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重生北魏末年【完结】>第四百章 漠北

  日子在平淡中来到昭德三年(550年)的元日,高澄领了兄弟、诸子侄往邙山祭拜高欢庙庭。

  从某种程度来说,高澄这名天子称得上吝啬,无论是登基,还是如元日这等大喜的日子,从未有过大赦天下。

  在他看来,触犯刑法,已经严格按照《太昌律》以及新出炉的《齐律》判处的罪犯,若是轻易赦免,更是对受害人的不公平。

  故而律法中虽有十恶不赦的条例,至少在高澄治下,却只是一纸空文,不管是不是十恶,他都不会赦免,就老老实实服完刑期再回归社会吧。

  当然,在此期间,高澄命新任散骑常侍陆操兼任刑部侍郎,负责翻阅卷宗,核查冤假错案。

  陆操也没辜负高澄信任,还真叫他搜查出许多卷宗上证据不甚清晰的案子,对于判错案的官员,该罚则罚,该贬就贬,而证明确实无辜蒙冤之人,不止放还家中,亦可收获一笔国家赔偿,由官员被罚俸禄赔偿。

  高澄对罪犯重拳出击,对良善百姓可谓是体贴入微。

  乌龟曾说,让农民半死不活,是政治的秘诀。

  这点高澄不敢苟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所受到的教育是向往、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是人生来就具有的权利。

  穿越权臣之子,却以折腾百姓,让他们半死不活为政治秘诀,未免太过掉价。

  ‘父亲,且看好吧,我定会开创一番伟业,不仅是混一四海,更要让辛勤劳作之人生活富足。’

  高澄望着庙庭中由画师临摹的高欢画像,暗下决心道。

  高孝瓘不知高澄心中宏伟壮志,他还在盘算着如今自己将要满八岁,按照此前与父亲的约定,是可以开始习练骑射了,一想到未来立马挽弓,纵横沙场,便是一阵激动。

  随驾下山时,高孝瓘迫不及待凑到高澄面前,提起了自己学习骑射的事情。

  高澄也没不认账,而是让他去向窦泰请教。

  这个人选高澄早有考虑,窦泰在军中虽有影响力,可在十年前便逐渐淡出一线。

  虽有侍中一职,但高澄留洛期间,侍中注定是个摆设,并不能真正对政令起到审核作用,有的是时间教导。

  当然,以窦泰之能教授一个八岁的小孩绰绰有余。

  正当高孝瓘为此兴高采烈的时候,高澄却又安排他与三位兄长一起观政学习。

  高孝瓘当即苦了脸,又要学习处理政务,又要习练骑射,学业也不能放松,自己注定能有个格外充实的童年。

  高孝璋等人更是忍俊不禁,说来与这位四弟,他们三人还真有几分兄弟感情。

  毕竟没有威胁的兄弟,才是好兄弟。

  与此同时,漠北之地,对于突厥来说局势已经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此前阿史那土门求婚于柔然,却被阿那瓌遣使羞辱,气愤之下杀死柔然使者,与其公然决裂。

  之后派遣其女南下与高澄完婚,又因求亲于高澄之女,被高澄借题发挥断绝关系。

  对于阿史那土门来说,若与柔然战事迁延日久,北齐必然出兵干涉,这才有了引弦不发,等待时机,以求对柔然一击毙命。

  然而战机哪是那般容易觅得,阿史那土门遣使柔然,直言要东行,往柔然王庭为先前杀使的行为请罪。

  却被阿那瓌拒绝,他很清楚突厥一旦获准东行,来的可不是阿史那土门一人,而是倾族之兵。

  九年前,自己损兵折将灭亡高车,可获利最大的却是吞并高车国六万余帐的突厥,让阿史那土门崛起于金山,阿那瓌一想到这便来气,这也是此前他恼羞成怒遣使斥责阿史那土门的原因。

  高车亡国,对于柔然与突厥来说,实力一降一升,这也在客观上阻止了阿那瓌对新兴的突厥政权用兵,但好在自己有个好女婿,现在要叫孙女婿了。

  阿那瓌听闻高澄与突厥悔婚、驱逐突厥使者,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阿史那土门为了等待战机故而迟迟不发兵,阿那瓌也在翘首期盼高澄从南方战事抽身,与自己合攻突厥。

  高澄在去年十月二十七日回归洛阳,但洛阳与柔然王庭距离甚远,阿那瓌直到今日才得知具体消息,立即派遣使者南下,要与北齐商讨夹击突厥一事。

  阿史那土门听得风声,更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长了,使者一个来回,大约四五个月时间,他必须在北齐正式出兵之前,与阿那瓌决胜,胜者将据有整个漠北霸权,败者注定身死族灭。

  哪怕是草原游牧民族,也得进行充分的战前准备,阿史那土门甚至在暗地里发布了全族动员的命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必要再去保留实力,成与败,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与之相对应的,阿那瓌自以为有北齐为倚仗,在心态上,与破釜沉舟的阿史那土门想去甚远,更别提是战前准备。

  嘿!柔然与北齐联手,打一个小小的突厥,怎么输。

  当柔然使者来到洛阳,向高澄提出要联合夹击突厥的时候,阿那瓌眼中的好姻亲高澄却犹豫了。

  在高澄的如意算盘里,得是柔然与突厥打得两败俱伤,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地,以极小的代价,收获丰厚回报。

  至于劳师动众发兵漠北,与突厥打一场恶战,高澄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或许在他看来,便宜占少了,那就是吃亏。

  昭德三年(550年)三月十八日,柔然使者还在洛阳与高澄软磨硬泡的时候,突厥动员全族丁壮十余万,直扑柔然王庭。

  高澄之所以有闲心与柔然使者打太极,是因为他的记忆告诉他,突厥是与公元551年正月出兵,却不曾想到自己一系列操作刺激到了阿史那土门,使他不愿再等北齐从南征之中缓过劲来。

  连续两年打了两场大战,哪怕夺取淮南一役多有收获,但攻占江汉平原显然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无论是给将士派赏,还是为民夫发放工钱,北齐国库必然是出多进少,而此前的战事也影响到了江汉平原的粮食收成,许多人嗷嗷待哺等着国家赈济。

  第四百零一章 六镇

  也不能说高澄期盼柔然与突厥两败俱伤,自己渔翁得利属于异想天开。

  在他看来,自己这么多年始终在阿那瓌面前给阿史那土门上眼药,譬如四年前向柔然通报突厥与高车残部合流,以及后续透露突厥遣使与自己盟好等。

  在阿那瓌有所警觉的情况下,高澄认为草原霸权之争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落幕,突厥哪怕吞下了那六万帐,硬实力依旧不如漠北老牌霸主柔然。

  柔然再是草原霸主之耻,总不至于速败吧。

  然而高澄不知道的是,阿那瓌对北齐出兵胸有成竹,特意带了大部分的王庭军队赶往怀荒镇,等待与高澄会师。

  自25年前,阿那瓌出兵十万为北魏平定六镇起义,焚毁北疆六镇以后,无论北魏、东魏、北齐都未再对六镇之地上心。

  一来是六镇军民尽数南迁,六镇故地渺无人烟,再让见识过中原繁华的六镇鲜卑重返苦寒之地,便不会有人再念及与高氏两代人的情谊,只怕又会掀起一场六镇叛乱。

  其次则是北魏东西分裂,高欢、高澄父子都以收复关西为第一目标,统一北地后,高澄将逐步蚕食南梁作为国策,便也无暇抽身,恢复对六镇故地的实际管辖。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还在与对六镇故地,高澄实在有心无力,把民众安排在关陇之地居住,那叫迁徙,可若是把民众迁至北疆,则叫发配。

  事实上,就算不考虑民众得知要去往北疆的逆反心理,对于一心囊括四海的高澄来说,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不愿国库继续为北疆输血,也是他对六镇故地放任不管的原因之一。

  六镇之地物产贫瘠,在北魏年间就是国库的一个放血槽,全靠朝廷输送物资。

  早年间有拱卫国都平城(山西大同)的功能,咬咬牙,便也持续为其输血,等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平城地位直线下降,而拱卫平城的六镇亦变得可有可无,朝廷便不再愿意供养六镇,导致六镇军民生活窘迫,便是一切矛盾的根源。

  高澄不愿意在南方未定的情况下,费心费力重新恢复对北疆六镇的统治,再每年花费大量钱粮,供养新六镇之民。

  这并不代表高澄放弃了北疆,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嘛,北齐承袭北魏,这六镇故地自古以来可不就是北齐领土,等平定南方,再来解决与柔然的领土争端。

  但若说北齐对六镇全无管辖,也不尽然,至少在北魏孝明帝时期,为了安抚叛军,曾下令改镇为州,赋予六镇军民一切正常人的权利。

  北魏末期,北疆当然不止有六镇,严格来说应该是八镇,《魏书》记载:

  ‘肃宗以沃野、怀朔、薄骨律、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御夷诸镇并改为州,其郡县戍名令准古城邑。’

  只不过这一诏令最终只落实在了顽强抵御叛军的怀朔、武川二镇之民头上。

  孝明帝下令,改怀朔为朔州,下辖大安、广宁、太平、附化四郡,而武川镇则更改为神武郡,亦归朔州管辖。

  在怀朔改为朔州时,北魏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朔州,治所在旧都盛乐(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下辖盛乐、云中、建安、真兴四郡,由于不可能出现两州同叫一个名字,于是原有的朔州被更名为云州。

  斛律金所任六州大都督,其全称本为六州流民大都督,初始并未指统御六州之地,只是负责管辖在晋阳的六镇军士家属,待高澄掌权后,六镇鲜卑南迁,失去了管辖六镇流民的权力,便也被在官名上拿掉了流民二字,成了六州大都督。

  六州即朔州、云州、恒州、显州、蔚州、恒州,六州并不代表六镇,除了朔州是由怀朔、武川二镇合并而来,只有蔚州孝庄帝永安年间由怀荒、御夷二镇所置。

  只不过后续发现维系在蔚州统治的成本过高,当时高氏与柔然并未联姻,不仅要国库要输血养民,更要派兵驻防,于是,公元535年,高欢将蔚州改设在山西,治所位于今山西平遥县西北,民众尽数西迁,事实上放弃了怀荒、御夷二镇。

  怀荒、御夷等地则被柔然牧民所侵占,这便是北齐与柔然领土争端的由头,也是为何阿那瓌能引军屯驻怀荒镇故地的原因。

  阿史那土门进军奔袭柔然王庭的途中,得知阿那瓌领大军南下,王庭只有其长子庵罗辰领万余人驻守,称得上是空虚,更是喜不自胜。

  但他并未全军直扑柔然王庭,阿史那土门很清楚,若不能消灭阿那瓌所领的主力部队,单单只是攻破王庭,掳掠妇孺,面对回师的柔然大军,胜负犹未可知。

  于是召集诸子与部族将领们商议后,一番激烈商讨后,阿史那土门听从次子阿史那俟斤的建议,采取分兵佯攻王庭,主力设伏的策略,分派万人归入阿史那俟斤麾下,随他继续往王庭进发,自己则在怀荒与柔然距离最短的道路上,寻找伏击地点。

  阿史那俟斤原名燕都,因其长期担任俟斤一职,故而更多被以阿史那俟斤相称。

  早年间,俟斤是部族首领的称谓,但鲜卑、柔然以来,则成了官名,比之尚书。

  突厥部落名义上的继承人是阿史那土门长子阿史那科罗,但因为阿史那俟斤性格刚猛凶暴,英勇善战,且足智多谋,广受部民敬仰,可以说是严重威胁到了阿史那科罗的继承人地位。

  只不过与北齐不同,突厥正面临与柔然人争夺草原霸权的紧要时刻,一旦失败,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自然能够摒弃前嫌、携手御敌,而不是勾心斗角,在这时候还去互扯后腿。

  一个政权的兴起,无论是草原民族还是中原王朝,原因多种多样,但其共性在于创业团体勠力同心。

  在高澄与阿那瓌都未有所察觉之下,突厥已经露出了他的獠牙,冲向昔日的主人。

  第四百零二章 疑兵

  后世有人误解,认为突厥部落属于白色人种,这样的说法并不符合事实。

  诚然,五世纪中叶,阿史那氏成为柔然锻铁时,族中八百帐皆为白色人种。

  然而百余年的时间里,突厥由八百帐发展至十余万帐,却是依靠不断与周边敕勒部落融合。

  四年前能够吞并高车敕勒余部,也是凭借某种意义上的同根同源,毕竟突厥部落主体民族实际却是敕勒族。

  而以少御众,联姻自然是不二法门,不止底层,更兼上层人士,而敕勒属于黄色人种,人数较少的突厥人融合了大量敕勒人,百余年的联姻,突厥人的体貌特征也从白种人演变成黄白混种。

  许多突厥贵人,单从外观上来看,黄色人种的特征更胜于白色人种。

  阿史那俟斤却生得与众不同,其人面宽肤红,双目亮如琉璃。

  自古便有相貌迥异于常人者,能成大事的说法,显然突厥部落中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多有人因此追随于他。

  而阿史那俟斤也没有辜负众望,突厥的崛起注定要与周边部落争夺牧场,在日常冲突中,英勇善战又多谋略的阿史那俟斤用一场场胜利,向众人证明了他才是阿史那土门最出色的儿子。

  阿史那土门将袭扰柔然王庭的任务交付于他,亦能看出信重。

  攻打柔然王庭是个技术活,既不能速下,真要轻易打垮庵罗辰的万余守军,阿那瓌心知驰援无望,便也不会匆忙上路。

  也必须给足压力,迫使庵罗辰催促阿那瓌回援。

  这中间的度,则需要阿史那俟斤自己把握。

  昭德三年(550年)四月二十日,阿史那俟斤突袭柔然王庭,初始庵罗辰麾下守军准备不足,被打得节节败退,却不知为何,突厥攻势放缓,给了柔然可趁之机,庵罗辰迅速集结部众,并号召王庭剩余丁壮,得兵三万,将突厥打退。

  然而危机并未过去,阿史那俟斤所部万人似乎只是先锋部队,其驻地身后总有烟尘扬起,似乎不断有后续增援。

  庵罗辰不敢大意,毕竟王庭有大量妇孺,皆是军士家属,若丢了王庭,他根本交不了差,更别想着继承汗位了。

  被阿史那俟斤所做出的援兵假象所蒙蔽的庵罗辰立即遣使往怀荒镇报信,眼看阿史那俟斤搭设的帐篷越来越多,由初始只可容纳一万士卒,到如今可以安置五万将士,庵罗辰去信的措辞也越来越急切。

  也就是庵罗辰不敢轻易冒险,否则只要领兵出王庭与阿史那俟斤交战,便能发现容纳五万将士的帐篷实则多为空置,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且说怀荒,虽说柔然使者在三月十八就抵达了洛阳,迟迟不见消息,但阿那瓌并不着急,以洛阳与怀荒之间的距离,赶路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更别提这么大的事,高澄怎么也要跟朝臣商议一番。

  自从高澄明确拒绝与突厥的联合,站队柔然以后,哪怕梁人从未蒙面,但阿那瓌看这个孙女婿,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然而时间进入五月上旬,阿那瓌接连收到两条坏消息,其一是派往洛阳的柔然使者眼见高澄心意已决,无奈派人回报,转述高澄之言,大齐方才经历大战,军民疲惫,国库匮乏,希望柔然能保持克制,待休养一段时间再与柔然联合出兵。

  高澄所谓军民疲惫、国库匮乏,纯粹就是欺负阿那瓌不知北齐实情。

  毕竟高澄利用足陌钱打劫南梁一事少有人知,有淮南剩余少部分足陌钱与江汉足陌钱熔铸昭德通宝的明证,在外人看来,连续两年打了两场大战,所谓国库匮乏做不得假。

  而由于足陌钱是北齐朝廷以足额的昭德通宝与民众兑换,故而熔铸足陌钱不止没能赚取利润,更是亏了不少。

  高澄以这理由搪塞,阿那瓌虽然不满,却也能够理解。

  就在他准备收拾行囊回师王庭的时候,便收到了庵罗辰的求援信。

  此前随着阿史那俟斤所置疑兵越来越多,庵罗辰的求援信也发得越发勤快,有时候一天之内能发出三四封。

  这般频繁的求援以及言之凿凿突厥主力聚集于王庭西侧,终于让阿那瓌对局势产生误判。

  他认为既然突厥主力尽在王庭附近,必然无余力在途中设伏,又心急于庵罗辰能否守住王庭。

  昭德三年(550年)五月十六日,阿那瓌一面尽起十万柔然大军出怀荒,回援王庭,一面再向洛阳遣使,希望高澄派出援军。

  真不是他阿那瓌不克制,是突厥人都打到自己老巢了。

  其实远在漠北王庭的庵罗辰已经发现了端倪,庵罗辰自觉若自己是突厥统帅,既然调集大军逼凌王庭,自然是要早早进攻,争取在父汗回援前拿下王庭,劫掠妇孺。

  然而阿史那俟斤用以虚张声势的帐篷越来越多,眼瞅着往十万之数上走,却迟迟不见攻击王庭,突厥人总不可能是来柔然王庭观光的吧。

  察觉出其中有异的庵罗辰立即派遣小部分军士趁夜出袭,得到回报这才知晓了实情,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所谓突厥主力不过是疑兵而已,突厥设疑兵于王庭,其主力真实所在,庵罗辰都不需要多作考虑,必然是要图谋其父阿那瓌所领大军。

  联想到自己此前连日的催促,庵罗辰肠子都要悔青了,自己为何就不能先试探了虚实,再去求援。

  终究是对汗位的贪婪蒙蔽了理智,那时他所想的只有保住王庭。

  自古有句俗话,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庵罗辰赶紧派遣使者向阿那瓌通报消息,让他小心沿途突厥伏兵。

  话是这样说,但羊都跑光了,再去补救又哪还来得及。

  从庵罗辰发出第一封求援信,到他反应过来,期间相隔十余日,古代没有现代发达的通讯,消息往来必须由信使快马传递,等不到庵罗辰示警的信使抵达,阿那瓌便在突厥主力进攻柔然王庭的假消息中,奔赴突厥人的伏击圈。

  第四百零三章 可汗已死

  如果说高澄因自小跟随其父高欢创业,功勋卓著故而威望崇高,则阿那瓌之于柔然来说,显然更甚于高澄之于北齐。

  阿那瓌重登汗位之际,柔然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公元520年可汗丑奴兵败于高车,为内讧所杀,由其母扶持上位的胞弟阿那瓌同年即被族兄示发领兵驱逐,逃亡北魏。

  示发尚未有喘息时机,豆仑可汗之子婆罗门又起兵与示发争夺汗位,示发兵败逃往库莫奚、契丹以北的地豆于国,被杀,传首王庭。

  柔然内部为了争夺汗位而展开的大规模斗争这才以婆罗门的胜利告终。

  只是好景不长,次年,即521年七月,婆罗门被高车大军袭击,甚至不得不放弃了王庭、祖地,与阿那瓌一般选择投奔北魏。

  眼看高车将要夺取草原霸权,北魏朝廷甚至放下了百年世仇,勒紧了裤腰带援助柔然,扶持阿那瓌上位,以制衡高车。

  523年北疆大旱,六镇与柔然同受饥荒,北魏朝廷置六镇军民于不顾,派元孚持节赈济柔然。

  联系到后续阿那瓌劫掠北疆成为六镇起义的直接诱因之一,北魏这一系列做法不禁让卖头援美的路易十六直呼内行。

  阿那瓌恩将仇报的行为固然无耻,但不可否认,正是凭借帮助北魏平定六镇起义,顺手掠取大量物资,柔然才得以迅速恢复实力。

  无论出于什么外在原因,阿那瓌带领衰落的柔然走向复兴,最终灭亡仇敌高车国,夺回草原霸主的称号,阿那瓌在柔然部族中的权威不容置疑。

  此番行军,不是没有亲信劝谏,诸如其叔父邓叔子、侄儿铁伐等人都有过明示、或暗示地表达担忧,毕竟柔然行军速度着实太快了。

  然而阿那瓌信任其长子庵罗辰的判断,认为突厥主力尽在王庭附近,此时为了救援王庭早已是心急火燎的他,哪还有耐心让哨骑细致地去勘察道路。

  真要那样不紧不慢走过去,只怕突厥早攻破了王庭,劫掠妇孺而去,到那时那瓌面对一片荒芜的王庭,别说复仇,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随军牲畜已经消耗了大半,剩余部分也吃不了多长时间。

  想来突厥人也不会好心地给他留下粮食、牲畜以供军需。

  许多看似铁头娃一般的中伏,其背后,中伏者也有自己深层次的考虑,只不过是一些关键节点的误判让他们葬送全局。

  一如庵罗辰的误判,导致阿那瓌一往无前:既然突厥主力已经现身,哪怕有伏兵,那也是小股人马,他们真敢跳出来,凭麾下十万人马,可以随意拿捏,顺势一口吞下,就这,还有摸索前进的必要么。

  阿那瓌对其子庵罗辰深信不疑,阿史那土门亦毫不怀疑阿史那俟斤能否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他选择的伏击地点位于怀荒镇北部,距离怀荒镇城有三天路程,是怀荒通往王庭最短的一条路线,部众尽数依靠地形掩藏。

  之所以选择此地,正是考虑到距离王庭甚远,柔然大军急于回援,必然无备,在误判突厥主力去向后,离王庭近了反而会放慢速度警惕起来。

  同时,经过三天的急行军,柔然将士必然疲惫,突厥以逸待劳,以有备算无备,在人数相差无几的情况下,阿史那土门相信英勇的突厥儿郎怀荒北部彻底葬送柔然。

  昭德三年(550)五月十八日,正午时分,柔然大军来得甚至比阿史那土门预期得更早,也证明他们在途中走得更急,休息时间更短。

  显然阿那瓌是打定主意前半段死命赶路,将时间省下来,用作后半段路程的小心行军,然而柔然人这次救援王庭的行军注定不会有后半程。

  阿史那土门望见十余名柔然哨骑,不由心头一紧,可这些人只是稍作探查,走了个形式,便匆匆而过。

  时间不等人,王庭局势刻不容缓,容不得哨骑们沿途细致查看,对于阿那瓌权威的迷信也是原因之一,那可是带领他们灭亡仇敌的中兴之主,他的判断又怎会有错。

  盲目崇拜的风气哪怕到了现代社会都不曾断绝,甚至愈演愈烈,更何况是公元六世纪中叶的游牧民族。

  没有收到哨骑示警更让阿那瓌毫无防备地踏入伏击圈。

  阿史那土门趴在山包望着鱼贯涌入的柔然大军,稍作计算,不下十万之众,他望不清柔然人脸上的疲态,但也知道柔然大军自十六日上午出发,才十八日正午即走完了整整三天的路程,不只是马,连人也遭不住。

  等不及柔然将士尽数步入伏击圈,阿史那土门唯恐迟则生变,只见鸣鏑作响,已入瓮中的柔然大部无不变色,都是游牧民族,这时候闻见鸣鏑所代表的含义大家都清楚。

  两侧山包无数箭矢射向慌乱中的柔然人,箭锋反射着正午的光芒,在柔然将士的身躯上绽放朵朵血花,一名名骑士栽落马下,有人痛苦呻吟,更有人再无生机。

  “快退!快退!”

  阿那瓌举盾高呼,没退多远,便望见前方拥堵,邓叔子冒着头顶乱飞的箭矢打马看过情况后,带着哭腔回禀道:

  “铁伐所领后军已经被杀散了,突厥人在入口处放置了拒马,结阵防御,将士们冲不出去。”

  眼看退又退不得,进,却因退回来的前军造成拥堵更是挪不开脚步,邓叔子俨然陷入绝望之中。

  铁伐所部未入伏击,却轻易被杀散,并非他们不用命,也不是柔然将士实力孱弱,着实是太累了。

  虽说常常被戏称为草原霸主之耻,但能够灭亡高车国,柔然将士的勇武值得被尊重。

  阿那瓌心知再不振作,这两山之间的通道将沦为柔然汗国的坟场,他索性弃了盾,高举马刀大喝道:

  “与其坐以待毙,为人箭靶,众将士莫不随我弃马登山,杀溃锻奴!”

  到底是积威深重,哪怕身处险境,柔然人依旧相信他们的可汗,愿意跟随他。

  阿那瓌的叫喊声被众人传递开来,四五万人翻身下马,拔刀与阿那瓌杀向一面山包,其余人不是不愿听从阿那瓌的指挥,实在是挤不上去,就那四五万人,有很多都还拥挤在下边往上拱。

  在死亡的刺激下,疲惫不堪的柔然人仿佛激发了人体潜能,越战越勇,居高临下的突厥人明明占据优势,却只得且战且退,而阿那瓌所选山包,恰恰就是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所在。

  眼见柔然人似乎越战越勇,他赶紧调来王庭方向出口堵塞的突厥战士驰援,却依旧难以阻挡搏命的柔然人前进的步伐。

  另一侧山包上的突厥人冲锋而下,又有大量柔然士卒调转枪头,阻挡冲下山的突厥人,而随着大量柔然人在山坡上同突厥人浴血奋战,道路不再堵塞,邓叔子瞅准时机,领了自己麾下剩余兵马三千余人向王庭方向的出口处杀去。

  由于防卫力量早已被阿史那土门抽调,邓叔子轻易冲出伏击圈,他赶紧命亲信回去报信,自己则亲率部众护住出口。

  然而当邓叔子的亲信回到山道中时,他望见了漫山遍野的尸骸,山道中多有突厥人抓捕俘虏。

  于是不敢久留,赶紧报信邓叔子,随他逃亡。

  而山顶上,突厥人重重围困,包围圈中,数千柔然士兵哪怕力竭,依旧忠诚的护卫着他们的可汗阿那瓌。

  阿那瓌拄刀而立,浑身浴血,却无致命伤,他双目紧闭,好似正在休憩。

  阿史那土门越众而出,招降阿那瓌,哪怕明知道这般做法又会惹来一阵所谓锻奴的怒骂,但他也愿意以试,毕竟阿那瓌若降,便能更顺利地接收柔然汗国的遗产。

  毕竟这一战后,柔然最精锐的王庭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再无力与突厥相争。

  可阿史那土门的劝降却没有换来阿那瓌的任何回应。

  他不愿再等,命令突厥战士们一并围杀,阿那瓌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他却依旧紧闭着双眼,当最后几位忠心护住的亲兵身死,突厥人冲到阿那瓌面前时,他们才发现这位柔然可汗早就力竭而亡,站着死在了怀荒以北,一座无名山巅之上。

  “抓捕溃卒、搜集物资。”

  说罢,阿史那土门回头看向拄刀而立的阿那瓌。

  他们之间并非真有什么私人恩怨,一切都是为了部族的崛起,让部民拥有更广阔、丰美的草场,也让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势与财富,这一刻,身死怨消,曾经求婚被拒,受辱杀使,发誓要将阿那瓌挫骨扬灰,如今只需吩咐一句,便能得偿所愿。

  但阿史那土门却始终开不了口,也许是阿那瓌的壮烈触动了他,最终一声长叹后,阿史那土门对亲信吩咐道:

  “由你厚葬敕连头兵豆伐可汗。”

  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是阿那瓌自封的尊号,此时称其尊号,也是阿史那土门向曾经君主的道别。

  亲信应下命来,领了几名突厥士兵,即在山包上为阿那瓌挖坑下葬,调用了几件器物作为殉葬品。

  第四百零四章 战与和

  怀荒以北一战,柔然十万精锐中,成建制的部队只走脱了铁伐所领后军残部六千余人,以及邓叔子所部三千余人。

  虽有大量柔然勇士受其可汗阿那瓌的勇气感召,竭力而战,初始能凭着一口气占据上风,但那股气泄了后,疲惫来袭,便是一边倒的屠杀。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视死如归,不少柔然将士弃甲而降,经战后粗略盘点,此役突厥俘虏柔然军士三万余人,觅得尸首五万余具,除邓叔子、铁伐两部近万人外,还有数千溃兵四散奔逃。

  阿史那土门并没有执意追杀,相比较柔然汗国的遗产,这些散兵游勇无足轻重。

  曾经雄视草原的狼王倒下,必然会有无数野兽闻着腐味前来,意图分食其肉,以壮大己身,从而成为这片辽阔草原新的王者。

  突厥只不过是其中教为硕大的一只,他知道,一但自己有所迟疑,库莫奚、契丹、地豆于等等各族都会一拥而上,抢夺柔然部民。

  王庭容纳柔然人居住,但不是所有柔然人都居住在王庭。

  一番恶战,突厥自身亦有伤亡,阿史那土门领六万战士先行北上,另有两万战士看押俘虏,照顾伤员,随后而行,自是要先取柔然王庭,再扫荡各处柔然人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南一北逃离战场的铁伐与邓叔子都未想过重返王庭,作为王族中的核心人物,他们也知道哪怕紧急动员,王庭不过能够征召两万人,配合庵罗辰麾下万人,以及自己手头这点部队,加起来凑不齐四万。

  又是精锐尽失,人心惶惶的局面,王庭哪能守得住。

  一提起庵罗辰,邓叔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半途遇见了庵罗辰示警的信使,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心中怨恨:你早干嘛去了。

  若不是庵罗辰被突厥蒙蔽,又哪会使得阿那瓌判断失误,在邓叔子看来,兵败的是阿那瓌,但葬送柔然汗国的却是庵罗辰,作为汗位继承人,他辜负了可汗的信任。

  威望一高,哪怕铸成大错,都有人为之开脱。

  邓叔子没有再继续北上,他见信使执意要回王庭报信,知晓他已经跑死了两匹马,感慨义士难得,于是又分了他两匹。

  这草原上指定是待不下去了,昔日柔然强盛时欺凌各族,如今危难之际,谁都想咬上一口,当年示发投奔地豆于,不还是被吞并部众,自己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天涯茫茫,何处才是去处?

  邓叔子回身遥目南望。

  没错,就是北齐。

  北齐天子高澄,那可是个忠厚人呀,是由可汗阿那瓌亲自认证。

  在柔然王族众人眼中,高澄始终与他们柔然站在一起,一直提醒他们突厥人的狼子野心,他拒绝与突厥瓜分柔然的建议,同突厥悔婚,坚定不移地站在柔然一方,是柔然人能够信任的盟友与伙伴,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

  当然,最主要的是当今之世,也只有高澄能够护他们周全。

  心中有了决断,邓叔子不再犹豫,他立即与三千部众仔细剖析一番,随即绕道向西,将由河套南下,投奔北齐。

  聪明人不止邓叔子一人,并未来得及进入伏击地的铁伐领六千部众一路南下,抵达怀荒镇城后,征集常年在此放牧的近万帐柔然部民,继续南下,显然也是打了向北齐皇帝献上自己忠心的主意。

  别看他麾下六千部众,再加新招集的怀荒镇周边近万帐柔然牧民,能够鼓捣出一万六千多人的部队,看似不算少数,奈何平时欺凌各族,损事干得太多,遭人记恨,所谓墙倒众人推,他这临时组建的一万六千人面对一群饿狼,还真济不了什么事。

  阿史那土门没有派兵抢夺这一万帐怀荒牧民,自然是北方有更丰厚的收益在等着他。

  当高澄还在洛阳规划他明年与柔然夹击突厥的战略时,阿那瓌离开怀荒前派遣通传消息的使者终于抵达洛阳。

  闻知突厥袭击柔然王庭,高澄大惊失色,他倒不是能掐会算,知晓阿那瓌会遇伏,可突厥忍耐这么长时间,突然发难,必然是有了不小的把握才敢如此行事。

  高澄不敢耽搁,立即动员京畿军中四万骑卒,又传令新任的并州刺史,由兖州调任的妹婿刘洪徽,紧急召集晋阳两万鲜卑战兵,并行文河东各地,命各州刺史往晋阳输送物资,行动不止于此,又命秦州刺史潘乐动员骑卒万人,听候指令。

  可以说高澄的反应足够迅速了,然而时隔仅三天他却收获阿那瓌在怀荒北部中伏,力竭而死,十万大军或死或降的消息,只有少数脱身的消息。

  随着一声惊呼,高澄悲伤过度,昏厥于朝堂,这让伏阙哭请出兵的秃突佳以及一众朝臣大惊失色。

  他也不是真的昏倒,只是要表达对阿那瓌身死的痛惜,毕竟人家是自己亡妻的父亲,也是未过门妻子的祖父。

  当然了,情况紧急,也不是演戏的时候,主要是秃突佳以兄弟之义,姻亲之好请求高澄出兵,在明光殿上把头都给磕破了,血流如注,但兹事体大,高澄不可能立即就给答复,此前有意出兵是在突厥与柔然相持的情况下,如今柔然十万精锐几乎被毁,情况有所不同,他必须召集心腹谋士紧急商议。

  高澄昏厥,朝议刚散,就有宫人示意散骑常侍祭酒陈元康、散骑常侍王伟、王纮、王峻、陆操五人往偏殿等候。

  自从淮南足陌钱一事告终后,王伟便卸任了扬州长史一职,回到高澄身边作回了参谋,至于陆操,纯属凑数,主要其余散骑常侍都给叫了,唯独漏了他,总觉得好像是小高王带头排挤这位诤臣。

  陆操更多时间都在兼理新设的督察院,属于法纪监督机关,既审核死刑案件,另外参加秋审与热审,还监督百官,这才是他能发光发热的地方,至于作为一名参谋提供建义,则不免有些强人所难。

  五人之中,也只有陆操这等耿直之人为高澄病情记得坐立不安,其余四人表面上也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可心底里却着实不当一回事。

  小高王自己亲爹死了都没这么大反应,居然能为素未蒙面的阿那瓌悲痛昏厥,这事也就只能骗骗陆操等伴君不久之人。

  果然,没让众人等太久,高澄容光焕发的走进了偏殿,事情紧急,他直奔主题,向五人寻求建议。

  陆操认为无需因草原之事劳民伤财,耽误了中原战局,突厥此番击败柔然,以小并大,光是消化其收获,便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突厥人吞并高车六万帐,也是过了三年,才敢在去年向阿那瓌龇牙。

  而柔然的体量远不是高车残部所能比拟,突厥别说消化柔然,哪怕剿灭各地柔然余部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事,陆操认定,突厥十年内难以真正威胁到中原。

  此话一出,不禁让高澄对其刮目相看,这榆木脑袋有点东西的。

  原时空中,突厥于551年斩杀阿那瓌,但直到554年才肃清了柔然残部,由于其大本营在金山,即阿尔泰山,故而其扩张始终以金山为圆点,向周围放射,东部的柔然被灭亡,随后兵锋指向西域高昌等国以及嚈哒人。

  嚈哒人可不是什么小部落,他们是匈奴西迁中的变种,生活在金山山脉西侧,被柔然灭亡的高车国某种程度来说算其附庸,是一个强大的游牧帝国。

  高车国曾被嚈哒人攻破,国主被杀,第三代国主弥俄突于505年被嚈哒人扶持上位,仅3年后,508年,弥俄突大败柔然西征军,擒杀佗汗可汗郁久闾伏图,并希望祸水东引,将头颅送往北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嚈哒人可以放任突厥与柔然交战,不在背后使坏。

  但柔然若亡,突厥还敢放心有嚈哒人这个恶居在侧的情况下,大举干涉中原战事?

  历史证明,突厥消灭柔然以后,便着手联合波斯消灭嚈哒人,直到560年才抽出身来。

  这也是高澄不能立即答复秃突佳请求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若是不干涉草原战事,则有更多的国力使用在统一战争上,毕竟突厥人既要肃清柔然残部,又要跟自己邻居嚈哒人、高昌人激烈交流,金山与中原万里之遥,哪有放着家门口的饿狼不管,来找他高澄的麻烦。

  想必阿史那土门不久就会再度遣使南下,与高澄摒弃前嫌,重谈姻亲,缔结盟好,使自己能够全力应付与嚈哒、高昌之间的战事。

  历史上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与北齐、北周两头交好,获得好处的同时,无需顾及东部草原,能够全力西征。

  高洋与宇文泰可不像高澄一般知道这么多讯息,陆操所言也只是提及突厥要消化柔然势力,对于远在金山西侧的嚈哒人更是少有听闻,更别提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剖析。

  陆操说罢,高澄迟迟没有表态,他在战与和之间犹豫归犹豫,但其实自己心中早有倾向,只是需要心腹的支持来坚定想法。

  毕竟这时候做出发兵漠北的决定,远比南征更需要勇气,出塞作战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困难众所周知。

  眼见高澄沉吟不语,早就摸透了他性子的陈元康站了出来。

  第四百零五章 出兵计划

  “陛下!如今南方未服王化者,不过江东、荆南、蜀地而已,萧衍坐拥其二,但年老昏聩,如冢中枯骨,灭之不过弹指间。

  “宇文泰虽有才志,然其英雄却无用武之地,势弱民穷,亦难成大患。

  “今柔然兵败,可汗殉国,难与突厥争锋,若使突厥尽取柔然故地,于我大齐则如芒刺在背,臣惟恐陛下统一大业受其袭扰,横生波折。

  “怀荒一战,突厥虽胜,自然有所损伤,新纳之众,人心未附,必定不愿为其死战,臣以为陛下当抓住时机,起兵联合柔然残部,以其为前驱,北击突厥!”

  陈元康一番话,居然把高澄心中所想摸了个七七八八,连让柔然残部为前驱都与自己不谋而合,到底是能与他相拥而死的心腹。

  至于吹捧宇文泰,贬低萧衍,这一捧一踩在北齐属于政治正确。

  若宇文泰无能,第一次西征大败,差点丢了性命的太祖武皇帝贺六浑又算什么。

  当然了,捧对手而已,对北齐君臣来说不过信手捏来,别说是宇文泰这般货真价实的人物,萧渊明不就正给他们往青史名将的路子上吹么。

  以致于后世学者在研究张师齐等人修撰的《北史》、《南史》等史书时,无不惊叹南北朝小兵仙所指挥的大战,对手尽是古之名将。

  当然,随着越来越多的南北朝末期文献出土,后人才不由得感慨:

  ‘收获敌人的赞誉,是对一名将军最大的认可,除非他面对的是高齐。’

  甚至以此为据,居然质疑起宇文泰的含金量来,这只能说是历史的黑色幽默。

  且说高澄听得陈元康所言,眉头稍稍舒展,他要的就是心腹为自己坚定信心,于是又故作担忧道:

  “假使朕出兵漠北,南人借机寻衅,又该如何?”

  这一次不等陈元康回答,眼尖的王伟看清了高澄的神色变化,立即对其战和倾向了然于心,此时听得提问,当先回答道:

  “回禀陛下,梁人连续遭逢大败,其将士早已丧胆于陆战,纵有新军编练,亦才数月,济不得事,况且其国内物价沸腾,士民生怨,两次赔款,国库亦已空虚,此时再兴兵事,若筹措物资,只能再向民众加征苛捐杂税,必然激起各地民变,更无暇北顾。”

  王伟才说完南梁,却被高澄打断道:

  “此前江南豪族捐献物资,供萧衍招募新军,为何这一次却只能向百姓加派?”

  王伟虽然不相信高澄自己想不到这一点,却还是解释道:

  “豪族捐献物资,是助萧衍守江南,此前两次大败,不止梁军丧胆,连豪族亦无信心渡江与我大齐相争,又怎会破家舍业供其北伐。”

  高澄抚掌大笑:

  “善!”

  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在自觉陆战被齐人撵着打的情况下,那些个士族豪强又怎会把家财交给萧衍用作北伐挥霍。

  他又追问道:

  “萧衍若掠豪族之财为己用,又如何?”

  “萧衍伪善,心存妇人之仁,好施小恩小惠,不识大体,于江南豪族而言,如冬日之阳,直叫人觉着浑身温暖舒畅,这等可爱人物,又怎会掠夺豪族家资。”

  高澄不知不觉竟被带歪了话题,又问道:

  “萧衍若为冬日之阳,王卿以为朕又是哪季的太阳?”

  王伟瞬间语塞,不只是陈元康、王纮、王峻,甚至连陆操也默不作声。

  陆操此人耿直归耿直,但不傻。

  所谓四季之阳的典故出自春秋时期晋国卿族赵氏。

  第一位宗主赵衰因其个性亲和,又于卿族之间长袖善舞,与所有人都能处好关系,故而被称为冬日之阳。

  至于春日之阳赵武、秋日之阳赵鞅又与高澄不怎么沾边,而与他最相似的夏日之阳赵盾,却是争议最大之人。

  赵盾是冬日之阳赵衰之子,为人处世几乎全跟他爹反着来,其人性格强悍,名为晋卿,实专晋权,又被称为夏日之阳,骄阳灼人,使人感到敬畏,又不愿亲近。

  当然,赵盾许多严厉手段也与他跟父亲分别执政时期,晋国的社会环境不同有关。

  众人忌惮,倒不是夏日之阳为冬日之阳的儿子,小高王与萧衍按年纪、姻亲无论怎么算都是祖孙辈,若按两季之阳来说,他还占了便宜,升了辈分。

  主要是担心影射高澄曾经名为魏相,实专魏权,惹他恼怒。

  眼见众人沉默,高澄望向陈元康,似乎在说,你小子嚷嚷了十七年,整天把心中只有我这一颗太阳挂在嘴边,那我到底是你的什么太阳。

  陈元康见躲不过去,正要硬着头皮回答,突然灵光一闪,挺起了胸膛说道:

  “陛下于忠勇良善之人,便是冬日之阳,使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而对于奸邪之人来说,又如夏日之阳,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光芒。”

  高澄闻言大乐,指着陈元康笑道:

  “好你个陈长猷,罢了!算你过关。”

  陈元康也赶紧赔笑谢恩,其实他知道,就是自己答不上来,甚至答错了,以二人的关系高澄也不至于真的动怒。

  若是只有两人独处,便是直接答是夏日之阳亦无事,但如今还有四人在场,总要顾及天子威严。

  这也是陈元康能得高欢、高澄两父子喜爱的原因,不止有能力,又善于逢迎谄媚。

  高澄有闲心与幕僚拿四季之阳说事,证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需王伟再去剖析宇文泰为何不会出兵。

  就蜀地那般闭塞,消息传过去都不知道要多久。

  阿史那土门不按历史剧本走,高澄缺乏足够情报,不能洞悉一万三千里以外金山脚下突厥人袭击柔然的计划。

  宇文泰窝在成都,就能对北疆之事洞若观火,只能说是天方夜谭。

  怎么!小高王一个穿越者都没这种金手指,你宇文泰一个土著凭什么开挂。

  高澄如今能得知漠北具体消息,是铁伐派来信使通报,等宇文泰听闻北疆变故,却不知详情,再去动员军队、调集物资,别说能不能向北突破陇山之险,向东完成刘皇叔未竟之业,凭高澄在关陇、江汉布置的军力,只怕宇文泰好不容易冲过山区险阻,高澄都快回师了。

  至于库莫奚、契丹等族,都把眼睛放在漠北,这时候哪敢来捋高澄的虎须,吐谷浑则更不用说。

  既然打定了主意,高澄立即发布各项指令,除去此前动员的京畿军四万骑卒之外,又下令再动员剩余五万步卒中的四万人,将随他北上并州,与晋阳二万鲜卑战兵汇合,共十万人马出塞。

  同时命令高季式火速赶往秦州与潘乐交接陇右骑卒指挥权,再派陕州军三万协防关陇,由潘乐与镇守关中的王思政分别统领。

  而高季式则率陇右一万骑卒由此前曾出使突厥之人为向导,趁其主力东出,直驱金山,捣毁其后方,特别强调无需俘虏妇孺,出塞以后,为了掩藏消息,沿途不留活口。

  高澄可没有萧衍的妇人之仁,他的仁慈一面,只展现给治下良善百姓,毕竟是早年间能出馊主意践踏关中禾苗,又将责任推给贺六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家伙,啥事情干不出来。

  什么对于现代人来说,战争与平民无关。

  在他强盛的时候,这种道理显然是不存在,若是身处弱势一方、受侵略一方,也许会振臂高呼,希望对方莫要屠戮自己子民。

  高澄也不是不想要妇孺俘虏,毕竟突厥女子的风情他还从未领教过,得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白种特征的突厥女子,别拿敕勒妇人糊弄事,当初秃突佳可为自己送来过高车敕勒姑娘。

  只是深入极西之地,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难得,再让高季式带回大量妇孺肯定不现实。

  高澄同时还额外交代了高季式一项任务,与嚈哒人搭上线,夸大突厥人在东部的战果,最好是能让嚈哒人与他们一起抢掠。

  毫无疑问,突厥攻打柔然,必定是一场倾族之战,前线若是输了,再留人守家也没有意义,而嚈哒需要突厥对付柔然,故而不必担心他们在背后捅刀子,怀荒与金山,一个临近北齐燕州、幽州,一个属后世中亚大山系,一东一西,相距遥远,嚈哒注定难以知晓消息。

  即使嚈哒人以表现友好,或者作为他们不出兵背刺为条件,争取到让人跟随突厥东进,只怕突厥打垮柔然主力的第一时间,便是控制嚈哒人的使者,不使其将消息传回。

  这也是突厥在原时空里明明541年就斩杀阿那瓌,获取霸权,却直到554年才彻底消灭柔然残部,因为主力在吞下了柔然汗国大部分遗产后,得回去看家。

  柔然人在,嚈哒人便是突厥的好邻居,柔然人没有了,眼看突厥坐大,嚈哒人哪能无动于衷,他们实力可不弱。

  至于为什么要用高季式,而不是潘乐,倒不是信不过他,主要还是担心潘乐于心不忍。

  毕竟两人相处不久,自己能够信任他,还是贺六浑的遗训,是真的遗训,不是小高王自己瞎编的那种。

  ‘潘乐是个有道德的人,心地善良且宽厚,他会是你很好的助力。’

  逼迫一名品德高尚的人,去干烧杀抢掠、屠戮妇孺的事,未免太不当人。

  至于高季式则不同,高慎早年间喝多了酒,在言语上冒犯了李昌仪,高季式挥拳便打,如此恭顺兄长的脾气,应该是能完成高澄所托。(225章)

  高季式此番出塞,跟嚈哒人联系也只是顺手为之,重点还是在突厥人的老窝烧杀抢掠,多造罪孽。

  说句冷血无情的话,对于高澄来说,只要高季式完成任务能回来,哪怕这一万骑全丢了,都是大赚特赚的结果。

  至于为何非要高季式这样的心腹,实在是这一万骑卒,三万余匹马,若是出塞,则有如断了线的风筝,捣毁了突厥老窝再丢了,自然不皱眉。

  若是因为将领自认此行凶险,出塞即叛,丢了一万精骑,小高王能心疼死。

  除京畿军与陕州军的调动以外,高澄命荆州刺史斛律光领骑卒一万,步卒一万南下郢州,协防江陵,以策应镇守夷陵的薛孤延。

  又令尉兴庆领梁州军三万往寿州,屯驻寿阳,暂时归入寿州刺史段韶麾下,以防备梁人真敢跨江而击,随时支援高岳与厍狄干镇守的合州、扬州。

  而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统御三万广州军,一旦梁人进犯郢、鄂两州,则迅速南下,部众暂时全数交由斛律光指挥。

  高澄毫不怀疑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出身的武官其忠心度,故而日常都让他们根据中兵府发布的指示,负责军士操演,也由他们带队赶赴战场。

  但不放心这些人的军事才能,故而会让他们将指挥权交给自己更信任的人,如段韶、斛律光。

  高澄表面上说根本不相信南梁、宇文泰会进犯,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做出了诸多调派以防万一。

  这也让他只能拢共派出十一万出塞大军,京畿军八万,并州军二万,陇右军一万,其中高澄亲领十万为主力,有四万骑卒,六万步卒,高季式一万骑卒为偏师,正奇相合。

  之所以不带上州郡兵,是他认为在漠北草原难有攻坚战,带上他们纯属浪费粮食,这更是不带民夫的原因,大不了他高澄亲自给将士们作表率,自己浆洗衣物,穿越前他也不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

  又命左仆射兼户部尚书,被罚俸的崔季舒继续准备牲畜,这件事情在四天以前就开展,河南、河东,大量国营牧场的牲畜都在往晋阳聚集。

  出塞作战,携带粮食的同时,赶着牛羊走,即可吃肉,亦可让牛驮着粮食、军械,人有时候也可拿它们代步,一举三得。

  当然,也不是没有后患,大量国营牧场耕牛被抽掉,肯定影响明年的春耕,许多农民难以租到耕牛,但事有轻重之分。

  高澄最后一项关于军事行动的指令则是命铁伐率领他麾下一万六千柔然残部,与一万帐妇孺往朔州暂住,即当初的怀朔镇,无需来洛,等待自己与他合兵。

  第四百零六章 新汗当立

  随着高澄各项命令发布,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京畿军将领们陆续回归军营待命,等待明日随他北上。

  许多出征该有的准备,其实四天前就已经在做了,如今负责调集剩余物资的户部有条不紊,也就是小高王持身守正,否则崔季舒还能有闲工夫为他物色美妇。

  而将以偏师出塞万里的高季式在家中受诏时,也并未有过半点迟疑。

  其中凶险他并非不知,但出塞万里又如何,想他16岁初上战场,于韩陵之战就敢领了七名骑兵追击从容而退的尔朱兆数万大军,甚至追得太急、太深,都跟尔朱兆打过照面才回来。

  17岁在襄阳城外,也敢以五百骑于溃军之际反冲陈庆之两万大军,给高澄留下重整阵型的时间。

  这辈子活了34年,除了高澄不许他喝酒,他就没带怕过。

  传旨之人让高季式赶快入宫面圣,显然高澄还有些话要当面与高季式说,至少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时值黄昏,明光殿偏殿,光线稍显昏暗。

  高季式一进门,高澄便屏退了众宫人。

  他毫不顾忌形象的坐在殿内御阶上,招手让高季式与他同阶而坐,而后语重心长道:

  “子通,你我自幼相交,彼此相知,以你的性情,我便也不说什么若不愿,再临阵换将之言,传旨之人应该为我带了话,此番出塞,以杀戮突厥牧民、妇孺为主,牛羊等牲畜带不走的,亦尽数屠宰丢弃,不可留之于敌。

  “但我还有一言要相告,若情势危急,无论是否马踏金山,你都可弃军而走,学陈庆之剃发化作僧人而归,对付突厥人固然重要,却不可使我失了你。

  “这世上,过去能与我交心之人不多,当上了这劳什子皇帝,就更难找到这样的人,子通定要牢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

  高澄没有自称朕,他不是在以北齐天子的身份与高季式说话,而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若是别的人听到这一番叮嘱,定是痛哭谢恩,但高季式只是平静地点头应是,又转而胸有成竹道:

  “子惠且放心,我定会凯旋而归,为你传回捷报。”

  在过往这些年,见到了高澄做过的太多让他感动的事情,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之间的情谊,哪怕对方成了天子,这对高季式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渤海王世子,还是齐王,或者是如今的天子,无论身份怎么改变,套用陈元康的口头禅,高季式心中只有高澄这一颗太阳。

  高澄已经有三年没被人称呼过表字,高季式这一句子惠简直叫进了他的心里。

  皇帝注定是孤独的,他不可能真的去以朋友的身份与大臣相处,天子需要有自己的威严,否则会遭轻慢。

  更何况哪有真正的朋友,在相处时需要时时谨慎小心,唯恐惹他不快,女朋友都不带这么难伺候。

  今日高澄以老友身份与高季式相处,只是想到他将出塞远征,以及两人多年来的情谊,心情实在惆怅。

  两人坐在御阶上说了许多年少时的趣事,直到有宫人通报,永昌郡王高敖曹正在宫外请求面圣。

  高澄闻言,朝高季式笑道:

  “永昌王这消息也够快的。”

  高季式摇头苦笑:

  “想来今天要回军营待命,便去我府上道别,从家人处听说了我要出塞的事。”

  两人都知道高敖曹此来肯定是想要以己代之,请求高澄让他替高季式扛下这份险差。

  高澄无奈感慨道:

  “有这般顾念阿弟的兄长,只怕我那些弟弟们听说了这事后,要嫉妒地发狂,懊恼为何兄长不是高敖曹。”

  高敖曹名高昂,字敖曹,因此与高季式直呼高敖曹并不算无礼。

  高季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这话确实不好接,只能说每个人展现自己友爱兄弟的方式不同吧,高敖曹是什么都要想着高季式,而高澄则是:权势、寡妇,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高澄一面派人去将高敖曹领进宫来,一面又朝高季式问道:

  “子通以为他会以何言阻你出塞?”

  高季式想了想,不确定地道:

  “许是才能不足?”

  高澄却摇头道:

  “他素来爱你,又怎会在我面前以才能轻贱于你,当是以年轻为说辞。”

  高季式觉得高澄前半句很有道理,但后半句就有点扯了,自己都三十四了,怎么可能再拿所谓年轻说事。

  高敖曹进门的时候,高澄已经坐回御榻,高季式也挺直了腰身站在御阶下。

  一番礼节后,高敖曹便言真意切的请求道:

  “陛下,末将以为子通年轻,不足以受此重任,还请让末将代为西行。”

  高澄闻言与高季式对望一眼,眼神中毫不掩饰其自得之意:看吧,我就说是这样吧。

  至于高澄为何能猜到,就高敖曹那脑子,全给练成了肌肉,你还能指望他想到什么别的说辞不成。

  “高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既然如此……”

  洛阳宫城大得很,当高敖曹走进偏殿前,高澄与高季式早就约定好了,若高澄猜准了,则由高季式劝说,若猜错了,则由高澄自己把高敖曹劝回去。

  此时高澄装模作样要同意,高季式立马站出来激动道:

  “陛下!诏书已下,再无更改,若临阵变将,世人又如何看待陛下、看待微臣,还请陛下三思!”

  高敖曹担心高季式,但高季式又怎么愿意自小宠溺自己的三哥代为犯险。

  然而高敖曹却不放弃,继续坚持道:

  “臣追随陛下近二十年,常为先锋大将,骑兵奔袭之道了然于胸,还请以臣代之!”

  高季式原以为高敖曹自己是个爱名的,否则也不会在在战场上打华盖,必然也会爱惜他的名声。

  只是这位好哥哥固然爱惜弟弟名声,但更爱惜他的性命。

  高季式急了,吐口而出道:

  “陛下!永昌王年近五旬,气力已衰,恐怕难以远行,臣正当壮年,更合此事!”

  此话一出,高澄、高敖曹都是瞠目结舌。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这都敢说的吗?

  果然,高敖曹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没错,自己已经49了,力气、体能都不复鼎盛时期,但如今军中能与他在马上斗个旗鼓相当的,还是只有一个彭乐,怎么在你高季式嘴里,我就跟窦泰一般要半隐退守家了。

  只见明光殿上,一片鸡飞狗跳,高敖曹追着高季式打,高季式打不过他,也不敢还手,只得四处逃,高澄也不阻拦,就坐在上头看乐子,此前早已被重新唤进殿内的宫人纷纷躲散。

  把高季式打了一顿,高敖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廉颇虽老,尚能饭。

  出了气,他也没再坚持要换将,倒不是真的恼怒了高季式。

  自己的心头好,言语冒犯两句而已,就像你大病初愈,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女朋友欲言又止,问你还行不行,嘴都酸了,要不今天就算了。你也不可能真的往心里去。

  主要还是看到了高季式的决心,是呀,看着长大的弟弟如今也34岁了,早就不再是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了。

  送走了高家兄弟,高澄又命人唤来秃突佳,虽然决心明日即启程北上,但是该有的一些事还是要走一遍流程,必须得是柔然请求出兵。

  秃突佳再次入宫的时候,高澄已经没了先前看热闹的兴奋劲,反而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这让秃突佳也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我死了兄长,还是他死了兄长?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悲伤。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大齐天子曾经义结金兰,自己兄长可不就是他的兄长么,况且还是亡妻之父,又有孙女婿的身份,三倍痛苦,这般悲伤也属正常。

  ‘唉!自己这个义弟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这般想着,秃突佳抹了眼角的泪水,恭敬向高澄见礼。

  “义兄且免礼。”

  高澄右手虚抬,继而伤感道:

  “闻听噩耗,得知可汗身死,朕如丧肝胆,以致于当堂昏厥,惹义兄见笑了。”

  “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莫要因悲伤废事,漠北柔然部民正日夜祈盼王师北上,还请陛下发兵相救。”

  才抹干泪的秃突佳一想到漠北同族们可能的命运,又忍不住哭求道。

  此前在明光殿磕破的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他还为高澄带来了郁久闾叱地连的一封信,同样是请求高澄发兵。

  郁久闾叱地连如今十二岁了,与其姑母蠕蠕公主不同,她才来了洛阳两年,不仅学会了汉话,更能写不少汉字,虽然字迹跟个蚯蚓爬似的。

  当然,高澄也不会笑她,毕竟自己的字也丑,能够放开心怀主动学习、融入中原文化,郁久闾叱地连就已经很让高澄满意了。

  看过之后将信小心收好,高澄为难道:

  “朕有心出兵,但却是中原皇帝,怎能做可汗的事。”

  秃突佳急道:

  “陛下就是我们柔然人的可汗。”

  高澄脸色一变,训斥道:

  “朕一汉人,如何能做柔然可汗,况且头兵可汗虽死,汗位仍有翁丈承袭,朕又怎会觊觎!”

  秃突佳想到了入宫前,在路上遇见陈元康,听他无意间提起过高澄曾以天可汗来勉励高欢,赶紧伏地激动道:

  “陛下是柔然人、汉人、鲜卑人,普天之下,万族共同的可汗,天可汗!”

  第四百零七章 出兵

  回到明光殿,高澄听闻天可汗一说,剑眉微挑,似乎对秃突佳的建议大为意外,连忙撇清道:

  “朕有何功德,能受此封号,此事莫要再提,恐惹世人讥笑。”

  显然小高王多多少少有点自知之明,人家二凤那是把异族打得心服口服,才得了天可汗的名号,自己有什么功绩能够又能得此名。

  但微微轻扬的嘴角却向众人透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能够在殿内侍奉高澄,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近侍们立即对高澄一阵歌功颂德,夸耀他过往的丰功伟绩。

  只是一群宦官吹得再凶,碍于他们身份过于低微,总让高澄觉得爽感不够。

  要是把宇文泰、萧菩萨、阿史那土门这些人全捉来,代替这些小太监吹捧,那才叫尽兴。

  秃突佳唯恐高澄继续推辞,哭诉道:

  “陛下!天可汗!你是天下共主,你的柔然儿女正受突厥屠戮,他们盼王师,如久旱望甘霖,还请陛下施以雨露,救漠北之民于水火。”

  众所周知,小高王这人啥都好,就是心太善,见不得民众受苦。

  迟疑许久后,一声长叹,高澄对秃突佳道:

  “若受此号,恐遭人笑,不受此号,出兵塞外,则名不正言不顺,罢了!为了漠北之民,朕又何计个人荣辱,郁久闾卿请起,天可汗,朕受了!”

  在场众人无不恭称天可汗,高呼万岁,秃突佳亦在欢呼的人群之中,听闻高澄愿意出兵,他立即立即转悲为喜,笑容洋溢在了脸上。

  秃突佳为高澄冠上天可汗之称,大体出自公心,为了让高澄有理由出兵漠北,当然,其中少不了有点个人的小心思。

  他来洛阳已经十年,就回去过柔然两趟,第一次是为高澄与兄长商议买卖高车妇人一事,第二次则是送侄女灵柩归乡。

  俗话说,人走茶凉,秃突佳久不在王庭,要想在未来柔然汗国新的权力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可不得做点大贡献,奉上天可汗之称,说服高澄出兵,便是他的功绩。

  想来所谓天可汗之称,其余柔然王室,包括新的可汗,都是会认的。

  主力几近覆灭,面对亡国的威胁,柔然成为北齐附庸已是注定的事,对于柔然王室们来说,没有比高澄这个忠厚人更值得投奔的对象。

  高澄面对众人的称贺声,终于流露出一丝笑容,对秃突佳道:

  “郁久闾卿且替朕先往朔州,告知铁伐,明日朕自会起精兵十万北上与他汇合。”

  秃突佳应命,辞行后,出了宫回燕然馆告知一声,收拾了几件衣物就带了亲随北上。

  明光殿内,高澄还在暗喜天可汗的名头,又听闻第四子高孝瓘在殿外求见。

  ‘他这时候不在窦泰府上,怎地如此早就回了宫。’

  原来自从高澄允许高孝瓘随窦泰习练骑射,他便会在午后出宫,往窦泰府上跟随他学习,直到宫门将要关闭才会回来,如今离入夜可还有些时候。

  高孝瓘进殿见礼后,便径直道:

  “父皇出塞北伐,孩儿请愿跟随。”

  高澄瞧着儿子脸上与八岁年龄不符的坚毅,却还是没有答应:

  “出塞作战,凶险万分,没人能顾得了你,你就乖乖留在洛阳,随窦泰学好了本事再说。”

  高孝瓘很不服气,觉得父皇轻视了自己,没错,他是才开始有系统的学习骑射技艺不久,但天赋出众,称得上是初窥门径,据此前返京述职的表叔段韶说,父皇少年时,他教授了两年,始终入不得门道。

  “父皇莫要小瞧了人。”

  高澄将他招至身边,揉搓着他的小脑袋道:

  “出塞不比其他,你且安心留在国中,待将来南征,再随军侍奉。”

  听高澄松了口,高孝瓘没有得寸进尺,非嚷着要跟着出塞不可。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高澄很是欣慰,儿子有这份心显然是好的。

  至于将来南征带上高孝瓘也并非托词,虽说在他看来,自己的后继之君最要紧的事政治属性,但也不能对军事一无所知,他确实打算再南征时,把所有儿子都带上,让他们对战争有个直观了解。

  有的人是想去,去不得,也有的人根本不想出塞,却逃不掉,如高洋、高演。

  高澄尚未下令让二人跟随,但听说各部都在动员,高洋、高演已经在让家人准备行囊,对高澄,他们足够了解,南征都得把他们栓在身边,如今出塞,又怎么可能放过了自己。

  当夜,就有御史上表弹劾高敖曹、高季式御前失仪,高澄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初三,早已经依照动员令集结的京畿军将士们在一番点兵后,与家属挥别,随高澄离洛,继续用性命博取富贵、前程。

  留京人员还是原来那几个,高隆之、司马子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为行政班底,窦泰为留守大臣。

  将士们穿着新近普及开的绑腿,气势昂扬。

  出洛后,各地百姓箪食壶浆,尽显拥军爱军之心,北齐将士军纪如今是出了名的好,无论淮南、江汉,都未曾有过劫掠百姓之事,更别提对待自家百姓,称得上是秋毫无犯。

  高澄并没有携带皇帝仪仗,连准备好的铠甲也只是普通制式,当然没有穿在身上,谁会穿着少说三四十斤重的铠甲,长途行军,自有驮马拉运。

  大军渡过黄河,途经建州、晋州、汾州,终于抵达并州晋阳城下。

  妹婿刘洪徽早已经调集起了两万并州军,等候指示,并在刺史府中为高澄摆宴接风。

  高澄命令慕容绍宗接掌两万并州军,才随刘洪徽入城赴宴。

  此时当先出发的秃突佳已经快马赶至怀朔故城,城中不止有受高澄之命移驻于此的铁伐所部一万六千余人,更有后续闻讯赶来的邓叔子三千余人,集结了柔然军士近两万。

  得知秃突佳以天可汗之名说服高澄出兵,二人尽皆振奋,对秃突佳信誓旦旦地表态,愿意听从高澄的命令,为他前驱。

  只要有北齐的帮助,柔然在与突厥的战争中,就还有翻盘的希望,他们有机会抢回自己的部民、奴隶、牲畜。

  至于柔然沦为北齐附庸,相比较这些,不值一提,毕竟早些年又不是没给北魏做过附庸,柔然人固然也曾骄傲过,但如今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可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高澄只在晋阳留住了一宿,便匆匆启程,领八万京畿兵与二万并州军以及这些时日由各地陆续运来晋阳的牛、羊、马等牲口,继续向北,去往朔州,与柔然残部汇合。

  朔州,怀朔故城,曾经遭逢大火的痕迹早已被清理,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出城相迎,看站位三人似以秃突佳为首。

  城才中两万柔然士卒,铁伐麾下有一万六千人,但他辈分最低,是秃突佳与邓叔子的侄儿。

  况且秃突佳是代表高澄前来传讯,背后站着的是即将抵达的北齐十万精锐步骑,铁伐自不会与之相争,又不是争汗位。

  汗位无需争夺,在信使从邓叔子处得知消息以后,高澄岳父庵罗辰已经在王庭三万大军的拥护下继任汗位。

  而放弃王庭则是庵罗辰作为可汗发布的第一项命令。

  知晓是自己的错误情报害死了父汗,甚至将要葬送整个柔然汗国,庵罗辰既悔且恨,强烈的自责感一直笼罩着他。

  但庵罗辰并没有自暴自弃,摆烂下去,被众人推上的可汗的位子,就该承担起这份责任。

  王庭虽然剩余三万将士,然听闻前线消息,人心震怖,如今外无援兵。

  他并不知道高澄已经发兵北上,在庵罗辰看来,南下投奔女婿,是唯一出路。

  于是,庵罗辰丢弃大量财物以及老伤病残的同时,领着临时拼凑的王庭三万大军与十余万妇孺南下。

  之所以抛弃物资而非焚毁,是为了拖延突厥人追击的步伐。

  在此之前,庵罗辰下令尽屠王庭奴隶。

  柔然人平时对奴隶是个什么情况,庵罗辰心知肚明。

  此前阿史那俟斤故布疑兵,这些奴隶就已经险些生乱,庵罗辰并未打算编奴隶入伍。

  商纣王奴隶大军在牧野战场倒戈一事,让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奴隶身上。

  留着不放心用,索性不如全杀了,好过他们为虎作伥,跟着突厥人反咬柔然。

  一场惨烈的屠杀后,鲜血蔓延了整个王庭,庵罗辰趁夜领军队、部民赶在阿史那土门大军抵达之前,撤离王庭。

  而阿史那俟斤实际已经在柔然人屠杀奴隶开始,就已经看穿了庵罗辰的计划,但又无可奈何。

  自己手头只有一万人,而且王庭大量物资引起了突厥士卒的争夺,只顾着着争抢,没人愿意追击,都穷怕了。

  第四百零八章 军心

  自六镇被毁,昔日跟随父母及亲族南下的幼童时隔二十四年,终于重返怀朔故城。

  那年柔然人四处纵火,抢掠牲畜,他被娄昭君抱在怀中,火光将夜色照得通红。

  如今高澄回到怀朔镇城的时候,正值黄昏,头顶的火烧云好似又一把大火,将天空映成橙红色,令人目眩。

  此番出征将士,有不少怀朔出身,自从被迫南下,迁往河北瀛、冀、定三州,便再未返乡。

  见识了中原繁华与锦绣,没人愿意再回北疆苦寒之地定居,成天吃风沙。

  但偶尔也会想起在怀朔的旧时光。

  与故乡阔别二十五年,在时间的滤镜下,受人欺凌的过往被暂时忘记,只剩了幸福回忆的点滴。

  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镇城,许多人湿润了双眸。

  秃突佳领了铁伐、邓叔子二人快步赶来迎接,三人皆口称天可汗,态度恭顺至极。

  高澄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与娄昭君在怀朔相依为命的点点记忆抛到脑后,他翻身下马,将三人扶起。

  先是感谢秃突佳为其奔走,秃突佳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高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对铁伐、邓叔子道:

  “二位远道来投,朕不甚欢喜,大齐与柔然,有着坚固的情谊,是牢不可破的盟友,朕绝不会对柔然求援袖手旁观。”

  铁伐、邓叔子闻言连声称谢。

  众人一番寒暄过后,坐镇朔州的六州大都督斛律金请高澄入城用膳。

  却出人意料地为高澄所拒。

  “还是有劳三位为朕引路,往柔然大营看看。”

  高澄对秃突佳三人说道。

  出塞之后双方就将并肩作战,高澄迫切需要了解柔然军队的具体情况,看看他们经历大败后,究竟还能否一战。

  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求之不得,如今军中士气低落,听说了高澄领大军北上,这才稍有振作,他们也希望通过高澄巡营继续提振将士们的士气。

  北上大军在斛律金的指引下,前往早就准备好的营地歇息。

  高澄则由秃突佳等人及尧师所领侍卫千人的陪同下,往柔然大营巡视。

  入目所见,却让他皱眉不已,萎靡,是一路走下来,他对这支柔然军队的印象。

  这样的军队怎能指望他们做好先锋。

  走出军营,高澄对秃突佳道:

  “今夜组织人手为朕搭设高台,明日集结全军于台下,朕有话与将士说。”

  说罢,便与众人入城赴宴。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

  怀朔城外,柔然大营,三丈高台,高澄迎风而立,底下是乌泱泱的柔然将士。

  “我是中原的皇帝,本不该过问草原之事,但实不忍见突厥逞凶,奴役柔然,故而北上与你等同仇敌忾。”

  高澄一张嘴就是标准的柔然鲜卑语,跟蠕蠕公主做了好几年夫妻,她始终不愿学习中原语言,只说本族语言,耳濡目染下,高澄还真就掌握了柔然鲜卑语。

  “你们有的人在怀荒被征召入伍,妻儿就在朔州,有的人,妻儿身陷王庭,苦等救援。

  “今日你们都要随我去往大青山后的草原,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有勇气拿起刀箭直面突厥人。

  “但你们要记住,你等不是为我而战,突厥人早就派来了使者,他们以草原之主自居,希望能够代替柔然,成为大齐最亲密的盟友,条件是把你,把你们,把你们所有的柔然人交给他们,作为奴隶。

  “你们的妻女将被他们欺凌,子孙将作为他们的牧奴世代替他们照料牛羊,食不果腹,而你们自己则会在一场场战事中,作为奴军被消耗殆尽。

  “我要告诉你们,这世上谁也靠不住,你们必须靠自己,在战场上展现你们的勇气,我才能相信柔然人并没有被突厥打垮,我才愿意为了一个不屈的盟友,而与突厥对立。

  “我对草原并无野心,立马江南才是我的夙愿,若你们自己先放弃了,不敢面对突厥,那我也会答应突厥之请,将你们送往漠北,换取边境和平,使我能够全力南下。

  “但若你们还有抗争之意,我愿意斩杀突厥使者,断绝退路,与你们并肩作战,选择权在于你们!”

  高澄在台上振臂高喊,额角青筋冒起,侍卫们将他的话传扬开来,高台下,一片山呼海啸:

  “我等愿与突厥死战战!”

  “请天可汗斩杀突厥使臣!”

  高澄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身朝台下示意,整支突厥使团数十人尽数被绑了上来。

  阿史那土门在怀荒以北伏击柔然以后,便派了使团南下重提结盟之意。

  其一是为了稳住高澄,好使他不干涉漠北战事。

  其二更是为了探听消息,若高澄真有出兵塞外的打算,也好早做防备。

  不料高澄非但不答应与突厥人结盟,反而扣留了使者,要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数十道寒芒闪过,突厥使者尽数身首异处,台下欢呼更是热烈。

  高澄继续高声道:

  “此番你等在我麾下作战,我不管你们过往是如何分配战利品,又有怎样地伤残、阵亡抚恤,一切都得按我大齐的军中规矩来。”

  他一一宣读齐军军纪,初始柔然将士颇为不耐,但听说了有关赏罚与抚恤,无需高澄早就安排好的人去调动情绪,众人异口同声,高呼:

  “天可汗万岁!”

  过往柔然军中哪有什么伤残阵亡抚恤,当听说哪怕自身阵亡,抚恤也能发到家眷手中,无不为之欢腾。

  就连家眷在王庭之人,也听高澄保证,若寻见了他们的妻儿,阵亡者应得的抚恤也将如数发放,若寻不见家眷,会为他们寻找孤儿过继,众人闻言更是心悦诚服齐声称颂天可汗。

  他们从未遇见过这般为自己着想的头人,当然了,北齐将士则早早习惯了这一点。

  到了这一刻,高澄才确定,所谓天可汗,不再只是柔然王室所奉承,更是两万柔然将士所尊崇,所认可的称号。

  望着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高澄知道,这支军队,能用!

  第四百零九章 出塞

  高澄说了那么多,其实归纳起来就只两点。

  其一是柔然人必须自救,若是继续萎靡不振,他便将这些柔然人交给突厥,转而与突厥修复关系。

  柔然人不知道他对突厥与柔然看法的区别,自然会真的担心北齐与突厥交好,家眷尚在王庭之人自不必说,在怀荒镇被铁伐征召入伍,家眷随军南下的人亦会恐惧。

  为了不落得高澄所言下场,他们就必须与突厥死战。

  其二是阐明奖惩制度,更加激发他们的战意。

  高澄此前担心的不是柔然人的厮杀技艺。

  这两万柔然将士有一半都属于是王庭常备军,另一半虽然是临时征召的牧民,但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生活方式的区别,注定了牧民转化为合格士兵只需要学习纪律,而农夫则需要学习更多军中技艺。

  他担心的始终都是士气问题,高澄希望带两万满腔复仇之志的柔然战士出塞,而不是两万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累赘。

  身处高台上的高澄一番训话,不仅是在激励柔然人的出塞作战,更因斩杀突厥使者,以示与柔然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一起,这份支持,也使他收获了柔然人心。

  事情紧急,高澄并未再做耽搁,其一声令下,两万柔然将士挥别家眷,作为前驱北上。

  十万北齐将士继后,随军的还有在晋阳调集,专门看管牲畜的数千名牧民。

  民夫可以不带,但照养牲畜的牧民实在不能少。

  来到怀朔城外的大青山后,即步入了草原地区,出塞行军,沿途广布哨骑,速度明显放慢了不少。

  高澄此行不是为了救援王庭,而是争抢人口、物资。

  自然不会急忙赶路,重蹈阿那瓌的覆辙。

  想来阿史那土门并非瞎子、聋子,不至于没有安插耳目,北齐与柔然联军都进入草原了,还没收到一点消息。

  不过高澄不甚在意,主力大军本身就是用来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高季式的偏师才要保证隐秘性,就连对陇右骑卒的动员,也未走公开途径,而是秘密下达。

  陇右,秦州。

  将士们及家眷只知道是出塞作战,却不知是要出塞万里,故而家眷们也只是一如往常,叮嘱他们出征后要照顾好自己,也要奋勇杀敌,为国家立下功勋,为家族赢得荣誉。

  高季式早已经与潘乐交接了兵符,两人骑在马上并肩而立,望着与家眷道别的陇右骑卒,潘乐突然感慨道:

  “不知此番出塞,他们中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

  高季式脸色平静地回答道:

  “既然吃上了这碗饭,这条命早就卖给了朝廷,还顾及什么生死。”

  潘乐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没有提及让高季式少造杀孽,毕竟他也清楚,高季式此行就是杀人,杀沿途牧民,杀突厥妇孺。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二十六,高季式领一万骑卒,尽皆一人三马,挥军北上,向金山奔袭,潘乐亦启程前往大散关接纳移防陇右的陕州军,布置应付宇文泰趁机北伐的防线。

  高季式的偏师出塞后,一改齐军往日从不骚扰沿途平民的良好军纪,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沿途不留活口,无论男女老弱。

  许多将士不解,却还是完全遵从了高季式的军令,毕竟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此外,高季式还斩杀了十余名侮辱妇人的骑卒。

  这些人临死前大声喊冤,认为反正这些妇人也活不了,为什么不许他们欺辱。

  高季式毫不掩饰他的厌恶,说道:

  “我杀她们,是为了隐藏消息,不得已而为之,而你等趁机凌辱,却是禽兽行径。”

  “我等凌辱妇人便是禽兽,而将军滥杀老弱,罪行更甚我等。”

  那十余名骑卒愤怒叫喊道。

  高季式淡淡答道:

  “我的罪日后自有陛下裁决,会有青史审判,而你等却是由我来处置。”

  随即对亲信道:

  “拖下去,全杀了。”

  “高季式!你不得好死!”

  “高季式!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咒骂声随屠刀落下而止,高季式这才与军中将士们坦诚此行目的。

  出塞近千里,其实将士们早就犯起了嘀咕,此时听说是要往金山捣毁突厥老巢,无不为之震惊。

  这一万陇右骑卒多是六镇鲜卑出身,多少也知道金山何等遥远,一时间军心动摇,出塞万里,击敌后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只是最终还是在高澄拟定好的赏格下,坚持下来。

  此番出塞,遵从高季式号令,无论是否到达金山,每人可得布绢五匹,作为苦劳。

  如果不幸死在塞外,五匹布也会发给家眷,并不作为抚恤的形式,也就是说另有抚恤。

  若真能马踏金山,酬功的赏赐相较于南征会更重,立下功勋也更容易得到升迁。

  高澄在赏赐这方面从未糊弄过将士,大家也都信他,富贵险中求,北齐将士们不怕死,就怕冒着巨大风险,却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军心重定,也与众人统一了目标,高季式继续挥军北上,沿途自然多造杀孽,硬生生给他杀出一条无人区来。

  话分两头,庵罗辰自放弃王庭以后,一路南下,沿途逃避突厥追杀,阿史那土门得知其逃亡后,由其长子阿史那科罗与次子阿史那俟斤,一东一西,各领万人攻伐各地柔然聚落。

  他自己则亲领八万人追逐庵罗辰,庵罗辰手头有三万大军与数十万柔然妇孺,人口是草原最宝贵的资源,阿史那土门可不愿放走了他们。

  当年阿那瓌愿意分润部分高车妇人给高澄,答应以茶叶、丝绸为交换,显然也是为了答谢高澄通报突厥与高车残部合流一事。

  由于庵罗辰拖家带口,哪怕先行,也很快就要被突厥追上,就在庵罗辰准备抛弃妇孺,只领轻骑南下的时候,终于被北上传信的信使寻见,告知了北齐已经出兵的消息。

  庵罗辰考虑一番,终究没舍得抛弃妇孺,他让信使回去带话给好女婿,自己将在此结阵,抵御突厥,盼高澄火速来援。

  第四百一十章 让步

  西风呼啸,骏马嘶鸣,北齐出朔州向西北行逾千里,未经一战,但沿途收容柔然牧民、妇孺上万人,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收获。

  此时北齐大军抵达燕然山,距离柔然王庭不过咫尺之遥,高澄这才收到消息,庵罗辰早已弃地而走。

  这年头可没有即时通讯,彼此交流不畅,尤其是在大漠,庵罗辰此前并不知道高澄将出兵救援,不愿坐守死地,故而选择丢弃王庭。

  高澄此前也始终未能联系到庵罗辰,信使几经周转才在栗水撞见庵罗辰部。

  得知庵罗辰队伍中有数十万妇孺,已经大量牲畜,虽说柔然汗国数百年积累的财物统统扔在了王庭,北突厥哄抢而尽,但高澄北上的目标也不是那些财货。

  人,才是草原上最宝贵的资源,而庵罗辰携带的数十万妇孺则是让他真正垂涎的珍宝,也是此番出塞,他的目标所在。

  高澄于燕然山下召开军议,与众将说道:

  “庵罗辰于栗水待援,其部困顿,区区三万之众,何以护住数十万妇孺,若我军大部徐徐而进,恐难坚守。

  “朕有意领轻骑携带十日之粮,奔赴栗水救援,由慕容将军率步卒于后,诸位以为如何?”

  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自不会反对,保住庵罗辰麾下数十万妇孺,柔然就还有再度崛起的希望,若是庵罗辰为突厥所破,妇孺被尽数劫掠,此消彼长,突厥将真正拥有独霸草原的实力。

  而北齐诸将更不会反对高澄的决议,虽说此法冒险了一些,但任何事情都有风险,真要步骑一起走,慢慢悠悠赶往栗水,只怕也就能赶上给庵罗辰收尸。

  于是高澄点齐柔然骑兵一万,北齐骑兵四万,共五万人携十日之粮,随行除骑将高敖曹、彭乐、慕容俨、皮景和等人外,还有铁伐、邓叔子二人。

  柔然一万骑卒,即当日在二人带领下,逃离怀荒战场的部队,其中邓叔子麾下三千余人,铁伐麾下六千余人。

  两万柔然将士中,剩余新募的一万牧民则归秃突佳统率,而慕容绍宗则统御四万京畿兵步卒与两万晋阳步卒,携带牲畜与沿途收纳的牧民、妇孺南下。

  高澄临行前,特意叮嘱秃突佳,需听从慕容绍宗的指示行动,万不可自作主张。

  秃突佳在洛阳十年,对北齐将领多少有些了解,尤其是慕容绍宗,高澄每每分兵,都是以他领步卒,可见对其能力信任。

  如今正值柔然危亡之际,自然不是任性的时候,对于高澄的要求秃突佳便也一口应承下来,答应沿途以慕容绍宗马首是瞻。

  高澄没有再去仔细交代慕容绍宗,自己兵法都是跟他学的,哪用得着自己来教,他毫不担心这支被抛下的步卒,他们只是追不上骑兵,若就地以车辆结阵,凭借慕容绍宗手头这七万人,弓弩、粮用充足,突厥人真想吞下这支部队,定能撞个满头包。

  就在高澄领骑卒绝尘而去的时候,突厥与柔然的栗水一战也早已经打响。

  不止高澄看上了庵罗辰麾下数十万王庭妇孺,阿史那土门也舍不得嘴边的猎物,或者说此番攻伐柔然,这批妇孺才是最诱人的战利品。

  高澄大军屯于燕然山的消息他早已知晓,于是攻击也越发猛烈,八万突厥士兵与三万柔然将士血战于栗水北岸,柔然人不敌,庵罗辰本欲在栗水坚守待援,却不得不且战且走,沿途留下无数尸骸,不只是丁壮,更多妇孺。

  战争早就不再局限于成年男性之间,妇人、半大的孩子,但凡能够提得起刀、挽得动弓的柔然人,都已经加入了这场战斗。

  战场技艺并不纯熟的他们,承担了最大的伤亡。

  不断有人苦劝庵罗辰放弃妇孺,领轻骑去寻北齐大军,却都被他拒绝,庵罗辰望向燕然山方向,他已经错了两回,无论是误判突厥主力动向,以及误判齐军是否发兵。

  放弃王庭,就是基于齐军重心在南部战场,认为柔然主力覆灭,高澄不会发兵救援的判断下做出。

  他已经不能再错第三次了,这些妇孺一旦被突厥所掳,柔然在草原再无翻身之时。

  随着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际,无尽的黑夜降临,又是一天的苦战结束,篝火照亮了一个个柔然人的脸庞,丁壮所剩不足万人,妇孺更是仅存十余万,要么死在了栗水岸边,要么被突厥人抓了俘虏。

  兵荒马乱的,又怎么可能顾得了所有人。

  庵罗辰的毡帐迎来一名突厥使者,他表示只需留下剩余妇孺,阿史那土门可以放庵罗辰与其麾下将士离开,绝不为难。

  这一次庵罗辰不再如以往坚定,他知道麾下将士们坚持多日,始终不见齐人援军,他们已经到了极限。

  正在庵罗辰犹豫之际,常驻王庭的北齐使者高子昂突然说道:

  “将士疲惫,军无战心,可汗何不应承下来?需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子昂当年便是跟随李祖猗之夫,乐安王元昂出使柔然的副使,元昂在柔然王庭降了西魏,于谨本要杀高子昂等东魏使团剩余人等,却为阿那瓌所拒,将他们安然送回东魏。

  之后东魏与柔然联姻,高子昂作为常驻柔然的使臣,便一直留在了王庭,此番庵罗辰放弃王庭,他也随军而走。

  高子昂这番话着实让庵罗辰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就连北齐使者都在劝说自己放弃妇孺。

  哪知高子昂话锋一转,对突厥使者道:

  “可汗之所以犹豫,是不愿放弃将士家眷,不如请许家眷随可汗远走,不过数万人,可汗也好与将士们有个交待,剩余十余万妇孺,可尽馈之于突厥,如此可好?”

  突厥使者稍作沉吟后便答应下来。

  高子昂又朝庵罗辰使一眼色,庵罗辰却不知其故,高子昂只得附耳道:

  “如今我军山穷水尽,突厥大可将我等尽数泯灭,然其让步如此之大,连军属家眷也许可汗带走,只怕陛下将至!”

  第四百一十一章 拖延

  庵罗辰稍一寻思,还真就是这个道理,若非突厥有探报发现高澄大军踪迹,且其正在逼近,他们断然不会开出这般优渥的条件。

  况且这名使者答应得太快,必然是阿史那土门此前早有交待,定要促成此事。

  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心中有了底气,庵罗辰只剩了表面上的焦躁不安,他并未因为知晓高澄即将到来,一口回绝突厥的提议,而是提出能否容他多考虑一日。

  这一次突厥使者却不肯了,坚持最晚不能过了明日清晨,这让庵罗辰更确信高澄距离自己真的很近了。

  为了避免阿史那土门狗急跳墙,今夜便下令急攻,庵罗辰决定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他吸取突厥人太急切,而让人看出破绽的教训,甚至假装犹豫了好半晌,才极为艰难的答应了突厥人的要求,明日清晨带领将士以及他们的家眷撤离,将妇孺留给阿史那土门。

  阿史那土门得到使者回报,总算放下了心里的石头,确实如高子昂所猜测一般,高澄确实离得近了,按照阿史那土门的推算,其快马奔袭,距此不过两日的路程。

  他不愿冒着巨大风险与北齐再打一仗,带上妇孺远遁才是上策,若拼个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库莫奚、契丹等族。

  况且家门口的嚈哒人如今是个什么动态,也是两眼一抹黑,柔然汗国的轰然倒塌,草原局势已有大变,若还以旧眼光看待与嚈哒人的关系,早晚要遭重创。

  翌日,清晨,阿史那土门始终等不来庵罗辰离去的消息,派遣使者前往营地询问,却说是走漏了风声,妇孺们听闻她们将被抛弃,都聚在庵罗辰的毡包前痛哭。

  庵罗辰一时进退不得,他请求阿史那土门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午后定会离开。

  阿史那土门听使者说起庵罗辰毡包外,十余万妇孺跪哭的景象,被骗了过去,在宽限了庵罗辰一些时间。

  到了午后,还是迟迟不见庵罗辰动静,于是又派人去催促其启程。

  使者抵达的时候,庵罗辰才驱散了妇孺,希望阿史那土门能最后再给一点时间,容他与将士们收拾行囊,此前光顾着劝慰妇孺去了,庵罗辰向使者表示,自己入夜前必定离开。

  阿史那土门于是等到入夜,还是不见庵罗辰撤离,他命人观望,只见柔然营帐戒备森严,庵罗辰没有想要一点弃营而走的迹象,阿史那土门其实在庵罗辰两次拖延时,就有了预感,只不过抱了侥幸心理,此刻预感得到证实,庵罗辰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恼羞成怒下,阿史那土门当夜即向柔然发动进攻,但柔然人休息了这一日,体力有所恢复,配合庵罗辰全员皆兵,无论妇幼的命令,依托营垒,倒也堪堪抵挡做突厥的攻势。

  北齐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无疑振奋了柔然人坚守之心。

  阿史那土门眼见暂时破营无望,不得不下令停止攻击,召回士卒休养精神,以应对正逐步逼近的高澄大军。

  与此同时,高季式领万骑一路烧杀,行至金山山脉中段的浚稽山,即李陵麾下五千汉兵被匈奴八万骑卒围困之地。

  高季式登上浚稽山,与随军都督暴显感慨道:

  “李陵以步卒孤军行至此,焉有不败之理。”

  暴显却道:

  “若弓弩、粮用充足,或可还军。”

  高季式并不认同:

  “五千人携带箭矢一百五十万,又如何能说军用不足。”

  说罢,高季式望着浚稽山以东,原野上一片祥和,他与身旁众将道:

  “杀妇孺而已,让将士们少用些箭矢,专以骑枪、马刀刺砍便是,也算练习骑战近身搏杀。”

  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最残暴的话。

  派出信使向西联络金山山脉西部的嚈哒人后,高季式一声令下,麾下万骑向东奔袭而去。

  綦于突是名年轻的鲜卑骑士,出自六镇鲜卑,年满十五之后,与族中许多年轻武人一般,选择从军入伍,很幸运地留在了战兵行列,而非某些同伴一般,不符合战兵标准,被打发去了州郡兵。

  身为北镇武人子弟,居然去当州郡兵,与孱弱的汉人为伍,着实够丢人的。

  不过綦于突也没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哪里去,倒霉催的被分配来了陇右,此前两次南征,他们一直都在防备宇文泰北上,半点军功都没捞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关东的将士们因夺取淮南、江汉而获封受赏,要说不羡慕,那自然是假的。

  如今陇右骑卒好不容易分得了攻伐任务,但一切与綦于突所想象的大有出入。

  自高澄完全掌控军队以来,始终强调纪律,严禁将士在战争中杀戮平民,当然,这也是因为此前的几次战争就性质而言,属于国内的统一战争,在统一的过程中,无端屠戮百姓,只会增加当地百姓对政权的仇视。

  当然,杀得多了,杀得狠了,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綦于突是在高澄掌权后进入的军中,受到的教育是严禁向手无寸铁的妇孺挥舞屠刀,然而此番出塞,却是一次无差别的杀戮,无论遇见的是柔然人、还是突厥人、敕勒人,无论他们是男女老少,将士们手中的马刀、骑枪从最初时的不忍,到如今的麻木,如同在校场上劈砍草木桩子,但兵刃入肉的触感又那般真实。

  北齐骑卒在草原上奔驰,驱向突厥游牧腹地,沿途无论人畜,却是真正做到了不留活口。

  阿史那土门留下负责守备部落的是第三子阿史那库头,只给了他不到五千人马防备嚈哒人。

  今儿的风甚是喧嚣,沙尘漫天,六畜不宁,阿史那库头并未在意,这样的天气很常见,牲畜们害怕风沙而已,哪需要大惊小怪。

  然而派出去监视嚈哒人的探子匆忙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却让阿史那库头大吃一惊:无数不知是哪一族的骑兵,他们在草原上疯狂杀戮,不求活口,正向部落杀来。

  阿史那库头询问数量,哨骑只答:漫山遍野都是。

  第四百一十二章 谣言

  阿史那库头听说不是嚈哒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突厥与嚈哒人为邻日久,哨骑不至于认不出来,若是这时候遭遇金山西麓的邻居背刺,那才是灭顶之灾。

  可终究是有大股异族骑兵来势汹汹,阿史那库头不敢大意,如今族中成年丁壮不过五千,阿史那土门东出与柔然之战,关系到突厥兴亡,自然是全力以赴,不可能留下太多人守备部落。

  阿史那库头立即下令将周边牧民全数往部落聚集,无论妇人,还是少年统统拿起武器,随他抵御来犯之敌。

  广袤草原,万骑奔袭,无数突厥牧民惊慌逃散,身后的鲜卑骑卒们呦喝着拍马赶上,用马刀劈砍,用骑枪挑刺,或表情麻木,或面容狰狞地练习着所谓近身搏杀。

  部落周边许多牧民聚点遭遇扫荡,所过之处,尽是尸山血海。

  当高季式远远能够望见金山脚下的突厥部落时,才下令停止追杀,寻找安营处。

  阿史那库头陆续听闻侥幸脱身的牧民诉说对方的杀孽,却始终没有弄清楚这群如蝗虫一般过境的骑兵,究竟属于哪方势力,直到嚈哒人报信,才知晓是北齐骑卒。

  高季式听从高澄的吩咐,派人联络嚈哒人,告知柔然已为突厥所败,邀其共击突厥。

  但嚈哒人并不相信齐人的片面之词,他们认为突厥人与柔然人之间的战事应该正处于紧要关头,于是柔然人的盟友北齐才会出兵金山,给阿史那土门添乱,以策应柔然。

  为了支援突厥人挑战柔然霸权,他们不仅不应该与齐人共同进攻突厥,更要作为突厥的好邻居,替他守好这个家,让其专注于前线战事,与柔然人互拼消耗。

  于是嚈哒人回绝了北齐共击突厥部落的邀请,更派人转告高季式,嚈哒人不会放任他在草原上肆意屠戮,若再不撤军,必会出兵干预,甚至已经在族中发布了动员令,显然所谓出兵干预并不是说笑,而是要动真格。

  草原的夜空,星月格外璀璨,高季式从袋里抓了一把豆粮,给坐骑喂食,哪怕一人三马可以换骑,可战马这段时日还是掉膘掉得厉害,马都跑瘦了。

  嚈哒人的使者已经被驱赶走了,高季式不打算就此退兵,但也知道金山脚下不能久留。

  真要在此与嚈哒人纠缠,以如今战马的状态,只怕难以脱身。

  翌日,丑时刚至,夜色深沉,正是人最疲倦、睡意最浓的时候,高季式召集骑卒,趁夜突袭突厥部落,却因阿史那库头早有防备,未能得逞。

  高季式干脆转变方式,不再以杀伤为主,而是在撤军的同时,沿途放火,焚烧牧草。

  如今正值深秋,是牲畜们养膘的季节,不存下一身的脂肪,难以抵御接下来的寒冬,高季式这一手确实恶心人。

  阿史那库头不敢追逐,只能放任高季式四处纵火,等到嚈哒人前来救援的时候,高季式早已经领兵南下,逃之夭夭。

  高季式回头北望一眼突厥部落所在方向,倒不是怨恨嚈哒人养虎为患,哪怕他们不出兵,自己也难以再有作为,出塞奔袭万里,麾下士卒早已是强弩之末,称一句人困马乏亦不为过。

  阿史那库头麾下虽只五千人,但部落之中聚集了大量妇孺,按突厥十余万户计算,不下二三十万。

  此番出塞,高澄漏估了一点,游牧民族妇孺与农耕民族妇孺有所差别,至少还是有点武德,甭管她们有多少战斗力,但是拿上武器,配合阿史那库头麾下五千人,也能够顶上一顶,当然,这也与高季式沿途不留活口的做法有关,反正都是要死,何不拼上一拼。

  此番出塞,沿途杀戮的突厥妇孺也有两三万人,牲畜更是不可计数,大量突厥牧民逃往金山脚下的部落之中,却不可能带得上所有牲畜。

  那些被留下的牲畜,高季式只驱赶走了少部分作为食用,其余尽数就地宰杀,任由秃鹰、豺狼吞食腐肉。

  这样的浪费行为要是发生在中原,管教高澄血压飙升,当然,这是草原,浪费的也是突厥人的牲口。

  高季式的焚烧牧草的行为,其恶劣影响要等到入了冬才能看到,但至少对于突厥妇孺来说,北齐撤军有如渡过了一重劫难。

  与此同时,草原东部,庵罗辰所领的柔然妇孺亦盼到了黎明的曙光。

  自听闻高澄亲领五万骑由燕然山奔来,阿史那土门便停止对柔然残部的进攻,而是试图故技重施,伏击高澄援兵。

  但高澄行军急归急,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凡是险要之处,易于伏击的地点,总要派遣哨骑仔细探索,唯恐步了阿那瓌的后尘。

  毕竟他自己就好设伏,终日打雀,可不能被鸟雀啄了眼。

  当然,大部队走得慢,但被派出去散播假消息的骑卒们可算是打马飞奔。

  北齐大军还未至,有关于高季式由陇右出兵,与嚈哒人共击突厥老巢的消息就已经在突厥与柔然人之间流传。

  由燕然山奔袭而至,将士疲惫,高澄着实没有把握与养精蓄锐的突厥人在栗水之畔一决胜负,故而采取了乱敌军心的法子,希望阿史那土门忧心老巢,能够撤去对柔然人的包围。

  “可汗,该回去了,齐人在草原上留不久,他们的目标在南方,柔然人如今难以独力与我们相争,草原还是我们的,此番我们掳获了十余万柔然妇孺,数万丁壮,又抢占了大片牧区,若迟迟不归,恐嚈哒人知晓详情,必会生变,若后方真有变故,得不尝失呀。”

  心腹的劝谏让阿史那土门凝眉不语,高澄忌惮他手上八万突厥将士,阿史那土门又何尝不担心高澄后续的步卒。

  也许一战灭亡柔然并不现实,但如今柔然主力覆灭,纵使能得喘息之机,难不成齐人还能年年来救,高澄总是会要南下的,当他无暇顾及草原的时候,才是灭亡柔然的最好时机。

  阿史那土门有了计较,立即命人传信负责攻略王庭西部柔然聚落的次子阿史那俟斤,命其火速回援金山,自己则派人往北齐军中与高澄接触。

  第四百一十三章 使者

  得到通禀,获知突厥使者来到北齐营门时,高澄忍不住长舒一口气,阿史那土门能谈、肯谈就好。

  摆明兵马开打,那是谈不拢才该干的事。

  高澄先命营中将士重振精神面貌,万不可让人瞧出疲态。

  又命亲信将铁伐、邓叔子二人唤来,交待二人不可自作主张言语,只得旁听便是,与突厥对话还是只能有一个声音做主。

  高澄多此一举自然是顾及柔然人的感受,此番商谈必然是对于柔然的安排,若背着柔然与突厥相商,难免有背地里出卖柔然人利益的嫌疑,双方甚至可能为此离心。

  铁伐、邓叔子对高澄的担忧表示理解,也感激高澄坦诚的态度,答应等突厥使者离开再具体商讨。

  高澄准备妥当了一切,才命人将突厥使者迎入大营。

  突厥使者此番不仅受命出使协商,更身负查探虚实的任务。

  入营后,沿途所见北齐将士精神饱满,便对其真实情况有了误判,以为高澄真的做好了与突厥在栗水之畔大战一场的准备。

  突厥使者走进帅帐后立即与高澄见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免礼。”

  高澄抬手唤了一声,又明知故问道:

  “贵使此来,所为何事?”

  “外臣受首领阿史那土门之命前来向陛下致以最崇高的问候,突厥受柔然欺凌多年,一朝反抗,所图者不过是推翻暴政而已,陛下是中原皇帝,目光所及自该是混一中国,而非涉足草原,助纣为虐,陛下若能回师,突厥愿为附庸,奉大齐为主,为陛下牧于漠北。”

  突厥使者话才说完,铁伐便忍不住要出声训斥,却被高澄狠狠瞪了一眼,才退了回去。

  高澄放缓了神态,与突厥使者笑道:

  “朕非只是中原皇帝,更是柔然所尊天可汗,又如何能置其生死于不顾,朕此来,也是带着化解两族恩怨的诚意而来,天下皆闻,朕不好斗,好为人解斗,不知突厥与嚈哒人的冲突,是否也要朕为双方化解?”

  突厥使者心里一咯噔,强笑道:

  “陛下莫要说笑,突厥与嚈哒早有盟约,又如何需要陛下化解。”

  “柔然强盛,嚈哒自是与邻为善,然突厥坐大,仅一山之隔,又怎能使嚈哒心安,朕所为,不过是派遣三万骑北上,与嚈哒人详述实情,与他共猎于金山。”

  高澄轻飘飘一句话,却让突厥使者再也笑不出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渍,转移话题道:

  “陛下莫要再戏弄外臣,金山纵使有事,旦夕之间也难以顾及,不如还是谈一谈庵罗辰部的归属。”

  高澄冷哼一声,说道:

  “头兵可汗(阿那瓌)战死,庵罗辰已继任为汗,其贵为柔然可汗,去留归属如何能由你我私自决定。”

  突厥使者一听这话便来了精神:

  “庵罗辰曾言,只求能与其麾下将士及家眷脱身,随行妇孺愿奉于突厥,首领已经答允了此事,愿为其放行,还请陛下莫要再干涉。”

  高澄闻言脸色一变,他知道定是自己来之前庵罗辰坚持不住才答应了这番条件,但自己北上要的就是人口,哪能任由突厥将妇孺尽数吞下,当即翻脸道:

  “庵罗辰虽有柔然可汗之名,其势不可与往日计,如今身陷重围,生死更不由己,若无朕的扶持,免不了遭遇亡国灭族之祸,又何敢自专。”

  说罢,看向铁伐、邓叔子,问道:

  “二位以为如何?”

  铁伐早就想开口了,此时得高澄授意,当即站出来愤恨道:

  “若无庵罗辰误传消息,何至于有怀荒之败,其自号可汗,未得天可汗认同,尚有争议,安能越俎代庖,主我部民去留!”

  邓叔子亦随声附和,高澄这才看向突厥使者,不以为意地道:

  “贵使也看见了,便莫要再拿庵罗辰之言污了朕的耳朵。”

  突厥使者暗骂铁伐一句狗腿子,什么叫未得天可汗认可就做不得真,柔然汗位继承什么时候需要所谓天可汗的认可,况且,天可汗,这高澄好大的脸。

  但身处齐营,也不能表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突厥使者请示道:

  “陛下有何想法,但请直言。”

  高澄稍作沉思,而后提议道:

  “突厥放还柔然俘虏,朕亦传旨西路大军撤还,放归所掳突厥妇孺如何?”

  “陛下莫是在说笑!”

  北齐究竟有没有出兵金山还是两说的事,高澄居然拿所谓突厥老巢的妇孺说事,这让突厥使者大感天方夜谭。

  高澄也知道自己这个提议不当人,这一次是认真沉吟了,才开口提议道:

  “朕传旨西路大军撤还,阿史那土门亦撤围而去,两家就此休兵,之前所获,朕概不过问。”

  铁伐、邓叔子闻言显然是有异议的,但高澄望了他们一眼,二人便也忍了下来。

  突厥使者还在思量,高澄于一旁淡淡道:

  “若朕大军未至,庵罗辰当为突厥所吞,然朕既已至此,自然不会眼睁睁见其被吞并,若后续步卒抵达,真正进退两难的反倒是土门,突厥与柔然一战的具体消息瞒不了多久,即使朕不命人通传,嚈哒人也会知晓,阿土门若愿意与朕耗在栗水,朕亦无不可。”

  “陛下所倡,外臣不敢自主,当禀告首领,问其心意。”

  “且去,尧师,为我送客。”

  突厥使者出帐前突然止步,回头询问道:

  “陛下是否真与嚈哒人会猎金山?”

  高澄这一次没有再唬人,而是如实道:

  “朕确实命偏师北上,与嚈哒联络,欲与其共击突厥,只是路途遥远,暂且不知消息。”

  “若陛下依旧坚持嚈哒人已经出兵,外臣反倒不信了。”

  阿史那科罗之子,担任此次出使齐营使者的阿史那摄图朝高澄再施一礼,怀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陛下,为何答应让突厥带走俘虏!”

  摄图才离开,铁伐便忍不住询问道。

  高澄收回目光,回答道:

  “军中将士真实情况,你二人当比朕更清楚,若于栗水与突厥人拼得两败俱伤,库莫奚人、契丹人、地豆于人西进,你等纵使夺回了妇孺牲畜,又该如何抵御,如今你等该做的便是舔舐伤口,休养生息,待将来与朕一同北上,再向突厥讨回这笔账。”

  铁伐、邓叔子这才闭了嘴,但说到底,高澄只不过是并不愿意现在就与突厥在草原上死磕,正如突厥使者所言,南下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退兵

  阿史那摄图回到突厥营中,向其祖父土门转述高澄的提议,阿史那土门在毡包中踱步许久,询问摄图道:

  “你也相信嚈哒人会背盟?”

  摄图没有正面回答:

  “孙儿不知,但我相信高澄的确出兵金山,也已经派人与嚈哒联络。”

  土门不再言语,片刻后,他又问道:

  “你也觉得我应该立即撤军?”

  摄图正色道:

  “我等从王庭一路追击,掳掠其中妇孺接近半数,庵罗辰帐下剩余不过十余万人,纵使其搜寻草原剩余部民,遭遇此番重创,再难起势,若我等迟迟不归,后方果真如高澄所言,孙儿恐三叔难以久持。”

  “嚈哒人!”

  土门咬牙道,他并不知道嚈哒人替自己赶跑了高季式,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总不能每次出兵在外,都要留下大量兵力防范嚈哒人的背刺。

  摄图继续劝说道:

  “柔然与高齐,如今看似一体,不过是受迫于我突厥兵锋,若我等与柔然休兵,庵罗辰压力顿减,没有了亡国之祸,他似乎会对高澄唯命是从?正如祖父所言,高澄在草原上待不长久,所谓天可汗,不过是沐猴而冠,草原上的事,终究还是我们草原部族说了算。”

  土门闻言,不由对自己年轻的孙儿刮目相看,命他全权负责与北齐的谈判。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这场谈判,说穿了不过就是在维持现有局势下,签订一份和议而已,北齐与柔然不指望突厥能将缴获的人畜吐出,突厥也不可能再去染指庵罗辰残部,没有利益的让渡,便少了许多唇枪舌战。

  突厥与柔然以燕然山为界,燕然山脉以西,为突厥牧场,燕然山脉以东则为柔然牧区,双方共分漠北草原。

  曾经在阿那瓌的率领下一度中兴的柔然汗国,失去了燕然山脉以西领土,却还不是最致命,关键在于丁壮的缺失,战后若无北齐扶持,其在剩余燕然山以东的领土都不一定能站稳脚跟,草原东部可还有库莫奚、契丹等族虎视眈眈。

  在于北齐达成协议以后,阿史那土门立即传归正掳掠东部草原的长子阿史那科罗,撤围西返,此战突厥掳掠柔然人口十余万,牲畜近三十万头,名义上是与柔然共分草原,实际在此消彼长的作用下,西强东弱的格局已然确立。

  而高澄兴师动众也并非全无收获,留存了柔然人的有生力量,阻止了突厥统一漠北草原。

  庵罗辰部在突厥撤围以后与北齐、柔然联军会师,联军中一万柔然骑卒在剩余妇孺之中搜寻自己的家眷,一家团聚之人,庆幸之余,相拥而泣,苦寻未果之人更是嚎啕痛哭。

  哀伤的氛围中,高澄原先为庵罗辰安排的盛大宴会也不了了之。

  星空下,高澄与庵罗辰站在毡包外,望着王庭方向,高澄突然道:

  “王庭远在漠北,若有变故,澄鞭长莫及,丈翁可有将王庭南迁之意?”

  庵罗辰知道高澄提出王庭南迁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柔然,但他拒绝不了,正如高澄所言,原有的王庭距离太过遥远,若突厥人再来,不等北齐有所反应,只怕王庭即遭人踏破。

  想来突厥人答应以燕然山为界,也是存了这份心思,王庭位于燕然山东北方向不远处,突厥人越过燕然山来攻,总比北齐救援更便捷。

  “不知陛下有何去处可供容身?”

  庵罗辰询问道。

  高澄唤人拿来舆图,命人张开来,亲自举着烛灯,示意庵罗辰近前,指着地图道:

  “大青山以北,牧草丰美,与朔州仅一山之隔,丈翁可于此重建王庭,澄亦于朔州驻军,以为支援,如此,可策万全。”

  这件事情庵罗辰不能一人而决,他没有其父阿那瓌的威信,高澄于是又叫来铁伐与邓叔子,二人对此并无意见,无需秃突佳前来,四人便定下了柔然南迁之事。

  高澄在栗水之畔等了六日才等来慕容绍宗与秃突佳所领的七万步卒,在此期间,高澄与庵罗辰分派部队,搜集散落各地的柔然部民,随即南下大青山,实质放弃了燕然山以北之地。

  庵罗辰于大青山北麓一番清点后,柔然现存丁壮仅六万,妇孺不足二十万,在高澄的建议下,庵罗辰将剩余柔然部民编为六万户,其中一万六千户跟随铁伐迁往怀荒镇,又分四千户随邓叔子往沃野镇暂居,剩余四万户则由庵罗辰亲领,于大青山北麓重建王庭。

  高澄这般安排可谓是私心满满,既是以柔然为北面屏障,又是将其分化为三股势力,便于控制,当然,明面上也有借口,大青山北麓确实安置不了这么多人。

  庵罗辰最终也同意下来,铁伐与邓叔子并不心服于自己,而如今的柔然再也经不起内乱,与其貌合神离聚在一起,早晚爆发冲突,不如分开安置,免得争抢牧场。

  高澄送走了邓叔子,留下庵罗辰在大青山北重建家园,自己则领军与铁伐同去怀荒,不只是为了沿途拉拢铁伐,又在怀荒以北的突厥伏击地点祭祀阿那瓌,收揽人心。

  与此同时,最先赶回金山的阿史那俟斤所部万人,望着昔日草场被烧为白地,沿途都是人畜骨骸,听得幸存之人的哭诉,才晓得高季式这一路偏师犯下多少罪孽。

  而被高澄拿来威胁己方的嚈哒人,实际多亏他们的救援,才赶跑了高季式,这不由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

  当然了,无需再去向嚈哒人表示谢意,随着突厥回师,不可避免地还是走漏了消息,与之前齐人告知不同,此番消息从突厥内部流出,柔然人被一战打废了,这可由不得嚈哒首领不信,回想起自己拒绝与齐人联兵,更替突厥赶走了来犯之敌,便觉得胸口闷得慌。

  待阿史那土门与阿史那科罗陆续回师,突厥人清点损失,人口倒是其次,关键在于牲畜,光是被高季式屠戮的,便足以抵消此番从柔然掳得牲口的大半。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兄弟阋墙

  高澄回军的时候又是一年初冬,相较于前两次南征,此番出塞并未拿下多少战果,至少他这路兵马可以说是一矢未发,也没什么缴获,柔然人遭受重创,总不能再去抢他们。

  在经济上亏损巨大,所幸并未动员州郡兵与民夫,国库倒也能够支撑。

  此前与庵罗辰进一步协商后,高澄并未如计划一般在朔州驻军,而是留了一万骑卒屯于代郡,又调晋阳二万步卒北上,在代郡留下步骑三万,归入六州大都督斛律金的麾下,以随时能够支援柔然。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才下过一场初雪不久,这一次他拒绝了留守大臣们出城相迎的提议,也没有所谓入城仪式,在洛阳城外解散部队,便由建春门直驱宫城。

  洛阳一切归于平静,但与此同时,建康城中却暗流汹涌。

  萧衍哪怕没有经历侯景围城,但终究是87岁的人了,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了下来,尤其是今年入冬以来,首次在朝议上昏厥过去,更是引起了众人惊慌。

  87岁的老人当朝昏厥,跟小高王一个29岁的年轻小伙装昏那可是两码事,隔天萧衍才醒转过来,将朝政尽付于太子萧纲,萧衍的身体已经不支持他处理繁重的政务。

  萧纲的喜悦自不必多说,公元531年起被册立为太子起,至如今公元550年,自己都已经47岁的人了,整整当了19年的储君,坐在皇位上的老父亲87岁了,始终恋栈不去,搁谁处在储君位子上,都得着急。

  若不是那场突然发生的昏厥事件,他还真以为要如长兄昭明太子萧统一般被父亲熬死。

  有人窃喜,自然便有人心生忧虑,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的萧正德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如萧衍一般优待宗室的天子终究只有一个,萧纲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有过叛国行径,在北方曾以废太子自居的萧正德统领京师兵马。

  只怕萧衍前脚刚走,萧纲即位后,顺手就要夺去他的兵权。

  对于皇位,萧正德其实也存了一分念想,哪怕早在萧统出生后,他便被送还本宗,但内心始终坚持自己萧衍养子的身份。

  而近些时日,建康街头巷尾关于萧正德过往旧恶再度流传起来,比如与乐山侯萧正则、夏侯洪、董暹三人号为四害,杀人抢劫,奸人妻女,自诩为‘打稽’。

  四害之中,萧正则流放岭南,其余二人皆死,独留了萧正德一人。

  萧正德知道这些风声都是谁放的,不就是萧纲要脏自己名声,老翻些陈年旧账有意思么。

  自萧衍不能视朝以来,萧正德心中越发紧迫,他感觉到萧纲绝对容不下自己,便着手在做三件事情。

  其一是继续招揽大批亡命之徒,窥伺宫廷,打探消息。

  其二派人秘密渡江,与北齐联系,一旦自己宫变上位,希望能得到北齐的支持。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拒绝高澄,是因为北齐正厉兵秣马,筹备南征,如今北齐出塞,无有所获,徒耗钱财,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南下,吞不下自己的人,才适合作为后援。

  其三则是在建康城中散播藩王将作乱的谣言,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把水搅浑。

  比如萧纪有僭越之举,萧绎常以刘骏自勉,刘骏这人荒淫归荒淫,但他以藩王身份起兵上位也是事实。

  萧纲不放心萧正德,又怎会忘了自己那些亲兄弟。

  萧衍如意算盘打得好,派诸子镇守四方,他育有八子,昭明太子萧统、第二子萧赞、第四子萧绩、第五子萧续先后亡故,第三子萧纲为太子,第六子萧纶镇荆南,第七子萧绎镇江州,第八子萧纪镇岭南。

  看起来统治牢固,但却未替萧纲想一想,诺大的南梁,萧纲将来登基真正能控制的只有江东之地,削藩势在必行。

  萧正德一方面在建康谣传藩王就作乱,一方面又在外地鼓吹萧纲有意削藩,萧氏兄弟本就积怨颇深,再经他一番挑拨,萧纲命萧纶、萧绎、萧纪三人回朝为父探病,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辞。

  一会说属地蕃人作乱,一会说北齐意欲南下,找各种理由鸽了建康之行,都害怕萧纲借机软禁自己。

  萧纲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却又无可奈何。

  北齐是有动作,却不在江汉之地,而是淮南,自从知晓萧衍患病不能临朝以来,合州刺史高岳在接到萧正德密信后,便与寿州刺史段韶、扬州刺史厍狄干商议。

  三人为了保住萧正德的兵权,便在江北闹出不小的声势,使建康方面面临军事压力,让萧纲不敢临阵换将。

  尤其是厍狄干麾下水师,常常与萧渊明的巡江水师发生水上冲突,丹阳每天都要往建康传递捷报,给萧渊明打出好大的名头,也让他重新赢得朝堂的信任。

  不过柳仲礼却是彻底失了势,他虽是萧纲亲信,却逢安陆之败,又不是萧渊明一般的宗室出身,有再获重用,证明自己的机会,萧纲面对他一战葬送三万精兵的过往,即使想用,心中也得掂量些。

  柳仲礼也不服气,没错,自己安陆之败葬送三万精锐,但萧渊明以十万步骑守淮南,打得一团糟,如今眼见着又给吹嘘上天了,连萧纲都刻意与他亲近。

  毕竟在萧纲看来,人才难得,萧渊明如此精于水战,自是防守长江防线的不二人选。

  南梁原本的乱局还只是局限在民间经济,随着萧衍病重,上层潜伏的矛盾一股脑迸发出来,也让许多忧心时事的人食不下咽。

  也不由庆幸,好在高澄劳师远征漠北,却不明白北齐若是不往塞外跑这一趟,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萧氏内斗或许也不会这般激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正是萧纲、萧正德等人认为北齐暂时无力大举南下,便能将外敌抛在脑后,一心争权夺利。

  高澄在洛阳收到有关建康情报,把自己五个儿子都唤到跟前,以此为反面典型,给他们上起了课。

  第四百一十六章 留住

  明光殿偏殿之中,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兄弟五人神色乖巧地围坐在其父高澄身边,听他讥讽萧氏诸子大敌当前还要窝里斗。

  看模样,高家兄弟都是一脸受教的表情,不过他们在高澄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友爱兄弟,恭顺父亲的面孔,至于是否真的听进了心里,高澄也没把握。

  自古兄弟阋墙,便宜外人的例子数不胜数,但该争的还是要争,谁也抵御不住皇位的诱惑。

  高澄交待诸子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为题作赋,明日交予他过目。

  打发走了儿子们,高澄便着手为萧正德回信。

  如今建康朝廷如烈火烹油,萧正德只等着萧衍撒手人寰,便要与萧纲停尸不顾,束甲相攻,高澄没理由不给添上一把火。

  他回信萧正德,如今国库空虚,无法亲领大军南下对他表示支持,但也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例如高氏始终承认萧正德废太子的身份,认为其对南梁皇位具有法理上的继承权,一旦萧正德举事,齐军将迅速集结于郢、鄂二州,威胁荆南、江州,使得萧纶、萧绎不敢发兵建康争夺皇位归属。

  所谓国库空虚,齐军难以大规模南下,既是实情,亦是安萧正德之心,免得他担心自己背后摘果子。

  不仅如此,高澄还计划通过与萧渊明的走私路线,偷运物资渡江,供萧正德继续招募亡命之徒。

  萧正德虽有都督京师诸军事的名头,但并非真能控制建康城中所有的军队。

  至少太子左右卫率便被萧纲牢牢把持,实质上建康诸军,包括台城禁军在内,都由萧衍心腹统御,若建康真的遭逢兵变,无疑还是会站在太子萧纲一方。

  萧正德真正能够掌控的,也不过是屯驻朱雀航的嫡系卫戍部队,若真人手充足,又何必去招揽亡命之徒。

  高澄虽未亲身去过江南,但得益于韦孝宽经营多年的南方情报网,对南梁朝中各种势力了如指掌。

  正奋笔疾书的时候,尔朱英娥亲自端了饭食进门。

  三十五岁的她仪态较过往雍容了许多,至少初见她的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娴静的妇人能够张弓杀人。

  她曾经做过北魏皇后,但那时也没有个皇后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好妒的刁蛮女子,如今却始终以母仪天下的仪范来要求自己,唯恐让人觉得不够端庄,给高孝璋丢了份。

  “不累吗?”

  高澄接过饭食,突然问道。

  尔朱英娥温婉一笑,说道:

  “服侍陛下用膳是臣妾的本分。”

  高澄暗自摇头,不再言语,他还是更喜欢那个洒脱的契胡女子。

  用过膳,尔朱英娥收拾了碗筷离开,如今这位尔朱夫人也如另两位夫人宋氏、元仲华一般,学乖巧了,知道高澄厌恶谈论立储,便不再念叨这事,以免自己也失了宠。

  尔朱英娥才出殿,早已等候在外的芸娘朝她行过礼,便快步进门,与高澄低声言语道:

  “赵郡王携家眷入宫向太后请安,稍后会来明光殿答谢陛下。”

  高澄闻言双目一亮,追问道:

  “赵郡贞平王妃可曾一同入宫?”

  赵郡贞平王妃便是元季艳,高琛获谥贞平,即为赵郡贞平王,以此区别赵郡王高睿。

  虽然给叔父高琛追封了赵郡王,但按照降爵一等承袭以及高澄授予王爵的规矩,高睿无论如何也只能当一个郡公,能受王爵,自是爱屋及乌,因元季艳而已,旁人倒也不觉得是破例,毕竟高澄与高睿是同祖父的堂兄弟,与那些族兄弟的关系不可等同。

  “自是在的。”

  高澄一时间心猿意马。

  高睿此番入宫,是带了新婚妻子郑氏入宫拜谒娄昭君以及答谢高澄为他作媒。

  九年前高澄巡视各地,为一众兄弟与士族联姻,高睿在其堂兄,时任齐王的高澄做主下,与荥阳郑氏女子订亲,如今高睿年满十六,在高澄出塞期间在娄昭君的代为主持下完的婚。

  至于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也早都成家立业,是在两年前成的亲。

  高浚娶的是元孝友之女,高淹娶的是冀州长乐冯氏女,都是高澄九年前出巡时订下的婚事,只是暂时未有所出,高澄又做主为二人纳了侧室,让他们带了妻妾往建州、胶州任职。

  倒是高洋,除长子高殷外,又得四子一女,皆为侧室所出,起名为高绍德、高绍义、高绍仁、高绍廉,给女儿取了个高宝德,初听这名字,高澄还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侄儿。

  芸娘走后不久,高睿一家三口果然来到殿外求见。

  高澄将她们唤入,分明今日的主角应该是高睿进门的新媳妇,高澄的目光却时常落在了元季艳身上。

  两人虽然隔了辈,但元季艳也只是年长高澄两岁,兴许是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体态逐渐丰腴起来,早没了十五年前灵堂上柔弱的模样。

  高睿轻咳一声,打断了高澄对往事的回忆。

  收拾了心情,高澄这才询问起高睿对这门亲事是否满意。

  高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恰巧她也望着自己,两人相视而笑,那股子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显露无疑。

  高澄见状,心中也是欢喜,得了肯定回答后,又道:

  “须拔(高睿)如今既已成家,也该立业,洛阳诸司,可有愿意去处?”

  高澄当然要将高睿留在洛阳,若是外放,元季艳必然如王氏、穆氏跟随高浚、高淹出牧地方一般,离洛由其子照养。

  “但凭陛下差遣。”

  高睿拱手答道。

  稍作思量后,高澄决定让高睿以六部郎中起家,暂且将他派去刑部任职。

  高睿谢恩过后,又与高澄寒暄一番,这才请辞,高澄却突然道:

  “太后近来总念叨婶母,婶母何不在宫中留住几日。”

  元季艳看了一眼儿子,心里虚得很,情郎留她在宫是个什么意思,自己最是明白不过。

  高睿却恍若未有察觉,神色自若。

  元季艳这才壮着胆子询问高睿道:

  “睿儿你看如何?”

  “既是陛下为太后挽留,母亲答应便是。”

  高睿笑道。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诀别

  高睿与郑氏走出宫城,一路面无异色,直到上了马车,袖中的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郑氏不明原由,以为是他不满礼部郎中一职,于是宽慰道:

  “礼部郎中虽非高位要职,却也是一司主官,大有作为,夫君无需为此介怀。”

  高睿也只是短暂失态,他对高澄与元季艳的孽情无可奈何,若是高澄强占,身为人子,纵使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救母于魔掌。

  然而自小与元季艳相依为命,他深知对方心中情愫,却也无法对她恶语相向。

  郑氏一番言语惊醒了高睿,他不敢教妻子看出异常,连忙恢复了常态,对郑氏轻笑道:

  “是我失了计较,多谢娘子开解。”

  马车开回赵郡王府,将宫城与其中的污秽远远抛在了后头。

  高澄派遣芸娘为元季艳准备了一间宫室歇息,安排信得过的宫人服侍。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他蹑手蹑脚偷溜到了宫室外,轻轻叩响房门,便听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门没锁。”

  高澄推门而入,只见朦胧的烛光下,元季艳坐在床沿,双眸似水,动情地望着自己。

  一番云雨,高澄拥着元季艳,还在回味方才的温柔,却听元季艳低声道:

  “人常言,色衰爱弛,陛下却爱怜如故,妾身常悔恨当年在晋阳,先帝不是为我许婚陛下。”

  高澄懒洋洋道:

  “只要你我如今能够长相厮守,又何怨旧事。”

  却发觉元季艳将自己搂得更紧。

  “陛下情意,妾身铭感于心,日后会在府中虔诚为陛下祈福,但请恕妾身不能再为陛下侍寝。”

  高澄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妇人,他失神呢喃道:

  “是因为高睿?”

  元季艳默认了这一原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儿子年纪小,自己情难自禁,与高澄偷欢,但私会多了,早晚会将事情传出去。

  如今高睿眼瞅着已经成婚,将来甚至会有子嗣,元季艳越发恐惧私情曝光的时候,儿子、孙儿受人讥讽。

  对于元季艳来说,高澄终究是比不得高睿重要,事关高睿的名声,却也能忍痛割舍这段孽缘。

  如胡太后般为了情郎与权力,能够毒死独子的终究只是少数。

  高澄能够理解元季艳的顾虑,他侧身紧紧抱住元季艳,轻声道: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曾强迫你,若是将来改变了心意,尽管遣人传信,我会在别院的地道口等你。”

  话是这样说,但两人都知道旧情难再续,相顾无言,摇曳的烛光下,两个影子再次缠绕在一起。

  最后的一夕之欢,通宵达旦,原本要留元季艳在宫中多住几日,可天明时分她便整理了仪容,在高澄额头上落下一吻,出门拜别过娄昭君后匆匆离去,只留下高澄独自一人坐在榻上,回忆十五年前那个一身孝服的女子。

  赵郡王府,王妃郑氏听闻元季艳归府,大感意外,她分明记着皇帝是让婆婆在宫中多陪伴太后几日,怎地又急着回来了。

  郑氏将心中疑惑说与高睿,担心她们妯娌之间是否发生什么矛盾。

  当今天子与太后关系不睦,人尽皆知,那是还在当齐王时候就有的事,此番主动安排元季艳陪伴太后,想来是存了向太后示好之意,又或者太后根本不愿与天子和解,不领这份情,将婆婆给赶出了宫。

  就在她脑洞大开的时候,却听高睿训斥道:

  “天家之事,莫要妄自猜度,免得惹祸上身。”

  说罢,便带着妻子往元季艳院中问安,作为一名真孝子,晨昏定省自然是少不了。

  “睿儿,那间禅室为娘用了多年,近来常感胸闷气短,便由你为我另换一间。”

  喝过儿媳敬上的早茶,元季艳开口道。

  高睿心中一动,但却不敢肯定,又追问道:

  “那原先的禅室?”

  元季艳眉宇间闪过一丝忧愁,却又坚定了心意:

  “为娘从此在新室礼佛,旧室便由你来处置。”

  高睿难掩心中喜意,他清楚得很,禅室有条地道,过往供高澄与元季艳私会一事,如今母亲这般言语其意再明显不过。

  他可不管高澄与元季艳为何要断了孽情,总之这是一件喜事。

  与此同时,宫城之中,明光殿上,朝臣散去,高澄命儿子们将昨日交待的文章呈上。

  先后看了三篇,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兄弟三人与其祖父高欢、其父高澄两个半文盲不同,好文厌武的三人都有着扎实的文学功底,若非那祖传的戏精属性,高澄都得怀疑他们是南方萧家的种。

  三人的文章哪怕是高澄这个未经系统古文学习之人,也是赞不绝口,小高王自己写不出来,不代表他没有鉴赏能力。

  第四子高孝瓘的文章便要差了许多,一来是他才八岁,二来最近勤练骑射,又得观政学习,落下了读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高澄看罢文稿,对高孝瓘道:

  “为父知你近来时间匆忙,却也不能误了读书,身为皇子,所谓习练骑射,不过消遣而已,难不成我真指望你上阵拼杀。”

  说罢,又补充一句:

  “读兵书亦是读书,多学些万人敌的本事,莫逞匹夫之勇。”

  高孝瓘瞬时间转忧为喜,他试探着问道:

  “父皇是说孩儿将来亦能领军?”

  高孝璋三人纷纷侧目,高澄将文稿卷成一团,敲在高孝瓘的脑袋上,笑道:

  “才八岁就想着领军,好高骛远。”

  又对高孝璋几人道:

  “你们也读点兵书,将来南征,便可随军参赞,莫要等为父询问时,却一问三不知。”

  年长的三个儿子闻言,无不强忍喜意,只有老四、老五嘿嘿直乐。

  高澄对儿子们矛盾得很,又怕他们势力太盛,威胁到自己,又怕他们真的对军事一窍不通。

  打开老五高孝琮的文稿,高澄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并非是高孝琮文章写得太差,而是太好,素来不学无术的他这篇文章居然能与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看齐,若非找人代写,他高澄便随了高孝琮的姓。

  第四百一十八章 抓阄

  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高澄也没指望儿子们个个争气,但老五高孝琮着实让他感到无奈。

  要说这小子有多坏,倒也不尽然,才六岁的孩子,也就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好读书,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高澄肯定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尤其是最近三年,年年出征,一走就是半载才归,好不容易回了洛阳,既是国事忙碌,又要寻花问柳,连几个年长的儿子都无暇顾及,哪还有闲心过问高孝琮。

  自是当了甩手掌柜,扔给其母元明月管教。

  元明月36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时也放纵他,觉着顽劣便顽劣罢,又不是要与几个兄长争储,平平安安地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就像他二叔一般,妻妾满堂,儿女绕膝,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这次高孝琮便没那么幸运,正巧撞在枪口上,高澄本就因元季艳一事心中窝火,如今见高孝琮在自己面前耍滑头,更是恼怒。

  “此文既为你所作,且背诵一遍。”

  高孝琮脸色一苦,支支吾吾就是背不出来。

  高澄狠狠瞪他一眼,训斥道:

  “为父生平最恨受人欺瞒,当年为王世子时,幕府曾有一僚佐,名邢邵,号北地三才,时任主薄,亦曾倚为臂膀,却因作伪,为我所逐,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埋没乡里。

  “你等才学,为父如何不知,所检验者,无非态度而已,你只六岁,便已学会作假欺瞒,小时便如此,待年长又怎得了!”

  说罢,便唤来宫人将高孝琮拖下去杖责二十,高孝琮哭喊认错,四位兄长也下跪苦苦为他求情,泪如泉涌。

  “那就全受着!来人,都给我拖下去,每人杖二十。”

  高澄似乎动了怒,但临了却对芸娘使了个眼色,芸娘了然于心:莫打实了。

  五个儿子都被拖出殿外,高澄低声自语道:

  “这几个小混蛋,戏比我当年要好,说哭就哭,我当年又有这份本事,也不会时常挨贺六浑的揍,只希望这次一同受罚,能让哥几个关系缓和些。”

  其实不用芸娘暗地里嘱托,行刑之人也不敢真的打狠了,没见当初尉景将小高王打狠了,结果高欢一起创业的老兄弟就他一个人是个郡公身份。

  就连死了十四年的蔡俊,高澄建国后,都特意派人祭告其墓,为蔡俊追封王爵,配享高欢庙庭。

  当爹的这么记仇,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去,真下手狠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孙着想,指不定这五位里,将来就有夺嫡的最后胜利者。

  见四位兄长为自己受罚,高孝琮感动之余,也在心里暗骂当爹的没良心,不过就是找人代写了文章而已,用得着动真格么。

  每人挨完二十杖,又被高澄唤进了殿里。

  “璋儿、瑜儿、琬儿、瓘儿,我手中有六团纸,代表尚书省六部,你们四人上前抓阄,抓到哪一部,明日起便往该部随尚书处理实务。”

  高孝璋三人大喜过望,心知这便是挨了杖责的奖励,此番高澄命他们作文,题目便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番为高孝琮求情,同受杖责,不就是应了题么。

  高孝瓘却垮了脸:以后更是没时间练骑射了。

  高孝琮捂着屁股凑到高澄面前,嬉皮笑脸道:

  “父皇,孩儿呢?”

  他倒不是真想处理实务,就是觉得四位哥哥都能抽,怎么能缺了自己。

  高澄敲了他小脑袋一下,没好气道:

  “待你满了八岁再说。”

  高孝琮把嘴一扁,嘟囔着父皇偏心,高澄也不理他,把手掌摊开,让四个儿子逐一抽取。

  长子高孝璋最先抽了一个纸团,打开来,满面都是春光,他恭敬递给高澄。

  高澄接过一看,心道:

  ‘原来是掌管钱粮的户部,难怪这小子这么兴奋。’

  六部也分好坏,如去了吏部、户部,自然是上上之选,若是去了礼部,至少在北齐一朝的礼部纯属糊门面。

  你跟高澄说礼,听得烦了,直接就是一句:我蛮夷也,不知有礼。

  高澄给其余三子看了一眼,只见白纸上写了一个户字,知晓钱袋子被大哥摘了去,高孝瑜、高孝琬更是祈盼自己能抽到吏部。

  高孝瑜作为次子第二个上前抓阄,他稍作犹豫,便抽取了最中间的一只,才打开,脸色便暗了下来。

  高澄接过一看,原来是工部。

  “去了工部便要向辛尚书虚心求教,以师事之。”

  尚书令高隆之早就卸去了工部尚书一职,由另一位理工科的大才,文武双全的辛术担任。

  高孝瑜短时间内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好歹不是礼部,而且父皇历来也挺重视工部的。

  听得高澄叮嘱,高孝瑜赶紧应是,退到殿下。

  高澄又对殿下的高孝璋道:

  “户部崔尚书虽风评不佳,但追随为父近二十年,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你当待之如叔父,不可轻慢。”

  高孝璋乖巧应下,他也不会真因崔季舒曾经拉过皮条,而有轻视之心,再说,能为父皇拉皮条,两人关系亲密,不必多说。

  九岁的高孝琬是第三个走上御阶抓阄的,两位兄长拿走一个户部,拿走一个工部,给自己剩下吏、礼、刑、兵四部,分到吏部、兵部自然都是好去处,吏部主管文官升迁,兵部主管武将升迁,都与人事相关。

  至于刑部,由于二哥母族大臣宋游道旺盛的精力,以及见人就咬的疯狗性子,对于官员来说,尚书左丞衙门的威慑力可比刑部大多了,又有陆操掌管都察院,这刑部虽在名义上掌管刑名,夹在尚书左丞衙门与都察院中间,却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刑部尚书封述也不是什么大才,高孝琬自然不想往刑部凑。

  四个部门,两优两劣对半开,高孝琬略带一丝紧张的抽出一个纸团,打开来看,险些叫出身来。

  高澄看他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意,隐约也猜到了,接过一看,果然是吏部。

  他将纸团给众人看了一眼,斗大的吏字写在其上,高孝璋顿时没了抽到户部的喜悦,高孝瑜更是觉得工部烂透了。

  “你去了吏部,不得干涉人事变动,要好生向老崔尚书学习。”

  高孝琬连声应是。

  最后上来的是老四高孝瓘,他在剩余三个纸团中随意抽取一个,摊开来看,上边写了一个礼字。

  对此,高孝瓘倒是看得开,他本就无心与三位哥哥争夺,将纸团递给了父亲。

  高澄接过后,笑道:

  “瓘儿抽到了刑部,往后可要多读点律法书籍。”

  说着,将纸团尽数收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开府

  康熙晚年曾出现所谓掌部阿哥,即被看重的皇子各自兼管六部之一。

  这并非一项常规、正式的政治制度,有且仅出现在康熙九龙夺嫡时期,有利也有弊。

  对于高澄来说,没有兵权的儿子都是值得信任的好儿子,无疑较外人更能放心。

  他可以把兄弟当猪养,却不能让儿子们也变成废材。

  小高王自己当然是希望能活得长久,但天有不测风云,若生万一,将来继承人还得在他们之间挑选。

  兄弟、侄儿再有能力,到底是不如自己亲生儿子,这一点,萧衍、萧正德这对义父子,俩叔侄的故事便是明证。

  高澄将四个儿子放去六部具体学习,让他们熟悉上至整个政府,下至各部司的运行,既是历练,无疑也是一种考校,真的做好了,他甚至愿意改实习为掌部,让他们与六部尚书共同管理。

  知人善用不止对于外人,儿子称职也该得到褒奖。

  而通过考核他们在六部之间的功过,来确定谁才是最适合的继承人选,无疑更胜于只关注这几个戏精在自己面前展露聪明才智,与他每天演什么父慈子孝。

  实践出真知,也只有这样的安排,才能真正摸清楚他们的斤两,哪怕背后是有高人指点,才做出好大的成绩,但是能够认清下属贤愚,听取正确意见,这也是一种本事。

  当然,高澄派遣诸子入六部历练,对于国家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参与六部实务,给了他们提拔心腹,经营势力的机会,让储位的争夺更加激烈。

  可无论他们在六部任职期间,培植多少党羽,笼络多少朝臣,没有兵权,都是无用功。

  康熙朝八阿哥胤禩便是例子,纵使满朝称德,四海颂贤,也敌不过康熙拿着满是疑点的毙鹰事件借题发挥。

  而兵权,恰恰是高澄抓得最紧的一点,就如高孝瓘抽取了礼部,高澄却指礼为刑,真有人运气爆棚,能够抽到管理将领升迁的兵部,高澄也能另选一部,作为安置,他才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制定者,拥有最终解释权。

  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也与高澄的心态转变有关,过了年,他便要满三十了,在南北朝这个三十多岁即可称老公的时代,着实不能再说是年轻人。

  二十多岁时觉得自己时间长久,无所顾忌,上了三十,总得为将来打算。

  人是矛盾的,高澄当然希望自己儿子们和睦、友爱,但他与父亲高欢一同开创的高齐政权,在其心中的重要性远胜于所谓父子亲情。

  为了挑选最出色的继承人,才会将儿子们置身残酷的修罗场,锤炼他们之余,让诸子疯狂内卷。

  这样的做法,有愧于诸子,无负于国家。

  一如康熙朝,九子夺嫡残酷争夺中,最终被挑选的雍正也确确实实是最合适的掌舵者,在位十三年,励精图治,把自己活生生累死,让国家得以重回正轨。

  当然了,雍正摊上一个败家儿子,号称十全老人,这正轨也没能走多远,又给出了轨。

  说来也是有趣,老爹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儿子败光他辛苦积攒的家底,后人却在说康乾盛世。

  高澄倒不敢奢望有这么一个能为自己擦干净屁股的好儿子,只希望在第二代君主的治下,百姓也能过得好一点,至于第三代继承人,就不是他所能干预的了。

  例如高孝璋、高孝瑜被高欢亲自抚养,但高澄若是对二人不甚满意,照样无望储位。

  说回明光殿,高孝琮见四位兄长各往一部学习,觉得是什么新奇玩意,又央着高澄给他一个去处,却被高澄赶走,并告诫他,不许再戏弄宫人,否则下次他亲自执杖行刑。

  高孝琮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背过身,朝四位兄长吐了下舌头,溜之大吉。

  其余四人也向高澄告退,走出明光殿,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便各自回母妃寝宫,要与其母商议入部历练一事,他们三人并未出阁,住在宫城,难得出宫,与支持者们联系起来并不容易,故而许多事情都习惯与母亲商议。

  而此番入部学习,也多了与外臣接触的机会,至少在现在的他们看来,父亲的这项安排,无疑是对他们为五弟求情的赏赐。

  三位兄长走后,高孝瓘又折回了明光殿,他心中的疑问还没有一个答案。

  行过礼后,高孝瓘向父亲询问道:

  “孩儿明明抽中的礼部,父皇为何改为刑部?”

  高澄走下御阶,来到最下一级,招手让高孝瓘近前与自己同坐,耐心解释道:

  “礼部下辖礼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掌文教、礼乐、祭祀、外交,于你而言,也只在主客司能有所收获,其余去之无益,也难有作为。

  “刑部虽被尚书左丞、都察院侵占职权,但至少在名义管辖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是个能做事的地方,况且为父以为律法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要高于礼法,往刑部历练,对律法了然于胸,更有裨益。”

  高孝瓘一阵沉默,许久才抬起头,鼓足了勇气对高澄道:

  “孩儿只愿做个将军。”

  高澄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儿子会反驳自己的决定,先是习惯性的恼怒,毕竟自从高欢死后,再没人敢忤逆他,甚至抬手便要扇这个倔强的儿子。

  只是手掌落下的时候,却抚在了高孝瓘的头顶。

  “瓘儿,生在帝王家,要么就安心当个富贵闲王,整日醉生梦死,游戏于妻妾之间,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纵使你一心为将,你那些兄弟,又怎能放心将兵权交付于你。”

  说着高澄抓起高孝瓘的手掌,看着他掌间的茧子说道:

  “如果不愿往六部历练,这骑射、兵法不学也罢,辛苦练了十几年,最终也只能猎猎兔子。以后就专学诗词文赋,待将来出阁后,为父自会赐下府邸,供你与文人饮酒唱和。”

  高孝瓘闻言变色,只得垂头丧气道:

  “孩儿去便是了。”

  高孝瓘已经离开了明光殿,高澄却依旧坐在御阶上沉思。

  也许怂恿儿子争夺储君之位的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毕竟他们兄弟之间哪怕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互扯对方后退,只要不赋予他们兵权,便无碍大局。

  但以天子的身份来说,多一个儿子加入争夺,让他们疯狂内卷,争相做出成绩,于国于民,更为有益。

  夺嫡说到底,不是比烂,光给兄弟们扯后腿还不够,自己还得做好,让高澄看到他们的能力。

  当然了,在确定继承人后,对于失败者来说,才是惨淡生活的开始,高澄会对他们大举打压,将他们的势力在朝堂上基本肃清。

  说起来的确冷血无情,但又何尝不是作为父亲最后的仁慈,想保住他们的性命。

  多年争斗下来,也别指望他们兄弟之间能留有几分情谊,但若是高澄已经替后继者解除了兄弟们的威胁,却还是不肯留下一条活路。

  这样狠毒的心性,高澄自然不会选,他也怕狼崽子反咬自己。

  高孝瓘回到自己寝宫,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崔宫妇,他枕在母亲腿上,与她说起今日之事,相较于高澄,他还是与母亲更亲近,父亲是兄弟们大家的父亲,母亲只独属于自己一人,至少她的心只向着自己。

  崔宫妇当然也不想儿子卷入夺嫡的纷争,她的丈夫元朗本是宗室旁支,渤海太守做得好好的,夫妻恩爱,却因高欢为了另立中央对抗尔朱氏,给推出来做了天子。

  事成之后,旋即被废,与元晔、元恭二人一同被元亶闷杀,她对皇位争夺的凶险有过直观感受。

  “陛下让你往刑部历事,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给兄长们添乱便是,都是明事理的人,知你志不在此,又怎会生分了兄弟情谊。”

  然而高孝瓘脑子里却一直萦绕其父的那句话: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

  他不愿兄弟反目,却更不愿做个富贵闲人,父亲领军亲征,开疆拓土做得好大的事业,与之相对应的,叔父们却只能以歌舞自醉,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阿母,既然父皇让我往刑部历练,孩儿自当尽心尽职,做出成绩,又怎能以无过自勉。”

  崔宫妇心中叹息,为何都是只给了一点希望,便要闷头钻进去与人争夺,当年元朗也是,早早出了五服,却还要趟浑水,这皇位,就真的这般吸引人。

  高孝瓘过往不愿掺和夺嫡,自然是多受崔宫妇的影响,但孩童渐渐长大,才八岁的他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被其母的想法所左右。

  而起因只不过是受了高澄言语的怂恿,让他坚信父亲愿意平等的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才能。

  过往的自卑感被击碎,原来他,生母不能为外人道的高孝瓘,在父亲心中也是与三位兄长同等的存在,都是能够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过去八年,一直践行不与人争的母子俩,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身为人母,对独子的包容是无限的,崔宫妇为高孝瓘拢着头,强笑道:

  “瓘儿有志向,为娘也是欣喜的,可行事要堂堂正正,但求问心无愧。”

  高孝瓘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自己别主动去招惹三位兄长,少些勾心斗角,只是一心为国事操持,即使将来希望落空,也不至于与他们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阿母且放心,孩儿晓得的。”

  高孝瓘侧头望了一眼母亲的面容,笑道。

  昭德三年(550年),十月二十八,高澄下诏命太原郡王高孝璋驻户部、京兆郡王高孝瑜驻工部、广平郡王高孝琬驻吏部、兰陵郡王高孝瓘驻刑部,习理事务。

  十一月初三,高澄再下诏,将四个儿子的爵位由郡王升为亲王,所谓亲王封号,除高孝琬以外,全都是按照他们郡王封号所在地而来。

  封高孝璋为晋王,高孝瑜为秦王,高孝琬为赵王,高孝瓘为鲁王。

  高孝琬原先的广平郡王其实相较于赵,更适合,齐或者魏,邺城由齐桓公所筑,战国时期魏文侯又以此为陪都。

  只是国号为齐,自然不可能封高孝琬为齐王,魏王又过于敏感,毕竟高齐代魏,思来想去,高澄便给了一个赵王封号。

  四人之中,唯独高孝瑜觉得自己王号最晦气,由于秦朝暴政被儒家持之以恒的抹黑了数百年,至少在唐太宗以前,秦王从来不是什么好王号,只能说是二凤凭一己之力,为这个王号添光加彩。

  高澄对于四子的安排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为四人在洛阳分赐府邸,又授予开府之权,许他们各自招募幕僚。

  其实四人远没到皇子出阁的年纪,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才十三岁,第三子高孝琬仅九岁,高孝瓘更是只有八岁,高澄赐予府邸只不过是让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安置幕僚,与幕僚商议政事,至少得十五岁成年,才会真正放他们搬出宫城。

  诏书一下,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的府前自是门庭若市,投奔之人络绎不绝。

  这三人,高孝璋是尔朱荣的外孙,又是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然最被看好。

  高孝瑜是汉女所生,其母宋夫人的祖父宋弁是孝文帝留下的六名辅政大臣之一,任吏部尚书,在汉族士人之中有的是香火情,又与高孝璋同为高欢所养,风头不亚于其兄。

  而高孝琬虽有前朝血脉,但由于魏齐和平交接,北齐善待元氏,倒也不至于如李恪一般尴尬,不止是元氏才俊,受过前朝恩情之人,也会对他更有好感,愿意为之效力。

  相比较三个哥哥坐在府里就能收揽大量人才,高孝瓘便显得无人问津。

  毕竟其母据官方的说法,只是曾经齐王府里的一名婢女,说不定也就是当时的齐王酒后失德,做下的糊涂事才有了他。

  三个兄长的郡王封号各有说法,分别指向晋阳、长安、邺城,到了他这,却成了兰陵,兰陵对于高氏来说能有什么意义,他又不是南梁皇子。

  第四百二十章 祖珽

  高澄下诏为四位皇子封亲王,许开府建衙之权,对于郁郁不得志的有才之人来说,无疑迎来了一次命运的转机。

  跟对了人,便是将来的潜邸旧臣,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能在高澄一朝收获重用,崔季舒甚至自作主张强逼薛元氏,污了高澄的名声,最终也只是受了一番训斥,罚俸了事,可不就是仗着京畿大都督府幕僚出身。

  如今储位之争未有定论,看似有风险,却也给了众人下注的机会。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便是买方市场与卖方市场的区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诸子夺嫡,那便是卖方市场,我不卖你高孝璋,我还可以向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兜售。

  要是如高澄一般凭嫡长子的身份早早确立渤海王世子的地位,又因洛阳-晋阳军政二元制的存在,势力大到几乎能与其父分庭抗礼,继承人的位置不可动摇,那便是买方市场。

  要么往晋阳投奔高欢,要么来洛阳侍奉高澄,就这两个选择,总不能去依附到现在都未得开府之权的高洋吧,投奔过去连个名位都得不到。

  当然,若是甘心做个隐士,无意仕途,那就另当别论。

  至于高欢、高澄父子,哪还轮得到他们捧脚扶肘,一个萝卜一个坑,身边早就蹲满了人。

  也只有这样诸子相争的局面,才是主择臣,臣亦择主,有了选择的余地,与下注的可能。

  否则搁在高澄当世子那会,倒是无需你去判断谁会是储位的最终胜者,但你挤不进杨愔、崔季舒、陈元康等人之间,根本没有下注的机会。

  如今北齐朝堂好似开设赌局,押中之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看走眼的便注定要被打落泥土,做一辈子冷板凳都算是好结局,祖珽便是怀揣筹码,试图参与这场夺嫡赌局之人。

  祖珽的履历毕竟奇特,他曾是高欢幕僚,因博闻强记,而受到赏识,高欢曾口授三十六件事,祖珽只听了一遍,便出门行文,无一错漏。

  又与陈元康关系莫逆,是陈元康眼中能够托付后事的朋友,哪怕是无功无过混资历,到高澄一朝也能收获重用,毕竟小高王对待其父旧僚,也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

  只不过祖珽在一次宴会上偷盗酒器被当场抓包,为高欢所厌,遂被驱逐。

  祖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不假,但满腹才华也是真的,其文武并驰,才华横溢,将死之年,被贬徐州,亦能巧设空城计,盲老公吓退敌军,且守且战十余日,在朝廷故意不救的情况下,仍能保全徐州。

  不甘心的他寻好友陈元康要了一封引荐信,便南下投奔高澄。

  但是那年头是买方市场,小高王不喜其为人,哪怕是陈元康举荐,亦不曾引为幕僚。

  若是往年,祖珽被高家父子所恶,基本算是无缘仕宦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逢朝廷开科举,祖珽应试经典科,哪怕再是厌恶其人,为了公平,高澄也只是将原本经典科京试第三的祖珽给划到了第十。

  由于各科前十都可任为京官,公元539年祖珽得以凭借候补官员的身份往六部历练,并于次年正式往礼部任职。

  这么些年来,祖珽做事勤勤恳恳,偷窃的习惯是否改掉暂且不知,至少再没有被人抓包。

  高澄这些年早就放下了对祖珽的心结,想想也是,党同陆令萱,污蔑斛律光,那都是直言苦谏未果,被高湛熏瞎双眼之后的事情,受到这种打击,黑化也属正常,故而对祖珽再未有过针对。

  北齐官员每三年一考,在过往三次考核中,祖珽皆为优等,官职也顺风顺水做到了礼部四司之一,祠部司郎中。

  本想着再进一步便是礼部侍郎,只是空降下来的礼部四司之首,礼部司郎中高睿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乱世与治世有两种不同的答案,由乱入治以后,便该是天生的贵种,祖珽辛苦为官十年,才坐上祠部司郎中的位置,十六岁的高睿空降礼部司郎中,却还让人觉得是亏待了他。

  一想到再过两年,高澄第五子高孝琮满了八岁,便要来礼部历事,总不可能把兵部交给高老五,祖珽大彻大悟。

  朝堂高位就这么多,他难望高隆之等老臣后背,更争不过杨愔、崔季舒等潜邸旧臣,而高澄亲近的子侄兄弟,也要分上一杯羹。

  单凭自己,前途有限,在这个世道,就该找一个主子,才有把持权柄,一展所学的机会。

  四王开府,也为他寻靠主子提供了机会。

  烛火摇曳,祖珽早早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四个名字: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

  他沉吟不语,妻子先前送进门的餐食早已凉透,目光却始终盯在白纸上。

  许久,祖珽提起笔划去高孝璋的名字。

  就明面上看来,高孝璋似乎风头最大,毕竟高氏脱胎于尔朱氏,又是以吞并尔朱氏而壮大,高孝璋作为尔朱荣的外孙,在军方的背景是其余兄弟望尘莫及的,至少契胡人都会无脑倾向于他,又有长子的身份,怎么看储位都非他莫属。

  毕竟高欢在世时始终宣扬,他反的是弑君的尔朱兆,而非恩主尔朱荣。

  但在祖珽看来,这位长子受累于尔朱荣外孙的身份,难登大宝。

  尔朱荣于河阴之变,屠戮满朝公卿,手上尽是血债,尔朱氏与汉化鲜卑、汉人士族结下死仇,否则只是一个元子攸被杀,哪能让河北士族纷纷造反。

  高孝璋凭借他外孙的身份,受了契胡人的青睐,就得承受河阴之变的恶果,其母族为尔朱氏,这是生来就注定的事情,无可更改。

  祖珽知道高孝璋身后有高人为他支招,几乎年年都去拜祭河阴之变遇难者的坟墓,亦与其仅存的舅父尔朱文略保持距离,少有往来,可过往的仇怨哪是这么容易能够消解。

  夺嫡这回事,不在于有多少支持者,毕竟支持者再多,分量也比不过其父高澄的喜好,而在于有多少立场坚定的反对者。

  别的不说,你问杨愔,弘农杨氏被尔朱氏几乎灭族,这笔血债虽然算不到高孝璋头上,但高孝璋若是成为储君,其母族尔朱氏一荣俱荣,眼看着尔朱氏风光无限,这不比让他死还难受。

  如杨愔一般与尔朱氏有血海深仇的可不止一两家,河阴之变足足有两千余公卿大臣罹难,其中既有汉化鲜卑,又有汉人士族。

  当然了,高孝璋自然不乏支持者,毕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说法深入人心,也不是所有文官都与尔朱氏有血海深仇。

  目光落在剩余三个名字上,祖珽一口气将高孝瑜、高孝琬划去,只留了高澄第四子,新受封鲁王的高孝瓘。

  与高孝璋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汉人士族、汉化鲜卑分别倾向于高孝瑜、高孝琬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一个是汉女所生,一个有鲜卑血统,论声势,能与高孝璋分庭抗礼。

  祖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往秦王府、赵王府去凑热闹,相较于三位兄长,门可罗雀的鲁王府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外人觉得鲁王是个小透明,入部历事只不过是其父高澄为了彰显公平,毕竟三位兄长因母族背景,各有势力,至于高孝瓘,其母不过是齐王府的一名侍女,连个姓名都没有,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汉人所生,还是鲜卑、契胡所出,哪有母族势力为倚仗。

  但在祖珽看来,这恰恰就是高孝瓘的优势,遭人无视,便也不会惹人忌恨。

  正如先前所说,储位之争关键在于有多少立场坚定的反对者,谁都不清楚高孝瓘身体里,另一半流的是哪族血液,便也无需担忧他上位之后有所倾向。

  另外三方你争我夺,结下仇怨,或许到最后,这位生母不详的第四子,反而是汉族、鲜卑族、契胡族三方都能接受的人选,毕竟民族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祖珽越想越是动心,觉得自己就如同发现秦异人的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高孝瓘如今无人问津,众人的目光都在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的身上,自己此时去投,凭满腹才学,必定能被引为心腹,委以重用。

  至于吕不韦下场凄凉,最终饮下酖酒自杀,他也不甚在意,那是秦异人早死,与吕不韦有深情厚谊的是秦异人,而非嬴政。

  自己年长高孝瓘近三十岁,想来高孝瓘怎么也不至于走在自己前头。

  当然了,真发生这种事,自己不容于新君,大不了辞官回乡,高家人别的不好说,至少还是顾念恩情的,没看尉景都能善终么。

  既有定计,祖珽开怀大笑,目光落在桌案边缘,才发现了妻子送来的餐食。

  此时屋外夜色深沉,他早已饥肠辘辘,也懒得再让后厨给热热,寒冬时节,一碗冷饭冷菜下肚,却凉不了祖珽那颗热乎乎的心。

  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访

  晋王高孝璋常驻户部已经三天,当初在明光殿上抽到户部,以为能够掌控帝国钱袋子的喜悦早就消失无踪。

  满怀壮志,想要做出成绩给父亲以及朝臣们看,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倒不是高孝璋的能力问题,而是没地方让他施展才华。

  这户部简直就是崔季舒的一言堂,无论大小事务,高孝璋根本插不上嘴,想想也是,户部掌管户籍、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职权如此紧要,又怎会放心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肆意妄为。

  高孝璋也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言学习,那就真的只是跟在崔季舒屁股后面当个小尾巴,听他言传身教。

  要想插手户部具体事宜,必然要等将来高澄考校了他在户部的学习成果再说。

  高澄四子在六部的际遇大差不差,却也各有收获,当然了,收获最大的还是在吏部任职的第三子高孝琬,身处吏部,虽然暂时不能干涉官员升迁、任免,但作为皇子,他能够直接接触到各地、各级官员的档案资料,翻阅过往具体考核成绩,甄别愚贤。

  作为汉化鲜卑与顾念前朝恩情之人投奔的不二人选,高孝琬收获开府之权后,陆续前来投奔之人数不胜数,但他还是维持着求贤若渴的人设。

  在翻阅官员档案时,礼部祠部司郎中祖珽的名字走进高孝琬的视野,连续三次考核,都是最优等次,足以证明其人才干。

  至于偷盗劣迹,他高孝琬胸襟宽广,又怎会在意些许小过。

  下了值,高孝琬派人请祖珽往赵王府一会,高澄念及诸子年幼,需夜宿宫城,却也给他们留了交际的时间,看守宫门的禁军将士会给四位皇子留门到亥时,即晚上九点,过了亥时才会落锁。

  今夜赵王府又设酒宴,高孝琬与众僚属欢饮之余,也在等待祖珽过府拜会,当然了,僚属们饮的是酒,高孝琬才九岁,喝的是茶。

  不只是他,高孝璋、高孝瑜这些日子也是夜夜以茶代酒,与新近入幕的宾客宴饮,以加深感情。

  众所周知,高澄自感为酒色所伤,于是戒了酒,除非是与诸将庆功,或者在军营和士卒同乐,否则是滴酒不沾。

  他自己不碰酒,自然也不许儿子们小小年纪便与酒色为伴,把身体掏空。

  宴会正欢畅的时候,得人回报,祖珽不在府中,据说是拜会鲁王去了。

  “哼,鸡鸣狗盗之徒,有眼无珠。”

  到底才九岁,高孝琬的道行相较两位兄长还是差了许多,一时没忍住气,口出怨言。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般说法显得自己气量狭窄,又云淡风轻的与僚佐们笑道:

  “其人纵有才干,却无德行,注定不能与群贤同列,失之无憾。”

  一时间,赵王府歌舞再起,上下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九岁的高孝琬当然养了不少歌姬舞女,都是这几日进的门,宴席总不能太素。

  有这想法的不只是他一人,四王获赐宅邸,竟相遣人往歌舞坊里挑选美貌女子入府,以声色娱宾,这一点就连鲁王高孝瓘也不例外。

  碰上四位大金主,伎人们的身价连连攀升,高澄怎么也想不到,儿子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兄弟同心,却是齐力拉高了洛阳娱乐业的物价。

  昨日,高澄与崔季舒作伴,微服私访往勾栏里听曲,发现怎么也找不着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只剩了风姿不再的半老徐娘,价格还比往日的贵,内心甚是愤慨,得知是自己儿子们在大撒币,将人都给买走了,却也发作不得,只能丢下了钱,带着满腹牢骚往瑶光寺消气。

  当然了,高孝璋等人府上的歌舞伎女们卖艺不卖身,四人再是拉拢幕僚门客,也不敢把自己府宅弄成一个淫窝,否则名声还要不要。

  其父做世子时,位子稳得很,自然可以不顾及名声,高孝璋等人却还得小心在人前立人设。

  鲁王府中,高孝瓘坐在偏室,安静地享用晚膳。

  他是跟在三位哥哥后头买了不少歌舞伎女,却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也不能说这些时日没人投靠,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四皇子,受封亲王,总有人想碰碰运气,但每每与人座谈后,却发现身负大才,值得自己郑重对待的人一个也没有。

  想糊口饭吃的人,高孝瓘便也收留他们在府中做事,觊觎官位之人,则尽数礼送出府。

  至于身具官身,登门拜访之人,祖珽还是第一个。

  晋王、秦王、赵王,三人哪个不比鲁王看起来有前途,都已经有了官职,谁会愿意打上鲁王党的标签。

  故而当高孝瓘的卫队长高珣听闻下属禀报,得知有人拜会,出门见到下值回家,换了一身常服在门外等候的祖珽时,只以为又是来碰运气的求官之人。

  高孝瓘当然有自己的卫队,高澄不让儿子碰兵权,但也会在宫外为他们调派侍卫,护卫安全。

  对四人也不偏颇,都给划了侍卫百人。

  高珣便是高孝瓘麾下的卫队长,自称是出自渤海高氏,真伪不可知,也无人细究。

  毕竟这年头哪怕本姓徐,都能硬往渤海高氏上蹭,徐某人居然还真入了宗室谱牒,高珣本就姓高,称自己是渤海高氏子弟,总比徐某人要靠谱点。

  虽然高欢、高澄两父子都坚持自己渤海高氏的汉人身份,但在北齐一朝,渤海高氏并不等同与宗室,只有高澄的高祖父高湖的后人才能归入宗室之列,高隆之只是特例。

  “还请小兄弟代为通禀,祠部郎中祖珽求见鲁王。”

  祖珽自报家门,得知是官员拜访,高珣不敢怠慢立即将祖珽请进前院饮茶稍候,自己则入后院为其通传。

  厢房内,正在进食的高孝瓘放下筷子闻讯沉吟道:

  “祠部郎中祖珽?”

  “正是此人,殿下见与不见?”

  高珣再次请示道。

  高孝瓘颔首道:

  “见见无妨。”

  高孝瓘当然知道祖珽,怎么说也是陈元康的挚友,而陈元康是兄弟四人不敢忽视的八人之一,都知道陈元康虽然侍奉祖父高欢多年,却是父亲高澄的铁杆心腹,属于五文三武之一。

  五文即为陈元康、杨愔、崔季舒、崔暹、以及新近调回洛阳任职礼部尚书,身兼侍中的赵彦深。

  三武即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

  八人除崔暹以外,都是高澄初镇洛阳时的文武亲信,与他情谊深厚。

  高孝瓘愿意见一见祖珽,其实也是看在陈元康的面上,毕竟这人鸡鸣狗盗的名声实在太臭。

  高孝琬若不是在翻阅官员档案时,惊讶于其过往考评的具体事迹,认定此人有大才,也不会遣人相召。

  祖珽被高珣带至厢房时,屋内早有婢女收拾了碗筷。

  虽说见惯了他们高家人的俊美容颜,可见到高孝瓘本人,还是震惊于这年仅八岁的少年怎能生得如此好样貌,若非生在帝王家,而是寻常百姓家里,只怕是祸非福。

  不过也只是短暂的失神,祖珽躬身见礼道:

  “下官祖珽,拜见鲁王殿下。”

  “祖郎中无需多礼,请坐。”

  高澄再不重视礼仪,可高孝瓘终究是受过正经的皇子教育,至少在待人接物的礼节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知祖郎中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祖珽扫视了一眼屋中侍奉的奴婢,但笑不语。

  “你等且先退下。”

  高孝瓘挥手让众人在院子里候着,一众奴婢垂首而出,只留了高珣一人挎刀随侍在侧。

  “自古建立储嗣,承祧守器,继文统业,乃国之根本。当今皇后早亡,独留一女,又有四王并立,若不早定宏策,社稷难安。”

  祖珽话才说完,却听高孝瓘笑道:

  “祖郎中这番话应该劝说父皇,何必与瓘言。”

  祖珽不以为意,直抒胸臆,言语中满是自信道:

  “陛下迟迟不立储君人选,无非要于诸王之中挑选最合心意之人,珽此来,便是要助殿下于诸王之中脱颖而出。”

  高孝瓘暗道一句,好大的口气,面上却波澜不惊的笑道:

  “我有三位兄长,聪慧颖悟,皆是一时俊彦,得众人所望,祖郎中若求定策之功,自当寻我皇兄,来我这鲁王府作甚。”

  与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高孝瓘有意储位不假,却也不会轻易与初次见面的祖珽表明心意。

  祖珽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来之前早就摸准了这位鲁王的心思,若无意与三位兄长争夺,这些时日又怎会在刑部苦读律令,研习卷宗。

  这可不像一个无心夺嫡,甘做闲云野鹤的皇子该有的做派。

  祖珽不慌不忙,将昨日自己所思关于储位之争的形势尽数说与高孝瓘,高孝瓘不由咋舌,心道:

  ‘照他这样一说,合着阿母不为外人所知,还是我的优势。’

  此番见解确实不俗,高孝瓘不敢再轻视眼前之人,命人送来茶水,与祖珽坐而对论。

  这年头可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这种习俗始于宋朝,兴于清朝。

  第四百二十二章 广阳公府

  不可否认,无论是原主,还是高澄,都生养了一群聪明儿子。

  《北史》曾评价:‘文襄诸子,咸有风骨,虽然在文雅之道上,不如河间王刘德、东平王刘苍,但他们凭借武艺英姿,能够胜任抵御外敌入侵的重任。’

  高澄诸子亦不差,哪怕是顽劣不堪的第五子高孝琮,只不过是疏于管教,厌学归厌学,倒也能称得上天资聪颖,否则哪来那么多鬼点子作弄宫人。

  高孝瓘能得高澄暗中喜爱,姿质更不必说。

  只不过到底才八岁,面对侃侃而谈,与他纵论古今的祖珽,终于为其才华、见识所折服,口称祖先生。

  若非高澄定了亥时需得回宫的规矩,高孝瓘少不得要学他爹,与祖珽秉烛夜谈,同榻而眠。

  过去也只有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刻意模仿其父,如今高孝瓘也加入了这场小高王模仿秀,执手将祖珽礼送出府,依依惜别。

  祖珽回到府中的时候,早有一封调令在等着他,由吏部尚书崔暹所签,将其由礼部祠部郎中,平调至刑部,任都官郎中。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负责发放衣粮医药,受理他们的诉讼。

  手下有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令史九人,书令史十二人,掌固四人,与祠部等同。

  虽然只是平调,但祖珽难掩心中激动,回到屋中放声大笑。

  这封调令,表面上由吏部尚书崔暹所签,但实质是谁的授意,祖珽又怎么猜不出来。

  自己刚去鲁王府拜门,就立即被调去刑部辅佐,只能说当今天子对待第四子并非漠不关心,恰恰相反,实际上在意得很,否则怎会这么快就有人通报消息,至少鲁王的圣眷一点也不比其他三王差。

  高澄确实在四个儿子的身边安插了探子,想必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毕竟其父是出了名的疑心病重,堪称活曹操。

  探子们有明有暗,明面上的是四位卫队长,故而高孝瓘与祖珽对谈,高珣带刀随侍,不仅是护卫安全,更是要在日后将谈话内容转呈。

  而暗地里的,则是在祖珽入鲁王府后,悄悄将消息传出之人,这些暗地里的探子,可能是随侍亲卫、也会是亲近奴仆、甚至可能是心腹门客。

  当然了,聪明如四王,也不会去追查谁才是暗地里的探子,若是不能保持对父亲的单向透明,又怎能为其去疑。

  高澄今夜与一众心腹在广阳公府做客,一左一右,拥着两名女子,好不快活。

  正开怀听曲的他得知祖珽拜访鲁王,便将陪席的崔暹唤到跟前,授意其手书了这封调令。

  广阳郡公是故广阳文献王元湛之子,原本承袭王爵,高齐代魏以后,依例降爵一等,是为广阳郡公,其姓名过于敏感,与邪教同名,难以见之于世人,便以爵位代称。

  高澄怀中两名女子,一人姓陈,是府上家妓,因相貌美艳,广阳郡公自己都舍不得动嘴,硬生生留到今日小高王来府上寻欢,才送出来陪客。

  另一人自云其名为紫光,是府中婢女,年纪长了陈氏许多,姿容却不逊半分。

  左腿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右腿上坐着一个成熟妇人,皆是美貌不可方物,高澄对那广阳郡公是越看越顺眼,心想着要不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以表示自己善待前朝宗室。

  毕竟只有元孝友、元景安两人受用,怎能彰显他高澄博大的胸怀。

  席间,广阳郡公找准时机,在敬酒时向高澄低声进言,告知陈氏虽为家妓,却是完璧之身,而紫光,谎称婢女,其实是其父元湛的宠妾。

  高澄闻言兴致更浓,对广阳郡公更为亲近,觉得自己今夜应该好好问一问陈氏与紫光,通过走访调查的形式,验证广阳郡公的才能,以安排到合适的职位。

  当夜,高澄夜宿广阳公府,他让儿子们亥时必须回宫,自己在外通宵达旦自然是不受约束的,哪怕高欢从邙山上的坟堆里爬出来,也管不着他。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小高王彻夜问讯陈氏与紫光,二人尖叫连连,到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高澄一身疲惫,却也终于能断定广阳郡公确有真才实学,恰巧祖珽调去了刑部补了空缺,这祠部郎中一职,高澄觉得广阳郡公就很合适嘛。

  高澄夜宿广阳公府,自然有大批侍卫守护,但广阳郡公忠心难得,还是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庶母紫光他原本是想献给尚书左丞宋游道,以作结交。

  但既然天子临时起意,登门拜访,巴结宋游道哪有讨好天子重要,便让紫光假作婢女陪客。

  高澄一夜未眠,但念及今日还有朝会,天蒙蒙亮便打道回府,又命人将紫光送入瑶光寺,将陈氏带回宫中。

  紫光到底是元湛宠妾,广阳郡公庶母,不方便堂而皇之的带走,但留在广阳公府,小高王又不放心,这妇人不只美艳,更有媚骨,一夕之欢,让他回味无穷,唯恐那广阳郡公把持不住,动了他高澄的禁果。

  其实高澄的担心并非多余,关于紫光,原时空还爆发了一场桃色纠纷,只不过他并不知晓,哪能啥事都一清二楚。

  原来广阳郡公将紫光送与宋游道,可往冀州任职时,又将紫光窃走,宋游道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将紫光的身份曝光,世人才知其原来是广阳文献王元湛的宠妾,这件事甚至闹到了朝堂上,弄了个一地鸡毛,两人因此饱受非议。

  宋游道平日里是个什么人设,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却为了紫光不惜声名尽毁,亦可见其姿容绝艳。

  高澄并不知道自己寻欢作乐,反倒拯救了两个人的声誉,其中一人还是自己针对不法官员的头号打手。

  当然了,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以此居功,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作为一个体贴臣子的好皇帝,自己受点累又算什么。

  当天,广阳郡公就受到朝廷征辟,被任为祠部郎中,三日内往礼部就职。

  广阳郡公对此大为悔恨:

  ‘早知道就应该把父亲侧室都送入屋中作陪,说不定这时候都当上了礼部侍郎。’

  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广阳郡公以女色求官的行为只是遭受道德君子的唾弃,但更多的无职公侯,以及不少朝中官员,竟相效仿。

  一面挑买完璧之身的妙龄女子,一面为府中妇人作思想工作,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给小高王双倍快乐,却始终等不到天子登门,原来小高王食髓知味,正与陈氏、紫光打得火热,还要分心应付宫中妃嫔,哪来的精力再去公侯府上偷吃。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北齐的风气,至少高澄一朝是转不过来了。

  昭德四年(551年)一月初七,刚过完年不久,高澄便收到一条好消息,陈氏怀上了身孕,高澄大喜过望,将其由七十二御妻之一,抬为二十七世妇,做了世妇,暂时便升无所升,上头三夫人、九嫔已经满了人,只有一个皇后空缺,陈氏作为家妓出身,除非母以子贵,否则哪轮得到她。

  还不如指望姐姐妹妹们有谁坐了皇后位子,自己再去顶空缺,或者有人红颜薄命,毕竟小高王是念旧情的,除非做出他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然绝不会废贬名位。

  南方萧衍还在硬挺着没咽气,内斗依旧引而不发,宇文泰在西南圈地自萌,专注与云贵高原上的土著打交道,高澄便也有了闲心为自己儿子们考虑婚事。

  高孝璋、高孝瑜四月份就要满十四了,按律法十五岁成年,这婚事也该定下来了,不能再拖。

  高澄找来尔朱夫人、宋夫人、元夫人,象征性地询问她们的意见,在后宫里斗了许多年的三人倒是难得的异口同声:

  “但凭陛下做主。”

  高澄便命人整理官宦、士族女子的名册,年龄限于十五岁以下。

  为高孝璋、高孝瑜自然是要物色与他们适龄的女子,但也要为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将来订亲做准备,故而官宦、士族十五岁以下女子尽皆收录其中。

  不得不说,崔季舒办事是真的周全,他甚至连官员的私生女都给一一统计其中。

  高澄就在名册中发现了大舅子宋钦道的私生女穆邪利。

  穆邪利小名黄花,时年三岁,其母轻霄本是穆子伦的侍女,后被送至宋钦道家中,与人私通,诞下一女,便是穆黄花。

  外人不知穆黄花生父,但肯定不姓穆,种种迹象都指向宋钦道,显然宋钦道的妻子也是信了这种说法,对待母女非常苛刻。

  以上信息,崔季舒都在名册中为高澄一一注明,毕竟给皇子选妻妾,不能单凭名字下结论,还得标注了相貌等诸多信息。

  当然了,年仅三岁的穆黄花,也就得了一个模样可爱的评价。

  高澄当然知道穆黄花是谁,另一时空侄儿高纬的皇后嘛,只不过老九高湛被自己提前弄死了,高纬更不可能出生。

  考虑到穆黄花才三岁,自己五个儿子年纪最小的高孝琮如今都要满七岁了,整整小了四岁,年纪相差悬殊,难为良配。

  高澄想了想,还是留给自己吧,自己也才三十,年龄差距不大,可以先养着。

  正寻思着,突然反应过来:

  ‘我要来名册,不是为了挑儿媳妇么,怎么先给自己找起来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择妃

  作为一名称职的好父亲,高澄一连为自己圈了好几位未来的妃嫔,也终于肯给儿子们挑选王妃。

  真不是当爹的要跟儿子抢,再过十来年,宫中的妇人们大多年老色衰,他总得为自己的幸福打算。

  例如被圈定的名单中还有一名名叫冯小怜的女婴,有道是: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这等红颜祸水,怎能放任她将来蛊惑了自己儿子,诸般罪孽,作为慈父的高澄愿意一肩承担,其爱子之心,天地共鉴,日月可昭。

  收起了略显离谱的自我感动,高澄沉下心来为自己挑选儿媳。

  正所谓娶妻娶贤,纳妾才看相貌,若是乱点鸳鸯谱,给他们指个蛇蝎妇人,家宅又怎得安宁。

  原时空中高孝瑜尸骨未寒,王妃卢氏便构陷婆婆宋太妃,使其被高湛冤杀,这便是娶妻不贤的恶果。

  高澄将名册翻来覆去的看,也终于为他们各自挑好了正妃。

  晋王高孝璋受其外祖父尔朱荣的牵连,难以被汉化鲜卑与汉人士族接纳,高澄便为他指了尚书右丞崔昂之女。

  崔昂与崔季舒、崔暹并称博陵三崔,只不过相较于两位同族,他与高澄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究其根源,还是当年信都建义时,高澄写信诚邀崔昂、崔季舒出山,十七岁的崔季舒持信而来,从此为高澄辛苦奔走,而崔昂并不看好高氏,以闭门读书为由婉拒。

  直到后来崔暹由晋阳来到洛阳辅佐高澄,为其一连举荐崔昂、邢邵、温子昇三人,崔昂才得以入幕。

  崔昂之女年纪与高孝璋相仿,据名册所载,此女秀外慧中,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

  其母闺名卢秀娥,出自范阳卢氏,高澄为长子指了这门亲事,也算是用心良苦。

  祖珽能够看透的事情,他又怎会不知,这才给高孝璋娶个河北四姓五族的嫡系女子,当然了,能否被河北四姓五族为代表的汉人士族接纳,还要看高孝璋自己的努力。

  至于次子高孝瑜,高澄犹豫许久,才为他与尔朱氏订下姻亲,其妃便是尔朱摩女。

  原时空中,尔朱摩女为娄昭君宫婢,高孝瑜与她早有私情,高纬大婚之日,高孝瑜偷偷与尔朱摩女说话,被高湛察觉,赐酒三十六杯,趁高孝瑜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命人下毒,高孝瑜毒发,燥热难耐,痛苦异常,最终投水而死。

  这一世,尔朱摩女还是官宦人家的清白女子,并非罪眷,自然也没有被收入宫中给娄昭君作婢女。

  高澄为二人指婚,也有一番考量,正如让高孝璋联姻汉人士族,盼望他与汉人士族能够缓和关系,高孝瑜娶契胡族尔朱氏的女子也是为他与契胡人牵线搭桥。

  小高王内心固然偏爱第四子高孝瓘,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让他们往六部历练,全凭能力挑选继承人,就得为他们补上因出身背景带来的死穴。

  高孝璋难为汉化鲜卑、汉人士族接纳,高孝瑜也因汉女之子的身份,被契胡、北镇鲜卑轻视。

  从高欢掌权,到高澄建国,这么多年来其实内部矛盾始终存在,对尔朱荣的评价两极分化便是矛盾的外在表现之一。

  尔朱荣在高氏政权下,始终存在两种评价,其一是以包含高欢、高澄父子在内,契胡、六镇鲜卑们普遍对尔朱荣持肯定态度,认为他‘一匡邦国,再造区夏。’

  李百药在《北齐书·魏收传》中道出了原由,即‘高氏出自尔朱’,便也注定了高氏与其党羽必须拼命为尔朱荣洗白,毕竟河阴之变中,无论怀朔集团,或是武川集团,这些人都是具体执行者,也是获利者,在尔朱荣屠戮朝臣以后,空出大量官职,众人尽皆官升五级。

  第二种评价无疑便是负面的,当初高欢授意下属提议,以尔朱荣佐命前朝,宜配食明帝庙庭,来确立尔朱荣北魏柱臣的政治地位,却遭到汉化鲜卑与汉人士族的反对。

  信都建义的元从封隆之便直指‘荣为人臣,亲行杀逆’,指责其溺死胡太后、幼帝、屠杀公卿大臣。

  高氏掌权十九年,其麾下两股政治势力,即包括契胡人在内的北镇鲜卑,与包括汉化鲜卑在内的汉人士族,其隔阂始终未曾消减。

  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二者相安无事,不过是由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发展至今,形成了汉人士族执政,北镇鲜卑掌军的局面,互不干涉。

  而高欢、高澄两父子也利用他们特殊的族属身份,游走于二者之间,平衡术玩得熟练。

  高澄命人往户部、工部分别将高孝璋、高孝瑜二人唤来,又遣人往崔府、尔朱府将崔氏女与尔朱摩女召进宫城,便是要让他们自己看上一眼。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要跟崔氏、尔朱摩女过一辈子的不是他高澄。

  哪怕明知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两兄弟本就不敢反对父亲的安排,更何况高澄为他们安排的王妃人选可谓是煞费苦心。

  但也许是现代人的观念作祟,高澄还是执意安排了这场相亲。

  至于十岁的高孝琬、九岁的高孝瓘、与七岁的高孝琮,高澄心中早有人选,不过三人年纪太小,等过些年再议也不迟。

  崔昂在尚书右丞衙门接到家丁传信,长女被唤进宫中,着实是又喜又怕。

  户部作为六部之一,到底是尚书省下辖机构,崔昂自然知晓崔季舒为高澄收集官宦家清白女子的名册,挑选王妃的事情。

  喜的当然是自家女儿得天子青睐,要收作儿媳,只是暂且不知是嫁给的哪位王爷。

  怕的自然是担心就此卷入夺嫡之争,崔昂的圣眷虽然不如五文三武,却也是仅此于他们的那一批人,如今官拜尚书右丞,在尚书省仅次于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崔季舒、右仆射崔暹,尚书左丞宋游道,哪需要靠参与凶险的夺嫡,来争取高官厚禄。

  当然了,天子赐婚,也容不得崔昂拒绝。

  崔氏与尔朱摩女来到明光殿的时候,高孝璋、高孝瑜还在赶回宫城的途中。

  高澄免去二女的礼仪,仔细打量一番,贤愚暂且看不出来,单论相貌,倒也能配得上自己两个儿子。

  尔朱摩女见高澄久久不作言语,难免胡思乱想,毕竟小高王好色的名头从他十一岁就开始在洛阳城里流传,都传了快二十年了。

  偷偷抬头瞟一眼御座上的天子,心道:

  ‘如此相貌,便是年长了我十六岁,也是值得托付终生的。’

  这般想着,两颊映现一抹红晕。

  小高王如今才三十岁,还处在颜值巅峰的时候,也难怪尔朱摩女能够忽略两人年龄的差距。

  尔朱摩女还在畅想自己的妃嫔生活,崔氏已经壮着胆子问道:

  “敢问陛下唤民女入宫,是为何事?”

  高澄这辈子见多了绝色,各个年纪,各种风情,应有尽有,既然有意撮合二女与两个儿子,便也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来看待她们,眼神清澈,没有一丝邪念。

  小高王好色归好色,却能守住底线,当初郑大车最美好的年纪,他也能够弃之不顾,如今自然也不会对二女有非分之想。

  “今日唤你二人入宫,自是要送上一场好姻缘,朕有长子,名孝璋,从容弘雅,行止有度,可为崔家女公子之良配,又有次子,名孝瑜,聪颖好学,宽厚大度,亦是尔朱女公子之佳偶,朕已命人召其二人入宫,若合彼此心意,今日便将亲事订下。”

  崔氏与尔朱摩女皆瞠目结舌,尔朱摩女心中更隐隐生出些许失落。

  “婚姻但听父母之命,民女不敢自专。”

  崔氏说罢,尔朱摩女随之附和。

  高澄却摆手道:

  “无需过问你等父母意见,但看你们彼此心意,若相契合,便由朕为你等赐婚,若无缘分,更是强求不得。”

  崔氏与尔朱摩女闻言一愣,想不到天子这般好说话,居然还给了她们拒绝的机会。

  但二人听说高澄是为其子作媒,便也认了命,真要敢拒婚,无疑是与高孝璋、高孝瑜结下死仇。

  想想看这等事流传出去,外人会怎样看待,堂堂王爷,天子赐婚,却被女方所拒,认为并非良人,你们俩还争什么储。

  实际上高澄也是对两个儿子满怀信心,才会给予崔氏与尔朱摩女这份尊重,让她们自己决定嫁与不嫁。

  相貌自不必说,虽然不同于四弟高孝瓘男身女貌,长相柔美,却也似其父,称得上美姿仪。

  毕竟如高洋一般基因突变也只是极少数的情况。

  没让崔氏与尔朱摩女等候太久,高孝璋与高孝瑜在殿外整理了衣冠求见。

  才一进门,高澄便为二人说清了状况,为他们彼此介绍。

  崔氏、尔朱摩女自不必多说,兄弟二人贵为亲王,无论出身、相貌都是上上之选,望着高孝瑜结合了高澄与宋氏基因的相貌,尔朱摩女早就将不能为妃嫔的失落抛在了脑后。

  而高孝璋、高孝瑜听说是博陵崔氏女与契胡尔朱家的女子,也能猜到父亲的用意,心中满怀感激,哪怕二女相貌丑陋,也得硬着头皮娶进门,更别提二人身段模样也都符合自己心意。

  两门亲事,便由高澄做主,在这明光殿里定了下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兄妹

  “夫人!定下来了,是尚书右丞崔昂之女,晋王妃出自博陵崔氏!”

  人未至,声先达,宫婢气喘吁吁的闯进门,尔朱英娥闻言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

  河北四姓五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渤海高氏,文职之中,以博陵崔氏最受重用。

  渤海高氏在高乾、高慎相继病故以后,族中扛鼎人物剩了高敖曹、高季式,都是军中将领,少有文职高官。

  人家高隆之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北齐宗室,是皇族,你渤海高氏就不要来碰瓷高隆之了,真不熟。

  反观博陵崔氏,崔季舒官拜左仆射兼户部尚书,崔暹任右仆射兼吏部尚书,谁都知道高隆之以后,尚书令的人选必然是二人之一。

  尔朱英娥很清楚,博陵崔氏是高孝璋最适合的联姻对象,只是遗憾娶的不是崔季舒、崔暹的女儿。

  当然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崔季舒、崔暹一个掌控户部,一个掌控吏部,夫妻十九年,尔朱英娥深知,高澄怎么可能允许高孝璋与他们做成一对翁婿。

  心情大好的她也不吝啬,随手在匣中取了一支玉簪赏赐宫婢。

  “去将晋王妃唤来,让我好好瞧瞧。”

  尔朱英娥倒不在意崔氏的相貌、人品,她看中的是其家世,有心与崔氏亲近一番。

  宫婢匆匆告退,不久,又回来禀报:

  “晋王与秦王两位殿下携了王妃拜谒太后去了。”

  尔朱英娥不以为忤,却又好奇起秦王妃是哪家闺女。

  宫婢稍有迟疑才答道:

  “是夫人本家,尔朱氏的女子,尔朱摩女。”

  尔朱英娥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给高孝瑜指婚尔朱家的女子,这不是在挖璋儿的墙角么。

  ‘这该死的平衡之术。’

  尔朱英娥在心底抱怨一句。

  殊不知宋氏也与她是同样的心情,而元仲华更是愁眉不展,长子、次子都有了好姻缘,自己所生第三子高孝琬却还没有着落,怎能不让她烦闷。

  高澄将元仲华抱在怀中,看她神色怏怏,附耳笑道:

  “琬儿才十岁,你又何必着急,况且我自有考量,会为他寻摸一门好亲事。”

  说罢,顺势含吻她的耳垂,元仲华也动了情,她得了高澄的承诺,便不再分心高孝琬的婚事,转过酥麻的身子,双唇热情地回应。

  宫婢们见状,纷纷垂首而退,为二人将寝宫的房门合上。

  次日,即昭德四年(551年)正月初八,高澄正式昭告天下,拣择崔氏为晋王妃,尔朱摩女为秦王妃,将在两位皇子年满十六岁后,出阁成婚。

  男女年满十五岁便算成年,那是律法的规定,但兄弟子侄必须年满十六岁才能近女色,也是高澄的坚持。

  高孝璋、高孝瑜订下亲事,祖珽却犯了难。

  前不久才与鲁王殿下分析了晋王、秦王各自出身背景的死穴,如今天子便亲自出手,以联姻的方式为他们打开局面,这帝心究竟落在哪位皇子身上,让他摸不准。

  但已经投奔鲁王,此事也被天子知晓,自然容不得更改。

  “祖先生无需为此挂怀,父皇自有安排。”

  刑部都官司厢堂内,八岁的高孝瓘反倒宽慰起了祖珽。

  许多事情祖珽不知晓,但高孝瓘认为父亲既然怂恿自己参与夺嫡,自会维护竞争的公平,两位兄长因联姻,多有裨益,父亲肯定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但愿如殿下所言。”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自汉魏以来,元宵张灯渐成风气,才是黄昏,便已经是万家灯火。

  高澄作富贵公子打扮,在尧师等人的严密护卫下,游走在洛阳城的街巷中。

  原本是要往歌舞坊里听曲的他途经宋钦道府前时,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宋钦道正与家人开宴赏月,忽听管事禀报,平秦郡公高归彦在府外求见。

  这可是稀奇事,除公务以外,自己与高归彦素无往来,好端端地怎会登门拜访。

  但人家都到了府外,总还是要见上一面,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皇叔。

  高归彦比高澄小了三岁,但论辈分,还真是高澄叔父,与徐……高隆之不同,高归彦是高欢正儿八经的同族兄弟。

  高湖生子高真、高谧、高稚,高真是高归彦的祖父,高谧是高欢的祖父,便是高谧老儿犯了事,流放怀朔,才给了高家父子特殊的族属身份。

  高归彦入朝后官拜吏部侍郎,当年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高归彦配合高澄拿下晋阳,凭着这份功绩,他在高澄一朝混得如鱼得水,只是与族兄高岳一家关系不睦。

  宋钦道是走的科举入仕,考的刑名科,与祖珽等人都是第一届科举出身,在同科之人都在郎中之位上勘磨的时候,他已经凭借堂妹宋夫人,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子,至少在官阶上与高归彦平级。

  却也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

  可一见到来人,却傻了眼,这哪是平秦郡公高归彦,那含笑打量自己的,可不就是当今天子高澄。

  “陛……”

  宋钦道正要行大礼,却被高澄所止:

  “归彦冒然登门,还请宋侍郎莫要见怪。”

  怎么说也在宦海沉浮十年,宋钦道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改口道:

  “仁英(高归彦字)兄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有怪罪的道理,请进,请进。”

  高澄只带了尧师以及几名忠勇亲卫随宋钦道进门,其余卫士则在门外守候。

  宋钦道命人为高澄设座,自然是客座首席。

  通报过姓名,高澄望着一屋子宋钦道的妻妾儿女,客套道:

  “早知道钦道兄开设家宴,归彦就不该上门叨扰。”

  “上元佳节,贵客临门,才配得上今夜好酒好月。”

  宋钦道双手举盏,陪笑恭维,惹得家人大感诧异,哪怕这高归彦是皇亲国戚,家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点。

  高澄端起了酒盏对道:

  “难得好时节,今夜便与钦道兄一醉。”

  宋钦道饮下一杯,又道:

  “好酒好月若无好颜色,岂非荒废了好时光,来人,将府中的歌姬舞女尽数唤来助兴。”

  说罢,又对席间自己最宠爱的小妾穆仪道:

  “平秦公是我至交好友,你当好生陪侍。”

  此话一出,在场家眷无不震惊,莫非家主今日犯了浑,哪有让宠妾陪客的说法。

  当然了,也就是宋钦道之父宋纪死了快三十年,留下的庶母一个个年老色衰,否则他还真要学一学广阳郡公。

  身为姬妾,哪违逆得了家主,不过来客相貌俊美,却也冲淡了心中的不愿,穆仪端起了酒盏,款款走向高澄。

  “这……使不得,使不得。”

  高澄嘴上推辞,身体却很诚实的往旁边挪一挪,给穆仪留出位子坐下来。

  宋钦道还在上头看着,穆仪不敢放浪形骸,虽与高澄陪坐,倒也留了不少空隙。

  “平秦公,请满饮妾身杯中酒。”

  哪怕举止得体,可那娇滴滴的模样,落在宋钦道的正妻眼中,暗骂道:狐媚荡妇骚蹄子。

  她望了一眼宋钦道,却见丈夫神色自若,毫无异样,更是气恼。

  殊不知宋钦道已经在思量,要不要再让女儿作陪。

  高澄喝下穆仪的敬酒,好奇道:

  “我听闻钦道兄还有一女,小名黄花,今夜怎不见她出席?”

  此话一出,瞬间冷场,宋钦道妻子的脸色更是难看,若是做得了主,她早就下了逐客令。

  来客提起宋府家丑,让众人觉得这位平秦郡公着实不懂礼数,宋钦道感受到妻妾儿女们的目光,却是恍若未觉,他笑道:

  “黄花年幼,我又公务繁忙,疏于管教,前些时日冲撞了嫡母,如今被我关在后院,既然仁英兄要见,宋福,还不快快将小姐带来见客。”

  咔嚓一声,却是宋钦道妻子手中的筷子被折断了。

  若是将穆黄花带出来见客,无疑便坐实了她宋府千金的身份,她再也不能忍受,将管事宋福喝住:

  “哪家的小姐!家主血脉皆在院中!”

  宋福不敢得罪主母,又望向宋钦道。

  “还不快去!”

  哪怕平素再是惧内,宋钦道也不敢在高澄面前丢这个人。

  宋福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了后院。

  “宋钦道!”

  “给我住嘴!”

  宋钦道一声大喝,吼得妻子发愣,成亲快三十年,丈夫何时这般硬气过。

  哪怕平素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这位宋府主母面对宋钦道的怒火,却也蔫了。

  宋钦道惧内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女儿都不敢认,还得给她取个穆姓。

  穆黄花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被宋福牵来院中,乌黑的双眸满是惶恐与不安。

  ‘生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高澄打量着穆黄花,心中暗赞道。

  宋钦道将穆黄花招致身前,为她介绍道:

  “黄花,这位是为父挚友,你需事之如叔父。”

  也许是自小受人冷眼,穆黄花格外乖巧懂事,她奶声奶气地对高澄行礼道:

  “黄花拜见叔父。”

  “莫要说什么叔父,宋侍郎年高德劭,是我敬重的长辈,不如你我就以兄妹相称。”

  三十岁的高澄对三岁的穆黄花笑道。

  说罢,看向宋钦道:

  “宋叔父以为如何?”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戏

  宋钦道还能怎么看,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呗。

  前脚还在喊钦道兄,转脸就成了宋叔父。

  呸!禽兽!

  心底吐槽之余,宋钦道朗声笑道:

  “老夫才微德薄,本不敢以叔父自居,不过确实虚长许多年岁,却也当得起这声叔父,黄花,还不快向你兄长见礼。”

  一会儿叔父,一会儿兄长,着实让小黄花大开眼界,不过宋钦道惧内归惧内,在其余家人面前总还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颇有威严。

  “黄花见过兄长。”

  高澄瞧着穆黄花一身粗衣,作丫鬟打扮,也能猜到这私生女在宋府的日子不好过,否则又怎会姓了穆。

  “无需多礼。”

  说罢,高澄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穆黄花:

  “初次相见,正逢佳节,未备厚礼,便以此物相赠。”

  小黄花不敢收,她回头望了一眼所谓的父亲。

  “既是平秦郡公相赠,你便收下吧。”

  宋钦道面上说得云淡风轻,内里却骇讶不已,他摸不准究竟是高澄自己看上了自己的私生女,还是要将她选作儿媳,却知道自此以后自己不能再将这对母女视作家丑,得善待她们。

  然而穆黄花却迟迟不肯接玉,宋钦道正要催促,却听小黄花喃喃道:

  “我不要礼物,我要阿母。”

  高澄将玉放在桌上,对身旁的穆仪道:

  “你且退下。”

  穆仪闻言一怔,望向主座的宋钦道,宋钦道朝她挥挥手,穆仪赶紧起身对高澄施了一礼,回去自己座位,却也如蒙大赦。

  若今夜真的需要以色娱客,难免家主落下心结,将来若因此失宠,也只得徒呼奈何。

  高澄并不在意穆仪心中的看法,他今夜临时起意,就是为了帮穆黄花确定宋家女的身份,让她母女的日子好过一点,否则也不会开口就问宋钦道还有一女,为何不见。

  “来,且先坐下,稍后会有人将你阿母寻来。”

  小黄花听闻能见到母亲,乖巧地坐在穆仪原先的位子上。

  无需高澄另做吩咐,宋钦道已经着人去寻轻霄。

  小黄花很努力的不去看桌案上的美食佳肴,可味道却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咕噜’,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

  她昨夜闹腾着要见母亲,被人锁在了柴房,到现在还没进食。

  高澄默不作声地割下一块羊肉,递给小黄花。

  小黄花睁着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一时不敢接。

  “我手是干净的,入席前洗过了。”

  高澄笑道。

  小黄花当然不是嫌弃高澄手脏,宋钦道要催促,却被高澄瞪了一眼,也将嘴闭了起来。

  在场众人大感惊诧,此前家主对这位平秦公还只是让人觉得姿态恭维,如今一看,怎么觉得家主对他很是畏惧,大家都是侍郎,何至于此。

  小黄花肚子确实饿得狠了,一番犹豫后,她终于接过,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谢谢。”

  羊肉还在嘴中咀嚼,小黄花含糊不清地说道。

  高澄越看越觉得可爱,将碗筷摆在小黄花身前,用一双干净地筷子为她夹菜,席间众人就看着他们好似一对父女相处,尽皆默不言语,先前唤来的歌姬舞女也不敢登场,唯恐叨扰了兴致。

  宋钦道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作为宫里宋夫人的堂兄,秦王的堂舅,又是刑部侍郎,对待这位平秦郡公尚且伏低做小,甚至为此难得的振作家主威仪,大喝主母,心知这位平秦郡公不是自己所能得罪。

  高澄一个劲给她夹菜,小黄花也狼吞虎咽吃得急。

  “去端碗茶水。”

  高澄对身侧的尧师吩咐道。

  回过头来,小黄花已经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

  高澄问道。

  小黄花摇摇头。

  “那怎么不吃了,是不合口味?”

  “味美,想留给阿母。”

  小黄花盯着碗里的荤素菜肴,轻声道。

  高澄下意识想抚摸她的头顶,却记起才割了肉,自己满手的油,便要把手收了回来。

  “你尽管吃,会有人为你阿母准备菜肴。”

  小黄花却始终不肯动筷,止了饥饿的她只想着见母亲。

  看着眼前依恋母亲的小女孩,高澄不知道原时空中穆黄花经历了什么遭遇,才会在原时空中对生母轻霄不予理睬,也许是童年的阴暗,让她向往权势,于是以陆令萱为母,当穆提婆为家人。

  当轻霄被人带来院中的时候,引起一阵惊呼,高澄亦暗自皱眉。

  一张原本美丽的容颜,却被人刻下一个宋字,还未结痂,血肉狰狞。

  “阿母!”

  小黄花起身冲到轻霄怀中,纵使容颜被毁,那也是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高澄对宋钦道沉声道:

  “这便是宋侍郎所言自幼疏于管教,以致冲撞嫡母的原因?”

  宋钦道听出了高澄语气中的怒意,初春时节,寒气未消,他却开始后背冒汗,自己忙于公务,又有惧内的毛病,对家务事素来少有过问,也只是听府里的心腹说起妻子昨日捉了轻霄,黄花吵闹着要寻母亲,被关去了柴房,也没当回事。

  一个婢女,一个被自己视为丑事的酒后产物,哪值得他去关心,他儿女可不少。

  眼见来客似有怪罪之意,宋钦道的妻子再也忍不了了,这不摆明着冲自己来的么,平素作威作福惯了,觉着这平秦郡公再怎样,也无权过问她宋府的家事。

  “宋府家宴,平秦公冒昧登门,本就不该,家主以礼相待,平秦公却置喙府中家事,善客恶客,平秦公当有自知之明。”

  一番话说完,被挖苦的高澄还没有反应,一旁的宋钦道却坐不住了,他拍案喝道:

  “住嘴!你这毒妇!我本以为你持家有道,便醉心于公务,不曾想你却因妒毁人容貌,恶毒如此,仍不知羞愧,平秦公仗义直言,你竟然还敢口出恶言,天理难容!国法难容!家规亦不能容!”

  宋家主母懵了,自己作为嫡妻,教训连侧室都算不上的婢女,只是往她脸上刻字,又不是虐杀奴婢,关国法什么事,家规?宋家何时有过这种规矩,宋家家规不就是自己说了算么。

  “宋钦道,今日有外人来访,我三番两次忍让于你,给了你脸,你还蒙了心不成,还敢拿国法家规来压我。”

  到底是位悍妇,这气势就是比宋钦道足,若在往常,宋钦道也就软了,他惧内也不是没有原因,妻子是清河崔氏的嫡女,清河崔氏在北魏时是汉人四姓,在东魏、北齐便是四姓五族,这门第要比广平宋氏高了许多。

  在家中时就是刁蛮小姐,过了门,因宋钦道父母早亡,更是嚣张跋扈。

  宋钦道被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你骂得再难听,看在你宗族的面上,我也就忍了,今时不同往日,天子当面,我若是被你唬住,只怕这仕途也走到头了。

  “休妻!我今日便要休了你这毒妇!”

  “宋钦道!你敢如此待我!”

  宋家主母闻言怒不可遏,叉着腰,便如泼妇骂街的模样,喝骂宋钦道之余,历数自己嫁入宋家以来所作贡献。

  儿女们也跪在宋钦道面前苦苦哀求,其余侧室虽然有心看热闹,盼望着宋钦道真的支棱一回,休妻,再从她们之中寻人扶正,可也害怕正妻事后报复,人家敢把轻霄的脸给毁了,自然也能毁了她们的容貌,便也纷纷假惺惺的从中劝和。

  高澄没想到自己还能看上这么一场大戏,与端来茶水的尧师耳语几句后,便招呼小黄花母女入座,与他一同瞧热闹。

  小高王的幸灾乐祸压根不加以掩饰,正巧被痛骂宋钦道的宋家主母瞟见,她不敢再骂高澄,毕竟方才宋钦道的反应真的把她吓到了,转而拿轻霄母女撒气:

  “贱婢!家宴哪有你坐的位子,你个勾引家主的骚浪蹄子,还不带了贱种滚回柴房去,瞧你那丑模样,莫要污了大家的眼!”

  女人最在意自己容颜,轻霄被如此辱骂,尤其是那句丑态污人眼,更是让她无地自容,便要牵着小黄花离席。

  但是小黄花却不肯走,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

  过去所谓父亲对待自己是个什么态度,瞧瞧她这身丫鬟的粗布衣服就知道,今日却有这般反差,甚至为了母亲被主母折磨而发难,可不就是因为这位兄长。

  她本就聪慧,否则也不能从罪眷宫婢走上皇后的宝座。

  自小受人白眼、欺凌,生活环境也让她少了这个年纪的懵懂无知。

  “是父……父亲应兄长所请,让阿母来此,要走也该是由父亲或者兄长发话。”

  忍着心里膈应,将父亲二字说出口,小黄花倔强道。

  但轻霄自觉不能再待下去,先前众人望见她脸上伤势,那厌恶的表情都被她看在眼里,哪怕是小黄花所言的兄长,也是皱眉,内心的敏感与自卑让她只想尽快逃离。

  “且坐无妨,我已经让人去请全翁为夫人诊治,或有复原的机会。”

  高澄安慰道。

  “妾身身份卑微,不敢当夫人之称,敢问公子所言全翁,可是全公全元起?”

  轻霄满怀期盼道。

  “正是!”

  高澄颔首。

  第四百二十六章 著史

  小黄花能看透的道理,轻霄也懂,她不清楚这位‘平秦公’的具体身份,甚至所谓平秦公,还是从主母口中听来。

  也不知晓他有什么目的,但能知道他对自己母女怀有善意,是为她们撑腰来的。

  瞧瞧正吵闹得不可开交的宋家夫妇,就连宋钦道都有了个男人样,这可是轻霄被穆子伦赠送给宋钦道以来,她从未见过的。

  轻霄于是坐回到了小黄花的身边,小黄花夹起菜肴喂到嘴边,轻霄拢起头发,凑嘴吃下,母子俩其乐融融的模样让身旁的高澄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忽略了轻霄脸上可怖的伤痕。

  尧师将全元起带到宋府的时候,宋家夫妇早已经停止了争吵,相互置气的两人还是起身向他见礼。

  全元起不只是一名医官,高澄九年前将他从江南绑来北方,为了让他一心为自己做事,许诺以著书之功,为全元起请封县伯,食邑五百户,若他愿意担任医舍舍长一职,教授医术,只需三年时间,便以教化之功,为他请侯爵之封,若有一日桃李满天下,则以济世之功为其请公爵之封。

  这张大饼也不是空画,公爵还差了点,但六年前高澄便兑现承诺,授予全元起县侯之位。

  宋钦道职位虽高,爵位却低,只是最低等的县男,这也正常,毕竟文官难立军功。

  全元起与宋氏夫妇相互见礼,又来到高澄面前,口称平秦公。

  在来的路上尧师便已经将高澄伪冒身份一事告知。

  高澄与他寒暄了几句,便为轻霄引见,全元起仔细查验轻霄脸上的伤势,而高澄也在打量全元起身后十岁的少年。

  少年作药童打扮,他清楚眼前人的身份,顽皮的朝高澄眨眨眼,对这位北齐天子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显得极为亲近。

  高澄也不恼,招呼少年近前,亲切地问道:

  “前段时日与全翁游历关中,可有收获?”

  “见了许多疑难杂症,也认了许多药草。”

  少年乖巧回答道。

  高澄闻言,大为满意,他勉励道:

  “学无止境,切不可有自满之心,若遇到了不懂之事,当勇于提问,虚心求教。”

  少年连连点头,将高澄的教诲铭记在心。

  不远处的宋崔氏见到这一幕误以为少年是这位平秦公的子侄辈,说对也对,高澄一直将少年当子侄辈看待,少年姓孙,名思邈,便是九年前高澄从关中抱来,交由全元起诊治的婴孩。

  孙思邈自记事起便在高澄的安排下跟随全元起学医,他在医学上的天分,连全元起都赞不绝口。

  出于高澄的授意,以及对孙思邈天分的爱惜,全元起对他可谓是倾囊相授,当然了,学医不能只学理论,更少不得实践。

  自七岁起,孙思邈便告别父母,时常跟着全元起游历各方,接触疑难杂症,当然了,高澄对两人在乎得很,始终派遣侍卫随行。

  自家之事自家知,就高澄日常的荒淫生活,也就只能指望全元起、孙思邈这对师徒给自己食疗、药疗来延寿了,否则还真不一定比他爹高欢活得长久。

  贺六浑四十四岁走的,高澄也知道自己问题所在,但就是戒不了。

  “全翁,轻霄夫人脸上的伤势可有痊愈的机会?”

  高澄见全元起瞧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

  全元起叹息一声,让轻霄与穆黄花的心都纠了起来。

  “平秦公且放心,看似严重,但也只是伤及皮肉,只需敷药半月便可痊愈。”

  不是,那你叹息个什么劲,合着这毛病自古有之,高澄好一阵无语。

  “如此,便有劳全翁了。”

  “举手之劳而已。”

  旁边的轻霄母女听了两人对话,也是一脸喜意,哪个女人愿意顶着可怖的伤疤过一世。

  全元起转身对轻霄叮嘱道:

  “往后我会让门下弟子每日送药上门,贴敷在伤口即可,谨记敷药期间莫要让伤口碰了水。”

  轻霄带着黄花下拜,哽咽着连声谢恩。

  全元起赶忙扶起二人,笑道:

  “无需多礼,老朽不过受人之托而已。”

  轻霄便要再谢高澄,可他已经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宋钦道的妻子宋崔氏。

  “你为主母,便能在婢女脸上刻一个宋字。”

  高澄边说边走,来到了宋崔氏面前。

  “你……你要作甚。”

  宋崔氏略显慌乱,她看向丈夫求助,宋钦道却置若罔闻。

  高澄凑近身子,用只有宋崔氏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

  “朕为天子,又能否在你脸上刻一个高字。”

  ‘噗通。’

  宋崔氏跌坐在席上,她终于明白丈夫今日种种异常,恐惧得肝胆尽丧。

  “陛……”

  正要开口求情讨饶,却被高澄狠狠一瞪,又住了嘴。

  “莫要惧怕,玩笑而已。”

  高澄莞尔一笑,直起腰身却板了张脸道:

  “宋侍郎是朝廷命官,便该有官员的体面,宋夫人动辄呵斥,成何体统,若被陛下知晓了,只怕宋侍郎的仕途都要为夫人所累。”

  “妾身,妾身知道了,谢平秦公教诲。”

  宋崔氏再也没了此前的悍妇模样,唯唯诺诺仿佛换了一个人。

  其实正如宋崔氏所言,她是主母,在一个奴婢脸上刻字,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无论此前的《太昌律》,还是如今奉行的《齐律》,都只规定主家不得虐杀奴仆、婢女,没闹出人命,官府也不会过问。

  当然了,高澄也可以给宋崔氏脸上刻字羞辱,但他这人最讲规矩,既然没有触犯律法,他也绝不会动私刑,况且也要给宋钦道一份脸面,自然不会难为宋崔氏。

  高澄走到自己座位前,拿布擦干净了手,拿起了此前放在桌上的玉佩,再次递给小黄花,笑道:

  “如今母亲也见到了,可以收下这份见面礼了吧?”

  小黄花看了一眼母亲,轻霄的目光中满是慈爱:

  “快收下吧。”

  “谢谢你。”

  小黄花道了一句谢,将玉佩接过。

  “我与户部尚书崔季舒有旧,日后若有委屈要与我说,你便持这块玉佩去寻崔尚书,他自会带你来见我。”

  高澄拍了拍跟前的小脑袋,笑道。

  小黄花点点头,很宝贵的将玉佩收在怀中。

  “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高澄伸了个懒腰,对正要起身相送的宋氏夫妇道:

  “今日叨扰了府上雅兴,无需再送。”

  又指了指自己桌上,说道:

  “一桌子菜肴不能浪费了,不如就让轻霄夫人与黄花入席吧,你说如何,宋夫人?”

  “自然,当如平秦公所言。”

  宋崔氏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水,赔笑道。

  宋钦道难得拿出一番家主的姿态,对轻霄母女道:

  “今日家宴,你们母女还不快入席同乐。”

  小黄花不懂其中意味,一屁股坐了下来,贪婪地吃着各种美味菜肴,她先前根本没吃饱,就为了给母亲留菜了。

  轻霄却清楚,家宴入座同乐,这代表宋府接纳了她们娘俩,女儿不再是私生女,自己也能得到妾室的名分。

  她满含感激地望向走到院门处的高澄,恰逢高澄回头,只见他笑道:

  “穆黄花,确实是个好名字。”

  说罢,和全元起,孙思邈一同在尧师与侍卫们的护卫下,扬长而去。

  回到宫城时,天色已黑,按顺序今夜要到元明月的寝宫歇息,高澄径直往明月姑姑的住处走去。

  进了门,便看见小胖子高孝琮在啃鸡腿,兄弟五个,就他一人肥胖,也是有原因的。

  元明月先前听闻高澄出宫,以为他今夜要宿在瑶光寺,便也没把高孝琮赶走,此时看到高澄进门,着实惊喜得很。

  高澄坐到高孝琮身边,自言自语道:

  “唉,今日还未用晚膳,腹中饥饿。”

  高孝琮闻言,赶紧将盛放鸡腿的碗搂在自己怀里,唯恐被其父抢了去。

  要搁在以前,这小崽子护食,高澄也就一笑而过,可先前小黄花咽着口水为轻霄留菜的模样犹在眼前,高澄是越想越气。

  打儿子嘛,高家老传统了,当年贺六浑揍他,那可是直接用脚踹,高澄明显比他有分寸多了,就照着肉多的地方打,高孝琮多灾多难的屁股又遭了罪。

  翌日,宋钦道向洛阳好友广发喜帖,要将轻霄抬为妾室,喜事定在半月以后,也向外界承认穆黄花宋家女的身份,只是分明认了亲,却还是姓穆,着实让许多人觉得古怪。

  与此同时,外界也有风言风语流传,据说是平秦公高归彦恶客临门,垂涎轻霄美色,欲强夺此女,宋钦道不得已,只能将轻霄纳为侧室,以免她被高归彦凌辱。

  高归彦听闻这则消息人都是懵的,昨夜元宵佳节,他一直在府里与宾客宴饮,什么时候去过宋府,那轻霄又是谁,他压根没见过。

  身为当朝皇叔,平白受了这种污名,高归彦哪忍得住气,当天便气势汹汹去刑部,誓要找宋钦道讨个说法。

  外人也不知宋钦道屏退文吏后,与高归彦说了什么,反正出了刑部衙门,高归彦也蔫了,不再反驳流言,听之任之。

  不过今日休沐的高归彦回到府里却开怀畅饮,什么叫给皇帝背锅,这叫简在帝心,没见天子要冒名身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高归彦么,这不得多整几杯酒庆祝一下。

  高澄听说了外界消息,只是笑了笑,并未再往心里去,处理奏章之余,疲惫了,便又翻起了张师齐献上的《魏书》。

  不得不说,张师齐编写的这本小说,呃……这本史书,还是很有看头的,许多地方有别于过往史书,比如在帝王本纪之后,第一篇传记便是《忠臣列传》,此传第一人名唤高欢,又称贺六浑,第二人便是尔朱荣。

  北魏有这两位忠臣,也算坐享齐人之福了。

  洗白尔朱荣,便是高澄交给张师齐的一项政治任务,他完成得很不错,例如河阴之变,便是贺拔岳、贺拔胜等人自作主张,溺死胡太后与幼帝,又屠杀文武百官,想要强行给尔朱荣黄袍加身。

  作为北魏忠臣,尔朱荣拔刀横于脖颈,宁死不受,言称众将若是逼迫,他便要自刎以明心意。

  正僵持的时候,北魏另一位忠臣高欢提议拥立长乐王元子攸,才让这场闹剧收场。

  尔朱荣念及贺拔兄弟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河北、关中、青州等各地叛乱,正是用人之际,便也没有事后追责。

  总之,河阴之变,那都是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俩带着武川人干的,怀朔人与契胡人压根就不知情,那天他们早就睡了。

  其实要按照张师齐的心意,小高王自然也要名列其中,只不过在审稿阶段,还是被高澄自己给划去了。

  至少贺六浑、尔朱荣没有篡国,弄进《忠臣列传》,厚着脸皮倒也说得过去,大不了编点故事,比如高欢临终之际,苦苦劝说,让高澄安心侍奉元氏,不得篡国,是元善见与文武百官,以及天下百姓非逼着小高王上位,高澄不得以而为之。

  反正这些年高欢的遗言,高澄这个大孝子是张嘴就来,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快弄不清了,至于高欢为何能在短时间内交待那么多事,就不兴人嘴皮子利索吗?

  高澄嘴上嚷嚷自己是元魏最后的忠臣,但多少还要点脸,真把他列入忠臣传,只怕传到南梁,会把吊着一口气的萧衍给活活笑死。

  张师齐在编修《魏书》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让高澄在翻阅时,就其故事性大呼过瘾。

  有功就要赏,这历来是小高王的原则,高澄以著史之功为张师齐赐侯爵,有感于张师齐严肃的历史观与出众的史德,高澄又将修国史的任务交给了他。

  修国史可不是轻松活,有人修着修着,就把九族给修没了。

  面对高澄务从实录的交代,张师齐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回到府中,张师齐提笔就来。

  什么?查阅史料?

  作为一名优秀的史学家,他张师齐著史,哪用得着这般东西。

  只见文稿上,开篇就是高欢之母梦与神遇,合而有孕……

  第四百二十七章 老将

  高澄并不关心自己祖父是谁,张师齐不过是写梦中受孕,总没有班固在《汉书》中开篇就为刘邦的身世安排了一场NTR情节离谱:

  ‘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不过是神化君主而已,这些创业、开国之主出生时不整点异象,怎能显得天命所归。

  当然,大多数要么是红光满屋,要么是紫气充庭,如班固一般写成蛟龙之子,还得让人丈夫亲眼目睹受孕的,终究只是少数。

  高澄放下手中的《汉书》,暗赞一句:

  ‘还是班先生会玩。’

  心腹宫人见他的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开,赶紧禀告道:

  “陛下,銮驾已经备好了。”

  “走吧,也该看看军中儿郎了。”

  说罢,高澄起身走下御阶。

  依旧是护军将军尧师领侍卫千人护送车驾随行。

  尧师相较于其父城平王尧雄,并没有多少能力,称得上虎父犬子,但胜在忠心难得,早在尧雄在世时,就充任高澄身边的库直,即贴身侍卫,与他关系密切。

  在先后将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尉兴庆四代亲信都督调往军中领兵,就连纥奚舍乐、尉兴庆等贴身侍卫也被派往陕、广、梁三州担任练兵将领以后,尧师已经是担任护军将军最合适的人选。

  做护卫工作,哪怕能力不济,副将也能为之查漏补缺,最重要的还是忠心,而这恰恰就是尧师最值得称道的一点。

  高澄看着尧师依稀与其父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与尧雄的过往种种回忆,又涌上心头。

  尧雄去世也有九年了,高澄做世子的那些年,麾下将领论战功,尧雄当为第一。

  如今尧师年过三旬,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这件事高澄也有责任,尧雄为他镇守豫州近十年,妻儿留在洛阳为质,以致尧师无人督教。

  “尧护军,明日带你长子入宫给朕瞧瞧,朕生养了一屋子公主,对各家才俊也得上点心,免得将来择婿时手忙脚乱,女儿所托非人。”

  巨大的惊喜落在尧师头上,险些将他砸晕,高澄这话再浅显不过,有意让其子尚公主。

  女儿嫁皇子或许会卷入夺嫡的风险,但儿子尚公主,则是美事,毕竟除了高孝琮,其余皇子都没有同母的姊妹,而高孝琮的同母姐高宓也早就许给了段韶之子段懿。

  况且北齐一朝也没有驸马不得手握重权的规定,如今的中书令杨愔不就有一个驸马身份么,娶的还是高澄嫡亲二妹。

  尧师跪地谢恩,高澄将他扶起,拍着肩膀勉励道:

  “朕之所以未将城平王(尧雄)供入太祖庙庭,便是有心让其与朕在百年之后作伴,共享香火,尧护军也当努力,将来父子同入庙庭,也是一段佳话。”

  尧雄作为高澄麾下的重要将领,自然不会如娄昭、段荣等人配享高欢庙庭,尧师清楚的知道以父亲的功绩,自然能在百年之后供奉高澄庙庭,但没想到他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期许,更是感动得泣不成声。

  高澄走上銮驾,落下了门帘。

  原本天子銮驾多是露天,毕竟外人瞧不着天子仪容,又怎能彰显威仪。

  不过小高王这人怕死得很,生怕御道两侧有暗箭来袭,銮驾三面内部都有钢板镶嵌,密不透风,为了美观,也让绸缎包裹,所以瞧不出来。

  而出入的门帘外,更有三名车夫充当人肉盾牌,让人不由为小高王的惜命而咂舌称奇。

  天子就坐,尧师擦干了泪,抬头挺胸地胯马在最前方开道。

  马车由建春门开往城外京畿军大营。

  早些年高氏初掌权,高澄镇洛阳,为了自身安全他将京畿军大营设在永宁寺等城内寺庙,还特意将渤海王府搬迁至寺庙附近。

  十七年前,将士们生火造饭时不甚走水,永宁寺毁于一场大火,高澄便也陆续将京畿军大营重新设在城外,地方宽阔了,也方便众人演练。

  北齐士卒的训练皆由中兵府与外兵府规划安排,战兵日常以体能训练为主,能够选入此列的,厮杀技巧都不差。

  高澄觉得,行军打仗,抛开战术不谈,无论是长途奔袭,迂回穿插,还是短兵交接,血肉相搏,比拼的就是将士们的忍耐力、意志力。

  尤其是摆开阵势与敌厮杀,在人数相差不算悬殊的情况下,胜者往往是意志坚定,更能在残酷的血肉磨盘里忍耐的一方。

  高澄当年受命组建京畿军团,便将体能训练放在了第一位,负重50斤越野跑便是主要项目。

  当然了,体能训练消耗大,供养这群战兵们的耗用也大,这也是高澄近些年里始终在缩减州郡兵的数量,以维持北齐如今超过三十万战兵的规模。

  銮驾抵达京畿军大营外的时候,一众战将们已经恭候多时,高澄走下来马车和众人寒暄,亲切问候他们的近况,哪怕前日才举行了一场大朝会,与众将才见过面,也不妨碍他们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喜悦。

  众人言谈甚欢的时候,彭乐突然感慨道:

  “有人曾与我言永昌王(高敖曹)马槊世无双,骑战天下第一,末将是不服的,只是一直无缘讨教,不曾想拖延至今,我等皆生华发。”

  高敖曹今须发发年正式步入了五旬年纪,白发已经在两鬓间冒了出来。

  彭乐与他年纪相仿,更是须发皆白。

  “若陈留王(彭乐)有意,今日正好陛下观战,你我不如就在御前较量一番。”

  高敖曹斗志满满,他年纪虽老,却不服老,这些年一直有关于他与彭乐谁才是高氏麾下第一战将的争执,便提议较量,终结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争议。

  彭乐这种肠子流出来,还能自己截断,与敌再战的狠人又哪会怂,便与高敖曹一起在高澄面前请求让他们斗将一场。

  其余如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一众老将纷纷起哄,都想瞧这场热闹。

  高澄担心两人有所闪失,毕竟都这么大年纪了,无论是挨了刺,还是被人拍下马,这条命只怕都得丢在这里。

  可架不住高敖曹与彭乐心意已决,直言高澄若不许他们在御前分出胜负,哪怕在私底下也得约战,誓要分个高低。

  高澄无奈,只得命人拿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在长杆上作为武器让二人较量。

  还叨叨着什么传统武术,点到为止,交待高敖曹与彭乐莫要拼死相斗。

  至于二人有没有往心里去,高澄就不得而知了。

  一众将领兴冲冲为高敖曹与彭乐清出场地,这二人的武勇,众人都是服的,只是遗憾这场斗将不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两人状态鼎盛的时候。

  而是如今,已经五旬年纪,正如北伐前高季式与高敖曹争抢偏师主帅时所言,这年纪注定不复当年之勇,气血已衰。

  高季式如今不在洛阳,回师之后他被派往长安,担任雍州刺史一职。

  而原本的雍州刺史王思政则被调往陇右,担任秦州刺史,原秦州刺史潘乐则被调往晋阳,担任并州刺史,高澄妹婿刘洪徽则被授予青州刺史,接替入京的赵彦深。

  过往如尧雄一般镇守豫州一待便是十年的情况难再发生,当年之所以有此安排,一来是如斛律光、段韶、高季式等年轻将领还未成长,高澄麾下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而豫州面临陈庆之的威胁,也只有尧雄才能让他放心。

  不只是关陇地区,东部掌控兵权的淮南地区三州刺史也在相互之间被调动,寿州刺史段韶转任合州刺史,合州刺史高岳转任扬州刺史,扬州刺史厍狄干转任寿州刺史。

  哪怕都是心腹,也得防着他们久镇一地,根深蒂固,这样的安排,对大家都好。

  高澄思维发散之际,场中的高敖曹与彭乐已经交上手,身边的阵阵喝彩声将高澄的心神拉回。

  显然二人没有听从高澄所谓的点到为止,招招狠厉,让高澄看得胆战心惊,唯恐有了闪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贺六浑死后,彭乐跟了自己十年,高敖曹更是追随二十载,眼看着他们从壮年走向暮年,戏演多了,这份情谊便也真了。

  至少高澄再未把高欢临终之言,所谓彭乐心思难测,要小心提防的教诲往心里去。

  贺六浑有识人之明不假,但小高王看人眼光也不差,彭乐这人小心思确实多,但要说如今高氏地位之稳固,他还有不臣之心,那便是以莫须有来罪人。

  场中二人交手百合,依旧胜负未分,高澄这个外行看不穿门道,还为高敖曹与彭乐提心吊胆,但不少将领已经发觉,二人出手都不如此前凌厉,他们的体能逐渐不支。

  到底是英雄迟暮,时光无情,当年高氏麾下最勇猛的两位战将,都走上了下坡路。

  “陛下,不如就以二位将军平手结束吧。”

  立在高澄身侧的可朱浑元低声道。

  高澄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其意。

  可朱浑元解释道:

  “二位将军气血不比当年,力竭之下难免失手。”

  这话听得高澄一惊,赶紧让尧师敲响金锣。

  场中缠斗在一起的二人闻听金锣声,也纷纷住了手,策马行向台前。

  “末将斗得正兴起,陛下为何鸣金?”

  二人翻身下马,高敖曹当先问道。

  他就是这性子,上了头,哪还管什么君臣礼仪。

  彭乐则是满含遗憾道:

  “再有几合,末将定能将永昌王拍落马下。”

  高敖曹闻言不乐意了,拉着彭乐的坐骑缰绳,便要再战一场。

  彭乐欣然应战,而随驾的御史则出列参奏高敖曹、彭乐御前失仪,惹得二人对他怒目而视。

  高澄先让御史退下,笑道:

  “如今不是朝议,并非君臣问对,无需小题大做。”

  又对高敖曹与彭乐道:

  “二位将军是朕之肝胆,皆为国之良将,岂可因游戏而有损失,如今相斗过百合,亦难分胜负,不如就此作罢,朕金口玉言,以双壁之称赠予二位将军,便莫要再斗下去了。”

  高敖曹与彭乐二人听了双壁之称,喜不自胜,叩首谢恩,绝口不再提斗将一事。

  在场老将们对于二人双壁的称号,还是心服口服的,毕竟大家相处二十年,对于他们的本事都清楚得很,无论是年轻时候,还是如今,都难以在他们手上走过五十合,这也是高氏麾下第一战将的名号争议只集中在高敖曹与彭乐之间的原因。

  当然了,只是战将,而不是统帅,就连侯景都承认,高敖曹与彭乐搞起冲阵来,跟野猪一样。

  在古代,野猪一直是勇猛的代名词,孔门七十二贤中的子路,腰间就有佩戴野猪形象的配饰,以此来彰显自己勇士的形象。

  老将们服气,年轻将领们却有想法,但也只是有想法而已。

  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以壮凌老,胜之不武,当然了,真交起手来,能不能在高敖曹、彭乐手下活命还是两说。

  毕竟二人气血已衰是相较于他们鼎盛时期而言,这二人鼎盛期间何等勇悍,高敖曹以十余骑大破尔朱羽生五千大军,号称马槊绝世,被时人比为楚霸王项羽,号称项羽再世。

  原时空中,高欢邙山大胜,一半功劳要归在彭乐孤军冲阵上。

  不可否认,如高敖曹、彭乐、可朱浑元、刘丰、慕容绍宗、侯渊等等这些老一辈的心腹将领都已经老了,毕竟高澄也从当年十岁的少年,长成了如今三十岁的中年人。

  况且北齐军中年轻一代真正的翘楚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都不在洛阳,如今在场的这些年轻将领或有勇力,或有谋略,但论勇不及高敖曹、彭乐,论谋难以相较于侯渊、慕容绍宗。

  但说到头来,年轻一代能有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扛鼎,便也能令高澄满意,这便是他要求第四子高孝瓘在习练骑射之余,还得分心政务的原因。

  想到儿子们,高澄低声沉吟道:

  ‘也该找个时间为他们行冠礼了。’

  当初高澄十岁行冠礼,被高欢赠以子惠二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殡天

  高澄打从军营回宫,便着手准备为四位皇子举行冠礼。

  行冠礼并不代表已经成年,但意味着能得到相应的封赏与政治权利,当然,这些东西高澄已经提前赐予了四个儿子,如封亲王、授开府、发往六部历事。

  昭德四年(551年)正月十二,高澄下诏,命礼部参酌旧礼,有司具办仪物。

  正月十三,明光殿上,天子即座,百僚班立,礼直官引掌冠、赞冠者入位。

  由礼部尚书掌冠,中书舍人赞冠。

  所谓赞冠便是男子行冠礼时,为之赞唱的司仪。

  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完成繁杂的礼仪,可比高澄当年行冠礼要麻烦多了。

  “好礼乐善,服儒讲艺,蕃我王室,友于兄弟,不溢不骄,惟以守之。”

  随着礼仪官宣读敕令,告诫四位皇子,整个仪式可算是进入了尾声,一连串折腾下来,别说是高孝璋四人,就是御座上的高澄也是昏昏欲睡。

  他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但为显庄重,又不得不为之。

  一想到再过几年,高孝琮还得再办一回,高澄便后悔,早知道把他也一起算上。

  明光殿中,一众官员纷纷向四王表示祝贺,高澄也强打精神,将四子唤到身边,又是一番谆谆教诲,才放过了他们,传召设宴。

  九岁的高孝瓘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整了整头上的冠帽,便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长恭,高长恭……”

  低声默念表字,他觉得自己与端庄有礼搭不上边,但既然是父亲所赐,却也欢喜得很。

  在北齐朝堂为皇子加冠欢歌宴饮的时候,建康城中的台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八十八岁的萧衍自去年冬季病倒以来,病情始终未有好转,原本就日食仅一餐,只吃豆类与蔬菜,身行本就消瘦的他,如今被病痛折磨,更是形如枯槁。

  萧衍如今的情况,大家伙都清楚,太子萧纲的心腹们都已经在暗地里为新皇登基做好了准备,而临贺王萧正德更是连建康城都不敢回,唯恐天子暴毙,萧纲突然发难,现在的他每日都宿在朱雀航的军营中,以防不测。

  十三日夜,北方宫宴,歌舞正浓,建康台城,天子寝宫中,面目犁黑的萧衍躺在御榻上,喃喃地呼唤着儿子们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他们的响应。

  自从得知萧衍已经昏了神智,其身体药石难医,萧纲便忙着拉拢禁军,凭借监国的身份,往各地安插心腹。

  哪还有此前在病榻前亲侍药食,不眠不休的孝顺模样。

  原本应该侍奉在萧衍身边的心腹宦官,也紧赶着在未来新君面前邀宠,萧衍好不容易回光返照,恢复了神智,偌大的寝宫空荡荡的,只有几名宫人侍奉在旁。

  “陛下醒了!”

  “快去报信!”

  宫人们的嘈杂却还是让萧衍觉得孤独,朦胧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榻前。

  “父亲,孩儿埋下腊鹅,非是为了行厌祷之事。”

  声音是这般陌生又熟悉。

  “统儿……你来接我了么。”

  看着容貌越发清晰的长子萧统,萧衍疑惑道。

  早年间昭明太子萧统受人构陷,言称其在母亲丁贵嫔墓前埋下镇煞的腊鹅是在行厌祷之事,欲对萧衍不利,萧统难以辨明,父子俩由此生隙。

  二十年前萧统乘舟落水,自此一病不起,临终之际还不许僚属告知萧衍,等到萧衍闻知噩耗时,连太子最后一面也不能得见,为此悔恨终生。

  当萧衍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长子脸颊的时候,眼前人的面容再度变幻。

  “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是大齐皇帝的遗腹子!”

  “综儿……”

  萧衍语气中满是痛惜。

  所谓大齐皇帝,不是如今正在洛阳享乐的高澄,他再是荒淫,可暂时还未在江南留种,而是指的南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

  而萧衍眼中所见之人,便是第二子萧综。

  萧综之母吴景晖本是萧宝卷的妃子,萧衍入建康,将吴景晖纳入后宫,仅七个月便诞下萧综。

  与高欢纳王氏,不足月就生下第三子高浚是一个情况。

  高浚不受宠,但没想过要认回亲生父亲,而萧综受尽萧衍的宠爱,却一门心思把自己当萧宝卷的儿子,于525年出逃,借着北伐的机会流亡北魏投奔他所认定的叔父萧宝夤,并改名萧赞,河阴之变后出家为僧,与其妻子北魏寿阳长公主合葬。

  梁人将萧综的尸骨盗回江南,萧衍为其以皇子之礼葬在自己陵墓旁边,可见还是将他当作了儿子看待。

  身前之人的容貌还在不断变幻,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萧衍努力地伸手触碰,却又化作点点荧光,消失了踪影。

  当太子萧纲接到宫人报信,得知萧衍清醒过来后,先是一惊,随即赶忙奔向天子寝宫,当他听得寝宫内传出的宫人啼哭声后,没来由地心中一松。

  当萧纲走进寝宫,看不清御榻上的情况,但是宫人们的哭诉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

  “殿下,陛下殡天了!”

  “父皇!父皇!”

  萧纲快步冲到榻前,抱着萧衍的遗体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八十八岁的南梁开国皇帝萧衍终究是死了,临终前他来回呼唤着几个儿子的名字,孤独地死在了寝宫之中。

  闻讯入宫的大臣们看着悲痛欲绝的太子,抹泪之余,纷纷劝说:

  “还请太子殿下保重身体。”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子殿下节哀,早登大宝,以正名分。”

  萧衍在位四十九年,以菩萨心肠善待宗室、群臣,众人感念他的恩义,却也不妨碍他们在悲痛的同时,劝进新君。

  萧纲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整整当了二十年太子,如今都已经四十八岁的年纪,终于能够走向权力的顶点。

  但他没有急于答应,而是怀揣着丧父的伤感再三推辞,五让四辞的流程还没走完,就有宫人匆匆来报:

  “殿下,临贺王领军由朱雀门入城,如今正叩击宫门,慌称、慌称……”

  “慌称什么!快说!”

  萧纲怒目而视,催促道。

  宫人低着头,颤巍道:

  “谎称殿下弑父,要为君复仇。”

  ‘啪!’

  萧纲气极,一脚将宫人踹翻。

  聚于寝宫中的官员们纷纷劝阻萧纲息怒,萧纲拨开人群,走到老将羊侃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道:

  “父皇驾崩,纲心已乱,又遭人污蔑,恨不能以死自证清白,然父皇以国事相托,纲不敢懈怠,使逆贼篡夺神器,羊公久经沙场,为当世名将,此番平叛,纲皆仰仗于公。”

  羊侃为之动容道:

  “侃自入朝以来,深受国恩,自当以死报国,临贺王悖逆,臣愿为殿下破之。”

  说罢,深深一拜,出门组织禁军与太子卫队去了。

  萧纲找到羊侃也不是没有原由,羊侃曾任太子左卫率,与他关系亲厚,如今情势危急,能征善战之将多在边疆防备北齐,能为倚仗的,也只有羊侃了。

  话分两头,自从萧衍病倒,萧正德便一直在打探宫廷消息,今夜在朱雀航巡视营房的时候,突然得报天子驾崩,是他收买的宫人趁着通知大臣的机会,传出的消息。

  萧正德获知萧衍死讯,立即以都督京师军事的名义叫开了朱雀门,率军直扑宫城,命部下沿途高声叫喊太子弑父,为君复仇。

  建康民众听闻哗乱,纷纷紧闭门窗,别说是朝堂诸公,这等口号连他们都不信,天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南,太子哪需要靠弑父上位,难不成想做第二个刘劭么。

  可萧正德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到别的借口,他自诩为被废的太子,但除了北齐天子,没人把他当太子看,早些年为恶一方,名声又臭,只得把弑父的恶名栽在萧纲头上。

  “太子弑父,孤得密诏,入宫为君复仇,还不速速开门!”

  宫门前,萧正德立马大喝,可宫门却纹丝不动。

  当然,萧正德对这种情况也有所预料,早就准备了许多攻城器械,十九年前元魏宗室在洛阳叛乱,跑到宫门前却发现没有攻城器械的窘境可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攻城!”

  萧正德大声下令道,如今已经没了退路,打进台城,便是九五之尊,打不进去,便是尸骨无存。

  将士们推着攻城梯、攻城车冒着宫墙上的箭矢推进。

  由于事发突然,宫墙上没有准备落石、金汁,仅是箭矢难以阻挡萧正德麾下将士与他所招募的亡命之徒攀援。

  羊侃心知不能固守,早早就挑选了一批壮士,趁萧正德麾下将士蚁附攻城,阵型散乱之际,由另一道宫门杀出,直扑萧正德而去。

  别看萧正德为人凶残,这辈子杀人不少,但确实没上过战场,眼见羊侃朝他冲来,早已经是惊惧万分,赶紧催促身边将领御敌。

  麾下将领还未动,其独子萧见理已经领兵迎了上去。

  萧见理平素凶残粗莽,不逊其父,他是萧正德与同父妹长乐公主所生,长乐公主原本下嫁陈郡谢氏,因生得美貌,被其兄长萧正德奸淫。

  萧正德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将一名婢女投入火中,谎称长乐公主被烧死,此后将其妹改名柳氏,收入府中,为他诞下一儿一女。

  还没来得及为儿子的勇猛欣喜,却见羊侃在奔驰的骏马上拉弓,一箭便将萧见理射落马下,不知生死。

  萧正德见羊侃再度张弓,对准了自己,赶忙躲到了麾下督将的身后,喝令诸将迎敌。

  他这人也就在弱者面前逞凶的能耐,辗转于梁魏之间,一生波澜壮阔却又一事无成,哪来的真本事,只是投了个好胎,犹不知足,觊觎皇位。

  而萧正德所面对的羊侃,却是在战场上杀出的赫赫威名,作魏将时,他随军往关中平叛,一箭射死敌军主将莫折天生。

  决定南奔萧梁时,面对北魏数十万大军的围困,以及后续高欢、尔朱阳都的增援,羊侃仅以三万之众成功突围。

  作了梁将,更是功勋卓著,连兰钦受了他的羞辱,都得口称羊公,向其请罪。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真的把萧正德看作对手,其过往行径,早就让羊侃厌恶不已。

  羊侃又是一箭,当先之将落马,与此前的萧见理同样落得被践为肉泥的下场。

  随即他收了弓,持槊与敌近战。

  没错,他羊侃年纪老迈不假,都已经五十五岁了,可能够投奔萧正德,为其卖命之人,又哪来的万人敌的本事。

  在萧正德翘首以盼中,没有望见禁军与太子卫队溃败,反而看到羊侃挺着滴血的马槊破阵而出,领军朝他杀来。

  “逆贼休走!吃老夫一槊!”

  羊侃一声暴喝彻底吓破了萧正德的胆,他这才明白,叛乱与过往拦路杀人,奸淫妇女是两回事。

  什么皇位,什么废太子,统统抛到了脑后,再不跑,只怕要成了羊侃的槊下亡魂。

  “拦住他!快给我拦住他!”

  萧正德呼喊的同时,领着十余名心腹骑士夺路而逃。

  羊侃被叛军稍一阻挡,便也望不见了萧正德的身影。

  由于主帅跑了,萧正德招募来的亡命之徒与其麾下部众纷纷弃甲乞降。

  羊侃一面派人继续向萧正德逃亡的方向追逐,一面收纳降卒,命人回宫向萧纲报捷。

  萧纲得知叛军已溃,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此前被打断的四辞五让也弄不下去了,他担心再有变故,面对群臣之请,他一口答应下来,让太史挑选吉日,登皇帝位。

  而萧正德领着亲信骑士逃出朱雀门,直向五马渡口而去,他早有准备,将家眷送去了渡口,若是攻入台城当了天子,只需命人将家眷接回即可。

  若是宫门不顺,事败,便立即往五马渡口逃窜,那里早有船只接应,助他渡江投奔北齐。

  萧正德想着齐主高澄在信中对自己的赞誉之词,自己入了齐,只怕还是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或许还可以怂恿北齐出兵,将自己扶上皇位,他也不介意给比自己小了快三十岁的高澄当个儿皇帝。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杀王

  萧正德登船与家眷会合后,担心追兵渡江,下令亲信们一把火将渡口其余船只尽数焚毁。

  熊熊大火中,他乘舟向北,做着儿皇帝的美梦。

  船只行到江心处时,却有数十艘战舰自东而来,将萧正德的船只逼停,原来一把大火确实阻绝了追兵渡江的可能,可火光却也引来了萧渊明麾下的巡江水师。

  “大王深夜乘舟,欲往何处去?”

  船只靠近,借着火光,萧渊明看清了船上之人,高声问道。

  他今夜亲自带队,正掩护齐人干着走私的买卖,对于建康城里的热闹一无所知。

  萧正德看到是自己堂兄弟萧渊明,紧绷着的心总算放下。

  旁人不知道,他可一清二楚,自己这位堂弟与北方的关系可不浅,高澄支援他招募亡命之徒的财物、武装他们的兵械,都是从萧渊明的防区走的。

  萧正德打了个哈哈,笑道:

  “孤奉陛下之命,出使北地,倒是贞阳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亲自带队巡江。”

  “尽忠职守罢了,这么说陛下清醒了?不过大王为何如此匆忙,披星戴月就要上路,这五马渡口的大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渊明觉得萧正德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萧正德强行解释道:

  “陛下得天之佑,已然好转,孤受命出使,本打算明日启程,只是渡口不慎失火,孤担心船只尽毁,便连夜出发,贞阳侯也知晓,孤这段时日常驻朱雀航,距离渡口近得很。”

  “如此,大王不如上我的舰船,由我麾下儿郎护送渡江。”

  说罢,萧渊明不容萧正德拒绝,下令船只继续靠近,在两船之间搭设木板以容萧正德通过。

  萧正德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萧渊明多管闲事,可自己的船被巡江水师围住,不能通行,也只得硬着头皮带了家眷、亲信登上萧渊明的舰船。

  “这……”

  萧渊明看见萧正德妻妾中柳氏那张熟悉的面孔,虽说年岁成熟了许多,不似当年少女模样,却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一时语塞,这不就是十八年前已经葬身火海的堂妹长乐公主么。

  长乐公主下意识地躲避萧渊明惊诧的目光,作为有夫之妇,这些年被亲兄长逼淫,她也过得生不如死,但也只能认了命。

  自己这位兄长曾是天子的养子,萧衍生了亲子以后,虽然断了这层关系,但萧衍这人的性情大伙都知道,自觉对萧正德有愧的他,简直是百般放纵。

  强逼亲妹算什么,他们父亲萧宏与萧衍嫡长女私通,并密谋行刺萧衍,以取而代之,萧衍抓了刺客,弄清了真相,不还是原谅了他的好六弟。

  也许在萧衍看来,萧宏不就是与侄女私通,暗中谋划刺王杀驾,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同理,萧正德强逼亲妹,也算个事?

  可如今当这件丑事被外人所知,长乐公主才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从容以对,萧渊明那惊讶且鄙夷的目光让她恨不得跳下这滚滚大江,可真要有寻死的勇气,她也活不到现在。

  “这是孤的侧室,姓柳,容貌与长乐酷似而已,孤初见时,亦为之惊异,便纳入府中照料。”

  萧正德为此解释道,只不过这样的说辞又怎能骗得过人。

  没错,他萧渊明是在八公山输得很惨,但不代表他蠢呀。

  又看了一眼躲在堂妹长乐公主身后的少女,幽幽一叹,却也明白了她们的关系。

  “贞阳侯,如今不是叙话的时候,还是快些渡江吧,待孤返程,必定给你个交代。”

  萧正德嘴上催促,心里想的是此生若还能南渡,那便是与齐师以大梁天子身份回归,到时候倒要看看你萧渊明想要个什么交代。

  哪知萧渊明却摇头道:

  “不急在这一时,待我遣人靠岸问过了五马渡口的情况,再送大王北上也不迟。”

  萧正德急了,真让萧渊明与南岸取得联系,知晓了今夜之事,自己哪还走得脱。

  他走到萧渊明身边,也顾不得再称孤道寡,低声威胁道:

  “贞阳侯与齐人之事莫非真以为无人知晓?不如放我入齐,你依旧与齐人行走私偷运之事,而我也只安心做我的富家翁,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萧渊明闻言颔首:

  “大王所言有理。”

  说着,他掏出腰间匕首,在萧正德惊恐的目光中,捅进了他的腹腔,这突然的变故让萧正德的妻妾女儿们惊声尖叫。

  萧正德的亲信们欲护住,却被萧渊明麾下部众尽数砍杀。

  “大王叛国出奔,想得倒是好,但堂弟我还是想借兄长的头颅向太子表忠心,况且宗族之中,有我与齐主交好便足够了,无需大王北上奔波。”

  萧渊明一连捅了五刀,鲜血溅射了一身,才附在萧正德的耳边低声道:

  “兄长或许忘了,死人才不会说话。”

  萧正德的眼中渐渐失去光华,荒诞的一生就此终结,与他的养父萧衍死在同一天夜里。

  “把他们的首级都砍下来吧。”

  萧渊明对麾下将士笑道:

  “舰船向南靠岸,也该向建康请赏了。”

  说罢,在萧正德妻妾惊恐的目光中朝她们走去。

  萧渊明首先一刀了结了萧正德年迈的妻子,侧室之中,年老色衰之人也惨遭杀戮。

  剩余之人要么年华正好,要么风韵犹存。

  萧正德此人人品虽然低劣,但审美眼光还是在线的。

  当初萧渊明四妾章、于、王、阮,尽被高澄所夺,藏于洛阳瑶光寺,如今萧正德的这些美貌侧室,自然也成了萧渊明的战利品。

  不过他的道德水准到底是高了萧正德一筹,没有对堂妹长乐公主母女下手,而是另有计划,想着送往洛阳,进献北齐天子以示感激,毕竟高澄提供的这条走私财路让他与麾下将士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也是为自己将来留一条路,若有朝一日国家灭亡,也能过上好日子。

  至于叛国这个选项从来不在萧渊明的考量之中。

  当年八公山大败,萧渊明在寿州的家产尽数被北齐收没,又索要三万匹布作为他的赎金,是叔父萧衍补贴了一部分,才让萧渊明的家人筹齐了这笔赎金。

  回了建康,叔父不仅不怪罪,还赏赐布绢让他应急,又继续委以重任。

  人得知恩图报,进献长乐公主是自觉摸准了高澄喜好,报答他为自己指明一条财路。

  为国御敌则是感恩叔父萧衍,当然了,到了力战不敌,无力回天的时候,萧渊明也会为自己打算。

  萧正德与其妻子、亲信的首级被萧渊明亲自送往建康台城,萧纲捧着面目狰狞的头颅,不自觉地嘴角上扬,露出得意的笑容,可又想起群臣都在殿中,又赶紧收敛起来,换作一脸悲色,愤恨道:

  “临贺王受先皇大恩,却不知感激,悖逆猖狂,自致夷灭,当有此祸,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怎配录入宗谱,当革其族籍,改名狍鸮(páo xiāo),以示其贪婪。”

  众臣纷纷附议,这时候谁敢为萧正德说话,只怕下一秒就要被打为叛党,况且以萧正德平时的所作所为,也没人愿意为他发声。

  至于劫江与萧正德及其亲信一番恶战,最终手刃国贼的萧渊明,自然得了萧纲称赞,赏赐及其丰厚,将萧正德的家产尽数赐予萧渊明。

  众人皆知萧正德有一子一女,儿子萧见理被羊侃射落马下,践为肉泥,萧纲又问及其女,似乎要再做报复。

  萧渊明以母女投水而死敷衍过去,萧纲便也没有细究,当务之急是天亮后的登基大典,如今萧正德已死,让萧纲头疼的便成了割据一方的亲弟弟们。

  即坐镇荆南的邵陵郡王萧纶、出牧江州的湘东郡王萧绎、镇守岭南的武陵郡王萧纪。

  得益于萧衍生前的一番安排,萧纲实际能控制的地区只有江东,如今的南梁,可谓是四分天下。

  没有一个实力超然于众藩王的中央政府,削藩谈何容易。

  正月十四,南梁太子萧纲在群臣拥护下,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同时下诏,不许藩王进京奔丧,就在属地内服孝即可。

  这皇位还没坐稳,萧纲担心有兄弟借奔丧为名,领军向建康争位,故有此诏。

  凌晨时分,便有探子将建康的消息传向江北,萧渊明这条走私路线的存在,对于北齐来说最大的利处还不是偷运的收益,如今早没了当初的暴利,而是方便了探子传递情报。

  新任扬州刺史高岳得知消息的时候,萧纲正在举行登基大典,他不敢耽搁,火速遣人快马向洛阳报信。

  而随同建康动乱的消息一并被走私船队送来扬州的,还有长乐公主母女。

  高岳不敢考验自己的软肋,赶紧为二人准备马车,遣人护送去洛阳。

  高澄可不知道萧渊明以己度人,把他想得那般卑劣。

  没错,他是玩得野,姐妹如李祖娥与李祖猗,元静仪与元玉仪;姑侄如大小尔朱氏;元明月与元仲华。

  但他真没干过那种事,小高王自觉他还是有点道德底线的。

  马车内,惴惴不安的长乐公主母女并不知晓,她们到了洛阳,才算真正过上了安生日子。

  若是留在建康,以她们母女的姿容,作为罪眷,谁又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毕竟长乐公主哪怕诞下一子一女,如今也才三十多岁的年纪。

  第四百三十章 联络

  高澄与南梁诸王之中,最先得知萧衍病逝的是湘东王萧绎,他镇守江州,离得最近。

  太子萧纲即皇帝位,不许藩王进京吊孝的旨意接踵而来,萧绎有心顺江东下,问鼎轻重,但一江之隔,坐镇郢州的侯景虎视眈眈,让他不敢动作,只得拍栏长叹。

  侯景如愿获封王爵以后,现在是一心一意给高家卖命。

  梁人将他早年间联络的密信送往洛阳,想要离间高澄与侯景这对君臣,但高澄看都不看,尽数付之一炬,并去信安抚侯景,认为是自己疏忽了他,才让侯景为了当年的一点小事,心生恐惧,并表示自己处在当时侯景的位置,以为结怨世子,也会考虑退路。

  这场表演也彻底让侯景归心,再也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如今整日在安陆城下操演兵马,就盼着大军南下之日,为王前驱。

  建康朝廷的使者经过江州,很快便抵达高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邵陵郡王萧纶所在的湘州。

  萧纶得知三哥萧纲不许他进京吊丧,怒不可遏,他是真的伤心。

  年轻时候,但凡受了萧衍的责骂,萧纶就去给人当孝子、哭丧,甚至找与萧衍相同年纪的老人家cos paly,让人穿着天子袍服被自己毒打。

  萧纶是个暴脾气,要不是与七弟萧绎、八弟萧纪关系都很差,他真要联络两个弟弟领兵往建康问一问新即位的萧纲,为何不许他们为父皇奔丧。

  与萧绎之间的过节,起源自年轻时候萧纶作的一首诗,名为《戏湘东王诗》:

  ‘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相思下只泪,望直有全功。’

  众所周知,萧绎这辈子最恨的便是旁人拿他独眼说事,偏偏萧纶还写诗讥讽,这两兄弟哪能处到一块去。

  而与八弟萧纪的矛盾,则纯粹出于嫉妒心理,宇文泰南下以前,萧纪主政蜀地,缓和汉僚矛盾,使蜀中经济得以恢复,多有政绩,再比较萧纶给人披麻戴孝、抬棺哭丧的荒唐行迹,萧衍在责骂萧纶的时候,总拿其弟萧纪说事。

  萧纶为此愤愤不平,时常抱怨:

  ‘武陵王(萧纪)有什么功劳,官位竟然在我之上?朝廷昏愦,哪里懂得用人!’

  话传进了萧衍的耳朵里,又受了一番责骂:

  ‘武陵王有体恤百姓和开拓疆域的功劳,你萧纶有什么本事来争功?’

  萧纶与萧纪的关系又哪能好得了。

  坐在王府里,萧纶左思右想,发现他与刚当上皇帝的三哥萧纲仇怨更深。

  没错,与萧绎、萧纪只能说是矛盾、过节,但与萧纲那确确实实是仇怨。

  大哥萧统当太子,萧纶是一万个服气,可惜萧统落水病故。

  对于继萧统之后被册立为太子的萧纲,萧纶是横竖看不过眼,还亲自带兵埋伏在路上,准备截杀萧纲,事情败露却也不了了之。

  萧菩萨嘛,不会真有人以为萧衍舍得杀儿子吧。

  四年前,萧纶献上毒酒百坛,打算把父兄一起毒杀了,萧衍多少也有察觉,让宫人先喝,宫人喝下鸩酒毒发身亡,吓得萧衍连夜增加宫廷侍卫,就这样,萧纶还是没有受到责罚。

  萧衍的一次次纵容,养成了萧纶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今他自觉萧纲不可能放任自己手握湘、益、宁等荆南诸州,迟早要夺他的权,自己必须得抢先发难。

  可七弟萧绎治下的江州挡了路,欲向建康发难,要么灭了萧绎,要么与之联合,共向建康。

  萧纶当场提笔行文,为当年写诗讥讽一事向萧绎郑重道歉,并鼓动萧绎与他一同起兵,到时候进了建康城,夺了鸟位,兄弟俩一个做大皇帝,一个做小皇帝,岂不美哉。

  当然了,原话不可能是这样,说得是一人为天子,一人为丞相。

  萧纶也没忘了八弟萧纪,虽然他远在岭南,与建康山水隔绝,吃翔都赶不上热乎的,但他也怕这个小老弟在自己背后捅一刀。

  于是又书信一封,许诺事成之后,便将闽地也许给萧纪,连同岭南一并由其子孙永镇。

  只是许诺是一回事,事后兑不兑现就两说了。

  什么!我都给了你一个许诺,你居然还要我兑现?太贪婪了吧。

  与此同时,身处洛阳的高澄也终于得知了消息,他恼怒于萧正德无能,白瞎了自己支援的钱粮、兵械,居然不堪一击。

  你哪怕多支撑两天,扼守朱雀航,段韶等人也能渡江南下支援,一举杀入建康。

  但人都死了,再怎么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他与萧正德不过是利用关系,对于这个人的死,他是一点也不惋惜,甚至都恨不得亲手给萧正德插上一刀。

  高澄庆幸萧渊明替自己宰了那家伙,否则真让他逃到北方,小高王还得捏着鼻子屈尊俯就,恶心自己。

  对于长乐公主的遭遇,高澄满怀同情,打算等她们母女抵达洛阳后,问清了心意,再做安置。

  如今迫在眉睫的便是南方的军力调动。

  高澄收到消息的当天,即招来散骑常侍们商议,议后立即派遣三路使者南下,一路往建康吊唁萧衍,怎么说小高王也是他的孙女婿。

  其余两路分别去往江州与湘州,联络萧绎与萧纶。

  三路使者都会告知对方,齐军绝不会趁萧梁国丧,举兵南下,为表诚意,高澄特意颁下诏令,命西线荆、鄂、郢三州战兵由荆州刺史斛律光统率,移师襄阳驻扎,同时将荆州水师与扬州水师尽数调往汉水,准备水陆两路并进,经上庸、新城二郡溯流而上,与宇文泰在汉中的守军交换意见。

  而东线淮南地区寿、扬、合三州战兵也由合州刺史厍狄干统御,退往河南。

  江汉之地与淮南之地只留了州郡兵驻防。

  不让萧家兄弟放心,他们又怎么能为了皇位打起来。

  高澄也不怕两地空虚,梁人会趁机北上,哪怕淮南只有州郡兵,难道萧纲就敢置萧绎、萧纶于不顾,出兵北伐不成。

  萧绎、萧纶也不敢置萧纲于不顾,进攻江汉平原,他们手里的每一分本钱,都是要用来争皇位的。

  昭德四年(551年),二月二十三日,第一路齐使抵达湘州,受到萧纶的热情迎接,齐使转述了高澄对萧纶的慰问,同时提议让齐梁两国亲上加亲,嫁北齐宗室之女给萧纶次子萧确。

  相较于萧纶行事荒唐的长子萧坚,高澄更欣赏文武双全,有志气、工书法的次子萧确。

  之所以只是宗室之女,按照齐使的说法是高澄诸女中,年长的那几个都许了人家,剩余之人年岁太小,虽说这次嫁的是宗室之女,但高澄会将其收为义女,冠以公主名号下嫁。

  甭管高澄自己娶了萧纲的女儿,又收义女嫁给萧纶的儿子,这关系到底乱不乱,至少萧纶是满意得很,尤其是北齐陆续撤走前线战兵更让他看到了诚意。

  对于高澄想要夺取汉中的想法,萧纶是一万个赞同,他也认为北齐应该对汉中享有主权。

  其实萧纶当然知道高澄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自觉有长江天险,等自己入了建康,凭借这条大江,齐人也只能望江兴叹。

  二月二十五日,第二路齐使抵达江州,萧绎倒不在乎高澄的慰问,他反而关心起了自己被掳到洛阳的儿子萧方智。

  当初在江陵时,萧方智之母夏氏为高澄所宠爱,回程之时,高澄让萧绎赎回了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独独把萧方智带去了洛阳。

  齐使也没瞒着,将萧方智的情况如实告知,原来今年才八岁的萧方智虽然没有被高澄收为义子,但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假子,小高王对他还是多有照料的,如今暂住金陵馆,与萧纲之女溧阳公主萧妙淽作伴。

  高澄亲自作媒,为他与族兄上洛郡王高思宗之女订下婚约。

  萧绎听闻萧方智的处境后,对待齐使的态度更为亲近,此前他收到六哥萧纶的密信,已经动心,只是碍于北齐威胁,才迟迟没有动作。

  如今高澄遣使南下,萧绎如萧纶一般,也趁机与北齐在私底下缔结盟约,约定互不攻伐,祝愿高澄能够在汉中之战取得满意的战果。

  二月二十九日,第三路齐使抵达建康,齐使奔丧,再一次转述高澄对萧纲慰问的同时,也向江南之人宣告,齐主高澄尚溧阳公主,齐梁便为姻亲之国,如今江南正值国丧,齐国绝不会趁难兴兵,为示诚意,齐国尽去江汉、淮南战兵。

  高澄之所以做出这番承诺,就是料定了南梁诸子争位,不是短时间能分出胜负的,就算萧纶、萧绎进了建康,他们之间也会打起来,而岭南的萧纪更不会干看着。

  打吧,打成一锅粥,兄弟阋墙,到时候就是他高澄应失败者的邀请,吊民伐罪,渡江南下。

  高澄派遣三路使者,独独遗漏了萧纪,并非仅仅是因为他身处岭南,不与北齐接壤,而是他觉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坐山观虎斗的萧纪最有可能笑到最后,况且萧纪麾下还有一个陈霸先。

  如今,南梁这场皇位争夺战之所以迟迟未发,都在等着高澄发兵汉中,与宇文泰再续前缘,一旦双方交上手,确认他无暇南顾的时候,便也是江南时隔五十年,再度陷入大规模战乱的时候。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各方动态

  身处蜀地的宇文泰哪怕再是偏居一隅,消息闭塞,也知晓了北齐欲图汉中的谋划,也终于从云贵高原抽身,回师成都,召集心腹共谋。

  十年前于谨被俘斩,五年前苏绰病故,固然折他臂膀,但宇文泰麾下依然有许多能够共谋大事的文臣武将。

  外甥尉迟迥便提议以大将守汉中,由宇文泰亲领主力蛰伏,一旦萧纶、萧绎起兵,趁其与萧纲鏖战之际,顺势由楚州(重庆)东出。

  由于高澄为使萧纶、萧绎放心出兵,已经撤走了江汉平原的主要军事力量,而萧纶、萧绎往建康争位,必然使得荆南空虚。

  如今正是天赐良机,可席卷荆襄,成诸葛武侯《隆中对》所指,跨有荆、益之势。

  尉迟迥的建议受到了宇文深、独孤信、李虎等人的赞同,而宇文泰自己也是深以为然,于是命独孤信都督杨忠等将,北上汉中防御,而自己则亲领李虎、侯莫陈崇、尉迟迥等人伺机东出。

  将大梁魏王元宝炬的葬礼交给侄儿宇文护操办。

  元宝炬稍晚于萧衍一些时日病故,宇文泰向建康请旨,由魏王世子元钦承袭爵位。

  元钦平日里对宇文泰掌权有抱怨之言,麾下亲信都劝宇文泰索性向建康自请为蜀王,但他舍不得这面旗帜,对于夺回关陇之地依旧念念不忘,还是把元钦扶上了魏王之位。

  二十六岁的元钦心高气傲,注定不愿甘当傀儡,与宇文泰自然不会如元宝炬一般配合默契。

  与此同时,岭南广州,萧纪也因为江南一触即发的大战亲赴陈霸先的军营,与其商讨对策。

  自镇岭南以来,萧纪与陈霸先形成了一人主政,一人主军,类似于早些年高家父子的局面。

  萧纪也无奈,陈霸先此人着实勇猛。

  在萧纪出镇岭南以前,陈霸先就已经将岭南各地,包括交州的大小军头,蛮夷部落都给打服了,打怕了,先后两次平定广州叛乱,各军齐出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灭亡控制整个北越地区的李贲,又讨灭兰裕、兰京礼等人掀起的十郡叛乱,堪称岭南小霸王,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

  萧纪空有都督广、高、新等岭南诸州军事的头衔,但各路人马都只听命于陈霸先,萧纪也只能安于政事。

  陈霸先听闻萧纪亲至,赶忙出营迎接。

  他虽然手握岭南军权,但至少此时,在明面上对于萧纪还算恭顺。

  陈霸先快步赶至营门外,向萧纪行礼,萧纪将他一把扶起,二人把臂进入帅帐。

  “陈将军,如今父皇新丧,太子登基,眼见祸起萧墙,三位兄长将要同室操戈,孤彻夜难眠,欲求将军为我指一条出路。”

  一进门,萧纪便急迫问道。

  陈霸先其实也在关注江南局势,心中早有计较,却不急于回答,而是询问道:

  “末将欲闻大王之志。”

  萧纪闻言反问道:

  “陈将军此言何意?”

  陈霸先朗声笑道:

  “大王之志不同,于江南之事,便有不同对策。

  “若只愿称藩,为国屏障,便坐观成败,无论陛下与二王谁胜谁败,此前两方使者南下,都有许诺大王,大王坐享其成便是。

  “若大王心怀吞天之志……”

  话到此处,陈霸先便只是注视着萧纪,不再言语。

  萧纪知道陈霸先的意思,他沉吟许久,终于道:

  “兄弟阋墙,挺尸不顾,束甲相攻,为人笑柄,我本不愿参与其中,但三位兄长皆非明主之相。

  “如今北有高澄鹰视狼顾,包藏祸心,早有渡江之意,西有宇文泰假作臣服,实则又在觊觎我大梁疆土。

  “国势倾颓至此,需有明君振作,否则江南亿兆之民,早晚沦为亡国之人,萧纪不才,愿身肩此任,维系社稷,拯救苍生。”

  陈霸先听得这番话,纳头便拜:

  “大王有济世救民之志,霸先不才,愿为大王前驱,为王披荆斩棘。”

  萧纪立即将陈霸先扶起,与他把臂承诺道:

  “若孤得志,萧与陈,共天下。”

  萧纪所谓萧与陈,共天下的说法,借鉴的是东晋建立之初王导在内主政,王敦在外领兵,而产生的‘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但一山尚且难容二虎,一个国家又怎能由两家共天下,旋即王敦叛乱,兵败身死,也基本终结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局势。

  陈霸先对此心知肚明,但不妨碍他明面上表现得感激涕零的模样。

  萧纪也没忘了正事,他今日来此本就是问计于陈霸先。

  其实萧纪心中早有想法,但手握兵权的是陈霸先,得与他达成共识才行。

  陈霸先于是为萧纪勾画道:

  “大王如今还需按兵不动,结好于陛下与二王,使双方放下警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王便安心在岭南渔翁。

  “待其久战兵疲,若建康势盛,便出兵江东,与二王联手,先谋建康,再图二王。

  “若二王兵强,便北上荆南,断其后路,其麾下将士忧心家眷、财产,军心必然动摇,便可顺流而下,如此,大业可成。”

  萧纪闻言大喜,仿佛看见了自己在建康城中接受百官朝拜的画面,自己此前所思的方略也给抛到了脑后。

  政治信誉这种奢侈的东西,是高澄那种手握大优势之人才该去考量的,以弱小之势,不行非常手段,又怎能成事。

  回到广州城中,萧纪先后与建康以及湘州的使者会晤,答应两方条件。

  不久,岭南爆发俚人叛乱,萧纪命陈霸先率兵平叛,却迟迟没有进展,两方使者见萧纪陷入俚人叛乱的泥潭无法抽身,便也匆匆回去复命。

  然而俚人首领冼英,也就是冼夫人,早早就在暗中投效到了陈霸先的麾下。

  这只不过是陈霸先安排的一场戏而已,萧纲与萧纶双方的使者不清楚内情,说实话,两方也真没怎么注意岭南形势,居然真被蒙蔽过去。

  原时空中,萧纪东出与萧绎争夺天下,却被宇文泰轻松袭取蜀地,如今萧纶与萧绎有意发兵建康,争夺皇位,却不知宇文泰与萧纪、陈霸先,都在他们身后亮出了獠牙。

  正德四年(551年)三月十一日,在萧衍诸子的翘首以盼中,高澄下诏命斛律光统骑卒一万,步卒两万,荆州水师两万,并领荆州州郡兵,就地招募民夫,沿汉水而上,发兵宇文泰治下的梁州魏兴郡。

  又命厍狄干领步卒三万,水师两万为后援,只留一万水师驻扎淮水。

  同时下诏雍州刺史高季式领战兵一万,州郡兵两万出长安,西行至散关,大作声势,欲分散汉中守军向北防御。

  高澄当然也有他的小心思,汉中一战虽然聚集了一万骑兵,五万步卒,与四万水师,合计十万战兵,以及州郡兵若干。

  但真正与他南征北战的主力兵团,京畿兵却未做调动,依旧在洛阳听命,打得便是随时支应江南战局的主意。

  同时他暗中传令,斛律光与厍狄干,四万水师之中,有两万人不得投入战斗,必须随时待命。

  至于汉中之战结果如何,高澄并不在意,能拿下固然值得庆贺,没有夺取也无关大局。

  江南,尤其是荆南,被高澄、宇文泰、萧纪三方人马共同关注,此地注定要发生一场大乱斗。

  而斛律光可不管高澄到底关不关心汉中战局,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跟随高澄二十年,最开始统御高澄的亲信都,自京畿军团组建起,便投身行伍为将。

  这些年是立下过许多军功,但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战绩,当初独领一军协防关陇,只是巡视陇右就将吐谷浑国主吓退,而安陆之战全歼柳仲礼麾下三万精兵,也多被认为是慕容绍宗之谋。

  相较于段韶在徐州设伏生擒羊鸦仁,又与彭乐等人领骑兵在八公山破敌,斛律光这颗将星要暗淡不少。

  所幸自己圣眷在身,此番汉中之战,为他拨来水陆大军十万,接近全国三分之一的战兵数量。

  虽然是斛律光与厍狄干各领五万人,但高澄也有交待,以斛律光为主将,姑父厍狄干为副将,为二人分好主次,将汉中战事全权交由斛律光负责,自己绝不会在洛阳微操。

  斛律光接到旨意,感激之余,立即在荆州征发州郡兵与民夫,满怀雄心壮志要为高澄夺取汉中,哪怕有两万水师必须策应京畿兵南下,只能当做摆设。

  但麾下一万骑卒,五万步卒,仍有两万水师支应,共八万大军,还有万余州郡兵,以及十五万民夫随军,这样的规模使得斛律光依旧信心满满,誓要为大齐开疆辟土。

  这段时间在襄阳活动的探子明显增多,斛律光听从高澄在密信中的吩咐,放任他们刺探消息,传递情报。

  昭德四年(551年)三月二十四日,厍狄干领军抵达襄阳与斛律光会合,经过近半个月的运作,斛律光也已经做好了出征前的前期准备。

  三月二十五日,斛律光正式领兵向上庸进发。

  第四百三十二章 进往魏兴

  高澄在得知北上汉中的主将是独孤信,而不是宇文泰亲自领军坐镇,便猜到对方是打定主意要蹚江南的浑水。

  虽说宇文泰的实力不如南梁,但二者在高澄心中明显不是一个等量,否则他也不会制定先易后难的战略,先对南梁动手。

  如今宇文泰不愿眼睁睁看高澄阴谋得逞,试图东出分一杯羹,却也正中高澄下怀。

  无论如何,在荆南与宇文泰的大军交战,总比辛苦翻越崇山峻岭,经由蜀道南下叩关,要轻松许多。

  高澄不敢奢望宇文泰的运气,无论原时空,还是这个时代,对方都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巴蜀。

  宇文泰此番东出争夺荆南,必会留足兵力守备雄关险隘,毕竟他自己就是趁萧纪北上,轻意袭取的蜀地,也得防着关中失守,齐军趁势南下。

  如今的洛阳,风平浪静,高澄担心引起萧家兄弟警觉,并没有进行战争动员,也没有再使用修建陵寝的拙劣借口。

  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这种手段用过一次,便骗不到人了。

  但随着斛律光引兵移驻上庸,江南的萧家兄弟已经在厉兵秣马,准备在国丧期间,就为世人上演一场兄弟相残的戏码。

  萧绎所镇的江州无疑是一个大州。

  西晋末年,衣冠南渡,晋室偏安江南,为了制衡荆州强藩,于是划扬州的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七郡与荆州的武昌、桂阳、安成三郡,共十郡之地为江州,使其为江东屏障。

  这十郡地域广阔,相当于从如今的湖北武汉,途经湖南长沙的部分地区,一直伸展到福建福州,而北人南下也为江州带来大量流民,说白了就是有兵有粮有地盘。

  东晋皇室为了制衡荆州强藩,人为的创造了江州强藩为屏障,这便是强江州以制荆州。

  强江州以制荆州的策略有利有弊,利处是江州确实起到了屏障的作用,自东晋以来,只要江州有强藩镇守抵御,很少有人在荆州起兵能够成事。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桓玄还是萧衍等人,他们能在荆州成事,都有一个共同点,江州防线形同虚设。

  弊端也显而易见,江州强藩要是起事,发兵建康,距离更近,也更容易,沿途少有阻碍。

  故而南北朝时期,江州又有别名,即反贼工厂、造反基地。

  自刘宋孝武帝刘骏从江州起兵以来,镇守此地的强藩不往建康问鼎轻重,都算是不称职的江州刺史。

  因此,南朝历代都在分割江州之地,但到了萧衍晚年,由于高澄夺取江汉平原,兵锋直指江南,为了应对北方威胁,一改常规,他将其子萧绎安置在江州之余,也在补强江州,有意使他为国之藩屏。

  如今坐镇江州的萧绎可谓是兵精粮足,麾下更有王僧辩、王琳、杜龛等将辅佐,他当然知道萧纶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自信,也愿意与虎谋皮。

  建康台城的天子宝座,谁又不想坐上一坐。

  王僧辩曾担心北齐趁乱南下,但萧绎却以高澄与他结有盟约为由,放松了警惕。

  毕竟世人都知道,高澄与其父高欢还是有区别的,对盟约还是看得比较重,至今还没干出背盟相攻的事。

  王僧辩再三苦劝,毕竟高澄此前没干过背盟的事,那是因为所得利益不足以让他坏了自己的政治信誉,可面对夺取江南的诱惑,保不准那位北齐天子就等着在这时候卖个好价钱。

  一番忠言,却惹恼了萧绎,萧绎这人的猜疑心,比高澄还要重上许多。

  以为王僧辩阻止自己起兵,是心向建康,于是当场拔刀将王僧辩砍伤,若非众将求饶,王僧辩真有可能身死当场。

  虽说找了医者敷药,但还是被投入狱中。

  “岳丈,你暂且在狱中委屈几日,小婿会为岳丈向大王求情,到时大王召见,还请岳丈莫要再违逆大王心意。”

  前来探监的女婿杜龛劝说道。

  “知道了。”

  王僧辩神情有几分颓丧,他只答了这一句,便再没有了言语。

  显然此番他禀忠直言,萧绎却拔刀将他砍伤,让王僧辩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他受的是刀伤,但痛的是心。

  四十三年前,王僧辩随父亲王神念自北魏投奔南梁,年长出仕,被任为左常侍跟随时年六岁的萧绎镇守江陵。

  王僧辩几乎是看着萧绎长大,当然知道他生性多疑,但没想到主臣相伴三十七年,却依旧怀疑他的忠心,轻易拔刀相向。

  杜龛知道岳父经历挫折,一时无心理会自己,便也提出了告辞,准备等萧绎心情好的时候,再为王僧辩进言。

  萧绎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果然在起事之前,应杜龛等人求情,还是将王僧辩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王僧辩经受此劫,也不再反对起兵,他依旧尽心尽职参与各项战前准备。

  但是萧绎那一刀,终究斩断了两人三十七年的情谊,如今的王僧辩对待萧绎,只是臣下侍奉主公的忠诚。

  而身处湘州的萧纶,此时早已准备妥当,正自信满满的等着北方战报。

  北齐昭德四年(551年)四月初九,斛律光与厍狄干先后过新城,抵达上庸郡,水军将领扶猛自降齐以后,终于重回故地。

  此前受任上庸、新城二郡郡守的儿子已经被调往了洛阳,做了京官,扶猛对此早有预料,毕竟当初归降之时,齐使便明确拒绝了他子孙世镇上庸、新城的要求。

  就连段韶、王思政等镇守外州的心腹都得频繁调动,扶猛也早有心理准备,儿子做个京官也不错。

  如今再回想当初的要求,扶猛自己都觉得好笑,以北齐之国势,又怎会为自己一个小军头开世藩的先例。

  斛律光留厍狄干麾下两万水师在上庸驻扎,以策应高澄将来南下。

  汉水上游,水势湍急,水面狭窄,北齐水师难有作为,但高澄坚持水陆并进,只不过是为了萧氏诸子之心。

  四月十日,在上庸稍作休整以后,斛律光问卜预测吉凶,出征之前问卜,一直是斛律光的习惯。

  卜得大吉,斛律光于是以都督宋子仙领万人为先锋,亲随一万骑卒,步卒一万人,州郡兵一万为中军,大都督独孤永业领步卒三万为后军,厍狄干亲率水师两万,水陆并进,沿汉水北上。

  宋子仙本是侯景部将,攻略江汉一战,侯景为得王爵,一路担当先锋,奋勇拼杀,功勋卓著,高澄便升侯景剩下的一万余人为战兵。

  此番高澄为斛律光征召江汉战兵,侯景麾下这万人便也随之北上,由宋子仙统领。

  作为后军大都督的独孤永业更是老资格了,还是高澄当世子的时候,亲自往晋阳在高欢麾下挖来的将领,这些年始终都在镇守关隘,如今终于被调来前线。

  魏兴郡,源自于三国曹魏年间,曹丕取“曹魏兴盛”之意,由西城郡改置。

  其治所屡有变更,自西晋永嘉之乱,才确定在了汉水北岸的西城县(陕西安康西北)。

  独孤信将心腹部将杨忠委派至前线,镇守魏兴,不求能阻敌国门之外,杀伤多少敌军,但至少要使敌疲惫。

  过往十年,宇文泰为了防止高澄派兵沿汉水北上进犯汉中,在魏兴郡境内的汉水两岸多筑烽堡、城戍,这些堡垒就是齐军前进途中的钉子,等着他们一个个拔除。

  独孤信当然知道西城县,城小难守,这才交代了杨忠这项任务,务求北齐军队来到南郑城下的时候,已经是人困马乏,方便他寻找战机。

  斛律光看着舆图上标明的那些个烽堡、城戍,也为之头疼。

  若单是围困,这么多烽堡,必然分散大量兵力,若放任不管,粮道又会受到威胁,还真就必须将他们尽数拔掉。

  斛律光命先锋大将宋子仙派人挑衅,试图引蛇出洞,对方也死守不出,使他只剩了强攻的手段。

  但一个个打过去,那得打到什么时候,军议上,斛律光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道:

  “先在堡外招降,若负隅顽抗,攻破以后,守军不留活口,带上他们的尸首在下一处烽堡外垒京观!”

  帅帐之中,一众都督们纷纷应命,天子真要怪罪,也有斛律光顶着,他们只是奉命而行。

  所谓京观,并非道观寺庙,而是聚集敌尸堆积而成的高冢。

  不要俘虏这种事,自高欢建义以来,就没出现过,尤其是高澄掌权,跟南梁搞人口买卖,狠赚了好几笔。

  可斛律光性格刚正急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将那些烽堡的守军吓破胆,真一路打到南郑城下,消耗时间力气不说,将士伤亡也不会少。

  按理说,为帅者最忌急躁,但这般性格的斛律光在原时空中与北周接战二十年,经大小百余战,几无败绩。

  究其缘由,并不只是斛律光懂兵法,有谋略,更是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得部众拥护,为他效死力。

  第四百三十三章 栽赃

  斛律光有自己的御众心得,征战在外,全军营寨没有扎好,哪怕帅帐已经安置妥当,他也绝不入帐休息,将士们的饭菜没有煮好,他也绝不动筷子。

  伤兵营是斛律光经常出入的地方,虽然做不到吴起吸脓的地步,但也会慰问伤员。

  每逢战后,他都会亲自吊唁死难的将士,二十年来,高澄赏赐斛律光许多财物,但他统统分赐给死难将士的家属。

  要是换个人干这种事,以小高王的疑心病,保准要怀疑对方邀买人心,意欲何为。

  但斛律光与他相知相识二十年,高澄也清楚斛律光这人是真的不爱财,少有私心,至少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他有家私、隐财。

  这一点与高澄吝啬且好色的表兄段韶形成了鲜明对比。

  斛律光虽然性格急躁,却也有谨慎的一面,他总要亲自巡营查哨才能放下心来。

  这也许是高欢第一次西征时,被西魏将领达奚武领了两名骑士混进大营,将贺六浑的底裤都给看穿的教训太过深刻。

  四月十六,斛律光正身穿一身铠甲亲自巡营,有哨骑快马回报,先锋大将宋子仙连拔三处据点,屠尽堡中守军,已将尸首带上启程,去往西魏守军的另一个据点。

  斛律光闻言暗自点头,就这样打,只要杀得人足够多,用尸首垒的京观足够高,总能使后面的守军胆寒。

  “这宋子仙着实是员猛将。”

  斛律光回头对随他一起巡营的大都督独孤永业赞道。

  独孤永业笑道:

  “若非如此,将军也不会以他为先锋。”

  斛律光派遣宋子仙为先锋,当然不是存心要消耗侯景麾下的军事力量,实际上受高澄态度的影响,高澄的这些个心腹早就接纳了侯景。

  再怎么说,侯景也是怀朔出身,是高欢未发迹前的旧友,跟高澄的矛盾也只是轻视初出茅庐的小高王,在平定三荆的时候听宣不听调,算不得深仇大恨。

  而是宋子仙确实有本事,否则侯景也不会放心将部队交给他来统率。

  坐镇西城县的杨忠得知北齐军队在攻破据点以后,不管守军是不是出自北镇鲜卑,统统不要俘虏,不禁暗骂斛律光不讲规矩。

  犹记得当年高欢兵败沙苑,丞相宇文泰俘虏大批东魏将士,自己养不起这些人,又因他们北镇鲜卑的出身,只得尽数放还。

  杨忠当然也知道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自贺拔岳夺取关西以来,双方对立近二十年,两方鲜卑将士同出自北疆六镇,一起在河北举事的那点情谊,至今也剩不了多少。

  同时将士之中老一代人渐渐淡出,以及高澄陆续补充汉军战兵,也是斛律光敢于不要俘虏的原因。

  如今犯愁的成了杨忠,他清楚随着被屠戮的据点越来越多,死亡的恐惧终将战胜一切。

  至四月十八日,北齐各部轮番上阵,累计攻破九个傍险而筑的西魏据点。

  宋子仙麾下多有伤亡,疲惫不堪,只能采取各部车轮战的形式。

  当齐军在第十个据点外垒出尸山后,仅仅只是派遣一名骑卒在据点外喊话,堡内愿降的一方,与坚守之人便爆发内斗,最终大门缓缓而开,向齐军投降。

  杨忠心知,有一就有二,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收缩兵力的是斛律光后续驱使西魏降卒进攻据点,只有打破一个据点,俘虏才能被撤到后方看押。

  斛律光打仗不惧将士死伤,能狠得下心,却也爱惜士卒,于是便有了这么个主意。

  他也不管俘虏是否真的卖命去攻,哪怕只是消耗守军的箭矢,石料,也是值得的。

  斛律光亲自领队督战,对待自己麾下将士,斛律光很少杀人立威,多以棍棒责罚,但对于畏缩不前的俘虏,杀起来毫不手软。

  眼看西魏据点的守军只面临两个选择,其一是负隅顽抗,最终被屠尽;其二是开门投降,然后为齐人攻破一个据点,便能被安置在后方关押。

  杨忠不敢再耽搁,赶紧下令剩余据点的将士尽数弃守,撤回西城县。

  身处后方的独孤信得知前线情况,也知道这件事怪不得杨忠,思虑再三,还是认为西城县城小难守,决定放弃魏兴郡。

  于是传令杨忠搜罗魏兴粮草等物资,退回南郑,与其一同凭借南郑城池高深坚守,等待战机。

  四月二十三日,西魏守军趁夜撤离魏兴郡,翌日,当斛律光抵达西城县城下的时候,四门大开,当地士族聚集在东门外,向齐军献城。

  斛律光在控制城防之余,严格约束麾下将士,不许他们劫掠、屠戮百姓,他知道高澄的底线在哪。

  高澄严禁麾下将士杀戮平民,既是道德观念约束,也是不愿给自己留下黑点。

  胜负是常有之事,不以一时胜败论英雄,但是一旦干下屠城的勾当,那是无论如何也洗不白的。

  斛律光入西城县后,分派军队接管魏兴郡其余各县。

  自此汉中东三郡,即新城、上庸、魏兴,尽数归于北齐,当然了,新城、上庸二郡本就是北齐领土。

  就在斛律光领军继续向汉中挺进的时候,一直观望北方战局的萧纶、萧绎终于联合发动叛乱。

  四月二十九,邵陵郡王萧纶发布檄文,檄文内容中提及一桩成年旧案,便是昭明太子萧统之死。

  当初萧统乘舟游池,采摘芙蓉时,因姬人晃荡,不慎落水受伤,患病而死。

  本着谁受益,谁主使的原则,萧纶直指萧纲便是幕后主谋,至于证据,要是有证据还叫栽赃么,不过就是找个举事的借口而已。

  他在檄文中痛骂萧纲杀兄,如今不许藩王入京吊孝,只怕父皇萧衍之死真有蹊跷,否则何至于心虚。

  先杀兄,又弑父,萧纶大骂萧纲不孝不义。

  据说萧纲看见这篇檄文,当场大喝无耻,四年前献上毒酒百坛,要杀兄弑父的究竟是谁,心里怎么就没点数,如今反过来把罪名栽到自己头上,着实无耻。

  而萧绎的檄文言语便要缓和许多,但也改变不了他在江州举事的事实。

  第四百三十四章 准备

  在南朝造反,无论是荆州军阀,还是江州强藩,都有许多成功与失败的案例可供借鉴参考。

  其成败根源,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起事之后,便得立即出兵,顺江而下。

  萧纶为了这场叛乱,早已谋划多时,在广发檄文,聚众起事的当天,便亲自领军往江州,欲与萧绎会师。

  而萧纲也早有准备,他以老将羊侃接替萧正德,都督京师诸军事,除皇太子萧大器随他镇守建康外,又派次子寻阳郡王萧大心、第三子临川郡王萧大款、第四子南海郡王萧大临、第五子南郡王萧大连、第六子安陆郡王萧大春等成年子嗣共计十二人,分别镇守自己所控制的州郡。

  危急关头,相较于外人,他更信任自己的儿子。

  毕竟地方官员有可能向萧纶、萧绎献城投降,但膝下诸子,可不敢把自己性命寄托在叔父们的仁慈身上。

  五月初八,萧纲在收到萧纶檄文的第一时间,即下诏,将萧纶、萧绎定为叛逆,革除其族籍,撤销二人官职,将建康城中二人质子尽数捕杀,其中就包括萧纶长子萧坚,以及萧绎长子萧方等、次子萧方诸。

  都已经剑拔弩张了,哪还是顾及叔侄情分的时候。

  江南大战一触即发,潜伏在江南的探子们纷纷将情报传回江北、蜀地、岭南。

  别看高澄远在洛阳,不同于其余两方翻山越岭,沿途可谓是一马平川,反倒最先得知消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他萧家兄弟相残,这是上天都要把江南赠予陛下。”

  崔季舒的恭维让高澄心情舒畅,昨晚夜访瑶光寺的疲惫也被一扫而空。

  散骑常侍祭酒陈元康询问道:

  “陛下,如今萧氏兄弟已经撕破了脸,我等是否该做战前准备?”

  “战前准备不是早就在做了么。”

  高澄看向崔季舒笑道。

  崔季舒于是为陈元康解惑:

  “陛下以斛律光沿汉水进军,为其在新城调运大量辎重,实际远超西征所用,正是为将来南下做的准备。”

  陈元康闻言恍然大悟:

  “陛下深谋远虑,非臣所能及。”

  其实以陈元康的智慧,又怎会不知高澄命斛律光走东三郡的意图,有此疑惑,不过是为了奉承而已。

  这记马屁拍的高澄浑身舒坦,陈元康侍奉人的本事,估计也就崔季舒能与之并肩。

  战前准备无外乎三项,召集兵马、征召民夫、以及准备粮草、牲畜、兵械。

  京畿军团除假期以外,都在洛阳城外驻扎操演,无需再去召集。

  至于民夫,可以一边南下,一边命各地州郡官员征召,也不耽误事情。

  而粮草、牲畜、兵械,正如崔季舒所言,高澄早就以替斛律光提供军需为名,在汉中东三郡之一的新城郡设立辎重大营,随时可以调作南征之需。

  也就是说,高澄随时都可领京畿军三万骑卒,六万步卒,配合留在上庸郡的二万水师南下。

  与此同时,宇文泰也亲临楚州州治垫江县(重庆巴南区),与众将规划出兵方略。

  “高贼占据宜州江北之地,为夷陵郡,以薛孤延领兵驻守,末将以为,我等当由宜州江南之地东出,留军驻守,以免薛孤延渡江断绝我等归路。”

  李虎之言得到在场众人认同,宇文泰又问众将道:

  “如今萧纶、萧绎起兵,依你等之见,我军何时东出为上?”

  诸将各执一词,有人认为当在萧纶、萧绎东出以后,趁各方势力还未来得及反应,迅速出兵,席卷荆南。

  也有人认为当在萧家兄弟两败俱伤以后,再图其疆土。

  僵持不下之际,宇文泰看向族子宇文深,西魏的情报部门便是由他来掌控。

  受宇文泰的目光示意,宇文深发言道:

  “深以为,诸将所言皆有道理,但岭南之地有一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宇文深的一句话让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接触情报工作,对岭南所发生之事漠不关心,但实际上,近十年来,宇文泰致力南扩,其实已经与岭南接壤,故而宇文深也没疏忽对岭南的情报收集。

  “继续。”

  宇文泰不动声色道,身为蜀地西魏政权的掌控者,他当然清楚岭南之事。

  但股份制与私人制就是这样的区别,高澄可以不与下属解释原因,一意孤行,而困居蜀地的宇文泰必须跟诸将把道理讲明白。

  于是宇文深向在场众将介绍起了陈霸先与其过往战绩,然后总结道:

  “正值江南战事一触即发的紧要时刻,岭南却恰巧爆发俚人叛乱,陈霸先如此猛将,却平叛数月未有任何进展,岂不怪哉?”

  达奚武闻言脱口而出道:

  “你是说陈霸先是在与俚人作戏?”

  宇文深肯定道:

  “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萧纪、陈霸先作戏,便是演给萧纶、萧纪、萧纲兄弟三人看。”

  “这么说萧纪也想做黄雀?”

  达奚武之言,让众将纷纷皱眉,却听宇文泰突然笑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如让高贼与萧纪两只黄雀为进食相斗,我们来做持弓的猎人,如何?”

  诸将也清楚以他们的实力,哪怕抢占了荆南,在岭南与北齐的轮番进攻下,也难以守住,正如宇文泰所言,不如耐下心来,等高澄与萧纪为荆南打过一场,若是萧纪难敌北齐,他们便东出救援,与萧纪联手,假若二者能够僵持,那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做那得利的渔翁。

  只不过以岭南与北齐的实力对比,还是小有差距的。

  觊觎荆南的三方势力之中,因有南岭群山阻隔,萧纪反而是最晚得知消息。

  萧纪赶紧派人向陈霸先送信,让他尽早‘平定’俚人叛乱,回师广州,为后续出兵作准备。

  陈霸先收到书信的次日,此前一直与平叛大军僵持的俚人部落尽数归附,陈霸先也未对首倡叛乱之人加以惩处,正如宇文深等人所说,毕竟只是演戏。

  与此同时,萧纶只留少量军队守卫,亲领荆南主力于浔阳与萧绎会师。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东梁山

  浔阳城外,萧绎望着萧纶带来的五万人马,不得不感慨六哥的穷兵黩武,他居然还能分出小部分兵力留守荆南,着实离谱。

  萧纶确实残暴不仁,忤逆不孝,但此人并非没有优点,过去他轻财爱士,如今更是破家募军,才有这般兵力。

  反观萧绎能抽调出来参与东征的只有三万将士。

  萧纶认为一起举兵,就相当于兄弟合伙做买卖,谁出的本钱多,谁就得在事后占大头。

  而萧绎则觉得,兄长兵多却杂,而自己麾下虽然只有三万将士,却是精兵强将,待入了建康,自然是他能笑到最后。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向对方提出心中想法,总不能还没出兵就闹出矛盾来。

  五月十四日,邵陵王萧纶麾下五万人马与湘东王萧绎麾下三万将士,合计八万大军自浔阳誓师,挥师东进。

  而建康方面,南梁天子萧纲原本命老将羊侃统御京师兵马西进,但羊侃却突然抱病,病来如山倒,这位老将军居然在战前病逝,享年五十六岁。

  萧纲并不知道羊侃在另一时空,早该在两年前,于侯景围困中病死台城。

  但大战在即,却要临阵换将,着实让萧纲为之头疼。

  自古天子最忌讳的,便是太子在军中广纳羽翼,这一点,就连萧衍也不例外,羊侃之死,立时便让萧纲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此时潜邸心腹们向他举荐了二人,另有一人毛遂自荐。

  毛遂自荐者,是被派出镇守敌方的第八子萧大成,萧大成迥异于父亲萧纲,与其余兄弟,他不喜读书,偏好军事,性格粗暴凶横,擅长弓马。

  但行军打仗不比好勇斗狠,萧大成才二十岁,过往从无领军经验,萧纲无论如何也会将此战希望寄托在萧大成的身上。

  而心腹举荐的二人都有败绩,一人是八公山大败的萧渊明,萧渊明这些年在北齐水师身上刷了不少战绩,是世人公认的水战名将,但陆战水平,着实让萧纲拿不准。

  毕竟可以说整个淮南之地,都是萧渊明在八公山一战给输掉的,当然了,得益于北齐吹捧,民间舆论都将罪责扣在独眼夏侯的头上。

  但八公山中伏,身为主帅的萧渊明难辞其咎。

  另一人则是在安陆城外被慕容绍宗与斛律光、高季式三人联手伏击,与萧渊明同样兵败被俘的柳仲礼。

  萧纲考虑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柳仲礼领兵。

  其一是柳仲礼任竟陵太守时,数次抵御侯景犯境,在陆战经验上,还是要胜了萧渊明许多。

  其次,便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柳仲礼是萧纲的潜邸之臣,其父柳津早年间辅佐萧纲出镇地方,柳仲礼便随父侍奉左右,萧纲被册立为太子,柳津旋即被命为太子詹事。

  相较于萧渊明,柳仲礼是萧纲的自己人,真真正正的心腹。

  萧纲清楚,自从安陆大败后,柳仲礼这些年痛定思痛,改掉了过往自视甚高的毛病,两人相交二十余年,更知晓柳仲礼确实具备军事才能。

  这才有了弃萧渊明,而用柳仲礼的选择。

  萧纲拜柳仲礼为大都督,都督京畿诸军事,命其领兵迎击叛军。

  又令萧渊明领水师策应。

  但此番易帅,着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况且柳仲礼履新,兵将之间互不熟悉,威信未立。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柳仲礼不敢冒然出击,将自己的顾虑向萧纲道出后,提出驻守梁山,整军的同时,以逸待劳,与叛军接战。

  萧纲考虑过后,也知道柳仲礼所言有理,便准他屯驻于梁山御敌。

  同时也暗自欣慰,认为自己所托非人。

  安陆之败后,柳仲礼确实谨慎了许多,要换在以前,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他哪会在意这些事情。

  柳仲礼所请之梁山,并非水泊梁山,那地方在北齐境内,而是东梁山,又称博望山,位于姑孰(安徽当涂)西南三十余里,与江对岸的西梁山共称为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这首诗,便是写的此处风光。

  刘宋元嘉年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扬言继续南下,刘宋于是在东梁山置戍防御。

  柳仲礼领军至梁山以后,一面整肃军纪,树立威信,一面命将士连铁锁,断江路,防止叛军小股部队乘船趁夜顺流而下,袭击建康。

  同时又加强博望戍的防备,打定主意要让萧纶与萧绎的联军在东梁山下碰得头破血流。

  而此时柳仲礼军中,有一名将领名叫吴明彻,此人是右军将军吴树之子,其幼年丧父,生活贫困,父亲去世时,甚至无地安葬。

  但他不甘于贫苦,奋发向上,成年后受到萧绎的青睐,曾任东宫直后,又升左军,与柳仲礼一般,皆是萧纲潜邸之臣。

  吴明彻胸怀韬略,腹有良谋,却因萧纲身为太子,唯恐引起萧衍的忌惮,无法在军中安插太多心腹,故而如今吴明彻已经四十七岁,却未尝历经一战,反倒因时常接济邻里,得了仁善之名。

  萧纲知其才能,却又担心他没有领兵经验,于是以吴明彻为副将,辅佐柳仲礼。

  因侯景不曾祸乱江南,身为萧纲心腹的吴明彻也未曾赋闲,更没在京口与陈霸先相遇,这位在原时空中堪称南陈第一名将之人如今正尽心竭力辅佐柳仲礼,于东梁山整军。

  另一方面,萧纶与萧绎起兵后,吸取历史上诸多前辈教训,深知南朝造反,贵在神速。

  二人联军出浔阳以后,由于朝廷大军驻足东梁山博望戍,联军沿途并未遭受太多阻碍,于六月初四抵达东梁山以西。

  联军就地修筑营垒,面对守备森严的博望戍,萧纶、萧绎两兄弟又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都知道博望戍是块硬茬子,柳仲礼麾下七万大军驻守于此,岂是轻易能夺下的。

  便也都想让对方与柳仲礼互拼消耗,自己坐享其成,毕竟等入了建康,兄弟俩不可能真的共天下。

  第四百三十六章 袭营

  柳仲礼固守,萧纶、萧绎不攻,被各方势力所关注的萧氏内战,却在东梁山下成了静坐战争。

  “朕就知道各有私心的联军成不了气候!”

  获知消息的高澄与崔季舒抱怨道。

  崔季舒对此也很无奈,萧纶、萧绎还没进建康城,就已经在打彼此的小算盘,面对博望戍这块硬骨头,谁也不愿去啃。

  “总会有一方沉不住气,陛下勿忧。”

  崔季舒的安慰没有起到半点作用,高澄太了解双方统帅,以他们在侯景之乱中坐视萧衍被困,自己领军在城外‘置酒高会,日作优倡,毒掠百姓,污辱妃主’的表现来看,一个个耐心都好得很。

  否则柳津也不会在萧衍问策时,愤恨道:

  ‘陛下有邵陵王(萧纶),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拿什么平定侯贼。’

  崔季舒惯会察言观色,见高澄不悦,又建议道:

  “如今萧纶僵持于东梁山,若陛下兴兵取荆南,萧纶纵使得知消息,亦难救援。”

  却被高澄拒绝,他自然要领兵南下,但不是现在,得是萧纲、萧纶、萧绎兄弟三人任意一方向他求援。

  毕竟当初暗结盟约时,高澄耍了个心眼,只答应不袭占他们的属地,却没说会坐视萧家兄弟之间相互吞并。

  东梁山下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气息中,而汉中也是打打停停。

  斛律光占据兴魏郡后,并未耽搁,而是直扑梁州汉中郡。

  在抵达南郑城外的当夜,独孤信派杨忠领精骑千人就着夜色出城,打算趁斛律光立足未稳之际,夜袭齐营。

  但斛律光在行军打仗的时候谨慎得很,大军扎营后,他亲自带人巡查营垒,布置哨岗,哨岗附近还放养了许多大鹅。

  杨忠足够小心,但一些细微的动静瞒过了哨兵,却惊动了大鹅。

  大鹅嘈杂的叫喊声让值夜的哨兵第一时间赶紧示警,连睡觉都不曾卸甲的斛律光立即冲出帅帐,组织军队,而杨忠见此,只得领了千骑打马而还。

  夜袭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突入营中烧杀,使敌不能组织起有效抵御力量,迫使他们在慌乱中相互践踏死伤。

  但如今营中守军被大鹅惊醒,有了戒备,再领着一千骑兵冲杀过去,那不叫劫营,那叫送死。

  翌日,斛律光即开始了北齐攻城的传统作业:垒土山,挖地道。

  独孤信当然知道江陵之战的案例,高澄就是靠着明垒土山,实挖地道,将城墙地基挖空,再以大火焚回支撑的木柱,使得城墙塌陷。

  于是独孤信又派人沿城挖堑,截击地道,并分派将士守卫堑壕,一旦齐兵挖来堑壕处,则立即擒杀。

  如此一来,北齐将士这挖地道的本事算是废了,但城外土山却是个难题。

  南郑周边有的是山,不缺泥土,一旦齐军土山垒成,不管是居高临下不分日夜的调派弓手在山上朝城里射箭,还是在土山上架设投石机,都有够难受的。

  于是齐军白天堆垒土山,西魏军队便趁夜出城破坏,但斛律光早有准备,亲自带队埋伏,一连蹲了三天,总算等到西魏军队来袭,斩首千余,也不枉费这些时日昼伏夜出。

  独孤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找来杨忠商议,准备挖掘地道至土山旁,趁白天齐军疏忽之际杀出。

  杨忠却表示齐军营中多养大鹅,只怕挖掘地道的动静瞒不过那些牲畜。

  这让独孤信气愤不已,这群齐人,打仗就打仗,攻城就攻城,又是垒土山、又是挖地道,如今还圈养大鹅随军,就不能痛痛快快的蚁附攻城么。

  斛律光还真没想过拿人命去填,此前他拔除兴魏郡戍堡时,手段太过凌厉,高澄担心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特意派使者西行,告知斛律光:

  ‘无需急切,可徐徐图之。’

  既然小高王都不催促,他斛律光也更不着急,一心在南郑城外搞土木工程,他打算在南征城外四面都垒起土山,再作栅栏相连,把独孤信困死在南郑城里。

  为此,斛律光在东三郡即上庸、新城、兴魏三郡广征民夫十万,召他们西行与荆州民夫一起扛土包。

  经济账那该是崔季舒操心的,斛律光作为将领,所要考量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南郑城。

  据说崔季舒得知斛律光的行为,在洛阳城里跳脚怒骂。

  就因为那该死的免疫钱的存在,征召民夫可是要给他们发月钱的,这还不包括这些人的吃喝用度。

  崔季舒把账告到了高澄面前,他当然也不指望小高王真能为自己做主,毕竟斛律光的作战计划已经被高澄所认可,真要强攻南郑,没有四五万的伤亡很难拿得下来,到时候光是抚恤都是天价。

  只求天子能晓得自己这位户部尚书的难处,战后也能看在他辛苦调度的份上,给自己分润些功劳,这文官升爵,着实困难。

  哪像他们武将,不过是打一场胜仗而已,据说斛律光一旦拿下汉中,高澄就准备为他封郡王,着实让崔季舒羡慕不已。

  高澄也知道崔季舒的小心思,他安慰道:

  “汉初三杰,张良运筹帷幄,韩信战必胜,攻必克,但首功之人却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的萧何,崔仆射当以此自勉。”

  被小高王画了一个大饼,崔季舒感觉自己又行了,西征不过是多了十万人的支出,在他北齐萧何崔季舒面前算得了什么事,到时候找个时间跟宋游道暗示一下,多抄几个贪官的家便是。

  这些年宋游道少有大动作,着实养了不少年猪。

  高澄掌权这些年来,惩治贪官污吏,从来都是运动式治理,他也没指望过真能断绝贪腐。

  总不能把陈元康、段韶、崔季舒这些人都给治罪了吧。

  且不说这么多年的情谊,能否下得去手,这些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

  如陈元康,高澄提醒他少收旁人贿赂,陈元康却与他解释,自己作为天子近臣,收受贿赂也是在替高澄安臣子的心。

  假如他连送上门的钱都不收,送礼之人则会惊恐不安,以为自己被天子厌恶,连陈元康都不敢沾染自己,文官也就罢了,若是武将,指不定得出什么乱子。

  段韶更是直接了当,他回洛阳的时候,面对高澄的告诫,振振有词,说自己之所以贪财好色,那都是为了自污,免得天子起疑心。

  出宫的第二天,又纳了一房美妾,兴冲冲再次求见,向高澄讨要礼钱,这次连杯水酒都没给小高王喝上。

  崔季舒告退以后,立即去寻宋游道,别看宋游道外表装得刚正不阿,逮着贪官污吏,便是从严从重处罚,动辄抄没家财。

  但小崔这么一个大贪官在他眼前晃荡,也没见宋游道上表弹劾,将他捉去审问。

  哪些人可以打,哪些人碰不得,宋游道心里门清,这也是高澄为什么让他掌管左丞衙门,而不是清廉如水,嫉恶如仇的杜弼与陆操。

  崔季舒与宋游道的这番交谈,为北齐朝堂又一次严打贪腐拉开序幕。

  对于这二人掀起的风暴,高澄并未上心,有陆操主理都察院,复核案件,总不至于出现冤假错案。

  而更关键的原因在于,萧纶、萧绎终于有所行动了。

  当然,行动指的不是攻打柳仲礼镇守的博望戍,而是劫掠周边百姓。

  东梁山距离建康不过二百里,柳仲礼的后勤运输路线很短,相应的,要从荆南、江州运输粮草,可就远得多了。

  萧纶、萧绎劫掠百姓,这让高澄断定二人补给吃紧,不会继续在东梁山僵持下去,与柳仲礼的一战也快了。

  事实也正如高澄预料,七月初九,驻足东梁山一个多月以后,萧绎终于等不及了,他找到萧纶表示要么一起出兵攻打柳仲礼,要么就此散伙。

  七月初十,两人派人往博望戍觅战,柳仲礼充耳不闻,一心固守。

  萧纶、萧绎正要派兵强攻,萧绎麾下大将王僧辩献策,表示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周边探查地形,发现一条小道可绕过博望戍,直驱建康。

  王僧辩进言道:

  “只需夺取建康,废萧纲,柳仲礼师出无名,困守博望戍,只需一封诏书,加以赦免其众,柳仲礼麾下各部兵马不出数日,尽作鸟兽散。”

  萧纶、萧绎闻言,欣喜不已,赶紧命各部准备,将于明日出营,袭取建康。

  消息很快由细作传递到了博望戍,柳仲礼大惊失色,若是建康被袭取,他还在博望戍守个什么劲,便准备要在今晚夜袭叛军大营,理由也很充分,叛军在东梁山下与他对峙月余,见自己坚守不出,早已没了防备。

  又值明日启程,更有懈怠之心,此时正好击之。

  副将吴明彻却感觉其中另有猫腻,且不说那条小道是否真的存在,如此大事,居然没有一点保密措施,更让他觉得叛军是故意让自己知晓。

  但柳仲礼却不以为意,这一个月来,萧纶、萧绎各怀鬼胎,早让他将二人性情看了个透彻,觉得他们成不了大事,而柳仲礼原本骄傲自大,轻视他人的陋习又再度死灰复燃。

  可吴明彻却不放弃,一再劝谏,终于惹恼了柳仲礼,他恼怒道:

  “吴将军畏战,自领一部守博望戍,候我捷报即可!”

  说罢,不再理会欲言又止的吴明彻,亲自在戍中点兵,挑选六万将士,只留了一万随吴明彻守卫博望戍。

  今夜正值江雾浓厚,柳仲礼亲领五千骑兵为先锋,人衔枚,马摘铃,众人牵马而行,摸近了叛军营地,未曾便人发觉。

  等待后续步卒接近后,柳仲礼一声令下,五千骑卒翻身上马,他们没有北齐骑卒一人三马的阔绰,一人一马搁在北齐军中,只能被称作是骑马步兵,并不具备奔袭能力,但在江南,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哪怕是一人一马,也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燃起了手中的火把,跟随柳仲礼冲向叛军大营,与以往不同,此战骑卒们不在于杀伤多少,而是通过焚烧大营,引起混乱,让后续的步卒收割叛军性命。

  柳仲礼一骑当先,破开叛军形同虚设的守卫,可冲入营中却只见百余人在敲锣打鼓,尖声叫嚷,望见柳仲礼杀来,纷纷四散而逃。

  ‘不好!中计了!’

  柳仲礼立刻警觉,赶紧指挥骑卒撤出大营,却被后续跟来的步卒堵塞了道路。

  “快退!快退出去!”

  柳仲礼声嘶力竭的大喝声才落,却听得四周喊杀声大作。

  原来是叛军伏兵尽起,尽数向挤作一团的柳仲礼部杀来。

  “柳仲礼,你已中伏,莫要在负隅顽抗,不如降了,孤可保你性命无忧,还能得一世富贵。”

  人嘶马啸中,外围的萧绎大声笑道。

  所谓小道,根本就是故意传出去的说辞,就是让柳仲礼在急切之下做出错误判断。

  王僧辩计谋奏效,也让他跟着脸上有光。

  柳仲礼对于萧绎之言充耳不闻,浴血奋战。

  他自诩天下英雄,两次领军出征,却皆受伏击,料想必为世人耻笑,如今但凡尚有一战之力,也不愿再降,与人徒增笑柄。

  麾下部众被拥挤在一起,不止五千骑兵发挥不出应有的冲击力,就连步卒也伸展不开动作,看着他们在慌乱中被叛军屠戮,柳仲礼心如死灰。

  正绝望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喝:

  “柳将军莫慌,吴某来也!”

  柳仲礼听得是吴明彻的声音,知晓是他领军救援,不止是他一人,就连麾下将士也再度振作。

  率部与柳仲礼军战作一团的王僧辩没想到还有人来搅局,眼看良莠不齐的萧纶军抵挡不住吴明彻麾下万人,他赶紧命女婿杜龛另一军支援。

  但杜龛还未抵达,吴明彻已经杀穿了阵型,柳仲礼麾下部众纷纷朝着缺口涌去,尤其是柳仲礼麾下五千骑,沿途不知撞翻踩踏多少步卒。

  而王僧辩、王琳等将领领军在后尾随追杀,俘斩万余,更有四散溃逃者,难以计数。

  第四百三十七章 渡江

  柳仲礼遭逢大败,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敢滞留博望戍,与吴明彻领着残余将士退往建康。

  建康台城,萧纲得知前线败绩,盛怒不已,可发泄了怒火,更多是恐慌。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两个弟弟入建康,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结局。

  萧纲在知晓柳仲礼是担心建康安危才中伏后,他并没有将柳仲礼治罪,而是好生抚慰,命他收容溃卒,与吴明彻一起主持城防。

  同时又将柳津等心腹一并召来,问策于众人。

  柳津侍奉萧纲快四十年,深知主君性情,不杀柳仲礼,无非是卖他一个人情,让柳津替自己说出心中想法。

  “陛下,叛军兵锋正盛,不可硬撼,不如遣使渡江,求援于齐主。”

  柳津一番话,满殿皆惊,没人想到他会提议向外敌求救。

  正有人要反对,却听柳津须发皆张道:

  “反王入城,朝中诸公尚可保下荣华富贵,但陛下与我等心腹之臣必死矣,齐主乃陛下之婿,自为一家,以其援兵御敌,有何不可!”

  此言正合萧纲心意,相比较自己被两个弟弟所杀,妃嫔为他们所淫,萧纲并不介意给女婿当儿皇帝。

  经过柳津的提醒,殿中一众心腹才醒悟过来,一旦暴虐的萧纶、萧绎入了建康,他们确实没有好下场,作为萧纲的心腹,这么多年来,他们没少掺和萧家兄弟的夺嫡之争,与那二人,尤其是萧纶过节可不浅。

  “若齐人南下,趁势亡我大梁社稷,又该如何?”

  散骑常侍韦粲疑惑道。

  韦粲是南梁名将韦睿之孙,韦放之子,可惜没有继承父祖的武略,否则萧纲也不会使柳仲礼为帅。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却听萧纲拍案咬牙道:

  “齐人若出兵,朕愿以荆南相酬,若是高澄贪得无厌,这江山社稷,朕宁与外人,不予家贼!”

  一众心腹皆震惊于萧纲的决心,而萧纲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以高澄善待元善见的行事作风来看,哪怕真的亡了大梁社稷,也会给他一份富贵,而萧纶、萧绎却是要他性命。

  柳津继续献策道:

  “陛下亦可发天子诏,诏各路兵马勤王。”

  萧纲当即照办,不只派遣使者渡江,往洛阳求援,更广发诏书,命江东各州郡往建康勤王的同时,又下令武陵王萧纪领兵袭取萧纶、萧绎后路,事后愿以江州为酬。

  与此同时,柳仲礼、吴明彻在收拢溃卒之余,烧毁秦淮河南岸屋舍,将当地百姓尽数迁于北岸安置,之后又拆毁秦淮河上浮桥,与受命协防的萧渊明麾下水师,共守秦淮河。

  不久萧纶、萧绎的联军抵达秦淮河南岸新亭驻扎,二人不在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南岸民宅,却对细作传来消息,萧纲向北齐求援而怒不可遏,也赶忙派出使者渡江,企图说服高澄不干涉萧家内战。

  命士卒架设浮桥的同时,又向秦淮河北岸射去书信,声称他们起兵只为祭拜先皇,若放他们渡河,祭拜了亡父便立即撤军。

  眼见兵灾将至,建康士民,无不震恐,在次日的朝会上,许多大臣建议放萧纶、萧绎过河祭拜先皇,若他们如愿却不退兵,则道义在己。

  这番话听得萧纲恨不得当场劈开这些人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也让他知道,正如柳津所言,萧纶、萧绎得势,这些人依旧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他们与自己并非一条心。

  而萧纶、萧绎也没有干等萧纲犯蠢,也在私底下派人拉拢萧渊明。

  原本萧渊明是倾向于萧纲,毕竟天子名分摆在这里,但听说萧纲以荆南换取北齐出兵,他的立场也有了变化。

  对于萧渊明来说,这场萧家内战,谁胜谁负,哪个当皇帝,都没有太大区别,但天子割地贿齐的举动却不能让他接受。

  他与高澄私底下关系是好,但正如此前所言,萧渊明更感激叔父萧衍的恩义,眼看江南大好江山即将换了高姓,萧渊明当即倒戈,响应萧纶、萧绎。

  没有了水师袭扰,叛军顺利架设浮桥,渡过秦淮河,柳仲礼与吴明彻只得退守朱雀门。

  萧纶、萧绎一连攻城数日不克,局势再次在建康城下僵持下来。

  再说洛阳,东梁山一战的结果传到高澄耳中,他与亲信们感慨道:

  “不曾想,这同床异梦的两兄弟居然还真要成事了。”

  萧家内战的结果着实出乎高澄的预料,他还以为双方僵持在东梁山下,要么以叛军强攻无果退兵,要么以后勤不支退兵,没想到柳仲礼又折了。

  “陛下,如今江南局势再添变化,我等应当早做打算。”

  崔季舒所言正合高澄心意,当即唤来一众散骑常侍,商讨该以什么名义介入江南战事。

  正当众人为此发愁的时候,段韶派人快马送来密信,原来是萧纲遣使求援,正在途中,欲以荆南为谢礼,邀高澄出兵。

  真可谓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只等了两天,萧纲使者也马不停蹄抵达洛阳,受到了高澄的热情接见。

  “梁主,朕之丈人,焉能不救!”

  高澄与亲信们在使者面前演了场戏,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救援萧纲。

  他下令在淮河驻守的一万水师迅速进往长江,又命上庸郡二万水师携新城郡大营部分粮草,沿汉水南下。

  自己则亲领三万骑卒,六万步卒,携膝下五子,就连高孝琮也带在军中,大军离洛,浩荡进往淮南。

  途中高澄又遇见了萧纶、萧绎二人的使者,见使者拿盟约说事,无需高澄出面,陈元康代为狡辩,盟约中只说了不侵犯荆南、江州,却并未说明不许救援江东。

  使者为之语塞。

  高澄出兵的消息传至江南,也让萧纶、萧绎为之惊怖,更抓紧了时间强攻建康。

  八月十二,萧纶、萧绎一连攻破朱雀门、宣扬门,进入建康,城中大臣与部分守军纷纷改旗易帜。

  但高澄即将南下救援的消息也鼓舞了守军,在萧纲的指派下,柳仲礼与吴明彻继续领军退守台城。

  萧纲为了激励将士,于是打开国库,大发赏赐,并亲自登城慰问,也让守军在叛军的强攻下,稳住了阵脚。

  与此同时,陈霸先集结五万大军,其中不乏蕃兵,穿梭于南岭群山之间,好不容易走出了这崇山峻岭,陈霸先与各部将士喊话道:

  “湘东王(萧绎)与邵陵王(萧纶)悖逆,反叛朝廷。

  “武陵王(萧纪)得天子诏书,受命袭击叛军后路,遂令我等北上。

  “然天子却以荆南之地贿齐,我等再不作为,俱为北虏奴役!

  “我等世受国恩,当已死报国,岂能忍见北虏染指江南!”

  众将士闻言,无不高呼:

  “抢占荆南,外御北虏!”

  与将士们团结了目标,一声出发,陈霸先带着岭南五万将士浩浩荡荡向荆南进发。

  岭南当然不止这五万将士,毕竟此前李贲叛乱都能纠集起十余万大军。

  只是沿途补给困难,陈霸先只得挑选了五万精兵北上,留其侄陈蒨辅佐萧纪镇守岭南。

  陈霸先以侯安都为先锋大将,自己领军随后而行。

  侯安都是在陈霸先平定兰裕、兰京礼的叛乱以后,领千人投奔,很快便被陈霸先引为心腹。

  由于萧纶只留下少量兵力守卫荆南,侯安都沿途攻城拔寨,并未遇到多少阻碍,很快便横扫荆南南部,直到兵犯湘州,正急攻台城的萧纶才接到消息。

  萧纶对此愤恨不已,萧纲拿自己的荆南取悦高澄,萧纪也趁自己后方空虚,出兵袭取,他哪咽得下这口气,便要回师救援。

  萧绎得讯,连忙赶至萧纶营帐。

  “荆南半数之地已入萧纪之手,我等回师,只怕萧纪早已吞并荆南全境,莫不成再要与萧纪死战?如今我等做贼已成事实,只剩台城未克,须得打入台城,将萧纲赶下皇位,你我二人才有生机,若进,则黄袍加身,若退,则身死族灭,六兄且好生思量!”

  萧纶被萧绎骂醒,也知道如今再回师,也已经迟了,于是隐忍下对萧纪的仇怨,继续与萧绎攻打台城。

  而抵达寿阳的高澄也获知了陈霸先北上的消息,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是江东,还是荆南,他要的就是江南的一处落脚点,让南梁失去长江天堑。

  陈霸先袭占荆南的消息,根本没有影响到高澄南下救援建康,沿汉水南下的两万水师,与此前驻扎在淮河的一万水师已经汇合,与萧渊明所部数次发生冲突。

  但北齐水师早已不是当初在淮河水系交手的新兵,南梁水师经过高澄多年的腐化,也没了当年的勇锐,双方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有见于此,萧纶、萧绎分别调遣荆南与江州水师东进,以支援萧渊明。

  而屯兵于楚州的宇文泰此时却犯了难,如今的江南局势,已然大变,早就不是他们当初预想的模样。

  在西魏的规划中,是以荆南为饵,等高澄与萧纪争食,待双方士卒疲惫之际,自己再趁势东出。

  但如今高澄以救援萧纲为名,兵锋扑向建康,放任萧纪出兵荆南,这已经背离了宇文泰此前的谋划,他也没想到各有异心的萧纶、萧绎兄弟居然真有可能成事。

  如今摆在宇文泰面前的问题成了是否要与萧纪争夺荆南。

  “这荆南就让与萧纪罢了。”

  宇文泰是个能舍,也敢舍的人,荆南虽好,但与陈霸先争夺得两败俱伤,让高澄捡了便宜,他宁愿留给萧纪、陈霸先,也能在抗齐的道路上多一个得力的盟友。

  于是派人往陈霸先军营联络,双方绝口不提当初宇文泰袭取蜀地的事,约为盟友,互为助力,联手抗齐。

  而汉中之地,当斛律光不加掩饰自己的企图,打定主意要修筑四面围墙,将独孤信、杨忠困死在南郑城的时候,两人也终于决定了突围。

  一旦围墙筑成,北齐围点打援,引诱西魏大军出川北上救援,对于西魏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力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若是外无援军,他们被围困在南郑城中,也只有降与死两种结局。

  于是在一次命杨忠领军出城与斛律光大战,眼见未能击溃齐军,独孤信与杨忠领兵趁夜而逃,途中遭遇斛律光截击,损失不少人马,但终究还是逃回了蜀地。

  斛律光得以在天亮之后,领兵进驻南郑,占据汉中,由于独孤信与杨忠奔逃,梁州其余郡县纷纷降齐,当斛律光向洛阳寄去捷报的时候,高澄早已领兵抵达合州。

  合州刺史段韶出城相迎,高澄当夜便与一众亲信商议渡河事宜,最终决定在采石矶架设浮桥。

  高澄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许多年,借着与萧渊明的走私的机会,北齐船只南北往来数年,早就摸清各段长江的宽度和深度,其中就包括采石矶附近的水文情况。

  精确计算了当地水文,自然也预先打制了许多架桥器械,工部众人知晓高澄对此事的看重,可不敢偷工减料。

  采石矶又名牛渚矶,相传古时有金牛出渚的故事遂得名,三国时,有僧人采得五彩宝石,于是改名为采石矶,与城陵矶、燕子矶合称长江三矶。

  眼看台城的局势越发危险,翌日,高澄只在合肥城中歇息一夜,即领兵奔赴采石矶,并召段韶随军参赞,又命随行的工部尚书辛术全权负责浮桥架设。

  萧纶、萧绎闻讯,立即调水师破坏,又分兵驻守南岸御敌。

  为此,北齐水师与南梁水师在长江上浴血奋战,辛术也没有白费北齐水师用性命争取的时间,仅三天,便在采石矶成功架设浮桥。

  高澄命高敖曹与彭乐这对北齐双璧为先头渡江部队。

  二人先后经浮桥渡江,高敖曹与彭乐虽年过五旬,却仍是当世猛将,一场大战过后,终于将南岸守军杀退,成功在江南立足。

  高澄得知南岸捷报,于是命令各部有序渡江,而北齐水师仍在长江上与梁人奋战。

  第四百三十八章 驻梁齐军

  北齐各部有序渡江,由于高敖曹、彭乐击溃南岸守军,得以从容整理队列,高澄也将五个儿子带到了江南。

  渡江的九万大军重新集结,高澄立即挥师新亭,在萧纶、萧绎曾经的驻军位置重新设立营寨。

  而正在急攻台城的萧纶、萧绎得溃兵回报,北齐成功渡江,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高澄没有让二人在进退维谷的处境下煎熬太久,很快便命散骑常侍王伟入建康面见二人。

  “我与齐主约为姻亲,共结盟好,何故今日背盟相逼。”

  萧纶强忍心中怒火,咬牙切齿道。

  堂上两王并坐,堂下多有刀斧手侍立,院中又设一鼎,火星迸溅,浓烟滚滚,看这架势,若是不能使二人满意,便要烹了王伟。

  只是堂前这待烹之人却神色自若,王伟心知这不过是萧纶、萧绎的恐吓之举,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得郦食其的下场,便镇定答道:

  “我家陛下与大王约定,不侵荆南、江州二地,如今应梁主之邀陈兵新亭,与荆南、江州无犯,大王为何以背盟相责。”

  萧纶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萧纶接话道:

  “齐主便是决心要助萧纲?”

  “非也,世人皆知我主不好斗,专好为人解斗,如今应邀南下,只是不忍见兄弟相残,黎庶饱受兵灾,专为调停而来。”

  王伟话才出口,萧纶便气笑了:

  “如此,我还要感谢齐主了。”

  萧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不知齐主要如何解斗?”

  “我家陛下愿放开道路,使二王回师,二王各归领地,哪怕是称帝建国,吾主也不过问。”

  王伟一番话着实让萧绎动了心,如今台城未下,齐军又如芒刺在背,军无战心,倒不如撤回江州,在浔阳称帝,与在建康作天子,也没什么区别。

  但萧纶不乐意了,陈霸先还在荆南攻城拔寨呢,说是各归领地,他又能去哪。

  王伟对萧纶的处境一清二楚,他提议道:

  “我家陛下将游说梁主,下诏岭南,命陈霸先退兵,若陈霸先退去,则邵陵王(萧纶)自可归于荆南,若其抗旨不尊,则以武陵王(萧纪)叛逆,诏天下共讨之。”

  萧纶却没有急着答应,继续道:

  “我听闻萧纲以荆南为酬,邀齐主出兵,若萧纪退去,齐主会为我留下几郡几县作为容身之地?”

  “建康使者确有此言,然我主不加以理会,乃无意于荆南。当初使者与二王为盟,言犹在耳,岂能为一荆南而失信于天下。我主渡江以后,屯于新亭,而非西进江州,便是明证!若邵陵王归途受阻,我主愿与大王共逐叛逆。”

  王伟信誓旦旦,也终于让萧纶、萧绎信服,应承下来,将这场战事交由高澄调停。

  毕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今进退维谷,萧纶、萧绎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麾下将士陆战本就不如北齐,这段时间又连续强攻台城,久战兵疲,只得答应下来,暂停对台城的攻势。

  “父皇!城外攻势止住了!定是齐军已经渡江!”

  皇太子萧大器望见围攻台城的叛军退去,赶忙向其父萧纲报喜。

  一直盼望着援兵的萧纲闻听齐军将至,不喜反忧,与萧大器叹息道:

  “以虎驱狼,狼是跑了,剩余一虎,为之奈何!”

  萧大器安慰道:

  “儿臣素闻齐主重信,如今受邀救援,反夺人家业,此不义之举,非王者所为。”

  父子二人私语的时候,趁着叛军退去,台城外有人射箭报信,告知齐军以至新亭。

  萧纲将纸条递给萧大器,长舒一口气道:

  “罢了!哪怕高澄背义,去往洛阳,你我父子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奸逆入城,便只有血脉断绝的下场。”

  说罢,也不再理会台城防务,径直回了深宫。

  王伟回到新亭大营的时候,齐军已在秦淮河上搭设了浮桥。

  高澄得知二人应允,当即命人给王伟记上一功,同时为表诚意,还向萧纶、萧绎军中输送部分粮草。

  九月初三,高澄领军渡过秦淮河,在朱雀门与萧纶、萧绎相见。

  高澄当面应允了王伟提出的所有承诺,与叛军交接建康城防,将新建的新亭大营让给萧纶、萧绎。

  叛军陆续渡过秦淮河,在新亭驻扎,而高澄则在北齐将士控制建康后,带着五个儿子走进了这座他朝思暮想的城池。

  高澄自掌权以来,无时无刻不想着渡江南下,甚至还打算等自己打入建康城后,找完颜亮借诗一首: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却是以援军的身份来到了这里。

  此时再吟这首诗,就不应景了。

  当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沿途烧杀抢掠,使得北方军队在江南人眼中,名声臭得很。

  故而高澄在与萧纶、萧绎交接城防前,特意再次宣读军纪,禁止将士劫掠。

  眼见齐兵入城后秋毫无犯,倒有不少胆大的建康百姓拥挤在道旁,争相观望北齐天子。

  只不过这北齐天子谨慎得很,坐在车厢里,没人望得见他的真面目。

  皇太子萧大器迎亲高澄入宫,高澄却不往台城,非让萧纲出城相见。

  萧纲无奈,只得与高澄在台城宫门前相会。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后,高澄第一句话就打消了萧纲心中最大的顾虑:

  “小婿此来,只为调停江南战事,无意鸠占鹊巢,此会过后,我当退出建康,还请翁丈组织军队,接手城防。”

  还不等萧纲高兴,高澄又道:

  “为防止叛军背诺,我将驻军于石头城、白下城、江乘城,为翁丈拱卫建康,军士既是为翁丈效力,自当由翁丈供给粮饷。

  “此番大军南下,劳师远征,朝野多有非议,小婿不图荆南,只为得京口一地,以堵塞江北悠悠之口。”

  高澄所谓驻梁齐军的提议虽然离谱,但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萧纲一一应允。

  两人再度就驻军数量进行磋商,高澄张口就要在石头、白下、江乘三城之中,各驻军万人,又在京口屯扎两万将士,要在建康周边摆下五万大军。

  萧纲当然不同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高澄在三城各驻军步卒五千人,又在京口留下一万五千人,共计三万大军,三万将士的粮饷皆由南梁提供。

  与此同时,萧纲答应缩减江东水师规模,江东水师不得越过京口以东,不追究萧纶、萧绎罪责,南梁向齐称臣,下诏命陈霸先回师等等一系列苛刻条件。

  但对于高澄所言,要他贴补北齐此番出兵的耗用,萧纲表示自己有心无力,此前守卫台城,已经大开国库,赏赐将士,哪还有余财给小高王。

  不过萧纲也是好运气,有高澄这么一个热心的好女婿,他向萧纲提出建义,此前建康城中有许多朝臣依附萧纶、萧绎,二王可以不追究,但必须杀鸡儆猴,正可将那些人抄家来贴补北齐出兵的亏空。

  并表示若萧纲下不去手,他可以为之代劳,打士家大族的土豪,没有人比他小高王更有经验。

  萧纲赶紧自己把事情揽过来,若是让高澄代劳,谁知道他会以此为名,将打击面扩展到什么范围。

  也不知道随行的北齐户部官员是如何计算,总之是为高澄南下开出了三十万匹布绢的军费支出。

  当然,小高王也体恤自己老丈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放宽了支付条件,第一批支付布绢十万匹,其余二十万匹分四年支付,每年运送五万匹布绢渡江。

  答应下高澄这些条件,萧纲称得上是量江东之物力,结高澄之欢心。

  两国君主在拟好的和议书上盖下印玺,萧纲自觉地一阵恍惚,是被太子萧大器搀扶着,才得以站稳。

  无论如何,江山社稷到底是保下来了。

  当天,萧纲下诏,赦免邵陵王萧纶、湘东王萧绎,让二人各归属地,又下诏命陈霸先立即退回岭南,否则以叛逆论处。

  同时高澄也在建康发声,如今江南战火终于停歇,若陈霸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打破得来不易的和平,继续挑起战事,齐军亦将为梁主平叛。

  当夜,齐军陆续撤出建康,高澄分兵一万五千人,分别驻守建康城西北的石头城、北方的白下城以及东北方的江乘城,自己则领大军移师京口。

  翌日即组织京口民众迁往江北,又相同数量的江北之民南下,而驻军家眷,亦将由洛阳迁往淮南扬州。

  高澄免去段韶合州刺史一职,命为京口镇将,总领三万驻梁齐军。

  合州刺史一职将由厍狄干接任,而寿州刺史将转为文职。

  再说萧纶、萧绎,二人得到赦免诏书,欣然班师,而建康城中,被萧衍恩养了近五十年的公卿大族们则遭了罪。

  由于高澄催要第一笔十万匹布绢,同时也为了报复他们投奔叛军,建康城中,士族哀嚎遍野,萧纲一连抄了十余家,所得财物远超高澄索要的第一笔十万匹布绢,也让萧纲的国库得以缓过劲来。

  萧纲如约在第二日将十万匹布送往京口,高澄可不管这些布绢上沾染了多少血腥,站错了队本就该付错代价,更何况人又不是他杀的。

  再说陈霸先,得到萧纲勒令退兵的诏书,以及高澄的威胁,正为难着。

  而南梁与北齐的和议内容也传到了军中,将领们纷纷鄙夷建康朝廷对北齐卑躬屈膝,吵闹着要拥立武陵王(萧纪)为天子。

  陈霸先独处许久,经过一番痛苦的心理挣扎,终于对诸将说出了‘退兵’二字。

  大家伙北上,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只因一纸诏书便给舍弃,将士们自然不愿,但因为陈霸先在军中的威信,也忠实执行他的退兵指令。

  毕竟众将也知道,面临建康朝廷与北齐的双重威胁,只能服这个软。

  他们就不明白,为何高澄放过了这个袭占江东的机会,所谓信义难道就真有这么重要?

  其实对于高澄而言,在京口以及建康三城站稳脚跟,这江东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又何必拿政治信誉去换取必得之地。

  岭南军队退是退了,但陈霸先下令退兵时,命将士裹挟大量人口、物资南下,荆南之民大部分被他带去了岭南。

  当萧纶回师的时候,荆南许多城池都成了空城,寥无人烟,许多将士家眷被驱逐南下,这让萧纶对萧纪、陈霸先二人恨得牙根痒痒,也为后来荆南与岭南之后的战事埋下伏笔。

  而萧绎回到江州,出入排场都与天子等同,与下属谋划着称帝自立。

  此前王伟曾在面见二王时,提过一嘴,哪怕他们各返领地,称帝建国,齐军也不会加以干涉。

  之后又得高澄在朱雀门外当面承诺,以及私底下的怂恿,更是有恃无恐。

  九月二十六日,萧绎在浔阳称帝,国号依旧为梁,为区别建康朝廷,则称为西梁。

  东梁天子萧纲闻讯,怒不可遏,赶紧派人往京口,向正在欣赏滚滚长江的女婿高澄主持公道。

  高澄对使者表示自己曾答应不会在干涉萧绎在江州内部所为,实在爱莫能助。

  当然,小高王一直是个热心肠,他提议,若是萧纲起兵西征,自己愿意为他守卫江东,绝不会趁机侵占。

  萧纲倒是相信高澄不会趁自己出兵夺占,毕竟真要背信弃义,当时他入建康就可以把自己送往洛阳。

  但此前东梁山一败,军中士气始终没有恢复,依城而守还行,真要发兵往江州,只怕半路上就得逃了大半。

  既然高澄不出兵,萧纲又向萧纪下诏,命他攻打萧绎。

  这件事萧纪甚至无需找陈霸先商议,直接一口回绝。

  当初之所以应萧纲诏书出兵,不过是荆南空虚,如今萧绎已经回师,江州兵强马壮,自己傻了才去挑事。

  况且如今萧纶终日在荆南整军,扬言要南下复仇,他可不揽这份差事。

  萧纪不应诏,建康朝廷便只得装聋作哑,绝口不提萧绎称帝一事。

  第四百三十九章 心意

  京口有一山,名为北固山,山上有一楼,名为北固楼。

  高澄行至楼前,迎面望见了萧衍生前所题:

  ‘天下第一江山。’

  随行之人都知道高澄字迹丑陋,也没人提议让天子留下墨宝。

  高澄登楼远眺,一览大江滔滔。

  心潮澎湃之余,高澄狠拍栏杆,众人不解其意,高澄也未解释,可拍了好几下才记起来,辛弃疾把栏杆拍遍,那是在建康赏心亭,是宋代丁谓所建,如今还没影咧。

  但小高王是天子,只见他掏出腰间宝刀,瞧上几眼,留下一句: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也不解释,只一声长叹,便扬长而去。

  随行官员们跟在身后小声嘀咕道:

  “陛下究竟是何意?”

  “兴许是要灭梁?”

  “胡扯!陛下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依崔某之见,定是责怪我等没有在江南寻访美人。”

  “崔仆射言之有理。”

  “要论知圣心,体贴君上,还得是崔仆射。”

  听着同僚们的马屁,崔季舒不由暗自得意道: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陛下。’

  行至江畔,高澄将段韶唤到身边,与他说道:

  “我不日就将北还,江南之事悉数委于你手,若形势紧急,孝先可先斩后奏。”

  “陛下且放心,京口虽弹丸之地,但臣定为陛下扎根于此。”

  段韶承诺道,在他眼里,南梁水师还有些能耐,但步骑实在不够看,高澄在江南给他留了三万大军,若非高澄不许,他有信心随时可在建康行废立之事。

  高澄也了解自己这位表兄,叮嘱道:

  “孝先万不可有轻敌之心。”

  段韶这才肃容答道:

  “臣谨记在心。”

  高澄想了想,又告诫道:

  “驻守京口,不可贪念美色,当约束部众,万不能扰民。”

  段韶正气凛然道。

  “陛下勿忧,臣生平不贪财、不好色,亦当以此感召三军。”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还当面欺君是吧,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段韶跟自己说的玩笑话。

  “感召三军就免了,严肃军纪即可。”

  一行人回到京口镇城,就有萧纶使者前来向高澄求借粮草与兵械。

  小高王是个热心肠,听说萧纶要兴兵南下与萧纪交流意见,当即应允,让来人与崔季舒商量具体数量,并大手一挥,给萧纶免了利息。

  高孝瓘跟着父亲回到临时住所,心情还带着几分沮丧,此前父亲承诺将来南征,必会带上他们兄弟。

  如今做是做到,但与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小有出入。

  除了水师经过一番鏖战,高敖曹、彭乐的先遣部队打了一场小仗,南征便再无冲突发生,这让他怀疑自己到底是随父出征,还是往江南郊游。

  其余兄弟相继告退,但高孝瓘还是找到父亲,问出了心中疑虑。

  高澄抚着他的脑袋,笑道:

  “为父幼时随慕容绍宗学过几天兵法,但行军作战更多是以势欺人。

  “论财力、物力以及将士骁勇,江南远逊江北,如今江北万众一心,而江南有萧氏诸子相争。

  “皇位争夺刚落下帷幕,萧纶与萧纪又将再起刀兵,如此局面,又何须为父苦战。

  “只需在他们之间以言语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譬如萧纶求粮于我,我自当相助,待其不敌,为萧纪反攻荆南,再与我求救,我当于江汉渡江助他退敌,顺势于荆南驻军。”

  高孝瓘对此很不解,疑惑道:

  “父亲为何笃定萧纶不敌?”

  高澄为他解释道:

  “行军作战打的就是国力,陈霸先此番劫掠,荆南与岭南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而萧纶翻越南岭相攻,补给更是困难。

  “而两方主帅,陈霸先崛起于微末,以战功立身,而萧纶不过是仗着皇子身份,才有今日之势,其人并无将帅之才,二人交兵,谁胜谁负,哪有争议。

  “况且此前陈霸先大掠萧纶军士家眷,战时若以此作文章,萧纶军心必乱。”

  高孝瓘恍然道:

  “原来胜负之论,一看国力,二看将帅才能,三看士卒军心。”

  高澄补充道:

  “也不能忘了水文地形,当年陈庆之麾下白袍军何等勇锐,却在撤军时遭遇一场山洪,一代名将仅以身免。”

  高孝瓘闻言感慨道:

  “果然,天灾非人力所能及。”

  高澄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将其余四子统统唤来,对他们语重心长道:

  “天灾确实非人力所能抗衡,但作为统治者,却可以尽力补救,例如地方官员不修沟渠,恰逢干旱,民无所食,为政者便应该从各地调拨粮食,赈济灾民。

  “若坐视饥民流散,饿殍遍地,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你须知道,作为官员,最大的恶便是贪墨赈灾粮款,这样的人必须得凌迟方能泄恨。

  “作为统治者,最大的恶便是坐视民众受灾而不救。

  “你等亦曾读史,当明白小民可欺,君王掌握生杀大权,可以将他们视作草芥。

  “但小民亦不能欺,陈胜、吴广斩木为兵于大泽乡;赤眉、绿林推翻新莽;汉末张角在八州之地蛊惑民众三十六万。

  “历朝历代都不乏活不下去的人暴起反抗,你等祖父亦曾在河北投身义军……”

  高澄话未说完,却听高孝琮好奇道:

  “祖父当时也活不下去了吗?”

  高澄一怔,随即当做没有听见。

  他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贺六浑纯粹就是个野心家,一天到晚就想着搞事情吧。

  高孝璋低声训斥道:

  “五弟莫要胡言,且听父皇教诲。”

  高孝琮赶紧捂住了小嘴巴。

  高澄对这小儿子着实无奈,高孝琮顽劣归顽劣,所以五兄弟中,就他挨打最大,但有时候又觉得高孝琮的一些行为天真可爱,不像他那四个哥哥,都跟小大人一样,少了童趣。

  忽略了这点小插曲,高澄继续教育诸子道:

  “为政者,当以治民为第一要务,必须让民众能够活下去,否则哪怕是杀头灭族,也无法恐吓住他们,正如陈胜吴广所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高孝璋等人闻言,纷纷表示铭记父皇教诲。

  高澄颔首道:

  “你等明日以此为题,作文一篇呈与为父。”

  说罢,又单对高孝琮道:

  “不可假手于人!”

  高孝琮面色一苦,抱着高澄的胳膊撒娇道:

  “孩儿将来又不治民,便免了这一遭罢!或者连读书也给免了。”

  高澄皱眉问道:

  “你不读书,将来要作甚?”

  “学二叔以酒色度日。”

  高孝琮得意道。

  高澄五子之中,其余四人与高洋关系疏远,偏偏高孝琮与高洋之子高殷处得来,时常往高洋府上跑,与他二叔关系好得跟父子一样。

  高澄挥手让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四人暂且退下。

  高孝瓘才出门不远,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五弟的嚎哭,以及父亲的怒斥声:

  “你小小年纪,也敢说以酒色度日!”

  “为父持身以正,最好修身养性,怎地就有你这个逆子!不肖父!不肖父!”

  兄弟四人赶紧低头远离,可还没出院子,就遇见了尚书右仆射崔季舒,四人赶紧向他行子侄礼。

  至于崔季舒身后五名貌美女子,四兄弟都装作没有看见。

  崔季舒此番带来的五名女子,原本都是萧正德的宠妾,萧正德渡江逃亡之际,为萧渊明所杀,这些女子便被他私藏在京口。

  北齐袭占京口时,崔季舒不忘让人看好了萧渊明的府邸,自己亲往府中查看,挑选了这五人。

  但因为此前进献薛元氏,为高澄所责,便一直将她们留在萧渊明的府邸。

  今日见高澄说什么‘无人会,登临意’,便自作主张将这五人带了过来。

  高澄听闻崔季舒求见,便放过了高孝琮的屁股,将他打发走。

  一眼望见崔季舒身后五女的时候,久未沾色的小高王便有了兴致,可听崔季舒笑道:

  “陛下之意,臣以知之。”

  顿时没了兴致,总觉得辱没了那段词,哪怕是当天子,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稼轩公之意是收服故土山河,是感慨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难有知音的惆怅。

  高澄当时随口一说,可这崔季舒却理解成了小高王寂寞难耐。

  但到底是小崔的一番好意,高澄问清了身份,知晓并非强抢来的民女以后,只淡淡道:

  “送去瑶光寺安置罢。”

  五名女子从未离开江南,只以为送往瑶光寺便是要她们落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她们大好年纪,自然不愿寂寥一生。

  纷纷哭泣求饶,声称只愿以身事君。

  “叔正(崔季舒),你与她们解释清楚,若还是不愿往,那也罢了。”

  高澄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提瑶光寺的属性,把这个问题抛给崔季舒,便匆匆出门而去。

  屋内,崔季舒向五女解释了瑶光寺的特殊之处。

  如今的瑶光寺,早就不是当初北魏供妃嫔的容身之处,在高澄多年努力下,成了他私人的快乐城,寺内不止有各方美妇,更圈养奇珍异兽,多置酒肉,时常与寺中妇人们放浪形骸,共享欢乐。

  五女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禁不住心中好奇,想见一见崔季舒口中所谓人间极乐之地。

  昭德四年(551年)十月初三,高澄留段韶为京口镇将,统兵三万驻守三城与京口,又以王伟多谋善断,任为京口镇长史,辅佐段韶。

  自己则领其余人马在水师的护卫下,于京口渡江,重返北地。

  而高澄也没忘了答应萧纶的粮草、兵械,他早就行文江汉三州,命他们为萧纶提供补给,以支持荆南与岭南之间的战事。

  昭德四年十月十六,高澄尚在淮南,洛阳宫城之中,又添新丁。

  曾为广阳公府家妓的陈氏在宫中诞下一子。

  “瞧瞧这小胖模样,只怕又是一个孝琮。”

  娄昭君搂着小孙子眉开眼笑道。

  作为母亲,她与嫡长子高澄不和,主要是这个儿子太过忤逆不孝,但母子俩的仇,终究没有波及到孙儿身上。

  不只是自己养大的高孝璋、高孝瑜,无论是嫡子所出,还是庶子所出,娄昭君爱极了这些孙儿辈,时常要将他们唤入宫中相见。

  高澄的嫔妃们当然知道母子俩的过节,但在娄昭君面前还是得伏低做小,尽着封建礼教中的儿媳本分。

  见娄昭君喜笑颜开,洛阳宫城也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与此同时,成功夺取汉中的斛律光也收到了高澄在江南发来的行赏诏书。

  高澄对待斛律光这位爱将,自然不吝赏赐,封斛律光为中山郡王,移镇汉中,为梁州刺史,赏赐布绢五千匹,其余将士另有封赏。

  而荆州刺史一职,随着斛律光移镇,也沦为文职,不再领兵。

  高澄以斛律光领骑卒一万,步卒两万,继续留守汉中,其余人马,各归本镇。

  此前领兵屯驻大散关,分散独孤信守军的雍州刺史高季式也有嘉奖,高澄为他改授范阳郡公,增其食邑,距离郡王,也只一步之遥。

  当然了,无论是原时空,还是如今,北齐王爵都存在滥赏的现象,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限制了武将们掌权,又限制他们牟利,自然得在名分上宽松点。

  所幸王爵不能承袭,高澄也没有给宗室大开方便之门。

  况且高澄这人吝啬得很,不许王爵承袭,一世而终,后人袭爵,必须降一等,只得郡公。

  但王爵再是廉价,也挡不住将领们对它苦苦追求,君不见江汉一战,侯景为了王爵,每战必为先锋,连家底都快打光了。

  如愿以偿获封王爵以后,连高澄将他的老部队划为战兵,随时可以抽调、归属其余将领,也不在乎。

  他侯景又不想着谋反,自己可是大齐忠臣。

  斛律光获封王爵,甚至没来得及上表谢恩,就写了两封信。

  一封寄往江南,自然是送去给段韶的,就是要告知他,自己如今也是郡王,以后少来跟他炫耀。

  另一封寄往长安,便是给中山郡公高季式的,询问他当了郡王以后,待人接物要注意些什么。

  第四百四十章 老病

  斛律光始终等不到高季式的回信,又碍于刺史无故不得离境的规矩,只能遣人往长安讨要回信。

  可高季式连门都没让那人进,直接驱逐出了长安城,据说雍州刺史府里,最近砸烂了不少酒器,也有许多犯错之人遭遇鞭刑。

  虽说这等行为不值得提倡,但相较于其兄高敖曹的暴躁脾气,还是缓和了许多,至少没有动辄将人双腿打断。

  高澄于十一月下旬抵达洛阳,自第一次南征以来,他已经习惯在冬季回师,相较于以前,此番少了窦泰熟悉的身影。

  窦泰年轻时候常为先锋大将,落下一身伤病,虽说在高澄掌权后,逐渐退居二线,任为洛阳留守,为小高王看家,却还是在秋冬之交的时候病逝于府邸,时年五十二岁。

  高澄对此也有心理准备,毕竟自己离开洛阳的时候,窦泰就已经病倒了,故而此番洛阳留守是陈元康,而非窦泰。

  小高王当然知道自己又得一子,但他还是先往窦泰府中拜祭。

  被窦泰之子窦孝敬迎进府里,望着姨父的灵位,高澄的眼泪说流就流,也并非全是演戏,伴随高氏创业的老人逐渐凋零,就连司马子如也患病,上表告老乞骸骨,心中总有几分感触。

  窦泰的身后哀荣自不必说,一系列追赠之外,高澄为其配享高欢庙庭,与贺六浑、娄昭、蔡俊、刘贵等人共食香火。

  其子窦孝敬按例不能袭王爵,却也能得一个广阿郡公,流传子孙。

  高澄又拜过姨母,姨母娄黑女是娄昭君二姐,也许是听闻了三妹的家事,知晓他们母子有心结,便想居中调和。

  小高王觉得自己这位姨母定是老糊涂了,他与娄昭君的矛盾根本不能缓解,说到底,抛开高湛之死不谈,两人矛盾的根源就是高澄不愿重用嫡亲兄弟,这哪是能够调和得了的。

  拜别姨母,高澄擦干了在窦泰灵位前流的眼泪,又匆匆往司马子如府上探病。

  司马消难如今还在外地担任刺史一职,高澄在归途中闻听司马子如患病,便已经下诏将他召回洛阳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现在正等着与继任者交接。

  司马子如的请退诏书,高澄也依他的心意予以批准,而中书监一职则不再设置,以中书令杨愔为中书省主官,原礼部尚书赵彦深转任中书侍郎,为副职。

  高澄人在外地,但于洛阳却多有耳目,此前就有密探传信,赵彦深每日下值都要往司马子如府中待至深夜,怀疑二人有密谋。

  但高澄是半点不信,这么明目张胆的密谋,要说是杨愔所为,他倒还相信,可赵彦深哪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是探病而已。

  当初赵彦深便是司马子如府上的门客,是被高澄利用司马消难诓骗到自己幕府之中,旧日恩主患病请辞,作为曾经的门客,表示关心也属正常。

  更何况这些年来,赵彦深都是不清不楚的跟着高澄,当初是以借调的名义,没想到一借就是二十年。

  高澄进得司马子如府上,六十二岁的司马子如虽然尚在病中,但精气神还不错,至少不是病危的模样。

  病榻上,司马子如告知高澄自己别无所求,就希望司马消难能在身边侍奉,高澄也安慰他,自己已经调司马消难回京,任礼部尚书。

  老人家听闻,眉开眼笑。

  当年司马子如明知高澄利用司马消难,但也不反对自己那个傻儿子与他来往密切,便是知道吃亏是福,为世子背得黑锅多了,权力交接以后,日子才会更好过。

  高澄对待司马消难确实够意思,哪怕没有尚公主,也有高澄亲自作媒,撮合了他与段韶之妹的婚事。

  起初高澄是有心自己纳进门,虽说是表妹,但并非高澄大姨娄信相所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但考虑到这位表妹一旦产子,段韶很可能会被卷入夺嫡之争,出于爱护,高澄初掌权以后,便为她与司马消难主婚。

  高澄能放任朝官们各自阿附皇子,但对于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这等真正心腹,还是不愿他们卷入其中。

  六十二岁的司马子如如愿隐退,而五十八岁的高季式也处在半隐退之中,虽然官居尚书令,但尚书省事务都交给了左右仆射崔季舒与崔暹处理,能劳他出手的,都是高澄特别交待的一些事务。

  如今的朝堂格局,便是二崔主政尚书省,分属同族,彼此间也免不了明争暗斗,毕竟尚书令的职位只有一个。

  而杨愔、赵彦深主持中书省,至于门下省,至少在目前还只是充当门面作用。

  但高澄也开始为以后着想,免得子孙学他,都不把门下省当回事。

  于是在回洛阳的途中,决定真的赋予门下省驳斥政令的权利,他重组侍中人选,以陈元康、以及领军将军王士良为侍中,由二人共领门下省,又命王纮、王峻兼黄门侍郎,为门下省副职,显然是要真把门下省这个摊子支起来,也是为了制衡中书省的权力。

  离开司马子如的府邸,高澄这才起驾回宫,往宫里看一看自己新出生的儿子。

  将才满月的婴孩抱在手上,高澄便感觉到一沉,心道:

  ‘小家伙还蛮壮实。’

  还在坐月子,躺在榻上的陈氏请求高澄为子赐名,小高王寻思许久,便也学着其余五子的名字,为小婴孩起名为高孝珪。

  随即命人为高孝珪录入宗谱,为其封荥阳郡王。

  侯景拼了老命才得来王爵,而高孝珪仅仅是投了个好胎,才满月便落在了头上。

  高澄又让高孝璋等人近前看一看幼弟,五人之中,以高孝琮最为高兴,越看这个小胖弟弟越是喜欢。

  “父皇,等阿弟长大些,便让他随我玩耍罢。”

  高孝琮的一句话立即让高澄警惕值拉满,自己这个第五子顽劣已经够让自己头疼,可不能再使他带偏了小儿子。

  “再过两年你也得往六部历事,又哪有时间玩耍。”

  第四百四十一章 分崩离析

  再说南朝,萧绎在浔阳称帝,萧纲无力征讨,使得二梁并立,如此情况落在萧纪眼中,这位武陵王也难免动心。

  萧纪若无意帝位,原时空中也不会东出争霸,被宇文泰袭占了蜀地。

  此番陈霸先由荆南回师,带来大量人口、物资,更是助长了萧纪的野心。

  只不过萧纪名为岭南之主,但是实权都在陈霸先的手中,军中无论汉、俚尽皆听命于他,自己若想登临帝位,必须要取得陈霸先的支持。

  十二月初三,萧纪再往陈霸先军营拜访。

  二人一进营帐,萧纪便假作忧愁道:

  “天无二日,一国何有二君,国家一朝崩坏,纪每每思之,食不下咽。”

  陈霸先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了萧纪的心思,不过他也受够了被建康朝廷桎梏。

  “国家兴衰,皆系于上,若得明主治世,振奋以图强,虽北人弓马之盛,亦无所惧;若庸主当政,宵小充斥朝堂,虽有百万之众,亦难挽颓势。”

  陈霸先之言让萧纪心头振奋,他顺势问道:

  “孤之三兄,正位东宫二十年,如今贵为天子,其人雅好文章,博学多识,可为明主?”

  陈霸先却摇头道:

  “建康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当为一代文宗,但为君者,不在文章词赋,而在筹谋军政大事,建康天子先败于二王,又屈膝于江北,已成齐人傀儡,何谓明主!”

  萧纪强忍心中喜意,又问道:

  “孤之七兄湘东王绎,麾下兵精将广,于浔阳另立中央,而朝野噤声,其威势如此,可为明主?”

  陈霸先又否定道:

  “湘东王绎刻薄寡恩,猜疑甚于齐主,我听闻其起兵之处,麾下大将王僧辩恐使齐人得利,加以劝阻,却遭其怀疑心向建康,拔刀击之,如此性情,怎为明主!”

  萧纪又问道:

  “莫非陈将军所言明主是孤之六兄邵陵王纶?”

  闻言,陈霸先失声发笑:

  “我听闻邵陵王常怀弑父杀兄之心,此等不忠不孝之徒若为明主,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萧纪叹息道:

  “孤之三位兄长,皆非明主,如此我萧家社稷,只怕必将为高贼所并,不能久矣。”

  陈霸先却一改此前的矜持,热切道:

  “大王历数先皇三子,却独独漏了自身,大王受命蜀地之时,政通人和,能得僚人倾心;主政岭南之际,知人善用,又使俚人归附,如今岭南百姓殷实,兵精粮足,皆大王之功也,欲存大梁社稷,非大王,无人能当此任!”

  “这、这、这如何使得。”

  萧纪故作推辞道。

  陈霸先却当即命人传唤诸将,待众将齐至,陈霸先高声道:

  “北人亡我之心不死,如今正值国家为难之际,天子媚贼,诸王争利,唯武陵王(萧纪)心存振作。

  “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陈某有匡扶社稷之志,愿奉武陵王为君,助他重整江山,诸君与我一心者,请袒右臂!”

  话声刚落,帅帐众将纷纷袒露右臂,齐声附和。

  萧纪见状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得陈霸先拥护,称帝之路再无阻碍,忧的是陈霸先威望如此之高,也让他深感不安。

  但无所谓,先把君臣名分定下来,如今正值四海纷乱,正值用人之际,且忍耐着些,待将来再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

  萧纪如愿离开,准备与他的亲信商议登基大典去了。

  其余诸将也纷纷退出,只留了侯安都与陈霸先的侄儿陈蒨。

  “叔父本可自立,为何还要奉武陵王为主!”

  年轻气盛的陈蒨愤愤不平道。

  陈霸先与侯安都相视而笑,在陈蒨不解的目光中,为他解释道:

  “蒨儿有所不知,虽说如今萧氏失德,兄弟相残,但若我等在广州自立,或会使北方三萧以此为借口,摒弃前嫌,齐心攻我,况且我等根基尚浅,行事不能急切。”

  萧纪称帝,那是他们萧家人自己的内部矛盾,若是陈霸先自立,则有可能激起萧氏群起而攻,这也是陈霸先决定拥立萧纪的原因。

  陈蒨若有所悟。

  十二月十二日,仅仅经过九天的筹备,萧纪正式在广州番禺县即皇帝位,建立朝廷,大封文武百官,拜陈霸先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职,岭南各地,包括交州等后世北越地区,纷纷响应。

  消息传到建康,萧纲盛怒难当。

  浔阳一个伪帝都没能力剿灭,萧纪又在岭南另立中央,二梁并立,专眼就成了三梁鼎立,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荆南的萧纶也会有所行动,那可不是一个安生的主。

  果然,萧纪称帝不久,萧纶也照猫画虎,在湘州州治长沙称帝,设立百官。

  江南的局势变化,看得高澄直呼过瘾。

  昭德五年元日,出城往邙山祭拜贺六浑的小高王还不忘把这事告知父亲,同时感慨贺六浑无福瞧见瑶光寺如今的风景。

  就小高王这孝顺劲,时不时要告祭亡父,怎么可能真把贺六浑葬在玉璧城下,来来往往多麻烦。

  高澄干脆以建康萧纲为东梁,浔阳萧绎为西梁,长沙萧纶为北梁,番禺萧纪为南梁,以区分这南朝四梁。

  在北齐碍于盟约,暂时不能吞并江南的当口,没有了外敌威胁,这萧梁果然分崩离析。

  齐主高澄拜祭贺六浑,说的大多是喜事。

  而建康城外,萧纲拜祭萧衍,则是真真切切的哭庙。

  要说萧纲对萧衍没有埋怨,那都是自欺欺人,萧衍只顾自己,给他留下一副烂摊子,几个兄弟各镇一方,俱是强藩,为今日国家分裂埋下祸根。

  萧纲在萧衍庙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自己的艰辛,他也不想对高澄卑躬屈膝,按辈分,萧纲还是老丈人呢。

  但形势比人强,若不曲意侍奉,三万齐军分别在东梁京畿地区,自己这天子之位根本就坐不安稳,可谁又能谅解自己的难处。

  如今江南人人都唾弃他为儿皇帝,早知道当上天子是这般局面等着他,萧纲恨不得萧衍复生,自己再当二十年太子也好过这般窝囊。

  萧纲哭庙的时候,东梁大将吴明彻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吴明彻到今天也忘不了数月前自己被唤出城,与北齐天子的一次秘密会面。

  北齐天子是个很和善的人,他见面第一句话就给吴明彻留下了深刻印象:

  ‘无需在意那些俗礼,我知道你们江南之人大多称我为高贼、北虏、鲜卑儿,我重新与你介绍下,我姓高,名澄,字子惠,出身渤海高氏,亡父虽与北镇鲜卑为伍,但确实是个汉人。’

  北齐天子很在意自己的汉人身份,这是吴明彻过往不曾接触到的事情。

  当吴明彻还震惊在自己被高澄秘密接见的时候,高澄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自前晋永嘉之乱以来,华夏分裂二百四十年,期间南北对峙,战乱不休,固然有许多人物彪炳史册,但黎民久经战乱之苦,却无人问津。

  ‘我听闻吴将军曾破家救助邻里,想来也有一份仁心,不知愿意与我这个北地汉儿一起终结这个乱世,让南北之民合为一家,再不受兵灾之苦。’

  吴明彻一时心乱如麻,而那位北齐天子却宽和笑道:

  ‘时间有的是,吴将军无需着急答复。’

  这段时间以来,吴明彻终日心神不宁,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顺势在暗中投靠北齐,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宗族,都有莫大的好处,毕竟有识之士都清楚,萧梁此前屡战屡败,先后丢失淮南、江汉,如今四分五裂,更难以与高齐争锋。

  但就是拐不过心里那道弯,正如高澄所言,南北分立二百四十年,许多事情已经习惯了,比如仇视北方蛮夷政权,哪怕高澄强调自己的汉人身份,也让吴明彻一时难以适从。

  只是变故就发生在昭德五年的元日,傍晚吴明彻回到府中,收到了一封密信。

  信中是高澄对他的元日慰问,并附上一首汉魏时期的乐府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诗后还有高澄的感慨:

  ‘此诗虽是汉魏旧作,可又何尝不是过往二百四十年,无数戍卒的真实写真,亡父出身贫苦,若非因缘际会,澄亦不过是其中一人,遂有终结乱世之志,合同南北之心,使百姓不受征召之辛苦,使黎庶得享团聚之欢颜,二百多年的乱世,该结束了!’

  吴明彻当然知道这封信不可能是从洛阳发出,应该是高澄离开江南时,留给了段韶,让他在元日里送给自己。

  可这份心意,吴明彻着实感受到了。

  看罢全信,早已屏退奴婢的吴明彻对信使诚挚道:

  “烦请转告陛下,明彻承蒙厚爱,感激涕零,愿为犬马,以侍君王。”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家事

  作为与柳仲礼共领东梁兵权之人,吴明彻的暗中倒戈,无疑又加深了北齐对江东的控制。

  原时空中,吴明彻兵败被掳至长安,羞愤而死,之所以有这般大相径庭的区别,其一是萧梁四分五裂,让他难以看到希望。

  其次西魏、北周虽然实际进行了汉化改革,但是为了缓和内部矛盾,采取了明面上鲜卑化的手段,例如让汉化鲜卑恢复鲜卑姓,为汉族大臣赐予鲜卑姓,如杨忠便是普六茹忠,李虎便是大野虎。

  吴明彻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一心南归,哪怕被北周封为怀德郡公,官拜大将军,还是因忧愤加剧病情,亡故于异乡。

  而高澄甭管他有多亲近鲜卑将领,但他在吴明彻面前始终坚持自己的汉人身份,也足够让吴明彻放下心中的芥蒂。

  小高王对吴明彻如此上心,还在于汉军的比重虽然逐步提升,但在高季式以外,少有他能够放心倚重的汉军将领,高敖曹毕竟只是陷阵之才,可为将,难为帅。

  而吴明彻作为唐代设庙追封的六十四名将,宋代设庙追封的七十二名将之一,值得高澄纡尊降贵,与他结交。

  当吴明彻投效的消息被秘密传往洛阳,高澄其实也没多大的惊喜,毕竟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清晰,只要他不暴毙而亡,北齐一统也只是迟早的事。

  自己作为北齐天子,这般为吴明彻上心,他也该被打动。

  萧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潜邸心腹,用来制衡柳仲礼之人,终于因看不到希望,放下了南北隔阂,在背地里姓了高。

  至于萧渊明,日子难熬得很。

  由于此前出镇京口,便把这么些年跟北齐走私贸易,分得的利润都放置在那里,也是想着一旦事发,江南待不下去,便带着家财渡江,做个富家翁。

  如今京口被北齐占据,这些年积攒的家当都被高澄收没,运往洛阳充入国库。

  自己家财没了也就没了,但手底下的水师将士可不同意。

  过往几年,他们可没少跟随萧渊明大捞特捞,个个家底殷实,可如今随他背弃建康朝廷,转投萧绎,又在北齐南渡时,阻挠他们搭设浮桥,不同于以往的军演,是真正与北齐水师打了好几场仗。

  如今有家归不得,家眷尽数被迁徙至江北,家财也拿不回来,他们无法把愤怒向齐人发泄,便纷纷怪在了萧渊明的头上。

  开年没多久,萧渊明麾下水师发生哗变,纷纷抢夺舰船顺江而下,起初还引发了建康的恐慌,以为大战又起,直到拦江之众与哗变水师沟通后,才知道他们要回京口。

  这件事萧纲不敢擅专,赶紧请示驻梁齐军的统帅段韶,段韶指示放心,任由他们回归京口。

  实际上萧渊明麾下水师哗变本就是北齐以他们的家眷、财产相诱的结果。

  北齐在江南划得京口这么一个据点,可不只是用来驻兵,主持听望司南衙的韦孝宽特意在京口设置机构,更方便江南情报收集,与收买官员、将领。

  如吴明彻这等青史名将,自然是高澄亲自出马,但也有其余一些人物,便是听望司探子出面。

  对于听望司的收买工作,高澄只是让他们暂时别去接触王僧辩,免得白白折损了人手。

  他当然知道王僧辩受刀伤下狱的事情,但高澄又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属实摸不明白王僧辩的心意。

  至于陈霸先,人家都官拜大丞相了,这个官职大家伙可太熟了,高家父子就曾任此职,更不会有人特意往广州与他接触。

  如今听望司南衙探子渗透的重点是萧纲、萧纶两方势力,至于萧绎,实在是他倚重的杜家兄弟与北齐仇怨有点深,其中有二人死于北齐南征江汉之战。

  而高澄心心念念的宇文泰势力,实在难以打开门路,这让高澄悔恨当年就不应该任由宇文小姑留在北方。

  心怀不满之下,小高王便去寻宇文小姑的麻烦,于是在第六子高孝珪出生后,宇文小姑这位大龄妇人又传喜讯,怀上了身孕。

  为此,高澄还命斛律光派人南下,往西魏关隘射去一信,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宇文泰。

  宇文泰见多了大风大浪,也不会因为这种事乱了心境,如今西魏严守关隘,再次致力于南拓,但还是会时不时留意北方消息。

  并非只有高澄四处撒下密探,宇文泰在北方也有细作,虽然高澄出行时,防护严密,但也听说了不少他在瑶光寺的荒唐行径,就等着小高王被酒色掏空身子,暴毙而亡,毕竟人总要有梦想。

  高澄对于自己的荒淫生活也心知肚明,这不,才三十一岁,就开始让全元起与孙思邈这对师徒为自己调理膳食。

  虽说实在戒不了色,但如今称得上是滴酒不沾,哪怕去营里慰问将士,也是喝提前就备好的白开水,一如他未成年的时候。

  与此同时,萧纲之女,在洛阳金陵馆养了数年的溧阳公主萧妙淽在这一年,也终于十六岁,本该到了入宫的年纪,但高澄还是没松口,准备再等两年,满了十八岁再说。

  主要是他也担心,自己将萧纲作傀儡摆布,萧妙淽会不会如后世西夏王妃咬断成吉思汗命根子一般对待自己。

  毕竟北方乱了,才能保住萧家江山社稷,恐怕只有等亡了萧梁,绝了对方念想,将宗族尽数迁往洛阳,才能放心让这女子入宫侍奉。

  而九岁的义子萧方智也已经搬出了金陵馆,在高澄的安排下,也已经开始了进学。

  平阳公元善见之子,高澄的外甥元怀仁也被唤来洛阳读书,一次遇见崔季舒后,小家伙还搞偷袭,打了当朝尚书仆射崔季舒三拳,为其父元善见报仇。

  崔季舒倒没有在意,但有人为了讨好他,密奏高澄,声称元怀仁时刻记怀父亲被殴之仇,又怎会忘却亡国之恨,建义高澄趁早斩草除根。

  这就是亲信与普通朝臣的区别,崔季舒知晓高澄是个重情的人,不可能真的对自己才十二岁的外甥下毒手,况且如今时局早就稳定,元怀仁真有报复之心,大不了幽静一世。

  当初元善见都翻不出风浪,高澄又怎会惧怕自己外甥颠覆社稷。

  故而崔季舒对这件事一笑置之,连提都不提。

  也正如他所预料,高澄只将密折看了一眼,便扔进了废纸篓里。

  但崔季舒被打,也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将元怀仁唤到宫中,命崔季舒之子崔长君执棍,由于元怀仁打了崔季舒三拳,便罚他三十棍。

  好在崔长君入宫前得了崔季舒交待,不能打狠了,否则这位前朝太子,还真有可能走不出明光殿。

  但到底还是受了伤,高澄命全元起为他医治,又将元怀仁送往元仲华之子,赵王高孝琬的府上养伤,因为父母之间的特殊关系,他俩自小亲密。

  “你呀!也不知道生了多大的胆子,敢殴打崔仆射,且不说崔仆射为父皇潜邸之臣,你为舅父复仇,岂不是惹父皇疑心。”

  高孝琬坐在榻前,看着元怀仁屁股上的伤势,数落道。

  元怀仁却不以为意,他笑道:

  “我打了崔季舒,舅父反倒认为我心底藏不住事,再说了,我无官无职,舅父疑心病也不会向着我,倒是孝琬你要时刻谨慎小心,莫要惹了舅父不喜。”

  高孝琬闻言一声叹息,元怀仁说得确有道理,若他遇见崔季舒,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怕父皇才要担心外甥心思阴沉、难测。

  “不曾想你一个前朝太子,尚且能够随心所欲,我身为大齐亲王,却处处如履薄冰。”

  “你若是不与他们争储位,不也能够如高孝琮一般嬉闹度日。”

  元怀仁见高孝琬愣神,继续道:

  “其实那位子也不好坐,以舅父的性子,恐怕就不是如履薄冰,而是如坐针毡,还不如做个富贵闲王。”

  高孝琬也知道元怀仁所言有理,但走到这一步,早就不由他自己了,既有自己的母族及支持者,也有父皇将他们兄弟几人赶上架。

  元怀仁知道他的难处,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继续劝说,反而向高孝琬炫耀起了自己的婚事。

  外甥才十二岁,高澄还是为他指下婚事,下嫁宗室之女,其父高永乐,就是河桥之战不给高敖曹开门的那个高永乐。

  高澄原本是要嫁自己的庶女,毕竟在古代表亲结婚不受限制,但仔细想了想,血缘关系还是太近了,担心出现意外,便从宗室之中挑选女子。

  十一年前,高永乐病逝于洛阳时,并未留下子嗣,只能过继其兄高思宗次子为嗣,却还有一女,年纪与元怀仁相仿。

  既然为甥儿选定了未婚妻,高澄也不吝啬,将此女收作义女,赐予公主封号,给足了体面。

  此前元怀仁特意偷瞧过,容貌身段甚合心意,只不过得按规矩满了十五岁才能成亲,这也算是高澄当家后,高氏的一条铁律。

  第四百四十三章 煽风点火

  以萧衍的操作,若非仅有四子在世,只怕江南还不只是四梁并立。

  有鉴于南梁旧事,高澄对于儿子们都盯得很紧,虽说放任他们在洛阳笼络朝臣,却严防死堵,不使他们在地方培植势力。

  但高澄也无暇再顾及家事,北梁萧纶在得到北齐物资与兵械的支援后,已然做好了与萧纪决战的准备。

  萧纶与萧纪这一战不可避免,大量人口与物资被陈霸先夺去,哪怕萧纶能够咽下这口气,麾下将士因家眷被掳,也不会罢休。

  更何况以萧纶的性情,又哪是忍气吞声的主,故而遣使来洛阳,愿向北齐称臣。

  高澄对此自然是鼎力支持,四梁之中,他最忌讳的便是南梁,或者说陈霸先。

  为了让萧纲倾力南下,高澄与使者承诺,一旦浔阳萧绎或蜀地宇文泰觊觎荆南,无论西进或东出,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甚至特意当着使者的面,与萧绎行文,告诫他不可袭夺荆南。

  至于宇文泰,人家扼守险隘,也不会在意他的威胁。

  使者当然相信高澄的承诺,小高王能舍弃夺取江东,毅然从建康撤军,着实出乎世人意料。

  只不过在吴明彻暗中投效后,对于高澄来说,颠覆江东政权,不过就是在洛阳发出一封密诏的事情。

  萧纶使者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洛阳,高澄又有了新的想法,即加强江东武备,再通过收买的建康大臣,挑起萧纲与萧绎之间的战事。

  由柳仲礼领兵,若是胜了,由于萧纶与萧纪无暇抽身,萧绎必然向洛阳求援,自己便能够从容在江州立足,一如控制东梁一般,将西梁抓在手中。

  若是败了,则暗中向萧纲施加压力,贬谪柳仲礼,使吴明彻独领建康及周边兵权。

  如此,无论胜负,不止自己得利,还能消耗两方实力。

  等他们萧家兄弟,打得江南天怒人怨,便是他高澄吊民伐罪的时候。

  随即高澄便命人将韦孝宽唤进宫来。

  韦孝宽自西潼关一战,降齐已有十二年,这些年始终从事情报工作,江南如今这般局面,韦孝宽在其中煽风点火,功不可没。

  众所周知,高澄从来不会亏待用心办事的自家人,无需韦长英的枕边风,高澄早已经为韦孝宽赐予建忠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韦孝宽一进明光殿,便看见了侍奉在高澄身侧的长女。

  韦长英丧夫后,便被当时还是齐王的高澄纳入府中,也有不少年头了,却始终未曾有孕。

  对此,韦孝宽倒是不以为意,他还真怕女儿给自己生出一个外孙,而那外孙又自不量力,偏要掺和进夺嫡之争。

  如今明眼人谁不清楚天子是在养蛊,对待这些所谓骨肉,哪有多少温情可讲。

  只不过这样的做法也确实是对朝廷、对百姓负责,毕竟一个君王,其性情、才能,关系到亿万民生。

  也不是没有人抱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旧观念,但民间对于这场夺嫡之争,却是乐见其成。

  他们才不在乎夺嫡失败者的生死,只关心后继之主贤明与否。

  快步走到御阶下,韦孝宽恭敬见礼。

  “韦国丈无需多礼,今日唤你来是有事嘱咐。”

  说罢,便将挑起东西二梁之间战事的打算和盘托出,又问道:

  “不知国丈可有信心成事?”

  韦孝宽胸有成竹道:

  “但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韦孝宽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不过是挑唆萧纲出兵而已,此事易耳,如今建康大臣,但凡有见识的,都在家里准备好了齐字旗,时刻等着高澄决心灭亡萧梁社稷的时候,好悬挂在屋外。

  高澄闻言大感满意,事情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办,他命韦长英送父出宫,之所以将她唤来,也是存了让父女二人团聚片刻的心思。

  眼看着父女俩离去,高澄独自在明光殿中陷入了沉思。

  其实之所以留下萧纲,不仅是为了所谓政治信誉。

  在萧衍统治的五十年里,江南士族都被骄纵惯了,必须出重拳打击。

  但高澄这个人又是个不沾锅的,对此元善见最有发言权,留下萧纲的江东政权,便是有意让他出手,为自己除去荆棘。

  至少当初在建康时,萧纲抄没部分大臣的家产,便做得很好,这也是许多大臣在暗中倒向北齐的原因。

  别管萧纲是否被高澄逼迫,终究是寒了人心。

  高澄很享受坐镇洛阳,遥控江东的局面,萧纲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只是黑手套,许多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当萧纲失去了他的利用价值,只需逼迫对方在建康写下一份降表,甚至无需出兵,便能进取江东之地,当然,前提条件便是如愿让吴明彻独掌建康兵权。

  韦孝宽回到听望司府衙,这个高澄于二十年前组建的情报部门,如今触角遍及各地,除韦孝宽主导的南衙负责江南、蜀地,以及李远主导的北衙负责漠北、吐谷浑以及东北方向的库莫奚、契丹、高句丽外,还有陈元康暗中掌控的内衙,专门负责北齐境内情报收集。

  而四位亲王府邸,便是陈元康内衙工作的重中之重。

  昨日元怀仁与高孝琬的一席对话,分明已经屏退了奴仆,却还是被送到了高澄的面前。

  高澄于是命人置针于毛毡上,将这条毛毡作为赏赐,送往赵王府。

  高孝琬下值回府,听闻父亲有赐,喜不自胜,以为是自己这些时日在吏部的表现赢得了高澄的赞许。

  可打开礼盒,望见盒中毛毡,已然变了脸色,表兄昨日才说如坐针毡,父亲今日便送来一条带针的毛毡,又如何能使高孝琬安心收下。

  惴惴不安下,高孝琬赶紧唤来马车,拉了元怀仁与自己入宫请罪。

  元怀仁得知事情原委,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昨日见只有自己与高孝琬独处,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可说了不少犯忌讳的话。

  一进宫门,元怀仁还想让人给姑母元仲华报个信,到时候来明光殿救自己。

  却被高孝琬拦下。

  “表兄,这时候便莫要再自作聪明,诚心向父皇请罪才是上策,父皇真要处置你,便不是送毛毡,而是让宋游道带人来捉拿了。”

  元怀仁一听,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毕竟舅父真要杀自己,哪要这么麻烦,随便差遣一个宫人强灌一碗毒酒便是。

  而高孝琬之所以恐惧,却是担心自己惹了父亲不喜。

  “甥儿知罪,还请舅父责罚。”

  元怀仁屁股的伤势未愈,又跪在了明光殿请罪。

  高澄不动声色道:

  “你有何罪?”

  “甥儿不该妄议舅父。”

  “罢了,念在你唤我一声舅父的份上,今日便不再责罚于你。”

  元怀仁闻言,激动地叩首谢恩,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莫要磕了,起来吧,若是磕傻了脑袋,朕可舍不得将义女嫁给一个痴儿。”

  说罢又看向与元怀仁一同跪在殿内请罪的高孝琬,叹息一声道:

  “琬儿,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舅父)宽恕。”

  二人这才站起身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高澄不忘告诫道:

  “我送毛毡,并非恐吓你二人,需知‘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今日所为不过是要给你二人提个醒,凡事不可心存侥幸。”

  高孝琬与元怀仁连连称是。

  “行了,去探望你母妃去吧,怀仁你也一起去,拜过了你姑母再出宫。”

  二人应声告退,可走到殿门处,高孝琬又回声问道:

  “父皇,您告诫儿臣行事需周密,可……”

  话到一半,又止住了声音。

  但到底是父子,高澄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

  “为父年少辅政,主国多年,威权之重,根基之深,岂是你能轻易蒙蔽过去。我派人探听你等行径,只是防止你们私自结交将领,以免国家有江南之祸。至于平素你们兄弟独处时的一些抱怨言行,为父其实听得多了,但又何妨,为父年少时,也曾……”

  说到这,高澄赶紧闭了嘴,他可不能让儿子们知晓自己年少时,找人假扮贺六浑,来殴打出气,最终弃尸荒野的黑历史。

  去往元仲华寝宫的道路上,元怀仁突然低声道:

  “其实舅父待我很好,若是换了别的舅父行禅让之事,母亲或许能够保全,但我与父亲必死无疑。”

  高孝琬撇了元怀仁一眼,心想难不成表兄是想让随行的宫人把话传进父皇耳中。

  正疑惑的时候,却听元怀仁继续道:

  “母亲从小就教我读史,与我讲述江南朝代更迭之事,无不是在屠戮前朝皇室,如舅父一般真将我当作甥儿看待的,未有所闻。”

  高孝琬闻言沉默不语。

  二人去到元仲华的寝宫,又受到一番责骂,原来事情早就传进了她的耳里,这让高孝琬心理平衡不少,原来不知自己身边多有耳目,父皇身边,也少不了宦官宫娥给人传递消息。

  连父亲都能容忍这些人的存在,自己又何必为此介怀于心。

  各部官员早已下值,回府歇息,高澄还在召集左仆射、户部尚书崔季舒、兵部尚书封子绘二人商议如何增强江东武备。

  对于高澄来说,也算是难得的勤政。

  小高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政务不能懈怠,但自己也得享受生活。

  他始终坚持八小时工作制,除非是军国大事急需解决,否则绝不会耽误了自己的娱乐时间。

  为江东增强武备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虽说有吴明彻的存在,不必担心野马吃饱了,挣脱缰绳。

  若要发展军事,离不开经济的支持,萧纲靠着抄家,付了高澄第一批军费,十万匹布,确实还剩一些盈余,但也不多,毕竟如今江东朝廷对北齐单项透明,高澄对于其事务,简直如数家珍。

  今日将崔季舒唤来,便是询问将那十万匹布,回借给萧纲,对自家国库的影响。

  崔季舒在心底计较一番好,回答道:

  “陛下,今年若不起倾国之战,臣以为可行。”

  高澄闻言颔首,他今年也想养兵休战一年,去年夺了汉中,又声势浩大去了趟江南,国库开支着实大了点。

  当然,也有好消息,淮南与江汉,早已经恢复生产,而这两地土地肥沃,水热充足,使北齐国力再上一层楼。

  高澄又问向封子绘,说道:

  “此前借给萧纶一部分兵械,如今武库之中还剩多少?”

  封子绘如实报上具体数目,高澄见武库充足,便开口道:

  “准备好能供应十万大军一战的刀枪弓矢。”

  封子绘当即应下。

  有了布绢,又有充足的兵械,萧纲要做的只剩安抚、激励此前战败的将士。

  当然不是高澄主动送布、送兵器,届时自会有建康朝臣提议往洛阳拆借,愿意给小高王做事的东梁大臣可不在少数。

  事情交待下去,高澄又陷入了纠结之中,平心而论,他自然是希望东梁能胜,自己才能应西梁之请,出兵南下,顺势掌控浔阳朝廷。

  但柳仲礼有几斤几两,高澄再清楚不过,指望他对上王僧辩、王琳、杜龛等人,未免天方夜谭。

  犹豫再三,在崔季舒、封子绘告退后,高澄又命人传信韦孝宽,将出征人选由柳仲礼更改为吴明彻。

  同时又命韦孝宽想办法离间萧绎、王僧辩,无需策反王僧辩,只需往萧绎那一头下功夫即可。

  王僧辩再是忠心耿耿,想来也禁不住萧绎逼迫。

  至于吴明彻,哪怕是败了,有建康群臣求情,也不会出什么事,毕竟此前柳仲礼在东梁山大败,如今不还是掌兵大将。

  这段时日以来,建康的消息从未停过。

  此时的江东,除了禁军与原太子卫率由韦粲统领以外,其余精兵,尽由柳仲礼与吴明彻统御,柳仲礼驻军于东城,吴明彻驻军于朱雀航。

  萧纲有心想收回兵权,但北齐三万大军枕戈在侧,他也只能信任自己的心腹。

  昭德五年(552年)二月初七,京口有人秘密来到建康,向暗中投效的朝臣递去消息,便是让他们鼓励萧纲重整武备。

  第四百四十四章 徐陵不辱使命

  自二月初八开始,萧纲便陆续收到许多朝臣上表,请求天子振作,虽时局危难,更当奋发图强,兴复国家。

  过往哪怕是萧衍时期,也如一潭死水的建康朝堂,许多年也没有这样的振奋景象。

  但萧纲有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苦于囊中羞涩,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有大臣提出向北齐拆借,这一提议得到众人的赞同,纷纷毛遂自荐,愿往江北游说高澄。

  见臣子们如此踊跃,也给日益颓丧的萧纲打了一针强心剂。

  “能得诸君共济,何愁国家不兴。”

  萧纲感慨群臣公忠体国之余,命心腹徐擒之子徐陵渡江北上,往洛阳游说。

  徐陵也在劝谏萧纲振作的臣子之列,但确实未与北齐暗中勾结。

  之所以选择他,实在是萧纲错估了游说高澄的难度。

  徐陵的才华无需质疑,自小就被赞誉为“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更重要的是此人有口才,萧纲看中的就是这点。

  四十五岁的徐陵受命以常侍一职出使,在与京口镇将段韶沟通后,得以渡江。

  车马一路北上,徐陵怀揣忧国忧民之心,根本不知道自己此行是白捡的功劳。

  俗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几年徐陵的诗作颇为高产,与以往轻靡绮艳的风格不同,更多了许多伤遇感时,离愁别恨的作品。

  诗文陆续传到北地,据说得了齐主高澄的欣赏,也是他出使的原因之一,一如当年高澄因温子昇的才华得萧衍喜爱,便派他两次出使江南。

  高澄这些年也开始重视自己的文化修养,至少在人前是这样的表现得,甭管他看没看进去,至少在大臣觐见的时候,手里总是捧着文集。

  还大言不惭地对鲜卑勋贵们训导道:

  ‘朕每日忙碌于国事,仍手不释卷,常有所得,也望诸君努力。’

  更不会在破坏规矩时,与人说什么我乃蛮夷。

  高澄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更加标榜渤海高氏的出身,只是渤海高氏也没沾到他多少光。

  徐陵来到洛阳以后,高澄听迎接之人转述来意后,却对徐陵的态度很是冷淡。

  据说高澄在私底下曾与杨愔抱怨:

  “朕御极五载,勤俭度日,不曾兴建园林以自娱,却要我为江东纾困解难,是何道理!”

  至于这些话是怎么从宫里传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但在洛阳城里流传甚广,连徐陵亦有耳闻。

  当然了,徐陵到底是江东使者,高澄虽说不愿见他,还是派了魏收代为接待,总不能失了礼节。

  有张师齐这么一位优秀的史学家,魏收在高澄心中便可有可无了,无论《魏书》,还是国史都用不着他。

  同人不同命,魏收与陈元康一样,都是从高澄幕府被高欢借调,最后又回归洛阳,但他始终得不到高澄的重视。

  此番负责接待徐陵,魏收也有心借机踩上一脚。

  两国使者来往,从来少不了这种事情,都要在嘴皮子上占点便宜。

  恰巧徐陵抵达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晚春,气候也热了起来,魏收便对随行接待之人道:

  “今天这热,是徐常侍带来的。”

  那人倒是个合格的捧哏,忙问为何。

  魏收笑道:

  “朝政衰败,徐常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北上,顺带着连热气也带了过来。”

  众人哄笑之际,徐陵反唇相讥道:

  “昔日王肃渡江,为北朝制定礼仪,今日我来,再使你等知道寒热。”

  魏收闻言大感惭愧,再不敢轻视徐陵。

  就在徐陵以为此番出使,将要功败垂成之际,高澄却意外得知他与魏收之间的嘴仗,对徐陵另眼相待,更是与左右道:

  “处上国而抗节不挠,此非蔺相如访秦乎。”

  遂亲自召见徐陵,对其大加夸赞,说道:

  “朕非秦主,而君实为蔺相。”

  而徐陵也适时旧事重提,请求高澄能对江东施以援手。

  也许是为徐陵的机与才气所折服,高澄终于松了口,他感慨道:

  “江南动乱,百姓饱受兵灾,朕亦深感痛心。

  “梁主,朕之丈人也,既有志扫平内乱,朕又何吝些许布绢、甲仗。”

  徐陵没想到高澄居然当真慷慨解囊,来不及惊喜,便听见高澄让崔季舒与自己商议具体数目。

  经过一番艰苦谈判,最终还是由高澄亲自拍板:

  “朕愿援以布绢十万匹,甲杖十万具,箭矢百万发,徐常侍以为如何?”

  这一串数字足以让徐陵动容,他激动叩首道:

  “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高澄阻止道:

  “莫要急着谢,这些布绢、兵械不过是拆借之用,日后还需要梁主原数奉还,毕竟国库所有,皆民脂民膏,朕也要对治下之民有个交代。”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

  离开明光殿,徐陵心情还未平复,几次险些摔倒。

  他望向东南方向,仿佛看见了建康台城对自己望眼欲穿的萧纲,暗道:

  ‘陛下,微臣不辱使命!’

  而徐陵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大殿以后,高澄脸上的笑意更浓。

  此前萧纲欠他军费,被逼着杀了一批从逆大臣,才补足了部分,还有二十万匹布的尾款需要分批支付。

  如今又向北齐举债,一旦东梁国库无力偿还,只怕又得在高澄的逼迫与怂恿下,将屠刀伸向士族。

  既收拾了江东士族,还脏不到高澄的名声。

  徐陵回了金陵馆,高澄又命人将魏收唤来,安慰道:

  “今日之事,让魏卿受委屈了,且放心,朕会传信张师齐,不许他将之记载于史册。”

  为了演好这场戏,魏收实实在在扮演了一回小丑,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若是徐陵此行顺风顺水,那谁都能察觉出其中有阴谋,偏偏是徐陵起初受人轻视,却凭着自己的才智折服北齐君臣,这样的剧本才能让人信服。

  当然,这样的演出对于北齐君臣来说,都只是小场面。

  当初高欢、高澄父子对于是否法办尉景那一场,才叫大戏,经典程度仅次于贺六浑义释高岳。

  第四百四十五章 荆南

  在户部与兵部的全力配合下,北齐很快配齐了援梁物资,甚至将会贴心的为东梁运往京口,梁人只需往京口提货即可。

  徐陵也不贪恋北国风光,适时提出告辞,高澄也没有强留,命魏收代为相送。

  而在此期间,荆南与岭南之间蓄势已久的战事终于爆发。

  荆南萧纶得北齐资助,又有将士齐心,为解救家眷而战,气势汹汹南下。

  岭南萧纪则将军事尽数委于大丞相陈霸先,由其率军抵御。

  穿越南岭,有五条重要通道,即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又称五岭,通常也被用来代指南岭。

  萧纶此番为了直扑广州,避过了陈霸先北上所走的越城领,而是由骑田岭南下。

  只是陈霸先并未据守阳山关等险要,反而是放任萧纶闯入岭南,故而北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

  对于陈霸先瓮中捉鳖的构想,萧纶起初并未察觉。

  而北梁的补给线被拉长,又遭遇陈霸先沿途坚壁清野,无法就地得到粮草的补充,直到将士疲惫,萧纶这才反应过来,陈霸先是想学姜维守汉中的路数,企图将自己的南征大军尽数吞下。

  面对诸将提醒,萧纶却轻蔑道:

  “姜伯约敛兵聚谷,尚且不能守汉中,陈霸先又有何才能,敢效前人旧智。”

  萧纶的意思很清楚,姜维试图放魏军入境,将其全歼,但胜者却是钟会,如今自己遭了同样的境遇,想来自己也能得钟会之功。

  只是萧纶虽读史,却不曾细究二者之间的差别。

  说是姜维守汉中,实际战略统帅却是蜀汉后主刘禅,与姜维一同镇守汉中的却是无故失期,导致他前番大败的胡济。

  更重要的却是朝廷用人失当,以早有降叛之心的蒋叔守卫重镇,方有汉中之失。

  而如今岭南内部,虽以萧纪为天子,但陈霸先广得人心,各部将领皆严奉军令,据城坚守,未有叛降之举。

  原以为要经历恶战的沿途关隘走得顺畅,不曾想出了南岭群山,却陷入了在始兴等郡围城苦战的窘境,而粮道又时常受陈霸先的攻击,将士们叫苦不迭,眼见军粮逐渐不支,萧纲也终于有了退意。

  可正所谓关门打狗,进来容易,出去难。

  陈霸先命人日夜袭扰以拖延萧纲退军速度,待其一路走走停停,军粮无以为继,士卒疲惫不堪之际,亲自领军于山阳关外截击萧纲。

  以侯安都为先锋,直冲萧纶中军。

  岭南大军以逸待劳,而荆南将士疲惫不堪,且粮草不济,北梁天子萧纶仅以身免,麾下大军或死或降,在山阳关外被陈霸先打了一场歼灭战。

  萧纶狼狈逃回长沙城,担心陈霸先北上,赶忙向江州萧绎与高澄求援。

  然而江东萧纲此时已经在重振武备,常有细作回报,其有西征之意,故而萧绎不敢分兵。

  反倒是北齐鄂州刺史侯景,与郢州刺史薛修义得知萧纶使者北上求援,分别从安陆与江陵出兵南下,为萧纶协防荆南。

  关于这场战事的胜负,高澄此前早有预料,毕竟一方是萧纲领军,一方是陈霸先挂帅,主将才能本就天差地别,萧纲还是客战,哪有不败的道理。

  故而早早吩咐了侯景、薛修义,若萧纶求援,即领兵南下。

  但再怎么也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惨,如今荆南军事力量几乎瓦解,萧纶不得不强征丁壮,加派苛捐杂税,寄希望于重建军队,却使荆南局势越发走向糜烂。

  荆南各地纷纷爆发反抗,盗贼蜂起,萧纶的政令甚至出不了长沙城。

  在洛阳的高澄得知消息,召来亲信常侍们商议过后,以慕容绍宗领步骑三万南下,助萧纶平定叛乱,同时实际控制荆南。

  而另一份诏令,便是直接发往建康,让萧纲派遣军士,往闽地大作声势,逼迫陈霸先回师广州。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女婿才支援了建康一大批物资,老丈人作为儿皇帝,无论如何也要遵照高澄之意办事。

  萧纲不是没想过反抗,毕竟拿了这么多甲仗弓矢,难免误以为自己又支棱起来了。

  可群臣劝谏,又以北齐兵锋恐吓,萧纲于是询问自己三位领军心腹吴明彻、柳仲礼、韦粲的意见,却都是一样的看法,不如顺从了北齐,也当是还了拆借物资的人情。

  至于萧纲之所以敢于分兵,也是有段韶三万大军为自己协防,不惧萧绎东出。

  萧绎见江东的威胁暂时去了,也并没有偷袭建康的想法,而是打算应萧纶此前求援之请,往荆南分一杯羹。

  只不过北齐早就将荆南视作囊中物,侯景迅速领兵向东移防,西梁大军难以入境,萧绎这才止住了野心。

  而陈霸先原本正打算联络宇文泰共击荆南齐军,但突然闻讯萧纲有意经闽地袭击岭南,也只得含恨退兵。

  途经山阳关,陈霸先对侯安都感慨道:

  “今日之势,如六国事秦,今日让一县,明日割一城,以江南有限之地,如何能填齐人无限之欲,萧家诸子,为何就不能联手同心,以御外患!”

  侯安都说话也不顾忌,他直言道:

  “彼辈若能同心,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其实二人都清楚,萧家兄弟明知内斗利齐,却已然手中相残,无非是高澄这人伪善。

  他以元善见为马骨,让萧家子弟相信即使被北齐控制,也好过让兄弟得了天下。

  毕竟高澄不会要他们的性命,而这些个亲兄弟却要使自己子孙断绝。

  这便是宁予外人,不予家贼。

  山阳关外,已经没了此前大战的痕迹,只留二人一声叹息。

  陈霸先回师广州不久,江东威胁岭南的军队也纷纷撤去。

  无论如何,俘斩荆南五万之众,都是一场大胜,萧纪在陈霸先党羽的暗示下,为其陈霸先酬功,进位相国,总百揆,加九锡,封陈公。

  事情走到这一步,篡位流程也只剩了封王而已,萧纪与陈霸先原本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也走向破裂。

  陈霸先与萧纪这名傀儡天子暗地里较劲的时候,也不忘往江州、蜀地派去使者,与他们结好。

  此前拥立萧纪,不过是担心萧家兄弟并力相攻,如今萧纶被打残,萧纲对江北唯命是从,只剩了萧绎独自面对北齐威胁,自然是要寻求助力,也不会再管陈霸先篡谋与否。

  而在蜀地宇文泰眼看萧氏四分五裂,也不让元钦再当什么大梁魏王,转而重新打起了元魏的旗号,于成都称帝。

  至于陈霸先篡夺岭南,宇文泰才不在乎,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与自己齐力共抗高澄的盟友。

  昭德五年(552年)八月十六,萧纪暗中谋划铲除权臣未果,陈霸先派遣侯安都领兵入宫,缢死萧纪,转而拥立萧纪长子萧圆照为帝。

  萧圆照为刀兵所迫,以定策之功,为弑父仇人陈霸先封陈王,权臣篡位的一切流程全部就绪,只等陈霸先挑选一个好日子,再篡夺岭南政权。

  萧纪之死传到其余三梁,萧纲、萧纶即使在背地里拍手称快,但是明面上对陈霸先却是恨不得食其骨肉,毕竟他杀的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只是嘴炮打得再响,终究没有出兵的举动,高澄对江南打的是步步蚕食的主意,岭南在他的战略规划中,是仅次于蜀地的最后一步。

  没有北齐在军事、经济上的支持,萧纲、萧纶也只能朝陈霸先龇牙。

  萧家兄弟剩余一人萧绎,则全程保持了沉默。

  再看回荆南,慕容绍宗领兵南下以后,侯景依旧在东侧防备萧绎出兵干涉,薛修义则派兵驻守夷陵南岸,堵死宇文泰东出路线,让他不能凑这趟热闹。

  而慕容绍宗得以领三万步骑,横扫荆南。

  那些才起事,未经战火锤炼的民众,又怎能与北齐的精锐抗衡,各地反抗被陆续扑灭。

  萧纶本想将反抗之人尽数处死,但慕容绍宗南下前得高澄叮嘱,于是以荆南民少,不得再滥杀为由,劝说萧纶只杀首罪之人。

  但萧纶性情暴虐,哪是听得住劝的人,执意要行诛连之事,他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也不会给父兄献毒酒,企图毒害他们,自己登上皇位,而高澄也不会如此轻易掌控江东、荆南。

  当初便是萧纶上蹿下跳,怂恿萧绎起兵,才挑起了这场兄弟内战。

  慕容绍宗眼见萧纶与其兄萧纲不同,根本不愿尊奉洛阳之令,长沙城里,当即爆发一场动乱,齐军入城,将萧纶控制,但慕容绍宗也不敢擅自行废立之事。

  他对自己的处境清楚得很,按理说慕容绍宗功勋卓著,早该如段韶、斛律光等人作为领兵大将,镇守一方。

  怎么说也是跟了高澄二十年的心腹大将。

  但他与尔朱氏的亲密关系,却让高澄不能放心,小高王的底线就是不能让儿子们在地方发展势力。

  毕竟朝中权势再盛,要想剪除,无非是派禁军挨家挨户敲门而已,但若是地方势力,内战便是大概率的事情。

  故而慕容绍宗时常领兵,但始终得不到外镇的机会,回了京畿地区,就得乖乖交出兵权。

  本就受天子暗中提防,他又怎敢自作主张废黜萧纶,只得派遣信使北上,请高澄定夺。

  高澄收到消息,考虑到萧纶性情确实不是一个作傀儡的好选择,于是下令由废其国主之位,由慕容绍宗在长安拥立其三子萧踬。

  萧纶长子萧坚在其起事后,与萧绎长子一同被萧纲处死,其次子萧确有志气,得高澄欣赏,当初便是嫁北齐宗室女于他,与萧纶联姻。

  但以萧确的才华,也不是傀儡的合适人选,便越过他,拥立了才质平平的萧踬。

  当然了,高澄废黜萧纶,也是打算将他与元善见一般当作马骨示人,于是又命慕容绍宗将萧纶、萧确父子带来洛阳。

  而接替慕容绍宗领军镇守,操控北梁朝廷的则是高澄姨父厍狄干。

  萧纶来到洛阳后,高澄亲自接见,这两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终于见上了面。

  高澄封萧纶为桂阳郡公,在洛阳为其赐府邸,更送他一本《齐律》,并未完全限制萧纶的自由,但他出行,必然有人随行监视,以免他将在南方的恶心带来北地。

  而由于荆南自身军事力量瓦解,不同于江东,北齐对荆南的掌控也更为彻底。

  如果说在江东,还得让建康朝臣敲边鼓,那么在荆南,高澄的旨意畅通无阻,所谓北梁不过是挂了一个壳,荆南的各项制度,以及政令,全盘移植北齐,被顺畅的纳入了江北体系。

  此前陈霸先劫掠大量荆南民众南下,以致地广人稀,于是高澄又从江北的地狭民稠之处迁移部分民众,已恢复荆南地区的发展。

  与此同时,随着淮南、江汉地区已经恢复生产,高澄也决心扩兵。

  北齐陆续侵占淮南、江汉、荆南,又在江东驻军,却迟迟没有扩充军事力量,本就不合情理,此前也是高澄在勉力维持。

  只是要守备的地方多了,尤其是又分了三万人驻守荆南,在兵力上的捉襟见肘已经到了非扩军不可的时候。

  昭德五年(552)秋收过后,国库得以喘息,高澄随即下诏,扩充战兵十万,原本三十余万的战兵数量,实在难以支撑起北齐的国防体系,这也与北齐战线拉得太长有关。

  毕竟与战兵数量一再增加相对应的是州郡兵数量一减再减。

  对于州郡兵的战斗力,高澄早就绝望了,如今之所以还维持着一定数量的州郡兵,不过是为了维持当地治安,以及战时充当辅兵任务。

  这次十万战兵的扩充,不仅局限于六镇鲜卑子弟,也对境内汉人开放,一时间应者云集。

  别的不说,在北齐当战兵,待遇确实好,如今也不是北宋的风气,当兵的也不是什么贼配军,多少还是有点从军的荣誉感。

  兵士来源一方面是从本就不多的州郡兵中挑选精壮之人,另一方面则是公开招募,只不过对身家清白、年纪、身体状况、技艺水平都做了要求。

  第四百四十六章 弊案

  新组建的十万步骑必须在长期的训练后,才能初步形成战斗力,而高澄暂时没有动武的打算,也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

  高澄计划等新兵形成战斗力,则分派去各地,接替老兵驻防,再将分派在外地的精锐重新调回洛阳,以供他将来随时驾驭亲征。

  随着汉人在军中的比重逐步攀升,许多汉化政策也得以顺利推行,比如说官员服饰。

  过往无论东魏,还是北齐,都未曾对官服作硬性要求,鲜卑武官可以衣着鲜卑服帽,汉族文官也可以穿戴汉魏衣冠。

  当初高欢拥立元善见时,便是以鲜卑旧礼祭天,穿的也是鲜卑服饰。

  这些年高澄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个问题,有不少官员上奏,请求齐衣冠,正礼仪。

  便是要统一官员服装,要么全是鲜卑服装,要么就穿汉人衣冠,莫要再继续胡不胡,汉不汉,惹人耻笑。

  不过这些人无一例外全被高澄以各种理由贬往外地任职。

  过去,关于汉胡之争,能打马虎眼,高澄一律都是糊弄过去,到如今北镇鲜卑迁来河南也十余年,与当地汉人相互影响,尤其是高澄鼓励他们彼此通婚,风俗渐渐融合,矛盾了没了初来时的激烈。

  高澄此次推行的汉化政策暂时只是限制在朝堂,如官员统一使用汉人衣冠,祭天、祭祖也抛弃鲜卑旧礼,官员上疏必须使用汉字,而汉人语言也成了朝堂的官方用语。

  这些改革并未波及到军队,鲜卑军队依旧以鲜卑语传达军令,汉人军队也依旧使用自家语言。

  只是高澄却鼓励鲜卑将领学习汉语,汉族将领学习鲜卑语,能熟练使用两族语言之人,总能在相等的功绩下,得到优先提拔。

  故而也在一众年轻将领中,掀起了语言学习的热潮。

  只是有积极响应的,也有人满腹牢骚,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就是有人缺乏语言天赋。

  对于始终未能掌握第二门语言的将领,高澄也爱莫能助,他通过兵部行文,已经与众人讲得清楚,若是能使用汉语、鲜卑语,便能在汉军与鲜卑军中随意调动,哪方有空缺,都能随时填补。

  可要是只能运用本族语言,能任职的部队也就少了,可不得慢慢排队。

  当然,才能出众的将领,高澄还是会另眼相看。

  只是高澄这些汉化改革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反倒是手底下的心腹闹起了矛盾。

  宋游道无疑是个酷吏,四处咬人,好用刑罚,确实惩治了许多贪官,但其中也有不少人是被屈打成招。

  而陆操自主理督察院以来,常将尚书左丞衙门送来的案件发回重审,久而久之,宋游道便对陆操横竖看不过眼。

  可陆操是个真君子,两人也起不了什么冲突。

  但宋游道为了维持自己刚正不阿的人设,却得罪了高隆之这个真小人。

  当初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崔孝芬拒绝了高隆之的姻亲提议,无非便是瞧不起他的出身,觉得徐隆之就是个冒名士族。

  二十年前清河王元亶发动政变,事后高隆之在高澄诛杀叛党时,公报私仇,将崔孝芬一家也给加了进去。

  崔孝芬是跟元亶过从甚密,但其实也罪不至死,只不过对于当时的高澄来说,高隆之可比崔孝芬重要太多,便也顺手一并杀了。

  高隆之与宋游道的矛盾由来已久,宋游道行事不按规章。

  高澄在洛阳的时候,宋游道尚且有所顾忌,而高澄在外征战期间,宋游道时常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怀疑便抓捕官员,施以刑罚。

  高隆之作为尚书令,在高澄离洛的时候,实际掌控洛阳庶政之人,少不了被官员们求上门。

  年轻时候被人说是性多阴毒,睚眦之忿,无不报焉,但如今老了,高隆之还是想留点好名声,于是几次与宋游道约谈,希望他能掌握了证据再抓人,而不是大兴牢狱之灾,将人屈打成招。

  可宋游道有陆操做榜样,知道高澄希望强项令,便不买高隆之的账。

  尚书左丞佐尚书令,总领纲纪;右丞佐仆射,掌钱谷等事,偏偏宋游道这个左丞却不卖高隆之这个尚书令一点脸面,对其所言置若罔闻,高隆之又怎能不暗生怨恨。

  之所以迟迟未作报复,不过是没有捉到宋游道的把柄。

  直到这次恩科,终于让高隆之以及朝中一众与宋游道结怨之人逮着了机会。

  北齐陆续得到淮南、江汉、荆南,原有的官员队伍储备稍显不足,于是在建德五年另开恩科以求士。

  此番应试的考生中,有一人名为王道习,东莱郡人,与宋游道是旧友。

  王道习答题超出了规定时间,考官依例不收其卷,却被巡视考场的宋游道发觉,强令考官接受。

  这件事情传扬开来,无需高隆之下场鼓动,众多官员纷纷上表弹劾,认为宋游道与王道习凌侮国家法典,尤其是宋游道执法之人犯法,更加难以宽恕。

  高澄闻言大怒,自东魏开科举以来,科场舞弊时有发生,许多官员因此落马,但涉及到部台高官的,宋游道还是独一遭。

  他当即下令,由刑部尚书封述主审,鲁王高孝瓘监审,刑部侍郎宋钦道被勒令回避,在家休沐。

  宋钦道与宋游道是同族兄弟,回避此案也是应有的道理。

  过往众人皆知,宋游道是高澄用来鞭策官员的恶犬,圣眷在身,没人敢有怨言,如今眼见天子震怒,圣眷不再,等待宋游道的下场可想而知。

  正所谓破鼓万人捶,曾经蒙冤被宋游道拷打的官员纷纷检举起过往恶行,尚书省郎中兰云景的遭遇为最。

  宋游道曾与兰云景生隙,于是故意捏造其十条罪状施以刑罚折磨。

  一桩桩,一件件,高澄全部移交刑部办理。

  由于清算旧账的人实在太多,宋游道暂时被拘,但小高王是个念旧的人,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王道习,则很快有了处置,即革去举人功名,发配辽州。

  第四百四十七章 细作

  宋游道入狱候审,其家人四处求情,甚至找上了秦王高孝瑜。

  高孝瑜之母与宋游道同族,但平素少有往来。

  酷吏这行当,向来招人忌恨,尤其是宋游道这种疯狗,高孝瑜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因母族的关系,与他亲近。

  宋游道的家眷找上门,高孝瑜倒是没有避而不见,但也表示爱莫能助。

  这些年来,但凡触及科场舞弊的官员,轻则革职,重则处死。

  为弊案官员求情,既触怒高澄,又惹天下学子生怨,高孝瑜怎会沾惹此事。

  他将事情与宋游道家眷解释清楚,自己确实无能为力,才打发走了神魂落魄的宋家人。

  过去宋游道好施刑罚,有罪没罪,也拷打一番再说。

  如今锒铛入狱,封述本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被高澄阻止。

  宋游道是条疯狗,也是忠犬,办事勤勤恳恳,无论是鲜卑勋贵,还是汉人文臣,只要是高澄吩咐,他一律重拳出击,从不担心得罪同僚。

  其实最开始,高澄也有心维护,但随着宋游道过往一桩桩,一件件罪行被揭发,他也知道不能再将其留用,否则官怨难平。

  宋游道被牵扯的不仅是科场舞弊、构陷同僚,更有贪腐之罪。

  任谁也没想到,明面上嫉恶如仇,致力于打击贪腐的宋游道也在私底下敛财。

  但一条条证据经由听望司内衙挖出,却又确凿无疑。

  宋游道倒台,主持内衙的陈元康可以说是出了大力。

  此前渤海人李子贞因受贿被宋游道抓捕,陈元康与李子贞是微末时的旧友,曾向宋游道请托,莫要加以刑罚,给李子贞留些体面。

  事后才知道,李子贞在狱中受了严刑酷法,伤重而死。

  陈元康从此便与宋游道结怨,这些年没少挖宋游道的黑料,却始终隐忍不发,他知道高澄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心腹官员贪不贪财,相较于贪官,他更厌恶庸官。

  只要有能力,有忠心,贪也就贪了,而宋游道恰恰就满足前两项条件,况且他贪污的钱财,大部分都是用来接济亲友中生活困苦之人,真把事情捅到高澄面前,估计也就是罚酒三杯,一笑了之。

  但这时候抖出来,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宋游道用十余年时间打击贪腐,树立起来的宋青天这一形象给击个粉碎。

  一时间关于宋游道的恶评甚嚣尘上,真真假假的消息在民间肆意流传,谁也认不清哪个才是宋游道的真正面目。

  一面是朝臣们在高隆之的领导下,向天子上表请求严惩宋游道,另一方面则是陈元康领着内衙深挖宋游道过往劣迹,宋游道再无翻身的道理。

  但高澄还是授意刑部尚书封述莫要治以死罪,说什么也要保下宋游道的性命。

  宋游道为他干了这么多脏活,如今没了利用价值,便不管他的生死,将来还有谁愿意再给小高王当黑手套,这样的卖力。

  其实宋游道贪腐、以及构陷同僚,种种罪行,高澄心知肚明,如非他触碰了科举的红线,这些所谓的罪行根本扳不倒他。

  宋游道在狱中并没有遭受刑罚,审理了十余日后,也只被判了去官免职,连发配也不是辽州那等苦寒之地,而是送往荆南,更不用服劳役,就是让他在洞庭湖边养老,闲时钓钓鱼,养养花草。

  “罪臣叩谢天子!”

  走出大牢,将往荆南那天,宋游道往宫城方向叩首哭泣道。

  他知道,真要按《齐律》来判,自己少不了一个死罪,家眷也得跟着遭殃。

  但高澄并没有大肆牵连,再怎么强调律法,这个时代仍然是人治社会,天子永远凌驾于律法之上。

  曾经官员畏之如虎的尚书左丞衙门,因为宋游道的去职,也沦为与御史台相当的机构,只负责弹劾官员风纪,再也没有了执法权与审理权。

  刑部就此独掌司法大权,没有了左丞衙门掣肘,威严日盛。

  就在北齐内部司法权力重新架构的时候,江州传来消息,王僧辩受萧绎猜疑,被处死于浔阳。

  此前高澄曾让韦孝宽离间王僧辩与萧绎,专往萧绎那头下功夫,于是韦孝宽在编造童谣污蔑王僧辩的同时,也伪造书信,故意让细作露出马脚,使书信为萧绎所得。

  王僧辩之死,并非韦孝宽的离间计有多高明,只是他们主仆二人本就生了嫌隙。

  萧绎砍向王僧辩的一刀,斩断了二人数十年的主臣之情,以萧绎更甚于高澄的猜疑性格,又怎会再信王僧辩。

  王僧辩被骗进新建的浔阳宫城,被缢死于大殿之上。

  其长子王顗,次子王颁,三子王頍皆渡江北上,逃亡北齐。

  高澄命侯景将三人送往洛阳安置。

  谣言能杀人,这一世韦孝宽得高澄看护,能够躲过一劫,王僧辩却顶替了他,成为韦孝宽谍战的最大战果。

  至于那位赴死的细作,高澄也没忘了善待其家眷,为其子补丞郎一职。

  王僧辩在西梁军中广有威信,如今其蒙冤而死,高澄也立即向江东方面授意,该是东征的时候了。

  昭德五年(552年),秋收以后,建康朝堂请求把握战机,立即东征的奏章便如雪花一般飞向萧纲的御案。

  萧纲也察觉西梁军中因王僧辩之死而生乱,认识到机会难得,这一次并未继续再主将人选上犹豫,此前柳仲礼东梁山大败,使笑纲对其大失所望,而吴明彻识破计谋,虽苦劝不纳,但也救援有功。

  况且朝臣也大多支持吴明彻挂帅,一次安陆大败,一次东梁山险些葬送江山社稷,柳仲礼已经失了人望。

  但终究是人才难得,柳仲礼屡屡失败是一回事,但其勇力殊为难得,便也副将身份随征。

  九月二十,萧纲下诏,历数萧绎罪过,正式下诏以吴明彻为帅,尽起江东之众七万,讨伐不臣。

  萧绎得知消息,一方面向岭南陈霸先求援,希望他能率师东进,威胁江东。

  然而荆南总管厍狄干早已经在崔澈的授意下,领兵移驻南岭北麓,使陈霸先不敢有异动,而江汉平原的常备兵马也陆续动员,防止宇文泰东出。

  同时段韶也随时做好准备,一旦陈霸先入寇江东,则与淮南将士交接京口防卫后,领建康周边三万齐军前往迎击。

  陈霸先最终只能回信萧绎,自己属实爱莫能助。

  高澄已经尽自己所能,为吴明彻搭建了一个有利的环境,先是施以离间,除去王僧辩,再使陈霸先不能干涉,至于最终能否成事,还得看吴明彻自己的能耐。

  吴明彻以柳仲礼部为先锋,其中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想法,但也能糊弄过去。

  毕竟如今江东之人都形成了刻板印象,柳仲礼屡屡中计,有勇无谋,这样的人当不了主帅,做个冲阵之将,凭着他的马上功夫,应该能够胜任。

  这样的说法柳仲礼自己也时常听闻,他当年自诩天下英雄,看不起旁人,也是个骄傲性子,如今这般评语,让他倍感羞辱,更有心在此战建立殊勋。

  吴明彻以其为先锋大将,正合柳仲礼的心意。

  而萧绎一方,王僧辩死后,便以小舅子王琳领军,副将则是在军中与王琳齐名的杜龛。

  杜龛虽是王僧辩的女婿,但杜氏满门为萧绎效力,杜龛自小跟随一众叔伯长辈侍奉萧绎,免于牵连,萧绎甚至没有逼迫其休妻再娶,难得的展现了一回广阔胸襟。

  而萧渊明也带上江州为数不多的水师,随从王琳大军东进迎敌,以作策应。

  王琳更多是与萧绎的姻亲关系,才得以挂帅,但他并非酒囊饭袋,原时空中,他与杜龛在讨灭侯景之乱的战事中,并列军功第一。

  此番吴明彻来犯,王琳认识到将士们因王僧辩被冤杀,军心不稳,于是主张避敌锋芒,等稳定了军心,再与之决战。

  起初萧绎是赞同王琳的想法,可韦孝宽却不消停,又出来作妖,浔阳城里流言四起,说王琳之所以迟迟不出兵退敌,是因为正在暗中与萧纲商谈倒戈的价码。

  剧情何其相似,当年江汉之战,王僧辩守备竟陵,齐军不能下,便往江陵散播谣言,萧绎于是将王僧辩调回江陵,齐军于是以诱敌之计,大破梁军,夺取竟陵,打开了江汉平原的门户。

  时隔数年,萧绎又一次掉进了同一个坑里,他要是能长记性,也不会冤杀王僧辩。

  浔阳城中,谣言沸沸扬扬,萧绎虽未换将,却也急令王琳出击。

  王琳只得仓促东出,率众进驻彭蠡(今九江瑞昌)御敌。

  吴明彻率众日夜围攻彭蠡,着实不惜伤亡,当然,作为一名暗中投效了北齐的将领,又怎会吝惜将士死伤。

  但一连围攻十余日无果,将士疲惫,尤其是柳仲礼部,更是多有死伤。

  柳仲礼有心借此战重振声威,自然是卖力得很,折损了将士,将来再招募、裹挟入伍便是。

  眼见强攻难以见效,吴明彻与众将商量一番后,决定掘水灌城。

  彭蠡城周边不缺河流湖泊,有修河、博阳河、长江三大水系,而萧渊明的水师也借此给吴明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这些河流、湖泊让水师能够协助守城之余,也方便了吴明彻采取水淹之策。

  在江东水师西进以后,吴明彻得以不受萧渊明的袭扰,构筑堤坝。

  王琳也知晓其引水灌城的意图,几次出城试图破坏,却都未能得逞,眼见水位逐渐高涨,王琳决心孤注一掷,出城与吴明彻决战。

  此前西梁守城,东梁攻城,双方的损耗不在一个等次,而几次打退吴明彻的攻势,也让西梁将士的士气有所恢复,哪怕是出城野战,也并非没有胜算。

  无论如何也好过坐等吴明彻灌城,致使城中瘟疫横生。

  况且王琳本就无心死守,他之所以据守彭蠡,不过是为了疲敌待战。

  毕竟不是谁都能向斛律光攻汉中一般阔绰,大兴土木,在南郑城外建上一圈的土木工程,试图困死独孤信。

  虽说东梁刚刚经历秋收,但也不能久耗战事,江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久支应这场西征。

  因此王琳也不担心吴明彻围而不攻,而吴明彻一来到彭蠡城下,便令部众强攻,也验证了王琳的判断。

  十月二十七日,王琳遣使往吴明彻的大营,约定三日后出城决战,吴明彻也一口答应下来。

  然而才到二十八日夜,彭蠡城却悄悄打开了城门,王琳与杜龛欲趁夜袭营。

  二人倒是好打算,认为战期已定,东梁将士必然松懈,但最主要还是看轻了吴明彻。

  吴明彻年近五旬,这是他第二次领军征战,第一次便是作为副将,与柳仲礼一起经历了东梁山大败,完全能说一句声名不显。

  可杀到东梁大营时,才发现吴明彻早有准备,倒不是其料敌于先,而是有人泄露了军机。

  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明了,尤其是江州,在荆南陷落以后,再无长江天险以抗齐军,北齐可以直接由荆南东征,便也有许多人谋起了退路,其中就有王琳部将孙瑒。

  王琳与孙瑒是年少时的同学,对他很是信任,军事筹谋从未让他回避,但孙瑒私底下早就与韦孝宽的细作有过接触,将王琳的谋划尽数泄露。

  吴明彻得以预先防备,彭蠡一战,王琳部众遭受伏击,自身在孙瑒的劝说下,趁乱渡江,北投高齐。

  杜龛因叔伯被齐人所杀,不愿随行,引溃兵逃回浔阳,吴明彻得以长驱直入。

  高澄听闻彭蠡一战的结果,已经做好了干预江州战事的准备,就等着萧绎遣使求援。

  可一连过去数日,没有等来萧绎的使者,却得知了萧绎在浔阳新宫引火自焚的消息。

  萧绎此人猜疑心重,却也刚烈得很,他知道高澄的企图,却是宁死也不愿落得萧纲、萧纶的下场。

  高澄得知消息,虽感慨,却也气恼,当夜便去了瑶光寺,给萧绎的妾室如夏氏、袁氏等人带去了孝服。

  第四百四十八章 招揽

  萧绎自焚,浔阳宫城一场大火并没有阻挡吴明彻大军入城的步伐,杜氏众人纷纷不愿渡江,纷纷南下投奔陈霸先。

  吴明彻领部众扑灭大火后,便向建康报捷,也没忘了往洛阳送去消息。

  高澄原有的谋划是让萧绎求援,自己顺势逼退吴明彻的军队,控制江州,将萧绎作为傀儡。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东梁占据江州,让高澄只得重新梳理对江南的布置,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吴明彻以灭国之功,掌控江州绰绰有余。

  真要说一点准备也没有,便是自欺欺人,原时空中,萧绎就曾在江陵城中纵火,以图书十余万册殉葬。

  但江东的军事层面,便需要重新找个代理人,高澄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柳仲礼。

  之所以是柳仲礼,而并非韦粲,无非是柳仲礼骨头更软。

  韦粲毫无疑问是个硬骨头,侯景之乱中,兵败之际,左右劝他避贼,韦粲却巍然不动,喝叱子弟拼死御敌,随他战死的亲戚有数百人之多。

  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被收买,高澄敬重他忠义的气节,也没想过拉拢。

  而柳仲礼则不同,能够坐视萧衍与其父柳津被围困建康,自己却在城外饮酒作乐,不忠不孝之人,正是吴明彻在江东的替代人选。

  昭德五年(552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经过建康朝堂一番扯皮,萧纲下诏,以其子萧大心为江州刺史,封浔阳郡王,又以吴明彻为江州都督,封郡公,领兵三万,掌江州军事,辅佐萧大心。

  再命柳仲礼领剩余兵马押送俘虏回朝。

  消息传到浔阳,吴明彻摆酒,专为柳仲礼设宴以作践行。

  可柳仲礼存了一份小心,担心吴明彻摆的是鸿门宴,要杀自己,夺取兵权,怎么也不愿意进城,直到一人以吴明彻使者身份走进柳仲礼的军营,才终于请动了他。

  “柳将军很惊讶?”

  来人虽然只是穿小卒袍服以作遮掩,但柳仲礼却认出了他,正是前些时日投奔北齐的西梁大将王琳。

  “莫说是柳将军,就连王某自己回到浔阳城,得吴帅接见的时候,也是惊讶得很。”

  王琳自问自答道。

  “吴明彻究竟是何意?他就不怕我向朝廷揭发!”

  柳仲礼沉声问道,他着实没有想到吴明彻居然在背地里投靠了北齐。

  王琳笑道:

  “此宴非是吴帅所设,是代齐主所请,柳将军可愿与我入城?至于揭发,柳将军也大可将我绑去建康。”

  柳仲礼沉吟再三,终于随王琳进城,甚至只带了两名亲信,都没让卫队随行。

  既然把话都讲明白了,是代高澄设宴,自然无需担心安危,反而是要防止走漏了消息。

  外人将柳仲礼看作有勇无谋的莽夫,但也只是外人误解,柳仲礼还是看得清天下大势。

  荆南为北齐所有,江州掌控实权的吴明彻更不用说,已经在背地里降了齐,江东又有齐人驻军,如今四梁之地,也只剩了陈霸先在广州欲行篡逆之事,没有了长江天险,以岭南一隅之地,何以抗击北齐。

  无需为自己做太多心理建设,柳仲礼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此番愿意随王琳往浔阳城中赴宴,便是有意结下高澄抛来的橄榄枝,总要为自己与子孙的富贵考虑。

  入城之后,柳仲礼更是意外见到了鄂州刺史侯景。

  侯景与王琳秘密渡江,称不上冒险,此时萧大心还在建康才动身,江州处于吴明彻的掌控,安全得很。

  “柳将军,别来无恙。”

  庭院中,侯景举盏与柳仲礼示意道。

  两人也算老相识了,当初柳仲礼为竟陵郡守,而侯景则是荆州刺史,二人常有交手,柳仲礼这辈子的胜绩,大部分都是靠着守城,在侯景身上刷的。

  柳仲礼从容入座,遥敬侯景:

  “不曾想侯刺史也来了江南。”

  二人各自饮下一杯,侯景放下酒盏,问道:

  “为王事奔波而已,只是柳将军今日赴宴,可是愿与我等面北事君?”

  侯景不想绕圈子,柳仲礼既然愿意来,已经说明了许多事。

  果然,柳仲礼一口应下:

  “承蒙齐主错爱,仲礼喜不自胜,这本就是我所期望的,又怎会拒绝。”

  说罢,柳仲礼向北跪拜,赌咒发誓,愿为齐臣。

  吴明彻闻言笑道:

  “如此我等便是自家人了,日后自当守望相助。”

  扶起了柳仲礼,吴明彻又问侯景道:

  “侯刺史此前说天子密诏,需得招揽了柳将军才能道来,不知陛下有何指示?”

  侯景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一份密信,递给吴明彻,也为柳仲礼解释道:

  “这江南的士族,都被萧衍老儿惯坏了,侵占田亩,藏匿隐户,陛下对此颇为忧虑,我等为人臣者,自当为君上分忧。”

  柳仲礼有所悟,高澄是要对江州士族出手。

  吴明彻看罢密信,果然不出所料,便是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上表建康,要求清查江州土地、户籍。

  割肉的刀子切在别人身上,自己当然感觉不到痛,吴明彻小心收好密信,与侯景道:

  “侯刺史尽管回复陛下,明彻定会把江州打扫干净,绝不遗祸患于君上。”

  “如此甚好。”

  侯景含笑点头。

  三人与王琳一起喝到天明,柳仲礼带着满身酒气回的军营,望着大营门口的梁字旗,柳仲礼驻足许久,最终化作叹息。

  他清楚的知道,萧梁已经完了。

  萧纶被送往洛阳幽禁,萧绎自焚而死,萧纪为陈霸先所杀,如今只剩了萧纲,虽然跨有江东、江州,但吴明彻与柳仲礼这两员领兵大将在背地里已经以齐臣自居,真要倾覆社稷,不过举手之劳。

  柳仲礼领军回建康的途中,吴明彻即向萧纲上表,请求索括地方,盘点田亩、户籍,以充实国库。

  难道吴明彻不惧士族报复,愿意出这个头,萧纲自无不许,江州是拿下了,可他还欠着高澄三十万匹布以及大量军资。

  开源节流,再是节俭,也不如开源来得收益更多。

  第四百四十九章 构陷

  建康朝堂为吴明彻酬功,本是以其为江州刺史,又担心他坐大,于是命浔阳郡王萧大心出镇。

  可萧纲已经是五十年纪,又恐将来太子登基,有强藩皇子,国家再度陷入内战而分裂,才有了吴明彻与萧大心的军政搭配。

  吴明彻向建康请求索括江州,没收士族豪强侵占的土地,将隐户编为税户,虽是高澄幕后主使,但对建康的国库也不无裨益。

  萧纲立即应允,但当然不可能让儿子萧大心在士族面前来当这个恶人。

  既然是吴明彻倡议,便也顺水推舟,由他主导,原本所谓的军政分治,却成了吴明彻因主持人口、土地清查,最终独揽江州军政大权,萧大心这个江州刺史来到浔阳,只是虚有名位,并无实权。

  而柳仲礼,连着几年灰头土脸之后,这一次终于以先锋大将的身份在西征江州的战事中立下功勋,又重新收获了萧纲在能力上的信任,率领大军押解降卒入京后,以都督京畿军事之任,驻守朱雀航。

  随着萧绎自焚身亡,段韶也回兵京口,萧纲特意命人邀请段韶往建康赴宴,酬谢其在江州战事期间,为自己逼退陈霸先的军事威胁。

  只是段韶另外接到消息,不曾往建康城去。

  原来萧纲眼见江州重归版图,便有心振作,除去段韶这个所谓驻梁齐军的统帅,将齐人赶回江北,而设下了这场鸿门宴。

  但架不住江南通齐之人太多,见请不动段韶,萧纲也终于歇了心思,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江州。

  江州已经乱了,吴明彻手段太狠,所谓清查士族户口、田地,完全就是冲着抄家去的,也逼反了江州士族,纷纷武力反抗。

  可吴明彻麾下实实在在三万精兵,岂是豪族奴仆、部曲所能抗衡,偏偏武力反抗又授人以柄,吴明彻再无顾忌,杀得江州士族噤若寒蝉。

  建康渔民时常都能看见上游漂浮下来的尸首,连段韶都在暗地里向吴明彻抱怨,杀人之后弃尸长江确实便捷,但也要考虑下游之人的感受。

  吴明彻于是改水葬为火葬,但他杀伐太过凌厉,无数人往建康鸣冤,萧纲三令五申让吴明彻控制清查的规模与力度,吴明彻始终置若罔闻。

  “陛下,吴明彻不尊上令,其人假借清查,打击不从,臣以为其心或有反意。”

  韦粲的一席话,深得萧纲认同,吴明彻自独掌江州大权后,听调不听宣,行事越发张扬大胆,本以为只是又一次土断,没想到却是对江州士族挥起的屠刀。

  才出牧,便有如此行为,真要让他久镇地方那还了得。

  萧纲随即下旨,试图将吴明彻调回江东,以韦粲替代。

  然而朝廷使者却被吴明彻赶回建康,吴明彻也随即向洛阳报信。

  高澄接连得知萧纲欲图段韶,又想实控江州,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小高王。

  “得让萧纲明白,江南是谁的天下。”

  高澄凝眉与韦孝宽冷哼道。

  不久,建康城中流言四起,皆是对韦粲的构陷之词,中伤之言,不堪入耳,而群臣纷纷上表弹劾,仿若亲眼见闻。

  所谓众口铄金,韦粲难证清白,萧纲不得已将其逐离建康。

  韦粲才离开建康,萧纲又遣人追上车马,带去言语,希望他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将来。

  萧纲与韦粲主臣多年,素知其为人,又怎会相信那些流言,所谓贬谪,不过是群臣逼迫太甚,不得已而为之。

  韦粲注视着使者离去,将目光移向滔滔江水,面上泛现一丝苦笑。

  哪还有将来。

  自己之所有有今日,皆是为天子出谋划策,试图摆脱北齐的操控。

  但如今的际遇已经让他明白,无论是外镇的吴明彻,还是建康朝臣,暗地里通齐之人不知有多少。

  更让他绝望的是柳仲礼也在弹劾的大臣之中。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柳仲礼当然也可以狡辩自己错听人言,这才附表弹劾,但韦粲更相信他也是受幕后之人主使。

  在禁军之外,柳仲礼与吴明彻分掌江东兵马,若二人皆以背梁事齐,则国事再无挽回的余地。

  萧梁天子的使者刚走,京口又来人,为韦孝宽送信。

  韦粲与韦孝宽皆是出自京兆韦氏,也算同族,只是血缘关系就远得很了。

  这并非是一封招揽韦粲的书信,相反,韦孝宽在信中直言不讳,就是自己向他泼的脏水,并表示萧梁将亡,齐主不会亏待了萧纲一家,希望韦粲莫要再生是非,使萧纲与高澄翁婿失和,将来不仅害死萧纲一家,连他韦粲自家子侄都要遭受牵连。

  韦粲看罢,心如死灰,原来北齐对江东的操控比自己想的更深。

  为萧纲谋划再多,到头来都是在将君王往死路上逼。

  韦粲又回头望了一眼建康城,当场写下一封辞呈,由其子韦尼送往宫城,自己则背着骂名与他人泼来的污水,狼狈归乡。

  而萧纲如何肯收下这份辞呈,他对韦粲之子韦尼动容道:

  “社稷所寄,惟在韦公,不过一时失意,怎能弃我而去。”

  韦尼也知道二人的交情,可是韦粲去意已决,也不是他能左右,只得坚持韦粲弃职,并非怨恨君上,只是游宦多年,白了鬓发,改了乡音,如今心力交瘁,便有心不问国事,寄情山水。

  萧纲也知道韦粲受的委屈,最终同意了辞呈,却还是让韦尼带话,韦粲若厌倦了山水,朝堂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

  此番韦粲遭受朝臣群起而攻,更让萧纲看明白了手底下的那群大臣,原来早就姓了高,再联系此前他们鼓励自己振作,更觉得面目可憎。

  萧纲根本就不相信柳仲礼所谓被人蒙蔽,才弹劾韦粲的说法。

  二人都是自己亲随出身,彼此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轻信那些构陷之词。

  而柳仲礼在上表之后,便将家眷接往朱雀航大营,行迹一如当年萧正德,哪怕是萧纲派遣其父柳津相召,也不曾离营。

  第四百五十章 篡逆

  江州有吴明彻听调不听宣,大肆排除异己,打压士族。

  朱雀航有柳仲礼心怀叵测,不肯离营半步。

  萧纲彻底颓了,他终于明白韦粲为何辞官而去。

  白发苍苍的柳津在殿上叩首,哭骂柳仲礼不忠不孝。

  萧纲只是将他扶起,再无言语,京口的段韶已经派人传来口信,居然当面训斥,扬言称若是萧纲再有异心,便将他囚送洛阳,由太子继位。

  所谓天子,不过傀儡而已,萧纲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也不再理会政事,终日沉湎于后宫女色。

  若非北齐来使,催促其在江东继续打击士族,以偿还债务,萧纲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

  萧纲遵照高澄的吩咐,将此事交给了柳仲礼处置。

  一如吴明彻在江州所为,柳仲礼对江东士族毫不手软,但有反抗,即血腥镇压。

  直至昭德六年(553年)二月,包括江东、江州、荆南三地在内,全部完成了对士族的改造,清查其隐户,没收其田产。

  反抗之人,不仅身死族灭,家中浮财,尽数充公。

  杀得狠了,士族们也服了软,至少柳仲礼、吴明彻等人没有强抢浮财。

  就在江南百姓眼见朝廷收获大量田地,等待其效仿北齐进行分配的时候。

  二月十七日,北梁国主萧踬在厍狄干的逼迫下,向洛阳寄去降表,愿以荆南之地归附。

  此事并未引起太多人的诧异,前任国主早已经在洛阳定居。

  世人皆知,高澄之所以留下萧踬,不过是让他替自己打扫屋子,坐收一个干干净净的荆南。

  北齐早就将荆南视作囊中之物,没见此前宋游道被发配,都是往荆南送,这世上哪有将罪臣发配去敌国的道理。

  长沙寄来降表,若按照高澄以前的性格,不说九辞十让,四辞五让的流程必须要走一遭,可到底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都快当祖父了,性子稳重不少,没有以前那般爱演,当下便受了这份降表。

  荆南就此归于北齐,期间并未有任何冲突爆发,通过厍狄干助萧纶平叛,北齐早就掌控了荆南各地。

  萧踬与其家眷被送往洛阳与萧纶一同安置,高澄封萧踬为郡公,其二兄萧确由于娶了北齐宗室女子,亦得优待,却都只是虚荣,没有实权。

  对于洛阳百姓来说,荆南归附并非最引人关注之事,而是秦王妃尔朱摩女即将生育。

  《齐律》男子十五岁成年,高孝璋与高孝瑜也在去年搬出了宫城,入住王府,并与高澄为他二人选定的王妃完婚。

  高孝璋娶崔昂之女,为晋王妃,高孝瑜联姻尔朱氏,娶尔朱摩女为秦王妃。

  如今尔朱摩女将要生产,最焦急的便是宫城里的两位夫人,尔朱英娥与宋氏。

  宋氏自然是关心自家儿媳生得究竟是男是女,儿子出生完了些时辰,让高孝璋抢去了长子名头,但若是儿媳肚子争气,便是毫无争议的长孙。

  尔朱英娥更是大感棘手,若是尔朱摩女诞下长孙,娘家人必然会有许多人分注在高孝瑜身上。

  对待儿媳崔氏,更是没有了好脸色,成亲到现在快一年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须知道,她尔朱英娥与高澄同房半年不到,便有了喜脉。

  也不是没有起过坏心思,可高澄得知儿媳有孕后,大喜过望,甚至让全元起为尔朱摩女调理膳食,正应了隔辈亲。

  小高王如此期待孙儿孙女出生,若是敢在背后搞小动作,尔朱英娥心知肚明,高澄绝对会一查到底,便也收起了害人的心思。

  二月十七,尔朱摩女诞下一女,宋氏及秦王党羽,甚至高孝瑜本人都是失望不已。

  其余人自然是暗地里窃喜。

  当然,最开心的还要属小高王。

  他本就是一个女儿奴,又有隔辈亲,这孙女自然成了他的心头宝。

  秦王妃生产的时候,高澄正在举行朝会,当得知孙女出生的消息,高澄立即罢朝,无心理会臣子们的恭贺,便直奔秦王府。

  高孝瑜脸上失望的神色教高澄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当然也能够理解,并未就此训斥。

  别说是高孝瑜因为女儿的出生大失所望,哪怕是尔朱摩女在孩子出生后,都在追问产婆,是不是男孩。

  古人本就重男轻女,更何况关乎皇长孙的身份。

  就连高澄自己在这个时代待得久了,也难免受到影响,一众女儿之中,他只在乎高宓与新近改名的嫡女高宸。

  其余女儿们几乎都是放养,少有关心,而对于六个儿子,却是悉心教导。

  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所决定。

  女儿们哪怕疏于教导,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顶多就是刁蛮霸道,让夫婿日子难过而已。

  但儿子们要是缺乏管教,问题可就大了,轻则欺男霸女,重则弑父夺权。

  高澄有鉴于刘义隆的教训,这才有了疏忽女儿,狠抓儿子教育的做法,毕竟人的精力有限,既要忙于朝政,又要往瑶光寺寻欢,哪还能顾及到全部的子女。

  小高王甚至连自己究竟有多少女儿都不清楚,其中还有不少没名没分的私生女正养在瑶光寺里,与其母作伴。

  要等将成年了,才会接回宫中,册立为公主,为她们寻找夫婿。

  也不是高澄不负责任,就是想让她们在母亲的陪伴下长大,没必要太早进入皇宫的权力场。

  但孙女却是不同的,高澄将心生的婴孩抱入怀中,也不嫌弃她皱巴巴的像个猴儿,脸上的笑容真诚且灿烂。

  高孝瑜见父亲似乎格外喜爱这个孙女,也赶紧调整了心情,请父亲为女儿取名。

  高澄沉吟许久才道:

  “高徾,就唤她高徾吧。”

  “谢父皇赐名。”

  高孝瑜才道谢,却听高澄道:

  “等徾儿满了月,便送进宫来,让她祖母抚养,你们若是思念女儿了,去你母亲寝宫探望便是。”

  高孝瑜见父亲要亲自抚养孙女,更是喜不自胜,也终于想起自己幼时,父亲就只疼妹妹高宓,将他与大哥高孝璋扔给了祖父高欢,便不管不问。

  只有逢年过节,寄来的家信才会提上一嘴,至于平时的书信来往,都是与祖父讨论军国大事。

  “父皇,让我看看,我也要抱抱她。”

  年仅五岁的高宸随父出宫,从小高王新近为她改的名字,就知道对其喜爱程度,居然与自己名字谐音。

  高宸是已故皇后蠕蠕公主之女,本就是嫡女,又是一众子女中唯一丧母之人,自小便被高澄养在身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时候处理政务,都任由她坐在腿上,来拔自己胡须。

  小高王可不敢把孙女交到女儿手上,五岁的小女孩哪能抱得稳,才出生的婴孩,可不能磕了碰了。

  但还是不忍违了女儿的心意,居然蹲下身子,让高宸瞧个真切。

  “抱就算了,你还太小,来,小姑姑,好好看看你家侄女。”

  “呀!她好丑呀!”

  高宸看清了侄女模样,不由惊讶道。

  高澄闻言,腾出一只手在她小脑袋上一阵揉搓,笑道:

  “你出生的时候也比她好看不了多少。”

  “父皇骗人,当时你领军在外,可没见着我出生时的模样。”

  童言无忌,可到底还是让高澄想到了亡妻。

  是呀,她生育的时候,自己也没有陪在身边。

  高澄又后悔起了当初将蠕蠕公主归葬于漠北王庭,如今哪怕是想往亡妻的坟前拜祭,都是难事。

  眼见父亲情绪低落下来,显然是触动了伤心事,高孝瑜赶忙对高宸道:

  “渤海,莫要胡闹。”

  渤海便是高宸的公主封号,无一不再昭示高澄对这个嫡女的溺爱。

  “无妨,不关她的事。”

  高澄收拾了心情,冲高孝瑜摇头道。

  不久,高孝璋、高孝琬等一众兄弟先后登门,就连才两岁的第六子高孝珪也被乳娘抱了过来。

  秦王府一时间宾客盈门,朝臣们无论是否秦王党羽,也都纷纷拜访恭贺。

  他们都习惯于看高澄的喜好行事,今日为了这个孙女,六年来第一次中途罢朝,可见喜爱之甚。

  高澄于是让高孝瑜设宴,在秦王府大宴群臣。

  席间,才出生的高徾被抱去了宫里,娄昭君也想看看这位曾孙女。

  高澄母子虽未和解,但也没之前那么重的对立情绪。

  这些年小高王的作为,娄昭君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依旧不愿任用嫡亲兄弟,但对高洋、高演、高淯、高济这四位同母弟,绝对不能说是差。

  也渐渐去了疑心,开始相信高湛之死确实是个意外。

  毕竟在世人看来,高澄没理由越过二弟高洋、六弟高演,去杀死九弟高湛。

  随着娄昭君不再拿高湛之死说事,也再没人细究事情真相,哪怕高湛之死疑点重重,但高澄确实没有行凶的理由。

  宫婢将高徾抱走,高澄慨然长叹:

  “青春易逝,朕已老矣!”

  群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有崔季舒笑道:

  “臣投奔陛下时,时年十七,今已年近四旬,仍感精力充沛,陛下何故得了一个孙女便自伤春秋。”

  高澄闻言大笑:

  “崔仆射所言有理,天下未靖,何以言老。”

  散宴之后,此前还在感慨衰老的小高王又去了瑶光寺,一进寺门就涌来了一群女娃娃,围在高澄面前喊着父皇。

  女儿太多,小高王根本就分不清人,时常喊错名字。

  看来高澄一朝,不止王爵水得不行,这驸马身份也要水起来了。

  与此同时,荆南自纳入北齐以后,厍狄干正式就任荆南总管,主持田地分配。

  小高王这辈子就秉持一个有好处自己领,有黑锅给旁人背,这种施恩的行为当然不能让给萧家人,这才有了厍狄干逼迫萧踬上降表。

  所谓荆南总管,不过是临时设置,在厍狄干主持分配田亩后,就会将荆南划分为湘、衡二州,厍狄干将会被调去汉中镇守,由斛律光调任湘州刺史,高季式为衡州刺史。

  荆南西邻宇文泰,南接陈霸先,将斛律光与高季式调去,也是在为将来大战做准备。

  由于汉中被北齐夺取,关中远离前线,雍州刺史也彻底沦为文职。

  北齐吞并荆南的消息传到广州,陈霸先也不再装了。

  一方面是萧家兄弟这些年倒行逆施,早就失了民望。

  另一方面也是底下人求进,大家都想得一份从龙之功,若是陈霸先自己不求进步,说不准底下人会有怨言。

  昭德六年(553年)三月初六,陈霸先召集侯安都、陈蒨等人商议篡逆事宜,期间膳奴正常进膳,并未有变故发生。

  三月初七,陈霸先唤来同乡好友,宣猛将军沈恪,命他领军入宫。

  沈恪却叩头请罪,声称自己曾受国恩,如今甘愿受死,也不愿为此事,请求陈霸先另派人选。

  陈霸先与他既是同乡好友,又曾共同辅佐萧映,便也没有为难,改派副将王僧志替代。

  王僧志于是领兵入宫将岭南天子萧圆照带出宫城,迁往别院安置。

  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陈王陈霸先便在百官劝进下,于番禺城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陈。

  并非是以姓为国号,这个陈,并非陈姓,而是陈霸先最先受封陈公,又晋陈王,是爵号,而非姓氏。

  陈霸先在岭南早有威望,当初杀害萧纪,世人就知其早晚篡国,便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就连四梁之中仅剩的东梁,也不曾对此有什么反应。

  甚至连口嗨,嘴炮都没有。

  自家都这情况了,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家事。

  有荆南前车之鉴,建康之人也知道,待柳仲礼彻底调教好了江东士族,便是萧梁社稷覆灭的时候。

  所谓江州强藩,建康派来的官员皆被驱逐,反而是由洛阳派遣官员治理,吴明彻是彻底不装了,就连浔阳郡王萧大心,也被赶了回来,吴明彻自领江州刺史。

  但建康朝廷也拿他无可奈何,派兵征讨?如今江东的兵权在柳仲礼手上,难道要让柳仲礼带兵去打吴明彻,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四百五十一章 降表

  北齐昭德六年,三月初七,陈霸先于岭南即皇帝位。

  三月十二日,即派从江州投奔而来的杜龛,给逊位的萧圆照送去一床棉被。

  杜龛受命闷杀萧圆照,纳下投名状。

  萧纪其余诸子,亦遭杀害。

  侄儿们的死讯传到建康,萧纲坐立难安,对比萧纶一家在北齐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萧纪父子的下场着实凄凉。

  “父皇!当今文臣武将争相献媚于齐主,天倾难挽,不如效仿荆南之事,向洛阳献了降表吧。”

  皇太子萧大器沮丧道,显然萧纪一家被陈霸先杀绝,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不愿这样的遭遇落在自家头上。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萧纲却不惊不怒,他苦笑道:

  “为父这个天子,连献降表都不能自决,需得等洛阳来了指示。”

  此前韦粲被朝臣一致构陷,驱逐出京,已经扯去了萧纲最后的遮羞布。

  萧大器沉吟半晌,为父亲出了个主意:

  “既然如此,不如先去帝号,请齐主册封为王。”

  萧纲却突然变了脸色,当场训斥道:

  “受人逼迫,禅让天下,尚且情有可原,若是卑躬屈膝,谄媚献国以求活,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皇!”

  萧大器惭愧不能对。

  在萧纲训子的时候,有宦官在门外来报,散骑常侍柳津病逝于府邸。

  原来自从柳仲礼不尊上令,反意昭然若揭以来,柳津苦劝无果,忧虑成疾,身体很快便垮了下来。

  一同送来宫城的还有柳津临终前的自称,通篇都在懊悔自己教导无方,愧对国家。

  萧纲闻之落泪,为柳津追赠身后殊荣,亲自过问其丧事。

  至于正主持清查士族隐户、田产的柳仲礼,哪怕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也没有放下手头上的事,回建康看上一眼。

  四月二十六日,学习吴明彻,以武力手段镇压士族反抗的柳仲礼向洛阳送去了一封奏报,其中详细记载清查成果。

  奏疏干净整洁,却又满是血腥。

  洛阳宫城,明光殿。

  高澄合上柳仲礼送来的诏书,与韦孝宽道:

  “是时候了,国丈就按此前的安排行事。”

  韦孝宽躬身应命。

  萧梁早该灭亡了,若非高澄不愿当这个恶人,需要借着他们萧家的名义去对付士族,当初萧家兄弟内战的时候,他就能够一鼓作气吞并荆南、江州、江东三地。

  随着高澄决心吞并江东,无数密信自洛阳发往江南。

  “这一天终于来了。”

  吴明彻拿着高澄的密信喃喃自语道。

  五月底,江南民间开始兴起流言,声称天下当有德者居之,萧氏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使百姓饱受兵祸,不堪为天下主。如今萧氏失德,北方却有王者兴,为己为民,都当举国归义。

  最开始这类流言还只是小范围传播,但后续发现根本无人查处,竟然成了公开议论。

  这些年萧家的名声在江南士民心中早就臭了。

  被打压的士族不敢怨恨背后的主谋高澄,纷纷谩骂萧氏。

  而普通百姓更不用说,萧衍优待士族五十年,底层之人民不聊生。

  但至少江南相对安宁,没有大规模的暴乱发生。

  不曾想萧菩萨一死,四子相争,百姓流离失所,民怨沸腾。

  如今发现可以公然议论,这些年的怨恨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矛头一致指向建康台城里的萧纲。

  六月初三,萧纲迫于压力,下罪己诏,却仍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六月初四,群臣纷纷进表,请萧纲顺天应人,往洛阳请罪,当头两份奏章便是吴明彻与柳仲礼。

  次日,萧纲哭过宗庙,留皇太子萧大器监国,自带降表渡江。

  七月上旬,初秋的洛阳城外,北齐国主高澄罕见的出城迎客。

  “你为何非要这般折辱我父亲。”

  站在高澄身旁的溧阳公主萧妙淽冷着一张脸问道。

  高澄头也不回,依旧目视前方说道:

  “至少我不会杀他。”

  萧妙淽并不服气:

  “这般羞辱,与杀人何异!”

  高澄这才侧过身子直视萧妙淽道:

  “是生是死,选择权在你父手中,他若视气节重于生死,就当效仿你七叔(萧绎),舍生取义;若是愿意忍辱偷生,也可学你六叔(萧纶),在洛阳安享晚年,而不是你来替他抉择。”

  “我只是希望你给父亲留些颜面。”

  萧妙淽的语气软了下来。

  高澄却正色道:

  “只有让他受尽江南之人的唾弃,我才能留他,若是还有人念着他的好,企图恢复,才是真正害了你父兄。”

  说罢,又放缓了神情,安慰道:

  “我既然许下承诺,只要他们不怀异望、遵守律法,自当让你父兄在洛阳安享余年。”

  在高澄与萧妙淽的翘首以盼中,萧纲赤裸着上身,负荆牵羊而来。

  城外虽有禁军戒备,但也挤满了洛阳百姓,都是来瞧这场热闹。

  人群中,萧纶看着三哥须发皆白,神情憔悴,突然对身边的次子萧确自嘲道:

  “你说我们这些年都在争些什么,七弟自焚,八弟被弑,我被执送洛阳,如今三兄更是这般下场。”

  萧确默然无语,没错,萧家内战实际是父亲萧纶引发,但祸根早在祖父萧衍在位时便以埋下,不能将罪责全然怪在父亲一人头上。

  却又听萧纶长叹一声:

  “兄弟八人,如今只剩了我与他,往后与他为邻,也不知他还愿不愿与我吵闹。”

  高澄为萧纲一家安排的府邸就在萧纶隔壁,也是为了方便监视。

  甚至他还为宇文泰准备了院子,但想来宇文泰肯定不愿被捉来洛阳。

  萧纲背上的荆条自然不可能是在建康就给背上,这赤膊牵羊,负荆请罪的行头是今日在驿站换的。

  在无数瞧新奇的目光下,忍受着屈辱,萧纲牵羊来到高澄面前,跪拜在地,向他奉上降表。

  高澄赶忙将萧纲扶起,为他解开背上的荆棘,动容道:

  “萧公是我丈人,何苦行如此大礼。”

  “此礼是代江南亿兆生民所行,还请陛下以天下百姓为己出,无分南北,爱之抚之。”

  萧纲言辞恳切,仿佛出自真心。

  高澄没有再折腾萧纲,搞什么辞让,很爽利地地接过了降表。

  第四百五十二章 平抑物价

  萧纲献上降表,举国归附,也意味着华夏之地,仅剩岭南陈霸先与蜀地宇文泰负隅顽抗,其余尽归高齐版图。

  高澄给予了萧纲极高规格的对待,封萧纲吴公,在洛阳赏赐宅邸,赠予奴婢,安置的妥妥当当,并时常召其入宫宴饮。

  不数日,高澄打破旧例,增设后宫夫人之位,迎萧纲之女萧妙淽入宫,使其与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并列。

  七月底,北齐纳降表的消息传至江南,士民无不欢呼雀跃。

  士族欣喜,是因为小高王走上前台,也不会再被动辄打杀,相较于吴明彻、柳仲礼的血腥手段,高澄还是讲规矩的。

  民众欢腾,是等着高澄重振江南经济,为大家分配田地。

  此前吴明彻、柳仲礼清查,收没大量士族侵占之田,尽数归为国有,却始终没有分配下去,就等着留给高澄施恩于民咧。

  江东、江州一日间改旗易帜,纷纷拥护北齐领导。

  高澄依旧以吴明彻为江州刺史,拜柳仲礼为扬州刺史,整合江东之地为吴州,以段韶为吴州刺史,治建康。

  又尊晋阳为北京、长安为西京、邺城为东京、建康为南京,与洛阳并为五京,一时间,晋阳、长安、邺城、建康四地百姓尽皆奔走相庆。

  高澄并为大肆耗费民力,而是以晋阳渤海王府为行宫,长安、建康自有宫城,也得到了保护,无需再造,只是命尚书令高隆之为营构大将军,在邺城兴建行宫,还不忘耳提面命,勿求奢华。

  至于兴建行宫的损耗,高澄打算向佛教化缘。

  江北之地,经过高澄的强势打压,佛门子弟凋零,所剩不多的老和尚,一个个都清心寡欲的在庙里诵经。

  但江南在萧衍的治理下,却是佛法昌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小高王执政前,北方仅洛阳一地就有寺庙一千三百余所,杜牧以四百八十之数,指代南朝寺庙繁多,终究是短了见识。

  当年洛阳一千三百余所寺庙,高澄大笔一挥给抹个零头,如今只剩了十三所,其中一所还是具有私人娱乐场所性质的瑶光寺,力度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如今北方的灭佛之风,也吹到了江南,一时间各地沙门遭难。

  虽说还有不少名寺得以保留,但大量僧尼被迫还俗,纳为税户,寺院经济全数充公,佛教再不复昔日之盛。

  例如建康名寺同泰寺,早些年萧衍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同泰寺积累了大量财富。

  其中只有第一次是萧衍主动还俗,剩余三次都是官员集资将他赎回。

  分别凑了一亿、二亿、一亿,总计四亿钱。

  如今这些钱币尽数充公,运往洛阳,将熔铸为昭德通宝。

  萧纲之子萧大器、萧大心、萧大款、萧大临、萧大连、萧大春等十六人各携家眷由建康启程往洛阳安置的时候,高澄的诏书也抵达建康。

  除了人事安排以外,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禁止使用足陌钱,允许百姓兑换昭德通宝,所得足陌钱连同同泰寺的资产尽数运往洛阳熔铸。

  在统一了货币的同时,高澄在诏书中明确指出,禁止士族囤积,哄抬物价。

  当年萧衍因为市场上各类货币良莠不齐,下令南梁境内只许足陌钱流通,本是好意,却不能遏止士族贪欲,任由他们大量囤积,致使市面上流通货币稀缺,造成三十文可当百文使用的奇怪现象,仅仅是这一招,就使士族财富翻了三倍,底层民众饱受剥削。

  高澄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他在禁止士族囤积货币的同时,也担心士族大撒币,使得大量货币涌入市场,炒高盐、米、布的价格,有规定了这三类物资在民间的私人囤积数量,但凡超过标准,便算是囤积居奇,要受重拳打击。

  当然了,小高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绝不会既不准豪族存钱,又不准豪族消费的现象。

  世家豪族们当然可以消费,但必须是制定商品,例如瓷器。

  高澄改江州昌南为景德镇,在此设瓷局、置御窑,又多建对民间开放的瓷窑,命令大臣张德兴常驻于此,监管瓷器经营。

  在高澄看来,士族的财富就应该用来购买精美的瓷器,这才是正确用途,而不是与民众争夺盐、米、布,将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炒高。

  同时高澄也从宫里拿出了许多古董字画,运往江南。

  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只因为江南货币远超市场所需,造成这种现象,高澄自己也有责任。

  当年他将淮南的足陌钱运去江南,以低廉的价格,购入大量米、布送往江北,以经济掠夺的手段,瓦解了江南经济。

  如今高澄开放足陌钱兑换,依旧坚持以含铜量为标准,等量兑换昭德通宝,其中固然能使士族得利,但更重要的是不会使底层民众破家。

  毕竟若是廉价兑换,高澄自然可以赚上一笔,但无疑又是一次对底层民众的经济掠夺。

  小高王从来不屑于刮穷苦百姓的钱,当初掠夺江南财富,那是敌我两国之分,如今江南百姓也是他的子民,自然不会掠夺自家百姓。

  段韶、吴明彻、斛律光、高季式分别在江东、江州、湘州、衡州,接连将几家藏匿大量货币与囤积盐、米、布,炒高物价的士族豪强抄家,处死其家主之后,江南士族纷纷乖巧起来。

  高澄这人当然讲规矩,但讲的是他自己的规矩,不按他的规矩来,他就不跟你讲规矩。

  江北士族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江南豪族才明白过来,或是带着钱币去往景德镇,争相购买瓷器,或是高价收购高澄运来建康的古董字画。

  随着大量足陌钱从江南被运往洛阳熔铸,江南经济得以恢复,盐、米、布等生活必需品的物价也下降到了正常水平,江南百姓无不为高澄歌功颂德。

  加之均田制被移植到江南,四州刺史为贫苦民众分配田地,受益之人都打心底将自己当作了齐人,将过去梁人的身份抛在了脑后。

  至于市场被炒热,价格居高不下的精美瓷器、古董字画,这些东西价格再怎么昂贵,也伤不到贫苦百姓,相反,还能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

  景德镇只不过是抛砖引玉,各地都有瓷窑陆续开设,其余手工业也得到了飞速发展,毕竟在小高王的屠刀下,士族既不敢贮藏货币,又不敢购买生活必需品,就只得往手工业的方向大撒币。

  高澄此举,变向刺激了手工业的发展,也是小高王乐于看到的。

  他将六个儿子悉数唤到身边,怀抱着年纪最小的高孝珪,与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详细解释自己是如何稳定江南物价,为何逼迫士族购买手工业品。

  就连高孝琮都听得认真,小时候顽劣不堪,但如今年纪也大了,虽说顽劣性子没改,平素还是游手好闲,却也知道在父亲面前得老实些。

  高澄这么做,自然是想让儿子们增进对经济的了解,毕竟一国之君不懂经济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一如既往,在让他们五人各回尚书省时,还不忘交待让他们在明日上交一篇策文,便是今日教导的体会,言明必须是他们自己的理解,不得假手于人。

  高孝琮在今年年初被封为燕王,被高澄踢去了礼部,没错,原本有兵部与礼部的空缺,但高澄可没给他抓阄的机会,直接指定了礼部。

  这小子,就该派去礼部好好学学什么叫礼。

  命人将高孝珪送回陈氏寝宫,高澄在明光殿批阅完奏折,见天色不早,便又微服出宫。

  他先是往宋钦道的家里跑了一趟,看望了穆邪利与其母轻霄。

  母女二人因为此前高澄的来访,彻底改变了命运,再未被人欺辱,轻霄脸上的疤痕也在全元起的治疗下消失不见,恢复了原本的美丽模样。

  只是宋钦道却不碰她,显然是误会了高澄的想法。

  小高王于是找机会向宋钦道澄清,同时也告知宋钦道,莫要因为自己的缘故,宠妾灭妻,善待轻霄母女即可,无需多想。

  宋钦道之妻崔氏闻言,向高澄叩拜谢恩。

  小高王背宋氏夫妇送出府门,又弯下腰揉搓了穆黄花的小脑袋,才由尧师等人护卫着离开。

  来到诸王邸,也就是当初的渤海王府、齐王府,高澄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去往旁边的院子。

  他来到密室,曾经的地道已经被填埋,封得严严实实,再也不可能有人经此与自己相会。

  强压下往赵郡王府与那人见面的冲动,高澄这才回到诸王邸。

  诸王邸是高澄尚未成年的兄弟们的居所,如今随着最年幼的高济年满十五岁成年,被赐予府邸,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了奴仆婢女守着这座府邸。

  高澄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主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是过去的模样,自从高澄篡国称帝,搬入宫城,主院便空置下来了,谁又敢搬进高澄的旧居。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取士

  高澄整顿江南经济的同时,宇文泰在蜀地亦有收获。

  经过多年持之以恒的开拓,采用分化、安抚、挑唆内斗等多种手段,蜀地的西魏政权终于收服云贵高原上的爨人。

  所谓爨人,即后世彝族人,诸葛武侯征南蛮时采用以夷制夷的策略,爨人因此壮大。

  西魏在云贵高原设置南宁州,正式纳入其版图,与陈霸先毗邻。

  双方面对高齐的军事威胁,联系越发紧密,甚至达到了双方边界不驻军设防的地步。

  彼此都明白,若不联手,下场只有被执送洛阳,而这是陈霸先与宇文泰都不愿见到的。

  不过此时高澄并未有南征的打算,他需要时间消化江东、江州、荆南三地。

  高澄虽然留用了江南大部分官员,但随后而来的打击贪腐,也让许多人落马,更多的萧梁旧臣见状,纷纷选择归乡养老。

  北齐大量储备官员被派往江南任职,高澄不得不再次下诏,将于昭德七年三月再开恩科选士,已经纳入北齐体系的江南地区也在科举范畴之中。

  江南并非没有科举的底子,梁武帝萧衍就曾开设五经科考试,为寒门子弟开辟上升通道,只不过碍于萧衍对士族的优待,九品中正制依然是主要的取士渠道。

  如今高澄吞并江南,九品中正制被废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时空,没有侯景屠戮士族,却也有吴明彻与柳仲礼代劳,其中区别是吴明彻与柳仲礼仅仅将矛头对准士族,而与百姓无犯。

  但也都将士族杀得胆寒。

  杀狠了,杀怕了,科举制在江南的推行自然也没了阻碍。

  过往君主迁就士族,是因为需要他们参与统治,但江南士族也清楚,他们没有资格与高澄讨价还价,北方大兴文教十余年,且不说寒门之中多有人才,北方士族更不介意将南方同类排斥在统治阶级以外。

  毕竟朝廷的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占一个少一个。

  高澄清楚,化解南北隔阂是与处理胡汉矛盾同等重要的事情。

  秦朝二世而亡,不仅在于其暴政以及军国属性,更为重要的是并未塑造其余六国遗命的国家认同感。

  说到底,就是没把六国之人当自己人看待,这样的错误高澄可不会犯。

  当然,在给江南学子提供一展所学的机会同时,也必须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不能寒了旧人的心。

  高澄甚至已经内定好了下一届恩科京试中,各地录取考生的数量,大致按照纳入高氏统治的早晚排列。

  哪怕高澄在北方努力推广教育,文教方面仍然落后于江南。

  科举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真要按照学识公平录取,使南方进士多于北方,至少在建国之初是要出大乱子的。

  明朝以南并北,但一榜51人尽是南人,引发北方学子不满,就连朱元璋都不得不处置考官,再另开一榜,全部录取北人,这便是南北两榜。

  北齐以北并南,在初期便让南方学子占据进士榜的大多数,必然引发北方民众的不满,动摇统治根基,在这种危险下,科举的绝对公平无足轻重。

  真正无分地域,以才学取人,必须要等到化解了南北隔阂以后,至少在短期内,很难做到,毕竟自五胡乱华以来,南北对峙二百四十多年,互相以北伧南貉羞辱,隔阂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化解。

  如今北方士民对于南方百姓,自视高人一等的心理至少要一两代人才有可能消失。

  与此同时,高澄也鼓励开府的五位皇子,包括高孝琮在内,征辟南方士人入幕。

  莫要真以为高澄一天到晚都泡在瑶光寺,虽说高澄玩得比许多昏君更荒唐,但能够合理分配工作与娱乐时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至少小高王不会为了女色而怠政。

  就在北齐的统治在江南有序开展的时候,江东传来消息,韦粲投江殉国。

  萧纲得知后,悲戚不已,新入宫的萧夫人也向高澄请求,为韦粲嘉奖,以壮其节,为后世榜样。

  却被高澄断然拒绝,若是嘉奖韦粲殉国,又让吴明彻、柳仲礼等人如何自处。

  钦佩其气节是一回事,但作为统治者,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高澄绝不会在南北融合的大趋势里,去鼓励人背道而驰。

  洛阳市集,一家酒肆之中,独臂老汉正同人炫耀自己的断臂,与博得进士出身的儿子。

  王阿井自从断了一条胳膊,与乡人回河北吹嘘一波,证明其勇后,便回了洛阳养老。

  对于因战致残的军士,高澄除了抚恤之外,也会安排轻松的活计,比如各坊市的门正,大多都是由残疾将士出任。

  王阿井原本也可向官府申报,但其子王公允中进士后,便将机会留给了别人,早早过上了养老的生活,白天在酒肆里与人吹嘘,回到家便含饴弄孙,日子过得舒畅极了。

  一名奴仆跑进酒肆朝王阿井喊道:

  “家主,郎君接到调任,要往吴兴任县令,让我赶紧唤你回去。”

  王阿井起身朝酒肆里的熟人们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离开。

  他一走,酒肆里便响起了议论。

  “这王老儿真是好运气,养了个进士儿子。”

  “可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丘八,居然也成了体面人物。”

  “还不是承了陛下之恩,要是早些年,他那儿子别说中进士,连读书都没机会,一辈子都跟他一般,只是个丘八命。”

  好好的酒肆,酸味格外的浓。

  王阿井最终还是没有跟着儿子往江南,送走了王公允一家三口,他带着妻子回去了河北邺城。

  当年被征入水师,王阿井一家被迁来京畿。

  在高澄征淮南时伤残退伍后,又因为王公允在此成亲,便留住下来,但他自觉根子还是在河北,在邺城,人老了就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王阿井夫妇回到邺城,自是衣锦还乡,惹得旧人们好不羡慕,无数人悔恨当年也该学着他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说不定如今风光的就是自己。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丧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王阿井一家因科举改变命运之人,不在少数。

  进士榜固然难登,但举人功名却也能为吏,莫要小看了吏员身份,对于普通百姓,甚至也能称是老爷级别的人物。

  虽说推行了五京制度,但京试依旧设置在了洛阳,但那也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情了。

  昭德六年(553年)八月十七,中秋刚过,襄城王府即传来消息,高欢第八子,襄城郡王高淯病危。

  高澄闻讯,立即命尧师率领卫队护送,亲往襄城王府探病。

  高淯是高澄一众嫡亲兄弟中,最受他喜爱之人。

  高欢诸子挑选府臣,多是富商群小、鹰犬少年,唯有高淯,多引清流士人,与他们在府内吟诗作赋,议论文学。

  高淯身子骨本来就差,这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娄昭君生他时遭遇难产,甚至险些丢了性命,故而对他甚为厌恶,待其尚且不如庶子。

  两年前,高淯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幸得全元起救治,但当时全元起便告知高澄,只是迁延时日罢了,难以根治病因。

  此番襄城王府前来报讯,便是听了全元起的意见,让高澄来见最后一面。

  高澄抵达的时候,襄城王府已经挤满了人,高洋、高演等兄弟,高孝璋、高孝瑜、高殷等子侄,悉数到场。

  哪怕高澄已经是心急如焚,但还是耐住性子,等待尧师驱逐了诸王带来的奴仆、卫士,以禁军控制了整个襄城王府,才步入其中。

  不顾众人问候,高澄快步走到榻前,看着八弟高淯病容憔悴,气若游丝,小高王心如刀绞。

  由于高欢担心其余诸子留在晋阳,会暗中联络将领,对高澄产生威胁,于是便将儿子们尽数送往洛阳,交由高澄教养。

  高澄与其说是兄长,更不如说扮演了他们成长道路上的父亲角色。

  除了提防高洋、高演这些对自己皇位有威胁的兄弟以外,高澄对于剩下的嫡庶兄弟,绝对担得起担得起一句长兄如父。

  只要他们不鱼肉百姓,想出仕,便按照才能授以官职,让他们以文官身份参与政事,如高浚、高淹、高浟等人就在外地担任文职刺史。

  要享乐,便为他们操办婚姻,赏赐金钱。

  因而高澄与除高洋、高演以外的其余兄弟关系都很亲密。

  高淯见到了兄长到来,强打精神将手指向襄城王妃怀中的婴孩,想要言语,却说不出话。

  “放心好了,为兄会替你照顾好他。”

  这时襄城王妃抱着婴孩走上前,朝高澄一拜,哽咽道:

  “陛下,夫君此前说过,想起陛下为孩子命名,还请陛下成全。”

  高澄转头看向病榻上的弟弟,高淯没有力气再点头,便与他眨了眨眼睛。

  “高瑄,如何?”

  高澄问向高淯,高淯嘴角微动,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高澄从襄城王妃手里接过未满周岁的侄儿高瑄,将他放在高淯的枕边,承诺道:

  “为兄会将瑄儿视如己出,为他封赐王爵,精心教养。”

  高淯闻言,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再无遗憾的他安详地闭上双眼,右手在高澄手中滑落,一时间卧房尽是哭喊声。

  两年前,全元起为高淯救治后,曾向高澄担保,若是静养,高淯还能支撑五年,如今才两年就以十八岁的年纪病故,但高澄也没有泽贵全元起,毕竟人家都说了,需要静养。

  可高淯自知寿数不长,又无子嗣,急切之下,也不顾医嘱,才导致了病情急速恶化。

  但万幸的是终究是留下了这一条血脉。

  娄昭君姗姗来迟,她到达襄城王府的时候,高淯已经气绝。

  高淯生前,最不受母亲疼爱,没想到死后,娄昭君却哭得险些昏了过去。

  娄昭君不再怨恨十八年前的难产,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弥补这个受尽委屈的儿子。

  高澄亲自为高淯发丧,追赠假黄钺、录尚书、定州刺史,命礼部议论谥号,最终定下景烈二字,是为襄城景烈王。

  丧礼过后,高澄将襄城王妃唤来,与她道:

  “若是你不愿守节,我许你另择婚姻,瑄儿由我抱入宫城抚养。你若是愿意守节,瑄儿自是留在王府由你教养,可丑话说在前头,但凡有秽闻传到我的耳中,知晓你辱没了淯弟名声,使其为人所讥,非你一人所能承担罪责,必将遗祸家族。”

  高澄的意思很清楚,改嫁可以,但必须断绝关系,他可不能让自己侄儿再让一个继父。

  襄城王妃闻言脸色一变,但随即镇定心神,坚称要为亡夫守节。

  不知怎地,高澄又回忆起了元季艳,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

  “若有一日改变了心意,便大大方方告知我,再改嫁他人为妇,只是不能以淯弟嫡妻的身份使他受辱。”

  襄城王妃自是连声谢恩。

  高澄之所以有此安排,也是可怜这襄城王妃,其实她也不过十七岁,与元季艳丧夫时的年纪差不多。

  叔父高琛能偷嫂,但是高澄却不会对弟媳起意,与元季艳终究只是意外,是特例。

  若这年轻少女耐不住寂寞,不愿孤寂一生,高澄随时可以许她改嫁。

  守节这种事情,需得自愿,不能强逼,否则迟早会有秽闻传出。

  至于高欢的侧室没有选择的权力,怎么说她们也是小高王的庶母,高澄肯定不会放任她们改嫁。

  当然,也无人敢娶。

  处置完丧事,高澄回到宫城即下诏,以未满周岁的高瑄承袭王爵,襄城王妃便也成了襄城太妃。

  与此同时,小高王也没有忘记交待陈元康,盯紧了襄城王府,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其弟蒙羞。

  昭德六年(533年)九月初七,高澄又下诏书,昭告天下,将于五日后南巡。

  帝王出巡,固然劳民伤财,但新得江南大片土地,必须领大军巡视,以宣扬威仪与武力,震慑人心。

  高澄其实早有南巡计划,只是因高淯之死耽搁了。

  高洋、高演无需宫里来人知会,得知消息,即在府中收拾行囊,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清楚高澄断然不许他们留在洛阳。

  第四百五十五章 释权

  不出高洋、高演的预料,随行名单确有二人,不过另人意外的是后宫四夫人一并随驾南巡。

  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自建国以来,便再未出宫,此番能够随行,其实也是借了萧妙淽的光。

  高澄此番南巡,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安抚江南人心,因此带上萧妙淽,多少也有些作用。

  但小高王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于是便让四女同行,如此,也可让外界对后位少些猜疑。

  关于皇后之位归属的议论,自蠕蠕公主死后便从未断绝。

  毕竟皇后的册立关乎国本,直接影响储位争夺。

  除后宫四夫人以外,高澄还将堂弟高睿一家的名字添上去,也是有意借这次南巡的机会,与元季艳多多接触,看能否破镜重圆。

  由于高隆之被派往邺城营造行宫,高澄留杨愔、崔季舒、崔暹、赵彦深四人主持国事,以陈元康监察洛阳。

  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燕王高孝琮则留在六部,各司其职,就连尚未任事的第六子高孝珪也并未带在身边。

  昭德六年(553年),九月十二,高澄领步骑八万出洛阳,计划经淮南渡江,下江东,再向西行,由荆南北渡,返回江北。

  沿途高澄派人多番暗示,元季艳知道他的意思,但好不容易坚定了决心,便不会再变。

  被数次婉拒后,高澄终于确定她不愿再续前缘,也不曾逼迫,而是彻彻底底将过往的感情抛到了脑后。

  车驾于十月下旬抵达合州,合州刺史柳仲礼领一众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

  入城后,柳仲礼自请转任文职,将麾下数万江东兵马交出。

  被移镇江北,如失根浮萍,而高澄又带八万步骑浩浩荡荡而来,始终把持着江东兵马的柳仲礼终于放手。

  高澄对此大加赞赏,为其封侯,又在柳仲礼军中裁撤士卒。

  其中老弱之人被踢出军营的,发上一笔钱,让他们回乡务农,接受田地分配。

  精壮之士则派往江州,拨至吴明彻的麾下,其余之人则派往江东各地,为州郡兵。

  合州的军事整顿,待高澄车驾去了江州,也会在吴明彻的部众之中上演。

  在洛阳新招募十万步骑为战兵后,高澄自当精简萧梁原有的军队。

  萧氏内战以来,萧纲、萧纶、萧绎纷纷扩军,以致军中将士良莠不齐,此番裁撤老弱,也是高澄的目的之一。

  至于为被淘汰的将士发钱分田,也是必须的,负责定然会闹腾起来。

  江南这些年战乱,多的是无主之地,而高澄鼓励士族购买手工业品,也是赚的盆满钵满,能够拿得出遣散费用。

  在解决了合州的部队整编以后,高澄再次由采石矶渡江,不过如今再也没有南梁水师来骚扰浮桥构建。

  萧渊明在萧绎自焚后,即投奔了北齐,高澄到底还是个念旧情的,在洛阳为他安排了住处,作为收容,只是没有安排官职。

  而萧渊明那些被安置在瑶光寺的妻妾,无论是寿州被俘的章、于、王、阮,还是京口被俘的萧正德妻妾为萧渊明所据者,都不可能归还。

  毕竟其中不少人都给高澄生了女儿。

  在采石矶渡江以前,高澄在下诏令,改江南四州刺史为总管,即吴州总管段韶、江州总管吴明彻、衡州总管高季式、湘州总管斛律光,除此之外还有梁州总管厍狄干,辽州总管张亮。

  总管一职的设立,也标志着刺史一职彻底转为文职,不再兼管军事。

  十一月初,高澄渡过长江,再临建康,当年秦淮河南岸被拆毁的民屋,早已重建,大军渡过秦淮河,经朱雀航入城。

  高澄让四位夫人与自己并乘,由于段韶早早派人控制了沿街房屋,高澄也少见的乘坐露天马车进城,让建康百姓得见天颜。

  承担护卫工作的尧师片刻不敢大意,始终保持着精神的高度紧张,左右扭动的脖子压根就没停过。

  但好在并没有想象中的刺客,毕竟高澄已经十几年没坐过露天马车,如今临时起意,就算真要行刺,也来不及安排。

  萧纲进献降表以后,高澄推行五京制,以建康为南京,建康台城为行宫,此番自然是以主人身份入住台城。

  吴州总管段韶新近又纳了一名江南女子为妾,其姿容绝美,不输元静仪、元玉仪姐妹,嘴上跟高澄炫耀,却又藏得严严实实,不肯示人。

  小高王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井底之蛙而已,真要见识了瑶光寺的盛况,哪会因一女子而沾沾自喜。

  这么些年来,瑶光寺的阵容一再扩充。

  最开始是元魏妃嫔,之后是征战掳掠而来的敌将、藩王之妇,到后来甚至是犯官的罪眷,其中貌美者也不再是充入宫廷,而是径直送入瑶光寺。

  当然,讨论女色只不过是这对表兄弟久别重逢的玩笑话,真等酒宴过后,高澄留下段韶,便与他讨论起了伐陈计划。

  高澄有意在明年起三路大军伐陈,第一路由段韶领军出闽地,第二路由吴明彻领军出江州,第三路由高季式领军走南岭。

  也正是有意明年南征,才会将柳仲礼麾下精锐之士调派给吴明彻。

  段韶对三路出兵计划并无异议,与高澄的分歧主要是对斛律光的安排上,以及吴明彻是否合适做第二路主将。

  在段韶看来,吴明彻一个南方汉人,是否能担起大任还需要再斟酌。

  这一点,高澄没有听从,吴明彻无论忠诚,还是能力,在他看来都是能够胜任一路主将。

  至于斛律光的安排,高澄有意由斛律光则留守荆南,防备宇文泰,但段韶却建义若是宇文泰领军往岭南救援,则由斛律光不计代价夺取楚州,即后世重庆地区,打开蜀地门户。

  在段韶看来,能否打开蜀地门户,重要性甚至高于三路伐陈。

  高澄思虑再三,也同意了他的看法,决定届时集结关中之兵往梁州,由厍狄干在北方大做声势,逼迫宇文泰分兵守蜀道,再起三路伐陈,若其由云贵东出,干涉战事,则以斛律光夺取楚州。

  第四百五十六章 指婚

  浔阳江头,凭栏远眺的吴明彻心事重重。

  自从合州的消息传来,他便没睡过一天的安生觉,摸不清大齐天子对待南梁旧臣的态度,属实让他寝食难安。

  萧纲进献降表之前,高澄为了控制萧梁朝廷,自然得对吴明彻百般拉拢。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山河易主,高澄是否会过河拆桥,将他闲置。

  吴明彻心底属实拿不定主意。

  柳仲礼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从领兵大将到文职刺史,不过是三言两语便释了兵权。

  虽说合州整军,高澄给江州调拨了不少精兵,也拜他为江州总管,总摄军政,但又不知道是否只是缓兵之计,为了暂时安他的心,等八万步骑抵达浔阳城外,再逼迫他去做个文官。

  吴明彻并非放不下兵权,但他有建功立业之心,实在不甘就此埋首案牍。

  与此同时,高澄却在建康安抚前梁公卿大臣,与他们欢歌宴饮。

  就本心而言,高澄厌恶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因北齐强盛,便不顾萧氏恩养五十年的情意,卖主求荣。

  但也正因为有这些人,才能轻易拿下江南。

  一个合格的执政者,不会被自己的个人喜恶所左右,毫无疑问,掌权二十年的高澄在这方面无可指摘。

  就连侯景都能获封王爵,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行悖逆之事,必然是能落个善终的结局,又何况是这些南梁旧臣。

  他们只是被高澄心底厌恶,但侯景可是与他有仇。

  当初平定三荆之战,是高澄初出茅庐第一战,若是败了,对声望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侯景蔑视他,听调不听宣,高澄但凡心胸狭隘一点,在高欢死后,江北哪有侯景的容身之地。

  高澄在建康,不只是抚慰降臣,也从其中拣选了不少能臣。

  没错,这些人固然软骨头,见风使舵,但高澄也清楚,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在弱小的萧梁,他们为了宗族考虑,争相攀附献媚于高澄,在强盛的高齐,这些人难有二心,因为他们找不到比小高王更大的船,便只得一心为高氏治理地方,处置政务。

  小高王也不怕他们贪,北齐朝廷习惯性的运动式反腐并未因宋游道去职而停止,尚书左丞衙门被罢后,刑部填补了空缺,时年十二岁的鲁王高孝瓘不惧朝臣非议,主动请缨应下了这门差事,由他主持,打击贪腐。

  高澄初始是拒绝的,他可以毫无顾忌指使宋游道撕咬大臣,那是因为自己将宋游道当成了恶犬,但高孝瓘不同,他是自己亲儿子,又怎么舍得他背上骂名。

  只是架不住高孝瓘一再恳求,他言之凿凿,高澄将他放在刑部,寄予厚望,若想干出成绩,便只有打击贪腐,惩治为恶的官员。

  毕竟以《太昌律》为蓝本的《齐律》,在公元六世纪,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造诣,也不是没有修改的空间,但却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背景。

  高孝瓘拿不到修律的功劳,便只有接过宋游道的衣钵,严肃风纪。

  这些南梁旧臣若是还保留着萧衍治下的坏习惯,只怕瑶光寺里又要多一批罪眷美妇。

  江北的官员在高澄手下熬了二十余年,大抵也知道,哪怕贪,也不能胃口太多,小贪小腐,高澄念在能吏难得,便也高抬贵手。

  若是贪得多了,不只是把妻妾送进瑶光寺,连赃款也都得上缴国库,自己还得被问罪。

  最关键的是无孔不入的听望司探子,连底裤都能够看穿,大臣们面对小高王可谓是单向透明。

  但也没什么好抱怨,高孝璋、高孝瑜等亲生儿子都不能免于监视,又何况外人。

  给高澄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他的猜疑之心,也无需大惊小怪,若非其威势太盛,不然的话,活曹操的外号早就在背地里传开了。

  高澄在建康并未寻花问柳,是有不少人妄图走献女的路子,但小高王实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都不清楚往瑶光寺里究竟塞了多少人进去。

  但也没有拒绝江东士族的好意,而是大手一挥,做主将那些女子许配给自己儿子、兄弟们为妾。

  由于是北齐天子赐婚,这些女子地位虽不及正妻,却也不是能够随意折辱打骂。

  当然,高欢诸子与高澄诸子的正妻也都是小高王钦定。

  但同是高家人,纳的江南妾室身份亦有差距,如高澄之子,纳的便是王谢两家以及萧家女,而高欢诸子纳的却是门第稍逊的朱、张等族。

  虽说逃过了侯景的血洗,但有柳仲礼与吴明彻的努力,江南士族也是元气大伤。

  被剥夺了隐户与田亩后,他们或许没剩多少实力,可名声尚在。

  高孝璋、高孝瑜已然明媒正娶了王妃,但高孝琬与高孝瓘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高澄便是有意让他们与萧家女子结亲,至于高孝琮,还要再等几年。

  由于高澄娶了萧衍的孙女萧妙淽,高孝琬与高孝瓘便需要往萧衍曾孙女里面挑。

  高澄做主,为高孝琬聘萧纲长子萧大器之女,为高孝瓘聘昭明太子萧统长子萧欢之女。

  萧纲是南梁末代君主,只是因高澄的操纵,背了不少骂名。

  而昭明太子萧统在士族之中广得人心,至今都有人感怀,若昭明不死,萧氏也不至于夺嫡武斗。

  如今南梁已亡,高澄还是依诺迎萧妙淽进宫,封夫人之位,以安抚江南之人,父亲做得牺牲,高孝琬、高孝瓘自然也当进一份力。

  更何况与萧氏结亲,也未尝没有益处,尤其是取昭明太子萧统之女的高孝瓘。

  高澄在建康逗留了月余,期间安抚士民之余,也抽闲游山玩水,但他始终在关注着江州,看一看吴明彻是否会因为柳仲礼被释兵权,兔死狐悲下,做出蠢事。

  小高王在段韶面前信誓旦旦,声称信任吴明彻,但二人并未有过深交,小高王若真的深信不疑,显然是被人夺了舍。

  一个多月的时间,吴明彻始终规规矩矩,为明心迹,甚至将军务都暂时分担给了总管府司马处理,也让高澄大感满意。

  第四百五十七章 感伤

  南巡期间,一应正式场合,高澄都是携带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萧妙淽四名夫人出席,不偏不倚。

  建康的行程结束以后,高澄便启程去往江州。

  江州刺史吴明彻只身往州境相迎,面见高澄以后,效仿柳仲礼,自请免去军权,为文职刺史,由高澄再调大将领军。

  “吴总管何故多心,平灭岭南,还少不得你出力。”

  高澄一把扶起吴明彻,宽慰道。

  吴明彻见高澄神情不似作伪,一个多月来提着的心总算放下。

  “臣谢陛下信任,愿为王前驱,荡平岭南!”

  进浔阳城的时候,高澄便换上了密闭的车厢,在建康时坐敞篷,是因为临时起意,便难有危险。

  但此番有了建康之事,小高王担心真有顽固分子企图刺王杀驾以复国,自然要换了坚固的密闭车厢。

  自己露不露面不重要,随行的八万步骑自能彰显他的威仪。

  高澄来到浔阳的时候,已是隆冬,江南下起了雪。

  宴席接风的第二日,高澄随即将吴明彻召来,与他煮酒参详三路伐陈之事。

  段韶在江东本有三万战兵,高澄再为其调拨两万,共计五万兵马。

  而吴明彻原本麾下就有数万前梁精兵,又得高澄分拨柳仲礼之精锐,也能凑个五万人马。

  高澄还有心在明年再调十万步骑南下,分派给高季式与斛律光,十五万大军三路伐陈,留五万大军给斛律光,防范宇文泰东出之余,也伺机夺取楚州,打开蜀地门户。

  届时高澄将会以亲征之名,坐镇浔阳,协调三路大军的进度,同时也为他们调拨后勤,却不具体干涉前线作战。

  哪怕南陈只是盘踞岭南的小国,但这灭国之功,大头还得让小高王自己收入怀中。

  倒不是他非要跟麾下将领抢夺这份功劳,哪怕他留在洛阳,后人也会把统一之功算在高澄的身上,而小高王拿了这份功劳,难不成还有人能给他赏赐。

  更重要的还是保护这些将领,担心有人独得灭国之功,从此自恃功高,惹出祸事。

  这一点并不只是针对吴明彻,无论段韶、高季式、甚至斛律光,都算是高澄的潜邸之臣,相识相知,但防微杜渐总不会错。

  当然,在高澄协调下,也能够避免有人贪功冒进,致使三路大军被逐个击破。

  高澄与吴明彻通宵达旦,彻夜都在规划江州这一路大军的行军路线。

  窗外已是天明,高澄与吴明彻都是疲惫不堪。

  昨夜本是轮到尔朱英娥侍寝,只是被吴明彻搅合了好事,但她仍是热情的端了羹肴进门,招呼着吴明彻一起用膳。

  尔朱英娥年近四旬,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还是留住了不少光彩。

  当然,小高王也不会因旧人年老色衰,便与她们说什么‘按理说你这般年纪,也该失宠了。’

  真这么缺心眼,被枕边人闷死也是活该。

  哪怕是四十四岁的元明月,在洛阳时,高澄对他仍是宠爱有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她屋里睡一宿。

  吴明彻诚惶诚恐的拒绝,正要请辞,却被高澄挽留下来。

  小高王如今不再动不动就如鱼得水,反而是时常留着心腹陪伴自己用膳,偶尔与他们回忆过往时光,与他们加深感情。

  三十三岁的高澄做了祖父以后,到底是比过去稳重了许多。

  吴明彻怀揣着十万分的小心陪高澄用过早膳,离开临时行宫后,用膳时的忐忑,全化作了藏不住的喜意。

  他当然知道这是高澄的施恩手段,要与自己拉近距离。

  天子如此作为,自然是于他有大用,一如之前所言三路大军伐陈,由他独领江州之众。

  如今再也没有了一丝丝怀疑,满脑子都在想着伐陈的事,根本不担心会被临阵换将。

  高澄一夜没睡,用过早膳后,也困得很。

  尔朱英娥则一如二十年前,跪坐在了御榻上。

  高澄见状,又回忆起了当年的游戏,屏退了侍奉的众人,只留他与尔朱英娥独处。

  小高王躬身拜道:

  “臣高澄,拜见殿下。”

  尔朱英娥抬手道:

  “高卿免礼。”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这是他们二十年前的闺房情趣,如今有好些年再未上演。

  时隔多年,高澄再次枕上了尔朱英娥的大腿。

  曾经大腿上紧实的肌肉早就不见了踪影,松垮了许多。

  为了不给儿子高孝璋在汉臣面前跌份,能够张弓杀人的尔朱英娥这些年文静了许多。

  哪怕是高澄带了一家人围猎,尔朱英娥也始终保持着娴静的模样,让人觉得她是个贤淑的妇人,而不是粗蛮的胡人女子。

  “还记得你我初见么……”

  高澄枕着腿,闭目说起了旧事,声音越发微弱,却是睡了过去。

  尔朱英娥一如既往地为他拨弄着头发,脑海中也是回忆起了当年莽撞进宫的少年郎。

  却也从高澄的鬓间找到了一缕白发,尔朱英娥心中感叹,原来青春不再的,并不只是自己。

  小高王这些年的膳食都由全元起、孙思邈这对师徒打理,但再是膳食养生,也遭不住他放纵享乐,虽不至于早亡,但当年定下的百岁目标,纯属痴人说梦。

  高澄当初,甚至还畅想过自己要是把儿子们都熬死了,该怎么办。

  如今只怕还得由高孝璋、高孝瑜他们几兄弟给送终。

  午后,醒来的高澄由尔朱英娥为他梳发,也在铜镜里瞥见了鬓角的一缕白发,心道:

  ‘是该节制了!’

  便传回一道密令往洛阳,今后犯官罪眷不再送往瑶光寺,依回旧例,入宫为婢。

  小高王自是感伤春秋,哀叹年华易逝。

  但在他南巡期间,无论是南陈的陈霸先,还是蜀地的宇文泰,都保持了高度紧张的状态。

  谁也不知道高澄会不会是以南巡之名,行南征之事,毕竟这随行的八万步骑,再加江南原有兵马,足以发动一场灭国大战。

  陈霸先派遣亲信将领守备南岭各道,宇文泰也加强了楚州的守卫力量,好在防备中的大战始终没有爆发。

  第四百五十八章 成全

  高澄在江州体察民情,抚慰士族的时候,洛阳传来消息,前中书监司马子如病逝于宅邸。

  司马子如此前以老病乞骸骨,为此,高澄特意将司马消难召回京师,侍奉其父,不曾想司马子如还是没有挺过今年。

  高澄由少年步入中年,随高欢创业的那批元从也日渐凋零。

  尤其是文官,如今朝堂上,建义元从的老人里,也只剩了高隆之。

  当然,司马子如虽然有高欢旧友的身份,却算不得建义元从。

  他是高家进了洛阳,才从关西绕道投奔。

  当初高欢信都建义,尔朱氏将司马子如驱逐出京,命他西行做刺史,司马子如最终选择了上任南岐州,而非往河北,故而生前连爵位都只是县侯。

  “封司马子如须昌县公,由其子司马消难袭爵,追赠使持节、都督相、冀、定、瀛、沧五州诸军事,沧州刺史,赐布三千匹,交由礼部商议谥号。”

  高澄口述,温子昇执笔行文。

  小高王检查无误后,便命人快马送往洛阳,除非是后方出了乱子,否则别说是司马子如,就算娄昭君的死讯传来,高澄也得往衡、湘二州走一圈,再回江北。

  领着八万步骑出来一趟不容易,人用马嚼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没有半途而返的道理。

  高澄在浔阳的时候,特意从江北召来了王琳,对他称赞有加。

  在象征性的问过吴明彻的意见,命王琳留在浔阳,明年以副将的身份,随吴明彻参与灭陈之战。

  王琳自是再三拜谢,对于他们这种降将来说,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表现自己的舞台,让君主看到自己能力的同时,也能够向主上表忠。

  送走了吴明彻与王琳,又有一名妇人牵着孩童,被带了过来。

  “你便是王僧辩之女、杜龛之妻?”

  妇人略带惊慌地应承下来。

  当日浔阳城破,萧绎自焚,杜龛投奔南陈,却没有顾得上妻儿。

  “无需惊慌,你父忠贞亦为朕所钦叹,奈何萧绎自毁长城,如今朕有意送你们南下,成全你们阖家团圆,如何?”

  高澄话才说完,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儿子叩头谢恩。

  “无需多礼,且先起来。”

  等王氏母子站了起来,高澄才继续道:

  “朕也不是白放了你们,到了岭南,替我与杜龛说一句,战场上刀箭无眼,他两位叔父既然从军,生死便怨不得人,还希望他能为宗族考虑,看清时势。”

  王氏哪敢拒绝,自然是满口答应。

  送走了这对母子,一直在旁侍奉的元仲华问道:

  “陛下将王氏母子送去岭南,只怕难以避过陈霸先的耳目。”

  高澄却不以为意道:

  “信手为之,无论陈霸先杀与不杀,都能离间他与杜龛。”

  “若是杜龛自己杀妻以取信陈霸先,又该如何?”

  元仲华的提问让高澄一愣神,他确实没把人心想得这般坏。

  许久,高澄才冷声道:

  “大军踏破岭南之日,再杀杜龛以祭祀王氏!”

  或许要是换了二十年前的高澄,只怕是把王氏追回来,再作计较。

  高澄在浔阳找到了王僧辩埋尸之处,将其重新选址厚葬,这一手自然是邀买人心的政治作秀。

  说到底,动手杀王僧辩的,自然是萧绎,可背后也少不了韦孝宽受高澄之命推波助澜。

  当然,根源还在于萧绎猜疑心重。

  在江州度过了一段时日,高澄车驾继续向西南,吴明彻全程陪同,直至将他送达江州与衡州的边界,吴明彻这才拜别回程。

  高季式原本是要到州境上迎接,却被高澄提前派出信使阻止,让他安心待在衡州城里即可。

  车驾抵达衡州城外的时候,高季式到底还是出城二十里相迎。

  “今日怎地没闻见你身上的酒气。”

  高澄与高季式说笑道。

  高季式倒没有隐瞒,他直率道:

  “陛下将至,不敢滥饮。”

  只是高澄与高季式还没寒暄几句,身后就有人在大喊:

  “季式!季式!”

  那人离了军列,打马飞驰而来,正是满头白发的高敖曹。

  高季式也无心在与高澄闲聊,他向高澄告罪一声,便直向高敖曹奔去。

  高澄知道他们兄弟的感情,不以为忤,反而让车驾进城,给他们兄弟俩留些时间相处。

  当年的高家四兄弟,随着高乾、高慎相继去世,也只剩了高敖曹、高季式。

  以前或许还会羡慕他们高家兄弟之间真挚的感情,但如今也知道,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得。

  高敖曹已经年过五旬,高澄有心让他与彭乐退居二线,不再轻易上战场陷阵冲杀,如随军南巡,自然可以带在身边,凭他们过往的凶名震慑宵小。

  若是以老迈之躯,再与人性命相搏,要是不小心折了,对军心士气可是莫大的打击,毕竟高敖曹与彭乐可是高澄金口玉言所赞,猪突豨勇的帝国双璧。

  进得州城,高澄当先去了衡州总管府,不久高季式也赶了过来。

  高澄问及他平日里是如何处置政务,高季式便把当初高澄颁行的《施政纲要》拿了出来,说是他平素不管政事,只按照册子上所书,对幕僚府吏们提要求,自己则专心整军备战。

  小高王对此大加赞赏,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若是高季式在政务上事无巨细,都要插手,他反而要担心衡州的内政要被搅得一团糟。

  高季式行军打仗的本事,高澄从不怀疑,但要是让他治理地方,只怕比高敖曹也好不到哪去。

  高澄大军抵达衡州,与岭南之地仅隔南岭群峰,南陈关隘守将自是夜不能寐,在精神紧绷中度过了小半个月。

  小高王在此期间也没闲着,时常让麾下部分步骑往齐陈边境耀武扬威,使得边境局势剑拔弩张。

  至于高澄自己,则以劳军为由,将高季式府上珍藏的美酒都给搬了出来,送去了军营。

  可把高季式心疼得很。

  送走了高澄,高季式回到自己府上,打开一处隐秘地窖。

  那里头还放了十几坛佳酿,高季式不由庆幸道:

  “还好我早有准备,偷偷藏了一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愚忠

  临近年末,高澄也终于抵达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湘州。

  长沙城外,小高王望着巍峨的城墙,百感交集。

  这片土地,对于高澄这个身份来说,算是初来乍到,但在另一时空,却是他读书、奋斗的第二故乡。

  斛律光见他陷入遐想,并不明白高澄此时心中的惆怅,却还是肃立在一旁,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许久,高澄才收回了心神,长叹道:

  “入城吧。”

  马车缓缓而行,路面平整,并不颠簸。

  高澄坐在车厢里,闭目回忆着另一时空的人与事。

  道旁两侧有弓弩射向马车,许多人在大喊;

  “杀高贼!诛独夫!”

  马车已经停下,高澄皱起了眉,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独夫。

  但也只是疑惑而已,车厢外的纷扰并不能影响不到他,随着一声声惨叫声响起,喊杀声也越来越弱,到头来不过又是一次失败的刺杀而已。

  尧师骑马来到车前,禀告逆贼尽数伏诛,没有来得及留下活口是因为有部分人见谋刺失败,便以短刀自戕。

  “那就继续走吧。”

  高澄意兴阑珊道。

  掌权二十多年,又怎么少得了仇人,那些被他打压的士族,那些妄图复国的遗民,甚至可能是自己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太多人有理由杀他。

  事后自有听望司追查,用不着小高王亲自去查验尸体。

  高澄落脚的地方是北梁宫城,即萧纶以前的邵陵王府,在称帝后,又扩建了一圈。

  才下马车,斛律光便下跪请罪,高澄将他扶起,好言安抚。

  车驾出行,百姓围观,治安本就难以管理,湘州是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假使是有心复国的梁人,必然在此孤注一掷,其余与高澄有怨恨之人,也可能冒充梁人,打着复国的名义,行刺王杀驾之事。

  高澄牵起斛律光的手,与他一同入府。

  他百分百相信斛律光的忠诚,且不说二人自小相交的情谊,高澄若是出事,对斛律光有百害而无一利。

  进得正厅,让其余人自行安置,高澄又与斛律光商讨起攻略楚州一事。

  自汉中入蜀的道路难走,从江汉西进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斛律光此时心气正高,得知高澄将拨付他五万战兵,也承诺,若是宇文泰沿长江东出,则必破其主力,若宇文泰由云贵支援南陈,即拔楚州以献高澄。

  “明月之勇,我素知之,明年之战,固然紧要,但也不可在急切之下轻身赴险,宇文泰等人逆势而为,长久不了,得楚州固然可喜,却也比不得明月安危。”

  高澄与斛律光执手感慨道。

  他这番话其实也多半出自真心,这年头,有本事的将帅不难找,但如斛律光这般能够得到他完全信任的也只有段韶、高季式,真要是有了闪失,在军事力量的调派上也是个难题。

  送走了斛律光,高澄命人带来高洋、高演,沉声问道:

  “此事可与你二人有关?”

  高洋、高演自是否定自己牵扯其中,毕竟二人伴驾多年,也知道高澄的谨慎不可能给到半点机会。

  得了二人答复,高澄无疑松了口气,也并未细究,只要不是他们犯蠢就好,他是真不想背上手足相残的名头。

  出得正厅,高洋、高演面色如常,他们心底清楚,这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也不害怕追查。

  高澄这个做大哥的防备他们不假,但也不会做出泼脏水冤杀的事情,真要是那样的人,二人也活不到现在。

  小高王在长沙期间,仅仅是安抚士族,与官员宴饮,并未考察民情。

  主要也是入城时才遇了刺杀,他也拿不准城里是否还有别的刺客,斛律光这些天一直在大索全城,搜查来历不明之人,但高澄也不清楚是否会有漏网之鱼。

  湘州士人与衡州士人一般,都对此前驻军荆南的厍狄干抱有极大的意见。

  当初萧纶逼反荆南士民,厍狄干领军救援,代为平叛,过程很是血腥,其中不少并未从贼的士族豪强,仅仅是侵占田亩数额巨大,或者藏匿大量隐户,就被他冠上谋逆的帽子,动辄抄家灭门,将隐户归为税户,把私田转作公田。

  如今高澄来了长沙,便有不少遗孤露面,请求归还产业。

  对此,高澄只是询问过湘州总管府主薄,是否为他们按照均田制分配了公田,得到了肯定答案,便将人给驱逐。

  他高澄吞下去的东西,什么时候吐出来过,真要归还产业,引得人人效仿,齐朝这么大的摊子该怎么维持。

  在此期间,斛律光搜出许多来历可疑之人,顺藤摸瓜,也弄清楚了果然是那群妄想复国之人主持了此前的刺杀案。

  萧家自己都放弃了江山社稷,这群南梁遗民还想着复国,高澄没有嘲笑他们的愚忠,可下起手来却毫不手软,尽数沉了湘江喂鱼。

  随驾的萧妙淽有心劝说高澄莫要牵连太广,但也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反而会害了洛阳萧氏一众人的性命,便也作罢,选择了袖手旁观。

  高澄在长沙度过了昭德六年,元日里终于在重重护卫下,往城郊祭天。

  昭德七年(554年)正月初九,高澄终于启程北上,渡过长江来到郢州州治江陵。

  恰逢郢州刺史薛修义患病,被人抬出了城迎驾。

  薛修义曾是高敖曹的狱友,一起被尔朱荣随身关押,高欢任晋州刺史时,就与之有过联络,如今已经是七十八岁的高龄。

  当初高澄夺取江陵,寻找镇将,薛修义主动请缨,斛律金担心这个汉人老将会心向南朝,曾进言高澄不予他兵马,只让他在江陵组建州郡兵以作防卫。

  小高王也听从了斛律金的意见,因为当时的他也不清楚南朝对汉将的向心力。

  如羊侃、羊鸦仁,甚至连王僧辩与其父王神念这等胡人,都不惜放弃北朝的官爵、宗族,一心一意南奔,为萧家卖命。

  所幸薛修义镇守江陵数年,兢兢业业,高澄入驻江陵即以苦劳为由,升薛修义为县公,而薛修义也顺势上了辞呈。

  第四百六十章 夺爵

  薛修义上表请辞并不让人意外,七十八岁的年纪,如今又患病卧床,只怕也不大有机会好转,这种情况下就是把云游在外的全元起师徒唤来,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高澄同意辞表之余,更赏赐布绢三千匹,以慰其劳。

  薛修义去职,高澄索性设置郢州总管府,以高岳为郢州总管,若宇文泰东出,由他负责江汉防务,并伺机支援斛律光。

  高澄抵达江陵后,夷陵守将薛孤延上表往江陵求见,在得到应允后,薛孤延命副将代为守城,自己则快马赶到江陵,向高澄汇报他镇守夷陵期间,对楚州地理人文的调查。

  “陛下若有西进之心,末将愿为前驱!”

  薛孤延拜请于地,主动请缨道。

  “薛孤将军快起,朕置将军于夷陵,便是有心让将军熟悉地理,将来大军西征,正可使将军为先锋大将。”

  薛孤延无疑是员猛将,其在高欢麾下时,曾驰马按槊,勇斗天雷,李元霸见到了都得直呼内行。

  相较于李元霸硬生生遭了雷劈,薛孤延运气算好,只是被雷火烧焦了眉毛、鬓角,但这份勇气做不得假。

  高澄那番话也不是胡扯,当初以薛孤延镇守夷陵,就是在为日后伐蜀做准备,好让薛孤延熟悉地理。

  薛孤延之所以急着请战,也是为王爵闹的。

  高澄麾下外姓将领封王有两条途经,其一是建国时满足封王三要素,即信都元从出身、有郡公爵位、军功卓著。

  薛孤延是高欢镇守晋州时的旧部,出身自然不是问题。

  第一次西征失败,他与窦泰共救高欢,随他南征北战,军功自然也能满足。

  恰恰高澄建国前,薛孤延只是县公爵位,差了一级,因此没赶上那批开国郡王。

  第二条途经自然是建国后,因军功封王,这一条途经已经不再要求信都元从的身份。

  薛孤延在平定江陵的战事中,被授予郡公一爵,随即被安排镇守夷陵,再未有立功的机会。

  眼瞅着大批老将退居二线,薛孤延距离五十这道槛,也没几年了。

  众所周知,凡是冲阵之将,年过五十在高澄眼里就会失宠,就连高敖曹、彭乐都不能免俗。

  或者说这是小高王对他们的保护,希望这些为他们高家拼杀二十多年的老将们能够安享晚年,莫要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这些人大多已经功成名就,也都愿意领高澄这份情,就此退居二线,在后方练兵。

  但薛孤延作为在世的晋州旧人里,唯一没被封王的武将,其心急不亚于之前的侯景。

  当然,急归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标准都清晰明了的摆在了这里。

  高齐王爵固然不能传给子孙后代,只是一想到将来九泉之下与一众老兄弟相会,满屋子的郡王,就他一个公爵,着实丢份。

  薛孤延得了高澄承诺,满心欢喜的回去了夷陵,准备做他的西征先锋。

  其实高澄并不需要从薛孤延的口中了解入川的地理水文,听望司的探子也不是吃干饭的,熟悉地理这一项战前准备早在拿下江陵后,就已经在准备。

  大军离开江陵,沿汉水北上,还未抵达襄阳,安德郡王韩轨因病卒于军中。

  韩轨是高欢初恋韩智辉之兄,高澄七弟高涣的舅父,也是晋州旧部出身,能文能武,只是当初镇守瀛洲时,因贪腐受贿,一众幕僚佐吏,除张耀外,皆被高澄处置。

  高澄看在高欢的脸面上,也只是把韩轨赶去了并州。

  经此一事,韩轨洗心革面,再未有过恶行,只是高欢不久即病逝于长安。

  高澄掌权后,碍于韩轨与七弟高涣的舅甥关系,多有提防,每每亲征、巡视期间,都会命韩轨同行,偶尔会委以都督一职参战,却再也没给过他独领一军为主将的机会。

  生前待其苛刻,死后却还是要给足荣光,小高王在追赠元从老臣时,从不吝啬。

  追赠的官职无需赘述,更为韩轨配飨高欢庙庭。

  历史上的韩轨其实进的是高澄的庙庭,但让小高王操作,没理由不把贺六浑的姐夫与他放进一座庙里。

  韩轨之子韩晋明亦随军南巡,高澄按例降爵一等,以韩晋明为安德郡公。

  韩晋明是勋贵之子中,学识最杰出之人,高澄原本想要招为驸马,毕竟他只有六个儿子,女儿却是成群结队,为她们找到如意郎君,不比治国轻松多少。

  只是命陈元康暗中调查一番后,却发现此人好酒诞纵,招引宾客,一席之费,动辄万钱,生活奢靡,最忌俭朴。

  这样的性格注定引得高澄不喜,他当然明白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但奢靡的风气一旦流传开来,后果极其严重。

  死后的事情管不了,至少在统一天下前,这道口子开不得,否则勋贵阶级会迅速腐化。

  小高王自掌权以来,也一直维持着自己俭朴的人设。

  薛修义请辞,高澄赐布三千匹,韩轨病逝,小高王却未有表示,只是追赠了身后哀荣,一点实际的物质赏赐都没有。

  韩晋明对此颇有怨言,车驾渡过汉水进入河南地界,抵达广州鲁阳的时候,也传达了高澄的耳朵里。

  对君上有怨望可不是小事,西汉张汤就创造性的发明了腹诽罪,哪怕你啥都没说,但我认定你在心里有怨言,也能治罪。

  汉武帝时,廉洁正直的大臣颜异就是这么死的。

  韩晋明对高澄口出怨言,但凡入耳之人,皆来向高澄告发。

  高澄将韩晋明唤来时,他已是两股战战。

  “不过些许金银绢布,何至于口出怨言。”

  小高王一开口,便将韩晋明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地哭求恕罪。

  看在韩轨尸骨未寒的份上,高澄没有杀韩晋明,反而赐予了布绢三千匹,只是这爵位便与韩晋明再无干系,被削爵为民,由其庶弟承袭。

  同时也在暗中放出风声,说是韩晋明生活太过奢侈,惹了天子不喜,才会被借题发挥。

  第四百六十一章 准备

  高澄车驾回到洛阳的时候,新的一年春耕也已经开始了。

  离开洛阳半年多的时间,偶有地区闹出灾荒,也在留守官员们的积极赈灾下,安然度过,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哪怕是陈元康、崔季舒这等心腹,再怎么贪,也不敢再赈灾钱粮上动手脚,谁都知道这是高澄为他们划下的底线。

  实际上高澄早在十余年前就在各地创设常平仓,调节粮价的同时,也在为灾荒做准备,只要不是遇到十七年前关中大旱那般严重的灾情,基本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高澄回到洛阳以后,在审视过去半年的政务之余,也在为今年的三路平陈而做准备,时间定在秋后,之所以不是春耕以后,还是恐惧岭南的瘴气。

  若春耕以后出兵,北方将士面对岭南毒蛇猛兽、酷暑瘴气的威胁,就算能平灭南陈,只怕最乐观的情况下,将士也得伤亡过半以上。

  而秋收以后便不同了,不止秋粮入库,能更好的支应战事,在冬季往岭南作战,时机也要好过盛夏太多。

  入冬以后,气温降低,瘴气也会衰弱,恶性疟等疾病处于低发期。

  高澄寻不到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便只能在出兵时机上想办法,尽可能降低岭南瘴气的威胁。

  故而平陈之战,高澄也是做出了时间限制,无论如何也得在明年入夏前结束战事。

  后世杨广远征吐谷浑,遭遇极端天气,在路上就冻死了接近一半的将士,高澄可不想被后人拿来比作卧龙凤雏。

  这些年高澄不是没想过寻找金鸡纳树,他清楚的知道此树原产于南美秘鲁,但苦于远隔重洋,实在有心无力。

  航海技术的发展不是一句话能够促进的,同时高额的军费支出,以及连年征战,也让国库无力支应航海的发展。

  毕竟相较于海外殖民,统一华夏才是第一要务。

  在高澄的调派下,大批将士被派往江南熟悉气候,多是精锐老兵,此前征召的十万步骑则接手各地防务,继续加紧训练。

  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利处自然是将士、战马熟悉了气候,能最大程度减少非战伤亡,但弊端也明显,高澄在江南摆了二十万精锐,把南征之意都写在了脸上,便有了足够的时间给宇文泰与陈霸先做战前准备。

  二人如今在治内堪称穷兵黩武,以蜀地来说,甚至几户达到蜀汉后期三户养一兵的程度,宇文泰在蜀地建立了一支十四万人左右的常备战兵,当然,单个将士的军饷还是与北齐差了许多,毕竟小高王是出了名的厚待将士。

  陈霸先亦不妨多让,由于其麾下存在不少蕃兵,无需拨付军饷,南陈仅岭南与北越地区,便养兵十六七万。

  宇文泰与陈霸先的意图也很明显,加紧扩军备战,挺过高澄这一次南征再说,只不过兵员质量就难说了,尤其是陈霸先麾下的蕃兵。

  相对应的,江东五万北齐战兵,江州五万前梁将士,高季式在衡州领五万步骑,斛律光亦有五万汉胡精兵驻防湘州。

  二十万精锐,以及需要为之征募近六十万民夫以及江南地区部分州郡兵作为辅兵,对于北齐来说,无疑是一场倾国之战。

  战事止于入夏以前,也是不得已之举,真要近百万人在岭南的盛夏折去半数以上,光是高额的抚恤,未来数年高澄什么也别想再干了。

  相反,即使没有如愿灭陈,只要在夏季到来前撤退及时,人口没有太大的折损,也能在短时间内掀起第二场灭陈之战。

  当然,有能力发动第二次灭陈之战,不等于真要急着出兵。

  此战若是败了,高澄只能选择熬老头战术,把陈霸先熬死再出兵。

  毕竟倾国之战败一场已经是伤筋动骨,若是接连失败,无异于杨广三征高句丽。

  小高王可比陈霸先年轻太多,足足十八岁,尤其是陈霸先这种崛起于行伍中的将领,作战勇猛也意味着一身的伤病。

  如今已经是公元555年,据高澄的了解,陈霸先是在559年病逝,享年五十三岁。

  真要败了,大不了再耐心等几年,小高王是不会顾及什么礼不发丧。

  熬老头固然有效,但有机会还得是一战而下,为此,高澄甚至在南巡期间就已经在做战争准备。

  战争准备不只是明面上的钱粮、军士、甲杖,也有暗地里的联络与拉拢。

  高澄此前送王氏南下与杜龛团聚,让她捎话,自然是存了离间陈霸先与杜龛之意。

  但陈霸先的反应却大出高澄预料,杜龛甚至要杀妻自证清白的时候,是陈霸先阻止了他,一番宽慰安抚,彻底收获了杜龛的忠心。

  而高澄暗中派人与俚人首领冼英接触,许以高官厚禄,还是被她将人扭送广州,交由陈霸先处置。

  实际上,高澄对冼英颇为看重,她二十三岁被推为俚族领袖,在随后十余年间,使周边蛮人归服,又积极推广汉族文化与先进生产技术,鼓励越人学习汉语、汉字,传播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无疑是推动岭南地区民族融合的重要人物。

  高澄在许诺中甚至破例,许其永镇岭南、北越,当然,也只能是她这一代,不能传袭后人,否则岂不是国中之国。

  但奈何人家不领情,也不知道陈霸先是给她灌了什么迷汤。

  不过小高王也没有记恨,毕竟冼英在岭南、北越蕃人之间的威望,以及她推行汉化的种种做法,都让高澄认定,冼英是战后最适合经营岭南与北越之人。

  只是可惜了被送去广州,让陈霸先砍了脑袋的信使。

  这段日子,北齐朝堂官员要数兼任户部尚书的崔季舒与兵部尚书封子绘最是忙碌,工部尚书辛术也是片刻不得闲,无论是粮食转运,还是铸造兵械,都是头等的大事。

  高澄也让正在尚书省六部历练的五个儿子参与其中,帮份忙的同时,也在借机会观察他们的处事能力。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婚

  储位之争悬而未决,高澄诸子的竞争也不会停止。

  小高王南巡期间,没少相互争斗,下绊子,但如今高澄回朝,盯着他们在尚书省参与战前准备工作,兄弟之间,谁也不敢扯对方后腿,可谓是勤勤恳恳,用心任事,活脱脱的良性竞争。

  老父亲大感宽慰,也没再追究他们在自己离开洛阳时犯的一点错。

  昭德八年(555年)春,北方清平,各地忙碌于春耕,南方亦在春耕之余,积极整军备战。

  洛阳城中,在时年十五岁的赵王高孝琬成亲后,十四岁的鲁王高孝瓘也随之准备搬出宫城,与萧家女完婚。

  “瓘儿,为父替你挑的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明光殿上,崔澈毫无帝王威严的坐在了御阶上,身侧是紧挨着他的第四子高孝瓘。

  “能得父皇指婚,孩儿感激涕零。”

  高澄故作不悦道:

  “为父是问你,见过了萧家女,可还喜欢?”

  “萧家女秀外慧中,是个温婉性子,孩儿自当是喜欢的。”

  高孝瓘倒没什么羞涩表情,照实答道。

  高澄闻言,开怀大笑道:

  “如此甚好,等你成婚之日,为父赠你一份大礼。”

  “孩儿谢父皇赏赐。”

  高孝瓘倒没有感觉到意外,其他三位兄长在大婚之时,也曾收到过父亲的贺礼。

  每一位皇子、公主成亲,高澄总要赐下许多财物,排场虽然比不上当年他作为渤海王世子迎娶元仲华的规模,但百官贺礼也总要堆满好几间屋子。

  三月二十,宜婚嫁。

  高孝瓘找遍了陆王府,却始终找不到生母崔宫妇。

  “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消失!”

  高孝瓘冲着侍卫长高珣怒喝道。

  让母亲亲眼见证自己成婚,是高孝瓘这些时日最惦念的事,却不想到了日子,却寻不着人了。

  高珣受了训斥也不敢把真相道出,只得低了头,任凭高孝瓘喝骂。

  “殿下,圣上快到了,还请快些出门迎接。”

  屋外的心腹管事提醒道。

  高珣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解脱了。

  高孝瓘出门前,与高珣咬牙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鲁王府外,高孝瓘与一众来贺的官员们眺望宫城方向,果然,不久就有天子车驾驶来,随行的还有一抬抬望不见尾的贺礼。

  马车停在鲁王府前,高澄掀开车帘走了出来,但出人意料的是不独他一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名妇人。

  “瓘儿,过来!”

  高澄朝目瞪口呆的高孝瓘唤道。

  听得父亲呼喊,高孝瓘这才回过神来,他强压住心中的喜意走了近前。

  “你自小失慈,为父忙于军政,也不少有过问,多亏有崔氏悉心照料,才有朕今日的好皇儿,如今崔氏得封二十七世妇之一,你不可忘了她抚育之恩,需得以母事之。”

  后宫妃嫔自有等级,二十七世妇仅次于皇后、夫人、以及嫔妃,位在八十一御妻之上。

  高澄说话间,感觉到崔氏握自己的手明显紧了不少,显然是心中激动难以自持。

  别说是崔氏,就连高孝瓘更是动容,难怪在府里找了许久都没发现母亲踪迹,定是父亲提前有了交代,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众人这才三缄其口。

  他万万没想到,父亲说的大礼居然不只是绸缎、财物,而是能让他在人前堂堂正正的侍奉母亲。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高孝瓘躬身谢过高澄,又朝崔氏郑重下拜:

  “过往恩情,瓘不敢忘,愿从父皇之命,自此以母侍奉。”

  崔氏强忍热泪道:

  “好!好!快些起来。”

  围观的官员中,有人认为此举不合礼法,正要劝谏,却被熟悉他性情的好友拦下。

  “今日鲁王大婚,莫要惹了陛下不快!”

  好友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

  那耿直的礼部官员却不领这份情,执意要劝谏。

  逼得好友只得道出实情:

  “你莫要胡闹,那崔氏分明就是鲁王生母!”

  礼部官员惊诧的望着好友,随即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那好友在二十多年前以渤海郡功曹入仕,时任渤海郡太守的,正是北魏后废帝元朗,自然是见过元朗的妻子,一眼就认出了崔氏。

  但早些年瑶光寺里就传出消息,崔氏病故,想来也是天子让她脱身。

  到如今,也终于知道为何鲁王的生母姓名未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追封,只说是齐王府里的一名婢女。

  哪来的齐王府婢女,分明是瑶光寺里的皇后。

  在场其实不少人都认出了崔氏,却没有人敢发一言。

  那时的高澄还是齐王,自然不愿让人知晓了瑶光寺的实情,毕竟他明面上还是元魏臣子,怎么可以侮辱废后、妃嫔。

  如今御极八年,却也少了顾忌,前段时间甚至堂而皇之的将犯官美眷往瑶光寺里送,现在就连岭南人都知道洛阳有一座淫寺。

  一箱箱赏赐被抬进门,但高孝瓘最高兴的还是母亲终于得了一个名分。

  高澄在鲁王府喝过酒宴,才带着崔氏回的宫。

  而高孝瓘也是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扶去的洞房。

  高澄当夜去的是宋氏的寝宫,他与崔氏本就没什么感情,如今崔氏年过四旬,姿容衰老,又不是人人都如元明月一般,仗着府中旧人,能够恩宠依旧。

  唯一的孙女儿早就抱来了宫中,由其祖母宋氏抚养,高澄逗弄了许久,才合被歇息。

  如今高家第四代暂且只有这一个孙女,但过不了许久,人丁便会兴旺,晋王高孝璋的嫡妻与一名侍妾先后有孕,而秦王高孝瑜的嫡妻尔朱摩女再生下一女后,肚子又大了起来。

  就连新婚才两个月的高孝琬,其嫡妻萧氏也有了孕像。

  小高王这几个儿子,只怕操劳政务的同时,下值回府后,也在努力造小人,都计划着生个长孙出来。

  这让高澄这个当父亲的,着实为他们身体担忧,这些小子换到现代社会,年纪最大的高孝璋、高孝瑜也才成年。

  平日里,没少为他们赐下补品,都是小高王自己常备的。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南下

  洛阳朝堂忙碌于战前准备期间,高澄轻车简从的前往东都邺城小住了一段时日,期间接待了河北士族代表人物,也抽空视察了由尚书令高隆之主持修筑的邺城行宫。

  说是行宫,但在高澄的要求下,其在建规模也比晋阳的渤海王宫大不了多少。

  除了行军打仗征发民夫,小高王对民力的使用大体呈谨慎态度,这也没办法,自从当年开设免役钱,再要兴建工程,可就没了免费劳力,得花钱雇佣。

  高澄建国八年,除了邺城行宫,就建了一个受禅台,洛阳宫城到现在都没有修缮过。

  回到洛阳的时候,晋阳又传来消息,并州刺史潘乐病重,上表请求高澄派人接替刺史一职。

  尚书右丞崔昂受命北上,出镇并州,然而不等崔昂渡过黄河,便传来了潘乐的死讯。

  高澄得知消息,大为悲伤,命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前往晋阳代为奔丧,又下诏,赠其假黄钺,尚书令,都督晋、建、汾、肆四州军事,晋州刺史。

  时值盛夏,高澄领万骑去往长安,巡视关中,这是早已计划好的行程,担心大军南下之时,关陇发生变故。

  高澄这些年很少把心思放在关陇,究其原因,还在于高澄将精力放在了南方。

  当然,由于关西之人多是三河迁民,统治根基很是稳固,一时疏忽也无关紧要。

  但时隔数年,也得往长安走一趟,免得他们忘了小高王的威仪。

  高澄没有再去梁州,有厍狄干坐镇汉中,他放心得很,并于初秋时节返回洛阳,准备为接下来的南征做最后准备。

  昭德八年(555年)八月二十三,来不及等秋粮入库,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后,高澄决定征召江南、淮南、江汉五地百姓共六十万,作为民夫随军。

  高氏原有的统治根基秦岭、淮河以北未作动员,就连随军的州郡兵都是从淮南抽调,共六万人,分拨给三路人马。

  翌日,高澄亲领三万骑卒出洛阳,直向浔阳,又向段韶、高季式、斛律光三人传达旨意,命他们往浔阳见驾。

  九月中旬,高澄抵达浔阳,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主帅,与统筹荆南防务的斛律光都已经在城中恭候。

  高澄与段韶三人再三强调纪律,叮嘱她们切记不可轻敌冒进,明年入夏之前,若是看不到结束战事的希望,需得立即撤军。

  又仔细交代斛律光镇之以静,需得宇文泰领主力支援岭南,才能尝试进夺楚州。

  四人纷纷应承下来,高澄当夜设下酒宴,与四人以及他们麾下都督共饮。

  酒过三巡之际,高澄举盏与众人道:

  “自朕嗣业以来,先取淮南,再夺江汉,柔然归心,江南纳土,环视宇内,独有岭南、蜀地不尊王化,以区区之地负隅顽抗,行螳臂当车之举。

  “今起精卒十五万,辅兵六万,三路大军以伐陈,誓要扫除凶逆。

  “诸将更需努力,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尽在此战!”

  众将闻言,纷纷起身,争相向高澄表示奋战决心。

  翌日,三路将领各回属地,做战前的最后准备,斛律光也领其麾下都督回去长沙,时刻派人与夷陵守将薛孤延联络,监视属地动向。

  高澄征召吴州、江州、衡州六十万百姓为民夫,旨意传达至江南的时候,并未引起恐慌。

  按理说,江南百姓这些年被萧家内战祸祸得不轻,都有了应激障碍,一听说要随军做民夫,应该是一百个不愿意。

  但由于各地官吏提前宣扬政策,民众知晓缴纳免役钱后,并非是无偿征召,并且高氏掌权以来,也没有拿民夫当军粮的传统,最危险的也不过是填埋护城河,便也少了许多抵触。

  三州百姓自然是分别供应三路大军后勤,纷纷吴州、江州、衡州三地南部集结,而湘州斛律光遵照高澄的吩咐,以静制动,等着宇文泰先手。

  九月下旬,蜀地传来消息,宇文泰由其侄独孤信都督杨忠等将守卫蜀道各关隘,由宇文护领达奚武等将守卫楚州。

  而他自己则亲率八万主力,趋往云贵。

  高澄立即下令斛律光在湘州行动起来,同时下令江汉三州,即荆州、郢州、鄂州一齐动员,作势要西向攻伐楚州。

  而梁州厍狄干也不会闲着,汉中方面军事力量同样被调动,大作声势,佯攻蜀道,使得宇文泰不敢分北部之兵,增援东境门户。

  不止如此,高澄甚至派遣随自己南下的三万骑卒开赴江陵,使得楚州面临的军事压力进一步增大。

  在小高王的规划里,宇文泰要是去岭南,他就主打楚州,夺取蜀地门户。

  至于伐陈,一旦进展不顺,大可班师。

  若宇文泰被迫回师,自然还是以扑灭陈霸先为主要目标。

  三方国力对比的巨大差距,也是高澄能够如此从容布置的原因。

  时间来到九月底,不只是江南三州六十万民夫陆续就位,就连陈霸先都已经在岭南完成了军事动员。

  只是面对北齐不加掩饰的三路大军,陈军内部对于该如何御敌,却有了分歧。

  一派认为,应该照搬此前全歼萧纶大军的旧例,放一路齐军入境,集中优势兵力将其围歼。

  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分兵把守险要,依险据守,等到夏季,北人难以适应炎热气候,自会退去。

  与防御萧纶时不同,这一次陈霸先没有再效仿姜维守汉中,而是决定把守险要,将退敌的事情交给时间与气候。

  之所以有这般区别,一来是齐军战斗力不同于萧纶麾下将士,前些年是硬生生把南梁军队打得丧失了陆战的信心。

  其次是萧纶当时只有一路大军,而非三路来袭。

  若自己放开关隘,任由一路齐军入境,但对方反而稳扎稳打,占据关隘,不急于南下,自己便完全陷入被动,大军被牵制住,其余两路还顾是不顾。

  陈霸先在军中威望深厚,他的倾向终止了这场争辩。

  第四百六十四章 潇贺古道

  北齐三路伐陈,第一路由吴州总管段韶为行军元帅,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等为随军都督,自闽地新罗县(福建长汀)进往岭南程乡县(广东梅州)。

  第二路由江州总管吴明彻为行军元帅,王琳、皮景和、綦连猛等为随军都督,自南安郡(江西南安)出发,经五岭之一的大庾岭,往岭南之卢陵郡(广东南雄)。

  第三路由衡州总管高季式为行军元帅,尉兴庆、李弼、暴显等为随军都督,自临武(湖南临武)南下,穿越九嶷山与骑田岭之间,趋往始兴郡(广东连州)。

  这一场战役远比过往艰苦,南陈在三条通道上布下重兵,而北齐漫长的战前准备也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修缮防御工事。

  骑田岭下,一场攻势刚刚结束,被烧毁的防御工事还在冒着黑烟,受重伤来不及撤退,躺在地上哀嚎的南陈将士被北齐士兵麻木的补刀杀死。

  但为了拿下眼前的山寨,高季式麾下大军无疑付出了更大的伤亡。

  时值隆冬,没有了瘴气的阻碍,但南陈大军的顽强抵抗,依旧让南征进展缓慢。

  不独高季式这一路,段韶、吴明彻也好不到哪去,面对陈霸先结硬寨,打呆仗,据险而守,将退敌交给天时的策略,齐军每夺下一山一寨,都要损伤许多将士。

  向后方运送伤兵的车队络绎不绝,就连移驻江陵城里的高澄也为死伤数量而皱眉。

  好在宇文泰最终选择了回援楚州,不使北齐有机会打通蜀地门户,否则这平陈大战只怕更难打。

  由于道路艰险,此番三路大军多是步卒,少有骑士,北朝相对于南方政权,最突出的骑兵优势难以发挥,也是战事艰难的一大原因。

  前线作战艰苦,更应该做好后勤供给,为此高澄一连杀了十余名贪墨军资的官吏。

  待到十一月底,三路大军依然在南岭群山之间苦战,高澄终于忍不住自己下场。

  昭德八年(555年)十二月初三,高澄领三万骑卒及此前动员的江汉州郡兵,走潇贺古道入桂。

  潇贺古道连通北齐衡州永阳郡(湖南道县)与岭南静州郡(广西贺州),由秦尉屠睢督修,动用湘、桂、粤三地戍民四十多万人,其中因病、饿、工伤、杀伐等事,有二十万多人遗尸古道。

  古道上唯一的险要便是桂岭,一旦通过桂岭,北兵则顺通无阻。

  此前之所以放弃这一条路线,不过是担心被宇文泰与陈霸先联手夹击,如今宇文泰回援,高澄得以经潇贺古道南下。

  陈霸先以岭南一地,对抗北齐,无论是财力还是军力,都显得捉襟见肘,他难以在每一条南下通道都修筑起如其余三路的坚固工事。

  而此前宇文泰驻军云贵,也让他放松了对西部地区的防备。

  在高澄日夜督战下,江汉州郡兵付出万余人的死伤,终于拔下桂岭据点。

  看着遍地的尸骸,以及几经辛苦夺取的桂岭据点,麾下将士举手欢庆,就连高澄也不禁泛起了笑容,他在心中暗自吟诵伟人的诗句: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翻越了潇贺古道最大的险隘,高澄清楚前方再难有阻碍。

  自桂岭向永阳,期间路途平坦,适于长途奔袭,南宋周去非所著《岭外代答》其中就有记载:‘全、桂之间,皆是平陆,初无所谓岭者,正秦汉用师南越所由之道。’

  而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书方舆纪要》也有记载:过桂岭,北兵从道州而风驰富川、临贺之郡,则西粤之藩篱尽决矣。

  小高王随即分出部分州郡兵固守桂岭,保障退路,自己则率三万骑兵携带充足军粮,以一人三马的规模直奔永阳郡(广西桂林全州),其余州郡兵紧随在后。

  十二月二十七日,北齐三万铁骑长途奔袭,沿途郡县少有抵抗,终于兵临永阳城下。

  永阳郡守站在城头上望着黑压压的北方骑兵,惊恐不已。

  自小生长在岭南的他,哪见过万马奔腾的景象,恐惧之下,永阳城小难守,齐军又有这般阵势,便主动开城请降。

  在得知是北齐天子亲临之后,更是庆幸不已,谁知道后边还有多少军队没有跟上。

  高澄对他自然是大加安抚,继续委以永阳郡守一职,但却是有名无实,高澄也不敢将后路尽数交给降人。

  此前决定亲自出兵之前,高澄已经在国内调兵遣将,命淮南兵士移驻江汉,又往河南征召州郡五万,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屯驻湘州。

  只等与慕容绍宗交接防务,斛律光便会领原湘州大军南下,威胁楚州,拖住宇文泰的任务则交给了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的忠诚无需质疑,再怎么说也是跟了高澄二十四年的老部下,原京畿军大将出身,之所以不能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一般出镇外地,不过是与尔朱氏的表亲关系。

  高澄兵不血刃夺取永阳以后,并未就此止步。

  他深知如今便是在与时间赛跑,必须赶在入夏时结束战事。

  于是不再等待斛律光南下,只在永阳稍作调整,将永阳郡的防卫交给随后抵达的州郡兵步卒,命前高欢亲信都督,大将谢猥馁守永阳,自己则在补充粮草后,领三万骑于元日出城,直扑岭南东部而去。

  与此同时,东部三路大军攻势并未停滞,相反,为了拖住陈霸先的主力部队,段韶、吴明彻、高季式等人更是亲临前线督战,在齐军迅猛的攻势下,陈霸先哪怕知道高澄经潇贺古道入关,也只能抽调部分兵力回援,同时向蜀地的宇文泰遣使求救。

  但宇文泰也有苦难言,北部厍狄干初始只是故作声势,但随着高澄亲自下场,为了不使宇文泰威胁其后路,在蜀道上也开始了浴血奋战。

  而东部的楚州,更是不得安宁,慕容绍宗抵达后,即命薛孤延日夜骚扰,根本脱不开身。

  第四百六十五章 倒戈

  北齐席卷桂地,岭南震恐,但对于身处沦陷地的岭南西部民众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城头换了旗帜。

  生产经营依旧照常进行,那些巡弋的将士也没有扰民之举,与传闻里的残暴形象迥然不同,反倒在高澄离开前的特意安排下,时常上演军民鱼水情,以打消南陈政权这些年对北齐军纪的抹黑。

  斛律光领军南下后,并未与高澄汇合,而是在他的授意下,把守西侧险隘,以防宇文泰不顾一切由云贵高原东出救援。

  而在高澄向粤地逼近的同时,冼挺也闯进了冼英的帅帐。

  “桂林已陷,齐军兵临合浦(广西北海市辖县),逼近高凉(广东高州),将士们忧虑家人,无心再战,如今局势危如累卵,而齐主之德,四海称颂,莫不如顺天命,应人意,卸甲倒戈迎奉齐主。”

  冼挺即为冼英之兄,先祖世居高凉,为俚人首领,其部族占据山洞,有十余万户,由于家族推行女性世袭首领制度,故而这首领的位置落在冼英头上,而非其兄冼挺。

  冼英却不松口,她回绝道:

  “天子待我以恩德,我自当舍命报效,又怎能临危背弃。”

  冼挺见她执迷不悟,愤慨道:

  “你自然是不惜一死,但作为首领,可曾考虑过部族,非得让众人为你陪葬不可!”

  冼英闻言沉默不语,冼挺见状也平缓了气息,苦劝道:

  “即使此战能使齐人退兵,但以高齐之国力,亦无伤骨肉,若是他们年年来伐又将如何,难不成非要我们俚人死绝了,才能替你报答君恩?”

  冼英还是不作答复,冼挺急了,他搬出陈年旧事,说道:

  “当年我行事不法,听你劝告,才一心保境安民,今日你为何就不能听我一次劝。”

  原来冼挺早年间桀骜不驯,恃强凌弱,常常劫掠周边州郡,为害一方,是听了冼英的劝说,被她感化,才改变了行迹。

  冼英被兄长逼得紧了,这才说出心中顾虑:

  “当日我曾将齐使执送广州,如今头颅还悬在城楼。”

  冼挺见她态度软了下来,赶紧趁热打铁劝说道:

  “齐主有混一宇内之心,又岂是拘泥小节之辈,若你倒戈向齐,齐主必定扫榻相迎,绝不会计较旧怨。”

  冼英看着冼挺的殷勤劲,暗自一声叹息,说道:

  “兄长不妨将你营中齐使带来。”

  冼挺脸色一变,却又转瞬即逝,很快恢复正常,他并没有否认,临出帐前,冼挺不放心道:

  “无论结果如何,万万不可害他性命,否则连害两使,与齐主的仇怨再难消解。”

  “我自知之。”

  冼挺离开没多久,便带了一名中年男子回来。

  “在下祖珽,添为使节,奉我主之命,特来拜会冼夫人。”

  冼英打量了祖珽一番,才问道:

  “此前有人游说我,被我执送广州,头颅至今高悬,你如何还敢冒险前来,就不怕步其后尘?”

  祖珽浑然不惧,他笑道:

  “我主宽宏,能赦冼夫人前罪,但再是宽广的胸襟,也容不得两次被人作践好意,想必冼夫人也听过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的故事,汉使贵重,齐使也不卑微,珽纵然身死,但能得冼氏全族殉葬,亦能含笑九泉。”

  冼英这才明白兄长为何要叮嘱自己切莫再害齐使性命。

  “尊使请坐。”

  祖珽才一入座,便对冼英道:

  “冼夫人召我前来,想必也不是要听我兜圈子,我主愿以桂林总管一职相授,将合浦至交州,一应民事尽由冼夫人处置。”

  冼英沉吟不语,冼挺却迫不及待道:

  “能否世袭罔替?”

  祖珽摇头笑道:

  “二位应当知道,我大齐之地,皆为王土,从未有过世袭罔替的封疆大吏,我主曾有言,过去不曾有,将来亦不能有。”

  冼英心道,人生不过百年,难不成你还能管得到身后之事。

  又听祖珽继续道:

  “来之前我主曾交代,要与夫人开诚布公,挺便与夫人直言,夫人在世一日,这桂林总管一职便会设置一日,若夫人亡故,即会立即废除此职,细分州郡,绝不会有世袭罔替的可能。”

  冼英闻言,暗自颔首,若是这祖珽一口应承下世袭罔替之事,她反倒不敢相信高澄的诚意,稍作思量,冼英沉声问道:

  “不知齐主得了岭南,将如何对待我等俚人?”

  祖珽知道这是对方最在意的问题,好在临行前高澄已有交代,他从容道:

  “我主有言,若取岭南,将申令地方官员尊重俚族信仰习俗,传授耕种技术,推广文教,俚族学子也能参加科举,只要有真才实学,便能入朝为官。

  “在我主心中,无论胡汉,都是他的子民,没有高低贵贱。

  “要求只有一点,尽到该尽的赋税义务。”

  冼英还未表态,冼挺便急着催促道:

  “齐主如此开明,阿妹何故犹豫不决!”

  显然,高澄对冼挺另有许诺,故而他才极力要促成这件事。

  冼英并非愚忠之人,恰恰相反,原时空中,她历经梁、陈、隋三朝而荣宠不衰,自能审时度势。

  此前将齐使执送广州,不过是那人泄露了踪迹,陈霸先又怎会没有安插耳目。

  当时齐军尚未南下,她又怎会冒险。

  如今陈霸先自顾不暇,冼英这才愿意考虑高澄的条件。

  高澄开明的民族政策让冼英很是动心,实际上,她也曾派人往江北探查,事情也确实如祖珽所说,对于胡汉百姓,高澄大体上做到了一视同仁,仅存的差距在于优待将士家眷,但这也与民族属性无关。

  思虑再三,冼英终于下定决心,她起身对祖珽道:

  “冼英愿降齐主,还望齐主莫要忘了今日的许诺!”

  祖珽闻言,郑重道:

  “我主必不负今日之诺!”

  当天,派陈霸先派来抵御高澄东进的冼英召集部族亲信,袭杀军中陈将,随即向全军将士宣告倒戈,军中将士多是俚人,纷纷拥护冼英的决定。

  而祖珽也匆忙由高凉前往高澄军中报喜。

  第四百六十六章 归心

  祖珽自从投效在鲁王高孝瓘的门下,便被高澄从礼部征调去了刑部。

  作为刑部官员,本不应该随军出征,这件事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军中自有军法官维护纲纪。

  只是高澄没有放弃拉拢冼夫人,这才将祖珽征召随军。

  原时空中,盲老翁能以空城计吓退陈军,随后又亲自骑马追击杀敌,保境安民,堪称大智大勇。

  当高澄在帐下寻找出使的人选时,果不其然,祖珽毛遂自荐,愿往冼英军中一行。

  按照此前的计划,若是冼英顽固不化,便唆使冼挺领军袭杀,纵使不能成功,也能造成其军内乱,但高澄还是希望那位南岭圣母能给予积极的回馈。

  昭德九年(556年)开春,正月十二,祖珽返回高澄军中,将冼英率领南陈四万蕃兵倒戈相迎的消息告知,高澄为之大喜,当即下诏,拜祖珽位刑部侍郎,赐爵彭城县侯。

  随即领三万骑卒架设浮桥东渡廉江,驱往高凉郡,有冼英反正,沿途只遇到了零星的抵抗。

  冼英不只是高凉郡俚人首领,在她二十多年的辛勤努力下,周边各族纷纷归附,所管辖的地域东至阳江,西至合浦,南至雷州半岛以及孤悬海外的海南岛。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将她拉拢到自己阵营的原因。

  陈霸先说到底还是发家太晚,高澄都已经在中原建国的时候,他作为一方势力却才刚刚崛起,没有时间让他整合麾下势力。

  冼英麾下的俚人部族,与其说是下属,不如说是南陈政权的合伙人。

  陈霸先从来都只是赢得俚人支持,而非真正的征服对方。

  当然,高澄如今也没有,但他在未来有的是时间使用文化手段,而非武力征服。

  冼英的丈夫冯宝是汉人,她自己也受到了较深的汉文化影响,同时也是汉文化在岭南的积极推动者,正如此前所说,冼英是高澄日后治理岭南极为重要的助力。

  正月十九,经过七日长途奔袭,高澄即麾下三万骑兵抵达高凉城下,此时城门大开,冼英携其丈夫高凉郡守冯宝,七岁的儿子冯仆以及冼挺等冼氏一族重要人物在城外迎候。

  大军渐行渐近,冼英望见护卫在人群中身披黑色甲胄的俊朗中年人,心知这便是北齐天子高澄,赶紧领着众人下拜,并解释此前将齐使执送广州,只因为其泄露了踪迹,为了化解陈霸先的猜忌不得已而为之。

  高澄不知道冼英所言真假,但这都不重要,第一位齐使虽死,但他的家人也得到了应得的抚恤,其子也受荫补官。

  小高王轻易接受了冼英的说法,他翻身下马,越过重重护卫将冼英扶起,感慨道:

  “前事莫要再提,今后治理岭南,使汉俚和睦,就多仰仗夫人了。”

  冼英谢恩起身,高澄又对冯宝、冼挺等人多有安抚之语。

  当即下诏,拜冼英为桂林总管,管辖高州以西之地,又在雷州半岛创设雷州,海南岛设琼州,与北越交州等地皆为桂林总管府管辖,加封宋康郡夫人,位比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又以冯宝为高州刺史,赐爵高阳郡公,食邑一千二百户,但这都是看在其夫人部族中十余万户俚人以及麾下四万蕃兵的份上。

  再拜冼挺为雷州刺史,加封阳春郡公,食邑一千二百户。

  高澄又将七岁的冯仆招至身前,他为冼英、冯宝夫妻二人分赐爵位自是大有用意。

  随意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冯仆一一对答如流,高澄抚着他的脑袋与冼英夫妇提议道:

  “此儿聪慧,甚得朕心,朕欲以宗室女配之,再为他娶冼氏女,宗室女所生长子将来承袭高阳郡公之爵,冼氏女所生长子则受封宋康郡公之位。”

  冼英、冯宝夫妇二人闻言,自是感激涕零,冯仆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父母一同跪拜谢恩。

  高澄的这番安排彻底俘获了冼英、冯宝夫妇的忠心,冯仆若要延续其母在部族中的影响力,势必是要娶冼氏女,即女性世袭首领制度下,冼英之后的下一任俚人领袖。

  而高澄对于俚人女性领袖与汉族士大夫的结合也乐见其成,不过在冯仆之后,必不可能再是冯家人与其部族联姻,今日之举不过是让冼英、冯宝夫妇归心而已。

  这也是小高王明明那么多亲女儿,却偏要从宗室中寻找适龄女子下嫁的原因,他可不能让女儿婚后受委屈,与别的女子并尊。

  平素不关心是一回事,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骨肉。

  在高凉城稍作休整,高澄即以冼英领四万蕃兵随自己进往广州,而陈霸先在发给宇文泰一封封言辞越发急切的求援信外,也决定收缩兵力,与齐军决战。

  由于冼英叛乱,高澄都已经快打到广州城下了,此时再堵着岭南通道也没了意义,索性趁北齐四路大军合兵前,先想办法击溃进犯广州的高澄所部,或许能有战机。

  随着陈霸先收缩兵力救援广州,高季式、段韶、吴明彻三路大军在南岭群山之间迁延数月,终于在击溃部分守军后,走出了这片大山。

  虽说三人挂念君上安危,得知陈霸先回援,段韶等人也想要加急赶路,支援高澄。

  只是他们三人麾下多是步卒,又攻坚日久,将士疲惫,人力终有尽时,只得稍作休整。

  与此同时,在得知高澄突入岭南,深感唇亡齿寒的宇文泰再也顾不得楚州的威胁,领主力大军南下,移驻云贵高原,与斛律光对峙。

  双方时有冲突爆发,斛律光兵少,处于劣势,就在西面防线举步维艰的时候,宇文泰突然又撤军了。

  斛律光起初以为有诈,不敢松懈,只是派遣哨骑查探后,发现居然是真的退兵,而非诡计。

  就在斛律光为此疑惑的时候,潜伏在蜀地的细作传回情报,也道出了西魏退兵的真正原因:宇文泰病重。

  高澄得知消息,不由喟然长叹,今年是公元556年,也正是宇文泰殒命的年份。

  第四百六十七章 托孤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宇文泰这场大病来得突然,病得严重。

  在下达撤军指令的同时,也命人迅速从楚州召回侄儿宇文护。

  叔侄二人来不及等回到成都再见面,宇文护得信后直奔蜀南与宇文泰会合。

  宇文护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第三子,早些年一直是他为叔父管理家务,他将家宅治理得井然有序,深得宇文泰的信赖,近些年,更是时常委以军国重任。

  当宇文护赶到宇文泰行营的时候,这位在高澄最重视的敌人已经形如枯缟,不能下榻相迎。

  “叔父!”

  还未进帐,宇文护便急切呼喊道。

  听闻宇文泰病重的消息,他心急如焚。

  宇文护十二岁丧父,由三叔宇文洛生、四叔宇文泰抚养长大,宇文洛生被尔朱荣杀死后,便一直跟随在宇文泰的身边,叔侄二人直到宇文泰随贺拔岳入关才短暂分别。

  “是萨保(宇文护)来了么?”

  病榻上的宇文泰听见声音,强打精神,问道。

  宇文护越过众人,跪在了宇文泰的榻前,紧紧握住了叔父艰难抬起的手,红着眼眶道:

  “是侄儿来了。”

  宇文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总算等到你了!”

  “叔父定能好起来。”

  泪水从宇文护的脸颊滑落,他从未见过叔父这般虚弱的模样。

  宇文泰艰难地摇了摇头,自己的身体,当然是自己最清楚,此前也找了许多医者,都是回天乏术。

  他不恐惧死亡,只是担心后人守不住这份基业。

  宇文泰屏退了一众亲信,只留了宇文护侍奉,他仔细叮嘱道:

  “萨保,你听我说,我的儿子们年纪尚小,如今蜀中疲敝,外有强敌觊觎,内有居心叵测之人,这样的局势,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在我死后,国事尽付于你,你要用心辅佐陀罗尼(宇文觉),努力完成我的志向,收复关陇之地,讨灭高氏。”

  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生于其镇守夏州期间,即公元534年,按理说如今也二十三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年纪尚小。

  可偏偏宇文泰另有一名嫡子。

  元修之妹虽为高欢所劫,但宇文泰还是娶了元宝炬之妹为正妻,元氏为宇文泰诞下一名嫡子,即第三子宇文觉,时年仅十五岁。

  宇文泰也考虑过废嫡立长,只是长子宇文毓性格宽明仁厚,自小博览群书的他若是在态势均衡的情况下,做个守成之主绰绰有余。

  但正如宇文泰所言,如今的局势并非宇文毓能够应付,他这才将备受信赖的侄儿宇文护唤来身边,临终托孤,盼望他能够尽心辅佐嫡子宇文觉。

  宇文护得知宇文泰要将军国大事尽数委于自己,他哭得泪流满面,动容道:

  “叔父托侄儿以大事,侄儿又怎敢懈怠,必以叔父志向为己愿,扶保幼主,诛讨高贼!”

  宇文泰闻言,老怀大慰。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宇文护不愿放弃权力,在宇文泰另外两个外甥贺兰祥、尉迟迥的帮持下,连杀宇文觉、宇文毓。

  若非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即位后智诛权臣,这份家业只怕就得转移到宇文护一脉传承。

  当天,宇文泰即召来军中大小将领、以及众心腹,当着众人的面口述后事,以嫡子宇文觉继承爵位,由宇文护代为执掌国政。

  说罢,这位病入膏肓的枭雄将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的身体已经垮了,但他的目光依旧锐利。

  众人无不俯首应命。

  昭德九年(556年)二月十四,宇文泰在返回成都的途中病逝,时年五十岁。

  宇文护秘不发丧,直到率领大军返回成都,才将丧事公布,元宝炬之子,西魏政权名义上的天子拓跋廓封宇文觉为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公;

  不久又改封周公。

  宇文护之所以为堂弟选择周公的封号,自然是其叔父宇文泰依托周礼改制,原本蜀公也是备选之一,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周公。

  成都城里的权力交接暂且不提,岭南的战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稍作休整后,便立刻南下,欲与高澄汇合。

  而陈霸先早已经先三人一步,回师广州州治番禺城,要与高澄当先决战。

  只是高澄见陈霸先放开道路,回援番禺,却也不再逼近,转而止步陈霸先的老巢,前西江都护府所在地高要郡(广东肇庆),在此等待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以及斛律光麾下将士往高要城汇聚。

  在确认西魏退兵以后,斛律光终于能够支援前线,而其余三路大军也在前来的路途中,高澄稳坐钓鱼台,不急不躁。

  事实上,他也没法急躁。

  此番进逼番禺,就是为了将陈霸先逼回来,放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人南下。

  而不是真要独自与陈霸先战一场。

  陈霸先麾下尚有近十万人,而高澄在高要城中,手握七万步骑,从数量上来说,未尝不能一战。

  但这七万步骑之中,只有三万骑卒是高澄的老部下,而另外四万蕃兵归属于冼夫人麾下,新近归附之军,人心未定,高澄并不敢全然相信。

  一旦蕃兵在战场上倒戈相向,岂不是尔朱兆在韩陵之战的再演。

  高澄给段韶三人传令,小心行军,勿中埋伏,反而是催促斛律光日夜兼程,由后方赶赴高要郡。

  陈霸先在番禺稍作休整,即向西进逼高要,本打算围点打援,利用段韶等人急切救援的心理,逐一击溃三路大军,但高澄却偏偏不上当。

  小高王在高要城中有恃无恐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麾下有三万精骑,而陈霸先并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部队,高澄来去自如,根本就阻拦不住。

  陈霸先到如今终于知道梁军为何在与北齐陆战时,屡屡受挫的原因,实在是机动能力相差悬殊。

  有心效仿斛律光围攻汉中一战,修筑工事困死高澄,但段韶等人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

  陈霸先也因此陷入困境。

  第四百六十八章 袭扰

  高澄用兵少有奇谋,他一惯喜欢以势欺人,而其父高欢创下的丰厚家业也给了高澄这份本钱。

  高要城外,陈霸先面对如今的局势,可谓是焦头烂额,他想要保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基业,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围攻高要城,在北齐四路援军抵达前,攻破城池,而关键是不能走脱了高澄。

  但高澄麾下三万骑也不是等闲,陈霸先也没把握能将他留下。

  其二便是调转方向,逐一解决高季式、吴明彻、段韶三路大军。

  可番禺城中信使来报,这三路人马沿途攻城略地,似乎并不急于救援高要。

  况且陈霸先手下多是步卒,若是疲于赶路,随时有被高澄领骑卒袭击的危险。

  思来想去,又卜了一卦,陈霸先终于与心腹定计,决定引高澄来攻,死中求活。

  昭德九年(556年)二月十七,陈霸先撤围高要城,率军向北而行,一路急行军,似要截击高季式。

  “你是说陈军一日行军百里?”

  高澄以为自己听错了,满怀疑惑地向斛律羌举求证。

  斛律羌举点头道:

  “据哨骑回报,陈军日行百里方才下寨。”

  高澄闻言,摸着颔下短须沉吟不语。

  他不知道是谁给了陈霸先勇气,在自己三万精骑的眼皮子底下急行军。

  高澄重视宇文泰,却也不会小觑陈霸先,以陈霸先之智,哪怕再是急切,也不会有这般举动,况且高季式又不是在围攻番禺城。

  将自己放置在陈霸先的角度,高澄这才弄清了他的意图。

  毫无疑问,以步卒为主的陈霸先并没有连续奔袭三路齐军的机动力,这一战的关键在于自己,陈霸先此举也不过是引蛇出洞。

  想通了这一切,高澄随即变更战术,自己领五千骑后撤,与斛律光汇合,保证安全。

  又将剩余两万五千骑分为五部,分别由斛律羌举、韦孝宽、斛律羡、独孤永业、刘丰五人统率,采用疲敌之策,沿途骚扰陈兵,每当陈兵入夜休息时,轮番逼近其营寨,乱其阵脚,却不与之战,让陈军在经过白天的长途跋涉后,还得在夜里时刻提防齐军袭营。

  高澄在五名将领之中犹豫一番后,最终以韦孝宽节制诸将,以免五部骑兵各自为战。

  之所以由韦孝宽为帅,倒也不全是因为他的国丈身份,更主要还是冲着他在后世的名气。

  高澄对五名将领,尤其是韦孝宽仔细叮嘱,哪怕陈霸先露出再大的破绽,也不得袭营,只需专注扰敌即可。

  韦孝宽等五人纷纷领命,率军出城向北而去。

  而高澄也领五千骑卒退往高凉,由冼英领蕃兵驻防高要城,保有这个威胁番禺的桥头堡。

  陈霸先一连三日急行军,终于在第四日由探子回报,得知身后出现大规模的北齐骑卒。

  原本以为是高澄中计,真的领军来袭,并在当夜于大营设伏,到了午后,果然营外声势大作,陈霸先及其麾下将士无不打起精神,等着齐军入瓮。

  却不曾想光听见声响,却看不到动静,北齐骑卒们在营外喧嚣,敲锣打鼓,却始终保持了距离,不肯冲进陈军大营。

  “齐人莫非看破了我等伏兵?”

  大将侯安都疑惑道。

  陈霸先眉头紧锁,他担心的不是齐军看破了今夜设伏,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想袭营。

  果然,这样的吵闹在五部齐军的轮番上阵下,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一整夜都精神高度紧绷的陈军将士叫苦不迭,他们也曾出营驱逐这些齐军,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要陈军将士回营,齐军便会卷土重来。

  又不能只派遣小股军士值夜,让其余将士休憩,若齐军真的来攻,单凭少量军士又如何抵挡得住。

  陈霸先只得将麾下将士分成数部,轮流值夜。

  当天陈军只走了三十余里,便扎营休息,将士们实在疲惫得很。

  夜里,北齐骑军又来营外骚扰,陈霸先提前在营外布下伏兵,但还是没有逮住他们,当设伏军士回营后,齐军又带了锣鼓给陈军将士提精神。

  陈军将士不堪其扰,士卒向将领诉苦,将领求陈霸先改弦易辙,就这样下去,别说奔袭三路齐军,再不调转方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番禺城。

  对面齐军如此滑不溜秋,而他麾下缺少骑兵,陈霸先实在拿这些来去如风的北方骑卒没有办法,在得到高要方向送来的情报,得知高澄领数千骑兵退往高凉后,陈霸先终于放弃了诱敌的想法,挥师向东南,欲退回番禺。

  韦孝宽沿途小心跟随,不断骚扰陈军将士,当然,这对北齐骑卒也是考验,但作为这场骚扰战的发起方,无论如何要好过陈军的精神状况。

  二月二十八,陈军在经历了噩梦般的长途行军后,终于返回番禺,陈霸先于是一心增加番禺守备,试图支撑到入夏,以炎热的气候,逼迫齐军退兵。

  毕竟齐军之中,多是北人,不耐酷暑。

  三月初二,高季式与吴明彻先后抵达高要城,而高澄在得知陈霸先转道广州的情报后,也与同他汇合的斛律光赶赴高要。

  三月初六,除去由闽地南下的段韶所部以外,南征的各路齐军,包括此前袭扰陈霸先的韦孝宽等五路骑卒,尽皆在高要城中会师。

  高澄身边聚集有战兵十八万,其中三万骑卒以及高季式部五万战兵、斛律光部五万战兵、吴明彻部五万,外加冼英麾下四万蕃兵,共计步骑二十二万。

  而原本追随各路人马南下的州郡兵,也都被分派在各地,驻防占领区。

  翌日,高澄亲领二十二万将士东出高要,趋向番禺。

  三月十四,高澄与段韶所部五万人在番禺城下会师,南陈国都番禺城被重重围困,除去蕃兵以外,番禺城外二十三万步骑也几乎是北齐大半的战兵数量。

  高澄集结了如此多的部队,自然是要强攻番禺,此时已经顾不得战兵、州郡兵的区别,三月已经过去,也没有时间再让他垒土山、挖地道。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交战

  番禺城头黑烟滚滚,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吴明彻四人亲临前线督战,他们各自负责一面城墙,高澄已经不再理会围三阙一,而是尽起大军,四面围攻。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谓围三阙一,不过是给敌军留条后路,但如今岭南各地几乎都沦陷了,南陈只剩了番禺一城,陈霸先又能退去哪里。

  陈霸先下定决心坚守城池,将退敌交给天时,就是笃定北方将士耐不住岭南夏季的高温,必会疾疫流行。

  高澄索性让麾下四员大将彼此竞争,看谁先破城。

  且不提吴明彻,自打高氏建义以来,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便一直在暗地里较劲。

  尤其是高澄掌权以后,谁都知道这三人作为小高王最初始的五文三武班底,他日军中第一人,必出自三人之一,连老一辈将领们都得避一避他们的锋芒。

  高澄麾下,曾任方面之帅的,除三人以外,也只有一个慕容绍宗。

  三人之间一直存在了竞争关系,但从未有像此番围攻番禺一般,能让他们公平较量的机会。

  所谓亲疏有别,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的地位,吴明彻望尘莫及。

  作为新近归附之人,他本不想掺和这场竞争。

  抢了这个风头,说不定还得遭了三人忌恨,高澄与段韶等人自小相交,当然知道三人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吴明彻又不清楚。

  还是高澄为他去的顾虑,同时勉励,不管是谁的麾下先登破城,即为此战首功,封王者加食邑,未王者赐王爵。

  有了王爵相诱,吴明彻哪还管什么同僚关系,自然是如段韶三人一般,亲临前线督战,日夜不休。

  好在番禺说是南陈国都,但并非坚城,毕竟南陈也才立国不久,番禺本就是州城的规模,还是岭南的州城,在看惯了晋阳、洛阳等雄城的北方将士眼中,并非不可逾越的存在。

  而高澄在四面围攻番禺的同时,也在做蓄水淹城的准备。

  过去他很少考虑以水攻城,相交于挖地道、垒土山,水攻的破坏性太大,受灾的绝不只是城中百姓。

  但如今没有时间再去堆垒土山、挖掘地道与番禺守军周旋,随着入夏的日期一天天临近,高澄也顾不得许多。

  连续数日的强攻,让北齐将士死伤惨重,每天运送伤兵与尸首北返的车辆络绎不绝,有见于此,高澄只得命令段韶等四人暂停攻城,转而做水攻的准备。

  此时正值西江,也就是珠江的丰水期,眼见高澄采取水攻的意图越发明显,而番禺城墙并不坚固,陈霸先心急如焚。

  他有心派遣将士出城破坏,但齐军看守森严,又有骑卒在城外游戈,根本没有机会靠近水坝。

  由于高澄派遣大量哨骑监视番禺四门,昼夜轮班,陈霸先连出城夜袭的机会都找不到。

  眼睁睁看着水位高涨,心知继续困守番禺,只会喂了鱼鳖,陈霸先决心奋力一搏。

  昭德九年,三月二十八,陈霸先领军出城布阵,欲与齐军决战。

  高澄对此更是求之不得,他麾下精兵强将环伺,二十余万步骑又怎会惧了陈霸先不足十万人。

  但指挥二十多万大军的决战,就连高澄也是头一遭,当初西潼关大战,是由高欢操盘,高澄充当的更多是军师的角色。

  高澄以高季式部为先锋,吴明彻部为后备,由斛律光统御三万骑卒,居于两翼。

  为了稳妥起见,由段韶辅佐自己,居于中军,而中军便是由段韶所部与斛律光麾下步卒构成。

  此战高澄并未将冼英麾下蕃兵纳入战斗序列,而是命其留在大营,看守辎重。

  当然,以高澄的多疑性格,在大营外必然是布有暗哨,监视冼英麾下蕃兵的动向。

  吴明彻麾下四万余将士的后备军就是为了预防蕃兵生变,高澄并不认为与陈霸先的这场决战需要动用预备军。

  他的信心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由一场场战斗积累。

  只不过,说是段韶辅佐高澄,但小高王其实已经将这场决战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高澄有自知之明,单论智谋,头脑灵活,段韶不一定胜过自己,但行军布阵,决战两阵之间,自己必然不如段韶。

  小高王当初就囫囵吞枣的跟着慕容绍宗学过一段时间兵法,哪比得上段韶钻研兵书。

  高澄从未真正指挥过大兵团决战,而段韶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心中的紧张不言而喻。

  段韶清楚,经过高澄多年耕耘,以北齐政权的群众基础,哪怕这一战大败,也不会动摇统治根基,甚至出不了太大的乱子,陈霸先吃不下那么多俘虏。

  但他也明白,真要是败了,自己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雪耻。

  尽量缓平了气息,象征性的请示过高澄之后,段韶接连发号施令。

  高台上令旗招展,鼓声雷动。

  高季式统御前军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向陈霸先军阵踏步而进。

  最先决出胜负的是两方骑兵较量,在北齐成建制的三万骑卒面前,南陈的少量骑兵被碾为齑粉。

  陈霸先当然清楚北齐骑卒的冲击力,他敢于出城决战,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即效仿古人,以车阵防御。

  斛律光率领骑卒奔驰,绕了陈霸先军阵一圈,但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只得为高季式放开道路,隔远了以弓矢杀敌。

  一切的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而在高澄看来,弓矢这等远程攻击手段,便是他眼中的火力。

  高澄对远程攻击的重视无需赘述,他还是世子的时候,麾下才三万京畿兵,就曾有过万箭齐发的想法。

  故而一朝大权在握,除了专门的弓兵部队以外,北齐骑卒都配有马弓。

  齐射不需要准头,大家伙朝着一个方向挽弓便是。

  在斛律光的命令下,三万骑卒纷纷收了马刀,或是弃了骑枪,取下挎在肩上的马弓,箭锋直指陈军军阵,随着斛律光一声令下,漫天箭雨蔽空,如雨点一般落在陈军阵中,哪怕有大盾保护,还是有不少陈军将士中箭倒地。

  第四百七十章 州郡兵

  这是一场出乎高澄预料的恶战。

  也不怪他战前轻视南方将士,无论是淮南战场,还是江汉战场,南梁军队拙劣的表现,都使得高澄对他们留下了刻板印象。

  毫无疑问,陈霸先在讨灭李贲,平定广州乱军的过程中,确实练就了一支精兵,其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胡汉杂糅的北齐步卒。

  高季式部作为前军,率先与陈军短兵相接。

  陈军三面结车阵护卫,只余前方的缺口,长枪手们严阵以待,使得北齐骑军难有勇武之地,只能化作弓骑兵与阵中陈军弓手对射。

  失去了骑兵优势的北齐将士再也不能如过往与梁军作战时,摧枯拉朽的摧毁敌军。

  他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苦战,纵使有高季式亲自领军陷阵,却被顽强的陈军所阻扰。

  将捅进一名陈军士卒胸膛的马槊抽出,高季式骂道:

  “直娘贼!这群南人居然也悍不畏死!”

  对南方将士的轻视与偏见并不只是崔澈一人,而是整个北齐军队内部的共识,任谁跟南梁打了这么多年的顺风仗,也都会陷入思维陷阱。

  高澄此番排兵布阵,将吴明彻部作为后备,也是不放心其麾下所谓前梁精锐的战斗力,担心他们给自己添乱,拖后腿。

  好在这些年北齐将士虽然都在打顺风仗,但在高澄一直以来强调的体能训练下,也不缺韧性。

  战场上,早就没了章法,不再是各兵种一排排厮杀,而是化作乱战,血肉横飞。

  两军之中的长枪兵、斧手、矛兵、刀盾兵等诸多兵种,各展其能,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将眼前的敌人杀死。

  而当面的敌军倒下,来不及喘口气,面前又冲上来新的敌人。

  鲜血肆意流淌,染红了番禺城外的土地。

  哀嚎、惨叫之声不分阵营,响彻原野。

  这一战高季式所部死伤惨重,打得及其艰难,他在心中暗骂,若是段韶中军再不压上,战后自己非得捅他几个窟窿。

  高季式在咬牙坚持,陈霸先也是心惊肉跳。

  如今与齐军接战的三万前军,正是他起家的三千嫡系扩编而来。

  虽说麾下号称十万,但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这三万人。

  高澄坐拥河北、中原、关陇、两淮、江汉、江南等地,也才养了近四十万精锐,陈霸先单以岭南一地,哪能供养得起十万精兵,剩余七万人多是州郡兵性质。

  而州郡兵的战斗力,举世皆知,他们更适合作为战场气氛组的存在,让这些人缩在大阵里与齐军对射,或许还行。

  可真要披甲执锐,与敌近战,稍有挫折,便是全军溃败。

  战斗另一方,高澄投入的却都是实打实的北齐战兵,就连成色不足的吴明彻部他都给留在了身后当后备。

  陈霸先眼看能够仰仗的前军由于巨大的伤亡,士气衰弱下来,他终于不顾身份,将指挥权移交给了侄儿陈蒨,自己亲赴前线,与敌厮杀。

  陈军将士望见天子身先士卒,与众人并肩作战,士气迅速高涨。

  这样的举动是北齐一方不可能出现的,高澄与陈霸先出身不同,哪怕小高王总是自诩有今天的成就,都是他自己的努力,与犬父高欢无关。

  但众所周知,没有高欢左右横跳,攒下丰厚家当,高澄哪能这般顺风顺水。

  而陈霸先是真正的出身微末,能有今天,全是一刀一枪拼来的。

  小高王坐不垂堂,而陈霸先却能以命相搏。

  如今陈军因陈霸先的举动,士气高昂,相应的,北齐前军陷入了颓势,就在高季式望眼欲穿的时候,段韶终于下令,中军进逼。

  同时派快马给高季式传信,命其部后撤。

  高季式得令后退,陈霸先却并未追逐,斛律光领三万骑卒在一旁虎视眈眈,若出阵追杀高季式所部,没有了车阵保护,想来北齐骑卒是不吝于冲阵,以试探陈军的成色。

  而若是结阵追逐,哪还能追得上后退的北齐前军。

  此前早已疲惫不堪的陈军因陈霸先鼓舞士气,激发潜力,这才逼退了高季式。

  但高季式领军退去,而好整以暇的北齐中军又再度逼近,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打鸡血能够一时消除疲惫,但劲头过后,身体上的疲惫感再度涌来,无论陈霸先如何激励,也难以再度提振将士士气。

  不得已,他只能让前军后撤稍作休息,以中军上前,应对北齐中军冲击。

  但正如此前所说,由于高季式、斛律光、段韶、吴明彻各领五万战兵参赞,除去吴明彻部,此次决战高澄能调用十五万精锐步卒,三万骑卒,而陈军仅有三万精锐。

  段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此战他并不急于全军压上,而是先用高季式所部出击。

  若陈军以州郡兵为前军,自然会被轻易撕开缺口。

  而陈霸先若是以精兵为前军,也可消磨陈军精锐,哪怕高季式败了,在中军好整以暇的情况下,也不会遭受波及,而陈军精锐定然是疲惫不堪。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指挥近二十万大军的决战,高澄自然是新媳妇上轿,段韶又哪来的经验。

  如今陈军州郡兵与北齐中军精锐对上,他们的战斗力也不负州郡兵之名。

  不说一触即溃,但与先前的陈军精锐相比,着实是不够看。

  州郡兵不能久战,不能恶战,在北齐中军的逼迫下,他们纷纷溃散,反倒冲散了自己的阵型。

  这也是高澄从不将州郡兵作为野战兵团的原因,这群人帮不上什么忙,添乱却是一把好手。

  陈军中军的奔逃,引发了全军的溃散,众人纷纷翻越车阵,想要逃回番禺城,可斛律光已经领着骑卒断绝了他们回城的道路。

  投降就像是瘟疫,很快就在陈军之中蔓延开来。

  “叔父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蒨拽着陈霸先的衣袖,苦劝道。

  “哪还有什么青山,且不说能否走脱,就算去了蜀地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苟延残喘罢了。”

  陈霸先感叹道。

  第四百七十一章 首级

  高澄仔细端详着眼前陈霸先的头颅,许久,才挥挥手让尧师拿开。

  低头打量着被束缚住的陈蒨,高澄问道:

  “陈霸先让你将他的头颅交给我,还说了些什么。”

  “叔父临终遗言,今日兵败,不愿再作鼠辈流窜,素闻大齐天子有仁义之名,只求能放过家中妻儿。”

  陈蒨强忍悲痛道。

  败军之际,陈霸先叮嘱陈蒨拿了首级,去向高澄请降,乞求保全家眷,随即便拔剑自刎。

  陈蒨遵照陈霸先的遗命,割下了他的头颅。

  高澄闻言默然,他示意亲卫为陈蒨松绑,又让尧师将陈霸先的头颅交还给了陈蒨。

  “就在番禺城外好生安葬了他。”

  陈蒨赶忙叩首谢恩。

  很快,南陈皇后章要儿与陈霸先仅存的儿子陈昌被押解进来。

  高澄看着这孤儿寡母,回想起陈蒨转述的遗言,终究是没有为难年过五旬的章要儿与其独子陈昌。

  “我会在洛阳为你们安排住处,今后就在洛阳安生,不要再想什么复国,这弹丸小国,不复也罢!”

  章要儿大喜,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居然能被宽赦,她拉着儿子跪拜道:

  “老妇叩谢陛下隆恩,迁居河北以后,老妇母子必定深居简出,不与旧人往来。”

  陈昌也感激道:

  “罪人蒙陛下开赦,自当时时感念君恩,岂敢再有二心。”

  高澄微微颔首,说道:

  “我已让陈蒨去埋葬陈霸先,你二人寻他去吧。”

  章要儿母子又是一番叩谢,才被亲卫带了下去。

  很快,又有人被押来,正是陈霸先麾下大将侯安都。

  高澄沉声问道:

  “是要做齐人,还是当陈鬼。”

  高澄对侯安都没有好感,原时空中,就是他在陈霸先死后,将其独子陈昌推入长江溺死。

  当然,侯安都也是受陈蒨之命,对外宣布陈昌是因船坏溺死,陈蒨还亲临哭丧。

  侯安都没想到高澄问得如此直白,但他不敢装腔作势,于谨的遭遇流传甚广,这北齐天子最没耐心,劝降从来只劝一次,谁若想扮忠臣,他必然是要成全对方殉国的。

  “安都愿降陛下,为陛下马前卒,披荆斩棘。”

  高澄闻言,心道,还用不着你来为我披荆斩棘。

  但也知道侯安都是员猛将,也许将来伐蜀有用得着的地方。

  高澄命人为侯安都松绑,由亲卫带去安置。

  在侯安都之后,又有两人被绑来,便是南陈军中另外两名大将,周文育与杜龛。

  高澄只问降于周文育,而不问杜龛。

  周文育俯首称臣,高澄这才问杜龛道:

  “当日我好心将你妻儿放归,也算与你有恩,你为何不心怀感激,偏要负隅顽抗,莫非还在记恨你叔父之死?”

  杜龛哪敢说是,他只能辩解道:

  “二位叔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为国事,岂是私仇。陛下全我夫妻之义,父子之情,然而陈主亦有大恩于龛,龛又怎敢背主。”

  高澄笑道:

  “倒也有理,朕今日再问你,愿不愿降?”

  杜龛俯首道:

  “罪人岂敢再拒陛下美意。”

  当天,高澄在番禺城里陆续接见了许多被俘南陈文武重臣,有人愿意仕齐,也有人恳请归老,也不缺愚忠之人,执意殉国。

  高澄并未强求,告老归乡之人,他赠上盘缠,但也会密令当地郡县官员留心动向,执意殉国之人,高澄也将他们与陈霸先葬在一处,成全他们的君臣之义。

  安排了南陈文武,高澄又组织人手解决了水患,免得番禺城遭了水灾。

  时间来到三月底,气候越发炎热,北方将士与战马不耐高温,开始有人畜病倒。

  高澄于是分批遣返军队,他自己也并未在岭南久留。

  小高王将岭南之地分为桂、广、雷、琼四州,又以后世北越地区为交州。

  静江以西为桂州之地,依照此前的承诺,以冼英为桂州总管,领桂州、交州、琼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岛。

  又以雷州半岛为雷州,任冼挺为雷州刺史。

  静江以东为广州,广州刺史自然不会再交到冼氏手中,否则他高澄辛苦一趟,岂不是在给冼氏打白工,高澄命散骑常侍王峻为广州刺史,将这名心腹置于岭南,也不乏监视冼氏之意。

  若非知道冼英在历史上对岭南民族融合做出的卓越贡献,以高澄的性格,哪会许诺她桂州总管一职。

  决战时,冼英被高澄以看护大营为名,弃而不用。

  冼英本以为齐主多疑,此前的许诺,估计也做不得数。

  没想到战后高澄还是依诺封官,经历了这一番心路历程,冼英、冼挺兄妹二人更是感激。

  由于北齐原本就有一个广州,位于南阳盆地,地处司州与荆州之间,而崔澈将静江以东定名为广州,自然得给河南广州换个名称。

  高澄于是为河南广州更名为宛州。

  诸事安排妥当,高澄对冼英、冼挺多有嘱托,让他们促进汉俚交流,在治内推广文教,以及先进生产技术。

  又对王峻千叮万嘱,让他万万不得歧视境内俚人,要鼓励汉俚通婚,促进民族融合,同时也在私底下多有密语,自然是与冼氏兄妹有关。

  四月中旬,初夏时节,岭南已经是酷暑难耐,高澄终于启程北返。

  虽说大批将士已经提前撤走,都还是有不少部队与高澄同行,作为护卫。

  军中时常有人病倒,但也许是近来远离了美色,小高王身体硬朗了不少,居然在四月下旬健健康康的回了衡州。

  但将来哪怕是要巡视各地,岭南这地方也只能在冬季过来。

  由于病倒了许多将士,高澄在衡州稍住了一段时间,这才于五月上旬启程,班师回朝。

  南陈已经灭亡,江南就得重新布置。

  高澄在归途中下诏,撤销吴州总管府、江州总管府,将吴州一分为二,为吴州与扬州,二州刺史皆为文官出任。

  又将江州一分为二,为江州、闽州,同样以文官出任刺史。

  与此同时,设立荆州总管府、郢州总管府,由段韶、吴明彻出任。

  第四百七十二章 北疆

  高澄通过一系列人事任命,搭建了一道由梁州总管厍狄干、荆州总管段韶、郢州总管吴明彻、湘州总管斛律光、衡州总管高季式组成的,针对蜀地西魏政权的铁幕。

  五名总管各拥重兵,等待来年的统一之战。

  高澄将夺取蜀地的时间定在了明年秋后,灭陈一战,损耗巨大,战后封赏、抚恤更是让国库空虚,需得经历了今年与明年两次收成,才能再度发动倾国之战。

  当然,小规模的战争还是可以支应,比如高澄南征灭陈期间,大将斛律金得到高澄结拜兄弟秃突佳的密报,告知柔然可汗庵罗辰有异心。

  六州大都督,年近七旬的斛律金领万骑奔袭大青山北,在秃突佳的配合下,生擒庵罗辰,押往洛阳等候高澄处置。

  高澄在归途中得知消息,不由感慨万千。

  庵罗辰之女叱地连已经入了宫,为四夫人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萧妙淽之下的嫔妃,与高澄感情甚好。

  不曾想这庵罗辰却不肯安分。

  高澄当然明白,柔然在大青山北喘息了几年,实力有所恢复,庵罗辰这才试图摆脱自己的控制,趁着他南征之际,打算将王庭迁回漠北。

  站在庵罗辰的角度,自然无可厚非,但高澄却不能放任柔然人挣脱束缚。

  等不及回到洛阳,崔澈在途中下诏,废除庵罗辰的汗位,囚于洛阳燕然馆,立其叔父突秃佳为柔然中部可汗。

  小高王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又以屯驻在怀荒镇的铁伐为东部可汗,封游牧在河套的邓叔子为西部可汗。

  将柔然彻底分化成三部,便于控制。

  突秃佳、铁伐、邓叔子三人受封,纷纷遣使入朝,上表以示感激。

  而此时突厥内部也发生了分裂,阿史那土门死后,其长子阿史那科罗即汗位不久,也因病早亡,汗位由其弟阿史那俟斤继承。

  但漠北传来消息,阿史那土门之弟,也就是俟斤的叔父,莫贺咄叶护,在今年早些时候已经率十万之众西征,算是与俟斤分了家。

  高澄当然知道莫贺咄叶护的西征之旅将立下赫赫战功,沿途收服处月、处密、突骑施、葛逻禄、拔悉密等部落,与波斯瓜分厌哒人的领地,他也将凭借战功,被册封为西部可汗,即室点密可汗。

  名义上突厥汗国还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已经分裂成了两股势力。

  莫贺咄叶护带走了突厥十万人,无疑减轻了北疆的军事压力,有柔然三部为缓冲,足以抵御东部突厥的威胁,让高澄放心开启统一战争。

  突秃佳、铁伐、邓叔子三人清楚得很,北齐拿柔然当附庸,但突厥是要彻底吞并他们,使柔然之名,消失于草原。

  就连企图迁回漠北,摆脱北齐的庵罗辰,都没想过与突厥联合,且不说阿那瓌之死,谁也不愿意向昔日的锻奴低下高贵的头颅。

  高澄是在入秋时回到的洛阳城,晋王高孝璋抱了刚满月的长孙前来迎接,秦王高孝瑜脸色不是很好。

  自己出生比长兄晚了几个时辰,想不到儿子也比大侄子晚了几天。

  但好在那大侄子是庶出,自己儿子由正妃所生,是嫡出血脉。

  只是高澄内心对嫡庶并不看重,明面上还是会遵守这一规则,当了天子,若无必要,就不应该主动去打破礼法规则。

  当然,皇位继承人除外。

  高澄见到两个孙儿,也忘了舟车劳顿,一手一个,将他们抱在怀中,仔细打量后,冲崔季舒大声笑道:

  “崔仆射,可有准备饴糖,今日朕要含饴弄孙!”

  不曾想崔季舒居然真的拿出了一盒饴糖,只能说难怪是十七岁就在小高王身边侍奉的人,对他的习性简直是一清二楚。

  回到洛阳,高澄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尚书令的人选。

  尚书令高隆之已经六十三岁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斛律金一般,年近七旬,尚能领兵作战。

  若是高澄没记错,斛律金可是活到了八十岁,在这个三十多岁能称老公的时代,八十岁足称高寿。

  六十三岁的高隆之越发精力不济,终于决定向高澄请辞。

  高澄出言挽留,但高隆之已经决心告老,他这一辈子已经圆满了,受封郡王,被高澄纳入宗室谱牒,更把持尚书省十余年,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位极人臣,堪称高澄麾下文臣第一。

  至少如今的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暂时还不能与之对比。

  高澄见高隆之去意已决,便也准了他的辞呈。

  尚书令倒是早有人选,无非就在崔季舒与崔暹二人之中。

  却又偏偏不好做出抉择,二人都是自己的亲信,垂涎尚书令一职多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不好决断。

  最终还是崔暹主动退却,表面上的原因是崔季舒为其叔父,不愿位居其上,但实际原因却是建春门外那一句‘崔仆射,可有准备饴糖。’

  说到底,作为高澄招募的第一位幕僚,崔季舒相较于其他文臣,也确实与小高王更为亲密,否则也没资格给他拉皮条。

  在崔暹退出后,尚书令的人选再也没了争议,高澄以崔季舒为尚书令,崔暹为左仆射,再加侍中,又以多年辛苦为由,为他升爵一等,封为县公,以作补偿。

  解决了尚书令一职的归属,高澄又为六州大都督斛律金的继任者发愁。

  斛律金到底已经六十九岁了,此前一场奔袭战,险些颠垮了他这把老骨头,见高季式告老,他也有了卸甲之意。

  高澄召来一众亲信商议后,决定不再设六州大都督一职,而以斛律金次子斛律羡为朔州都督,领军屯驻大青山以南,同时负责暗中监视三部柔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中部柔然。

  再另派高岳、刘丰、可朱浑元、慕容俨、尉兴庆等五名将领,分领其余五州都督,驻防北疆,与三部柔然配合,共同抵御突厥侵扰。

  废除六州大都督一职,实在是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留在南方筹备伐蜀之战,高澄在斛律金之后,实在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第四百七十三章 内斗

  前尚书令高隆之的告老去职,并未影响到北齐朝堂的权力运行。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已经不怎么过问尚书省事务,中途还被高澄派去邺城督造行宫,尚书省的事务一直都被左右仆射崔季舒与崔暹分领。

  在崔季舒进位尚书令,崔暹改任左仆射后,高澄又授陈元康右仆射,但这只是尊其位的做法,陈元康的主要工作还是统领听望司内衙,监视国内。

  由于四梁、南陈相继覆灭,高澄回到洛阳后,着手裁撤听望司南衙、北衙,将其重组为外衙。

  命韦孝宽为外衙正使,进驻襄阳,负责自东渗透蜀地门户楚州,李远为副使,由汉中向南渗透。

  伐蜀之战尚需时间积累物资,但初期战备已经展开。

  各种收买、离间、胁迫等手段都在暗中进行。

  此前西魏以关陇之地,与萧梁、柔然联合,尚且不能抗击北齐,如今柔然臣服,为北齐看户之犬,萧梁更是沦为了历史。

  眼瞅着身边一个个盟友倒下,只剩了自己偏安一隅,又恰逢宇文泰这个主心骨去世,西魏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另谋出路。

  如今的局面,即使宇文泰复生尚且回天无力,又何况是能力、威信远逊宇文泰的宇文护。

  宇文护见此局面,与尉迟迥、贺兰祥等人商议后,决定助周公宇文觉篡位建国,封赏群臣,以安人心。

  北齐昭德九年(556年)七月,周公宇文觉在宇文护的扶持下,接受西魏天子元廓的禅让,在成都建国称帝。

  由于宇文泰打着恢复周礼的旗号,而宇文觉又为周公,故而立国号为周,宇文觉自称天王,西魏天子元廓降封宋国公,不久即遭杀害。

  权臣宇文护则进位晋公,又在内部为众人加官进爵,企图凝聚人心。

  可国势危急之际,君臣之间却起了冲突。

  宇文觉虽进位天子,但军政大权依然牢牢把持在晋公宇文护的手中。

  时年十五岁的宇文觉不愿大权旁落,于是展开了与宇文护的权力斗争,他拉拢了昔日首倡拥立宇文泰的赵贵,与宇文泰的童年玩伴独孤信等人。

  但宇文护有尉迟迥、贺兰祥等人的支持,这些人掌握京畿武装,其中尉迟迥为领军将军,掌管禁军。

  九月,南周的权力斗争终于见了血,西魏、南周八柱国之一,东魏、北齐名将赵贵与独孤信计划袭杀宇文护,但行事不密,被宇文盛告发。

  赵贵即遭杀害,而独孤信也被赐死家宅。

  这二人的死,无疑使本就人心涣散的南周内部,更是离心离德。

  宇文护与南周天王宇文觉的矛盾也越发尖锐,几乎到了有你没我的境地,北齐昭德九年年末,宇文觉身边亲信乙弗凤与他商议,由宇文觉设御宴招待群臣,趁机诛杀宇文护。

  只可惜又是行事不密,遭张光洛告密,宇文护于是与两位表弟贺兰祥、尉迟迥商议对策,贺兰祥首倡废帝,杀其同党,尉迟迥附议。

  宇文护便以尉迟迥诱杀乙弗凤,命贺兰祥入宫逼迫天子。

  由于京畿周边军事力量都在宇文护的掌控之中,南周天王宇文觉无力反抗,被迫禅位于长兄宇文毓,宇文觉被降为略阳公,一众党羽惨遭宇文护杀害。

  北齐昭德十年(557年),正月,被废仅一个月的宇文觉亦为宇文护所杀,此时距离宇文泰病逝尚且不到一年时间。

  “齐主有吞并之心,早晚犯我边境,正应齐心协力,共御外患,却内斗不休,晋公以臣废主,扶持新君,又弑旧主,置先主遗命于不顾,如今新君年岁更长于废帝,只怕君臣之间,又有一番争斗,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密室之中,梁国公侯莫陈崇与唐国公李昞感慨道。

  随着李虎、元欣、宇文泰三人相继病逝,李弼降齐,于谨为高澄所杀,赵贵、独孤信为宇文护所杀,侯莫陈崇成了当年西魏八柱国中硕果仅存之人。

  今日他找上唐国公李昞,也并非是随便找了个人诉说心中苦闷。

  李昞为李虎之子,由于宇文泰改麾下文武为鲜卑姓,故而被赐姓大野,又名大野昞。

  早些时候李虎病故,宇文氏建周后,追封李虎为唐国公,由第三子李昞袭爵。

  李虎长子李延伯仕于东魏、北齐,次子李真早年战死,爵位才能落在李昞头上。

  不仅是世家大族玩两面下注,这不知是赵郡破落户出身,还是出自高车乞伏李部,当然,也有可能如他们后人所说出自陇西李氏的大野家,也是做了两手准备。

  侯莫陈崇找上李昞还有一个原因,其妻是独孤信第四女,作为独孤信的女婿,李昞虽然没被殃及,却也遭了宇文护的排挤。

  李昞不敢轻信侯莫陈崇,一时没有接下话茬,只顾着吃酒,直到侯莫陈崇问道:

  “明泽(李昞字明泽)莫非还未收到延伯来信?”

  李昞吓得连筷子都没抓稳。

  “梁公何故作此语,兄长侍奉高氏,家父震怒,早已与他断绝父子恩义,昞亦不曾与他再有往来!”

  侯莫陈崇却笑道:

  “明泽何必瞒我,你兄长那封家信,还是经我之手送去的。”

  李昞不敢置信,他喃喃道:

  “此事当真?”

  侯莫陈崇笑容更盛:

  “自然是诈你。”

  侯莫陈崇是与北齐暗中有联络,无论是韦孝宽,还是李远,都曾仕西魏,在南周多有人脉,这才能够轻易与他们搭上线。

  但也不可能真的经由侯莫陈崇去联系李昞,毕竟谁又知道这侯莫陈崇是真心还是假意。

  李昞虽年轻,资历浅,但其父李虎怎么说也是八柱国之一,自有部众。

  此前宇文泰改革兵制,将麾下精兵分为六部,由李虎、于谨、赵贵、侯莫陈崇、李弼、独孤信六人奋领吧,又为他们麾下将士改姓,与主将同姓。

  李虎死后,李昞便统御大野部,也是手握兵权之人。

  侯莫陈崇清楚李昞长兄李延伯就在北齐为官,韦孝宽、李远等人不可能不利用起这层关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改变

  李昞年轻稚嫩,经历太少,轻易被侯莫陈崇诈出了其兄李延伯私底下与他有书信往来之事。

  但好在看侯莫陈崇也不似要告发的模样,到底是安下心来。

  窗户纸已经捅穿,二人便不再打马虎眼,约定从此互相传递消息,结为暗盟,将来北齐伐蜀,共迎齐主。

  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君臣相互争斗,妥妥的亡国之兆,另谋出路之人绝不仅是李昞与侯莫陈崇。

  北齐与南周,说是怀朔集团与武川集团,但北齐也没少了武川之人出仕,如斛律羌举、贺拔允诸子等。

  当年高欢逼死贺拔允,却妥善安置其子,将他们送往洛阳与自己的儿子们一同进学,如今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早已成年,相继出仕,或在朝堂任职,或外任郡县。

  没错,经过这么多年的敌对,怀朔鲜卑与武川鲜卑多少都结下了一点仇恨,但这并非化不开的死仇,尤其是高澄以心胸宽广著称。

  早三十年,大家伙都还在河北相约起义,共同反抗北魏的统治。

  高欢在信都建义时也曾对麾下六镇鲜卑说道:

  ‘你我皆为异乡之客,本情同一家。’

  而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宇文泰放归东魏降卒,也是不愿屠戮乡党。

  如今众人眼看着南周这艘破船即将沉默,各谋退路,也不怕高澄不愿接纳他们。

  无数投诚的书信寄往汉中、襄阳,又被韦孝宽与李远二人送往洛阳呈给高澄。

  高澄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终于明白,兴许这一场伐周并不需要发动一场倾国大战。

  眼下南周人心涣散,就像一栋破房子,只需要狠狠踹上一脚,它就会轰然倒塌。

  于是高澄果断调整战略,命荆州总管段韶移镇汉中,为梁州总管,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以厍狄干、吴明彻为其副职。

  又以斛律光为荆州总管,都督荆、郢、衡、湘四州诸军事,以高季式、侯景为其副职。

  不去等明年秋收再发动倾国大战,而是就在这昭德十年(557年)的秋收后。

  高澄计划以段韶为北面行军元帅,征发梁、雍、秦三州战兵、州郡兵共计十万,以斛律光为南面行军元帅,征发荆、郢、衡、湘四州战兵、州郡兵又十万,共计二十万大军,两路伐周。

  这二十万大军可比不得此前灭陈之战,那可是全由战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考虑到伐蜀可能免不了攻坚,高澄这才掺杂了大量州郡兵。

  一支大部分由州郡兵组成的伐周大军,哪怕人数达到二十万,对于北齐来说也确实算不得倾国大战。

  甚至都没有完全动员梁、雍、秦、荆、郢、衡、湘七州的军事潜力,尤其是雍、秦二州,在高澄的计划中仍然留存了可观的军队防御吐谷浑、突厥。

  吐谷浑这些年倒没什么动作,但高澄并不能确定他们会一直乖巧下去,总得防备一手,免得他们趁关陇空虚,东出劫掠。

  此时距离秋收尚有一段距离,韦孝宽、李远加紧了与内应们的联系,而高季式、封子绘等人也在抓紧时间做着战前准备。

  与此同时,南周的君臣内斗并没有因为十六岁的宇文觉被废、被杀而停止。

  继承皇位的宇文毓为宇文泰的长子,如今二十四岁,他并非昏聩之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应该并力同心,但宇文护的存在让他感觉如芒刺在背。

  尤其是在目睹了三弟宇文觉被其杀害,更是不愿再做傀儡。

  参照高澄过往的做派,自己落在他手上或许还能活命,毕竟高澄并未难为元善见、萧纲、萧纶等人,甚至放过了陈霸先的家小。

  但甘心给堂兄宇文护当傀儡,只怕早晚要被他害了性命。

  兴许是宁予外敌,不予家贼的心理影响,毕竟外敌或许还能保他性命。

  宇文毓丝毫不顾及局势,在朝中与宇文护争权。

  此前宇文护行废立之事,杀害宇文觉,就已经引起了许多的不满,这一次他没敢照猫画虎,真要是连着废黜两名君主,指不定得生出什么乱子。

  但宇文护也不愿交出权柄,他要真的愿意放弃,又哪会违背宇文泰临终之言。

  既然行了弑主之事,更担心宇文毓秋后算账,为弟报仇。

  宇文毓与宇文护枉顾国事,内斗不休,也让大部分南周文武泯灭了最后一点心气。

  昭德十年(557年)九月十二,秋收刚过,高澄立即颁布伐周檄文,下诏伐周,以段韶、斛律光各领十万大军,分两路伐周。

  命二人自行征召民夫,又将梁、雍、秦三州税粮发往汉中,荆、郢、衡、湘四州税粮发往夷陵,以供应军需。

  檄文发往蜀地,北齐大军未至,南周就已经是叛乱四起。

  最先举起义旗的是统率六军之一侯莫陈部的梁国公侯莫陈崇,他与同镇楚州,统御六军之一大野部的唐国公李昞据楚州反叛,打开了北齐由夷陵入蜀的通道。

  南面行军元帅斛律光立即派遣大将薛孤延为先锋,开赴楚州,同时为侯莫陈崇、李昞送上了高澄早已准备好的册封诏书。

  高澄拜侯莫陈崇为益州刺史,封荥阳郡公,又拜李昞为楚州刺史,亦授郡公爵位,为陇西郡公。

  当然,这都只是临时任命,为千里马骨,等战后高澄自然是要将侯莫陈崇、李昞等降人征召入朝。

  既然降了齐,受了官爵,就得为之出力,待斛律光麾下大军陆续集结,屯驻楚州以后,侯莫陈崇与李昞各率部曲为先锋,向西挺近。

  相比较有侯莫陈崇、李昞投诚,进展顺利的斛律光,北面行军元帅段韶可要艰难得多。

  蜀道艰险,虽然偶有献关投诚的将领,却也少不了冥顽不灵之辈,据险坚守。

  眼见齐军入侵,境内叛乱频发,宇文护立即招来尉迟迥、贺兰祥等人商议,最终决定由贺兰祥严守北面关隘,再由尉迟迥领军向东,迎击侯莫陈崇、李昞,先行击溃东面来犯之敌。

  第四百七十五章 隆山

  侯莫陈崇也是一员宿将,他十五岁跟从贺拔岳征讨葛荣,十七岁随其入关,为贺拔岳麾下先锋大将,曾单骑冲入万军之中,生擒贼首万俟丑奴。

  曾经武川将领之中年龄最小之人,如今也年过四旬。

  与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说是两代人,其实也只相差两岁。

  侯莫陈崇当然知道斛律光以他与李昞为先锋,驱使他们西进,自然是没安好心。

  但如今木已成舟,为了将来在高齐一朝的地位,也只得奋勇拼杀,为子孙拼出一份富贵。

  有鉴于侯莫陈崇过往的彪炳战绩,李昞甘为副将。

  遵照斛律光的指示,侯莫陈崇效仿桓温伐蜀,溯江而上,一路遇城不攻,遇敌不打,目的只有一个,轻兵疾进,直插成都,引得蜀地震恐,激起更多人的反叛。

  至于被侯莫陈崇抛在身后的城池、敌军,全由斛律光逐步蚕食。

  斛律光这一战略也迅速起到效果,眼见齐军来势汹汹,在侯莫陈崇与李昞之后,又一名武川籍的重要将领据城反叛,此人便是利州(四川广元)刺史达奚武。

  达奚武年轻时勇猛无畏,曾在高欢第一次西征时,只带两名骑兵冒险摸入高欢大营,将其营中打探得一清二楚。

  可年过五旬的他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锐气,原时空中,他三次东出,一次接应司马消难,两次伐齐,都是一有挫折,便嚷嚷着要退兵。

  如今南周大势已去,又有侯莫陈崇、李昞为榜样,达奚武也开始为自己考虑起来。

  有达奚武放开道路,最为欣喜的便是从汉中沿金牛道南下的段韶。

  北面门户为之大开,段韶大军得以长驱直入,畅通无阻的通过剑门天险。

  段韶留下部分将士扼守关隘,命达奚武随他一同南征,他也不敢将后路交给一个降将来镇守。

  而受命总领北面防御的贺兰祥,此时才刚刚越过鹿头关(四川德阳鹿头山)。

  然而噩耗接踵而至,不久贺兰祥又得知潼川郡(今四川绵阳)守将杨忠反叛。

  贺兰祥惊恐不已,不敢继续向北,只得匆匆退回成都,再作计较。

  对于杨忠来说,就连那些武川鲜卑人都开始另谋出路,自己一个山东寒族出身之人又何苦为了这南周殉国。

  当然,更重要的是独孤信之死,也让曾为独孤信部将的杨忠忧心忡忡。

  杨忠与独孤信关系亲密,其年仅十七岁的长子杨坚便迎娶了独孤信第七女独孤伽罗。

  二人在主从情谊以外,更多了一份姻亲关系。

  这让杨忠不得不担心宇文护对自己动手,如今北齐伐周,达奚武以利州倒戈,也是促使杨忠做下这一决定的原因。

  贺兰祥星夜兼程赶回成都,向宇文护通报消息。

  宇文护并不长于军事,却也知道,再不打一场胜仗安定人心,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侯莫陈崇等人,另谋出路。

  如今眼看侯莫陈崇轻兵疾进,宇文护急忙遣使催促尉迟迥,与之会战。

  而此时的尉迟迥,也并非与杨坚争权时的老迈昏聩,四十二岁的他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

  在得知侯莫陈崇沿外水道进军以后,尉迟迥屯兵于隆山县(四川眉山)以逸待劳。

  昭德十年(557年)十月十七,侯莫陈崇引军抵达隆山县,与尉迟迥相距二十里扎营。

  侯莫陈崇本打算安营固守,等待斛律光领军汇合,故而尉迟迥连日约战,他都不做回应,固守不出。

  直到十月二十,斛律光的使者来到侯莫陈崇军中。

  当夜,侯莫陈崇派遣骑士与尉迟迥约定梁军明日决战。

  翌日,岷江东岸,两军对垒,旗帜森然。

  “侯莫陈崇,背主之贼,你甘为高氏鹰犬,就不怕后人耻笑!”

  尉迟迥来到阵前,大声叱骂侯莫陈崇反叛。

  侯莫陈崇见尉迟迥要打嘴炮,却也不惧,他大喝道:

  “宇文丞相临终之际,嘱托你等扶持幼主,如今幼主又何在!弑主之贼,竟也敢狺狺狂吠!”

  尉迟迥狡辩道:

  “宇文觉受奸人挑拨,欲加害晋公,我等助晋公废昏立明,罢幼主而迎长君,自是一心为国,岂容你来诬陷!”

  侯莫陈崇自是反唇相讥,直言宇文护狼子野心,双方一番口腔体操后,这才开始了兵马调动。

  最先开始的依旧是骑兵的游斗,而步卒也在维持着队列稳步前进,扬起无数灰尘。

  双方步兵方阵短兵相接,杀伐之声直冲云霄。

  斛律光领了一万骑隐藏在山谷之中,冷眼旁观这场南周六军之间的厮杀。

  眼见场中厮杀惨烈,同行的侯景说道:

  “可以下场了。”

  斛律光却摇头道:

  “不急,再等等。”

  侯景看了斛律光一眼,保持了沉默。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侯莫陈崇麾下骑卒,他们寡不敌众,不得已向后脱离。

  而尉迟迥麾下骑卒也不追击,而是调转马头从后方向侯莫陈崇的步兵方阵发起攻击。

  侯莫陈崇本就在人数上出于劣势,如今又腹背受敌,一时间阵脚大乱。

  “那斛律光的大军究竟在哪!莫非他存心要置我等于死地!”

  李昞怒骂道。

  侯莫陈崇从军近三十年,无需李昞提醒,也能看清战场上的局势。

  若斛律光再不出现,完全可以预料到战局的发展,必然是以侯莫陈部与大野部的溃败而告终。

  山谷中,侯景又问道:

  “还要再等吗?”

  斛律光面色平静道:

  “再等等。”

  侯景又止住了声,斛律光是少有能被他高度认可的将领。

  如彭乐、高敖曹,在侯景眼中也只是猪突猛进之将,有勇无谋。

  若是南面行军主帅换了别人,以侯景的性格,哪肯居于人下。

  其实斛律光心中所想,侯景也能猜个大概,无非是等侯莫陈崇麾下大军溃散,尉迟迥追击,乱了阵型以后,再伺机杀出。

  在平坦地区,失去了阵型的步卒根本无力面对骑兵的冲击力。

  场中的战斗已经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侯莫陈崇眼见尉迟迥军的先锋都快杀到了眼前,也终于坚持不住,与李昞各自领了亲骑撤出战斗。

  麾下将士见了主将退走,更是一哄而散,全无斗志。

  尉迟迥见状,急令大军追击,试图拿了侯莫陈崇与李昞的人头震慑宵小。

  斛律光看到追击溃兵的尉迟迥部失了阵型,这才与侯景笑道:

  “时候到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战降

  眼见隆山大战胜局已定,尉迟迥分散将士搜捕溃卒,自己领军追杀侯莫陈崇、李昞,誓取二人首级。

  侯莫陈崇、李昞眼见追兵越来越近,而身边的轻骑却越来越少,在心底痛骂斛律光之余,也只能策马疾奔。

  落到尉迟迥的手中,哪有他们二人的活路。

  双方一追一逃,早就不再顾忌阵型,然而随着山间一声锋镝,顷刻间,万骑奔腾,声势有如响雷,惊得尉迟迥脸色惨败。

  “该死!有伏兵!”

  话音刚落,前方山谷扬起漫天灰尘,顷刻间,一股黑色洪流冲刺而出,只见旌旗蔽空,浩浩荡荡而来,气势如虹。

  “结阵!快结阵!”

  尉迟迥大声呼喊,但其麾下将士追捕溃卒,早就分散开来,如何能够轻易聚集。

  胜负的天平发生逆转,相较于面如死灰的尉迟迥,侯莫陈崇与李昞则是大喜过望,他们也顾不得大骂斛律光阴损,赶忙散开,为北齐骑卒让开道路。

  尉迟迥看着身边仅剩的三千余骑,此前与侯莫陈崇部骑卒追逐、游斗,南周骑卒尽皆疲惫不堪,而步卒更是不成阵型。

  他心知,此时后撤,被齐军尾随追逐,根本就没有机会给他集结部众,若是此战败了,本就是人心惶惶的南周,只怕立刻会分崩离析。

  尉迟迥一咬牙,决定死中求活,他大声鼓舞士气,领着三千骑卒向奔涌而来的齐军发起冲锋。

  齐军以逸待劳,尉迟迥清楚单凭三千疲惫之士,并不能扭转战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斛律光的身影,欲力挽狂澜,需得万军从中斩敌将首级,只要主将身死,齐军必然溃散。

  两股洪流交汇,顷刻间,无数骑士落马,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乱军之中,尉迟迥终于望见了指挥军士奋勇厮杀的斛律光,他领着数十骑向斛律光冲去,马槊挥舞,连杀斛律光数名亲卫,抬头大喝道:

  “斛律小贼!速来受死!”

  然而他却看到斛律光早已经取下了长弓,屏息搭箭。

  尉迟迥话音刚落,斛律光也松开了弓弦,羽箭破空,这般近的距离尉迟迥根本就躲闪不开,一箭正中其右胸。

  斛律光高声喊道:

  “尉迟迥已死!余众何不速降!”

  呐喊之余,也不耽误他将第二箭射出。

  由于此前的呐喊吸引了众人注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斛律光第二箭正中尉迟迥的面门,将他射落马下。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南周骑士见主将落马,军心彻底涣散,不敢再与齐军交战,部分人弃甲而降,也有许多骑士向成都方向奔逃。

  斛律光也顾不得检查尉迟迥的生死,与侯景分领兵马,命侯景冲散尚未集结的南周步卒,自己则领其余人马追逐南周骑兵。

  此前侯莫陈崇等人被追的有多狼狈,此时角色互换,南周骑卒更是不堪。

  纵使他们丢盔弃甲,以减轻重量,但胯下的战马早已经脱了立,斛律光一连追出十余里,沿途望见大量口吐白沫,累倒在地的周军马匹。

  斛律光俘斩八百余人,这才班师,汇同侯景一并收纳北周降卒。

  北齐善待俘虏,那也是有口皆碑的事情,也就斛律光攻汉中时,驱使降卒强攻堡垒,但也从未有过杀俘行为。

  而此前高澄在讨周檄文中,也向周军将士承诺,降者不杀,战后放归家园。

  故而眼见骑卒被齐军击溃,大量周军步卒也没有往山林奔逃,而是就地放下武器,向齐军投降。

  与此同时,侯莫陈崇、李昞也重新集结了部曲,但清点之后,居然只剩了两千余人,余众或死或逃,可谓损失惨重。

  当二人带了残部与斛律光汇合,斛律光派遣一名亲卫割下尉迟迥的首级,将它挑在马槊上,奔往隆山县城。

  斛律光这才想起来要宽慰侯莫陈崇、李昞:

  “此战你二人诱敌有功,我自会禀明天子。”

  别看侯莫陈崇、李昞在心底把斛律光恨得要死,却不敢表露分毫,连声称谢。

  经隆山一战,侯莫陈崇、李昞用部众死伤无数的代价,也初步赢得了斛律光的信任。

  隆山县城城楼,县令望见挑着尉迟迥首级的北齐骑卒在城下耀武扬威,惊恐不已,赶忙命人开城请降。

  斛律光留两千骑卒给侯景,由他与侯莫陈崇、李昞二人共同在隆山县看守降卒,等待吴明彻领步卒前来汇合。

  自己则率八千骑北上,直驱成都。

  听闻前线败绩,南周君臣无不震恐,有人言降,有人主张尽起城中丁壮,奋力一搏,更有人建议天子巡狩,暂且逃离成都,再作计较。

  宇文护如今彻底慌了神,北面防线几乎土崩瓦解,段韶一路招降纳叛。

  而南面,斛律光更是长驱直入,不等他做出决定,昭德十年(557年)十月二十八,斛律光亲领八千骑卒为先锋,抵达成都城下。

  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弃家逃亡,斛律光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放任他们逃入城中。

  在斛律光看来,这些老弱根本济不得什么事,入城反而会消耗城中粮食。

  他并不急于攻城,在北齐就没有骑兵下马攻城的先例,斛律光派遣一名降卒将尉迟迥的首级送入城中,以恐吓南周君臣。

  随即又将劝降信射入城中,便在城外安下营寨,一面等待吴明彻领步卒前来汇合,一面也给时间让南周君臣做出选择。

  成都,宫城。

  南周天子宇文毓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臣纷纷进言请降:

  “如今城中兵微将寡,难以御敌,齐主又有宽仁之名,不如降之。”

  而独掌大权的宇文护却是一言不发。

  宫中禁卫已然掌控在他的手中,大事仍需宇文护来决断。

  此前宇文毓数次问计于宇文护,而宇文护却束手无策,宇文毓欲降,宇文护却又不许。

  细究宇文护之意,无非是希望高澄能承诺他一份富贵,正在待价而沽。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宇文泰第四子,时年十五岁的宇文邕悄摸靠近了宇文护,亮起藏在袖中的匕首,在众人惊愕之中,从宇文护的后背狠狠刺入。

  第四百七十七章 献城归降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就连宇文护的党羽都没有反应过来。

  宇文护一声惨叫,随着宇文邕将短刀抽出,鲜血从宇文护的后背溅射而出。

  然而宇文邕并不罢手,一连捅了三四下,宇文护当场气绝。

  不只是群臣惊愕,就连身为天子的宇文毓也没想到四弟会突然发难。

  宇文邕举着短刀,扫视群臣,说道:

  “我与宇文护有杀兄之仇,如今齐军兵临城下,国势再难挽回,众臣皆言降,独宇文护为一己之私,欲令满城流血,我杀他,既是死仇,也为保全成都百姓!”

  贺兰祥眼见宇文护被杀,惊恐不已,可不等他逃出大殿,已经被反应过来的大臣们堵在了殿内,只得束手就擒。

  若是让他逃了,调集禁军,只怕今日之事会再生波澜。

  宇文毓见四弟诛杀了权臣,赶紧将宇文护一系将领调离禁军,派自己的亲信接手,一场针对宇文护党羽的屠戮随即在成都城内展开。

  当天,宇文邕自请出城与斛律光商谈投降事宜,宇文毓将他送出宫城,执手道:

  “阖族性命,皆托付于四弟。”

  宇文邕出城后,直奔齐军大营,被齐军哨骑拦截。

  “我乃大周天子之弟,今日是来见你家元帅!”

  哨骑不敢怠慢,赶紧带了宇文邕来到大营外,寻人代为通禀。

  斛律光得知成都有人求见,自称是天子之弟,当即召集千名骑卒列阵于帅帐之外,再命人将宇文邕送来。

  两侧是披甲执刃,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北齐骑士,宇文邕从中间通行,却面不改色,这让斛律光大为诧异。

  他这般安排就是听说来使是名少年,打算以军容恐吓。

  斛律光正色道:

  “来使可通姓名。”

  宇文邕行礼道:

  “武川宇文邕拜见斛律元帅。”

  作为伐周元帅,斛律光对南周情况多有了解,自然知晓宇文邕的身份,对于他的来意也猜到了几分:

  “城中无人?为何遣你为使。”

  “事关宗族存亡,不敢假手于人,邕虽年少,又怎能推卸。”

  宇文邕的回答让斛律光眼前一亮,不敢再轻视眼前的少年,他打起了精神,问道:

  “你今日前来,是为降,或为战。”

  宇文邕肃容道:

  “城中尚有民众数十万,可堪一战,然吾兄不愿殃及百姓,遣邕而来,正是与元帅相商,若宇文氏举城而降,又传诏蜀南等地,使之归附大齐,齐主又将如何安置我等。”

  斛律光笑道:

  “至尊宽仁,其德著于四海,更善待亡国之君,与其宗族无犯,海内共知。

  “前魏元善见若置之于南朝,岂能保存性命,然其禅位十年,得至尊厚遇,常有赏赐,亦能在县中自由出行。

  “其子元怀仁,更在朝中为官,为礼部郎中。

  “此前至尊有言,宇文氏若心存百姓,少生杀孽,愿善待之。”

  说罢,斛律光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宇文邕。

  宇文邕并不识得笔迹,但‘吾侄敬启’四个字,却也让他猜到了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正是被高澄纳入后宫的宇文小姑,也就是宇文泰的幼妹,宇文毓、宇文邕的姑姑。

  “尽管拆开看罢。”

  斛律光提醒道。

  宇文邕当着斛律光的面将信拆开,默读信中所写。

  宇文小姑信誓旦旦,声称高澄虽然会将他们迁徙至洛阳,但绝不会加害他们,待将来大齐在蜀地的统治稳固,便不会再限制宇文氏的自由,甚至准许他们出仕。

  姑母所言,宇文邕自然是信的,斛律光说得没错,高澄确实善待亡国之君,哪怕是萧纶都未曾加害。

  不只是北齐在南周有细作,南周也派了探子在北齐活动。

  宇文邕重新将信装好:

  “此事邕不敢自专,当回禀兄长,再作计较。”

  斛律光也没指望宇文邕自己能够做主,命人将他送回城下,便又等候起了消息。

  宇文邕回到城中,立即去见其兄宇文毓,将姑母来信示之。

  宇文毓看后,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家事解决了,接下来的自然是公事,宇文毓又跑了一趟齐营。

  斛律光承诺不会劫掠城中百姓,保障宇文氏与城中大臣的生命财产安全,宇文毓这才与斛律光约定明日开城,向北齐投降。

  当段韶好不容易赶到成都城下,正巧望见了斛律光正主持受降仪式,南周天子宇文毓牵羊出城,百官尾随其后。

  被斛律光夺了灭周之功,这让段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气得他拔刀,疯狂劈砍身边的大石头,直到钢刀卷了刃,这才罢休。

  好在二人虽然存在竞争关系,但私交不俗,并不会出现三国时期,魏国灭蜀,二士争功,自相残杀的场面。

  只是高季式在一旁感慨:

  “若我为北面元帅,怎会落于人后。”

  又把段韶气得够呛。

  当天,段韶与斛律光一同进入成都,一如之前的承诺,与民、与官秋毫无犯。

  宇文氏一族尽皆被送往洛阳安置,其中就包括了宇文护的妻妾,只是宇文护诸子却在献城前就已经被杀绝了。

  “不杀他们,难道等着他们将来为父报仇吗!”

  当日,宇文邕一声大喝,惊醒了犹豫不决的宇文毓。

  斛律光一面向洛阳报捷,一面自己领军镇守成都,不与段韶争夺蜀南之功。

  蜀南本就多有守将叛乱归附北齐,又得宇文毓诏书说服忠贞之人归降,段韶几乎兵不血刃,便将蜀南、云贵高原等地尽数收归北齐版图,再无割据势力。

  普泰元年(531年)六月,高欢自信都举兵,先灭尔朱氏,再杀贺拔岳,北击稽胡刘蠡升,先有西征大败于沙苑之耻,而后收复关陇,远逐宇文泰。

  太昌九年(540年)年末,高澄接过其父权柄,于北魏太昌十六年、北齐昭德元年(547年)称帝建齐,至昭德十年(557年)宇文氏归降。

  高家父子相继,历时27年,终于使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分崩离析246年的华夏大地重归一统。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大结局

  昭德十年(557年)十二月二十日,洛阳城降下一场大雪。

  一名自南境而来的骑卒高举一支竹竿,露布报捷,正穿越风雪,飞奔而来。

  “宇文归降!伐周大捷!”

  骑卒的呼喊声传扬开来,守备城门的戍卒赶紧驱散行人让开道路。

  经四夷馆、永桥市集过宜阳门,报捷的骑卒由铜驼街直奔宫城,沿途高喊着伐蜀大捷,洛阳百姓奔走相告,就连正在铜驼街两侧衙署办公的官吏们,听得府外动静,也纷纷涌出了门。

  “终于结束了这乱世!”

  “我等快进宫向圣人祝贺!”

  北齐诸亲王以及中书令杨愔、尚书令崔季舒、左仆射崔暹、右仆射陈元康四名重臣领着文官往宫城外求见。

  永昌郡王高敖曹、陈留郡王彭乐、燕郡王慕容绍宗、扶风郡王可朱浑元等一干退居二线,在家颐养天年的将领也走上了街道,去往阊阖门面圣。

  战前,高澄可谓信心十足,在他看来,统一是早晚的事,一次伐周失败,便来两次、三次、四次,只要不是与杨广三征高句丽一般举倾国之力,劳民伤财,他都输得起,而南周只要输一次,那便是亡国。

  但真正得知伐蜀大捷,宇文氏归降,高澄仍是喜出望外,自公元531年他参与高欢谋划,为父奔走,往河北联络士族,已经是第二十七个年头。

  曾经的小高王,如今也是三十七岁的高龄,与群臣时常以老公自称。

  只不过并没有大臣来摸他胡须,感慨:

  ‘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除了第五子高孝琮性情顽劣,其余四个儿子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各居一部,在政务上多有建树,能力也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可,只是夺嫡太过凶险,没有高澄表态,众人也不敢表露倾向。

  高澄最先是接受妃嫔们的祝贺,就连母亲娄昭君也破例来了明光殿。

  这是娄昭君十年来第一次来到明光殿。

  娄昭君已经五十七岁了,走路都得拄拐,高澄走下殿,心中感慨良多。

  何时起,母亲竟然变得这般苍老了。

  高澄还记得二十七年前,自己将往河北,娄昭君为他梳头。

  ‘吾孰与晋州高公美?’

  ‘君甚美,高公何能及也。’

  那时的娄昭君才满三十,一颦一笑都在散发着魅力。

  明光殿内,高澄看着佝偻的娄昭君,动容道:

  “母亲!”

  娄昭君闻言一愣,这一声称呼自从步落稽(高湛)蹊跷而亡,与高澄母子决裂后,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听他唤起。

  顷刻间,娄昭君老泪纵横,她回忆起了在怀朔镇的时光,那时高欢四处结交豪杰,从不着家,只有她与高澄相依为命,后来才又添了大姐儿。

  “阿惠。”

  娄昭君颤抖着伸出了手,呼唤高澄的乳名。

  高澄紧紧握住娄昭君的手,轻声道:

  “母亲,孩儿在!”

  娄昭君恳求道:

  “阿惠,让大姐儿回洛阳吧,老身只怕时候不长了,想再见见她。”

  “好!母亲放心,孩儿这就派人去将大姐儿一家接来洛阳。”

  安抚了娄昭君,高澄将目光扫过前来祝贺的妃嫔。

  四名夫人在最前列,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以及萧妙淽。

  尔朱英娥已经年过四旬,虽然涂抹了许多胭脂水粉,却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宋氏同样的年纪,却要显得年轻许多,或许是年轻时候不曾与尔朱英娥一般习练骑射,风吹日晒。

  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已然如初见时那般迷人。

  元仲华三十出头,越发雍容,高澄却始终记得她与自己成婚时的少女模样,那时的她悄悄移开团扇,偷偷冲着自己笑,还带了一丝羞涩。

  高澄将视线移向后方,他最先看到的是元明月。

  元明月是高澄后宫之中,最为年长之人,时年五十岁的她早就没了二十七年前的绝世容貌,那时刚刚守寡的她,号称洛阳第一美人,引得元修、封隆之、孙腾三人争抢,最终被高澄纳入府中。

  美人迟暮,高澄偶尔还是会在她房中住上一宿,却也只是单纯的歇息。

  小尔朱氏站在元明月的身旁冲着高澄微笑,与她初见时,这还是个小辣椒,脾气冲得很,只是没想到生下了次女以后,反倒性格温顺起来了。

  高澄的目光随后扫过元静仪、元玉仪姐妹,李祖娥、李祖猗,李昌仪、卢氏、宇文小姑等人。

  这些都是他在做渤海王世子、当齐王时的妻妾。

  如尔朱英娥、小尔朱、宋氏、元明月、元仲华五人陪伴了他二十五六年,其余人也与她携手走过了十余年,这份感情是后来者们不能比拟的。

  高澄携一众妃嫔来到阊阖门城楼接受官员、百姓与四夷的祝贺。

  他破天荒的下诏,在洛阳开设百戏,与民同乐,十日不禁夜市。

  随即又出阊阖门,领着文武百官往太庙告慰其父高欢。

  百官都恭候在外,就连高澄的儿子们也不许入内。

  昏暗的庙堂内,高澄望着一座座灵位上熟悉的名字:娄昭、段荣、孙腾、蔡俊……

  心中感慨万千。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父亲高欢的灵位上,高澄骄傲道:

  “父亲,我做到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