总不能让北齐归还淮南之地,把那些实际占领的城池全部吐出来吧,他萧衍自忖还没那份脸面。

  此次议和相当于是用合肥城换回南梁被俘将士的赎买权,与放开道路,任合肥三万守军南归,两家休兵止战。

  至于最疼爱的孙女萧妙淽,在国事面前也显得无关轻重,高澄要请婚,答应便是。

  此前之所以拒婚,是因为高澄不愿订立盟约,如今既然议和,高澄再来打,就是他在道义上吃亏,至少萧衍没想过要撕毁和议,渡江北伐。

  这些年他吃够了北伐的苦,哪次不是损兵折将,只不过陈庆之虽然折损了七千将士,但在政治、军事上的成功,远远不是七千白袍兵能够比拟。

  于是当萧渊藻将北齐的最终条件带回时,萧衍虽然惺惺作态,假意不愿割让江北,但在群臣的劝谏下,还是免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以每名士卒一匹布的价格,向北齐赎买寿阳三万余俘虏,将官则以身份、地位由100-5000匹布绢不等。

  至于贞阳侯萧渊明,高澄看在他为自己立下那么多功劳,也没有临时涨价,依旧以三万匹布成交。

  仅是赎买俘虏,南梁便要向北齐偿付十余万匹布绢,当然,将领们的赎金是由他们的家人出资。

  就连萧渊明,在萧衍多年放纵下,也多有积蓄,自己也能承担下一部分,其余的则由好叔父萧衍为他支付。

  高澄拿到这十余万匹布可不是自己私吞,是要作为发放给将士们的赏格,他甚至自己还要添上许多。

  但此番全取淮南,从各城府库中多有缴获,还是能够补足大部分南征耗用。

  就在双方达成共识,南梁准备合肥撤军,北齐即将交易俘虏的时候,建康城中,一名十二岁的少女却愤恨道:

  “女儿不嫁!”

  第三百七十九章 全取淮南

  作为生吞侯景的存在,字面意义上的生吞,萧妙淽无疑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父亲萧纲为了取悦侯景,将十四岁的她嫁给侯景为妇,但侯景还是将萧纲毒死。

  身负国仇家恨,侯景败亡后,十五岁的萧妙淽听闻其被人肢解,赶紧差人为她分来血肉,囫囵吞下,嚼尽无余。

  当然了,小高王跟萧妙淽还没结下这般深仇大恨,不必担心半夜被枕边人给吃了。

  可十二岁的萧妙淽对高澄的印象着实好不到哪去,谁让那缺德的北齐天子居然以求婚被拒,污蔑梁人辱他为由,兴兵南征。

  随着前线节节失利,兄弟姊妹们无不将罪责怪在萧妙淽的头上,认为是她红颜祸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奈何不了敌人的时候,某些人总会把怒火向弱者发泄。

  比如二战之后,法国男人们清算曾经委身于德军的妇人,对她们殴打、辱骂,剃光她们的头发游街示众,这样的勇气,是在德国占领期间从未有过的,不可否认那些妇女之中肯定有人主动献身,但更多人是被逼无奈。

  萧妙淽在兄弟姊妹间受了气,倒没拿下人撒气,只是把过错一股脑全算在高澄头上,不过谁让人高澄事情办得也确实不地道。

  更别提关于高澄好人妇的传闻,就突出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污秽不堪。

  就这,萧妙淽哪能对他有好印象。

  故而当南梁太子萧纲向女儿提起和亲一事时,素来乖巧懂事的萧妙淽一反常态与父亲顶撞,愤恨道:

  “女儿不嫁!”

  萧纲也不舍得将最疼爱的女儿送入虎口,但这件事由不得他来置喙,甚至哪怕自己坐在萧衍的位子上,为了与北齐止战,也要忍痛割爱,于是狠下心肠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由得你决定嫁与不嫁。”

  可瞧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萧纲又心软了,放低姿态,好言相劝道:

  “为父一惯宠溺于你,若非身不由己,又如何肯见你受高贼欺凌,可如今时局艰难,齐寇逞凶,三万将士被擒寿阳,三万将士被困合肥,你身为大梁公主,萧氏儿女,生来享受荣华富贵,也自当为这社稷担起重任。”

  萧妙淽不知道家族中这么多男子,为什么偏偏要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去为担起这负担子。

  可看着萧纲面容沉痛,她也知道这件事怪不了父亲,而是祖父、高贼、以及朝堂诸公们的决定,纵使父亲贵为大梁太子,亦无法违逆。

  “女儿知道了。”

  萧妙淽神色黯然道。

  萧纲见爱女松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抚着她的小脑袋,连声夸赞。

  然而萧妙淽却暗自下定决心:

  ‘若高贼敢欺辱我,我便拿发簪刺他!嗯,不能刺胸口,若是刺死了他,齐人又得借口犯境,我就专门刺他屁股!’

  小高王当然不知道还未进门的小媳妇,已经在盘算着给他屁股上来两针,不过这样的针灸小情趣,短期内高澄肯定享受不到,毕竟穿越者约定俗成的第一法则:不许炼铜。

  当然,养到成年再下嘴,那就不算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干的。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初七,北齐使者清河郡王高岳与南梁使者西昌侯萧渊藻在历阳签订协议,约定两国休兵结好,先由北齐大军放开道路,让合肥三万守军于九月初九南下,北齐再进驻合肥。

  谈判伊始,合肥将士就已经在收拾行囊,自然无需耗费太多时间。

  九月初八,协议达成的消息传至合肥,北齐将士就由高澄下令后退三十里,九月初九,合肥三万守军由合州刺史萧范,以及守城大将兰钦带领渡江南下。

  在此之前,兰钦讨要在历阳战死的长子兰夏礼的尸首,高澄以友情价,一百匹布把头颅卖给了兰钦。

  真不是他不给全尸,高岳破城的时候,麾下都督斩杀兰夏礼,顺手就给割了脑袋,甲胄也给人扒了,实在认不出身体,要是全尸,就冲兰家与他的情谊,少说也得一千匹,不许还价。

  合肥守军退去的时候,城中百姓亦要随行撤离,却被北齐骑兵追回,高澄命令将这些百姓全部送往辽州垦边,这么心向南朝,可不能把他们留在淮南。

  萧渊藻怒气冲冲去找高岳,高岳却把和议内容甩他脸上,北齐只答应了放合肥守军离开,什么时候答应百姓同行了,萧渊藻哑口无言,只得催促尽快赎买俘虏。

  高澄在九月初八就开始急着遣散民夫,南梁也着急想要回这三万俘虏。

  其实在北齐手中的俘虏不止三万,更有其余州郡的州郡兵。

  只是州郡兵基本都属于淮南本地人,淮南纳入北齐统治,自然不存在被南梁赎去江南的道理,哪怕高澄肯卖,也得把家眷一起算上,那价钱可就高了。

  九月初九,南梁撤出合肥的当天,高澄即领大军入驻,自此历时三月有余,北齐全取淮南之地。

  九月十一,北齐与南梁将在历阳城下赎买俘虏,高澄一个俘虏一匹布,称得上良心价,之所以这般大方,主要还是高澄耍了一个小阴招。

  南梁战俘们被关押在寿阳时并没有遭受虐待,只不过经常被说教,科普北方的均田政策,由北齐军中底层出身的士兵现身说法。

  当听说同样是战兵,北齐战兵家中有田百余亩,雇人耕种,或是出租,自身还有高额军饷,南梁战俘们瞬间心理失衡了。

  由于高澄掀起的恶性竞争,不止宇文泰,就连萧衍也开始发放军饷,但肯定没有高氏阔绰。

  高澄给这些鲜卑战兵的待遇,在南北朝真能算爱的供养了,否则也不至于全取了北地,全国也就维持了三十多万战兵规模,再多是真的养不起了。

  军饷也就罢了,在南梁士卒看来,家有田地百余亩,甚至更多,在北方,妇人也是可以分得田地的,或许有些地方的百姓,无法按照均田法令,足额分得田地,但高澄总是优先保障战兵们的需求。

  这样的优厚待遇让不少南梁降卒在暗地里向寿阳留守斛律金请求留在江北,让北齐将他们的家眷接来,他们愿意为高氏卖命。

  斛律金于是上报高澄,但小高王作为萧衍的孙女婿,自家岳丈是南梁太子,怎么可以挖亲家墙角,以双方已有协定为由给回绝了。

  第三百八十章 迎亲与送别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十三,高澄亲临历阳城,既是为迎萧妙淽,也是送别萧渊明。

  萧妙淽远远望着正与堂叔萧渊明执手惜别的男子,这就是年长自己十六岁的丈夫么?生得倒是好相貌,可大丈夫哭哭啼啼的着实惹人生厌。

  高澄可顾不上自己十二岁的小媳妇究竟是什么想法,离别在即,他擦干了眼泪,与萧渊明感慨道:

  “自与贞阳相识,方知江南人物,八公山之败,罪非贞阳,而在夏侯譒胆怯。”

  小高王到底是个厚道人,眼见萧渊明在八公山为自己送来一场胜仗,又是辛苦冒着箭矢,为他巡视淮南各地城防,到如今还给他赠上三万匹布的卖命钱,再怎么不当人,也得为萧渊明当着梁人的面,开脱几句。

  说不准自己这位好兄弟将来还会有领兵的机会,要搁别人,他不敢妄想,但面对的是爱惜宗室的萧菩萨,谁又说得清楚。

  不止高澄,北齐将领们无不对萧渊明赞赏有加,彭乐甚至直言,与贞阳侯论兵,错以为韦睿复生。

  你也别管就彭乐那脑子,他除了猪突猛进,还懂什么兵法,反正北齐将领们一致鼓吹萧渊明是当世名将,八公山之败,纯粹是被羸弱之兵拖累,以及独眼夏侯逃离战场。

  据他们回忆,当时梁军虽遭埋伏,但萧渊明指挥若定,毫不慌乱,是夏侯譒弃军而走,才动摇军心,若无彭乐冒死突进,只怕此战梁人甚至能够反败为胜。

  彭乐为何能够领三千骑突进,无人阻拦,原因自然又是夏侯譒领了两千骑兵跑路。

  总之八公山一役,罪在夏侯譒,错在梁军将士羸弱,与萧渊明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虽然被掳为俘虏,但却能凭借自身气度折服北齐君臣,使他们以礼相待,毫无疑问是淮南战事中,南梁少有的闪光点,这难道不值得夸耀吗?

  怎么,萧渊明为国家挣了这么大的面子,难道还要因为八公山之败这种无妄之灾而被牵连问罪吗?不重赏都说不过去好吧。

  了解战场真相的也就那些人,包括萧渊明在内,其余梁将也会把罪责推在夏侯譒身上,使自己免于责罚:要不是这家伙逃了,我们准能赢。

  又有北齐将领附和,只能说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在小高王的多年熏陶下,北齐文武人均演技在线,将包括萧妙淽在内,在场梁人全都唬得一愣一愣。

  梁人只知道是萧渊明在八公山中伏兵败,到今日才知晓,萧渊明原本可以反败为胜,偏偏队伍里出了一个懦夫。

  这一说法传至江南,对夏侯譒的非议甚嚣尘上,任凭他如何辩解也没用,毕竟他在胜负未分的时候撤离战场,领骑兵逃回江南,这件事总不是假的吧。

  你看,连齐人都在说八公山幸亏有你夏侯譒,还敢说这不是你的锅?

  关键夏侯譒这人粗险薄行,平时风评就很不好。

  至于底层士卒知晓实情,可在古代,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几时愿意去听他们讲话,连个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谁又愿意去为在战场上抛弃他们,独自逃亡的夏侯譒说话,哪怕底层士卒都得为了面子,把锅甩给夏侯譒:真不是我们废物,我们不比齐兵差,全怪夏侯譒逃了,才使得阵脚大乱。

  最终萧衍将夏侯夔长子夏侯撰从文职转为武职,由他统御夏侯氏私兵,显然也是信了所谓八公山之败,罪在夏侯的说法。

  至于萧渊明,虽然他是受了夏侯譒拖累才兵败,但到底是军中主将,败军之将原本逃不过责罚,但考虑到他虽被俘,却能为国争荣,使齐人不敢小看江南人物,功过相抵,萧衍甚至见侄儿破家赎身,还私底下赏了一批财货,依旧对他委以重用。

  据说,只是据说啊,消息真假不知,萧渊明在家里秘密供奉了高澄的长生牌位。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事后,官职被一贬再贬的夏侯譒在家中扎了一个草人,立于院中,头上贴了张纸,写下高澄的姓名,闲来无事总要抽上几鞭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齐梁之间的战俘交易进行得很顺畅,虽然不少南梁底层军士眼见齐军待遇,希望能在江北安家,但谁叫小高王这人素来重诺,还是一股脑将他们送了回去,换来布匹。

  三万余梁军被俘将士分批渡江,十余万匹布也被陆续运来,高澄看着那一车车绢布,险些瞧花了眼,他对露天马车上的萧妙淽笑道:

  “这是要给将士们的赏格,可不能作为你的嫁妆。”

  萧妙淽暗自咬牙,恨不得今夜就在高澄屁股上多刺几个窟窿。

  送婚使者,萧妙淽三哥萧大款闻言,赶忙奉上嫁妆清单,尧师上前接过,呈给高澄。

  高澄翻看后,恼怒道:

  “昔日朕尚冯翊公主(元仲华),百官礼物堆满十间屋子,平阳公(元善见)嫁妹,更以万匹丝绸作为贺礼,今日朕尚南朝公主,却只是区区这点嫁妆,建康朝堂诸公难道是囊中羞涩不愿随礼?梁主孙女出嫁,身为祖父,却无贺礼,莫非是轻视了朕!朕若不讨回这份颜面,绝不班师!”

  派个大款送婚,不敲你竹杠,敲谁竹杠,况且高澄也没讲假话,当年他娶元仲华,还真就收了百官十间屋子的贺礼,与元善见一万匹丝绸。

  萧大款都急得额头冒汗,他就没见过这般无耻的人,这索虏做人难道就没有底线的吗?逼婚就算了,瞧这架势,不给他一万匹丝绸,十间屋子的贺礼,他还真就不走了。

  萧妙淽听闻高澄勒索,干扁的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她扯下凤冠霞帔,一脸怒容道:

  “我皇祖父虽贵为天子,但爱民恤物,一冠可戴三年,一被可罩二年,日食一餐,只进素食,不及你等豪奢,动辄万匹丝绸,节俭之家,难当齐主良配,还请放归!”

  高澄闻言一挑眉:哟呵,还是匹小烈马。

  萧衍的节俭他当然清楚,可自个儿节俭却放纵宗室、士族的贪欲,这样的做法高澄可学不来,也瞧不上,在他看来,萧衍与其苛待自己,还不如约束宗室、士族,更能造福于民。

  当然他也懒得跟小烈马辩论,不理会萧妙淽执意要求放归,命亲信将她送入历阳城,又打发萧大款回建康,告知萧衍,自己索要贺礼,至于规格,小高王先前也说了,得按元仲华的来。

  消息传回建康,南梁君臣对北齐天子的厚脸皮有了新的认知,当然,只要关系到实利,高澄从不在乎这些。

  萧衍气呀,丢了淮南,地方府库尽数被北齐所得,如今支付了十余万匹布绢赎买俘虏,甚至被高澄强行要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偏偏那人还不满足,非要自己给他凑足十间房子的贺礼,外加一万匹丝绸,这种事,搁谁身上,谁能受得了。

  也就萧衍八十四岁了,身子骨依旧硬朗,要换个人,就这年纪,指不定南梁就得大赦天下,举国丧了。

  关键时刻,又是宠臣朱异站了出来,一番劝说:给他吧,就当送瘟神,早点打发走。

  朱异甚至带头为溧阳公主萧妙淽备上贺礼,就连一惯贪婪的朱异,都为了送走高澄而破财免灾,建康百官也纷纷奉上自己的心意。

  萧衍瞧着朱异,越发喜爱,他是舍不得那一万匹丝绸吗?他是开不了那个口,南梁天子让百官给北齐天子备贺礼,传出去要惹后世耻笑。

  一万匹丝绸以及足以填满十间屋子的贺礼被送入历阳,朱异家中收藏,也多了许多金器,高澄出手非常阔绰,朱异大为满意,甚至与北方来客说道:

  “日后大齐天子若有用处,异但凭吩咐。”

  显然是想把这当成一门长久生意。

  随军主管后勤的崔季舒对朱异的贪婪大为不满,高澄却笑道:

  “无妨,金器不过死物,将来廓清四海,大可物归原主,不过寄存于朱异家中而已,朕又何必吝惜。”

  说罢,望着陆续运来的一万匹丝绸,与能够填满十间屋子的贺礼,眼中满是光华:

  ‘这门生意做得,要不再娶几个邻邦公主?元善见当年嫁妹,给了我一万匹丝绸,之后又嫁了两个女儿给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一个女儿就是一万匹丝绸,他又欠了我两万匹丝绸,得让崔季舒、高隆之把这债要回来,大不了拿封国食邑逐年偿还。

  ‘只是加上此前那五万匹布,元善见哪怕活到萧衍的年纪也还不完,不过也无妨,大不了让自己外甥元怀仁接着还,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世交。’

  晋州平阳郡,正为人诊脉的元善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高家大姐以为他受了凉,赶紧去熬煮姜汤,而院子外正与伙伴们开心玩耍的元怀仁,根本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就要为父亲背上巨额债务。

  高澄派遣心腹坐镇晋州,监视元善见一家的同时,也严令州县不许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甚至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元善见时常带着高家大姐上山采药,暗中也有人护卫,唯恐猛兽伤了他们。

  小高王在经济上剥削元善见,每年要划走他们大部分食邑收入用于抵债,但又何尝不是在向外界放出消息,自己会护着元善见一家,否则何苦让他每年都得还债。

  其实元善见也清楚,所以他在平阳郡安心过日子,从未想过要给高澄添乱,毕竟在史书上读过南朝亡国之君的下场,高澄待他着实不错。

  淮南战报早已传遍北地,全取淮南之地使得高澄声望再上一层楼,元善见更没心思去想复国,只愿学习皇帝,救不了江山社稷,却能救治一方百姓。

  “夫君,先把姜汤喝了,莫要受凉。”

  一身粗布衣裙的高家大姐端了姜茶进门。

  其实高澄还是给元善见一家留了不少财物,足够他们过上富贵日子,但高家大姐脱下了皇后冠服,却爱上了民妇装扮。

  身穿绫罗绸缎又怎能随丈夫上山采药。

  一碗姜茶递给元善见,高家大姐又招呼道:

  “怀仁,进屋喝碗姜茶再玩,二位妹妹也别忙了。”

  元善见离开皇宫时,带走了两名嫔妃,便是高澄娶的两位公主生母。

  在院子里捣药的两人闻言,放下手里的活,一家五口在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其乐融融地喝着姜汤。

  “平阳公!我妻子害了病,能否请你帮我看看。”

  门外有人在呼喊,元善见闻言,一口灌下剩余姜汤,连忙出门接诊。

  由于元善见效仿汉献帝,从来不收诊费,为人扎针、艾灸、拔罐、刮痧包括自己从山上采下来的草药都不要钱,只是那些从外地购入的草药才收取成本费用,故而无论是对这位前朝天子的好奇,还是贪小便宜,平阳县附近但凡有人生了病,总要来请他医治。

  这也导致平阳县其余医者,要么改行,要么换地方谋生,毕竟元善见读了那么多医书,甚至能称得上名医。

  晋州刺史高思宗见元善见越发得平阳百姓称赞,曾上疏高澄,询问是否应该制止,但高澄却让堂兄莫要干涉。

  元善见为自己背了太多黑锅,总得给他在后世留点好名声,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再兼岳丈。

  见父亲出门接诊,元怀仁偷偷对母亲问道:

  “阿母,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洛阳看望两个阿姊?我上次偷偷给舅父写信,他说我可以随时回去,阿爷又为何不许?”

  高家大姐抚着爱子的头,眼中满是慈爱之色,温柔道:

  “你既然写信去问,你舅父自然会答应,可他当时将要南征,若你去了洛阳,会给他添乱,待你舅父回朝,你再去看望阿姊。”

  说罢,瞟了眼因提起女儿而神色黯然的两位侍妾,高家大姐补充道:

  “让你两位姨娘带你去。”

  元怀仁不解道:

  “阿母与阿爷不去么?”

  “你阿爷更喜欢平阳县的生活。”

  高家大姐回答道。

  第三百八十一章 高澄设宴

  当世名将,南梁战神萧渊明还未回到建康,有关于他在齐营的许多小故事就已经在江南流传。

  比如萧渊明初见齐主高澄,高澄命五百刀斧手明刃夹道,萧渊明穿梭其中,神色自若。

  高澄逼他下跪,贞阳侯萧渊明凛然无惧,义正言辞道:

  “大梁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卑躬屈膝的公侯。”

  高澄恼羞成怒,用刀背拍击在萧渊明的脖子上,作势欲砍,贞阳侯却面无惧色,齐主掷刃于地,目视左右,颓然道:

  “欲以死,屈义士,岂可得乎?”

  于是命人为萧渊明松绑,从此奉为上宾,不敢以俘虏看待。

  又比如萧渊明数次哄骗齐主靠近城池巡视,以期守城的梁军将士能够一箭射死北齐天子,但奈何那些州郡兵射术不精,又尽皆丧胆,匆匆而降,枉费了萧渊明的一番苦心。

  这些都是写在后世史书上的事情,做不得假。

  诸如此类的小故事还有许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萧渊明回到建康城,他收获了英雄般的待遇,建康百姓夹道欢迎,妇人投掷木瓜,以明心意。

  至于八公山大败的罪魁祸首,夏侯譒的府邸前,总有顽童砸石子。

  萧渊明载着满车的瓜果,受命径直去往宫城拜见其叔父萧衍。

  “臣有负陛下重托,本无颜再见天子,欲回府以死谢罪,然陛下遣人相召,臣不敢违逆,此番面圣,臣归府自裁以谢天下,唯愿陛下千万岁,永葆大梁社稷。”

  萧渊明拜见萧衍,叩首泣涕道。

  萧衍为之动容,亦抹泪道:

  “痴儿,八公山一役,朕已知晓原委,保城桓侯(夏侯夔)虎父犬子,夏侯譒有愧社稷,才有淮南之败,与你又有何干。

  “你委身齐营,却能持节自守,使北虏不敢轻视江南人物,大涨国朝威风,有功无罪,何以至此,且留存有用之身,北虏狼子野心,日后更有大用。”

  萧渊明啼哭再拜谢恩,别过叔父萧衍,才回府中,就得府中管事禀报,原来天子早就在私底下遣人送来布绢五千匹,以作守节嘉奖。

  在府中歇息了两日,负责和谈的萧渊藻登门,萧渊藻与萧渊明同是萧衍兄长,南齐宰相萧懿之子,萧懿功高震主,被齐帝萧宝卷所杀,才有了萧衍起兵反齐,萧渊藻在一众兄弟中排行第二,萧渊明排行第五,兄弟俩素来亲善。

  此前萧渊藻身负谈判重任,为了避嫌,并未与萧渊明见面,今日一进门,便连声称贺,原来萧衍所言另有重用并不是随口说说,今日萧渊藻就是来告知,萧衍将以萧渊明镇守丹阳,同时节制宁远将军王质等水师将领,巡弋江上。

  高澄在合肥城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榻上除他以外,还有未着寸缕的女子,入眼便是一片雪白。

  自打送走了萧渊明,高澄移师合肥,曹丞相那年纪出征在外,时间久了也要寻访城中妓女,何况小高王年富力强。

  萧渊明出镇寿阳时,携带四名宠妾北上,即章、于、王、阮四女,四妾并有倾国之色,萧渊明之艳福亦为时人称羡。

  比如原时空中,萧渊明北伐被擒,四妾被送回建康,时任萧渊明长史的夏侯譒依旧念念不忘,投降侯景以后攻破建康,闯入萧渊明府宅,将四妾占为己有。

  萧渊明离开前不曾闻询四妾下落,高澄食髓知味,更是不会主动提起。

  细心为人盖上被子,睡梦中还带着尽兴的笑容。

  高澄才站起身,便感觉到腰痛,嘶!寻思处置完正事,便让全元起为自己施针。

  此番出征,全元起全程陪同,要不怎么叫专职医生。

  与南梁达成和议以后,高澄已经遣返了民夫,却并未急于班师。

  夺占淮南只是第一步,将淮南完全纳入北齐体系才是重中之重,若是处置不好,一旦回军洛阳,淮南必会民变四起,故而高澄决定留在淮南这片古战场上,亲自微操。

  昭德元年九月二十,高澄于临时落脚的住所摆酒,宴请淮南士族豪强。

  这套路,河北士族最熟悉了,所谓宴无好宴,凡是小高王设宴,哪次不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淮南士族不明实情,个个欢天喜地前来赴宴,甭管这淮南插的是哪家的旗,维系统治不还得看他们这些地方豪强。

  然而高澄在宴席上抛出的第一个话题,便让在场淮南士人坐不住了:即均授田地。

  高澄见众人脸色难看,他语带威胁道:

  “我大齐承袭元魏,以均田制为土地国策,怎地,你等是不愿受大齐治理,一心要做梁人?”

  一名士族老者颤巍巍起身,壮着胆子向高澄施礼道:

  “陛下,据草民所知,均田制所分配的是无主公田,陛下何以要分我等祖产,这都是我等先祖辛苦积攒所得。”

  高澄冷哼道:

  “不过剥削佃农而已,谈何辛苦!你说自家田地并非无主公田,可有凭证?”

  老者连忙回答道:

  “有田契为凭。”

  高澄却笑道:

  “盖的是哪国印信?”

  众人闻言一愣,老者猜到了高澄心中所想,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新得淮南,还未替我等更换田契,如今田契盖的自然是梁国印信。”

  高澄闻言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

  “以梁国印信,证我大齐土地,若萧衍老儿在洛阳归属的文书上盖下印泥,朕是否便要迁都,将洛阳城拱手相让!”

  高澄话音刚落,随侍亲卫纷纷瞠目拔刀,以作威吓。

  在场士族皆知他是在胡搅蛮缠,哪怕心底把高澄骂出花来,明面上却也只能唯唯诺诺一再请罪。

  高澄余怒未消,气愤道:

  “河北士族能保祖产,是随我父辛苦创业,你等对高氏有何功劳,也敢有此奢望,朕今日只取田亩,不问余财,已是开恩,难不成非要我将你等尽数迁往邙山,为我父守陵!”

  众人经此恐吓,无不胆战心惊,数年前的北方迁民浪潮,他们也有耳闻,若真的惹恼了对方,将他们这些士族迁往邙山还算好,至少在中原,要是跟那些随梁人南下的合肥百姓一般,迁往辽州苦寒之地,肠子悔青都无用。

  第三百八十二章 足陌钱

  有的人讲规矩,对待上层阶级有如春天般温暖,比如萧衍,自南梁立国以来,始终秉持优待士族的政策。

  还有的人不讲规矩,吃相极其难看,例如尔朱荣,为了走捷径,实现野心,悍然于河阴屠戮公卿。

  当然,这世上也不乏嘴上讲规矩,但吃相却好看不到哪去的人,北齐天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众所周知,小高王是讲规矩的,只不过规矩得由他来定,不管这规矩合不合理,只要在他治下,你都得认。

  北齐继承北魏的均田制,为百姓分配无主公田,政令明文规定,自然要遵守。

  但什么叫做无主之地,这就得是高澄说了算,不能萧衍说这田地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北齐承袭北魏,可不是承袭南梁,南梁的契约,小高王不认,也不能说是无理取闹。

  自打韦孝宽亲下江南,告知他江南士族是如何利用足陌钱疯狂剥削民众的时候,高澄就已经明白,他对南方士族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萧衍。

  南梁如果有实力北伐,他们依然会恭迎王师,毕竟在北齐过日子,哪有萧菩萨治下舒坦。

  既然无法通过拉拢,使南方士族倾向于自己,那不如直接走底层路线,将被淮南士族豪强们所占据的土地,尽数收归公有,以此分配给广大贫苦大众。

  底层百姓或许能够轻易被蒙蔽,这种事高澄没少干,但他从来不敢轻视这些人的力量。

  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北齐就能在淮南扎下根来,士族豪强若敢闹事,将那些人尽数迁徙去给高欢守陵,绝对不只是高澄的恐吓。

  所谓皇权不下乡,需要士族协助维持地方秩序,大不了迁徙一部分三河地区与关陇士族的旁支来淮南。

  归根结底,在北齐的兵锋下,这群淮南士族并不具备使高澄退让的条件。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弊端,淮南士族的遭遇被江南豪强看在眼里,兔死狐悲,将来再要渡江南下,注定会激起他们的顽强抵抗。

  但相对应的,士族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而拼死抵抗齐军,但底层百姓为了能够分得田亩,也会站在北齐一方。

  这年头有人将北朝视作蛮夷,把高澄看成索虏,如在泰山郡面南而死的羊鸦仁,但更多饱受欺凌的底层人士,却不在乎所谓民族大义。

  侯景渡江,苦于兵士不足,依策逼迫豪族释放奴仆、婢女,由此得到奴婢们的拥护,迅速壮大。

  一个羯人尚且能被接受,更何况高澄亲近鲜卑之余,始终在标榜自己渤海高氏的汉人出身。

  或许将来北齐渡江南下,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奴隶解放运动。

  江南的底层民众暂且不知道何时才能盼来曙光,但淮南的奴仆、婢女们却实实在在迎来了改变命运的契机。

  高澄摆下这场宴会,当然不只会局限于授田,释奴是他砍向淮南士族的第二刀。

  但相较于夺取他们的土地,淮南士族明显对释奴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不是新鲜事,高澄早些年就在逼迫北方士族豪强们释放奴仆、婢女,北方士族受到的迫害,没道理他们能躲过去。

  眼看在场的家主宗老们一个个乖巧懂事的模样,高澄摆摆手,众侍卫随尧师把刀收起。

  接下来的谈话轻松且愉快,对于高澄所提的要求,诸如交出隐匿人口、奴仆婢女,配合官府为他们登记造册,分配田亩,成为纳税人口。

  与此同时,高澄也鼓励他们在不违反朝廷法令的情况下,可以积极从事生产经营活动,比如贸易。

  北齐并不在政治层面抑商,只要你缴足了商税,并且不违法令,子孙也照样可以参与科举考试,光耀门楣。

  甚至在渡过了财政最困难的时期后,高澄已经放开了朝廷对食盐市场的垄断,允许私盐的出现,可该有的税,是一分都不会少收。

  这算是高澄对于北齐治下士族的一点补偿,包括淮南士族在内,强迫他们交出大量土地,释放隐匿人口与奴仆婢女,因均田制,禁止买卖公田,总得给人三瓜两枣子,吃一点甜头。

  但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尤其是关系到民众日常所需的商品,对于敢以此牟利之人,更是重拳出击。

  与此同时,高澄也对淮南士族做出承诺,科举并不会抱有地域偏见,一切全凭才学,不会因为你是淮南学子,而有失偏颇。

  这是淮南士族此行最关注的问题。

  北齐与南梁录官选官制度不同,北齐以科举制为主,荫官制为辅,二者并行。

  如高澄两个庶弟高浚、高淹出任刺史,便是走的荫官途径,以父荫授职。

  而南梁虽然有开创五经馆,为寒门学子提供上升渠道,但依旧是以九品中正制为主要选官制度。

  北齐占据淮南,欲将其全面纳入自身体系,自然不可能再任由淮南士族以九品中正制出仕。

  对于淮南士族来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在科举制下,遭遇朝廷的偏见,北方士人的打压。

  得了高澄一个承诺,也让他们此行终于有所收获,只不过相较于过往无论愚贤都能出仕的九品中正制,所谓承诺,也只是提供一个公平的环境。

  却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公平,比如淮南士人若真能在进士榜单上占据决大多数,那自然会有一支看不见的手,自背地里做出调整,以保障北方,尤其是河北士族的利益。

  这也没什么值得抱怨,正如此前高澄所说,河北士族舍生忘死跟随高氏创业,凭什么在与淮南士族一起接受打压的同时,还得在政治上被一视同仁,那他们跟着高氏创业,图什么。

  这样的政治优待不会长期维持下去,例如北宋,赵匡胤曾言:不用南人为相。

  根源就在与北宋以北并南,必须优先保障自己基本盘的利益。

  但仅过了数十年,到了宋真宗时期便被打破。

  也许到了高澄统治后期,江南地区得到充分开发,才会着手收回北方士人在政治上的特权。

  翌日,即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一日,高澄在合肥发布诏令,废除南梁在淮南之地的一切苛捐杂税,命令士族豪强交出隐匿人口,释放奴仆、婢女,可以改用雇佣的形式,但严禁虐仆。

  同时,告知淮南各阶层,此前田契一律作废,重新按照均田制的规定,分配田亩,凡15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予露田80亩,女子40亩。

  男子另授桑田,按现有丁口计算,不得超过20亩,限3年内种上规定的桑、枣、榆等树,桑田虽是世业田,终身不还,能够流传子孙,依旧限制私人买卖,却可以向官府贩售。

  政令一经发布,无数底层民众欢呼雀跃,但也有人抱怨不休,并非士族,而是富农阶层。

  南梁田契一律失效的公告引起他们的强烈不满,也许均田制下,他们能分得的土地不会比原有更少,甚至更多。

  但原有土地属于他们私人所有,如今所分得的田亩,哪怕更多,也属于公田,相当于是向朝廷租赁,是要交付租税。

  不过在士族妥协的大背景下,他们的反对也无足轻重,尤其是北齐由此获得了更为广大的贫农、奴婢阶层的支持。

  况且这点租税,与南梁之前的苛捐杂税相比,也算不得什么,故而也只是停留在口头抱怨,对于高澄的这项政令,还是愿意接受的。

  南梁的税赋极重,萧菩萨不止优待士人,佛教更是无需纳税、不用服徭役,但朝廷的用度不能少,可不就指着糟践底层民众,总得有个剥削对象吧。

  哪像小高王,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一视同仁,都得给他缴税,该有的,少一分都不行。

  萧菩萨优待士族,自然把对底层民众征收的税额定的极重,总得有个剥削对象吧。

  由于各阶层都属于纳税群体,再加上公田的租金能够补足国家一部分用度,故而北齐的税收实际比南梁低了许多。

  政令一经发布,淮南各地如火如荼的开展起了释奴分田运动。

  其实南梁也是分过田的,萧衍早年间曾下令,凡是荒田废宅被没收为公田的,除官府已垦种的部分外,都分给贫民,同时禁止宗室士族侵占公田。

  但以萧衍对宗室士族们的纵容,这所谓的禁止令又能有多大效果。

  举个例子,萧衍六弟萧宏与萧衍长女永兴公主私通,并与其谋划篡位,指使仆人刺杀萧衍,事败,萧衍处死刺客,永兴公主受惊而死,而萧宏虽被降职免官,但很快又为他恢复官爵,520年升任太尉、扬州刺史、侍中,526年,萧宏病重将死时,萧衍七次前往探病,萧宏死后,又以极高的规格为他下葬。

  萧衍对宗室的宽容,甚至可以说达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这也是萧渊明能够继续受到重用的原因。

  萧宏刺杀萧衍,与萧衍之女乱伦都能被原谅,何况萧渊明在留学北齐期间,可是为南梁挣了不少脸面。

  就在淮南各地为民众分配土地的时候,大量北齐新铸货币也运抵淮南各州县,高澄也着手拟诏。

  北齐建国后,由高隆之主持,新铸昭德通宝,同样是足称货币,民间可以用大将军五铢钱交换,由官府赎回,赎回的大将军五铢钱则熔后继续铸造新币。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七,高澄又下诏,禁止原有的南梁足陌钱流通,淮南百姓可与当地官府等额兑换昭德通宝。

  收集起来的足陌钱,高澄并未如大将军五铢钱一般熔铸新币,而是计划暗中将它们运往南梁,在萧渊明的帮助下,采购偷运物资。

  至于萧渊明是否会同意帮这份忙,倒无需担忧。

  虽然收了萧渊明四名美妾,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毕竟小高王发动北齐文武为萧渊明造势,撇清八公山之败,这份恩情可不是能够轻易偿还。

  况且章、于、王、阮四女本就是北齐俘虏,又不算是萧渊明赠妾。

  如今萧渊明镇守丹阳,节制巡江水师,这么好的职位,不用来走私物资,着实浪费了,当然,高澄也不吃独食,其中利润,百里抽一,留给萧渊明与他麾下的巡江水师喝点汤水,结个善缘。

  高澄用等额的昭德通宝兑换了大量的足陌钱,毕竟足陌钱是南梁指定通用货币,若民众不使用,则要接受三年劳役,诺大的淮南,足陌钱的数量还能少得了吗,本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巨额存在。

  而足陌钱在南梁,又是另一番价格,35钱便能当作100钱使用,其中存在65钱的差值。

  哪怕算上运输成本,利润也能海了去,可想而知高澄计划给予萧渊明以及他麾下3000巡江水师百分之一的利润,究竟是多大的财富。

  也许有一天北齐试图偷渡长江,会发现巡江水师早就被自家天子给买通了。

  高澄并没打算命高隆之伪造足陌钱,他估计等淮南这批足陌钱砸向江南市场,足以将钱币价值给打下去,等市场反应过来,断不可能再出现35钱当百钱使用的乱象。

  你看,高澄这个孙女婿多体贴,还为萧衍的货币市场操心,结了这么一门亲事,萧衍赚麻了。

  只是足陌钱贬值,又加之高澄买去大量物资偷运至北方,双重作用下,只怕会使得钱贱物贵,而此前囤积足陌钱的士族豪强们若是出于恐慌,大量抛出,再给南梁经济以重击,江南会是个什么局面可就不关他小高王的事了。

  没给你萧衍伪造足陌钱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事后,据高季式统计,光是使用淮南足陌钱对南梁进行经济掠夺,所获取的收益,足以抵消此次南征物资耗用,以及战后封赏、抚恤,相当于高澄白赚一个淮南,以及南梁赎买战俘的十余万匹布绢。

  也不能忘了热情的南梁君臣为小高王送上的新婚贺礼,满满十屋子贺礼,外加萧衍所赠一万匹丝绸。

  好人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风波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七日,高澄去信萧渊明,暗示自己需要在江南采购物资,由丹阳运往江北,希望镇守丹阳的萧渊明能够提供便利,愿意拿百分之一的利润作为报酬。

  齐主高澄亲自去信要做的生意,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利润,换算成铜钱,也足以将萧渊明与他麾下的3000巡江水师给砸死。

  十月初一,高澄即收到萧渊明的回信,他表示自己回到江南以来,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报答高澄的恩情,如今既然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又何必再说什么报酬。

  但高澄还是大手一挥,依旧许了百分之一的利润,命散骑常侍王伟坐镇历阳,专门负责与萧渊明接洽,安排人采买、运输,以及贿赂。

  随着第一批淮南足陌钱在萧渊明与巡江水师的掩护下运抵江南,高澄也为南梁埋下了一颗经济炸弹。

  十月初二,高澄再次发布诏令,为了方便安插大将镇守,将淮南划分为寿、合、扬三州。

  任段韶为寿州刺史,出镇寿阳,领淮南北部地区。

  命高岳为合州刺史,出镇合肥,领江北西部地区。

  以厍狄干为扬州刺史,出镇广陵,领江北东部地区,节制五万水师。

  同时,王伟被任命为扬州长史,只是他这个长史不处理政务,专职负责采购、转运江南物资。

  偌大的淮南之地,只被分为三州,其实并不妥当,当北齐在淮南的统治深入人心,日后自然会对三州进行细分。

  高澄为淮南三州各留了一万战兵,归于三州刺史直接统辖,又迁徙家属至淮南,以安将士之心。

  此外,三州各有三万州郡兵,这一次高澄倒并没有如关陇一般与三河州郡兵对调防区,究其原因是宇文泰也分田,高澄无法施恩,便也不敢让他们与旧主相邻。

  而淮南不同,萧衍可没给淮南州郡兵分配田地,如今高澄以土地施恩淮南州郡兵,为了防止南梁卷土重来,士族收回土地,这些州郡兵们也得一心一意跟着北齐,更何况州郡兵也是有军饷的,虽然少于战兵,但也不是给南梁卖命能够比拟。

  安排完淮南诸事,高澄对段韶、高岳、厍狄干一一叮嘱交代。

  尤其是他姑父厍狄干,命其分批分次与对岸的萧渊明发生水战冲突,既是练兵,也是给萧渊明刷功劳,当然,更重要的是为偷运物资打掩护,一举三得,说不准还真能让萧渊明刷战绩刷成当世名将,而非如今只局限于口头上。

  万一真让萧衍误以为萧渊明水战无敌,让侄儿当上水师大都督,那更是意外之喜,萧渊明有几斤几两,连他自己都被吹迷糊了,信以为真,可高澄哪还不清楚,就是自己手里的玩具。

  镇守扬州期间,厍狄干出色地完成了高澄交待的任务,屡战屡败,甚至险些将北齐水师的信心都给打没了。

  甚至到最后,高澄都不得不调北齐水师去剿巢湖水匪,才让他们重振信心。

  不过水战技艺倒是越发老练,都是跟萧渊明搞军演,练出来的。

  在厍狄干屡屡战败的情况下,弹劾他的奏疏络绎不绝,高澄每每发文训斥厍狄干,却又不做任何惩处。

  以致后世有人以此为由,抨击高澄任人唯亲:你看啦,这厍狄干当了那么多年水师大都督,打萧渊明赢过的没,没有啦,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而细数南北朝名将,萧渊明绝对是不能被绕开的人物,后人总要感慨,他打了一辈子胜仗,最后一战却输了个彻底。

  不过哪怕最后一战输了,连北齐都承认,这不是萧渊明的错,而是队友拖后腿。

  高澄硬生生给吹捧出了一位青史名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十月初三,高澄领五万骑卒,七万步卒以及剩余州郡兵由合肥启程北上回朝。

  同行的除了高洋、高演两兄弟以外,还有萧渊明四妾章、于、王、阮,高澄准备将她们四人送入洛阳瑶光寺安置,那间尼寺如今早已变了性质。

  高澄篡国时,曾有意放出那些未被他宠幸过的北魏妃嫔,但她们都不愿意走,在瑶光寺里住了一二十年,早就不指望再寻夫家,回娘家也是受兄弟白眼,还不如留在寺里,由国家供养,有婢女侍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富贵悠闲的日子。

  说不准哪天高澄来瑶光寺串门,进错了庭院,还可得一夕欢愉,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一路不紧不慢,高澄于十月二十渡过淮水,抵达豫州。

  随着淮南之地尽为高澄所得,豫州、徐州已经不再算是前线,故而接任段韶、高岳二人的都是曾经大将军幕府的幕僚,属于文官,只掌政事,州郡兵由出身高澄亲信都的中级军官担任州郡都尉,代为统御。

  如今北齐各地,除淮南前线以外,基本完成了州郡军政分离,只不过出任都尉掌管地方兵权的,几乎都有高澄亲信都的背景,而刺史也大多都是高欢、高澄两父子的幕僚出身。

  故而对高澄执政初期这一现象,又有‘幕僚当刺史,侍卫作都尉’的说法。

  确实有任人唯亲的嫌疑,但高澄对于不能胜任之人,也不会顾念旧情,予以宽纵,往往会第一时间将其降职、撤职。

  这样的现象,直到高澄幕府之人老去,通过科举制走上官途之人逐渐高升,以及后续武举的展开,才得以改变。

  高澄有心办武举,但不是现在,如今南征大胜,军中的将官位置都不一定足够封赏,而各地州郡都督也是自己侍卫出身更让人放心,哪还有职位提拔武举考生。

  昭德元年(548年)隆冬,十一月初四,南征大军踩着厚厚的积雪,终于行至洛阳城外。

  洛阳文武在窦泰、高隆之、司马子如等人的带领下,于建春门迎驾,高澄五个儿子,太原郡王高孝璋、京兆郡王高孝瑜、广平郡王高孝琬、兰陵郡王高孝瓘、河内郡王高孝琮也与百官并列,专程迎接父亲。

  高澄与窦泰等心腹寒暄几句,又耐着性子与儿子们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返回了皇宫。

  渡过淮河以后,按照原本的日程安排,高澄还要在河南诸地趁机巡视一番,可后续收到蠕蠕公主病危的消息,他才冒着风雪着急赶了回来。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行至虎牢时,便得知蠕蠕公主病故,当他赶到偏殿的时候,玉人已置身棺中。

  “陛下,这位便是小公主。”

  乳娘将襁褓中的女婴呈给高澄,说道。

  蠕蠕公主在八月份为他诞下一个女儿。

  女儿的出生,并没有给蠕蠕公主封闭的心房打开一扇门,她还是那个来了中原八年,始终不愿学习汉话,一心向往草原的倔强女子。

  整日郁郁寡欢,只有在与高澄走马游猎时才会露出笑容,但高澄南征,不可能将身怀六甲的她带在身边,更不可能放任怀孕,以及难产后身子虚弱的她纵马奔驰。

  丽人香消玉殒,高澄经历丧妻之痛,他怀抱着熟睡的小公主,站在棺木前,凝视着面容安详,却又消瘦的蠕蠕公主,不发一言,就这般站了许久,回味曾经与她的幸福过往。

  殿外,娄昭君、尔朱英娥等人都没有进门打扰,就这般静静地等着,蠕蠕公主的死无需阴谋论,确实与她们无关。

  包括其叔父秃突佳,也是一天天看着她因思念故土而把身子骨给折磨垮了,尤其是经历过一次难产。

  许久,高澄才开口道:

  “将秃突佳召来。”

  秃突佳闻讯,火急火燎入宫面圣,这些时日他着实憔悴了不少,与侄女在洛阳生活了八年,尤其是前六年,可以说是在燕然馆里相依为命,这份感情无论如何也掺不得假。

  内宦通禀,秃突佳以至殿外,高澄命人召他进来,不等秃突佳见礼,背对着他,始终凝望棺中玉人的高澄语气哀伤道:

  “皇后不喜中土,我若是将她葬在洛阳,或许她会怨我,希望义兄能亲自将她的灵柩送回漠北,以皇后之礼安葬,她盼了故土这么些年,是时候该回家了。”

  秃突佳闻言,泪如泉涌,哽咽道:

  “外臣必定不负陛下所托。”

  怀中的小公主被吵醒,哭闹个不停,高澄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屏退了秃突佳,偏殿内除了小公主的乳娘,也不留旁人,让娄昭君、尔朱英娥、元仲华等一干人先回各自寝宫,自己则陪了蠕蠕公主整夜。

  到底还是留有现代人的思维,第一次面临丧妻之痛,做不到真正的冷酷无情。

  翌日,高澄怀抱小公主,送秃突佳与蠕蠕公主的灵柩出洛阳城,望着他们在一千骑卒的护卫下渐行渐远,逐渐模糊,直至再也望不见身影,高澄才收回目光,时常在群臣面前哭泣的他,背着侍卫们,悄悄抹去了眼角泪水。

  十二岁的萧妙淽被送往了金陵馆安置,高澄少有过问,仿佛忘了有她这个人,倒是十一岁的高宓出于好奇,时常出宫往金陵馆跑,向她询问江南风景,居然也成了手帕交。

  送走蠕蠕公主的当天,高澄即下诏为参与南征的将士们发赏。

  战兵得布绢二匹,州郡兵得布绢一匹,若是在南征中立下功勋,另有赏赐,比如此前八公山之战,就已经为参战将士发过一次赏。

  此前赏赐是酬功,这次则是酬劳,只要是参与了南征的将士,无论是否立下功绩,都能获赏。

  不包含将官,高澄为五万骑卒、十万步卒、五万水师共发四十万匹布,十五万州郡兵共发十五万匹布,合计五十五万匹。

  阵亡的将士,无论战兵、州郡兵,其家属除了抚恤以外,也能拿到这笔封赏。

  战前封赏的风气开不得,但高澄绝不会吝惜大胜后的战后封赏,有王伟与萧渊明配合,源源不断用淮南足陌钱,运来江南物资,他也有这份阔气。

  当然了,有关北齐天子利用淮南足陌钱搞垮南梁经济的描述,绝不会出现在史书上,毕竟从南梁掠夺来的利益,终究会由南梁底层民众承担,永远不会落到士族豪强的头上。

  至于随军的六十万民夫,高澄早就下旨免去了他们今年的税赋。

  虽然九月上旬与南梁达成协议,高澄就已经放归民夫,但他们到底是赶不上秋收,不过高澄在事前已经下旨各州县,为他们组织人手,为随军民夫代为收割。

  当然了,由于免役钱的存在,地方官府不能征发劳役,便只能出钱雇人,高澄在自己制定的规则内,他一直都是讲规矩的。

  而对于填埋寿阳护城河时中流失、飞石而死的民夫,以及八公山诱敌,投水而死者,高澄也都为他们的家眷发放抚恤,只不过金额不可能与士兵等同。

  高澄的这一番操作,在江南物资运抵洛阳前,着实将国库给耗空了。

  本就丧妻,情绪低落,又兼国库空虚,更是心情不佳,偏偏还有人给他添堵。

  昭德元年(548年)十一月二十一,也许是见时间过了半月有余,便有礼部下辖祠部郎中祖珽上疏,言道:皇后,国母也,其位不能空悬,请陛下再立六宫之主。

  一时间,许多官员跟风,纷纷为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三人鼓吹造势,只不过多是中低级官员,如窦泰、高隆之等人久伴高澄,知晓他多疑的性格,不曾参与其中。

  毕竟名为立后,实质是立储。

  高孝璋、高孝瑜曾由高欢抚养,能得高欢旧僚拥护,而高孝琬则有心念元魏恩义的臣子吹捧。

  不过高孝瑜因其出身,更受汉人士族青睐,毕竟其生母是汉人女子,故而声势最大。

  这一次立后风波,基本没有大将参与其中,那是文官该干的事,将领掺和立储,尤其是在主君盛年的时候,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高澄看着那一封封呈上来的奏疏,原本沉郁的心情更为恼怒。

  第三百八十四章 兄友弟恭

  在后人看来,进谗言害死斛律氏满门忠烈的祖珽确属奸臣无疑,但不可否认,在劝谏高湛,被其鞭二百,熏瞎双眼之前,祖珽一直以敢言直谏的忠良形象示人。

  此番当先进言高澄立后,他并未受任何人的指派,不过是担心大齐重蹈高句丽的覆辙。

  高句丽安原王立三位王后,故而因夺嫡之争,国家陷入分裂。

  如今高澄后宫三夫人并立,又恰恰是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三子高孝琬三人的生母,由不得他不担忧。

  但北齐情况与高句丽大有不同,安原王承袭自其被刺杀的兄长安藏王,需要三位王后的宗族支持,才能坐得稳王位。

  高澄作为高欢嫡长子,跟随其父创业,哪需要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三人宗族的扶持。

  三人宗族要有这份本事,以高澄的性子,早就在暗中谋划,准备着要下死手了。

  高句丽的乱象,根源在于其国内本身就存在割据分裂,权臣麁群分明已经杀尽了王都中以细群为首的另一派系重要人物,但其余人依旧可以在自己领地内募兵自守,高澄可不会让地方存在这种有能力割据,反抗中央的势力。

  当然,要说祖珽一心为公,那也不见得。

  自参加第一次科举经典科考试,被点为进士以来,祖珽仕途倒是顺风顺水,坐上了礼部下属的祠部郎中之位,但却整日埋首案牍,从未被分派过重要差事。

  茫茫官员中,要想出位,总得干点振聋发聩的事,在北齐一朝,什么事能大得过立后、立储,如今祖珽首倡立后,不论此番谁坐上皇后之位,都得承他这个人情。

  毕竟高孝璋、高孝瑜都十一岁了,高澄自己也二十八了,按规矩来说,也是时候定下国本了。

  但偏偏他对高澄不甚了解,毕竟两人接触也不多,小高王荒淫归荒淫,但他觉得自己每日晨练,也不是个早死的模样,便也无需急着立储。

  更重要的是冒然定下太子,若他将来表现不合自己心意,那这个太子是被废黜,还是任由他继承皇位。

  自古被废的太子,难有好下场,作为父亲的高澄,纵使能护他一时周全,却也管不了身后事。

  可若是江山社稷所托非人,更是愧对天下黎庶。

  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对高澄来说恰到好处,将来真有儿子与自己志趣相投,才能出众,封其母为后便可平息争议,作为嫡子,他拥有毋庸置疑的继承权,高澄也自信自己作为开国之君,有这个威信让嫡子坐稳皇位。

  如今中低级官员纷纷请立皇后,着实惹恼了高澄,他将奏疏一股脑全砸在御阶下,在朝会上怒斥道:

  “皇后新丧,尸骨未寒,你们便逼着朕再立新后,好!好呀!这般急着向新后、向储君献媚表忠,若我立下太子,你们是否还要随他逼宫,让朕禅位为太上皇不成!”

  此话一出,不止百官惊恐失色,就连随同上朝观政的高孝璋、高孝瑜也赶忙双膝跪地,连声请罪。

  二人年满八岁以后,便不再只是闷头读书,高澄还是齐王的时候,便时常将他俩带往中书省,教授他们如何处置政务。

  防儿子归防儿子,可是当父亲的谁会真想把儿子防成废物,如嘉靖朝的二龙不相见,还真就对儿子不管不问,终究只是个例。

  此番高孝琬倒是逃过一劫,他只七岁,要过了年才能上朝观政,至于小透明高孝瓘,立后跟他扯不上关系,群臣连他母亲是谁都搞不清楚。

  高澄也不可能让世人知晓高孝瓘是元朗皇后所出,否则不是坐死了他当齐王期间曾淫乱瑶光寺么。

  一场朝议不欢而散,高孝璋与高孝瑜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之余,又各自别过头去。

  知子莫如父,但作为儿子,对父亲的脾性也多有了解,二人生怕高澄误以为是他们在背后搅动风云,想上位太子,有这么一位多疑的父亲,当儿子的注定不好过。

  兄弟俩一同回后宫向祖母娄昭君请安的路上,高孝瑜突然道:

  “大哥外祖遗泽遍天下,为何此番声势尚不及我?”

  高孝璋闻言止步,他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

  “我二位舅父一死一残,却无人为其发声,十八年人走茶凉,所谓外祖遗泽,又能剩得了几分,倒是二弟,为汉女所出,那些汉人文臣自然倾心于你。”

  高孝瑜却回以讥讽道:

  “莫要以为我不知道,大哥便是要把我推出来,分担父皇猜疑,要我说,大哥也是枉费心机,文臣鼓噪得再厉害,对父皇而言,也如隔靴搔痒,倒是大哥有个好外祖,在军中多是故旧,触了父皇的逆鳞。”

  二人虽早慧,但到底才十一岁,没有其父那般的城府,心底藏不住事。

  说罢,高孝瑜扬长而去,只留下高孝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高孝璋恨透了自己尔朱荣外孙的身份,真要让那些将领站队,谁又会为了十八年前那点香火情,在自己与父皇之间,选择支持自己。

  可以说是好处半点没捞着,平白遭了父皇猜疑。

  片刻后,高孝璋脸上恢复了往日亲和的笑容,快步追上了高孝瑜,二人在祖母娄昭君面前那叫一个兄友弟恭。

  娄昭君让兄弟俩吃果子,高孝璋专吃色泽差的,娄昭君好奇,问其缘故。

  高孝璋说道:

  “色泽好,必然香甜,孙儿想要留给二弟食用。”

  娄昭君又见高孝瑜只吃了一颗,却不愿再吃,又问其是否不爱吃果子。

  高孝瑜回答道:

  “祖母赐果,香甜无比,孙儿想要带回去分享给三位弟弟。”

  娄昭君这辈子恨透了高澄猜疑兄弟,此刻见自己抚养长大的两个孙儿友爱兄弟,大为欢喜,紧紧搂着高孝璋与高孝瑜,连声感慨道:

  “好孙儿,都是我的好孙儿,就该如此,就该如此呀,莫要学你们的父皇,这天下间,哪有比手足兄弟更深的情谊。”

  殊不知,这兄弟俩年纪虽小,却也将他们父亲的演技学了个三四成。

  第三百八十五章 江陵

  高孝瑜将果子带回麟趾阁,这是诸皇子读书的地方,高孝琬只尝了一颗,向两位兄长表示感谢后,便不再多吃。

  高孝瓘啃着二哥带回来的果子,甘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来不及多回味,眼见一旁四岁的高孝琮狼吞虎咽,盆里的果子所剩不多,高孝瓘抓起一颗询问道:

  “二哥,我能否留一颗晚些时候再吃?”

  这种小要求,高孝瑜当然不会拒绝,他与高孝璋、高孝琬暗地里斗得厉害,却也不会殃及老四这个小透明,至少明面上也乐于在高孝瓘面前展现宽容亲和的兄长做派。

  谁都知道高孝瓘生母不详,毫无威胁,若连他都容不下来,落在外人眼里,与胡亥又有什么区别。

  批阅奏章的高澄早就知晓了两个儿子在娄昭君面前的谦让,虽说戏假了点,但结合他们的年纪,骗过娄昭君倒也不意外。

  儿子会演戏,总比性情耿直要强,大齐文武被他熏陶多年,耳濡目染下,一个个几乎都成了戏精,吹嘘萧渊明的那场群戏,足以证明。

  若不精明一点,保准被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麟趾阁放课后,内宦通禀,皇四子求见。

  高澄早就听说高孝瓘留下一颗果子不吃,此刻见他举着果子跑进门,不由大感欣慰:

  ‘想不到我高子惠还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子,遇着好吃的,也不忘给他父亲留一份。’

  不等高孝瓘开口,高澄便笑道:

  “慢点走,莫摔着,等会你随为父出宫,今夜便留在瑶光寺。”

  高孝瓘闻言,立即将果子收进怀里。

  高澄见状眼角抽搐,暗示道:

  “你二哥给的果子可还好吃?”

  未满七岁的高孝瓘乐呵呵道:

  “滋味甚美,父亲若是想吃,孩儿去祖母那讨要些过来。”

  心累的高澄挥挥手,无奈道:

  “罢了,随为父出宫吧。”

  今日天色尚早,之所以早早出宫,是为了往孙府拜祭。

  孙腾在高澄南征期间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作为高欢微末时的旧友,任晋州刺史时的长史,又为高澄四次作媒,孙腾与高家父子的情谊无需赘述。

  高澄在前线得知消息,下旨追赠使持节、太师、开府、录尚书事、冀州刺史,谥号为文,是为咸阳文王,其子孙凤珍依例降爵一等,为咸阳郡公。

  此行高澄亦带上了孙腾义女,九嫔之一的元玉仪。

  出孙腾府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高澄命人将元玉仪送回宫中,自己则带着高孝瓘去了瑶光寺。

  “阿母,你快尝尝,这果子可好吃了。”

  高孝瓘将果子举到母亲嘴边,喂她吃了一口,连忙问道:

  “好不好吃?”

  瞧见儿子期盼的眼神,元朗皇后心里的甜意比唇舌间更浓:

  “好吃,瓘儿有心了。”

  高孝瓘邀宠道:

  “嘿嘿,我可是连父皇都没给。”

  元朗皇后闻言,黛眉紧皱,高孝瓘赶紧解释道:

  “父皇什么好东西得不到?他若是自己想吃,差人去取便是,哪用得着孩儿献果,果子只有一颗,当然要留给阿母。”

  一番话让蹲在窗户外边听墙角的高澄又好气、又好笑,元朗皇后在屋里告诫高孝瓘要孝顺父亲,高澄却没有再听下去,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也没让亲卫指路,在瑶光寺里兜兜转转,走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外,听得里边传来悠扬琴声,撩人心弦。

  高澄在亲卫的帮助下,坐上墙头,望见院里一名素衣女子正抚琴而弹,已是隆冬,庭院里虽生了火炉,但高澄看她衣裳单薄,难以蔽体,都替她觉着冷。

  身为大齐天子,不忍见治下百信在大冬天里衣不蔽体,高澄于是命人将院中女子唤了出来,仔细询问才知,她原来是前废帝元恭的宠妃,十六岁入瑶光寺,至今十七年,一想到自己年华老去,要枯死寺中,心生感慨,故而抚琴独奏。

  高澄是个热心肠,听她诉说孤独,于心不忍,又见她虽以三十三岁,但肌肤柔滑,能得元恭宠爱,相貌自然姣好,便与她秉烛夜谈。

  不料下次再来瑶光寺的时候,各处都是琴声、琵琶声、胡笳声,乱作一团。

  当然,这是后话。

  天还未亮,高澄便带了高孝瓘偷摸溜出瑶光寺,回了宫,正要把高孝瓘赶去麟趾阁读书,却见高孝瓘从怀里摸出了半个果子放在高澄手上。

  等高澄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小子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混账小子,一点礼数都不懂,也不晓得跟为父道个别。”

  高澄嘴上抱怨,但几口下去就将半个果子吃得只剩核。

  也不知是儿子给他留了果,还是在元恭宠妃身上得到慰藉,高澄的心情确实好了许多,甚至都没将祖珽贬斥,不过好心情并不长久,当天下午,襄阳传来战报,侯景又败了。

  这些年侯景坐镇襄阳,直面江陵,两方没少发生冲突,但侯景败多胜少,其中固然有兵力不足的原因,高澄给他分配的兵力本就将将只够防守。

  但镇守江陵城的湘东王萧绎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倒不是说萧绎能力上有多出色,关键在于他的身旁聚集了许多能人。

  比如王僧辩,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所追封的古代名将六十四人之一,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七十二名将设庙,亦有其名。

  高澄也无需羡慕,他家斛律光、慕容绍宗、韦孝宽也名列其中,只是独独少了段韶让人不解。

  萧绎身边除了王僧辩这位真青史名将以外,还有原时空里,在讨平侯景之乱的过程中,军功并列第一的杜龛、王琳。

  杜龛虽为王僧辩之婿,却是跟随诸位叔伯一同追随萧绎,其叔伯如杜掞、杜嵩、杜旂、杜岌、杜嶷、杜巘、杜岸、杜幼安八人或是将领,或是谋臣,在当世享有盛名。

  侯景有宋子仙、任约等部将,可相比较萧绎麾下阵容,还是差了许多。

  高澄能够体谅侯景的难处,故而此番虽然恼怒,却也未作训斥,依旧发文安抚,只是面对侯景提出的增兵请求,仍以大战方歇,军民需要休养为由给拒绝了。

  侯景三番两次在齐梁边境搞事,可不就是为了一个王爵么,眼看着如段韶、慕容绍宗等人因南征之功而封王,侯景哪能不急。

  他虽是公爵,却是在韩陵大战后,才改旗易帜,自然不属于信都元从,要想封王,就指着沙场立功,偏偏他面对的江陵城兵多将广,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然了,江陵若是好啃,高澄在淮南时早就分了兵。

  高澄在信中向侯景暗示,如今已尽吞淮南,下一步即是直下江陵,自有侯景立功的时候,让他暂且耐心等待。

  侯景得信后果然不再擅开边衅,他已经认清了事实,高澄若不引大军南下,他还真拿江陵没办法。

  与此同时,自从高澄在朝会上发泄一通怒火后,再也没人敢提立后之事,北齐朝堂再度恢复平静。

  随着时间推移,以淮南足陌钱在江南采买的物资不断由丹阳偷运至广陵,再由广陵运往洛阳,北齐因封赏将士而空虚的国库再度充实起来。

  而百分之一的让利,也让萧渊明及其麾下三千巡江水师赚得盆满钵满,故而不曾走漏了消息。

  三十五钱可当一百钱使用,足足六十五钱的差额,又是整个淮南足陌钱的体量,这样的巨额利润,若舍不得将萧渊明与他麾下水师喂饱,就算萧渊明念及高澄恩义,不多说什么,难保他底下人不会眼红告密。

  有舍有得,这一点高澄最是清楚,如今这天下间就没有比萧渊明麾下水师更舒坦的部队,一面收受齐人贿赂,一面拿北齐水师刷战绩,捷报三天两头往建康传,萧衍还得给他们发赏。

  打了胜仗哪能不发赏钱!可以说是赢麻了。

  时间来到昭德二年,正月,协防关陇的斛律光领三万战兵返洛,高澄以其震慑吐谷浑有功,封其为冠军县公,恩宠可见一斑。

  而南方,淮南足陌钱在短时间内,被使用了大半,江南市场也终于有了反应,足陌钱一路贬值,此前囤积居奇的士族们见此情况,纷纷大规模抛出,购买米粮、布匹等硬通货,致使江南米价、布价一路看涨。

  明明没有灾年,去年秋收甚至称得上是丰收,但寻常百姓就是买不起米,江南民众怨声载道。

  高澄倒是清楚,他将淮南的钱币砸向江南,采买大量布、米,造成市场上足陌钱激增,布米数量锐减,必然会引发通货膨胀,物价上涨,而此前囤积足陌钱的士族豪强们恐慌性抛出钱币采买,更进一步加剧了这一现象。

  足陌钱的急剧贬值,以及昂贵的物价让无数平民之家破产,贫苦之家更是食不果腹,各地都有人饿死。

  对此,萧渊明以及他麾下水师自然无动于衷,可高澄还是终止了继续掠夺江南物资,其中或许存在怜悯江南百姓的可能。

  但更多是因为剩余小部分足陌钱继续运往江南,已经没有了赚头,南方物价已经高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水平,据说一斗盐差不多要500文钱,换算成后世计价单位,差不多是175元每斤,盐价直追武则天当政时期。

  而粮价也不遑多让,一斗米上涨到300文钱。

  与之相对应的,北齐一斗米仅5文钱,一斗盐仅20文钱。

  可以说齐梁两国一江之隔,但是一方物价在贞观之治,一方物价则在武则天主政。

  高澄将所剩不多的足陌钱通通运回洛阳,熔铸为昭德通宝,而南方高昂的物价,也让高澄看到了商机。

  他依旧利用到了萧渊明与他的巡江水师,把江北的食盐又运抵江南,赚取差价,同样是一斗盐,在江北只卖20文,在江南却卖500文,换回来的足陌钱亦可运回洛阳熔铸,对于掌握铸币权的统治者来说,铜的存量永远是不嫌多的。

  按照老规矩,依旧许以百分之一的利润,当然,食盐可以卖,但粮食高澄绝对不会卖出,哪怕江南饿殍遍地,那也该是萧衍烦心的事情。

  再说了,如今南梁通货膨胀,他小高王运来食盐,搜刮走大量货币,虽然自己是赚了三瓜两枣,但也在客观上为南梁平抑物价做出了贡献,作为孙女婿,够意思了。

  昭德元年,高澄向南梁发起两场战争,一场是尽吞淮南之地的领土战争,一场是掠夺江南财富的经济战争。

  不管江南民众如何水深火热,北齐倒是过了一个好年,国库不仅没有因为南征而被耗空,财政反而比先前更为充裕。

  这也让高澄开始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自然便是江陵。

  过往打一场大战,便要歇息两三年,不是要给士兵休息,而是要给国库喘息,人再怎么疲惫,休息个把月,总能恢复过来,可国库一旦因为大战被耗空,没个两三年,缓不过劲。

  如今府库充盈,将士们此前因南征受赏,士气正高,战意正浓,反观江南,民怨沸腾,又是一个南征的好时机。

  高澄依旧将时间定在春耕以后,只不过规模要比上次小许多,此前着眼于整个淮南,甚至在知晓水师不得用的情况之前,有灭亡南梁之心,此次目标却只是夺取江陵及周边城池。

  当然,在此之前,得找一个借口,不能签了和议跟放屁似的,毫无理由,转头就撕毁。

  高澄琢磨许久,也曾想过利用溧阳公主萧妙淽,以她行刺自己为由,兴兵讨梁,可一旦拿这做借口,萧妙淽必定不能活命。

  小高王虽然不当人,但还没无耻到对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女孩下杀手,便也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继续琢磨起来。

  想找个兴兵的借口并不难,难的是让世人信服,自己一时未有所得,索性便将事情转交给了陈元康、王纮、王峻三人,由他们去绞尽脑汁。

  凡事亲力亲为,还养这些散骑常侍作甚。

  昭德二年(549年)正月十三,齐主高澄再次夜幸瑶光寺。

  第三百八十六章 再联姻

  翌日,即正月十四,陈元康入宫面圣,给高澄出了个主意,依旧是行刺,不过并非萧妙淽,而是高澄领军巡视荆州期间,遭到刺杀,刺客当场被擒,一番审问,得知是南梁湘东王萧绎指使,故而兴兵问罪。

  高澄也知道借口不好找,可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呀,如今南梁境内乱成一锅粥,哪会再来招惹北齐。

  于是又让陈元康回去接着想,之后几日,陈元康、王纮、王峻轮番入宫,道出自己的想法,最终高澄还是选了萧绎行刺的烂借口。

  还真就没有更合适的借口了,总不能说眼见江南民不聊生,于是吊民伐罪吧,话倒是大义凛然,可让柔然、吐谷浑人怎么看。

  无论如何,小高王也不能当最先撕毁和议的人,而萧绎行刺,这借口虽然烂,但只要一口咬死了,对方也难以自证清白。

  正当高澄踌躇满志,准备春耕之后便与萧绎展开物理交流的时候,东北传来战报,此前新罗与百济趁高句丽内乱,联合攻取汉江流域,随后新罗偷袭百济,独占汉江。

  百济国主扶余明襛不忿,领兵进攻新罗,于管山城遭遇埋伏,百济大败,扶余明襛被新罗人擒杀,士卒战死三万余人。

  随军出征的太子扶余昌逃回百济,即位为威德王,管山城大败使得百济王权衰微,沙、燕、解、真等大姓八族所把控的六佐平会议体从此主导朝政。

  高澄并不关心百济国内王权兴衰与否,他在意的是新罗百济联盟不止破裂,更是结下死仇,好在如今高句丽自身内乱未平,若再举兵南下,只怕新罗百济断然不会再度联手抗敌。

  与此同时,运送蠕蠕公主灵柩的秃突佳终于抵达了柔然王庭。

  阿那瓌对女儿的死并没有特别的表示,早些年因难产而死的西魏皇后郁久闾氏,同样是他的女儿,他已经能够平静接受这类事情。

  依照高澄所言,阿那瓌由北齐使臣主持丧礼,将蠕蠕公主以皇后之礼下葬,入葬的当天夜里,阿那瓌再次提起和亲之事,要将未满十一岁的孙女郁久闾叱地连再嫁高澄,延续两国姻亲。

  阿那瓌已经没有未婚的女儿再去和亲,自然将主意打到了孙女身上,总不能让高澄娶一个二婚吧,虽然好人妇的小高王并不一定会介意。

  这件事北齐使者做不得主,声称要回洛阳禀告高澄,但阿那瓌却让秃突佳带了郁久闾叱地连南下。

  之所以这样急切,在于突厥人已经朝柔然露出獠牙,自去年年初起,双方牧民因争夺水草丰美之地,屡有冲突爆发。

  但真正预示突厥与柔然决裂,还在去年年末,合并高车余部后,阿史那土木自恃强盛,遣使向柔然请婚,却被阿那瓌拒绝,他深知突厥狼子野心,哪是嫁一个女子能够满足的。

  阿那瓌派人前往突厥斥责阿史那土门:

  ‘你本来是我打铁的奴才,怎么胆敢说出这种求婚的话!’

  被揭了老底的阿史那土门恼羞成怒,斩杀柔然使者,突厥由此反叛,如今双方正厉兵秣马,准备争夺草原霸权。

  而阿那瓌收到消息,突厥人正送阿史那土门之女南下,要与北齐把姻亲关系坐实,而贵为大齐皇后的蠕蠕公主恰逢此时身死,由不得阿那瓌不急迫。

  秃突佳并未在柔然王庭久留,在阿那瓌的催促下,他于第二日便马不停蹄的带着阿那瓌的孙女郁久闾叱地连启程南下。

  高澄得讯,大感无语,他当然知道郁久闾叱地连是谁,原时空中她四岁与高湛缔结婚约,六岁与高湛成亲,年仅十二岁便身死,也是个可怜人。

  也许这一世养好了身体,不会早早夭亡,但蠕蠕公主新丧,便要娶她侄女,这算什么事。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突厥使团来到洛阳,送婚的同时,为阿史那土门求娶自己的长女高宓,这可把高澄气得够呛。

  高宓要到今年四月才满十二岁,你阿史那土门一大把年纪,再有三年就得入土,还敢打他女儿的主意,这让一惯娇宠女儿的高澄勃然大怒,当即将突厥使团赶出洛阳,甚至毁了与阿史那土门之女的婚约。

  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早些年突厥与柔然并未公开反目,他需要笼络突厥,不使其在自己身后生事。

  如今突厥斩杀柔然使者,双方再无还旋余地,突厥更不可能冒着柔然偷袭的危险,袭扰北齐边疆,而高澄借此与突厥划清界限,也有理由将来出兵助柔然一臂之力。

  阿那瓌对他确实没得说,嫁了女儿又嫁孙女,两国边境自和亲以来,再未蒙受兵灾,相较于蓬勃向上的突厥人,柔然继续占据草原明显更符合高澄的利益,否则将来南征都不能安心。

  郁久闾叱地连年纪虽小,但高澄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待秃突佳返回洛阳后,高澄将十一岁的郁久闾叱地连安置在燕然馆,一如她的姑姑蠕蠕公主,要在此养到十六岁才能进宫完婚。

  突厥使者败兴而归,柔然使团欢喜而去,时间已经来到昭德二年(549年)三月二十六日。

  暂且不提阿史那土门知晓后会做何反应,高澄发布诏令,宣布将巡视河南、淮南诸地。

  高澄出巡不算什么新鲜事,当初刚接任齐王的时候,就在外边转悠了一年。

  此番调集步骑十万随驾也属平常,天子巡视不就讲究一个威仪么,只是诏书中,随行更有五万河南州郡兵,那就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小高王什么时候出巡会把州郡兵带上,这些人在他眼里,要么守城,要么作为攻城炮灰,哪舍得在巡视期间管着他们的吃喝。

  随后高澄又以替自己修陵寝为名,招募二十万民夫往洛阳集结,更让不少人嗅到了其中古怪。

  众所周知,高澄此人最忌言生死,而他为高欢主持的墓葬简陋之极,自己却招募二十万民夫修陵,就让人觉得孝得有点过于真实。

  第三百八十七章 生事

  与其他朝代征发民众修筑陵寝不同,北齐改征为募,河南丁壮多有报名。

  究其原因,在于免役钱的存在,民众缴纳了免役钱,朝廷再用民力,是真的给钱。

  无论《太昌律》还是正在编修的《齐律》都规定,民众年满十五,不分男女,一年之中必须服满一个月时间的徭役,而支付免役钱,可以免服徭役。

  朝廷招募民众,月酬即为免役钱所征数额。

  历朝历代虽然都有规定徭役服役时间,但基本没有真的遵守,逮着了免费劳动力,可不得往死里用,延期称得上是家常便饭,至于延期了有没有额外补偿,那就纯属想太多了。

  北齐则不同,譬如去年南征,高澄征召六十万民夫随军,耗时五个月的时间,民夫按月计钱,所得五倍于当年所缴纳的免役钱。

  战争成本太高,也是高澄休养生息八年,才大举南征的原因,但自己定的规矩,尤其是关系到底层百姓的规矩,他咬着牙也会坚持下来。

  此番若不是在南梁实施经济掠夺,回了一大波血,他怎么也得过一两年再去图谋江陵。

  如今春耕已过,正是农闲时候,朝廷招募二十万百姓修陵寝,以高澄过去十九年向民众展示的爱民宽仁形象,也无需担心他在陵寝修好后,坑杀民夫。

  在农闲时候能出卖劳力得一笔工钱,有的是人愿意向官府应募。

  户部也在崔季舒的主持下,打着为高澄南巡以及修陵民夫提供粮草,大肆由地方往中央调运物资。

  自三月二十六日高澄发布诏令,就会巡视河南、淮南诸地后,期间又向淮南扬州刺史厍狄干发去密令,调二万水师北上,往豫州听用。

  经过半个多月时间的准备,昭德二年(549年)四月十六,高澄依旧以窦泰为洛阳留守,领一万京畿军驻守,周边梁、陕、广三州九万战兵尽数按兵不动,由中兵府负责管辖。

  自己则亲率京畿军五万骑卒、五万步卒以及河南五万州郡兵出洛阳巡视河南、淮南诸地。

  至于所谓修陵寝的二十万民夫,则继续在往洛阳集结的过程中,古怪的是新任营构大将军的高隆之始终未见向地方征调石料。

  倒不是高澄等人不想把戏给演圆满了,只是向地方征调石料,地方官府必须得招募民众入山开采,再加运输,花销实在不小,高澄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能免则免,便让高隆之放出风来,说是陵寝所在与石料开采处相距不远,无需地方进献。

  四月十七,高澄十五万大军向南出伊阙关,继续向广州而去,因未携带民夫,后勤基本由州郡兵负责,战兵之中,无论鲜卑人,还是汉人,他们可不是用来当拌蒜老妹或者浆洗保姆的。

  在北齐体制下,许多州郡兵拼了命想往战兵行列挤,之前的水师招募,阵仗便非同小可。

  州郡兵要干危险的活,比如蚁附攻城,无论赏赐或者军饷都要少于战兵,如今还得给他们做后勤。

  战兵名义上说是要用来对付野战厮杀,可近些年来,是真没打过几场恶战,无论是第二次西征,还是夺取淮南,更类似于平推,在州郡兵眼里,日子着实过得悠闲。

  只不过战兵的辛苦,州郡兵也未看见,由于战兵不事生产,每七日就有五练,五练之中,有两日是锻炼体能,将这些战兵折磨得够呛。

  不过高澄很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州郡兵内部存在的不满,他也为州郡兵们打开上升通道,若是立下功勋,或是斩得敌军首级,即可申请补入战兵行列。

  高氏崛起近十九年,六镇起义距今也有二十六年,由于士卒五十岁即退伍的规定,因年老离开军队的战兵不在少数。

  而六镇鲜卑子弟,并非成年便能入战兵行列,需得经过考核,若是技艺不能通过,则被打发去当州郡兵。

  高澄与众人把话说得很明白,如今四海未平,朝廷为战兵支付这般多的花销,并不是用来养膏粱子弟,至少现在还不是主力部队堕落的时候。

  这些年一直在挑选武德充沛的六镇子弟入伍,不足的缺额,高澄便是从州郡兵中招募悍勇之人,好歹算是维持住了战兵的战斗力,相应的,汉军比重也略有提升。

  若真指着他父亲高欢留下来的那批六镇鲜卑,只怕在这个三十多岁就能称老公的年代,北齐战兵的平均年龄能上四五十岁。

  四月二十三日,大军行至广州州治鲁阳县,此时洛阳已集结齐了二十万修陵民夫,高澄闻讯,体恤州郡兵辛苦,立即传信,命二十万民夫南下,为将士们押运粮草、甲胄,浆洗衣服,准备伙食。

  五万州郡兵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直到此时,朝中越来越多的官员才反应过来,只怕是要打仗了。

  否则只是巡视而已,十五万大军,有个五万民夫便足够了,高澄却将二十万民夫尽数调来,那修陵该怎么办,摆明了是障眼法。

  果然,五月初二,北齐大军渡过汉水抵达襄阳,高澄命大军屯驻城外,在侯景的迎接下,领亲信与侍卫入城,入城时却遭遇刺客袭击,所幸防卫严密,天子未有损伤,五名刺客亦被全数擒拿。

  审问后才知晓,原来是湘东王萧绎以南朝尽失淮南之地为耻,认为割让淮南,有如六国割地媚秦,北齐狼子野心,必有尽吞江南之日,值此国朝危亡之时,身为皇子,必须有所作为。

  如今北齐储君未立,高澄若死,北方必定陷入夺嫡内乱,无暇南顾,南梁则可由建康出一军收复淮南,而他自己则领一军夺回襄阳,甚至可能借机克复中原。

  好了,动机有了,刺客的口供也有了,负责审案的官员将此事上报高澄。

  高澄闻言,勃然大怒,却也没有因怒兴师,毕竟小高王是讲道理的,他派遣使者南下江陵问罪,要萧绎来襄阳将事情解释清楚,与刺客当面对质,看事情究竟是否真是出自他的主使。

  第三百八十八章 撕破脸

  “鲜卑竖子欺人太甚!”

  萧绎化身桌面清理大师,将身前的长案踹翻,底下一片狼藉。

  他早年因病一目失明,剩余一目恶狠狠地瞪着来使,恨不得当场就将北齐使者推出门斩了。

  杜氏诸贤与王僧辩等人纷纷劝阻,请求萧绎息怒。

  萧绎这才强忍怒气,书信一封,向高澄解释襄阳刺客并非由他主使,自己受命镇守边疆,没有大梁天子的命令,不敢擅自离境,还望齐主谅解。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其父萧衍曾为竟陵八友,在文坛享有盛名,萧绎自然也是才华横溢,人称文章、书法、绘画三绝,一篇《答齐主书》文采斐然,哪是北方姓高的一家子戏精能够比拟。

  当然了,做演员也是正经行当,不丢人,甭管演技是好是差,愿意演,就表明讲规矩,若连演都能懒得演了,才叫祸事。

  北齐使者得了书信赶紧告辞开溜,方才萧绎发怒,他还真以为自己要交待在这。

  大堂内只剩了萧绎与其一众文武亲信,谋主杜岸担忧道:

  “大王虽去信解释,然索虏必不罢休,还请大王早做准备,以御外敌。”

  与萧绎同样只有独眼的杜嶷直言道:

  “这分明便是高贼嫁祸,试图犯我江陵。”

  杜嶷这只眼睛是早年间与东魏交战丢的,当时他眼睛中箭落马,东魏骑兵纵马使长槊来刺,奈何他膂力绝人,居然忍着剧痛以步杀骑,夺了马匹而走。

  此人能开四石弓,使二丈五尺长的马槊,麾下有敢死队一百七十人,每战必领敢死队冲锋陷阵,总能杀敌数百人,以骁勇闻名。

  连杜嶷这样的武夫都能看透的事情,萧绎又怎会不知,他当即以使持节、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的身份,调遣荆南部分州郡兵北上协防江陵,又派遣使者往建康求援,同时下向包括竟陵(湖北天门)太守王僧辩在内,江北各城守将通报消息,命他们严加防备。

  当然,对于王僧辩这等心腹,也多交待了一句,若城池不可守,则撤回江陵。

  高澄在襄阳拥兵十五万,兵锋太盛,避其锋芒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也有担心王僧辩等人城破降齐的原因。

  萧绎此人,才能不及高澄,猜疑之心却不遑多让。

  竟陵太守王僧辩得知消息,认准北齐必会南下,立即征发城内百姓协助守城。

  王僧辩并非南人,他本是北方乌桓族人,姓乌丸氏,四十年前随其父弃魏投梁,其父改名王神念,他便也姓了王。

  如羊鸦仁那等北归汉人都屡屡遭受南人排挤,又何况是王僧辩这等北归异族,并不是所有北归人都能和羊侃一般受南梁朝堂礼敬。

  所幸王僧辩在南归后便一直追随萧绎,先是担任左常侍,随后又历任湘东王府行参军、中兵参军、府司马等职,熬到五旬年纪,好不容易坐上竟陵太守的位子,号雄信将军。

  对于萧绎的提携之恩,王僧辩感激在心,至于降齐重归北地,他从未有过这般打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如羊鸦仁、王僧辩,他们出自北地,却始终视北朝为蛮夷,南朝为汉室正统,哪怕高欢、高澄父子自诩出自渤海高氏,落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索虏冒名。

  但也有如赵伯超等寿阳守将,不在意作齐人还是梁人,只在乎自己的富贵。

  赵伯超降齐后,被改任文职,高澄可不敢以这位飞将军领军,其人贪婪,多有索贿之举,可南方未定,高澄也不能办他,否则世人以为他卸磨杀驴,平白为将来统一增添阻力,故而只是暗中收集罪证,等待日后一并治罪。

  萧绎的回信高澄已经看过了,他扬起手中信纸,对堂下诸将恼怒道:

  “萧绎包藏祸心,谋害朕之性命,朕欲使其与刺客对质,以证清白,其人心虚,不敢北上,以言词搪塞,诸将以为我当如何!”

  此番随军出征的高季式闻言,当先答道:

  “陛下自当兴兵向江陵,治其罪!”

  侯景随即进言道:

  “臣愿为陛下先锋,讨伐萧绎。”

  此前高澄遇刺,可把侯景吓得够呛,若小高王死在他的辖地,无论如何他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别说王爵了,只怕这条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直到谋主索超世为他分析,才知道这是高澄的苦肉计,寻求借口与南梁开战而已,侯景对此自然不会拆穿,反而要顺着高澄的意思表现出对萧绎的愤恨。

  高澄闻听侯景请为先锋,大声称赞道:

  “好,侯使君久镇襄阳,熟悉地理,作为先锋最合适不过,朕命你领麾下二万士卒先行,为朕开道,朕要亲率大军往江陵城下问罪,看看究竟是谁人唆使的萧绎,敢置齐梁和议不顾,谋刺于朕。”

  其实就算侯景不主动请命,高澄也要派他做先锋,不只是嘴上说的熟悉地理,关键在于高澄不敢让侯景留在襄阳,为自己看顾后路。

  当然,在出兵之前,该有的嘴炮不能少,高澄命随军的温子昇写下一篇讨伐萧绎的檄文,昭告天下。

  据说萧绎得到这篇檄文又气又喜,气的自然是高澄搬弄是非,恶意栽赃陷害,喜的却是抛开事实不谈,温子昇妙笔生花,写出一篇佳作,让同为文人的萧绎赞赏不已。

  高澄犯江陵,不只要占取城池,更是贪图萧绎宝藏,其宝藏并非金银玉器,而是藏书。

  据萧绎所著《金楼子》自述,他用四十年的时间,在江陵收藏了八万卷图书。

  另一时空,萧绎平定侯景之乱后,又将建康文德殿所收藏的图书与其他公私典籍一共七万余卷运往江陵,然而十余万卷图书,包含古画、法帖尽数在江陵城破时,被萧绎付之一炬。

  江陵焚书,无数古籍、孤本被毁,史称图书一厄。

  高澄觉得自己身为萧绎的侄女婿,是有资格继承这一笔财产的,就是这位叔父行事太过极端,只怕不好沟通。

  第三百八十九章 连下两城

  汉水大致分为三段,第一段自汉中盆地向东,北侧为秦岭山脉、南侧为大巴山脉,所过之处即为汉水谷地,如扶猛所献上庸、新城二郡便在汉水谷地东部,沿汉水谷地西进,过魏兴郡,便可直达汉中。

  第二段出汉水谷地向南,呈南北走向,位于荆山山脉与大洪山山脉之间,北齐襄阳郡,以及南梁长宁(湖北荆门西北三十里))、竟陵(湖北钟祥)二郡皆在此段汉水。

  第三段则再次恢复东西走向,注入长江。

  大洪山脉即两汉时期的绿林山山脉,虽是南北走向,却也是齐梁边界,山脉西侧,有竟陵郡与长宁郡共为南梁荆襄门户。

  山脉东侧,则与桐柏山脉之间形成一条随枣走廊,为南梁所有,拱卫江汉平原。

  而桐柏山脉与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大别山山脉连成一线,又构成了另一条齐梁边界,而齐梁边境的最东部,则以长江为界,江北即淮南之地,尽归北齐。

  昭德二年(549年)五月二十日,高澄发布讨萧绎檄文,以其谋刺未遂,不敢当面对质为由,兴兵问罪。

  以荆州刺史侯景率其部众两万为先锋,沿荆襄走廊,即汉水以西与荆山之间的通道,直驱南梁长宁郡(湖北荆门)。

  又分骑兵五千,战兵一万,州郡兵一万五千人,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节制高季式、元景安、尉兴庆等将,由汉水以东与大洪山之间的通道,发兵竟陵。

  又召正于豫州待命的二万水师西进,移驻汉水,为之策应。

  高澄自己则领主力部队坐镇襄阳,静观战局。

  五月二十四日,侯景大军当先赶赴长宁城外。

  长宁这个名字或许很多人觉得陌生,在汉末时期,此地又名当阳,演绎小说中,赵云单骑救阿斗、张飞喝退曹孟德,都是在这附近发生。

  此时长宁城守将为杜氏八骏之二杜巘与幼弟杜幼安。

  侯景派出部将任约领兵三千往城下叫战,杜家兄弟早早得知消息,高澄大军远在襄阳,此番进犯的不过是担任前锋的侯景部众。

  镇守长宁这些年,也没少跟侯景这个老邻居打交道,虽然过往多是与汉水以东的竟陵太守王僧辩合兵将其驱逐,但杜家兄弟也不怵他。

  杜幼安向兄长请命,率部出城与任约交战,杜巘深知幼弟雄勇过人,骁勇不下于独眼杜嶷,于是也为杜幼安点齐三千守军,自己则领剩余两千士卒接应。

  长宁城门缓缓而开,杜幼安领军杀出,一马当先直扑任约而去。

  任约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若梁军不出战,则打击长宁守军士气。

  其二,梁军若是出战,则假作败退,将其引向侯景伏兵所在。

  此刻见杜幼安举槊杀来,却也不能掉头就走,否则自己在城下叫嚣半天,人家一来便跑,戏演得未免太假了点。

  任约拍马应战,然而技不如人,再与杜幼安的较量中落了下风,幸得部下赵迦娄拼死相救,才侥幸逃得性命,可假败也成了真败,齐军仓惶后撤,赵迦娄为杜幼安所斩。

  杜幼安得了赵迦娄首级,却不再深追,而是率众拍马回城,长宁城头,梁军一片欢腾。

  侯景见任约灰头土脸回来,身后却没有追兵,不由大感失望,后续得知诱敌不成,反倒是折了数百人与两名将官,虽未责骂任约,但心底多少存了些气,不免后悔:早知道就该让宋子仙出战。

  终归是前线吃了败仗,侯景也不敢隐瞒,毕竟都是要在战后发放抚恤的,于是派人往襄阳送信。

  坐镇襄阳的高澄闻知长宁消息,虽恼怒于侯景受挫,却也得了一个计谋。

  与此同时,曾教授侯景兵马的慕容绍宗也引兵向竟陵进发,听从高澄之命,在城外安营扎寨,命令士兵打造攻城器械。

  既然是以巡视为名出行,自然不可能携带攻城器械,襄阳城中所存,侯景自要使用,慕容绍宗便只得临时制作。

  慕容绍宗打造完器械,却始终不见攻城,昭德二年(549年)六月初二,慕容绍宗忽然引军后撤三十里,既不攻城,也不退去,仿佛是在与竟陵守军打一场静坐战争。

  这一异常情况引起了萧绎的注意,与此同时,江陵城中开始有流言传播,即北齐暗中派遣使者入竟陵城,试图说降王僧辩,慕容绍宗引军后撤便是诚意。

  王僧辩跟随萧绎数十年,却因北归异族的身份,虽受重用,却始终得不到萧绎的完全信任。

  高澄之所以出此离间计,就是想到了另一时空他们主臣之间曾发生的一件事。

  萧绎曾派王僧辩进逼湘州,然而王僧辩的部众尚未集结,故而未能及时出发,却引得萧绎猜忌。

  王僧辩在向萧绎请求延期的时候,被萧绎拔刀砍伤,将其交付廷尉治罪,只因前线失利,不得不再次启用王僧辩攻打长沙。

  数十年主臣情谊,只因未能及时出兵,便要拔刀相向,猜疑心如此之重,如今北齐大军压境,萧绎与王僧辩分隔异地,辅之以流言,再加王僧辩北归异族的身份,萧绎又怎能坐得住。

  果然,萧绎命杜嶷接替王僧辩守竟陵,将其召回。

  王僧辩闻得消息,满腔愤恨,他是真没跟齐人有过接触。

  当然,高澄也没想过真去接触王僧辩,这家伙受猜忌,挨了萧绎一刀,还为他拼死拼活卖命,算是死忠了,哪是能够说降的人物。

  王僧辩虽不忿萧绎猜疑,却也乖乖交出兵权,只与随他守城的两个儿子王顗、王颁一同返回江陵。

  杜嶷刚一上任,慕容绍宗便立即派遣元景安领三千州郡兵为先锋,往竟陵城北五里处再扎营垒,做出要围城的姿态,三千先锋之中,又分两千人巡视城防,俨然是要为后续攻城做准备。

  前任王僧辩与齐军静坐,受流言所污,被召回江陵,杜嶷自身又是惯于冲阵之将,早就有心与齐军一战,此刻见慕容绍宗主力未至,麾下先锋又分兵巡视,眼见战机难得,留三千余人守城,自己率麾下敢死队一百七十人以及两千守军出北门袭击北齐扎营士兵。

  同样是诱敌之策,与侯景设下伏兵,静待长宁守军入瓮不同,慕容绍宗的伏兵则是主动出击。

  杜嶷才杀至北齐营地选址处,却听得喊杀声四起,却不是朝他而来,只见先前巡城的两千州郡兵尽数往北门集合,堵塞其回城归路,另外东、南、西三门门前也有突然冒出的慕容绍宗伏兵背城结阵,身后自有士卒举盾防备城上箭矢。

  而高季式领五千骑兵奔袭至战场,向杜嶷杀来。

  杜嶷这才晓得,慕容绍宗派兵扎营只是为了诱骗自己出城,伏兵也都是用作断绝其归路,让高季式的五千骑兵在城外解决战斗。

  此番本就只是出城袭击扎营部队,做好了一击得手便撤回城中的准备,自然轻装上阵,不可能携带诸如拒马等防备骑兵的用具。

  两千余轻装步兵与五千骑兵在野外遭遇,甚至多是长短兵器,少有弓箭,出城袭击也不会把弓手给带上,杜嶷把弓手都留在竟陵城中。

  高季式也发现杜嶷军中未有弓手,故而不急于冲杀,而是与他保持距离,带领五千骑卒以弓矢杀敌。

  杜嶷心知此战必败无疑,别看高季式优哉游哉放人风筝,并不靠近,那是因为自己离竟陵城尚有两三里的距离。

  若是不管不顾挥师向后,试图冲破齐军在城门前的阻碍,高季式必然从身后袭击,估计还不等走到城门口,部众就已经被杀散了,四条腿就是跑得比两条腿快。

  杜嶷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眼见四门被阻塞,入不得城。

  而麾下将士被当做箭靶,却不能反制,如今军心早就乱了,他赶在高季式合围以前,领数十骑弃军而走。

  杜嶷自认有兄弟七人,皆为萧绎所仰仗,虽然丢了竟陵,但萧绎也不可能为此而杀他,尤其是北齐大军压境的关键时候。

  剩余梁军纷纷弃甲投降,高季式领千余骑继续追杀杜嶷,其余骑士则被留下看押俘虏。

  守城梁军眼见城外大军溃兵,主将逃亡,再无战心,慕容绍宗还未下令攻城,城中副将便开门请降,汉水东岸门户就此大开。

  慕容绍宗入城后,不久,高季式怏怏不乐的返回竟陵,原来杜嶷原本是要向南逃回江陵,可见高季式穷追不舍,只能向东遁入茫茫大山,高季式不熟悉地理,便也没有继续追逐。

  夺取竟陵的当天,汉水对岸的长宁也发生一场战斗。

  侯景再派宋子仙领三千兵马往城下叫战,杜幼安此前大败任约,骄横之气渐长,而长宁城外视野开阔,附近并无伏兵,打定主意不深追即可,于是又再度领兵出城与宋子仙交战。

  然而此番才拍马赶至,便被一支暗箭射中面门,跌落马下。

  距离宋子仙不远处,有一名普通骑卒打扮的长脸汉子收起了弓箭。

  宋子仙见状,大声呼喊道:

  “贼将已死,诸军随我冲杀,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齐军振奋,尽随宋子仙杀向梁军,而梁军眼见主将落马不知生死,一时间阵脚大乱,四散而逃。

  杜幼安死于乱军之中,也不知最后是被一箭射死,还是被踩踏而死。

  宋子仙割了杜幼安的首级递给之前射箭的长脸汉子,别看这人一身骑卒打扮,但宋子仙神色间尽显恭敬之色,只听他恭维道:

  “久闻斛律将军曾有落雕都督之名,今日一见,无愧于神射之称。”

  原来这人便是高澄心腹大将斛律光,高澄因侯景之败所想到的计谋便是派遣斛律光假作骑卒,待杜幼安出城厮杀之际,以暗箭将其射杀。

  这条计策关键在于两点,其一是斛律光的射术,这一点高澄从未有过怀疑,连天上的大雕都能射落下来,何况是冲杀在前,注意力全被宋子仙吸引的杜幼安。

  其二则是杜幼安是否会出城,有此前任约之败,高澄相信杜幼安还会抱着占了便宜就走的心态出城。

  斛律光接过杜幼安的首级,打量了几眼,又抛给宋子仙道:

  “宋都督派人执此首级往城下示众,乱守军之心便是。”

  说罢,拨马而走,途中遇到领兵欲围攻长宁的侯景,两人寒暄几句,侯景托斛律光向高澄传话,三日内必定夺下长宁城。

  斛律光点了点头,打马向襄阳而去。

  侯景三日夺城的豪言并非无的放矢,长宁城中原本有五千守军,杜幼安领了三千人出城交战,部众尽被杀散,四处奔逃,只有少数人回了城中。

  城内守军少了一半,防备本就不足,又兼杜幼安被杀,人心必然动摇。

  在侯景两万大军的围攻下,哪能坚持得了三日。

  果然,攻城第二日,杜巘为部将所杀,他因杀弟之仇要与齐人死磕,但其余人却在暗中谋划着改旗易帜,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为杜幼安殉葬。

  长宁城在竟陵失陷的第二天,也落入北齐之手,杜氏八骏,已失其二。

  身处后方的高澄得知前线部队两日内连下竟陵,长宁,打通了通往江陵的道路,大喜过望,立即命前亲信都督尉兴庆领战兵两万留守襄阳,自己则领其余人马以及随行的高洋、高演南下,向长宁进发。

  行至长坂坡时,小高王还特意下马吼了两嗓子,众将不解问其缘故,高澄却笑而不答。

  昭德二年(549年)六月十八,高澄于长宁城中大摆庆功酒,就连慕容绍宗、高季式等将领亦渡汉水会宴,留元景安守备竟陵。

  高澄唤来随军文吏,为诸将记功,待战后一并赏赐。

  与长宁城中众人庆贺的场面不同,江陵城里一片愁云惨淡,萧绎这才知晓自己中了高澄的离间计,赶忙向王僧辩请罪,并再度将其启用,协助其防卫江陵。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朝廷派遣大将柳仲礼领精兵三万来援。

  倒不是萧衍不愿多派军队,而是淮南之地,段韶、厍狄干、高岳三人正调集部队,动向不明,他担忧高澄在荆襄是故作声势,实则要渡江袭取建康,这便是没有战略纵深的难处,国都建康与北齐仅一江之隔。

  第三百九十章 计划

  南梁虽然早早立储,前有早逝的昭明太子萧统,后有高澄岳丈萧纲,但诸皇子之间着实斗得厉害。

  说到源头,还是萧衍将诸子外放,分牧一方,众人各有势力,当太子的不放心兄弟,当皇子的也觊觎大宝,南朝不缺少地方藩王占据天子之位的例子,无论是继嗣,还是起兵。

  有人说朱棣是唯一起兵上位的藩王,也对,也不对,如刘宋孝武帝刘骏便是在江州起兵,攻杀弑父自立的太子刘劭,刘劭在位仅三个月,便被其弟一脚踹下天子宝座。

  只不过刘劭弑父之举太过骇人听闻,后世史家都以‘元凶劭’、‘贼劭’、‘逆劭’相称,不承认他是刘宋的正统皇帝。

  当然了,刘骏上位的难度与朱棣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有大明战神李景隆从容指挥,朱棣面对的也是地狱难度开局,哪是刘劭弑父,举世皆叛的局面。

  在南梁一朝,觊觎皇位的不只是萧衍诸子,还有他的孙儿、侄儿。

  昭明太子萧统受萧衍猜忌,抑郁而终,萧衍感觉愧对儿子,便给予萧统诸子以皇子待遇。

  至于侄儿窥视,倒不关萧渊明的事,南梁战神如今一心想着捞钱与刷战功,而是萧正德。

  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萧正德一个旁支,却暗中与侯景合谋,妄图上位,这倒要从一件陈年往事说起。

  萧衍早年无子,大概在南齐建武年间(494—498年),萧衍过继六弟萧宏之子萧正德,将其收为养子,当时三十好几的萧衍肯定是存了让萧正德承袭爵位的想法。

  公元500年萧衍起兵叛齐,当时他已是36岁的年纪,在南北朝,这绝对不能算年轻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他能熬这么久,萧正德眼看自己养父把持朝堂,着手篡位,以为自己凭着养子身份能够坐一坐皇位的时候,501年萧衍长子萧统出生了。

  养子哪怕养了好几年,但哪有亲儿子重要,于是萧正德被送回本宗,重新给萧宏当儿子。

  萧正德于公元525年叛逃北魏时,曾留下一诗:‘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抵达北魏后,自称是被废的太子,其心中不忿,可见一斑。

  只不过在北魏受人猜疑,又见北方生乱,便于次年逃回南梁,萧衍对这位曾经的养子心中有愧,也只是流泪训斥一顿,恢复其官职、爵位,继续委以重用。

  至如今,萧正德受任都督京师诸军事,对于萧衍来说,羊侃再忠诚,那也是外人,兵权还是放在幡然悔悟的侄儿手中来得稳妥。

  至于萧正德是否真的放弃了对皇位的执念,历史已经有了答案,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不过是知晓以如今北齐军盛,若掀内乱,自己纵使上位,也当不得几天的天子。

  萧正德能够联络侯景,那是因为侯景就是条丧家犬,麾下也才八千兵马,他疯了才会把北齐大军引进建康,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高澄在襄阳遇刺后,就曾派人送密信给萧正德,言称:

  “今梁主昏聩,政令颠倒,百姓困顿,正该避位以让贤,临贺王(萧正德)本为嗣子,受辱被废,朕听闻亦深感痛心。

  “《孟子》云:‘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当今齐梁并为大国,虽常有纷争,北朝稍占优势,然南朝得大江之险以为屏障,亦无亡国之忧。

  “临贺王都督京师诸军师,或可起兵叩问宫阙,朕将有事于江陵,江南各地皆会来援,大军为朕所牵制,断无勤王之师以向建康。

  “临贺王从容登临帝位,朕亦得江汉之地,自此江北归齐,江南归梁,以江划线,再无争端。

  “江南若有不臣之人,朕愿借兵,一如柔然救元室,绝无侵占之念。”

  高澄去信怂恿萧正德在建康叛乱,却没有得到响应。

  只是萧正德也没有为难高澄的密使,而是放其离开。

  想来萧正德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纠结、犹豫,才忍受住了这份诱惑,或许北齐实力但凡弱一点,说不定萧正德也就答应了。

  但高澄并不气馁,萧衍一旦去世,手握京畿军权的萧正德与太子萧纲必起冲突,就萧正德那履历,萧衍能信任,萧纲又哪能放心,想必萧正德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而其余各地实力派藩王眼见建康生乱又会不会出兵分一杯羹。

  届时南梁内乱一起,便是北齐收拾残局之时,高澄就不信八十六岁的萧衍能熬死二十九岁的自己,长寿也得讲点基本法吧。

  说回江陵,萧绎听说是柳仲礼来援,也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柳仲礼是太子萧纲的人,自己与太子不睦,但想来国难当头,是能够摒弃前嫌,携手御敌的。

  况且柳仲礼是个有本事的,萧绎最怕的就是朝廷派来一个酒囊饭袋领军。

  在王僧辩之前,便是柳仲礼为竟陵太守,与侯景有过交手,常常自诩当世英雄,侯景对其也颇为忌惮,当然,柳仲礼葫芦里究竟有几斤几两,谁也说不清楚。

  然而,得知消息的高澄却笑得很开心,柳仲礼他可太熟了,堂堂静坐战争的先驱,把其父柳津气得直言‘陛下有邵陵王(萧纶),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侯贼何由可平。’

  这人如今膨胀得厉害,但只要挨一次打,就会丧胆。

  高澄立即派遣侯景率其部众两万出长宁,沿汉水西侧进军,沿途攻城拔寨,为前驱,又命慕容绍宗依旧领步卒一万,州郡兵两万出竟陵,攻略汉水以东、以北的诸城。

  汉水第三段自西向东注入长江,因此才有慕容绍宗领军攻略汉水以东、以北诸城的说法。

  高澄又留州郡兵五千守随其岳父韦孝宽守长宁,保住自身退路,又命斛律光领骑卒三万,节制高季式、慕容俨、叱列平、皮景和等将,驻于竟陵,一旦柳仲礼被慕容绍宗的孤军所诱,渡江觅战,则斛律光即领骑兵出竟陵,一人三马奔袭柳仲礼部。

  至于竟陵城,则由元景安领州郡兵五千守卫。

  元景安虽是前朝宗室,但对待高氏的忠诚早有明证,高澄也能放心用他。

  高澄自己则领两万骑卒,步卒四万,州郡兵两万,共八万大军继后,随侯景南下,与此同时,高澄又向国内征召州郡兵五万,显然是存了强攻江陵的心思。

  水师则继续沿汉水南下,北齐水师在淮河被南梁水师狠狠教训,又与萧渊明演练,在经验上多有收获,虽然来时士气不怎么高,但在高澄立功封赏的画饼下,却也有所振作。

  况且厍狄干调来的两万人,都是特意挑选的精锐,故而与荆襄水师在汉水上的争斗,也没吃太大的亏,才有了北齐大军水陆并进,长驱直入。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初三,也许是眼睁睁看着昔日自己瞧不起的人,如彭乐、高敖曹,纷纷获封王爵,受了刺激,侯景披甲执锐,每战必临前线亲自督军指挥,虽然部众损失惨重,但到底是打到了江陵城下。

  此时高澄大军距离侯景所部还有一段距离,王僧辩登上城楼查望后,向萧绎请命出城袭击侯景。

  然而萧绎一来想起竟陵之失,就是北齐以先锋为饵,诱骗杜嶷出城,将其部众截杀在城外。

  二来到底还是受了此前流言的影响,不敢放王僧辩领大军出城,担心他这个北归异族顺势叛梁投齐,便否决了这项提议。

  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侯景在城外构筑好营垒,迎来后续的高澄八万大军。

  萧绎不敢与北齐野战,但有人却敢,自然是自诩当世英雄,目中无人的柳仲礼。

  柳仲礼听闻慕容绍宗以偏师攻略各地,便起了将其歼灭的心思。

  慕容绍宗麾下兵力虽与柳仲礼相当,却是一万战兵,二万州郡兵,柳仲礼麾下三万将士却皆为精锐,而慕容绍宗一路攻杀,士卒疲敝,柳仲礼乘船逆流而上,称得上是以逸待劳。

  自高氏崛起以来,南梁无论是与东魏,还是北齐,陆战少有胜绩,值此良机,在柳仲礼看来,慕容绍宗就是上天赐给他扬名的踏脚石。

  况且从出征起,柳仲礼就没想过要进江陵城,而是打定主意要在城外立寨与江陵共为掎角之势,若只是进城死守,怎能彰显自己的水平。

  况且城外无援,死守城池注定是守不久的,甚至也许高澄见慕容绍宗三万人被歼灭,胆寒之下,撤军也是有可能的。

  纵使高澄执意攻城,听闻偏师兵败,军中士气也必然动摇。

  于是柳仲礼于武昌郡(湖北鄂州)渡江北上,向正在围攻安陆县(湖北安陆)的慕容绍宗所部进发,沿江细作火速将消息传至竟陵,斛律光立即领三万骑出竟陵,昼伏夜行躲藏于大洪山南麓,并时常派遣使者与慕容绍宗交流沟通作战计划,并且派人通禀高澄。

  高澄得知后,并不急于围攻江陵,而是分派大将侯渊领三千骑,尝试性袭取宜州(湖北宜昌)。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安陆

  宜州,为江汉平原西侧门户,其治所名为夷陵。

  与刘皇叔东出,跋山涉水参与陆逊的篝火盛会不同,自江陵往夷陵堪称一马平川。

  故而夷陵防的是巴蜀,以其守荆襄方向,则大可不必,起不到太大的用途。

  高澄派遣侯渊领三千骑袭取夷陵,便是认定凭借侯渊的智谋,当能有所作为。

  其代表作有七百骑大破占据蓟县的韩楼数万叛军,以千余骑擒斩刘灵助。

  侯渊若能不负厚望,趁天下人注意力都在江陵的时候,以奇兵袭得夷陵,自然是件喜事。

  夺不来也无甚损失,大不了先下江陵,再挥兵西向,沿途路好走得很,没有补给压力,宜州江北之地,取之不难。

  侯渊得令之后,分出五百骑卒,换上梁军甲胄,此前夺取竟陵、长宁,以及侯景沿途攻城拔寨,北齐多有俘获南梁士卒,故而不缺梁军甲胄。

  又找来降卒之中愿意配合之人,许之以利,翻山来到夷陵城下,谎称是溃军,进不得江陵,故而来投宜州。

  宜州刺史看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不像有假,便开了城门,试图收纳溃兵,加强城防,侯渊当即领五百人夺门,埋伏在外的两千五百骑卒尽数涌入城中,一举袭占夷陵城,堵死了蜀地由江北东出之路。

  高澄闻讯,毫不掩饰心中喜意,立即从后续征发,风尘仆仆赶来将领城下的五万州郡兵中,分出五千人,由薛孤延统率,与侯渊交接,驻防宜州。

  召还侯渊后,高澄对其不吝赞美之词,命文吏为他记功,待战后一并封赏。

  侯渊犹不知疲惫,请命以三千骑卒渡江往荆南,若有机会则袭城,若无机会则劫掠,却被高澄所阻。

  高澄明白,侯渊也是急着想搏一个王爵。

  侯渊早在尔朱氏当政时期,便被元晔授予渔阳郡开国公,由于是在广阿之战后归附高氏,算不得信都元从,如今快二十年了,自己年过五旬,还是一个渔阳郡公,由不得他不急。

  高澄宽慰了侯渊一番,并将侯景一并唤来,告知二人,只需攻破江陵,回朝之后必为他们颁授王爵。

  二人当即请战攻城,却还是未得高澄允许,他还要等慕容绍宗、斛律光的消息。

  此时慕容绍宗围攻安陆城许久,却始终未能破城。

  安陆一名或许陌生,可说到江夏,便能有了印象,安陆即为汉末荆襄重镇江夏郡的郡治。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初八,正当慕容绍宗准备一如往常督军攻城时,闻听柳仲礼领三万大军来援。

  慕容绍宗此前一路攻城略地,不止将士损耗,更要分兵留守,如今麾下哪还有三万人,只剩了不足两万部众,士卒疲惫不堪,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抵挡柳仲礼三万精兵。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此时应该引军后撤,然而慕容绍宗却命部队夜间出营,白天入营,制造大军支援的假象,以期吓退柳仲礼。

  可柳仲礼也读过史书,董卓这条计策疑兵之计恰巧他也懂,柳仲礼对部将自信笑道:

  “慕容绍宗无谋,欲效董仲颖故计,诸将且看我如何破敌。”

  也不怪柳仲礼轻敌,如今的慕容绍宗可不是平定侯景叛乱,又于寒山之战大败南梁十万精锐,扬威天下的那位当世名将。

  虽然自追随高澄以来,屡有战功,却没有真正能够拿得出手的战绩,声名远远不及段韶,段韶尚且还有徐州之战生擒羊鸦仁,以及与彭乐等人在八公山大败萧渊明。

  而另一方,没有遭受毒打的柳仲礼却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又哪会把慕容绍宗看得太重。

  若领军的是高澄或者段韶,他或许还会小心对待,至于慕容绍宗,听闻侯景曾向他学习兵法,可没过多久,反而慕容绍宗要向侯景请教,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

  柳仲礼自觉在他担任竟陵太守时,也不是没和侯景交过手,虽然是守城,但也以侯景撤围而去告终,连侯景都不是自己对手,何况是慕容绍宗。

  况且慕容绍宗如此故布疑阵,更让柳仲礼确信其无后援,心中有了计较,又自认看破慕容绍宗的谋略,于是柳仲礼领军直扑慕容绍宗大营。

  慕容绍宗果然是虚张声势,隔了老远,柳仲礼都能看清齐军士卒脸上的疲惫之色。

  两军还未接触,齐军即向西北方向溃逃,柳仲礼见状高声呼喊道:

  “敌寇已溃,众将随我冲杀,得慕容绍宗首级者,有重赏!”

  慕容绍宗仓惶逃窜,梁军掩杀在后,追着追着,柳仲礼回过味来:不对劲,这仗怎么越打越像八公山一战。

  正所谓招式不再新奇,管用就行,柳仲礼自以为看破慕容绍宗是在虚张声势,面对全歼北齐偏师的诱惑,头脑发热下,到底还是上了当。

  古往今来,诱敌之策屡屡生效,问题可不就出在主将头脑发热,一时没反应过来么。

  柳仲礼正要约束部众,却听一声锋镝,傻子也知道中了埋伏,霎时间斛律光领三万骑兵杀出。

  然而柳仲礼麾下到底是精锐之师,不似八公山的梁军,一遇到伏击便乱作一团。

  三万梁兵各自结阵抵御北齐骑卒,斛律光连开数箭,箭箭毙命,待离得近了,他弃了马弓,转而使槊,当先冲向梁军大阵,马槊横拍,扫开空隙,领骑卒突入阵中。

  斛律光一眼望见了人群中身穿亮甲,正竭力指挥作战的柳仲礼,他与高季式对视一眼,二人在过去十九年积累下的默契无需多言,一并拨马,杀向柳仲礼。

  柳仲礼浑然无惧,举槊迎战,他若对自己有一丝的不自信,也断不会遭遇这场伏击。

  高季式长槊扫来,被柳仲礼格开,而另一侧,斛律光却一槊刺向柳仲礼的胸膛,幸得梁军骑将郭山石挺矛击向斛律光的长槊,使其偏移了方向,只是刺中了柳仲礼的右肩。

  饶是如此,柳仲礼亦是后怕不已,吃痛之下,连马槊都险些没有握稳。

  第三百九十二章 烦闷

  入阵冲杀不同于两军摆开阵仗彼此斗将,一击不得,柳仲礼已经被部将郭山石等人团团护住,斛律光与高季式也不恋战,继续催促战马,领着骑卒从另一方向贯穿梁人军阵。

  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柳仲礼后怕不已,右肩传来的剧痛在提醒他方才的凶险。

  “这些齐人就晓得诈败设伏。”

  柳仲礼愤恨道。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最得心应手的战法,北齐虽与前后燕并无直接联系,但高澄是向慕容绍宗学的兵法,而诈败伏击可以算是慕容氏的看家本事,无论是慕容恪诈败以诱冉闵,还是慕容垂诈败设伏先后大破桓温、刘牢之,都是其中的代表作。

  高澄向慕容绍宗请教兵法,慕容绍宗并未藏私,可谓倾囊相授,把慕容氏家传绝学学了个通透。

  诈败设伏,关键在于舍得投入本钱诱敌,或者演得逼真。

  高澄在寿阳城外放了五万州郡兵,十万民夫,自己却领了主力往淮阴,如同一个只着透明薄纱的女子,在向萧渊明展露风情,附在他耳边诉说寂寞孤独。

  而慕容绍宗在安陆诱敌,则属于演技逼真那一类,他还故意搞了个董卓故计,让柳仲礼看破。

  柳仲礼先入为主的认定慕容绍宗后无援军,这才虚张声势,又怎会再去防备有人伏击。

  却说斛律光与高季式穿透梁军阵型,并未继续合兵,而是分开来配合回身的慕容绍宗麾下一万战兵,将梁军分割成数块,使其各自为战。

  高澄在战兵的使用上,是出了名的爱惜,绝不会拿他们去强攻城池,在他看来那都是州郡兵该干的事情,北齐将领多多少少都受他影响,譬如慕容绍宗攻安陆,便是使劲折腾麾下州郡兵,战兵相对而言,状态并不算差。

  眼看北齐骑卒有步卒帮助,在战场上肆意穿插、迂回,柳仲礼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奈,步卒并非不能在平原地带与骑兵争锋,但是需要拒马、车厢结阵等代为缓解、阻挡敌骑冲击力,可追杀慕容绍宗,哪会将这些东西带在身边。

  战场上,惨叫声此起彼伏,齐梁两军舍生忘死的拼杀,不断有人倒下。

  柳仲礼望了一眼安陆方向,援军呢,援军救一下呀。

  却望不见安陆守军半点出城迹象。

  柳仲礼知道不能再等,梁军虽然并未在第一时间溃散,但继续下去,被分割歼灭也是早晚的事。

  毕竟以肉身结阵,抵御骑兵冲击力,死得人多了,再是精锐,也会恐惧。

  柳仲礼指挥梁军拼死往安陆方向突围,好不容易看似要打破缺口,斛律光却领一支骑兵冲过来,将人杀散。

  眼见向安陆突围无望,梁军再也坚持不住,紧绷的弦也终于断了,许多人不再跟随柳仲礼,转而作鸟兽散。

  三万人真铁了心要四散而逃,北齐军也不可能全数拦住,不少梁军从北齐围困的缝隙脱身,撒丫子跑,都不带回头看一眼。

  而柳仲礼不同,他一身亮甲在太阳底下折射光线,格外耀眼,被齐军盯死了,死死咬住,身边奋战的将士越来越少,更多人放下武器高呼投降,众所周知,齐人不杀俘,又愿意交易战俘,放人南归,倒也少了死战之心。

  “二哥,走不脱了。”

  柳仲礼的三弟柳子礼颓然道。

  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自然是劝柳仲礼投降。

  柳仲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自诩天下英雄,却败在慕容绍宗这个无名小卒的手上,心有不甘,可让他力战而亡,却没那样的骨气。

  柳子礼见二哥不作言语,急着催促道:

  “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柳仲礼这才在思想上拐过弯来,是呀,今日被俘,虽受辱,可留下有用之身,待将来被赎回南梁,自己作为太子心腹,必有起复之时,到那时再与这慕容绍宗一决雌雄,讨回今日之耻也不迟。

  安陆城头,守将马岫得报柳仲礼大败被俘,无奈地看向长史:

  “经此一败,还能有援军驰援安陆否?”

  长史沮丧道:

  “纵使有援军,亦是要往江陵。”

  马岫含恨骂道:

  “柳仲礼志大才疏,误己误国。”

  长史安慰道:

  “郡守不必忧心,安陆守军虽只剩三千余人,城中却还有百姓十余万,我等必与城池共存亡!”

  “无援之城,如何久守,又何必带着全城百姓赴死。”

  马岫摇头道。

  长史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追问道:

  “郡守,你是要……”

  “开城吧。”

  安陆城门缓缓而开,郡守马岫向逼近的齐军先锋献城投降,慕容绍宗占据安陆,将梁军俘虏尽数看押在城中。

  此役,柳仲礼三万大军,死者四千余人,被俘更有两万,仅逃出了不足六千人。

  能有如此多的俘虏,也得益于齐军不杀俘、不虐俘,还许人赎买的好名声。

  在许多梁军看来,与其辛苦逃命,风餐露宿,说不准为了弄点吃的,还得被民众当乱兵杀死,倒不如舒舒服服让齐人养着,等待朝廷来赎,至于朝廷用度艰难,那关他们什么事。

  齐军虽胜,伤亡也不在少数,主要集中在作为诱饵的慕容绍宗所部。

  慕容绍宗将柳仲礼与其弟绑去江陵,派人向高澄报捷之余,也请求增派兵力,否则无力继续东进,总不能指望斛律光的三万骑兵下马攻城。

  斛律光也随慕容绍宗进入安陆城中,等待高澄指示。

  高澄收到柳仲礼这份包裹后,闻听安陆大捷,自是喜上眉梢,他一面派人带着柳仲礼前往江陵城下,如萧渊明一般检阅城池,另一方面则拨付州郡兵二万五千人东进,命人传话慕容绍宗,务必打通与淮南合州的联系。

  至于斛律光,则命其驻防安陆,看押俘虏之余,亦可策应慕容绍宗,若南梁还有军队渡江阻挠,便再打一场安陆之战。

  话分两头,江陵城中,萧绎的日子并不过好过,西侧有夷陵失陷,东侧慕容绍宗攻城略地,全是坏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柳仲礼,却是作为齐军俘虏的身份,由不得他不烦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城塌

  当然,最让萧绎寝食难安的,还是北齐在城外闹出的动静。

  江陵城垣高耸宏伟,城内有萧绎此前调集的荆南将士,守备充足,高澄一开始就没打蚁附攻城的主意,在等待安陆之战的消息之余,该有的土木作业并没有落下。

  例如垒土山,高澄大军自抵达江陵城下后,便发动民夫在江陵城东垒土山,由于有剩余两万骑卒护卫,梁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土山一点一点高过城墙。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二十七日,柳仲礼被押往江陵城下示众的第四日,围困江陵二十余日,终于完成了土山作业的北齐立即发动攻势。

  由于土山在城东,便以东面为主攻,北齐弓手们登上土山,居高临下射箭,压制住了城墙上的守军,民夫得以较为安全的填埋护城河。

  护城河被填平,高澄立即派遣州郡兵攻城,声势闹得很大,可哪怕守城梁军被土山弓手压制,北齐攻城部队能够轻易靠近城墙,但奈何城中守卫力量亦集中在东面,一连攻城数日,迟迟不能得手。

  八月初三,看着北齐攻城部队又一次如潮水般退了回来,高澄面色平静,甚至还带有一丝喜色,原因在于方才李弼来报,地道已经挖至江陵城墙下方,如今高耸的江陵城墙只是由木柱支撑,底下的泥土早就被齐军掏空。

  慕容家的诱敌设伏要学,高家自己挖地道的本事也不能丢,高澄之父高欢便是以此法使邺城城墙坍塌,由此攻入邺城,高澄十七年前在围攻南荆州时,也曾使用过。

  此前几日的攻城,不过是为了掩盖地底作业的动静,而有土山上的弓手压制南梁守军,为挖掘地道打掩护的攻城部队也能减少伤亡,同时土山能够遮蔽梁人视线,北齐骑卒也有以护卫土山的名义,遮掩土山后方的地道作业。

  地道能否成功,关键便在于是否能够瞒过守城敌军的耳目。

  “陛下,是否现在就放火烧断木桩。”

  李弼请示道。

  九年前关中大战,李弼一如此前背弃侯莫陈悦,投诚宇文泰一般,降了北齐。

  高澄知其才,却也知其性,便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帐内都督,所谓帐内都督,即指能参与军议,麾下却无部众的将领。

  李弼对自己的处境,心里多有牢骚,却也不敢对人言,此番好不容易得了高澄交待的一门差事,负责挖掘地道,更是打起了全部精神,唯恐走漏了消息,如今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高澄眼看天色将黑,没有答应下来,北齐军队陆续回营,只留了部分军队轮流护卫土山。

  城头上的南梁守军这才松懈下来,过往守城都是他们居高临下,如今却两级反转,时不时有箭矢在脑袋上乱飞,被压制得难以抬头,但好在齐军攻城力度并不大。

  王僧辩心底起疑,曾与萧绎报知,萧绎却不以为意道:

  “高贼好以州郡兵攻城,每每伤亡惨重,而行赏却下于战兵,攻城之众士气萎靡自然不愿拼死。”

  八月初四,还只是寅时(凌晨三点),搂着宠妾睡得香甜的萧绎却被一声巨响惊醒,而城外又远远传来喊杀声。

  “何事!究竟出了何事!”

  萧绎光脚下榻,来到院子里嘶嚎道。

  不久王僧辩跑了过来,满面愁容道:

  “大王,东城有好几段城墙塌了。”

  “那还不快些堵上!”

  萧绎急道。

  “堵不住了,齐人早有准备,趁夜列好了阵,而我军将士则在休憩,城墙一塌,没多久齐人就顺着缺口涌了进来,根本来不及堵!”

  王僧辩解释了一句,随后赶来的谋主杜岸则催促道:

  “城墙已堕,江陵难守,大王千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不如先上船由水门离开。”

  江陵有两道水门,一道在城北,江陵城北面有人口开凿的宽阔河流,一道则在城南,杜岸所言自然是要由南面水门逃入长江,如今江陵动静闹得这般大,定会引起巡江水师的注意,有他们接应,定能退往荆南。

  正当萧绎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人来报,有大量北齐骑卒正向湘东王府杀来,原来高澄命令步卒沿城墙坍塌的残垣断壁杀入城后,便抢占东门,放骑兵入城,沿大道由细作领路直扑湘东王府。

  如江陵这般紧要的地方,高澄没少安插细作,虽是夜里,却也绝不会发生弄错道路的糗事。

  萧绎听闻,大惊失色,别说是烧书了,他连妻妾都顾不上,便在王僧辩、杜岸等人及卫队护送下,逃亡城南水门。

  当萧绎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船只,由南面水门离开,望了一眼身后的江陵城,依稀还能听见民众的惊呼声,士卒的喊杀声。

  可还未来得及有喘息之机,却有早已埋伏的北齐水师杀来,若非荆襄水师及时救援,将其打退,只怕萧绎还真逃不出去。

  这世界上如王罴一般,在敌军趁夜入城,还能披发赤脚,手持木棍将敌军打退的事迹终究只是少数,否则司马子如也不会怀恨在心,在高欢有心说降的情况下,进谗言将王罴杀害。

  毕竟这种事情对于攻城部队来说,确实够耻辱的。

  高澄此前率军回营后,除巡营部队以外,其余将士全数歇息,便是打了在深夜攻城的主意。

  凌晨三点,睡眠最深沉的时候,城墙突然坍塌,梁军根本来不及作反应,就能被早有准备的齐军涌入城中,与夜袭敌营是一个道理,就是利用敌军慌乱取胜。

  萧绎等人已经趁乱逃亡,城中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梁军在将领的带领下,利用夜色多有逃离,倒是江陵百姓在一开始的惊慌后,见沿途经过的齐军并未劫掠,倒也大多回了屋中,只是紧闭门户。

  城内的纷乱很快平息下来,陆续涌进的北齐士卒把守城中各个要处,天亮时候,高澄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入城。

  沿途他不作停留,径直赶往湘东王府,在江陵东城多段城墙坍塌的那一刻,这一战已经没了悬念,他更关心城中萧绎所藏八万余册图书。

  第三百九十四章 隔墙有耳

  高澄行色匆匆赶至湘东王府的时候,还不等他索要图册,此前领精骑抢占府邸的彭乐便一脸晦气的押了一群妇人献上,尽是萧绎妻妾。

  彭乐侍奉高家父子两代人深知他们的喜好,可不就是喜爱身份贵重的妇人么。

  尤其是高澄,其父高欢还只是娶些寡妇进门,他倒好,寡妇、人妻、黄花大闺女,他全都要。

  此番抢占湘东王府,彭乐早早告诫麾下将士,若有女眷,不许欺辱,那都是要献给大齐天子,送进瑶光寺的。

  而听闻湘东王妃也被萧绎弃在府中,彭乐不由大喜过望,想来天子看腻了北魏宗妇,南梁王妃也能别有风味。

  要不说彭乐顶着高欢叮嘱要提防的遗命,还能在高澄一朝混得风生水起,也是有原因的,早年为高欢捉来元修之妹作妾,如今又这般体贴的为高澄着想。

  可见了湘东王妃后,彭乐大失所望,小高王是爱贵妇不假,但容貌怎么也得是个颇有姿色的评价吧。

  也就是彭乐孤陋寡闻,这湘东王妃徐昭佩恰恰就是因为没有姿容,才不受喜爱,萧绎两三年才进一次她的房间。

  当然,徐昭佩也是个暴脾气,每与萧绎相见,必定只画半面妆,来讥讽萧绎独眼。

  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才看容貌,徐昭佩这位王妃,虽与貌美无缘,却跟贤惠也不沾边。

  萧绎爱妾王贵嫔身死,他便怀疑是徐昭佩下的毒手,司马光评价徐昭佩‘妃丑而妒,又多失行。’

  但凡发现不受宠的侍妾怀孕,徐昭佩便会动刀杀人。

  而与萧绎夫妻不合,也别指望她能守什么妇道。

  高澄在院内上下打量着徐昭佩,也许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徐昭佩眉眼间满是风情地卖弄风骚。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高澄含笑评价一句,这让徐昭佩心中大感欢喜,以为高澄对她有意。

  徐昭佩素爱俊朗男子,与她私通的僧人智远、萧绎亲随暨季江、诗人贺徽无一不是此类,更别说是父亲靠脸起家的小高王。

  眼前人身材高挑,美姿仪,若是生在江陵,哪还有智远和尚等人的事。

  就在徐昭佩畅想一夕欢愉时,高澄却骤然变了脸色:

  “然心肠歹毒,有如蛇蝎妇人,哪怕生得国色天香,朕亦望而生厌,萧绎因你是徐氏女,故而相容,朕却断断容不下你。”

  说罢,不顾徐昭佩满脸的惊慌,对亲信吩咐道:

  “将徐氏收押,明日召集全城百姓,公审其经年罪恶。”

  徐氏被人拽走,沿途哀求、哭喊、怒骂,丑态毕露。

  高澄之所以说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不想让后世少了一句俗语,徐昭佩便是那位徐娘。

  徐昭佩作恶这些年,甚至当面讥讽萧绎独眼,这名丑妇能安坐王妃宝座,其家世自然不凡。

  祖父是南齐太尉,被后人认为要对刘宋、萧齐灭亡负责的徐孝嗣,父亲则是南梁侍中、信武将军徐绲。

  在旁人看来这般家世固然显赫,可徐孝嗣再有遗泽,那也是相对于南人来说,于高澄又有何干,他甚至都没想过利用徐家,南梁如今这境况,都不需要他添乱,国内经济乱作一团,对外战争屡屡失地,高澄都在盘算着忙于应付这般局面的萧衍,还能熬多长时间。

  徐昭佩的下场虽让人解气,却也着实让萧绎其余妾室恐惧不已,但还是那句话,纳妾才看容貌,尤其是宠妾,能被萧绎相中,自是国色。

  高澄觉得自己作为萧绎的侄女婿,也是有义务为他照料这些婶母的身心健康。

  到底也是出来几个月了,一直未进女色,如今入了江陵,心里多少有点痒痒,他对亲信耳语几句,便有人将萧绎侧室们带回后院。

  当然,明日这些美妇还得出场为审判徐昭佩作为人证。

  至于将来,自然是把她们带回洛阳送往瑶光寺安置。

  秦始皇修筑阿房宫,广纳六国佳丽,小高王也拿瑶光寺当作宗妇收容所,只不过等灭亡南梁,真得想办法扩建瑶光寺,否则怕是安置不了那么多人。

  不理萧绎四名庶子或怨恨、或胆颤的目光,高澄又派人将萧方略、萧方智、萧方矩、萧方规四名少年尽数收押,虽然孙子是比侄儿亲,但以如今南梁的国库,只怕是出不起萧渊明的价。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高澄断然不会嫌少。

  安排了萧绎家眷,高澄得到彭乐通报,图书安然无恙,便兴冲冲往萧绎藏书处走去,才进门,便好似置身于书山,八万余卷藏书以及无数古画,让高澄迫不及待地下令组织民夫搬运,尽数送往洛阳。

  高澄自己在古代是个半文盲不假,也不好读书,主要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看得他头痛,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知识的敬畏半点也没有掺假。

  出洛阳前,高澄便已经命人将一间空闲的佛寺改作藏书馆。

  洛阳及周边曾经一千三百余间佛寺,在十余年前被高澄缩减至十三所,虽然这么些年来,作为赏赐的宅邸,多被文武大臣分得,但总有剩余。

  这八万余册图书自然将寄存于那里,当然,知识不能藏着掩着,高澄将会安排文吏整理图书,挑选有价值的书籍进行刊印。

  新得江陵,高澄也不会为了这些藏书耽误了大事,他立即派人四处张贴布告,抓捕趁乱作奸犯科之人,同时命令市集开业,尽快恢复城中秩序。

  除此之外,高澄又分派两路兵马,分别攻取江陵以东、以西,各地州县。

  处置完正事,高澄在当天夜里,与萧方智之母夏氏、萧方矩之母袁氏等人,就齐梁未来关系走向进行了深入探讨,期间高谈阔论,惹得众女时时惊呼。

  次日,高澄派遣随军法吏升台,在江陵百姓的见证下,公审徐昭佩。

  夏氏、袁氏等女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作证,不止她们,还有湘东王府许多奴婢出席,甚至将徐昭佩的情夫智远、贺徽、以及没有来得及逃脱的暨季江捉来,这才将徐昭佩杀害有孕侍妾,与人通奸等罪名公诸于世。

  外表光鲜亮丽的湘东王府,内里竟然这般污秽,着实让江陵百姓吃了一场大瓜,众人议论不休,丢脸的不只是萧绎,更是整个南梁宗室的脸。

  用这种手段打击萧氏威望,也确实够损。

  高澄之后一段时间,便忙碌于为新得之地,给民众们分配田亩,还是老一套,用武力威逼士族,用田地收买底层民众。

  士族们恐惧于北齐刀刃,又得到高澄保证,不会劫掠余财,便也如淮南士族一般答应下来。

  毕竟田地再值钱也没性命贵重。

  陆续望见淮南、荆襄等地士族的下场,过往吝啬的江南士族纷纷捐献财物,供南梁募军练兵。

  他们扎根江南这么多年,不止积累了大量土地,更重要的是不愿放弃政治特权。

  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也就从孝文帝开始实施,不过几十年时间,在南方却足足维持三百余年,众人习惯了出身士族即可为官的政治特权,哪愿意放下身段,与泥腿子们在科举制下竞争,尤其是北齐推广科举教材近十余年,早就在北方打破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裁判,科举考哪些内容都是高澄说了算,那些士族看作宝贝一样的古籍、孤本,他就是不考,专从那些被他推广的图书中出考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高澄亲自坐镇荆南,忙碌正事之余,也时常以侄女婿的身份,抚慰萧绎妾室们的身心。

  “陛下,妾身无甚所求,只求能放智儿渡江,妾身愿留江北尽心侍奉陛下。”

  萧方智之母夏氏搂着高澄脖子,被他揉搓得眼神迷离之余,也不忘为其子求情。

  “怎地,我不放萧方智,你便不侍奉了。”

  高澄肆意把玩这夏氏成熟的躯体,轻声笑道。

  “陛下……”

  三旬年纪的夏氏却有如少女一般撒娇。

  高澄却起身抱起了她,靠近室内一堵墙,与夏氏商讨国策。

  夏氏言语激烈,却在墙后隐隐听见有幼童在哭喊,声音很是熟悉。

  “不要打我阿母!”

  夏氏听清了声音,耸然一惊,高澄这才与她附耳道:

  “轻声些,萧方智就在隔壁。”

  夏氏赶紧拿亵衣住了嘴,只是实在忍受不住时,常有闷哼。

  萧方智在另一时空是南梁末代皇帝,但如今的他还只是时年六岁的孩童,先前听见夏氏在隔壁忘情呻吟,以为是在受刑,才会不断哭喊。

  他终于明白此前四哥萧方矩每次被带走后,回到关押处时,总会一脸愤恨,肯定也是听见袁姨娘挨打的惨叫声。

  一番云雨后,夏氏御姐范十足的面容上,满足与羞愧糅杂。

  许久,夏氏忽然开口道:

  “陛下,妾身想去隔壁见见智儿。”

  被打断了贤者时间,高澄也不恼,这些年癖好确实是越来越怪异,玩得越来越花,但到底不是一个暴虐之人。

  “先洗漱下吧,打扮端庄再去见他。”

  高澄说道,刚起身准备去唤屋外的婢女,又回头对夏氏说道:

  “其实你也无需为他担忧,就算南人不愿赎他,念在你我的情分上,也断然不至于将他视作囚犯对待,自会保他一世富贵,你虽住进瑶光寺,却也能时常出来看他。”

  高澄这些年玩得越来越花,但到底不是一个暴虐之人。

  夏氏闻言,也不顾及春光外露,站起身任由薄纱滑落,紧紧埋首在高澄怀中。

  第三百九十五章 赎买

  南梁现今的颓势,连夏氏这个妇人都能看得清楚,自从高澄说过不会将萧方智看作囚犯,许他富贵,夏氏便再未提送其子南归。

  萧绎现有六子存世,除落在高澄手中的第四子萧方矩、第九子萧方智、第十子萧方略、第十一子萧方规以外,还有久在建康代父侍奉萧衍的第二子萧方诸,以及前不久萧衍命诸王长子入京拜谒,故而入朝的湘东世子萧方等。

  萧方智身为庶子,若非二哥萧方诸在建康被侯景所杀、大哥萧方等战败溺水而死、四哥萧方矩在西魏破城后与父亲萧绎一同遇害,哪能轮到他来做这个南梁末代皇帝。

  自知其子与王位继承无缘,夏氏便也起了将萧方智留在江北的打算。

  也许是爱屋及乌,夏氏连日来的殷勤奉承收获回报,高澄认下年仅六岁的萧方智为假子。

  当然了,小高王对亲儿子都严加提防,更别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假子,注定只有富贵,难得权势。

  可这一身份终究是层保命符,无论齐梁之争最后是哪家主天下,身为北齐皇帝假子,又是南梁宗室,萧方智都能富贵一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夏氏为了这个独子,可算是煞费苦心。

  与六岁的萧方智懵懂不同,四哥萧方矩年长他许多,也知晓更多,对其母袁氏与高澄的奸情心怀怨恨,恰恰高澄也厌恶萧方矩性情颇类其父萧绎,为人凶暴猜疑,自是打定主意要把他送回江南。

  袁氏日日以泪洗面,央求高澄认下这名假子,却被拒绝,更是惹恼了高澄,于是独宠更年轻的夏氏,对袁氏,新鲜劲过了后,再未有过临幸之举。

  与此同时,南梁在江北核心之地江陵陷落的情况下,前线北齐将士捷报频传。

  汉水以东,慕容绍宗在斛律光的掩护下,打通了与淮南之地的联系,汉水以西,则被彭乐领兵夺占,而高敖曹亦囊括夷陵以东。

  高澄伐萧绎一战,攻势以北齐鲸吞江汉平原而告终。

  昭德二年(549年),八月二十三日,高澄命亲随顺江而下直驱建康,出使南梁,与之商谈俘虏赎买等事宜。

  在此之前,先北齐使臣抵达江陵的则是萧绎一行。

  萧绎丢了江北之地,回朝请罪,虽说还真有无知百姓以为是他谋刺高澄才有了这一场兵祸,但萧衍看得明白,知道这不过是高澄栽赃之举,而失地之罪,萧衍亦自觉是自己选将有误,偏偏挑了柳仲礼,以致三万精兵在安陆被歼灭。

  于是并未怪罪萧绎,而是将他转任江州刺史,镇守浔阳。

  江州始置于西晋元康元年(291),以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共10郡为其辖地。

  初治豫章,后改为浔阳,昔年刘宋孝武帝刘骏便是在浔阳起兵,入主建康,而南朝历代欲以荆州之师,顺江而下,则必须突破江州阻碍。

  关于江州刺史,原本萧衍心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即前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

  然而此前北齐进犯江陵时,岭南又生叛乱。

  在萧衍的原计划里,本不只是柳仲礼一路人马,他当时下令陈霸先领军北上救援,可时任广州刺史的元景仲心怀异志。

  元景仲于24年前,随父元法僧投奔南梁,元法僧死后,袭爵枝江县公,在陈霸先恩主萧映死后,即公元542年,出任广州刺史一职,至今已有7年。

  有此安排,也是萧衍看中了他元魏宗室的身份,认定其不可能与当时正图谋篡魏的高氏合作,毕竟南朝这么多屠戮前朝宗室的案例就摆在眼前。

  然而高澄建国,除了降元室郡王为公爵以外,并未有任何迫害举动,这让元景仲有了别的想法,齐强梁弱的大局连夏氏都能认清,又何况是他。

  元景仲曾暗中去信表明愿意以岭南之地归附高澄,然而高澄让他静待时机的回信还在路上,元景仲便已经在着手对付掌握七郡兵权的陈霸先。

  陈霸先获知其谋,与成州刺史王怀明、行台选郎殷外臣等人商议后,于广州州治番禹所在的南海郡传檄岭南,讨伐元景仲,元景仲于七月举兵,兵败被缢杀,陈霸先上表萧衍,详细阐述此次广州之乱因果,请求再派刺史坐镇。

  萧衍念及岭南叛乱时有发生,这才派遣自己最看重的儿子萧纪出镇,毕竟抛开关中兵败的无妄之灾来说,萧纪此前在蜀地的治理有目共睹。

  萧纪还未上任,岭南又生变故,自作主张响应北齐的并不止元景仲一路人马,兰裕、兰京礼煽动始兴(广东始兴)等十郡一起举兵攻打衡州(湖南衡阳),时任临贺(广西贺州)内使的欧阳頠正身处衡州城中,他急忙向萧纪求援。

  正在途中的萧纪赶忙派人先往广州,传来陈霸先领军往衡州平叛。

  陈霸先应命出兵,大败叛军,生擒兰裕、兰京礼,将二人送往建康处死。

  此前陈霸先平定卢子雄旧部杜天合、杜僧明等人兵变,解广州之围,又收复交州等地,灭亡万春国,本就积累了巨大声望,如今又先后攻灭元景仲,以及兰裕、兰京礼等叛军,声名更盛。

  如侯安都、张偲等率千余人投奔陈霸先,俚人首领冼夫人亦派人表示归附。

  待萧纪到了岭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傀儡,岭南军权尽在陈霸先手中。

  然而陈霸先举止恭敬,萧纪一到广州,拜谒过后,便领军回了驻地,对于心向他的各地梁军,也未见吞并之意,这使得萧纪大为放心,将陈霸先倚为心腹,以其忠勇,尽委军事,自己一心治政。

  萧纪去了岭南,江州自然落在了萧绎头上。

  萧绎与父亲拜别,领着王僧辩、杜氏六骏、杜龛、以及湘东王世子萧方等之舅父王琳等班底,出镇浔阳。

  齐使所坐船只行过浔阳江面时,还曾与萧绎有过一面之缘,萧绎问起自己在江陵城中的家眷,得知徐昭佩及其三名情夫尽被高澄处死,一时激动,当场写下《荡妇秋思赋》,用以讥讽其妻。

  徐昭佩那些荒淫举动,萧绎并非不知,更憎恨徐昭佩杀死自己爱妾王氏,只不过因其家世只得忍气吞声,不曾发作而已。

  又询问自己爱妾与诸子,齐使只隐晦透露萧方智拜高澄为义父,瞬间心情两级反转。

  当然,高澄好色,世所共知,侍妾们落于他手,又哪能保住清白,萧绎早有心理准备,况且侍妾与妻子名分不同,贵族之间,赠妾时有发生,萧绎便以此安慰自己,又询问高澄是否能够许自己赎买儿子。

  齐使照实回答,可遣人往江陵商谈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三人赎金,只有萧方智作为高澄假子不能被赎回。

  萧绎初时不忿,后转念一想,若大梁社稷倾覆,尚有萧方智在江北为自己延续血脉,又转怒为喜,放行齐使。

  齐使继续顺流而下,萧绎在江州寻访美人之余,亦派心腹杜岸往江陵,与高澄商谈赎回三子,藏书,以及早亡的爱妾王氏之妹,萧绎对小姨子可谓垂涎已久。

  杜岸来到江陵,才提出王氏之名,却被告知此人已蒙齐主宠幸,又得知藏书被运往了洛阳,只得把谈判目标放在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三兄弟身上。

  高澄考虑到萧绎的家当大多都在江陵,被自己所得,拿不出太多钱财赎买,便只开价一人一万匹布,三人相加与萧渊明相当,共三万匹,不许还价。

  杜岸一口答应下来,这价格够公道了,他来江陵前,萧绎还担心高澄以萧渊明卖出三万匹布为由,索要相同价码。

  高澄与萧绎私底下的谈判进行得相当顺利,可抵达建康的齐使与南梁朝堂却艰难不少。

  安陆城中二万余俘虏都是军中精锐,萧衍自然要将他们赎回,却只肯以历阳和议为例,出每人一匹布的价格。

  高澄却以其精锐为由,要价人均两匹布,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各退一步,以普通士卒人均一匹半为价,将这批在安陆城中深受齐军宣扬北方土地政策的梁军俘虏送回江南,得布三万余匹。

  至于军中将士,则以一百匹至五千匹不等,如柳仲礼、柳子礼两兄弟便分别作价五千匹,为其父柳津赎回,得布一万匹。

  其余将领以及各地守将,零星总和,亦有近五万匹,当然,这都是由他们的家属筹措。

  总计十二万匹布作为赎金,运往江陵,为江南经济雪上加霜,此前岭南叛乱,就有民生凋敝的原因。

  而北齐此前撕毁和议,随意捏造罪名,出兵讨伐萧绎的举动,也让南梁朝堂与士族认清了高澄的狼子野心,对于齐梁和睦并存,划江而治,再不抱一丝幻想。

  江南士族出人出力,支援朝廷招募兵勇,寄希望以此抵御齐军南下,让他们在江南继续享有各项特权。

  第三百九十六章 郢鄂

  待南梁君臣咬牙硬挤出的十二万匹布陆续运抵江陵,高澄也早已通过各项政令,将江北之地尽数纳入北齐体系。

  昭德二年九月十六,高澄新设郢州、鄂州,以汉水为界。

  汉水以西为郢州,治江陵,汉水以东为鄂州,治安陆。

  高澄询问诸将,谁人可任郢州刺史,已经七十二岁高龄的薛修义毛遂自荐,声称:

  “若失守,则请诛。”

  随后又有多名将领请求镇守江陵,高澄私底下询问斛律金的看法,斛律金建议道:

  “还仰汉小儿守,收家口为质,勿与兵马。”

  所谓汉小儿,即指七十二岁的薛修义,薛修义年长斛律金许多,仍以汉小儿相称,可见其对薛修义汉人身份的轻蔑,但还是支持他镇守江陵,亦知对其才能的认可。

  高澄于是命薛修义为郢州刺史,镇守江陵,同时以南梁宜州江北之地为夷陵郡,郡治夷陵,留大将薛孤延领州郡兵五千镇守,归于郢州治下。

  斛律金所言勿与兵马,是指不要将战兵交由薛修义统率,使其自组州郡兵守城。

  除薛孤延麾下五千人以外,高澄在给予薛修义三万州郡兵的名额,随其镇守。

  而鄂州刺史,高澄则早已定下由侯景转任,侯景麾下两万部众此番作为先锋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死伤惨重,仅余不足万人,高澄允许侯景在鄂州补足缺额,这不足万人的残部,皆可享受战兵待遇。

  对于有功之人,高澄从不吝惜奖赏,而新补充的兵员,依旧只享受州郡兵的外兵待遇。

  此番任命,被调离襄阳,侯景并未不满,因为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王爵,高澄以侯景南征有功,封为陇西郡王。

  况且随着攻占江陵,以及孤悬海外的南梁随州易帜,襄阳已经成了后方,自己作为镇边大将,被调离也合情合理。

  随州被高澄降为随郡,划入鄂州治下。

  一同受封王爵的还有早在尔朱当权时就获封渔阳郡公的侯渊,侯渊以袭占夷陵之功,以及追随高澄近二十年的功劳苦劳,被授予渔阳郡王。

  其余立功人等,如斛律光由冠军县公升为南阳郡公,高季式由侯爵升为乘氏县侯,慕容绍宗亦得封索卢县公,剩余诸将,各有封赏。

  侯景出镇安陆,则荆州刺史一职空缺,高澄命斛律光为荆州刺史,依旧治襄阳,领骑卒一万,步卒一万,又以此番出战的二万水师为荆州水师,共节制水陆四万大军,并荆州二万州郡兵。

  斛律光因此后来居上,虽未得王爵,拥兵却可谓北齐诸将第一,当然,高澄给他这么多兵马,主要是为了支援郢、鄂二州战事。

  同时也是对斛律光的信重,高澄与斛律光感情深厚,又以庶女与年龄相仿的斛律武都订婚,高澄这些年,儿子始终只有五个,但女儿却生了不少,无论瑶光寺里抱出来的,还是有名分的侧室所出。

  斛律武都是斛律光的长子,时年五岁,也算是高澄看着长大的,高澄以同样时年五岁,为李祖娥所出之女义宁公主下嫁,不过得等到十六岁以后再成婚,这些女儿再怎么不受重视,作为父亲的高澄也不可能任由她们小小年纪出嫁。

  高澄虽偏爱女儿,却也只是襄阳长公主高宓与才满周岁的嫡女彭城公主高宜,其余如二女高容,三女高宛,与别的姐妹无甚两样。

  高宓如今年满十二,亲事也已经定下,即段韶长子段懿。

  段懿年纪与她相仿,有资仪,颇解音乐,又善骑射,两人自小多有往来,高澄询问时,高宓含羞首肯。

  同样已经十二岁的高容则与高季式之子订亲。

  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不止与高澄自小相交,更为儿女亲家,称得上亲上加亲。

  与女儿嫁给将门子弟不同,高澄诸子虽还未婚配,但高澄决心让他们将来尚文臣之女,显然是要断绝他们与军中将领的关联,若是定下太子,才会着手为其选将门之女为侧妃。

  江汉平原诸事了结,高澄于昭德二年(549年)九月二十,在江陵向各军发放赏赐,而民夫也早在八月份,便得了五个月的工钱,兴高采烈地回了原籍,至于所谓修筑陵寝,高澄不曾提及。

  从南梁得来的十二万匹布绢自然不够赏赐各军,毕竟高澄此役先后征发了五万骑卒,五万步卒,十万州郡兵,以及侯景两万部众,共计二十二万人。

  高澄以十二万匹布绢作为赏赐三分之一,又以郢、鄂二州府库所藏补充剩余三分之二,同时运来昭德通宝换购民众手上的足陌钱,并强调禁止足陌钱在江北流通。

  这次回收的足陌钱,并未再往江南运,南梁物价本就沸腾,此番遭遇大败,又出了十二万匹布赎买俘虏,足陌钱更是一路贬值,运气江南别说赚取利润,亏本都能让高澄哭成声来。

  发赏次日,即九月二十一,高澄领剩余人马,以及收集来的足陌钱北还,显然还是打了熔铸的主意,虽然款式不同,但材料都是以铜为主。

  当然,其中肯定充斥不少私币、劣币,高澄以昭德通宝换购,肯定会吃上亏,但他若是不换,又因北地禁止通行足陌钱,吃亏的则是贫苦大众。

  高澄这人虽说荒淫,但他的很多政策都是以替底层百姓谋利为出发点,身为现代人的他深知,只有底层百姓能活下去,甚至过得好,才会自发拥护统治。

  小民可骗,不可欺,这便是高澄行事的信条。

  随着斛律光领步骑两万出镇荆州,洛阳京畿军还剩九万人,不过再兼周边陕、梁、广三州九万将士,高澄依旧将十八万战兵牢牢握在手中。

  十月二十七,高澄又是在冬季冒雪回的洛阳,高孝璋等人早早迎在建春门外,嘴唇都被冻得发紫,由于高澄体谅老迈,下令年过五旬的官员依旧各司其职,不许迎驾,如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人并未出现。

  已经四十九岁的窦泰在与高澄拜礼后,戏言道:

  “若是明年,泰便不能再迎君了。”

  高澄闻言心里一突兀,总觉得这位姨父在插旗。

  第三百九十七章 立雪

  今日迎驾,高孝璋到得很早,高澄分明已经派遣骑士于昨夜通报行程,将在正午时抵达洛阳,然而才只是黎明,建春门刚开不久,高孝璋便冒雪赶来,只是还有人比他到得更早,二弟高孝瑜已经候在门外。

  高孝璋快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锦裘披在高孝瑜的身上,劝说道:

  “时候尚早,父皇车驾还未启程,寒风冷冽,二弟不如先往门洞里烤火。”

  此时建春门尚未戒严,多的是出入洛阳城的来往百姓,众人看见高孝璋自己冻得直哆嗦,也要把锦裘让于高孝瑜,无不对高孝璋友爱兄弟的举动交口称赞。

  高孝瑜没想到高孝璋居然耍这种心眼,于是摩挲着高孝璋为他披上的锦袍,激动地哽咽道:

  “大兄衣裳单薄,才应该避一避寒风,就让阿弟代为瞭望,大兄且去门洞里取暖,若是望见了父皇车驾,阿弟定会告知。”

  高孝璋自然不肯,来这么早不就是为了展现对父亲的孝心么,弟弟在外头受冻,自己在城门洞里烤火,这算个什么事嘛。

  于是高孝瑜趁机将锦裘还给了高孝璋,他倒是有心让这家伙多受会冻,但风雪交加的气候下,不管兄长衣裳单薄,只顾自己穿得厚实,传进父皇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兄弟俩在城门外站了不久,三弟高孝琬也匆忙赶了过来,显然是得到了禀报,不愿让两个哥哥专美于前。

  至于老四高孝瓘、老五高孝琮,这两人可就没有眼线为他们通报消息,睡到天色大亮,才与一众大臣赶来建春门,望见三位兄长立雪城门外,也不知道三人是不是故意一动不动,身上积累了厚厚一层积雪,远远望去跟个雪人似的。

  就连窦泰都与其余人感叹道:

  “三王立雪迎父,皆至孝之人,此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在朝臣一片颂扬声中,睡眼惺忪的高孝瓘打了一个呵欠。

  若非乳娘掀开被子催促,他还真起不来,这么冷的天气,缩在被窝里多舒服呀。

  一想到三个哥哥天还未亮就要起床,黎明时候就赶来建春门,高孝瓘暗自感慨:果然夺嫡不是人干得活。

  高孝瓘自认与储位无缘,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三位兄长的生母并为夫人,皆有望后位,而高孝瓘身为第四子,生母不能为外人所知,注定不可能成为嫡子,从而弯道超车。

  自己能够继承大统的唯一可能便是三位兄长或死或废,而父亲又未有嫡子。

  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天方夜谭,故而自晓事起,他便从未奢望过储君之位,只想做个将军,驰骋沙场。

  没有对储位的贪念,便也无需在如兄长们一般在人前作伪,于是三个雪人与百官在门外迎候高澄的时候,高孝瓘带了五弟高孝琮在城门洞里烤火。

  高孝琮年仅五岁,自小在母亲元明月的叮嘱下,跟在四哥高孝瓘身后,元明月的想法倒是简单,高孝瓘无望储位,让儿子与他亲近,总好过跟了其余三位哥哥。

  储位之争有且只能有一个最终胜者,元明月自然不愿让高孝琮冒着三分之二的失败风险去站队三人之一。

  人就怕对比,三个哥哥立雪迎父,两个小的在烤火取暖,百官背地里对二人指指点点。

  高澄来到建春门时,高孝瓘、高孝琮小脸蛋被火暖得红扑扑,而高孝璋三人冻得嘴唇发紫。

  他当然知道三个儿子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但至少有这份心,哪像那两个混账小子,连演都难得演。

  高澄并未与百官多做寒暄,他也舍不得让儿子们继续冻着,唯恐冻出个好歹,于是让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上车,与自己同驾入城,至于高孝瓘、高孝琮,便任由他们跟着车驾步行。

  其实高澄对于两个小的并无不满,但是一碗水要端平,做得好了自然要赏,高孝璋三人吃了这般大的苦头展示对自己的孝心,理应有别于两个弟弟,获得同驾的殊荣。

  甭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对于孝行,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表彰的。

  回到宫中,高澄没有急于考校高孝璋三人观政心得,高孝琬在今年满了八岁,也有资格与高孝璋、高孝瑜一同旁观政事,高澄在洛阳的时候,则列席旁听,出洛阳的时候,则往尚书省随高隆之观摩学习。

  高澄命膳房端来姜汤,到底是亲儿子,没有漏了高孝瓘、高孝琮。

  父子各自趁热饮尽,高澄嘴上责骂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不爱惜身体,立雪迎父是愚孝,但脸上的慈色却做不得假。

  三人,尤其是高孝璋,自晓事以来,动辄遭受训斥,此时感受到父亲的慈爱,心中更受鼓舞,也就是小高王身上没有长痈,否则他定要让汉景帝知道,什么叫一个皇子的自我修养。

  为父吸脓这种事,哪能由宠臣代劳。

  高澄让高孝璋三人回去歇息,明日再考核,但对于高孝瓘、高孝琮却没有放过。

  二人年纪尚幼,高孝瓘才七岁,高孝琮只五岁,考校的更多是学业。

  高孝瓘虽一心沙场报国,但他可不是莽夫性子,相反,其自幼聪慧,否则高澄也不会让他多读书。

  明明是个文武双全的苗子,要是给养成糙汉,岂不可惜。

  高孝瓘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哪怕高澄离了洛阳,依旧刻苦读书,今日高澄所提问题他一一回答,未有错漏。

  到了高孝琮时,小胖子如今正在识字的时候,可他生性顽劣,否则也不会真的跟了高孝瓘往城门洞烤火。

  不好读书的他,在高澄离开后,专以戏弄宫人为乐,五个月的时间,新识不足百字,气得高澄命人给高孝琮屁股打了五板子。

  屁股肉厚实,下手有轻重的话,不怕把人打坏了,不会真有大聪明打儿子时照着脑袋打吧。

  小胖子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去找他阿母元明月,高孝瓘也向高澄告辞。

  却听高澄突然道:

  “往城门洞里烤火,衬托你三位兄长的孝心,瓘儿倒是聪颖,但你示好了璋儿他们,就不怕惹怒了为父?”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宫妇

  知子莫若父,高孝瓘那点小心思哪能瞒过高澄,他要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早就如高孝琮一般,在高澄离洛期间荒废了课业,也不会始终怀揣着为将的憧憬,做个顽劣的富贵闲王难道不好么。

  果然,只见高孝瓘挠头道:

  “孩儿猜想,以父皇圣明,定能看破,既然父皇知晓孩儿心意,断然不会因此生怒。”

  高澄狠狠瞪他一眼,佯怒道:

  “自作聪明,为父尚在,何需你自污示好兄长!”

  高孝瓘闻言,赶紧告罪,他总不能辩解父亲早晚有殡天的时候,跟兄长们结下一份善缘怎么也不会错。

  高澄不耐烦地挥挥手,将高孝瓘屏退,却在他临出门时,心血来潮,说道:

  “朕会为你指派一名宫妇,管着你的饮食起居,哪怕将来成亲,她也会随你出宫,为你看管家宅。”

  高孝瓘以为是高澄要派人管教自己,面色一苦,回头正要告饶,却听高澄淡淡道:

  “那妇人来自瑶光寺。”

  凭高孝瓘的聪明,又怎么猜不到那瑶光寺的妇人是谁,可不就是自己生母么,脸色瞬间转忧为喜。

  过往虽然也能随父亲去瑶光寺探望母亲,但高澄也不是天天往寺里寻欢作乐,后宫还有一群妇人嗷嗷待哺,久的时候,一两月才能去放纵一次。

  也使得高孝瓘与其生母聚少离多,如今一想到母亲以后能够常伴自己,等自己长大了也能奉养她,高孝瓘赶紧跪下,真心诚意给其父叩头谢恩。

  “行了,行了,莫将为父这明光殿给磕出个洞来。”

  将高孝瓘打发走,高澄忍俊不禁,这小子,确确实实是个孝顺孩子。

  可转念一想,他将母亲看得比自己这个父亲更亲近,却又吃起醋来。

  随着高孝瓘年纪渐长,高澄也不方便带他出入瑶光寺,事情要是传出去,什么高家父子同乐瑶光寺,那能听么。

  就在高孝瓘兴高采烈回去为母亲收拾屋子的时候,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兄弟一并在娄昭君寝宫问安。

  不止自小被祖父母养大的高孝璋、高孝瑜,老三高孝琬经人点拨,也是每日晨昏定省,以悦祖母。

  不止是做给娄昭君看,也是做给朝臣看,至于高澄是否会恼怒,父亲与祖母关系再怎么差,作为孙子孝顺祖母,总不会是错。

  兄弟三人来到娄昭君寝宫的时候,二叔高洋与六叔高演正在娄昭君身边说着在荆襄之地的见闻。

  高澄对兄弟的猜忌早就不再加以掩饰,不止征淮南,攻伐江陵前是以巡视地方为借口,就这,也不忘把这两兄弟栓在身边。

  娄昭君边听边抹泪,过去她因高洋其貌不扬而不加亲近,如今却觉得高洋貌丑,但也好过高澄外表光鲜,内里肮脏。

  这世上哪有防备嫡亲兄弟,防到这个份上的,高洋如今都二十四了,却只收获一些虚职,就这还不够,但凡外出,都要把高洋与十四岁的高演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娄昭君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才生养出一个对母不孝,对弟不友的混账儿子。

  眼见三个孙儿进门拜见,娄昭君赶忙擦干了泪:

  “老身还以为你们忙着迎接彼人,不会过来了。”

  所谓彼人,即那个人,指向高澄。

  由于高澄连日常请礼问安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娄昭君便以彼人相称。

  她自然有恃无恐,母子之间关系再差,高澄也不可能苛待了她。

  至于高澄之所以不愿见她,可不就是每次一见面,总要提及弟弟们的去处,要他给高洋、高演等人一州刺史,让他们为社稷出点力。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娄昭君不忍见儿子们身具才干,有报国之志,却难酬,碌碌终生。

  而高澄也不放心自家兄弟,他认为凭自己的威信,足以慑服各路将领。

  至于娄昭君所谓高澄百年之后,其子可得叔父们的扶持,高澄更是嗤之以鼻。

  当然了,娄昭君敢称呼高澄为彼人,高孝璋等人却不敢接,三人与娄昭君问候几句再向高洋、高演恭敬见礼。

  在娄昭君面前一副叔侄亲近的模样,可出了寝宫,高孝璋等人便立即离两位叔父远远地,如同躲瘟神一般。

  高演也只比侄儿大了两岁,年轻气盛,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示意宫人们们后退些距离,对其二兄高洋不忿道:

  “这三人像极了其父,虚伪至极。”

  高洋嘴角轻扬,轻声笑道:

  “且看吧,无论三人之中谁继承大统,另外两人的下场必定还不如你我。”

  高演闻言会意,他们并未与高澄争夺过世子之位,当然,也没资格与嫡长子争夺,却还是被这般对待,更别提三人打小开始争夺,真到了好大哥过世的时候,只怕早已经仇深似海。

  似乎预见了高澄诸子骨肉相残,高演脸上浮现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而高洋注视着三位侄儿的背影,目光幽深,心道:

  ‘我在高澄一朝不受用亦无甚关系,待侄儿上位,手足相残,他们没有其父的威信,恐惧不能压服外人,自然得倚重宗室,兄弟们肯定是信不过的,视线自然要落在叔父们身上。’

  高洋、高澄没有久留,快步出了宫城,唯恐被高澄栽上与宫妇私通的罪名,栽赃陷害这种事,自己大哥可没少干,梁人对此最有发言权。

  与此同时,瑶光寺传出消息,元朗皇后于寺中病故,高澄命人为其草草安排了葬礼,而兰陵王高孝瓘的房中多了一位管事宫妇,那宫妇年过四旬,容颜已衰,兴许是高澄亲自调派过来的缘故,高孝瓘对其礼敬甚加,甚至许她同席进膳。

  那宫妇便是假死的元朗皇后,自称姓崔,宫人多称其为崔宫娥。

  高澄并不担心崔宫娥教人看破身份,元朗是高欢在信都建义时,立的天子,只在洛阳皇宫住了数天即被废,如今相距近二十年,与她见过面的宫人要么被放归,要么老死,毕竟在皇宫里也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皇后的。

  第三百九十九章 诤臣

  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他们最在意的就是其父高澄的态度,除了出于孝道侍奉祖母娄昭君以外,其余以高澄的喜好为标准,紧跟他的步伐准没错。

  一如毫不掩饰的疏远高洋、高演二位叔父。

  没办法,摊上这么一位多疑的父亲,可不得小心谨慎,以防行差踏错。

  高澄将对嫡亲兄弟的态度都摆在了明面上,高孝璋等人若不划清界限,而与二位叔父往来,难道是在心底为高洋、高演抱不平。

  当然了,紧跟其父步伐,但好色除外。

  有心夺嫡,必然要在道德上塑金身,杨广都知道在他母亲独孤伽罗面前立一个专情人设。

  近日洛阳发生一件大事,御史陆操弹劾尚书左仆射、户部尚书崔季舒拘禁、逼凌妇人。

  早年间,河东郡守薛寘书投奔西魏,作为于谨部将,与其同在西潼关被俘,高欢以薛寘书反复为由,将其一并处死。

  薛寘书有一妻,名元氏,有姿色,薛寘书西逃时,被留在了关东,因其为元姓宗妇,便也逃过了牵连。

  其丧夫以后,常年深居简出,立志为夫守节,随着年岁渐长,更是风韵动人。

  崔季舒听闻元氏甚美,作为继孙腾之后,小高王的首席媒娘,自然得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于是将元氏骗入府中,只等高澄来到崔府,便进献元氏供他玩乐。

  哪知没等来高澄,却走漏了消息,为御史陆操所知,这才有了陆操愤而弹劾崔季舒。

  朝中百官一致觉得陆操得罪了崔季舒,注定要被贬外地,甚至一身官皮都不一定保得住。

  崔季舒那可是北齐天子的铁杆心腹,在信都时就投奔帐下效力,可谓功勋卓著。

  如今百忙之中,还从户部事务中抽身,为天子寻访美人,这是何等的忠心,况且又不是强抢人妻,不过一个孀妇而已,当然了,抢人妻这种事也不是没干过,黄门侍郎崔括最有发言权。

  你问高澄究竟是个什么看法,他感觉自己遭了无妄之灾。

  这件事真不是出自他的授意,早些年崔季舒为自己进献芸娘时,他便告诫过,用心政事即可,无需如此作为。

  高澄将崔季舒、陆操、元氏一并唤来明光殿,当着二人的面将崔季舒一顿臭骂,犹不解气,又把陆操的弹章往崔季舒身上砸,崔季舒不敢躲避,硬生生受了这一下。

  这些年,高澄已经有意识的在改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连去瑶光寺都得偷偷摸摸的,毕竟荒淫好色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些被掳来的妇人,如萧绎、萧渊明的侧室,也尽数送往瑶光寺掩人耳目。

  结果自己辛辛苦苦重新立人设,却被崔季舒泼了脏水,由不得他不恼怒。

  崔季舒战战兢兢,连声告罪,拉皮条这种事,搞得人尽皆知,让世人对君上议论纷纷,这本身就是失职。

  高澄训斥崔季舒之余,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元氏,也难怪崔季舒时隔多年又起了作媒的心思,着实是位姿容美艳的成熟妇人。

  不过事情闹得这般大,高澄也不可能将元氏纳入后宫,况且此前元氏在明光殿里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愿为夫守节,无再嫁之意,其态度坚决,也让高澄肃然起敬。

  以其相貌、地位,能够拒绝他的妇人,元氏还是第一个。

  高澄为元氏赠金,以嘉其节,放其返家,并严厉告诫崔季舒不许再骚扰元氏。

  至于崔季舒,则罚俸一年,命其归家自省,这一处罚称得上不疼不痒,崔季舒纯属是好心办坏事,若责罚太重,未免寒了人心,好在崔季舒是为高澄寻访美女,不敢真的私自欺凌元氏,并未铸成大错。

  而在崔季舒看来,最重的惩罚便是高澄此前对他的责骂。

  不止是高孝璋等人在乎高澄对自己的看法,崔季舒等心腹亦不例外,谁又不是拼了命往上爬。

  杨愔担任中书令,辅佐中书监司马子如,以后等司马子如告老,无论是否再设中书监一职,都是由杨愔坐镇中书省。

  崔季舒瞄上的便是高隆之尚书令的位置,而人选也必定是身为左仆射兼户部尚书的自己,以及右仆射兼吏部尚书的崔暹之中选择。

  至于几个侍中挤在一起吃食的门下省,在高澄留洛期间,毫无实权,自然不会考虑。

  打发走了崔季舒,高澄走下御阶,握住陆操的手,感慨道:

  “若无陆御史不畏强权,朕险些因崔仆射之过铸下大错。”

  陆操此次来明光殿,原本做好了当个强项令,违抗皇命,也要为元氏发声,哪知道自己先前打的腹稿全没用上。

  对于高澄的称赞,陆操连道不敢当。

  但他却不知道,高澄打算就此重用陆操。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自己那些儿子被驯得服服帖帖,指望他们当个诤子,确实比较困难。

  以高澄今日之威信,身边多是歌功颂德之言,好话听多了,人也容易迷失在奉承之中。

  这时候就得有个像陆操一样的人物,直言过失。

  高澄当即下诏,授陆操散骑常侍一职,为天子顾问。

  陆操坚持无功不受禄,况且自己弹劾崔季舒并非为了升官,不过仗义执言而已,乃固辞。

  直到高澄与他仔细分说,才应了下来。

  走出明光殿,陆操暗自感慨,天子虽好色,却不昏庸,可谓荒淫有道。

  高澄当然不知道自己在陆操心中落了个荒淫有道的评价,但也确实符合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自高澄十月二十七日回到洛阳,便不再出宫,连瑶光寺都没再去过,历史上原主就是在这一年遇刺,小心点总没错,也正因为如此,崔季舒将元氏骗入府中,却始终盼不来高澄。

  况且后宫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虽然并未满额,但也不缺妇人与他欢乐,只是如今高澄少有光顾三夫人寝宫,还不是夺嫡闹得,过去话里话外总变着法夸赞自己的儿子,让高澄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