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重生北魏末年【完结】>第二百章 盐场盐兵

  “不能熔呀!对佛祖不敬,这是要遭天谴的!”

  “佛祖再是慈悲心肠,也容不得你们这般欺辱!”

  建春门附近,运送佛像的士卒被一群信徒阻拦。

  士卒们面面相觑,因信徒们的恐吓,多有退缩。

  原来高澄所发行的大将军五铢钱凭着它足重的特点,大受民众欢迎,因在市集悬秤称量,被称为悬秤五铢。

  高澄也随之命主管铸币厂的亲信扩大生产,但问题也随之出现:原材料铜的储量严重不足。

  高澄虽然已经在各地回收旧币与劣币,予以熔铸,但一时之间也不能马上运抵洛阳。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佛教。

  一座座被刮了金漆,暗淡无光的佛像被搬出寺庙,要运往城外熔铸新币。

  这样的强盗行径也激怒了狂热的信徒,他们不敢冲击渤海王府与中书省府衙,选择了拦道阻挡运输队伍出城。

  负责押运的是新近调入亲信都的薛虎儿,眼看兄弟们因担心佛祖震怒而畏缩,薛虎儿高呼道:

  “佛祖之怒,何如大将军之怒!”

  一语震慑众人,让场面安静下来。

  身后有人打马飞奔而来,正是高澄爱将高季式。

  原来高澄已经从监控洛阳的听望司得到消息,有佛教徒在串联,试图阻止他熔铸佛像。

  领命而来的高季式立马大喝道:

  “大将军铸新钱非为私欲,实乃造福天下万民,佛祖曾割肉喂鹰,血肉能舍,铜像又有何惜!待禽兽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众人闻言,若有所悟,这才纷纷散去,押运队伍得以出城。

  这番话还真不是高澄教的,他只是与高季式讲了一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高季式人虽憨直,没读过什么书,但他其实内秀,知道许多大道理,称得上深明大义。

  只不过这份大义里面不包含对元氏的忠诚。

  在高澄强盗性的洗劫下,洛阳一千三百寺不止丢了田产钱粮以及僧侣、寺庙,最后连佛像也没守住,算是被他抢了个精光。

  但小高王的胃口不只是洛阳,天下各州县被废除的寺庙,其佛像通通耗时耗力被送往洛阳城。

  高澄宁愿多增花销,也不愿给地方铸币权。

  连地方州县都没有铸币权,更何况是个人私铸。

  享有宽仁之名的高澄对待私铸钱币者,无论是否足重,是否掺杂杂质,高澄一律用采取杀头的手段,警示世人。

  而家眷也多获牵连,高澄的逻辑很简单,对方铸私币牟利,这些家眷也是这一利益的享受者,凭什么能够幸免。

  虽不至于一并处死,但在充没为奴为婢的同时,也规定五服之内尽皆不许参加科考。

  这一项措施,当即就把私铸钱币的最大群体,士家大族给唬住了。

  不能科考为官无异于断他们的根,与之相比,铸币牟利都显得无足轻重。

  争相约束族中子弟,不许他们再涉及这一行业,与高澄抢食。

  虽然高澄近期打掉的都只是一些小的私人作坊,但谁又知道他是否真会向自己下手。

  这位敢以自己官职,堂而皇之命名钱币的权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世人对高澄的看法早已发生改变,以往都当他是权臣之子,如今却将他真正当作权臣看待。

  远在晋阳的高欢似乎被放逐出了权力的核心圈。

  这并不奇怪,东西两魏因各自原因休战谋发展的时候,权力的焦点也会随之由军事转移至行政。

  高澄看士族收敛,也见好就收,只是命人收缴这些家族储存的铜料,并没有追究其过往罪责。

  他很清楚,可以打压士族,却不能消灭士族,这些人将来在鲜卑勋贵汉化的过程中能起到重要作用。

  这也是高澄不愿往河北迁都的原因,他继承关东之后,必然不会再出现政治、军事两个权力中心的局面。

  或许将来会多设都城,什么西京、南京、东京、北京,但真正的权力中心只能有一个。

  一旦将权力中心定在河北,极有可能出现汉化的鲜卑勋贵与河北士族合流,从而出现类似关陇门阀的河北门阀。

  这是高澄所不愿见到的。

  在高澄埋头改革,劳心劳力的时候,南青州刺史李徽伯之女,李昌仪也终于被送到了洛阳。

  之前因四女待产而迟迟没有入门的元玉仪也终于如愿以偿。

  在热热闹闹的喜乐中,被高澄从孙腾府上接往渤海王府。

  一身奴仆装扮的元斌被架在人群之中,让他好好看着元玉仪的荣光。

  随后高澄又转道去了李元忠府上。

  李元忠被打发去了晋阳,李昌仪便暂时寄住在这位家族宗主府上。

  回到王府,行过昏礼,宴饮时若非有高季式为他挡酒,只怕真要被一众好友故旧给灌得酩酊大醉。

  高澄当夜先去的李昌仪房中,应付起未经人事的李昌仪,可比十六岁时被四女榨取要轻松许多。

  离开时,高澄依旧精气神十足,他本打算将元静仪接去元玉仪的院里,与两姐妹同宿的习惯一时半会还改不掉。

  但转念一想,这是元玉仪新婚之夜,与人共嫁分享荣光也就罢了,到了晚上还有与姐姐分享,似乎过分了点。

  高澄这才强忍冲动,没有将元静仪唤来。

  行夫妇之礼的时候与元玉仪一说,也得到了她更加尽心卖力的侍奉。

  新婚之后第二天,高澄没有沉湎于温柔乡,变法强国,时不我待。

  东魏其实已经足够强盛,以如今的国力,由高澄掌兵,他有信心覆灭西魏。

  毕竟沙苑一战,高澄堵死了道路,宇文泰无法东出回血,原本国力就远逊于东魏,又只剩了两三成人口。

  如今宇文泰更是窘迫,甚至因为春耕抢种、修筑新关、屯田开垦等事,兵民疲惫,急需休养生息,不能征集民夫,发兵取玉璧。

  已现在的局势看,无法补充人口的宇文泰早已是待死之人,有玉璧城在,一旦他征西域或是入川,都能被高欢以玉璧为桥头堡,掏了关中老巢。

  但高澄可不满足于统一两魏。

  南方的萧梁,东北的高句丽,西面的吐谷浑,北方的柔然、突厥,这些都是高澄的目标。

  要想实现四海威服的宏伟蓝图,就必须打下坚实的根基,高澄如今在东魏的改革就是如此。

  先在自己完全把控的关东将体系建立起来,往后每夺一地,就可以直接纳入这一体系之中。

  而不需要在统一之后,费心费神调节各方利益,再做改革。

  两者之间的难度不可等同。

  在用大将军五铢钱规范了货币市场后,高澄也开始继续深化经济方面的整顿与改革。

  首要目标就是食盐。

  民以食为天,食盐毫无疑问是一个暴利行业,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私盐贩子的存在。

  承袭北魏的东西两魏都共同面临一个严重问题,私盐泛滥。

  得益于胡太后、尔朱氏等人的治理,北魏经济一团糟,连累东魏也是如此。

  高澄没有立即打击私盐,说到底,还是官盐产量明显不足,需要私盐来补充市场。

  针对这一现象,高澄效仿原主,起草政令,在环渤海的幽、瀛、沧、青四州特意设置官员,主持盐务,傍海煮盐。

  预计将在沧州置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座,瀛洲置灶四百五十二座,幽州置灶一百八十座,青州置灶五百四十六座,又在邯郸置灶四座。

  若无意外,年产量将高达二十万九千七百零二斛四升,足以资军国所需。

  四州之中,以沧州盐灶最多,高于其它三州的总合,高澄也最重视。

  这地方是自己的老巢,虽然许多年没有涉足,但当初他最先开始插手地方政务,就是带了十余万鲜卑妇孺往沧州安置。

  对于主持沧州盐务的人选,高澄苦思一番后决定调相州提学张德兴充任。

  其余三州也尽量从幕府中挑选谨慎廉洁的能吏出任。

  考虑到他们或许不通盐务,高澄在民间大肆收罗煮盐老匠,以高薪聘请。

  在交代三名幕僚的同时,也特意派人往邺城传信,让张德兴多听取老匠的意见,莫要过多插手干涉,狠抓生产与防止有人借此牟利即可。

  高澄同时下令四州长官必须全力配合傍海煮盐一事,派出州郡兵看护盐场,防止有私盐贩子利欲熏心,从中破坏。

  真有了闪失,可不是杀几个人就能够弥补损失。

  小高王不喜欢杀人,只是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杀人而已。

  当海盐能够投放市场,就将着手打击私盐。

  同时,高澄已经盘算好了,当各盐场正式开始生产,也是他第三次巡视河北的时候。

  河北是高氏的根基,高欢曾与高澄说过,要常往邺城暂住。

  不过最近两年高欢忙于西征,以及西征失败需要在晋阳安抚军心。

  高澄也因为西线战事与变法维新,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踏足河北,等待各地盐场落场,高澄也正好趁此机会巡视沧、瀛、幽三州。

  至于不属于河北的青州,高澄并不挂怀,只因为青州刺史是深受他信赖的核心文士,赵彦深。

  心中有了计较,高澄也开始考虑如何对付私盐。

  在东魏当私盐贩子并不是提头买卖,这还是因为它承袭自摆烂的北魏朝。

  民间缺盐,官府便也默许私盐的生存,顶多吃拿索要。

  但也不能小瞧了他们的战斗力,利益所在,盐场的争夺少不了械斗。

  戚继光就最爱常年械斗却又朴实的义乌矿工。

  常年用州郡兵看护盐场,并不是正途,受戚继光的启发,高澄也在想,是否可以打着护卫盐场的旗号,自己组建一支盐兵,专门从私盐场里招收朴实却又勇于械斗的盐工。

  不止如此各地都有私矿,自己是否也可以打着护卫矿场的名义招纳矿工组建矿兵。

  这些人虽然名号是护卫盐场与矿场,但严加训练,未尝不能成为自己麾下除京畿兵之外,第二支主力部队。

  既有这般心思,高澄首先向高欢去信,说明自己整顿盐务增加财税的措施,并以护卫盐场为由请高欢许他招募从盐工之中招募盐兵。

  矿兵一事暂时先放下,免得让老爹过于敏感。

  高澄相信高欢一定会同意,首先是盐场的带来的利润,足以让他动心。

  其次便是倚重六镇鲜卑的高欢对汉军战斗力其实看不太上,只有高敖曹的部曲能让他另眼相看,其余州郡兵,也就守城的本事,真要拉出去野战,也只能当个气氛组,或者攻城时消耗守军箭矢。

  这一点其实父子俩看法是一致的,但高澄有戚继光的事迹作例子,他明白朴实且常年械斗的盐工、矿工并不是州郡兵所能比拟。

  在汉军崛起之前,汉化万分艰难,高澄设盐兵,与之后设矿兵,不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也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将信封封好,高澄立即命人送往晋阳,交由高欢批阅,既然父子俩约定了高欢主军,高澄主政,哪怕是设立盐兵看护盐场这种小事,高澄也会向父亲请示。

  虽然大权在手的他,嚣张越发向原主看齐,但骨子里的谨慎是改变不了的。

  信使走后,高澄又给青州刺史赵彦深写信,让他留意境内私盐场所的盐工,看看是否真如自己所想,能够得用,练就又一支强军。

  若真是因争夺盐场而勇于械斗,高澄无论如何也要在规模上与高欢斤斤计较,大不了再其余各州也设置盐场,临海的又不只有四州而已。

  招募盐工为兵,另外的一个好处,自然是削弱盐贩子们的反抗力量。

  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掏出十八根扁担搞事情。

  没有家族背景,却能守住私盐利益的,哪个不是悍勇之辈。

  说来好笑,小高王对于士族门阀予取予求,全然没把他们的势力放在心上。

  而对于这些卑贱盐贩,却要深思熟虑。

  论实力、影响力、社会名望与地位,那些盐贩给士族门阀提鞋都嫌他们手脏。

  但这些人是真的敢造反。

  光脚不怕穿鞋,他们贱命一条哪有世家大族那么多顾忌。

  因此,对付这群盐贩子,高澄必须慎之又慎。

  第二百零一章 高家麻鞋

  太昌六年(537年)六月十三。

  高欢正逗弄元娘、游娘怀里的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的时候。

  高澄的来信也被送进了渤海王府。

  如今的高欢,确实清闲,有幕僚们处理军中常务,要不是还把兵权握在手上,时不时需露面刷刷存在感,安抚人心,提振士气。

  他几乎就处于退休带孙儿的状态。

  对于高澄在信中所言傍海煮盐一事,高欢欣然认同。

  既然已经放手高澄改革,只要不是胡来,高欢都不会加以阻挠,何况此举的确能够增加财税收入。

  高澄在信中保证二十万斛的产量更是高欢动心不已。

  国库里有了钱,才能支撑他再度西征,以报沙苑之耻。

  高澄这么多项改革措施昭告天下,高欢也只是发表过一次反对意见,去信指责儿子不该对天子不敬,以大将军命名新钱。

  而高澄对此则解释,这是让高氏权力深入人心的作法,没用太昌年号就是在刻意淡化天子的存在,为将来篡国打下根基。

  高欢这才释然,他并非没有篡国的心思,只是更倾向于自己做曹操,高澄来当曹丕。

  既然将来是要让高澄主持高氏代魏,印刻大将军五铢钱也能说得通。

  对于高澄所请示的从盐工之中招募盐兵,高欢只以为儿子是在为接下来打击私盐做准备。

  这也确实符合高澄的行事作风:在行动前,尽其所能削弱对手,同时增强自己的力量。

  不过在他看来,这群盐兵的战斗力也就能看个场,更大的作用还是削弱盐贩的反抗力量,于是大笔一挥给了两万盐兵的数额,等彻底控制了市场再行裁撤,让他们在盐场里做回盐工就是。

  回信送抵洛阳之前,青州刺史赵彦深早已收到高澄的密信。

  在信中高澄并没有隐瞒,将自己傍海煮盐加大官盐产量,同时设立盐兵看护盐场的计划全盘相告。

  并吩咐赵彦深由他与当地听望司探子配合,打探盐工情报,以期设置又一支强力汉军。

  作为听望司任职时间最长的情报头子,这种事情赵彦深做起来得心应手。

  没多长时间就将青州盐工的情报摸得七七八八。

  正如高澄所想,为了争夺盐场与市场,械斗在盐工群体之间属于经常性事件,就悍勇斗狠来说,确实称得上优质兵源。

  不过可惜的是没有现场观摩到盐工械斗的场面,以此验证盐工们的纪律性。

  主要还是赵彦深就任青州刺史后,大力打击不法,盐贩们近期都不敢闹事,生怕被抓了典型,一致决定先把这阵风头避过。

  赵彦深的回信比高欢晚了许多,但并不影响高澄的振奋。

  与父亲高欢一般,他将兵权看得极重,关于募兵人选,高澄思虑许久,决定派遣大将军府司马张亮担任此职。

  将张亮唤至中书省,高澄把招募盐兵一事说与他听,又耐心交待道:

  “伯德,你此行关系紧要,务必用心挑选,以质朴勇敢之士为先,不止幽、瀛、沧、青四州,其余产盐地也需走上一遭。”

  “大将军且放心,仆必不负所托。”

  张亮领命道。

  高澄闻言,让早已候在外边的亲随捧了一双麻鞋进门,说道:

  “这是澄的爱妾宋娘所制麻鞋,手艺生疏,还望伯德莫要嫌弃,麻鞋虽不如布锦鞋花哨,但通风耐磨,就请伯德穿着这双鞋,替我走遍产盐地,精选强兵。”

  张亮哪敢接这双鞋,他推辞道:

  “亮才德粗鄙,蒙大将军错爱,随行至洛阳,整日埋首案牍,寸功未立,不敢受此殊礼。”

  高澄却亲自把鞋子塞进张亮怀里,笑道:

  “一双麻鞋而已,值不得几个钱,哪谈得上什么殊礼,伯德好好办事,事成,我必有重赏。”

  这哪是钱不钱的事,这可是高澄爱妾,次子生母,一针一线亲自缝纳的鞋子。

  眼看张亮还要推辞,高澄故作不悦道:

  “好了,莫要再推辞,我只担心宋娘娇生惯养,没这份手艺,且先试试,若是不合脚,我再让她更改。”

  张亮激动不已,他换上新鞋都不敢用力踩在地上。

  高澄关切道:

  “是否咯脚?”

  “宋夫人心灵手巧,并无不适。”

  高澄闻言,笑道:

  “澄让府中七位爱妾各自为伯德纳鞋,也就宋娘所制能拿得出手。”

  说着又让人抱来六双麻鞋,继续道:

  “这六双鞋子伯德便不要穿了,留在府里做个纪念,实不相瞒,澄之前代为试过,着实咯脚,哈哈哈……”

  张亮这辈子哪受过这样的恩遇,尔朱兆就不提了,高欢也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一想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高澄如此费心施恩于自己,张亮感激涕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士为知己者死。

  不只那粗制滥造的六双麻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那双,张亮也没舍得穿。

  他离开洛阳时,尽数收纳在行囊中,以另一种方式陪他周游各地,招募盐兵。

  张亮离开后,高澄继续催促尔朱英娥、宋娘、小尔朱、元明月、王娘、李昌仪、元玉仪七人赶制麻鞋。

  反正在家也是闲得发慌,找点事给她们做也好,连工钱都不用付。

  尔朱英娥气恼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高澄抱怨道:

  “高卿,我到底还要缝制多少双麻鞋?”

  枕在尔朱英娥大腿上的高澄打了个呵欠道:

  “这才哪到哪,不止洛阳的亲信们,外放地方的各州刺史如杨愔、崔季舒、赵彦深、段韶、斛律光等人都要给他们备好了。”

  感受着尔朱英娥大腿的紧实,高澄内心道:这么一双长腿不用来踩缝纫机真是可惜了。

  但可惜自己也就小时候见奶奶踩过,对于缝纫机的原理一窍不通。

  尔朱英娥听说还有那么多人,顿时不乐意了,她放下缝制了一半的麻鞋,向高澄展示手指上的伤痕,委屈道:

  “妾身又何尝受过这般苦,还望夫君怜惜。”

  高澄不以为然道:

  “皇后殿下精于骑射,英姿飒爽,下官望尘莫及,又何须示臣以柔弱。”

  “那高卿是要逼我用强了?”

  说罢,在高澄惊恐的目光中,将他死死按在榻上,翻身跨坐……

  第二百零二章 用工荒

  高澄觉得自己与自小生长在代北,以骑射著称的尔朱英娥之间,肯定存在某种认知差异。

  直至天色大亮,扶着腰的高澄才被放归。

  这又何尝不是工钱的另一种结算方式。

  有了尔朱英娥做榜样,其余六女也按入门的先后顺序准备讨薪。

  这七天,小高王梦回十六岁,那时的他,就像个不更事的喽啰。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媳妇们的工作热情高涨,收了钱,就该办事,天经地义。

  高澄也不死撑,直接跟七女明言,容他休养几天,免得有人临时讲价,要加钱。

  但即使啃了六年牛肉的小高王也吃不消这样的强度。

  殊不知,在得知不久后高澄将要北巡的消息,七女全都动了随侍的心思。

  不堪其扰的高澄本想躲去李祖猗与元静仪的住处,清净两日,哪知道这二人也想往河北看看,尤其是李祖猗,通红着双眼说要回乡探望。

  说到底还是盼着在随侍过程中,能够怀上身孕,得个名分搬进渤海王府。

  也许是现代人尊重妇女的思维作祟,高澄很在乎妻妾们的感受,不想让她们感觉受到冷落。

  在不触及原则的情况下,也不愿违逆了她们的心意。

  巡视地方不是领军征战,家眷随行是很正常的事情。

  既然都带上了九个,不妨把元仲华也拉上,恰巧李祖娥也正养在河北老家,正好有个机会让大家都聚一聚,也好让李祖娥对于李祖猗的归宿有个心理准备。

  府上两对姑侄,两对姐妹花的荒唐,也让高澄深刻反省自己:

  是时候该收心了。

  妻妾九人,外妇两人,涵盖各个年龄段。

  御姐组有元明月、宋娘、尔朱英娥、元静仪、李祖猗。

  同龄组有李昌仪、元玉仪、小尔朱、王娘。

  养成组有元仲华、李祖娥。

  这么庞大的阵容,也该满足了。

  况且这年代的妇人,路子、性子都野得很,高欢的遭遇前车之鉴。

  高澄在为家眷们的热情而苦恼,盐贩们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浑然不觉。

  关于傍海煮盐的政令已经正式下达至幽、沧、瀛、青四州及邯郸。

  合计置灶两千六百六十六座。

  各地盐贩虽然震惊于高澄的大手笔,但也没放在心上。

  东魏两千多万人口,一年二十万斛的食盐产量能足军国之用,却满足不了民间市场。

  别看食盐用量小,奈何一日两餐都离不得它。

  对于盐贩来说,只不过是丢掉官府的采购份额而已,属于可以承受的范围。

  他们真正重视的是张亮在各个产盐地募兵一事。

  倒也没有认为是高澄准备对自己下手的先兆。

  而是在苦恼因大量盐工投军,而出现工人短缺的窘境。

  任谁也不会想到,高澄会如此谨慎对待一群盐贩子。

  毕竟,无论程咬金、黄巢、钱镠、方国珍、张士诚,都是后世的人物。

  这是一个讲究门第的年代,连高欢都要硬往渤海高氏蹭。

  没有人会低下头去看一眼泥腿子。

  无知才会无畏,高澄有太多历史经验教训,他比这些盐贩,这些盐工泥腿子们,更了解他们聚拢起来的能量。

  在六镇鲜卑面前,即使不至于动摇高氏的统治,却足以摧毁附近州县的生产秩序。

  这是呕心沥血推进改革的高澄所不能接受的。

  盐贩们不会想到面对宗王、士族嚣张跋扈的大将军,对付他们居然还会有钝刀子割肉的耐心。

  如今的一众盐贩,都在为用工荒而发愁。

  在得到赵彦深的回报后,高澄很满意盐工的悍勇,可在张亮临行前,还是决定只给外兵待遇,即每年粮米三石,但额外会给一笔安家费。

  州郡兵的军饷确实低于中兵,却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田亩,增加田地产出。

  在盐工看来,更重要的是入伍的免税特权。

  有后世投献土地的案例,高澄特意标明,仅一夫一妻免除公田税赋。

  可这足以让盐工们动心。

  大批盐工踊跃报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用工荒。

  这世上有的是人,但在均田制推行,人人都有口饭吃的背景下,愿意从事盐工这一职业的人少之又少。

  常年械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总会有死伤,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被遮掩下来而已。

  有口饭吃的情况下,谁又愿意拿命去搏。

  哪怕是投军的盐工,也只以为三石军饷加、免税特权、外加一笔安家费,只需用看护盐场来交换。

  不会真有人敢冲击官营盐场吧。

  不过,这支盐兵若真能用,高澄自会将他们提升至中兵待遇,让他们转为战兵。

  毕竟投了军,吃上公家饭,来去可由不得这些人自己做主。

  募兵的一切解释权,归大将军府所有。

  盐贩们犹如温水中的青蛙,负责沧州煮盐的话张德兴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傍海煮盐两千六百六十六灶,单沧州就有一千四百八十四灶。

  负责另外三州之人,都是从大将军府调派出来的亲信,这更能反映高澄对他的信重。

  整个河北官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德兴将来的前途,绝对不止一州一郡的牧守。

  张德兴自己也有所耳闻,尽管长期压抑自己的私欲,但面对来自最顶层的关注,也难以平心静气。

  对待煮盐一事更是废寝忘食。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缺乏盐工。

  盐贩子招不到盐工,是因为太危险,沧州盐场也遇上用工荒,纯粹是人少。

  当年葛荣攻沧州,沧州百姓被屠十之八九,尽管已经过去了九年,但沧州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若非高澄偶尔往沧州迁移民众,只怕如今的沧州,还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人不是庄稼,沧州依靠自身没有二十年不能恢复元气,丢了七八成人口的关中又能好到哪去。

  因沧州地多人少,官府为了防止田亩荒芜,也会在均田制外,额外开放一些公田供人租赁。

  这些田亩无需他们重新开垦,这要归功于高澄曾领十余万鲜卑妇孺在此谋生。

  得了这些便利,单是种地,沧州民众就能足衣足食,真正愿意再往盐场谋生之人,确实少之又少。

  第二百零三章 州兵煮盐

  张德兴并没有一遇到事情,就将问题抛给高澄,由他来解决。

  在当地招不到人的情况下,他计划等盐兵到位,就将他们投入到盐场生产当中,没理由让这群熟练工人真的只是守卫盐场干看着。

  参与生产的同时照样可以护卫盐场,以往在盐贩手下他们也是这样干的。

  但这件事必须征得高澄同意,张德兴立即请沧州刺史着人快马把这一想法告知高澄。

  高澄得知后并未予以同意,站在张德兴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解决用工荒的好方法。

  但这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对盐兵的期望。

  看护盐场只是顺带,削弱盐贩是次要因素,造就第二支汉人强军,才是高澄组建盐兵的主要原因。

  没经历过战场的考验,不敢称强军,但平日里艰苦的训练却是根基,哪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投身生产。

  在张德兴看来,解决用工荒是个难题,而对于高澄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

  盐兵不能动,州郡兵却可以。

  宇文泰可以在关西利用州郡兵屯田,高澄同样可以驱使州郡兵在沧州煮盐。

  沧州因人少,只有三千州郡兵,也要留出维护治安的人员,但是高澄可以调用冀州、相州的士卒。

  两封政令分别发往相州刺史杨愔、冀州刺史娄昭,由他们各自从五千州郡兵中分出三千人,派往沧州煮盐。

  煮盐所得,会分一部分赐予煮盐将士,激励他们的工作积极性,而愿意将家属迁往沧州之人,高澄也愿意予以发放安家费。

  将铸币权收归中央,熔炼各地佛像,这让东魏财政随之宽裕起来,毕竟印书卖钱,哪有直接印钱赚得快。

  杨愔与娄昭接到高澄调令,不敢怠慢,立即按照高澄所言,向州郡兵阐明待遇,招收愿意前往沧州煮盐的士卒,若实在还有空缺,则使用抽签方式定去留。

  就突出一个自愿与公平。

  让张德兴急得如热锅蚂蚁的用工荒就这般轻易解决。

  高澄敢于缩减相、冀二州的驻军也是他对周边州郡掌控的自信体现。

  太昌六年,六月二十七。

  在与高欢沟通后,高澄昭告河北各州,他将于七月初四离洛阳,开启第三次巡视之旅,这一次不再局限于河北南部相、冀、沧、殷、瀛等州,更会涉及此前从未踏足的河北北部。

  天子都需要巡视地方,彰显皇权,高家执政六年来,高澄也该往幽、平、营等州走上一趟。

  政令发出后,高澄也在准备洛阳留守事宜,以及随从名单。

  尚书省事务交给尚书右仆射孙腾全权负责。

  正在洛阳养病的中书令段荣被任为留守,护军将军王士良代为掌管禁军。

  随行之人有尚书左仆射高隆之、司州牧可朱浑元、京畿军将领高季式等人。

  护卫的部众有京畿兵汉军弓手两千,武川鲜卑一千骑卒、三千步卒,以及可朱浑元部曲三千、高澄亲信都中留了百人看护渤海王府,其余一千人尽数跟随,共计一万军队。

  大将军巡视地方,排场可不比天子差多少。

  七月初四,天还未亮,母亲胡智就已经在为元仲华梳妆。

  第一次以嫡妻身份随行,这让元仲华紧张兴奋之余,也有一丝不安,担心自己闹出笑话,丢了高澄的脸面。

  “傻丫头,你是大将军的妻子,天子的妹妹,大魏冯翊公主,这份贵重,谁又敢笑话你。”

  胡智一面为女儿梳拢长发,一面取笑道。

  数年过去,发现高澄确实没有清算的意思,清河王府上下也都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回看当年的事,元亶暴病而亡,自然另有隐情,但高澄能在那种局面下,保住他们一家,也称得上仁至义尽。

  胡智心里早就没了怨恨,她只盼着将来长子元善见禅位,能够得一个好结局。

  而高澄让元善见效仿汉献帝学医的事情,洛阳人尽皆知,若是真如山阳公一般,她胡智对这位女婿还能奢求些什么。

  听见母亲的取笑,元仲华只是红着脸不答话。

  画上妆容后,天色已然微亮。

  胡智左瞧右看,不见一点瑕疵,这才放心道:

  “去渤海王府吧,莫要让大将军久等。”

  元仲华嗯了一声,才走两步,又转身扑进母亲怀里。

  胡智摇头苦笑,女儿长到十三岁,这也是第一次离家远行。

  “快去吧,都已经成亲六年,莫要还像个孩子。”

  元仲华这才红着眼眶离了胡智的怀抱:

  “母妃定要保重身体。”

  高澄之前有让人传话,将在邺城逗留数月,让元仲华准备些秋冬两季的衣裳,这也是她不舍胡智的原因。

  在邺城常驻,并不耽误深化改革,如今的东魏,高澄在洛阳,政治中心则在洛阳,高澄在邺城,政治中心也会随之来到邺城。

  无非是多耗几天时间,将政令送往洛阳,由中书省颁布天下。

  元仲华在婢女的簇拥下来到渤海王府之际,府外的马队已经在装载行囊。

  除了年幼的几个兄弟,如才满周岁的高淯,未满周岁的高湛,其余人哪怕是未满三岁的高演、高涣也被高澄带在了身旁。

  更别提十二岁的高洋。

  随着高洋年岁渐长,特别是他开始装傻充愣后,高澄也有意识的不让他独留洛阳,与段荣等人有所接触。

  段荣是自己姨父,又何尝不是同母兄弟高洋的姨父。

  高澄一眼就望见了进门的元仲华。

  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元仲华的五官也逐渐长开。

  她相貌虽美,但在一众妻妾中并不出彩。

  今天的元仲华特意盘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往成熟靠拢,确实与以往不同,可高澄并不喜欢。

  “来,随我去屋里。”

  高澄牵起妻子的手,说道。

  元仲华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终于要来了吗?我不用等到十六岁?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若蚊吶。

  高澄一边回后院,一边不忘交代婢女去打一盆清水。

  进到屋子,便让元仲华坐下,将她脸洗干净,只是为她画眉,不做多余修饰。

  在元仲华几分欣喜,几分羞赦,又有几分失望的复杂情绪中,高澄笑道:

  “你这年纪,莫要画那种妆容,这般自然模样最好看。”

  第二百零四章 启程离洛

  给元仲华画了眉,时候还早,高澄又往姑臧侯府辞行。

  洛阳遍地王府、公府,但没人敢小看了这位姑臧侯,他是段韶的父亲、高欢的连襟、高澄的姨父,段荣。

  从段荣的爵位就可以看出,自高家掌权以来,其实已经在着力改变尔朱氏滥赏的局面,有一点可以明确,无功不得晋爵。

  尔朱氏滥封可以由高欢举例,高欢作为亲信都督,追随尔朱荣进洛阳,凭借拥立元子攸之功,跳过子、男两爵,受封为铜鞮伯。

  尔朱荣死后,高欢表态支持尔朱兆,尔朱兆掌权同样投桃报李,于是由铜鞮伯跳过县侯、郡侯、县公三级,晋为平阳郡公。

  没过几个月时间,尔朱世隆废掉尔朱兆所立的元晔,立元恭为帝,出于拉拢高欢的心理,封他为渤海王。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高欢救援尔朱兆,是在获得郡公之后,封王之前。

  高家掌权的时候,接手的就是这样一副烂摊子,遍地的公爵、王爵。

  这也是高欢、高澄两父子在爵位上稍显吝啬的原因。

  潼关之战,高澄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封县侯,高欢这才借口段荣多年辛苦,由县侯晋为郡侯,不让他处于父子同爵的窘境。

  此番巡视河北,全城勋贵少不了要送行,但段荣已经六十高龄,高澄又怎能劳他抱病相送。

  “姨父虽有留守之名,但无需劳心事务,且安心养病便是,城中一切,澄已然布置妥当,过些时日,等表兄安排好了北豫州之事,他便会领兵入洛阳。”

  缠绵病榻的段荣点着头,略带几分虚弱道:

  “姨父老病不堪,帮不上阿惠太多,只能指望孝先(段韶)代我为相王与阿惠父子的大业尽忠尽力了。”

  当年信都建义,高澄领部民往沧州谋生,高欢担心才十一岁的他不熟政务,特意任段荣为沧州刺史,替他把控大局。

  那时的段荣也才五十出头,两鬓虽白,但壮志冲销,哪像如今满头白发,暮气沉沉的模样。

  越是对比心中姨父的两种形象,高澄越是感到心里憋得慌。

  眼泪轻易流了下来。

  “阿惠还真是相王的儿子。”

  段荣感慨道。

  高澄抹着泪,戏言道:

  “甥儿今日之泪可比父王真挚许多,姨父可一定要遵医嘱,按时用药,我还等着您的扶持,否则少了您这位母族倚靠,庶弟们少不得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说罢,两人尽皆大笑起来。

  以高澄如今的权势与羽翼,就算没了他与窦泰、娄昭为首的母族势力,也不可能再有人动摇他继承人的位置。

  段荣笑了几声,似乎呛着气,咳嗽起来,高澄赶忙为他抚背。

  好一会才抚平气息,段荣向候立在一旁的次子呼唤道:

  “孝言过来。”

  “是,阿爷。”

  段孝言依言走了近来。

  段荣将视线转向高澄,轻笑道:

  “人老了,难为为子孙忧虑,阿惠与孝先自幼友善,荣不会为长子操心,但总放不下孝言、孝玄两个。”

  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继室怀抱中才满周岁的三子段孝玄,继续道:

  “孝先在外领军,我死后,他这两个儿子就要多请阿惠教导了。”

  高澄本要回以姨父高寿,何须效托孤之举,但看着他眼中的请求,还是应了下来:

  “姨父尽管放心。”

  段荣闻言神情一松,赶紧催促段孝言道:

  “孝言,快向你表兄磕头,将来为父不在,你需如侍奉父兄一般,侍奉你的表兄。”

  段孝言依言磕头道:

  “表兄在上,请受孝言一拜。”

  受了这一礼,高澄才将他扶起:

  “我与孝先亲若兄弟,你我又是表亲,何须如此。”

  高澄离开段荣府上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才八岁,乖巧懂事的表弟,长大后怎么成了那副模样。

  亲哥段韶一点优点也没学,缺点学了个全。

  段韶吝啬,他贪财,段韶好色,他犹有过之。

  与人妇偷情,被其丈夫发觉,段孝言倚仗官势,将其丈夫拷打致死。

  这种人最被小高王厌恶,做事不讲究。

  还是自己弟弟们幸运呀,有这么个哥哥做榜样。

  将来姨父病故,自己只怕真要担起管教段孝言这个表弟的责任。

  怎么感觉自己家里越来越像问题少年集中营。

  高澄跨马回到渤海王府时,一大家子早已经准备妥当,各级官员无论亲疏也早早等在了府门外。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而他则下马与一众官员步行。

  送出建春门外,高澄已经不会再像前些年一般,每次离开洛阳就要握着心腹的手,感怀情谊,以此拉拢人心。

  向孙腾、王士良等一众官员笑道:

  “路途遥远,诸位无需再送。”

  说罢翻身上马,众官员也在建春门外止步,皆祝高澄路途顺畅,早日归洛。

  高澄的车队与一万随行大军越行越远,直至看不见踪影,众人才回城散去。

  元仲华与姑姑元明月同车,一个劲逗弄着怀中的长女阿宓,就是辈分有点乱。

  以她嫡母的身份,阿宓以后要唤一声母亲。

  可按着元明月与元仲华的关系,又该喊一句表姐。

  “阿宓往后到底该唤我母亲,还是表姐?”

  元仲华睁着大眼睛问道。

  这可把元明月闹了个大红脸,她也知道元仲华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

  当年她与高澄,也算是元仲华做的媒。

  无论真是少不更事,从而引狼入室。

  还是因自己年幼不能进门,来一招驱虎吞狼,至少她们姑侄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自当是母亲。”

  元明月轻声答道。

  “那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姑姑?”

  元仲华戏谑道。

  元明月羞恼地瞪她一眼:

  “那自然是要叫姑姑的。”

  元仲华不理解,疑惑道:

  “明月姑姑为何这般肯定?”

  元明月掀起两侧窗帘,察觉到马车周边的奴仆、婢女离得都比较远,才轻声与她说起了闺房话:

  “夫君因着你的关系,平日里也是唤我明月姑姑,等你将来进了府,只怕……”

  “只怕什么?”

  元仲华追问道。

  元明月带了几分羞意道:

  “平常时候,自然是让你唤夫君,若是招你我一同侍寝,只怕仲华就要改口了。”

  元仲华大感惊讶,她马上想到了尔朱英娥、小尔朱这两姑侄。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高澄这些小癖好,赶紧追问府中其余趣事。

  元明月一一说与她听,比如高澄与尔朱英娥以皇后及下官相称,又非要小尔朱按着与尔朱英娥的辈分唤他姑父,让元玉仪喊他姐夫,让元静仪叫他妹婿等等。

  颠簸的马车中,两女对这些羞人的禁忌话题越聊越是起劲,元仲华也顾不得再去逗弄庶女兼表妹的阿宓。

  小高王为大魏呕心沥血,整点闺房情趣放松一下,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高澄没有直接走河桥,他出洛阳径直东行,路过段韶所在虎牢,绕道斛律光所在大梁、又在崔季舒所镇兖州落脚。

  小崔还真没忘记昔日戏言,为他献上一位美妇。

  还特意告知,这妇人新寡,被婆婆怪以克夫,赶出了家门,但听说消息是被父翁觊觎,惹婆婆吃了醋。

  高澄对崔季舒这种献女魅上的行为大加指责,严厉警告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便将那妇人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婢女。

  真不是高澄好色,到底是崔季舒一片心意,不忍伤了这份主仆之情。

  但高澄还是存了一份小心,命人暗中探听这美貌妇人的身世,果然如崔季舒所言这才放下心来。

  他还真怕崔季舒为了讨好自己,真干出人造寡妇这种丧天良的事情。

  临别时,高澄不同于来时的惺惺作态,握着崔季舒的手,诚恳道:

  “叔正,往后莫要再为我寻美,于我来说,再美的妇人,也比不过府库殷实,民众富足。

  “这几日我都有打探民情,你在兖州治理得很好,但也要切忌傲慢,好好干,将来三省主官中,尚书、中书两省,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崔季舒又被高澄的大饼给喂撑了,他这辈子的追求就是中书或者尚书两省的主官之一,门下省可入不了他的眼。

  高澄对于崔季舒的夸赞并无一点违心之言,相比较段韶、斛律光治理的北豫州、梁州,并未荒废政务的崔季舒对地方的治理,明显优于这两人。

  但如今大将镇州的风气就是这样,军政分离这条道还有得走。

  正如离洛阳时,高澄对段荣所言,段韶已经领军进了洛阳,部众屯驻永宁寺。

  也让段韶有机会能够侍奉父亲,高澄拉拢人心的手段有如春风润物细无声。

  渤海王府内数面屏风就是明证。

  又比如捉尉景时,也不忘提醒高季式归乡扫墓。

  这一次出巡,给沿途经过的段韶、斛律光、崔季舒三人各自留下七双麻鞋。

  南线驻守的如高敖曹、尧雄、慕容绍宗、刘丰、高岳等人也都有赠送。

  甚至特意让家眷们保持难看的做工,就是让他们深信,这麻鞋绝对是出自高澄家眷之手。

  做了这么多双麻鞋,哪怕是尔朱英娥那双挽弓的手,其实都能缝纳得有模有样。

  第二百零五章 人口与土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虎躯一震,显王霸之气,尽收豪杰,自此不改忠心。

  就连刘秀那样开了作弊器的家伙,都得放低姿态与人握手言欢。

  而高澄即使身为高氏继承人,对待麾下也要想尽办法拉拢施恩,担忧的不就是那一句人心易变。

  真要是高高在上,对下属漠不关心,时间长了,谁还为自己卖命。

  别看小高王私底下跟一众媳妇玩得花。

  既要操劳国事,还得让亲信们时时刻刻念着自己的好,做一名上位者并不容易。

  说到底还是不安全感在作祟,也许等将来确定了大义名分,恢复了君臣秩序,就要轻松许多。

  辞别崔季舒,高澄由兖州渡河,杨愔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高家二姐与一众护卫在州境等候。

  “下官杨愔,拜见大将军。”

  “遵彦无需多礼,快快起来。”

  两人并没有与崔季舒时的激动,并非高澄与这位妹婿的感情不如小崔。

  数月前,杨愔由东荆州刺史转任相州刺史,他们曾在洛阳有过一次交谈。

  而崔季舒却与高澄旷别一年有余。

  十五岁的二姐儿在杨愔调往邺城后,就被送来成了亲,也算嫁作人妇。

  与高澄见礼时,举止间多了几分规矩,没有了做女儿时的风风火火。

  “二姐儿,为兄为你牵的这份姻缘,可还满意。”

  高澄笑吟吟地打趣道。

  二姐儿脸皮薄,不愿回话,与他说了一声便去车队里看望弟弟与侄女去了。

  但脸上的几分羞意还是能看出来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

  杨愔年纪虽然比她大上十二,正好一轮。

  但无论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上乘之选,否则葛荣、高欢也不至于都起了嫁女的心思。

  杨愔与高家二姐儿尚未同房,一来他并不缺侍妾,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高澄担心女孩年纪小,发育不全导致难产。

  元仲华、李祖娥就是因这份顾虑迟迟没有进门。

  不止杨愔在高澄的吩咐下,等待二姐儿年满十六。

  就连成亲六年的元善见也才在今年与高皇后行夫妻伦理。

  只能说这个大舅哥管得真宽。

  这样的道理,高澄早就已经与两个妹妹说明白,免得一心为他们着想,反倒落下不是。

  二姐儿与一众弟弟见了面,又满心放在了侄女身上。

  元明月的车上坐了元仲华,二姐儿只探望后,便一溜烟抹进了小尔朱的马车上,将乳娘赶了下来。

  州境离邺城还有很长的距离,高澄邀杨愔骑马并行,边走边谈,杨愔也只落后了半个马头以示尊卑。

  全程都是高澄在问,杨愔回答,说的也是各项改革在相州的实施的具体情况。

  例如蒙学的推广、货币市场等,甚至还问起了河北南部其余各州的情况。

  杨愔并没有只把心思放在辖地,偶尔也会打听相邻州郡的消息,进行比较。

  故而对于高澄的询问,也能够一一作答。

  河北南部无愧是高氏发家之地,群众基础好,拥护度高,无论文教推广还是经济层面,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至少劣币已经在河北南部的货币市场销声匿迹。

  而关于傍海煮盐,在相、冀二地的六千州郡兵,以及沧州两千州郡兵就位后,已经正式在老匠的指导下开始了生产。

  高澄其实多多少少对这些事情都有了解,若真需要靠地方刺史汇报,才能知晓改革的推进情况,自己这个掌权者当得未免太失败了。

  他问这些问题,只是考察地方州郡长官对改革的上心程度,无论是否心腹,都要问上一遍。

  真要碰上一问三不知的家伙,就有必要好好查查他的过往政绩。

  高澄对杨愔的回答很满意,至少比只顾着自己一州的段韶、斛律光要好。

  高澄也没有如在北豫州、梁州一般,告诫段韶、斛律光,农事才是根本,莫要为了推进改革政策的落实,疏忽了农事。

  一行人天黑时入的邺城,随行大军在城外安营,家眷们也往城中渤海王府落脚。

  高澄来不及休息,拉着杨愔与随行的高隆之继续探讨接下来的几项改革措施,听取他们的意见。

  三人彻夜长谈,直至天亮才放他们回家。

  高澄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午后,还没用膳的他却接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坏消息:

  沧州民众对于将在秋收后把煮盐的州郡兵家眷安置在当地,多有怨言。

  田亩早已经耕种,州郡兵往沧州煮盐,家眷即使跟随也要等秋收之后。

  一旦这六千户,甚至后续盐兵的家眷迁入沧州,沧州自然会一改人少地多的局面。

  随之而来的就是原本担心荒废,而分租给沧州民众的多余土地,必然是要在秋收以后退让出来,重新分配给新迁之民。

  说是意外,确实是高澄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知道,没有多余土地分租,当地民众收入必然减少,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时候,被人骂几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高澄也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骂就骂吧,土地虽然归属于国家,但归根结底,也是他小高王的产业,又不是巧取豪夺,因此毫无心理负担。

  被骂几句而已,自古以来哪个改革家不是被利益受害者骂得狗血淋头。

  他还真不怕闹出多大事,光是按照均田制分配的田亩以及高澄约定的租调,百姓们一年下来,还能剩些盈余。

  除非是被裹挟,否则没有百姓会在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跑去造反叛乱。

  不过这件事也给高澄提了个醒:人地矛盾。

  东魏,尤其是河北,未经战事已经六年,百姓殷实的同时,生育率也常年居高不下。

  至少高澄收到的户部汇报,尤其是沧州,人少地多的人指的是丁壮,幼童并不在此列。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他们所能承包的田亩多,只要辛勤劳作,收入肯定要比相邻州郡高出许多,也更有能力与意愿生育子嗣。

  毕竟无论男女只需成年便能分田,无需为他们将来谋出路,何况这年代能有什么抚养成本,一日两餐添点饭食而已。

  这也是历史上的原主能在沧州大置盐灶的原因,他享受到了人口红利。

  而高澄因为提前整顿盐务,幼童还未成长,自然也就面临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经过高澄数年治理,关东各地基本保持安定,在古代,长时间安定以及民众殷实,所带来的必然是人口爆炸。

  无论如何,当人口与土地的比例达到一定的临界点,均田制的奔溃是必然的结果。

  除非后人里出个杨广那样的大聪明,将鼎盛时期5000余万的人口,锐减至2000万到3000万之间。

  葬送全国接近半数以上的人口,否则按照正常发展,均田制哪能存在到唐朝中后期那个时间段。

  经历战乱后,唐初武德年间仅存200余万户,太宗贞观十三年不计算塞外归附,也才304万户,到了唐高宗李治时期人口才恢复到380余万户。

  祖孙三代的努力,总算是将户口提升到隋炀帝大业五年890余万户的半数,只差60余万户的水平。

  一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才达到九百万户超越了隋朝,这还是有大量塞外人口内附的情况。

  如今的东魏,因高澄的治理,算上幼年人口决计不止2000余万,这并非生育率有多惊人。

  而是沙苑之战后,并未出现河东以及河南西部大量人口被掠夺。

  神龟三年(520年)北魏户口五百余万,人口约为3500余万,分立初期东魏大概在2000万左右,而西魏人口,高澄无从知晓,忽略关陇多年战乱,给它估一个1500万。

  事实上以关东与关西的自然条件差距,必不可能只存在2:1.5的比例。

  纵使如此,遭了大旱又丢失七八成人口,西魏人口顶了天也只在300万至400万之间。

  天知道历史上宇文泰东出,究竟补充了多少人口,才能挺过十年,从而夺取蜀地。

  但值得注意的是,北周纵使得了蜀地,《通典》记载,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900余万。

  而《中国人口史》统计,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1250万。

  这还是已经夺取了蜀地,经过四五十年发展才有的水平。

  而北齐末年却有人口2200万。

  由此可知,高澄给如今的宇文泰估一个300至400万,究竟注了多少水。

  如今高澄将这河东、河南西部这一部分人口流失给堵上,再加以六年治理。

  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下,这六年究竟增加了多少婴孩,高澄也拿不准。

  正因如此,高澄决定对关东各地进行一次全面的人口普查。

  想到便做,高澄当即向高欢寄去书信,这一次人口普查必须将山西包含在内。

  毫无疑问,现阶段均田制适合当下时局,高澄所担忧的不过是后世子孙。

  纵使将来深度开发江南,获取大量耕地,但人口的增加必然超过耕地的增长,均田制绝对不是一项能够持之以恒的国策。

  它可以在战乱时调动农民积极性,恢复生产。

  但到了和平年代,均田制的奔溃也必然带来王朝的动荡,甚至倾覆。

  真到了后世子孙手中,谁又有魄力与威信能够更改这项土地政策。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高澄还是决定自己亲力亲为,寻找一条出路。

  第二百零六章 计划生育?

  土地政策需要符合当前社会背景,至少在这一时期,均田制确实是最适宜的选择。

  高澄用过午膳,拒绝了一众官员的请见,整个下午都将自己闷在厢房,苦思立国后的土地政策。

  但说到底,人地矛盾的根源是耕地开垦速度跟不上人口增长,没有任何土地政策能够解决这一矛盾。

  一无所得的高澄不得不转变思路,将解决人地矛盾的矛头由土地转变为人口。

  当然不是学隋炀帝将天下户口霍霍掉一半以上。

  不再钻牛角尖的他,豁然开朗,解决人地矛盾,无非人口分流。

  他一个文科生对工业所知不多,搞不了工业化,但是通过鼓励和发展手工业,带动商业的发展,达到人口分流的目的,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但恰巧,以农为本,以商为末,贵本贱末的思想在两晋南北朝开始广为流传,开始由政府颁布针对商人的侮辱性法令。

  究其根源,不过是多年战乱,社会动荡,在农业人口尚不能满足生产所需的时候,防止商业对人口进行分流的一种措施。

  心有所想,高澄立即取来纸笔,再次伏案给高欢写信。

  高澄在信中将人地矛盾与高欢解释清楚,从而提出重农抑商适宜乱世,但并不适应将来统一之后的高氏政权。

  由此高澄向高欢提出了两条未来的国策。

  其一自然是深度开发江南,增加耕地数量。

  江南的水热条件摆在那里,又何必每次等到异族践踏中原,衣冠南渡的时候,才想着要对其进行开发。

  第二条国策是农商并举,重农抑商的路线注定走不远,单靠农业根本不足以承受人口的不断增长。

  高澄所要做的无非是根据人口数量调节商税轻重,人口没有大规模增长前,对商业苛以重税,耕地不能满足人口增长时,减轻商税,鼓励商业发展。

  一念及此,高澄觉得有必要展开一场关于本末思想的辩论,让天下人明白何为人地矛盾,扭转自两晋以来不断深化的重农抑商思想。

  以高澄的身份,不可能亲自下场辩论,他顾不得天色以黑,迅速招来随行的幕僚,如温子昇、邢邵、魏收等,计划将来由他们充当辩手。

  高澄也命人请来高隆之与杨愔等文官。

  一众亲信被匆匆召集至邺城渤海王府大堂。

  高澄端坐主位,问向众人道:

  “我今日苦思,若他朝混一四海,待升平日久,人丁兴旺,户口滋生,而田亩不足分配,诸君有何策教我?”

  没有人会觉得高澄想统一天下是在做白日梦,萧梁腐朽,西魏纵有振作之心,却奈何底子薄。

  三方势力当中,以东魏最强,如今又处在蓬勃发展的上升期,与另外两方的差距毫无疑问会进一步拉开。

  就目前来看,高澄确实有一统之姿。

  这也是众人对高澄死心塌地的另一个原因。

  没有利益,光是示好哪能留得住人心。

  一众文士还在沉思的时候,护卫一旁的高季式却最先开口道:

  “田亩不足用,便用兵四方,以将士们的刀剑,为农人夺取土地。”

  高澄闻言侧目,好家伙,南北朝俾斯麦了,属于是。

  你高季式是要弃武从文,当个铁血宰相?

  威廉二世·高还未开口,杨愔却起身反对道:

  “不可,前汉武帝穷兵黩武,以致户口减半,民不聊生,险些使国家倾覆,大将军当以此为鉴。”

  高澄闻言对杨愔颔首道:

  “遵彦且坐,武帝穷兵黩武,若非霍光与民休养生息,无以延续汉祚,澄或将用兵四方,却也知体恤民力。”

  又对高季式道:

  “漠北苦寒,难以耕种,得之无益于增田亩,或可兴畜牧,季式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然畜牧不比农耕,于户口滋长,无异于杯水车薪。”

  高季式的发言无疑为高澄打开了另一条思路:夺取漠北,广兴畜牧。

  但今日高澄所笃定的议题是农商并举,便讲这个话题含糊过去。

  又问众人道:

  “诸君可有所得?”

  温子昇见同僚皆作沉思状,便自行起身回话道:

  “仆曾受命使梁,行至江南,探听地理气候,虽多有山地,却水网纵横,其气候炎热,作物一年二熟,南部交州甚至一年可三熟,大将军得江南,或可迁民垦荒。”

  温子昇一席话让一群北方士人惊讶不已,农作物一年三熟,这究竟是在说哪门子笑话。

  高澄对此却深以为然,他上一世本就是南方人,宋朝时‘苏湖熟,天下足’与明清时‘湖广熟,天下足’这两句谚语可谓如雷贯耳。

  温子昇提议开发江南也与他不谋而合,只不过还没统一北方就在惦记萧衍的家当,似乎缺少了对宇文泰与萧菩萨的尊重。

  “鹏举此言甚善,将来四海归一,我当以开荒江南为国策。”

  高澄趁机向众亲信提出自己将来开发江南的想法,又将主题重新收回到人地矛盾:

  “然前汉武帝末年户口不过二千五百余万,至宣帝末年,以至五千余万。休养生息仅三十八年,户口倍之,此澄之所以忧虑也。

  “纵使开垦江南,三十八年,得耕地倍之,以足民用,再三十八年,又该如何?耕地有尽时,而户口滋长无止境,非乱世不足以削减,澄与父王披荆斩棘,辛苦创业才有今日成就,何忍家业因此而亡。”

  时代不同,有这些自汉代传承至今的门阀士族在场,高澄不可能去说什么与国同休的富贵。

  这种说辞是对待这一时期的六镇鲜卑勋贵,与这些汉人门阀无关。

  众人见高澄将后果说得这般严重,尽皆面面相觑。

  这时杨愔隐约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说道:

  “大将军所忧者,无非户口滋生,待天下一统,大将军何不改革税制,效仿秦汉以人丁征税,控制户口增长。”

  计划生育?高澄听到杨愔的建议,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这个词。

  高澄对议题迟迟不能朝自己所期望的农商并举发展而烦闷的同时,也不禁感慨集思广益这个成语真没说错。

  这可比自己钻牛角尖要轻松许多。

  第二百零七章 硝烟再起

  人头税一直存在,其区别不过是按人、还是按户来收取。

  汉朝将人头税分为两种,其一是对成年人征收的算赋与对儿童征收的口钱。

  及至汉末,因连年征战,人口凋零,曹操为了鼓励生育,对人头税进行改革,由按人收取改为按户收取,即为户调。

  北魏以及东、西两魏所奉行的租调制中的调,指就是按户收取的人头税。

  东西两魏户调承袭自北魏,为一夫一妇每年交帛一匹;男子年满十五岁未婚,每四人出一夫一妇的户调,即交帛一匹;

  从事耕织的奴婢,每八人出一夫一妇的户调;

  耕牛二十头,出一夫一妇的户调。

  产麻的地方缴纳麻布,数额与纳帛相同。

  此外,还有杂调,根据需要随时征调。

  交纳的这些户调,有一半是中央收入,十分之二为地方收入,十分之三为官员俸禄。

  按户收取与按人收取,在均田制的背景下,存在巨大区别。

  按户收取,当孩童年满十五,需要承担户调时,他们已经可以分配到田亩,独立成户,因此民众根本无需承担多少养育成本。

  秦汉时期按人收取,则每年都要为孩童上缴一笔税款,这无疑能够控制民众毫无节制的生育欲望。

  王朝的奔溃,除外敌入侵以外,许多都是人口增长与土地兼并导致人地矛盾。

  均田制抑制土地兼并的效果,也是高澄暂时放弃在土地政策上缓解人地矛盾的原因。

  这就是这一时期,最适合的土地制度。

  杨愔所言是要在统一之后改革税制,等天下平定了再控制人口。

  但在高澄看来,东魏两千余万人口足以支撑他统一南北。

  而改革税制,同样能够为财政增收。

  即使现在立马改革财税,受到影响的是十五年后的丁口数量,高澄不认为东魏在这样的优势下,还需要花费十五年的时间混一南北。

  若把西魏的统治集团放在江南,南梁的统治集团放在关西,或许三十年都不一定能统一。

  但现在的局面是,有雄心壮志与能力的宇文泰集团,受限于国力,被堵死在关西苟延残喘。

  彼此休养几年,西魏恢复不了多少实力,但东魏却能从西征大败的阴云中走出,毕竟凭借其体量形成对西魏的碾压之势。

  而国力勉强能与东魏抗衡的萧梁偏偏在江南混吃等死。

  一个王朝能存在多少年,开创者打下的根基,各方面制度的合理性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延缓人口的爆炸增长,无疑是在为未来的高齐王朝延寿,谁不想自己开创的王朝多存在一些年份。

  况且按人收税不等于人口不增长,甚至负增长,汉朝便是明证。

  一想到这,高澄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就对税制进行改革。

  但他又将这股冲动压抑住了,无论如何税制改革不能由自己动手。

  无视沧州民众的骂声,是因为仅一州之地而已,小高王并不在意。

  而税制改革是要被天下人谩骂。

  虽然也注定掀不起多少风浪,还是那句话,骂归骂,除被裹挟以外,没有百姓是在能活下去的时候,主动参与起义的。

  但小高王可是要天下人都顾念着自己的好。

  嗯,这不,元善见的作用就来了。

  他可是天子呀!

  在东魏,是天子大,还是大将军更大?

  嗯……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是天子大。

  比如高澄为了百姓的利益强烈反对以人收税,坚决维护户调制度。

  但元善见固执己见,甚至在朝堂上厉声喝问:

  ‘朕与大将军,究竟谁为天子!’

  高澄觉得到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惊慌失措,辞官请罪。

  当然,天子也是一时恼怒,气糊涂了,对于这位大魏忠良自然是要开口挽留。

  而高澄也不敢再反对元善见,只能任他一意孤行,推动税法改革。

  小高王费心给元善见安排一个汉献帝的好归宿,他元善见也该出份力,当做买命钱,没毛病。

  一众亲信只看到高澄脸色莫名变换,时喜时忧,殊不知他又编排好了一出大戏。

  “遵彦所言甚善。”

  高澄对杨愔不吝夸奖道。

  他当即与众亲信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知。

  说着,还特意看了随行至河北的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一眼。

  高隆之回以了然的眼神。

  不就是威逼欺凌天子,让他配合演出么,老本行了。

  见众人都没有反对,高澄拍板决定道:

  “既如此,待巡视完河北,启程归洛,将由天子圣心独裁,推行税制改革!”

  小高王这个权臣实在太体贴了,天子圣心独裁都不需要劳烦元善见去费心思量。

  高澄就不信了,汉朝按人收税,都能增加人口,他在民众殷实的背景下,恢复汉朝旧制,还能弄出人口负增长出来。

  他的目的始终都是控制人口无节制增长,而不是停止人口增长。

  有了杨愔对症下药,高澄此时也不再急于效仿北宋,农商并举。

  但归根结底,正如前文所说,发展手工业,鼓励商贸的同时,通过商税轻重来调节农商人口比例,这是高齐王朝未来的国策。

  土地不能满足农业人口需求时,降低对商业的征税,用手工业与商业对农业人口进行分流,让一部分农业人口放弃公田分配。

  而农业人口少于土地劳动力的需求时,则提高商税,迫使一部分手工业及商业人口回流到农业,重新申请田亩。

  农为主,商为辅,农商并举,并不等同于农商并重,北宋以区区之地,养育近1亿人口,虽然民乱就没停止过,但商品经济的繁荣,足以激励高澄坚持这条道路。

  不会真有穿越者在封建年代搞农商并重吧,也不会真有穿越者在古代坚持重农抑商吧?

  既然已经确定了恢复汉制,按人头收税,而非按户收税,高澄更坚定了在全国推行人口普查的心思。

  不普查又怎么知道究竟能够为财政增加多少收入。

  凭白得了一大笔钱粮收入,骂名却被元善见背了,高澄心里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恢复汉制,奴婢是否该缴纳税赋?又该由谁来缴纳?’

  高澄不会在公元六世纪的南北朝公然反对蓄养奴仆、婢女。

  说实话,他们高家在洛阳、晋阳、邺城三座渤海王府蓄奴上万人,而奴仆、婢女以外,晋阳、洛阳两座王府还有大量歌舞伎与乐师。

  晋阳如何他管不着,至少洛阳渤海王府是没有陪客的家妓。

  因为这种做法会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龟公。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高澄是年岁小,毕竟十二岁就独在洛阳主持大局,久而久之,至今也都习惯了。

  谁往渤海王府做客,是冲着解决生理需求去的。

  奴婢有他们存在的必要,不可能在这个年代来一出人人生而平等,解放奴隶运动。

  那是真要自绝于天下。

  其实在东魏治下,奴婢的生存环境并不算太差,毕竟高澄为了给可朱浑元腾位子,将前任司州牧以虐杀奴婢等罪名处死。

  也正因为当年的案例印象太过深刻,权贵们都有所收敛。

  呵斥打骂虽然少不了,但很少闹出人命来。

  高澄没有久留众亲信,让他们明日再来渤海王府,他将宴请相州大小官员。

  众人散去,高澄将还未寄出的那封关于江南与农商并举的家信,置于烛火上烧毁。

  贺六浑哪能活到那时候,现在跟他说不是白费口舌么。

  又给他敬爱的父亲高欢重新写信,内容是关于改革税制。

  信中他向高欢提及自己关于奴婢是否应该缴纳人头税的想法。

  高澄认为,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给他交税。

  要不是考虑到要给妹夫兼大舅子的元善见留些脸面,保留一点皇权尊严。

  他少不得要让高隆之进宫向元善见收取人头税。

  这叫啥,这叫人人生而平等,享受的权利可以不平等,但为小高王纳税的义务必须一视同仁。

  而对奴仆、婢女们的人头税,征收对象就必须是主家。

  高澄誓死维护士家高门拥有奴仆、婢女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只要他们交税。

  元玉仪与元静仪的祖父,遇难于河阴之变(528年)的高阳王元雍,府中有男仆六千,女仆五百,富可敌国。

  想到这里,高澄停下笔,琢磨着自己作为孙女婿,有没有可能在高阳王府的财产上分一杯羹。

  元斌被废,新的高阳王还没有从元斌一众兄弟中选取出来。

  也许可以派人去沟通一下,谁分他这个孙女婿一份,他就表态支持谁。

  如果大家都愿意把自己这个孙女婿当作自家人,那就是谁分得多,谁继任高阳王。

  高澄当即命人往洛阳向孙腾报信,由他出面去做这件事。

  佛道传颂的高扒皮,无愧其名。

  高澄继续埋首伏案,继续动笔写信:

  ‘……税以僮仆,其主缴之,若家资匮乏,则释奴为民,分租田亩,以为税户。

  ‘若家资充沛,缴税拥奴,亦可充盈府库。

  ‘天子颁诏,改革税制,儿请父王为天下表率,为王府僮仆代缴,儿亦当于洛阳效仿。’

  高欢、高澄两父子做表率,为奴仆、婢女纳税,这笔钱不就是左手倒右手。

  最后不还是落自己口袋了么。

  立场摆在这里,只要交钱就能合法拥奴。

  奴仆太多不愿每年都交这么大一笔钱,那就放还一部分奴仆为民。

  既可增加税户,又能进一步削弱地方豪强。

  双赢!

  高澄改革税制,控制新生儿无节制增长,但对于成年人口,就是另一番态度。

  高澄极度重视税户的数量,否则也不会索括隐户以及逼迫僧尼还俗。

  毕竟,成年人口可以立即对他的统一大业提供帮助。

  高澄将书信封好,唤人准备送往晋阳。

  进来的却还有元仲华,与她身后端了饭食的贴身婢女。

  “夫君,该用膳了。”

  高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过去都是尔朱英娥等人轮流端来饭食,这还是自己的嫡妻元仲华第一次为他送膳。

  “你不会一直等在外边吧?”

  高澄一边将信交由亲随,一边笑问道。

  “妾身看他们都出了府,便带了膳食过来,但夫君迟迟没有动静,不敢打扰了思绪。”

  元仲华回答道,她为高澄摆上餐食,神色满是温顺。

  还要替高澄割肉,却被他制止道:

  “我自己来便是。”

  很自然地从元仲华手里拿过小刀。

  高澄过去还曾让尔朱英娥为自己割肉喂食,但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的他,这几年一直都是亲力亲为。

  元仲华哪知道高澄那么多心思,正要离开,却听高澄说道:

  “明日渤海王府设宴,你的妆容莫要太老、太浓,自然一些就好。”

  “妾身也能参加吗?”

  元仲华略带几分惊讶道。

  “往常你住在清河王府多有不便,如今既然进了渤海王府,若有宴会,自该出席。”

  高澄嚼着嘴里被煮烂的牛肉,感觉很入味,又割下一片喂到元仲华的嘴边:

  “张嘴。”

  元仲华朱唇才张,高澄就把肉肉喂进她的嘴里。

  咀嚼着嘴里的牛肉,又看着割肉的高澄,一股幸福感包裹着元仲华。

  “若是还没用膳,就坐我身边,一起吃。”

  “妾身已经吃过了。”

  元仲华说着,却绕过长案,坐到了高澄身边:

  “但还是觉得饿。”

  高澄哑然失笑,屏退了进门的婢女们,给夫妻俩留一点独处时间。

  夜色深沉,纵使元仲华百般不舍,高澄送她回房之后,还是要走。

  “再等三年。”

  把手洗干净了的高澄揉着元仲华的脑袋,笑道。

  元仲华知道高澄心意,也只能嘟着嘴埋怨自己,为什么成亲六年了,也只十三岁。

  高澄当夜去的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的院子。

  云销雨霁,拥着两姐妹,高澄将自己让孙腾往高阳王府暗示一事,如实告知了两女。

  “若是两位公主不愿,我自会让孙仆射罢手。”

  受封琅琊公主的元玉仪趴在高澄胸膛,倾听着他的心跳,动情道:

  “妾身已然是高家的人,又怎会再去顾念高阳王府。”

  另一边挽着高澄手臂的东海公主元静仪,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妾身只盼着能有孕在身,得一个名分。”

  耳边的气息让高澄觉得瘙痒难耐……

  翌日,元仲华怀揣着激动为自己画上淡妆,这将是她以嫡妻的身份,第一次出席宴会,被高澄介绍给身边亲信文武。

  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一直到高澄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亲自进门为她挑了一袭青色华服,才由他牵着手走出房门。

  大堂里的歌舞喧嚣没有搅乱尔朱英娥的心境,她明白自己受的宠爱已经够多了,这是独属于元仲华的荣光。

  此时的她,心里更挂念的是远在晋阳的高孝璋。

  一如宋氏牵挂着高孝瑜。

  高澄在酒宴上与一众相州官员缅怀旧事,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曾参与信都建义,只不过挤不进核心圈子,高氏夺权后,没有跟随前往晋阳、洛阳,而是被留任在河北。

  宴会在一片和谐喜乐的氛围中结束。

  高澄今日并没有在宴会上提政事,之所以大摆宴席,也是因昨日拒见了一众登门拜访的旧相识。

  真要一个个接见,高澄也嫌麻烦,索性今天设宴,一并全见了。

  原本忐忑不安,唯恐丢了人的元仲华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她多少事,只是在开席时高澄为众人介绍了几句。

  众人起身与她见礼,重新入住后,眼里看的,只有她的丈夫,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将军。

  元仲华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说到底,丈夫风光,妻子也与有荣焉。

  而此时,一辆马车也在仆役的护卫下,驶离殷州赵郡。

  车厢里的李祖娥一路都撅着嘴,神色不虞。

  母亲崔幼妃劝慰道:

  “你姊夫抛妻弃家,跑去了关西,你阿姊沦为罪妇,命不由人,你就莫要再恼了。”

  李祖娥这才开口:

  “阿姊身不由己,女儿又怎会责怪她,我只怨那高澄,既然娶了女儿,又不肯放过阿姊,如今有了阿姊,却还要母亲将女儿送去。”

  李祖娥记忆里那个略带拘谨的漂亮大男孩,形象早已模糊。

  六年了,这些年听了他不少贪花好色的传闻,与元仲华同岁的李祖娥原本也觉得没什么。

  父亲不也娶了好几位姨母进门么。

  至少听说他央人向父亲求亲的时候,李祖娥是喜多过于羞的:

  原来哪怕只是年少时的匆匆数面,他也没有忘了自己。

  所有的好印象,都在得知高澄将李祖猗收为外妇后,被一击而碎。

  崔幼妃听了李祖娥的话,惊慌不已,她赶忙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

  “这话可不能再说,你与高澄已经有了婚约,纵使恼怒,也不能为外人知晓,免得惹他不快,祖娥终究是要与他过一辈子。”

  “女儿并非痴愚,又怎会与外人道,我看那高澄就是故意将元昂逼走,他早就在垂涎阿姊,否则元昂出使的时候,又怎会急着将阿姊送回河北。”

  李祖娥不光对自己丈夫没有多少好感,提起抛妻弃家的前任姐夫,更是没有好脸色。

  崔幼妃宽慰道:

  “我听你父亲说,那高澄生得俊美,文治武功又皆有成就,待人温和宽仁,也只在女色上把持不住而已,你嫁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文庙里的圣贤塑像,哪有那般完美无缺。”

  李祖娥这次没有再反驳,曾经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她已经记不清具体五官,但却始终记得,他生得很好看。

  时间在母女俩的闲谈中流逝,马车一刻不停驶向邺城。

  而辗转于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沿海各州招募盐兵的张亮,也总算招满了两万人。

  全是按照高澄所叮嘱,勇于械斗,却又不失质朴的盐工。

  由沿途各州郡提供粮食,张亮领着这一支盐兵北上,向河北而去,以供高澄检阅。

  同时也由他对这些人的驻地进行安排,待秋收之后,也好将盐兵们的家眷接去安置。

  这也是两人早就约定好的事情,对这支盐兵寄予厚望的高澄,若不亲自检阅其成色,又怎么放得下心。

  原本高澄是要在削弱了盐贩力量后,腾出手对他们进行打击,垄断食盐贸易,自己吃独食。

  但既然决定将来要农商并举,高澄对待盐贩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盐贩与私铸钱币不同,货币发行权必须彻底收归中央,这是原则问题。

  削弱盐贩这一宗旨不能变,但却可以给盐贩留下生存空间,而不是一股脑全消灭。

  高澄决定在各州县地方,统一规定盐市地点,禁止私人随处贩售,安排税吏,按进市的盐量收取盐税,避免盐贩逃税,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就在高澄重新梳理盐务,平衡官盐与私盐矛盾,酝酿税制改革的时候。

  宇文泰也没有清闲。

  关中,长安。

  得知高澄已然去了河北,麾下将士与百姓也缓过了一口气,宇文泰决定趁机拔除玉璧这颗钉子。

  在宇文泰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时机,高欢大败才半年,并不一定有胆量渡河再入关西。

  而高澄远在河北,西潼关便不会受到多少威胁,可以放心北上,但宇文泰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将心腹于谨调往西潼关。

  自己则在长安汇聚兵马,征召州郡兵四万,随同他麾下四万战兵主力,北渡渭河,兵发玉璧。

  临过半年前高欢大营所在,那里载满了树苗,正是宇文泰为了纪念大胜,与众将士一起栽种。

  驻守玉璧(华阴)的王思政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他一面命人往晋阳报信,一面整顿城防。

  所幸,宇文泰春耕抢种,与屯田,不得不让部众休整一段时间,这给了王思政按照自己构想,设计修缮城防的机会。

  在得到高欢的认可后,也正如高澄所言,高欢果然将一万鲜卑士卒交给了他。

  再加上在五里暗道相逢时,高澄许他在招募五千州郡兵,虽然不能拉出去野战,但协助守城也有模有样。

  王思政并不畏惧。

  第二百零八章 舅甥共话

  最先收到河西消息的高欢立即命窦泰领军两万进驻蒲坂,做出随时西进的姿态,以此威胁,使宇文泰必须留出兵力防备。

  但也确实如宇文泰所预料,高欢暂时没有领军西进的打算。

  没有人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士气问题。

  至少窦泰所领两万人全是当初驻守华阴,未曾遭受袭营的那批将士。

  高澄得知具体情况要稍晚了几日,他正在冀州信都城与舅父娄昭相谈甚欢。

  而这时候,宇文泰携带大量攻城器械抵达玉璧城外,正安营扎寨,准备休整两日后,再行攻城。

  望着眼前一座坚城,宇文泰更希望高欢领军渡河,西进救援,给他来一出围点打援的机会,说不定高欢援兵溃败,玉璧人心动摇,可不战而下。

  无论如何也好过强啃玉璧这块硬骨头。

  但晋阳传回消息,只是窦泰领兵两万屯蒲坂,其余各部未有召集,果然与他发兵前的看法一致,晋阳不会有人介入这场战事。

  宇文泰笃定高欢一面下令窦泰做出渡河姿态,迫使自己不敢全力攻城,一面又告诫窦泰,绝不能渡河西进。

  心里有了底,宇文泰只分派了哨骑打探蒲坂情报,并未如高欢所想,分兵防备窦泰。

  这回还真让宇文泰又猜到了高欢的心思。

  宇文泰战兵四万,辅兵四万,号称十万大军北上,高欢在送别时,告诫窦泰,务必谨慎,不可再犯潼关之失。

  当时,窦泰也是领了两万人。

  再说河北,高澄将来信递给舅父娄昭。

  娄昭匆匆一览,便问道:

  “阿惠可要回洛阳?”

  高澄摇头不以为意道:

  “玉璧食用可支一年,又有战兵一万,辅兵五千,守备充足,以王思政之能,足可抵御西贼。”

  历史上,王思政每一笔功勋,都混含着高欢、高澄父子俩的血和泪。

  无论是主张营建玉璧,据城而守迫使高欢第一次攻玉璧无功而返。

  还是坚守颍川,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任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等人领十万步骑围城一年,想尽办法也不能破,原主只能再度派兵增援高岳。

  最后却折了慕容绍宗、刘丰两员大将,逼得高澄亲领步骑十一万再攻颍川。

  塔防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如今玉璧有六镇鲜卑一万,州郡兵五千,王思政不给自己坚守一年,真对不起他小高王特意娶了王氏。

  这般想着,高澄也打定主意,今夜宿在王氏屋里,用实际行动与王氏一起,为王思政加油打气。

  娄昭与王思政不怎么熟,对他的才能没多少了解,但他相信高澄的眼光,也就不再操心玉璧防备,却又问道:

  “阿惠何不聚兵潼关,伺机夺取西贼新建关隘。”

  高澄对这事没多少信心,上次之所以能袭取潼关,是因为高欢二十万大军西进,宇文泰来不及召集州郡兵,急着北上御敌,便放松了潼关守备。

  如今是宇文泰主动出击,怎么可能再出现手忙脚乱,没有多余部队驻防关隘的事情。

  这也是高澄决定继续巡视河北的原因。

  但娄昭说得不无道理,试试嘛,纵使无功也没多少损失。

  高澄当场分别写信给驻守洛阳北豫州刺史段韶,以及司州牧可朱浑元,命二人领军进驻东潼关,与潼关镇将独孤永业汇合。

  其中段韶麾下京畿兵五千,可朱浑元部曲三千,潼关原有京畿兵三千,州郡兵两千,共计一万三千人。

  以段韶为主将,伺机西进,探一探西潼关的底。

  也告诫他必须留兵预防宇文泰放弃玉璧,渡河南下,趁潼关空虚,向西夺占潼关,将大军堵死在禁沟。

  至于宇文泰是否会东出河南,高澄真不担心,就算拿下洛阳又如何,家眷都在自己身边。

  河南南部有广州刺史高敖曹、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侯渊、南荆州刺史源子恭、颍州刺史慕容绍宗、豫州刺史尧雄、梁州刺史斛律光、南兖州刺史刘丰、徐州刺史高岳。

  清一水的大将领兵镇守,宇文泰尽管闯。

  这些人要么是高氏死忠,如高岳、高敖曹、斛律光等。

  要么是在天下大势面前准备做个高氏死忠如侯渊、源子恭等。

  在归路被堵死的情况下,领着主力在河南当流贼,高欢派一支偏师配合玉璧守军就能夺取关中。

  高澄可不会指望宇文泰突然降智,出这种昏招。

  写完两封信,高澄想了想,又给执掌禁军的王士良去信一封,若宇文泰真攻洛阳,城不能守的时候,先杀元善见。

  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落到宇文泰的手里。

  没了元善见,大不了再立一个天子。

  高澄没有想过现在就让元善见以狩猎为名离开洛阳,宇文泰攻个河西玉璧,东魏天子就要狩猎逃亡,丢的是他小高王的脸面。

  三封信全部着人送往洛阳,舅甥两人也把西线之事都抛到了脑后。

  “舅父镇守信都,荒废了一身武艺,着实可惜,但冀州处心腹之地,澄父子得之以起家,只有舅父这样的至亲才能放心托付。”

  高澄感慨道:

  娄昭骑射号称冠绝当世,他与厍狄干是河南河北唯二镇守腹地的大将。

  其余人基本都被高澄配置到了前线。

  娄昭却笑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这一生也不奢求再立多少功勋,只盼着能看见阿惠得国的那一天。”

  说着,娄昭又问道:

  “两位姊夫近来身体如何?”

  高澄知道他主要问的还是窦泰,只不过捎带提了一嘴高欢。

  “父王西征堕马,落下头疾,但应无大碍,姨父……”

  高澄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娄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道:

  “姊夫性情宽和,施政仁恕,难得的文武全才,可惜了。”

  高澄深有同感,他附和道:

  “姨父留守河北,在外人看来无赫赫之功,但其功绩,也只有我们自家人明白,尔朱氏滥赏,以致澄与父王不得不严控封赏,但将来,非王爵无以酬姨父留守之功。”

  娄昭君明白这个将来指的是高氏得国,他转换了心情,打趣道:

  “到那时,阿惠可莫要忘了我这位舅父。”

  高澄笑道:

  “舅父且拭目以待。”

  舅甥二人又商谈了一番冀州政事,娄昭突然问道:

  “阿惠惩尉景,尽得冀州人心,若有将来,阿惠该如何待他?”

  这一句将来指的却是高澄继领高氏。

  高澄闻言,稍作思考,郑重道:

  “尉景于父王有养育之恩,如今治理南汾州,痛改前非,再无暴虐伤民之举,澄自当以姑父视之。”

  被高澄整治了一番后,尉景确实老实了。

  倒不是他怕了高澄,一手抚养长大的高欢都已经四十二,尉景如今六十多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

  为的不还是儿子尉粲。

  尤其是上次高欢西征失败,退回河东,尉景为他赶赴晋阳探查消息前,亲眼见了小舅子如今的老态,更是明白,他庇护不了尉家多久,往后还是要仰高澄的鼻息生活。

  当初尉粲被高季式抽了一百鞭,也被尉景勒令尉粲不许再提。

  在他的严加管教下,连尉粲也老实了不少,至少不复曾经的嚣张气焰。

  娄昭得到这番答复,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阿惠终究与他父亲一样,是个重情的人。

  娄昭厌恶尉景不假,但一旦高欢去世,高澄就对翻然悔悟的尉景喊打喊杀。

  纵使是娄昭这位亲娘舅,也难免兔死狐悲,唯恐自己死后,子孙见疏于高澄。

  时代就是这样,不管尉景之前干了多少恶事,害死多少人,既然放过了他,而他又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高澄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翻旧账。

  这些亲族对高氏赤胆忠心,高澄可以任意欺凌元善见,对待这些亲族,却必须用一部分特权回报他们的忠诚。

  前任司州牧只是虐杀一名奴婢,就被高澄杀了,尉景一场围猎害死民夫三百,却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就是特权。

  娄昭是个有眼色的,他知道自己好外甥最在意什么,因此哪怕一众高家子嗣来了信都。

  虽然高淯、高湛年纪太小,留在洛阳,但还有高洋、高演两个亲外甥。

  娄昭却提都没提过要见上一面,对于他个人来说,可以有很多亲外甥,但对于整个娄家来说,最好只拿高澄一个人当亲外甥。

  他们父子俩的猜忌心,娄昭可太清楚了,高澄就连领军在外,还要交代自己把他女眷送进瑶光寺。

  舅甥俩谈了许久,直至天色将黑,娄昭命人准备酒食,要留登门拜访的外甥用饭。

  高澄自然遵从。

  席间,高澄看着娄昭大碗大碗地痛饮,不由劝阻道:

  “澄前日接到消息,晋阳相国府主薄孙搴与并州刺史司马子如共饮,醉酒而死,舅父还需以此为鉴,酒可饮,却要适量得当。”

  哪怕高季式被高澄留在了身边,孙搴还是没有躲过醉死的宿命。

  作为自己第一名幕僚,高澄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点感情,也曾劝过,但好言难劝该死鬼。

  娄昭闻言,也没了酒兴,命人将酒水撤去,说道:

  “阿惠且放心,我自当引以为戒。”

  第二百零九章 尽释前嫌

  因孙搴醉死,陈元康得以升任相国府主薄,独掌机要。

  高欢亲自与遗体道别后,也没有为难陪酒的司马子如,只是让他为自己举荐一名人才以做补偿。

  司马子如举荐了高澄麾下一名幕僚,魏收。

  于是高欢派人询问高澄,能否将魏收派往晋阳,为他代笔。

  没文化是这样的。

  连高澄都只能算是半文盲,不会真有人认为贺六浑饱读诗书吧。

  同时高欢也是为孙搴讨要仪同三司、吏部尚书、青州刺史的身后殊荣。

  这也是高澄能够得知这件事情的原因。

  感受到了高欢的尊重,高澄没有拒绝,一面在往信都的途中草拟了追赠文书,送往洛阳。

  一面又派魏收往晋阳效力。

  高澄身边记事有张师齐,行文有温子昇、邢邵,魏收确实不得用,因此他放人也痛快,完全没有当年放走陈元康的不舍。

  但表面上的惺惺作态是做足了,凭他炉火纯青的演技,魏收瞧不出一点破绽。

  或许看出来了,也会装作不知,并要感激涕零,这是上千年来的主臣规矩。

  酒这种事,有些人可以劝,比如眼前的舅父娄昭。

  有些人劝不了,比如来了信都就被高澄赶回渤海扫墓的高季式。

  拿孙搴醉死去劝高季式?

  别说笑了,历史上就是他与司马子如、孙搴三人共饮,一个活生生的人醉死在自己眼前,高季式喝酒有过收敛?

  对于这种酒鬼劝不了,只能以大将军的身份强制命令他少饮。

  孙搴之死也刚好给了高澄这个由头,收到孙搴死讯,高澄就给高季式定了量,每日不能多过两坛。

  这年代的酒水都能把老酒鬼醉死,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灌了多少。

  总不能其实是撑死的吧。

  离开娄昭府上,由薛虎儿领人掌灯护卫,高澄就着月色回府,先往元仲华、尔朱英娥等人屋里探望一圈,却在李祖娥门前止了脚步。

  李祖娥是在高澄出邺城前到的,相处了些时日,对他的态度谈不上热情。

  高澄心思多细腻一个人,立马就感觉到了她的疏远与抗拒,只怕李祖娥还是过不了李祖猗给他当了外妇这件事。

  也对,高洋赠送百箭给元昂,又在灵堂逼奸李祖猗,本是要把她带进宫,是李祖娥哭闹着要讲后位让给姐姐,由娄昭君出面干涉才罢休。

  摇摇头,都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大不了尊重你的意愿,不让你们两姐妹一同侍寝。

  一念及此,高澄险先改主意,今晚不住王氏屋里,改与元玉仪、元静仪两姐妹同宿。

  屋里崔幼娘还在对李祖娥反复说教,这几日都是她们母女同住。

  高澄在门外轻咳一声,屋里立即止住了谈话,崔幼娘出门来迎。

  崔幼妃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能生养出李祖猗、李祖娥两姐妹,模样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这年纪,还养得细皮嫩肉,难怪十余年后,高洋要给这位守寡的岳母抽上一百多马鞭过瘾,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不过这辈子算她运气好,小高王这个女婿没那么粗鲁,一百多鞭子肯定是不要挨了。

  仔细想来,这辈子可不能亏待了李希宗这个岳父,居然敢让风韵犹存的妻子亲自送女儿来自己面前。

  这份信任,小高王是真的被感动到了。

  打定主意回洛阳后,就要找高欢将岳父这位上党郡守调往河南好生重用。

  这年头,在女色方面,还相信小高王人品的人可不多了。

  “祖娥正与妾身念叨着大将军,不想大将军就来了,大将军请进,妾身还有些事要去寻祖猗。”

  说着,崔幼妃款款一拜,便扭着腰肢离开了。

  高澄忍着寻找马鞭的冲动,将视线收回,迈步走进了屋里。

  昏暗的烛光,氛围有些暧昧,但屋里的人却很破坏气氛,一副神游万里的模样。

  “你还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高澄决定与她摊牌。

  那么多公务、那么多媳妇,哪有时间跟精力与她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妾身又哪敢与大将军置气。”

  自小娇宠长大的李祖娥回顶道。

  这些年除了高欢,哪还有人敢这样顶撞自己,到底是自己媳妇,高澄虽恼,却也没有动怒,只是冷哼道:

  “不就是你姐姐的事,我实话与你说,若她有了身孕,我还会让她进门。”

  “你!”

  李祖娥闻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急败坏道:

  “你无耻!”

  高澄却不以为意,在她身旁坐下。

  李祖娥不愿与他挨得太近,又移开一段距离,高澄却径直握住她的手。

  “放开我!”

  李祖娥试图挣脱,但哪及得上高澄的力气。

  “你先听我说!”

  高澄一声大喝,李祖娥也没有了动静。

  “你先听我说完,再想我究竟该如何安排你阿姊。”

  高澄见她似乎被吓住了,放柔了声音解释道:

  “我府上不止有你与祖猗一对姐妹……”

  话才出口,李祖娥便小声嘀咕道:

  “无耻至极。”

  高澄并未将李祖娥的鄙夷放在心上,而是与她说起了元玉仪的身世。

  “就这样,她身为高阳王的庶妹,正经的元姓宗室女子,本因颐指气使,却不得已进府要给人做家伎,若不是有我搭救,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境况,与她的遭遇相比,你又有什么好气恼的。”

  李祖娥扁着嘴,不悦道:

  “她都这般可怜,你为何不好好待她,还非要将她姐姐也……”

  李祖娥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后面那些话实在说不下去了。

  高澄继续解释道:

  “我一开始并没有那种心思,但孙腾刻意让我与静仪相见,她丈夫崔括也执意与她和离,甚至带往渤海王府当众求我,我为了救崔括性命,才不得不将静仪收下。”

  “夺了崔括的妻,却说是要救他。”

  李祖娥冷笑道。

  高澄叹息道:

  “你有所不知,当年父王强逼我迎娶英娥、小尔朱、宋娘、明月四人,天下人因此都以为我喜好元家孀妇,我有口难辨。

  “玉仪蒙我看中,被孙腾收为义女,静仪身为元姓妇人,模样美艳,我能控制得了自己,不与人争夺,又怎能管得住底下人攀炎附势。

  “崔括只是小吏,孙腾杀之有何难?”

  李祖娥闻言,恼道:

  “这孙腾着实可耻,你父王也不该强迫你,毁你名声,可你为何不与孙腾言明,说你无意元静仪。”

  “子不语父之过,祖娥莫要再言,纵使我与孙腾言明,可也会有李腾、王腾自以为是要为我出力,身处高位,情不由己。

  “如今祖猗与静仪是一样的情况,元昂叛逃,留她独在关东,天下人皆知我向岳父求亲,爱慕祖娥,谁又敢再娶祖猗?”

  李祖娥因那句爱慕祖娥而红了脸,对于高澄的问题也无言以对。

  高澄继续趁热打铁道:

  “祖猗大好年华,难道你就非要她独守空闺,耐着寂寞熬过余生?”

  李祖娥急了,解释道:

  “我没有……”

  却被高澄打断,他继续道:

  “祖猗随了我,也有一份依靠,我让她做个外妇,是对祖娥的尊重,因父王的逼迫,难道我的府里还少了孀妇不成?

  “祖猗有了孕,再给她名分,却是对祖猗的尊重,难道你忍心她一辈子没名没份,生出来的孩子被人唤作私生子?你可是她的亲姨。

  “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归宿,给你们两姐妹一份尊重,你又何苦这般耿耿于怀,若是别的女子,不愿嫁我,我自放手。

  “我高子惠并非强人所难之辈,但你是不同的,我决计不肯任你悔婚。”

  一席话把十三岁的李祖娥哄得晕头转向,扑在他的怀里感动道:

  “你真好。”

  高澄下巴轻轻抵着李祖娥的前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小姑娘是真好骗。

  但随即又交待道:

  “当初父王强逼我迎娶四名孀妇,为的就是延绵子孙,我与她们相伴多年,彼此间,感情已然深厚,她们又冒着性命危险,为我生了两儿两女,虽然我独爱于你,但你待她们,要敬重一些,今日所言莫要再与第三人提。”

  李祖娥抬头问道:

  “母亲与阿姊都不能说吗?”

  高澄正色道:

  “都不能说,若是这些话被传出去,众人知道我独宠祖娥,她们都会嫉恨你,家宅不宁,我又如何能够用心军国大事,平定天下,做个能配得上祖娥相貌的伟男子。”

  李祖娥一张俏脸又红又烫,她跟蚯蚓一般死命往高澄怀里钻。

  高澄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

  “快去见见祖猗吧,这几日你闹别扭,她心里也不好受。”

  李祖娥闻言急匆匆起身,又问道:

  “你不随我去吗?”

  高澄叹气道:

  “王娘的父亲守卫玉璧,遭西贼围困,我正准备去告诉她,想必她知晓了定是要以泪洗面,我又哪脱得开身。”

  “辛苦你了……夫君。”

  高澄催促道:

  “我这又算什么,还要让祖娥再等三年,才是真的辛苦,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寻王娘了。”

  望着李祖娥略显轻快的步伐,身后的高澄,笑意更浓。

  第二百一十章 悠然与紧迫

  能杀死高澄的器物有很多,绝对不包含锅子。

  就他那不粘锅的属性,还能让人抡着锅给砸死不成。

  轻松将李祖娥哄骗过去以后,高澄径直去的王氏屋里过夜。

  长夜漫漫,自是要好生宽慰父亲身处前线的王氏。

  宇文泰却没他那份闲情雅兴,才立下营寨,安排好将士巡夜,便急匆匆领着轻骑环绕玉璧一周,在月光下仔细打量这座坚城。

  在长安休养生息的时候也不是无所事事,至少城里的守备早已摸清,一万六镇鲜卑加五千州郡兵的守卫力量不可谓不足,城池同样坚固。

  但宇文泰还是来了,时间还是挑在入秋时节,农事繁忙的时候。

  自然有他非来不可的理由,高澄北巡挑的好时机,只有这个机会才能不受干扰地拔掉玉璧这颗钉子。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形容的就是宇文泰与高澄。

  一个因为关西只剩了两三成人口,恨不得人口就是田地里的庄稼,也别十五年一代人,最好是一年就长成。

  另一个坐拥关东两千万人,却在犯愁田地增长速度追不上人口增长。

  “丞相,玉璧是座坚城,蚁附强攻恐徒增伤亡,还请丞相三思。”

  赵贵随行环绕一圈,眼见玉璧四面城墙坚固,并无可乘之机,出言劝阻道。

  他的提议也得到了一众将领如独孤信、李弼、李虎等人的认同。

  这一次攻打玉璧,随军将领只少了贺拔胜一人。

  倒不是宇文泰有多信任他,留他守长安。

  当年贺拔胜赴兖州上任,家眷被留在晋阳为质,单骑逃往南梁后,就此与妻妾子嗣离散。

  沙苑大战,高欢被贺拔胜追杀,险先丧命,回到晋阳后,尽杀贺拔胜诸子,将其妻妾分赐给当日救驾的窦泰与薛孤延。

  贺拔胜听闻自己被高欢绝后,悲愤交加,以致引发气疾,心肝胆三脏出了问题,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这才未能随军。

  众人所请,宇文泰同样心知肚明,之前高欢西征,将玉璧(华阴)作为囤积物资之所。

  围城断然饿不死城中守军,箭矢更是充足,蚁附强攻,且不说能不能攻下,纵使夺城,只怕自己带来的四万战兵、四万辅兵与六万民夫也要损失惨重。

  劝降更不可能,没有人是傻子,东西魏之间的实力对比,谁都看得出来。

  沙苑之战大胜,所得战果却止于俘斩三万东魏中兵与数万民夫,不能趁机东出掠夺,无法进一步缩小东西魏之间的实力差距。

  更何况守将王思政还有两重身份,他既是被毒杀的元修门客,又是高澄岳翁,在城池尚能坚守的情况下,没有献城请降的可能。

  回到大营,众将各自回去歇息,独留宇文泰在帅帐中愁眉不展。

  思考垒土山,挖地道等攻城方法。

  而这时候的信都,高澄正将王氏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好言宽慰:

  “以岳翁的才能,坚守两月不在话下,你呀,就莫要多操心,等着宇文泰退军的捷报吧。”

  王氏一脸不解,哽咽道:

  “为何夫君笃定宇文泰只两月就要退兵?”

  “如今已然入秋,等到了深秋时节,正是农忙的时候,宇文泰先前又是发动百姓春耕抢种,又是让士卒屯田,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收成,又怎么能在玉璧城下耽搁太久,眼见破城无望,自当遗憾退兵。”

  高澄对自己的猜测很是自信,这也感染了王氏,她止住了泪,整个人都往高澄怀里缩了缩,低声问道:

  “今夜夫君不走了吧?”

  放下了对父亲王思政的担忧,心中更多了几分私欲。

  “不走了。”

  高澄轻笑道。

  “妾身也想如几位姐姐为夫君诞下儿女。”

  王氏抬起头,一双媚眼婉转动人,任君采摘的模样看得高澄心头火起。

  娇唇欲滴,高澄低头吻了上去……

  清晨,高澄醒来时,王氏还靠在他的胸膛上酣睡。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王氏嘴角微微上扬,还带着笑。

  一众妻妾中,高澄最忽视的也是她。

  身为嫡妻的元仲华且不用说,大小尔朱两姑侄则是贪图她们皇后的身份,这能给他带来异样的快感。

  至于身为尔朱荣、尔朱兆之女,到如今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高家的统治已然深入人心。

  而宋娘、元明月、元玉仪、元静仪、李昌仪、李祖娥、李祖猗等人,所贪恋的也是她们的美色。

  独有王氏是为了拉拢王思政才许下亲事,高澄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美丑,所幸,王氏没有辜负士族女子的身份,相貌也算姣好。

  高澄轻轻移开王氏缠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纵使已经注意了动静,还是弄醒了同榻的壁人。

  “你再睡会,我还有事。”

  高澄起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说道。

  睡眼朦胧的王氏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昨夜的疯狂也让她着实疲惫。

  回到自己卧房,高澄洗漱过后,只用了早膳,便决意出信都城,巡视冀州各郡县。

  自古皇权不下乡,但是要了解自己七年来在河北的治理成功,还是要往乡间走一走,了解农民真实的生活情况。

  微服私访自然是不可能,那是对自己生命安全不负责任,高季式扫墓未归,薛虎儿领着一众亲卫随行。

  没有提前安排行程,怕的就是有人给他做表面功夫,走到哪算哪,也没一个目的地。

  在乡间逮着一个老农就要与他攀扯,详细询问这几年的生活变化,以及是否遭遇不公之事。

  每当有乡老或是里长闻讯前来,高澄也要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莫让他们打搅了自己体察民情。

  一连数日,高澄都在冀州各地游荡,直至听说张亮带了两万盐兵抵达信都,等候检阅,高澄这才尽兴回城。

  高澄明访郡县之际,宇文泰也没有在玉璧城下干瞪眼。

  他一心在玉璧城外开展土木工作,在垒土山与挖地道之间,宇文泰选择了双管齐下。

  十四万人,除了四万战兵养精蓄锐,提防王思政出城厮杀,其余四万辅兵与六万民夫尽数投入在工程作业之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豪杰末路

  “等西贼退去后,大家得了赏赐,可想好了如何花销?”

  王思政对围拢在身边的部将们笑道。

  城外,宇文泰土山垒得热火朝天,王思政却站在城楼上与众人谈笑,让大家感受到他守城的自信。

  自古守城,最怕的就是人心动摇,王思政相信只要内部不出问题,他绝对有把握让宇文泰饮恨玉璧。

  众将校听他询问,纷纷说起自己的打算,有人想求田问舍,要买农人手中的永业田,以做家业传承。

  也有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后世子孙。

  王思政甚至与人约好,大战之后,找机会回晋阳、洛阳,要往烟花巷里寻欢作乐。

  这个时代自然不缺风月场所。

  北齐灭国后,高湛的皇后,北齐胡太后就拉着儿媳穆皇后在长安干起了半掩门的生意。

  也不算半掩门,毕竟一个是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北齐太后,一个是北齐幼主的生母,高纬皇后,生意自然火爆异常。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胡太后生性本淫,亡国前就先后与和士开、僧人昙献等人通奸。

  穆皇后中途从良给盐商做过妾,只是后来被赶出家门,不得已又回头跟婆婆做起了皮肉生意。

  与一众将校在城头开着玩笑,略显轻佻,但王思政的心里并不轻松。

  相比于在城外搞土木工程,王思政更希望宇文泰来点硬的,就硬着头皮蛮上那也也好对付。

  如今宇文泰在城外垒土山,等到高过城墙,那时高矮转换,就成了对方居高临下对玉璧发动攻击。

  王思政本想出城骚扰,但宇文泰四万战兵严阵以待,分成两批,早晚轮值看护,也让王思政将这一想法放弃。

  人少了,起不到作用,人多了,万一在城外被纠缠住,让宇文泰趁机调兵合围吃掉,必定大伤士气。

  王思政使用可以左右旋转的投石机,即旋风炮轰击过土山,但用效不大,为了节省石料也停止了这一做法。

  眼看着土山越垒越高,苦思数日的王思政把心一横:

  ‘不就是比高么!’

  当即下令拆毁一部分民宅,在城楼上缚木相接。

  不管宇文泰怎么垒土山,始终高不过迎面的城楼。

  宇文泰涵养到底要比贺六浑好,历史上某人对此气急败坏,无能狂怒地对韦孝宽高喊:

  ‘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

  结局却是埋葬七八万将士后,灰溜溜退回晋阳。

  宇文泰见城楼缚木,也不再垒土,只在越过城墙许多后,便准备在土山上架设投石机攻城。

  他能把投石机搭在土山,王思政却没不能把旋风炮搬上缚木而成的城楼。

  但也不是没有应对法子,王思政制造大量短矛以火油浸泡,随后命人居高临下往土山投掷,再用火箭引燃,一时间烧毁大量正在搭设的攻城器械。

  熏得土山上的西魏士卒灰头土脸。

  宇文泰却又继续垒起了土山,以做迷惑。

  但被王思政借此瞧出了端倪。

  城楼缚木远比垒土山容易,如今已经被证实垒土山这一做法行不通,宇文泰为何还要执着于此?

  必然是要隐藏其余意图。

  垒土山,挖土,挖土,地道!

  稍作联想,王思政便察觉到了宇文泰的意图。

  挖掘地道最难的是挖出来的土该如何避人耳目,不被发觉。

  没有比垒土山更合适的方法了,混杂在民夫们由附近挖来的黄土,任谁也发觉不了。

  高澄将宇文泰当作大敌,王思政相信他的眼光,不敢轻视。

  因此,他不认为宇文泰会出这种昏招,必然是挖掘地道无疑。

  地道战不是一个陌生词汇,高欢、高澄两父子都有使用过。

  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送士兵进城夺门,而是掏空城墙下的土壤,先以木桩支撑,之后再在地道中放火,烧毁木桩,以此达到城墙塌毁的目的。

  高欢攻邺城,高澄打南荆州安昌城,手法如出一辙。

  恰巧当年安昌城的城墙崩塌,就是王思政主持修缮,他也常常思考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略有所得。

  如今宇文泰掘地而进,不管他说是要运兵进城夺营,还是要掏空城墙地基,王思政都有办法应对。

  他当即命人沿城挖掘堑壕,以此截击地道,分派将士守堑,城外地道一旦挖透堑壕,有西魏将士露头,立即截杀。

  同时为了防备西魏于地道伏兵,也准备了风箱与柴火,打算守在各条地道口放火烧烟,熏死里面的关西老鼠。

  宇文泰前后忙活将近一个月,徒劳无功。

  将士伤亡倒不多,但大量的土木作业让民夫与辅兵们精疲力竭。

  不等麾下将领来劝,宇文泰已经决意罢兵。

  再在玉璧城外折腾下去,真要影响秋收了。

  宇文泰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派遣将士在玉璧周边劫掠一番后,退兵而走。

  对于饥荒了一年多的西魏来说,这场秋收无比关键。

  高欢针对这场秋收有没有动作,答案是并没有。

  历史上,高欢沙苑大败,宇文泰于公元537年十月,东出攻占河南西部、三荆以及蒲坂等地。

  直至公元538年七月,高欢才率军南下,在河桥之战中,虽然丢了高敖曹,被西魏阵斩一万五,赴河而死数万,但终究是将宇文泰赶回了关中。

  高欢硬生生看宇文泰在河南西部补给了大半年才出兵,自有他的苦衷。

  一场大败之后,将士们的士气与信心恢复都不是一朝一夕。

  高欢在关东河南作战尚且需要休整大半年。

  如今距离西征失败才半年,又哪敢再往关西。

  但他自己不愿走,不妨碍在得知宇文泰退兵后,命窦泰领军两万入驻玉璧,给予对方压力。

  不过宇文泰早就看透了贺六浑如今色厉内荏的本质,笃定玉璧守军不敢南下。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窦泰在玉璧吃了一段时间风沙,便领兵回了蒲坂。

  但第一次玉璧之战终究是宇文泰为了秋收,抱憾退兵。

  说到底确实是东魏胜了,高欢借机大肆宣扬这场胜利,使出与他儿子高澄同样的路数,虚报战果。

  谎称宇文泰在玉璧损兵折将,把数千人的伤亡,给略微增长到数万人,还扬言宇文泰气急攻心,积虑成疾,这才匆忙班师回长安养病。

  这年头又没有战地记者,晋阳将士要得知战况,就指着高欢一张嘴。

  高欢这一出谎报战果,虽然不讲武德,却也让西征大败后的晋阳军心得以提振。

  既然把战果往高了吹,高欢也不吝啬封赏,玉璧守将王思政被升为华州刺史,封祁县侯,食邑八百户。

  对于守城将士也没有小气,分赐酒肉之余,酌情提拔有功之人,又调出布帛上万匹加以分赏。

  就突出一个全场消费由高老爷买单,高公子这时候还在河北体察民情咧。

  高欢打仗不如宇文泰,封赏却比他要阔绰多了。

  历史上,宇文泰在河桥之战时,许诺得高敖曹首级者得布万匹,面对前来领赏的人,选择了分期付款。

  这并不是关西拿不出一万匹布,否则也不会把这话放出来,单纯就是家底薄,舍不得一次性掏出来。

  宇文泰在班师途中得知消息,贺拔胜含恨病逝于家中。

  据报信人称,他临死都在嘶喊:

  ‘贺六浑,我必杀你!’

  宇文泰回到长安,亲自为贺拔胜举办丧礼,又从贺拔岳子嗣中挑了贺拔仲华过继。

  虽然与高澄嫡妻同名,但确实是个男丁。

  又为贺拔胜追赠太宰、定州刺史、录尚书事,谥号贞献。

  随着贺拔三兄弟先后去世,贺拔氏不能说退出历史舞台,继领关陇的宇文泰无论如何也必须善待贺拔岳的子嗣,但确实不复当年风光。

  贺拔胜较历史上早死了七年,但死因都是得知子嗣被高欢杀绝而悲愤成疾,引发气疾。

  他这一辈子,风光过,当年镇守中山的大都督,是同时期高欢、贺拔岳等人需要仰望的对象。

  更别提葛荣兵败后,成为俘虏的宇文泰。

  那时的贺拔胜堪称六镇第一豪杰。

  尔朱荣嘴上说:堪代我者,唯贺六浑也。

  但高欢尚且能得到出镇晋州的机会,贺拔胜却只能被闲置在洛阳,足见尔朱荣最忌惮的还是贺拔兄弟。

  贺拔岳入关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贺拔胜出镇地方。

  也落魄过,甚至这一时空更为悲惨。

  在尔朱氏与元子攸、高欢之间的反复且不提。

  享有盛名的贺拔胜被十三四岁初出茅庐的高澄玩弄于鼓掌,打得单骑投奔萧梁,被世人耻笑。

  想来那份气疾,平日里也有高澄一份功劳,但说到底还是高欢的锅。

  否则贺拔胜临终该喊的应该是高子惠,而不是贺六浑。

  高欢怒而杀了贺拔胜诸子,却没有迁怒贺拔允的遗孤。

  当年逼死贺拔允后,高欢将他的家眷都安置在定州。

  如今贺拔允诸子都到进学的年纪,高欢也遣人将贺拔允的妻妾子女全部送往洛阳,等高澄回洛,再安排兄弟们与贺拔允的儿子一起读书。

  第二百一十二章 检阅盐兵

  太昌六年(537年)八月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各地都沉浸在秋收的忙碌与喜悦中。

  重回信都城的高澄又马不停蹄地去往城南盐兵大营。

  有赵彦深与张亮的回报,高澄对这支完全以盐工为主的军队,抱有巨大期待。

  张亮早已经搭设好将台,提前召集了两万大军,等候在将台之下,以供高澄检阅。

  高澄在两万余人的注视与眺望下,一步步迈上将台,扫墓归来的高季式与张亮紧随其后。

  在讲台中央站定,高澄扫视台下众将士,人山人海。

  高澄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喊道:

  “我在沧州设置盐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座,但沧州民少,招不到那么多盐工。

  “有人向我提议,张司马所招募的两万盐兵久在盐场,不妨让他们在操训之余,投入煮盐生产。”

  毕竟是两万人的规模,纵使拿着简易地铁皮喇叭,还是需要一众亲卫替他将话传递开。

  话音刚落,将台底下一片嗡嗡地议论声。

  高澄充耳未闻,他继续喊话道: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不同意,为了解决煮盐人手不足的问题,我费尽心思从相、冀、沧三州之中,调拨八千州郡兵投入沧州盐场,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够专心操训。

  “你们虽是盐兵,但也归属于行伍,将来是要上战场的,平日里多用心于操训之上,战场上便能减少许多伤亡。

  “让你们分心煮盐,是对大家的性命不负责任,我绝不为之。

  “我自组建京畿军起,与众将士盟誓三条。

  “其一,有功必赏!只需勇猛作战,一众记功的随军文吏都看在眼中,冒记、漏记都有相应惩处,若自认功勋被人冒领、忽视,可往军法官处申诉,无论是将校,还是士卒,都会认真受理。

  其二,有过必罚!澄初上战场,于襄阳城外与梁将陈庆之激战,有士卒私自劫掠物资,以致阵脚大乱。”

  说着高澄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季式,向他示意。

  高季式会意走上前来。

  高澄指着高季式道: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冀州渤海人高季式,领五百亲卫向梁军发起冲锋,这才使局势转危为安,此役,我没有立即抽杀士卒,以明军纪。自是因为我明白,士卒无饷,以劫掠为生,罪不在他们,而在大魏一百五十年的陋习。

  “既然罪在制度,澄痛定思痛,在征得父王同意后,为各军将士发饷,自此,各军再无私自劫掠之举,战场所获,战后统一分配。

  “而各军军饷,耗用足有两百余万户租税,若非强迫一百余万僧尼还俗,府库早已空虚,财政难以为继。

  “我且问你们,襄阳之战,是抽十杀一难,还是出两百万户租税以改陋习困难?”

  一开始只有寥寥几处声音在回答,片刻后,全军共同呐喊:

  “租税实难!大将军仁义!”

  呼喊声此起彼伏,这让高澄只能举起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喊,才道:

  “有过必罚,既然罪在制度,澄便以两百余万户租税改之,若罪在个人,又何惧于杀人立威?你等当谨记,行伍之中,军纪第一,若有触犯者,严惩不赦,莫要错估了襄阳之战后,我严肃军纪的决心!”

  众将士齐声应诺,高澄又接着三条盟誓道:

  “其三,士卒身残者,由朝廷奉养,死难者,除去抚恤以外,子嗣往高氏义学就读,无后的死难者,我也会从其宗亲之中,择幼童继嗣,不使其缺了祭祀。

  “过去,这些遗孤或入行伍为军官,或往衙署为小吏,如今开科举,习文者更可以科举应试。

  “五年前,仅一所高氏义学,建于洛阳,以供襄阳之战捐躯的四百亲卫子嗣进学,如今高氏义学在各地都有开设,这项优待也不再限于京畿军,而是惠及关东各军。

  “我今日与你们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们,为我高澄卖命,你们不用忧心家眷,不用担心有功不能赏。

  “如今你们军饷为每年三石,以外兵供给,若是将来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我定会将你们升为中兵,每年发放五石米粮。

  “这一誓,与诸位共盟!”

  声音传扬开来,在某些将校带领的节奏下,全场共呼:

  “大将军赤诚相待,我等必效死力!”

  在欢呼声中,高澄瞥向一旁的高季式,他胸脯挺得老高。

  自从高澄在两万大军面前夸赞他五百骑力挽狂难之后,享受众人崇敬的目光,高季式就因激动,脸色到现在都涨得通红。

  这些年,出于喜爱等各种原因,高澄着重施恩高季式,到如今,只怕让他捉了大哥高乾、二哥高慎,高季式也不会有一丝犹豫,转头就把他们绑来。

  落到高敖曹身上,才会据理力争,为那位三哥求情。

  高澄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亲自下场穿梭于盐兵各行列之中。

  由于与张亮早有沟通,这次召集全军,没有盐兵携带兵械,高澄到达之前,张亮还特意让一众人等相互检查,防的就是有人怀揣短刃。

  有什么样的主君,就有什么样的臣属,高澄一众心腹受他影响,安全意识没得说。

  高澄让众人就地而坐,自己不厌其烦地穿梭于其中,与将士们拉家常。

  一直到傍晚,高澄还留在军中与盐兵们共食,把同甘苦的姿态做足了才回信都。

  高澄没有径直回府,而是先去拜访舅父娄昭。

  “阿惠在外奔波辛苦,回了信都怎不急着去见娇妻美妾,反而来看我这老叟。”

  出门迎接的娄昭朗声笑道。

  “公事为重,舅父莫要戏弄甥儿,况且舅父正当壮年,又怎可以老叟自居。”

  高澄摇头无奈道。

  娄昭知道了高澄是有公事来寻,当即将他引入府中,舅甥两人在厢房中对坐,娄昭说道:

  “阿惠有何事,但说无妨。”

  高澄目视随行的高季式,高季式立马往屋外值守,防止有人偷听。

  确认不会被人听去墙角,高澄也不藏着掩着,直抒胸臆道:

  “澄招募两万盐工为军,与父王说是看护盐场,实则另有大用。”

  娄昭闻言脸色大变,劝阻道:

  “阿惠,姊夫信爱于你,你万万不得被权欲所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祸事,我听闻姊夫堕马以后,患了头疾,时常发作,阿惠再且忍耐一些时日。”

  高澄闻言,哑然失笑。

  也难怪娄昭要乱想,如今关东牢牢控制在高氏手中,高澄突然神秘地告诉他的,自己手头两万盐兵将有大用,娄昭自然以为是高澄耐不住寂寞要与高欢相争。

  “舅父多虑了,当日在晋阳,澄归权于父王,如今又怎会忤逆不孝。正如舅父所言,父王体态欠安,澄所虑者,唯久在洛阳,于晋阳军中素无根基,于是新建两万盐兵,与京畿军合兵五万,再加以父王旧恩,当可稳定局势。”

  娄昭听他解释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他们父子争权反目,别的都不算个事。

  但他还是疑惑道:

  “阿惠与我提起盐兵,所为何意?”

  高澄正色回答道:

  “我欲练就两万强兵,唯舅父可受此重托。”

  当即就与娄昭分析起来。

  高澄没办法把这两万人带回洛阳,总不能打着看护盐场的幌子组建起来的盐兵,却常驻洛阳吧。

  而他也没打算把盐兵分散在煮盐的幽、沧、瀛、青四州。

  既然要选一州集中安置两万盐兵,则非冀州莫属。

  首先冀州与沧、瀛、青三州相邻,与幽州相隔不算远,若有暴乱,可随时奔赴。

  其次冀州刺史是他亲娘舅娄昭,把这两万人交由娄昭代为掌管,远比旁人放心,毕竟他无法在河北久留,终究是要回洛阳的。

  尤其是得知自己出巡的一个多月里,娄昭专心处理政事,并未与高洋、高演有过交集。

  这般明理,也是高澄放心将这两万人交托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娄昭久在军旅,自是一员良将,由他代掌,也可主持操训。

  当年一众京畿兵,大部分是由慕容绍宗与斛律光练成,他们一个镇颍州,一个镇梁州,鞭长莫及,高澄麾下不缺大将,但多有任职,被安排在河南南部,防备萧梁。

  在河北能够信任的将领只有舅父娄昭与姑父定州刺史厍狄干,定州距离沧、青二州较远,而且与高澄的感情也不比得娄昭。

  娄昭毕竟与他同镇洛阳五年有余。

  当然,高澄只是与娄昭说了冀州的地理位置,以及他对舅父的信任,至于监视等事,那是绝口不提。

  娄昭听了高澄一番肺腑之言,也不推辞,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阿惠尽管放心,我会将政务交由幕僚代为处理,专心练兵,不出一年,必为阿惠送上一支精锐士卒。”

  高澄摇头道:

  “欲得强军,还得战场上见真章,不过,一切就劳烦舅父了。”

  说着,他起身向娄昭郑重行了一礼,身为舅父的娄昭坦然受之。

  其实对于高澄来说,青州刺史赵彦深、相州刺史杨愔,都可以托付,但两人都是文士,到底是比不得娄昭熟悉军务。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奴隶与耕牛

  高澄在信都游历乡里,体察民情,耗费了太多时间,但也并非没有收获,以冀州为模版,多少增加了对这一时期底层民众的了解。

  毫无疑问,田亩分配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事情。

  东魏承袭北魏旧制,十五岁以上男丁授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但实际落实时,通常因考虑休耕轮作,故授田时—般按休耕周期加一或两倍,即男丁授田80至120亩,女子授田40至60亩,也称“倍田”。

  历史上,至北齐立国,虽然东魏西部遭遇巨大破坏,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但还是减少了分田数额,由男丁80至120亩,确定至80亩。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将授田年龄由15岁提高到了18岁,北齐在12年后建国,已经面临不小的人口压力。

  而到了隋朝初年,在狭乡地区,男丁更是仅授田20亩。

  不同时期的土地兼并方式,也有不同。

  北魏、东魏、北齐民众私有的田亩仅男丁所授20亩桑田为永业田,可以流传子孙,其余都是需要归还国家。

  法令明确规定永业田不允许买卖,因此这一时期的土地兼并,以奴婢授田与耕牛授田为主。

  奴婢授田等同良民,在东魏治下,男仆得80至120亩,另有桑田20亩做永业田,女仆授田40至60亩,麻田5亩。

  每头耕牛授田60亩,每户限4头,即240亩。

  这就是目前高澄所面临的土地兼并方式,世家大族依靠奴婢与耕牛占有大量田产。

  而依靠门阀上位的隋唐最终废除了奴婢与耕牛授田,但到了唐朝却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允许永业田买卖。

  因而唐朝土地兼并方式则以世家大族积累私田,即永业田为主,最终导致公田越少,而私田越多,最终引发均田制的崩坏。

  北魏至北齐世家大族依靠奴婢耕牛获得大量土地,但说到底,这些土地属于国有,而永业田的兼并则属于土地私有。

  高澄现在面临一个窘境,人口越多,人均分得田地越少,百姓越贫困,也更容易卖身为奴,从而使得田亩更向世家大族集中。

  改革税制,由按户收取人头税改为按人收取人头税,效果有。

  按户收取人头税的唐朝15年新增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按这样的速度换算,人口翻倍25年足矣。

  而高澄所要效仿的汉朝,人口翻倍却需要38年时间,足足能够延迟13年。

  改革税制从来都只是延缓人口增长速度。

  汉朝除了因对外扩张,穷疯了的汉武帝将幼童的人头税提前到3岁,其余都定在了7岁,这也是考虑到了古代婴儿夭折率的问题。

  人口税并非从出生就开始收取。

  改革税制,同时配合废除奴婢、耕牛授田,让世家大族的畜奴行为除了个人享受之外,得不到任何利好。哪怕高澄将奴婢的人头税设置极低,也能逼迫世家大族大量释奴。

  高澄管不了后世子孙怎么做,但在他的执政下,废除奴婢、耕牛授田,维护永业田不得买卖的制度,就是对土地兼并的重拳出击。

  这一行为不能等到统一全国再开展。

  必须在掌控力度最强的关东开展,将来陆续吞并其余地区,便能自动纳入关东体系。

  真要等将来统一之后再实施,所面临地将是全国性反对,叛乱也将周而复始。

  特别需要提出一点,按户收取的人头税税额与按人收取人头税税额不同。

  按户收取,每一夫一妻每年收布帛1匹。

  (汉朝时一匹布大概300钱,唐朝贞观年间一匹布大概360钱,没查到北魏至北齐的数据,就以300钱为算。)

  恢复汉制,按人收取,以汉朝人头税最高的汉武帝时期为例,成年男女每人每年120钱。

  即一夫一妻每年240钱,这意味着在孩童长到7岁缴纳20钱的口赋以前,所需缴纳的税额是要低于按户收取。

  也相当于三个孩童7岁以后,所需缴纳的赋税才与按户收取相同。

  而前7年,每年可为百姓减税60钱。

  因此税制改革,对于拥有子女不超过三人的夫妻,几乎没多少影响,甚至还能给她们在前7年减轻负担。

  真正受到影响的是生小孩跟产猪崽一般的人家,但他们享受7年减税的同时,也只需要熬过剩余8年即可。

  高澄回到府中,当即写信对税制改革与高欢做具体汇报,之前的沟通已经得到了对方同意。

  在税额上,高澄效仿汉武帝,十五岁以上成年人,人均120钱,但在儿童口赋,他提升了20钱,即40钱。

  养育三个子女,前七年每年节省60钱税款,后八年相较于按户收取增加60钱的税款。

  换算下来,一夫一妻在同一时期养育三个子女成年所承担的税额不变。

  与高欢详尽说了这些,便开始着重提起废除耕牛与奴婢授田。

  如今河北的倍田制度已经举步维艰,高欢在给高澄的回信中也深感忧虑。

  高澄的应对之举正是效仿隋唐,连人的田地供应都已经出现短缺,哪还有空余再跟耕牛分配。

  而废除奴婢授田高澄也说得清楚,就是要让士族畜奴变得无利可图。

  既然畜奴无利可图,对于奴婢的人头税高澄定得极低,成年良民人头税120钱,儿童40钱。

  高澄却只给奴婢定了20钱,相当于15名奴婢缴纳300钱,即一匹布的算赋。

  20钱的税额对于世家大族属于可以承受的范围,总不能将他们逼迫过甚。

  废除耕牛及奴婢授田势必招至世家大族的一致反对,但这也是改变土地向世家大族聚集的唯一办法。

  奴婢越多,世家大族所获得的土地越多,从而使得可供平民分配的土地越少,因此更多人陷入贫困,不得不沦落为奴,而地方分配田亩,永远是世家大族的奴婢优先获得,这也加剧了这一恶性循环。

  世家大族手中的田亩虽然是公产,但只需他们维持奴仆数量又与私产有什么不同?

  高澄觉得废除奴婢、耕牛授田不止自己要坐镇河北,更需高欢派大将协助。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五姓四族

  高澄在给高欢去信的同时,高隆之受命先回了洛阳,为元善见说戏。

  而高欢的反应很迅速,收到高澄来信后,他立即派遣刚回晋阳休整没几天的窦泰领兵三万出太行滏口陉,屯驻殷州。

  太昌六年(537年)九月二十四,元善见召开朝议,商议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同时改革税制,废除户调,恢复旧制。

  远在沧州巡视盐场的高澄闻讯,向洛阳上疏劝阻,却遭怒斥。

  元善见批复道:

  ‘朕蒙相王厚爱,冲龄践祚,以历六载。观政数年,略有所得,何故至今仍不得自主?天子者,大将军且自为之!’

  刚刚结束沧州之行来到瀛洲的高澄接到批阅,惶恐不已,当即卸去印信交由天使带回洛阳,自己则戴罪于瀛洲,等候天子发落。

  他们之间的这场戏,寻常百姓当了真,痛骂天子昏聩,不听忠良之言,对于为民请命的小高王,多有同情。

  但真正的世家大族如河北四姓五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以及渤海高氏,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究竟。

  作为这一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四姓五族还得派人往瀛洲,向为他们发声的高澄表示慰问。

  殷州窦泰、定州厍狄干、冀州娄昭各拥部众,河北还有随同高澄北上的一万大军,以及两万盐兵。

  高欢、高澄两父子在河北聚集这么多军队,又是何意,四姓五族心知肚明。

  就连集结在潼关的军事力量也被打散,主将段韶被提前调回了北豫州,威慑荥阳郑氏。

  高氏的统治远比尔朱氏稳固,且得民心,内部也没有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等人四分五裂。

  被高澄从河北搜去了六十万隐户,河北士族实力更不比以前。

  弘农杨氏被灭族的教训近在眼前,没有人真敢出这个头。

  对于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高澄感慨道:

  “天子浸长,吾当避之,或归晋阳,侍奉于双慈。”

  四姓五族之人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叫天子年纪越来越大,我应该避其锋芒,还说什么要跑去晋阳给高欢夫妇尽孝。

  元善见真有那本事,只怕反手就是‘天子昏聩,当另立明主。’

  然后又从宗室里挑一个幼童继嗣元善见。

  但既然高澄演了这场戏,不愿撕破脸皮,众人也只能陪他表演。

  高澄幕僚,范阳卢氏子弟卢询祖宽慰道:

  “天子不过一时气言,大魏社稷,唯大将军一力支撑,当仁不让,大将军何辞哉?”

  卢询祖是东雍州刺史卢文伟之孙,范阳太守卢恭道之子。

  其祖父卢文伟曾任范阳太守,唆使刘灵助叛乱就是卢文伟的功劳,刘灵助死后,卢文伟投奔高欢,参与信都建义。

  高澄当初往河北索括隐户,就是向卢文伟去信,希望卢询祖入他幕府任职,以此安抚范阳卢氏。

  一面重用河北士族子弟,如博陵三崔等,一面却逐步削弱河北士族实力,如括检隐户等。

  正是高澄一步步温水煮青蛙,到了今天,他们的核心人物在朝堂的官位越来越高,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却越来越弱。

  又如何敢、如何舍得发动又一次河北大起义。

  河北不乱,河南更不可能闹事,毕竟高澄麾下大将尽皆领兵镇在河南。

  高澄在士族代表,四姓五族之人的劝慰下好歹是歇了往晋阳侍奉父母的心思。

  他也投桃报李,向众人承诺,前三年免收奴婢人头税。

  尽管有高澄这番承诺,但还是有不少人打算回信家中,希望能够立即减少奴婢规模。

  如卢询祖。

  一方面确实无利可图,畜养大量奴隶,纵使三年免税,开销也不会少。

  毕竟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

  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族中之人不晓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张师齐升任大将军主薄给予了卢询祖很大的冲击。

  这人出身卑贱,在他看来无甚才学,只知溜须拍马,迎奉上意而已,却能跃居高位。

  足见高澄用人不重门第、亦不重才,唯合他个人喜好而已。

  卢询祖没看过张师齐的神秘小本本,自然不清楚他的才干。

  但也正是这种误解,让卢询祖不愿惹得高澄不喜。

  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刚散去,元善见的使者又追来了瀛洲,将高澄的印信送还。

  这烫手山芋,元善见哪敢真接,要是偷偷拿下高澄,印信或许有效,能够骗过河南各地大将。

  可如今高澄自请去职戴罪,这件事情被摆在明面上,就算趁机夺了大将军印信,谁又肯听洛阳的命令。

  更别提手握禁军的王士良还是高澄幕僚出身,一旁更有高季式虎视眈眈。

  这恶人能抢天子印玺,难道就不能替大将军夺回信印?

  使者代替元善见好言宽慰,仿佛整件事情真是高澄受了大委屈。

  高澄也见好就收,拿回了印信,继续身兼大将军、中书监、尚书令、侍中、吏部尚书等职。

  他对使者诚恳道:

  “陛下既有决意,臣不敢阻挠,惟愿陛下三思而后行。”

  使者领命回洛阳传信,高澄准备也启程去往幽州,范阳卢氏的老窝。

  卢询祖奉命先高澄一步回到范阳,与其父范阳太守卢恭道相见。

  卢文伟、卢恭道、卢询祖祖孙三代作为范阳卢氏核心成员,毫无疑问,却是心向高氏。

  当年他们一家押宝押中了高欢,获得了丰厚回报,卢文伟出镇东雍州,范阳太守之位也被卢恭道继任。

  如今让他们抛却这份冒着性命危险换来的回报,为了奴婢多寡而反叛,又哪能愿意。

  但宗族毕竟是根基,不止卢氏父子,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等士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获得政治回报的核心人物身居高位,能够理智的做出取舍,但对于普通子弟来说,高氏先搜刮隐户,又是改革官制,如今还要逼迫大家释奴,步步紧逼,又怎能不心生怨艾。

  毕竟信都建义的蛋糕可没有他们的份。

  他们不能理智,高澄自会帮助他们保有理智。

  在与杨愔沟通后,河北各地都在宣扬尔朱氏屠戮恒农杨氏的暴行。

  字里行间虽然都是在对尔朱氏进行谴责,又何尝不是对士族普通子弟的一种威胁。

  核心人物心向高氏,却不能公然出卖家族利益,以作个人晋身之资。

  被宗族唾弃,官职再高也是空中楼阁。

  于是高澄为他们找到了维护宗族利益的理由。

  没有什么利益比宗族存续更重要。

  他们以尔朱氏暴行为例,细数高氏实力之余,又详述这些年高澄的德政,以及自身力量,终于说服了一众利益受害者。

  终究不是禁奴,每人每年20钱的税收对于他们来说也能承受,无非是不能像过去一般奴仆成群而已。

  只不过禁止奴仆耕牛授田,确确实实是在宗族经济上大砍了一刀。

  但谁也不想落得恒农杨氏的下场,谁知道这群胡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高家父子虽然自诩渤海高氏出身,但其军事力量主要由六镇鲜卑与尔朱氏的契胡部众构成。

  得用的汉军仅京畿兵,三万四千人中又有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士卒以及四千武川鲜卑。

  京畿兵汉军只要两万七千人,两万盐兵新组,外人都以为是看护盐场的杂兵而已。

  这点人手相较于并州胡,确实无足轻重。

  得益于尔朱氏的残暴,恒农杨氏的遭遇让这群世家大族认清了胡人的下限:

  明明盟誓,只诛首恶,待杨氏放松警惕,立即便是宗族被屠的下场。

  在高澄抵达幽州之前,范阳卢氏终于在卢恭道、卢询祖父子的游说下,愿意接受现实。

  这其中有没有感受到高澄大军北上的压迫感,不得而知。

  范阳卢氏表态支持朝廷关于废除奴婢、耕牛授田的政令,也是河北四姓五族最后表态的一家。

  赵郡李氏所在殷州有窦泰驻军三万,早早就表示了对天子元善见的支持。

  清河崔氏受迫于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兵威,同样对赵郡李氏的做法表示附议。

  同样归属于定州的博陵崔氏更不用提,因高澄信重博陵三崔,信都建义的政治回报,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自身又处于定、冀二州交界处,北有定州刺史厍狄干,南有冀州刺史娄昭,因此,他们最先表示对元善见政令的拥护。

  剩下的渤海高氏是河北士族在信都建义中出力最多的宗族,又有高欢硬蹭,得以跻身河北四姓五族,但底蕴终究不如其余家族深厚。

  况且重要人物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高乾、高慎远在晋阳,高敖曹镇守广州,仅有高季式独自回了河北。

  高季式是个什么成分就不用多说,渤海高氏的武装力量尽在高家四兄弟手中,有高季式的全力支持,渤海高氏也只比博陵崔氏晚了一步。

  至于背后有多少族人对自己唾弃,高季式不以为意。

  高澄一声令下,连二哥都敢捉的他,难道还会怕族人的风言风语不成。

  在获得河北四姓五族的支持后,高澄立即向洛阳发去消息:

  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以及恢复汉制,可以实施了。

  依靠门阀上位的隋唐都能在全国推行的事情,以六镇鲜卑为主体的高氏,在关东又怎么会横生波折。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盐政与赎罪

  承袭于北魏的东魏不同于其他朝代,在高澄打击士族之余,贯彻均田制,百姓生活殷实。

  无论按户收取,还是按人收取,暂时不可能存在逃税现象。

  毕竟人可以逃,但分配给你的田亩,却带不走。

  户调一匹布还要300钱的时代,一夫一妻240钱的税赋已经低了原有税收60钱。

  纵使多生育了些子女,相较所得露田、桑田、麻田。

  孰轻孰重,都能分得清楚。

  真要抛弃这么多田产,只为躲那点税收,那也确实没得办法去追讨。

  天子元善见不顾大将军高澄的劝阻,强行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立即招致关东上百万奴婢的谩骂。

  虽然田产所得大部分都归了主家,但多少也会有自己一口汤喝。

  黔首愚民不知道这项政策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们自己,他们没这么长远的眼光。

  在他们大肆谩骂朝廷,谩骂元善见的时候,因为畜奴无利,虽有三年免税,考虑到吃穿用度,世家大族开始大量释放奴婢。

  而高澄则立即接手这批人口,将他们编为税户,把刚刚从这些人手中夺回的公田,再度重新分配给他们。

  把别人田亩收走,又还给人家,看上去多此一举。

  但这意味着,奴婢们过往缴纳了租税与户调后,大头归于主家,自己只喝汤的局面被彻底改变。

  成为良民税户的他们,交够国家的租金,留足朝廷的税收,剩下都是自己的,再也没有主家从他们手上拿走大头。

  对于下令为他们重新分配田亩的高澄自不必提,尽是歌功颂德。

  就连之前挨骂的元善见,也落着了些好。

  高澄倒也没有自个儿独吞好名声,相较于撕破脸皮赤裸裸对世家大族下手,高澄更愿意把戏演下去,让元善见在民间得这一点好名声,反正恢复汉制又会被毁了去。

  元善见才是这场打击世家大族的主谋,他人美心善的小高王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说到底还是河北士族在高氏发家的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帮助,过往括检隐户、改革官制也就罢了,如今明晃晃地向士族拥奴下手,必须有元善见来当这个幌子。

  而他高澄至少在表面上要与这群士族站在一起,哪怕大家对彼此立场心知肚明,但政治表演就是这样,看破不说破,真把这事情说穿了,就是彼此撕破脸皮。

  由幽州途经定州、殷州,重回邺城的高澄在主持了奴婢编户以后,终于结束了第三次巡视河北,启程返洛。

  毕竟奴婢编户齐民以后,整件事情已经不容更改,获得良民身份的奴婢们会自发维护这一份利益。

  未能获释的奴婢们,眼看过去的同伴们得到这么多利好,甚至巴不得自己主家谋乱,他们得到立功的表现机会。

  高澄离开河北前,将两万盐兵派往信都,交由娄昭代为统率与操训。

  为了表示对自己舅父的绝对信任,高澄甚至将负责组建盐兵的大将军府司马张亮调回幕府。

  并未在明面上留人监视。

  至于暗地里,还是有些许动作,例如早在巡视各地前,就安插了不少亲卫在盐兵之中任职中低级军官,总计百人。

  由于当日盟誓以及随他巡视河北各地,又有亲卫任职军中,高澄早已经在盐兵之中建立了影响力,这也是他放心将这两万人交给娄昭的原因。

  因薛虎儿所部百人加入而扩充的亲卫都,随着百人充任盐兵军官,高澄亲卫再度重回千人之数。

  高澄安抚的重心始终在河北,对于河南多有疏忽。

  过往北魏汉族四姓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的格局,早就在信都建义后被改变。

  为高氏起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河北四姓五族跃居最顶尖的士族。

  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无可避免地沦为二线,与深度参与信都建义的渤海封氏在政治上获得的待遇等同。

  这种局面不是高欢娶两个寡妇所能改变,例如荥阳郑氏的郑大车,以及疑似带孕进门的王娘。

  毕竟四姓五族在河北大起义中干的是提头买卖,付出多少,收获多少。

  没道理荥阳郑氏,甚至一直到尔朱兆逃回秀容才归附的太原王氏,仅靠两个寡妇就完成逆转。

  于情于理,这些人都必须退居二线,为四姓五族让路,所幸两族主事之人明白这个道理,也可能是被高氏兵锋所凌迫。

  门望的升降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摩擦。

  如今河北四姓五族尽皆表态支持洛阳政令,河南士族又怎会在大将分镇各地的情况下,起身反抗。

  当然,就算河南河北乱成一锅粥,太原王氏也不会有所动作,谁叫他们身处并州,高氏倚仗的就是陆续被迁入的那群并州胡。

  太昌六年(537年)十一月初七,高澄回师洛阳,过往只是寡妇们投瓜相迎,如今却多了许多被放为民户的婢女。

  高澄不得不使用疑兵之计,大军大张旗鼓由建春门进门,自己则领着亲卫与家眷及兄弟们绕道城北,走大夏门入城,让一众热情的妇人们扑了一个空。

  没办法,身为外妇的元静仪获封东海公主,这样的殊荣太具诱惑。

  河阴之变死难公卿两千余人,距今也不到十年,妻妾之中,有的是出于各种原因不得已守寡的妇人。

  一旦被高澄相中,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不少元姓孀妇也盼着能如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得一个公主封号的风光。

  甚至就连收纳妃嫔的瑶光寺,也有不少带发修行的女尼也动了俗心。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得选的话,谁又愿意大好青春常伴青灯古佛。

  只是她们相较于寺外之人,还是拘谨了些,只敢暗地里让婢女请高澄往瑶光寺进香。

  高澄忙于政务,且畏惧人言,并没有堂而皇之的赴约。

  至于私底下是否与元诩、元朗、元恭、元晔等人的皇后及妃嫔有过接触,不得而知。

  兴许是没有的,毕竟小高王不好女色。

  忙于政务并非高澄的托辞,回到洛阳的他立即前往中书省,以中书监的身份拟定政令:

  规定食盐禁止私人买卖,盐商直接按市价扣除税金,直接兜售给各地官府商铺,官府商铺再继续以市价贩售给民众。

  这一行为相当于产销分离,产盐的盐商不参与贩售,有官府这个大客户一口吃下,加快了资金周转。

  而官府以市价代为销售,但进价已经扣除了税金,从而防范盐商逃税。

  食盐也是硬通货,不愁销量。

  无需担心积累大量食盐滞销的可能,大不了送来洛阳,让高澄充作军饷、官俸。

  更无需担忧乡民老死不出乡这一问题,其他朝代说到底是民众贫困。

  这一点在如今的东魏暂时不存在,虽然不可能人人都能得到最高额度授田,但是日子确实过得舒适。

  有了盈余之后,也会产生贸易需求。

  其它朝代穷得两股叮当响,往县城跑什么。

  高澄没有让商铺派人下乡兜售,在市场销售有市司、税吏等人的监管,所贩价格大体能维持市价,真要下乡售卖,谁知道能喊出什么价格来。

  不必无视底层民众的生存智慧,纵使没时间进城,他们也会组织信得过的人统一进城购买。

  他们或许缺乏长远目光,但小人物的小聪明从来不会少。

  高澄考虑过是否明文推动这一行为,然后将这一类人任命为乡吏,从而使得权力下乡。

  但仔细思考一番后还是放弃,暂时莫要把士族们逼迫过甚,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而且这一行为带来的可能后果也值得好好思量。

  高澄为了防止出现胥吏牟利的可能,在充分考虑到如今的食盐市价,特意为食盐暂时恒定了一斗20钱的价格,只做薄利多销。

  主要关东、河北、淮北都有产盐地,运输成本低。

  能不能定更高?当然可以,武则天时期食盐最高一斗500钱,是唐太宗时期一斗20钱的25倍。

  到了开元盛世盐价降至一斗10钱,为了敛财,实行食盐专卖后,盐价立即张至一斗110钱。

  唐朝中后期食盐售价也大体维持在200至300钱之间。

  相比于唐朝的敛财手段,高澄那点人头税也只是人家一斗盐的价格。

  这也是他必须恒定盐价的原因,市价是有波动的,谁也不知道在地方诸多势力的勾结下,胥吏们能喊出多么离谱的市价。

  武则天时期一斗500钱,比高澄治下四名成年人一年的人头税还要高了20钱。

  高澄关于盐务的政令一经推出,并未掀起任何反对声音,用市价扣除税额,直接兜售官府商铺,再由官府以市价转售民众。

  这样的行为,谁也指不出哪里的不是。

  薄利多销之下,盐贩们赚得是少了,但有官府这个大客户,不愁销路,而官府为盐商提供这样的便利,若还要反对,用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逃税,或者扰乱市价。

  这两种行为都将被重拳出击。

  高澄在四州煮盐,置盐灶2666座,也是他打低盐价的底气。

  百姓们对于恒定盐价的行为更是交口称赞。

  高澄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后,也难得放松自己,领着亲卫趁夜应北魏第十五任天子元朗的皇后之邀,往瑶光寺外一处别院互相参禅。

  小高王这样的正人君子肯定是不会进瑶光寺的。

  但一想到元朗年仅19岁便让自己老丈人元亶用棉被闷杀。

  高澄觉得自己身为元亶的女婿,有义务替元朗照顾家眷。

  老丈人造的孽可太多了,六年前一连闷死三个皇帝,19岁的元朗、23岁的元晔、34岁的元恭。

  这些人的妻妾,不都等着高澄这个女婿去赎罪吗?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第二百一十六章 回首过去

  瑶光寺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身为大魏忠良的高澄,决计是不会踏足一步。

  但里边的人在他的授意下,却可以趁夜悄摸出寺。

  高澄带足了动物肠衣或鱼鳔制成的小物件,怕的就是对方受孕,弄出丑闻来。

  至于这种小物件是谁发明,绝对不是高澄,可能是高隆之给捯饬出来的。

  小高王是真的不争功,也没别的原因,就是那啥之父,难听了点。

  然而真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并非一对一的佛学授课。

  “还请大将军怜惜妾身不易,救我等出瑶光寺,妾身愿为奴为婢侍奉大将军。”

  一众二十五、六的年轻妃嫔在元朗皇后的带领下,拜请道。

  这下高澄犹豫了,本打算挑明只做露水夫妻,愿意,他就留,不愿,他就走。

  他不可能将这些妃嫔领进家门,倒不是担心舆论非议。

  再怎么非议,对高澄那臭名声也没多少影响。

  他担心的是后宅不宁。

  听她们自报身份,这些人,不止元朗、元恭、元晔的妻妾,就连曾与尔朱英娥争宠的孝明帝、孝庄帝妃嫔也在其中。

  也对,9年前,孝明帝元诩死时只有18岁,7年前孝庄帝元子攸死时也才24岁,作为妃嫔的她们又能年长到哪里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高澄一般痴迷于御姐。

  都是些苦命人,在瑶光寺里熬过了青春年华。

  现在给这些妃嫔们一个空头许诺,也许能尽享人间欢乐。

  但一贯哄骗下属时,面不红心不跳的高澄,却始终说不了那个好字。

  也许是现代人的良知让他不忍欺骗这些苦命人。

  欲望消退,理智重新占据智商的高地,高澄将这些妇人们一一扶起。

  “诸位所请,澄尽知矣,待将来社稷若有变故,我自会大开寺门,送上一份体面营生,任你等去留,为奴为婢之言,请勿再提。”

  有南朝这么多权臣篡国的先例在,无需高澄细说社稷会发生什么变故。

  “大将军是嫌弃妾身残花败柳?”

  有美妇垂泪道。

  眼看一屋子娇滴滴的妃嫔神色尽皆黯然,高澄不得不解释道:

  “若有此意,今日又怎会来此,诸位要离了这座瑶光寺,将来自有机会,澄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夜色已深,家中妻妾熬煮了糖水等候,就此别过。”

  说罢,高澄转身径直离去。

  望着高澄大步离去,许多妇人大失所望,她们中许多人更想的是进渤海王府,而不是真要离了瑶光寺自己辛苦操持营生。

  瑶光寺虽寂寞,生活却是衣食无虑,养尊处优。

  说到底,还是羡慕本应与她们一般,进瑶光寺苦熬的尔朱英娥与小尔朱,为17岁的权臣生儿育女,依旧享受尊荣。

  况且还听人说那权臣的模样生得俊俏。

  这才怂恿了胆小的元朗皇后出面相邀。

  高澄远离了瑶光寺,却并没有急着回府,先去探视了李祖猗与元静仪,高澄再与诸位侧室相见,最后宿在元明月的院里。

  高澄为了防止后宅争宠,干脆玩起了轮值,每间院里歇一宿,轮着来。

  元仲华养在清河王府,李祖娥留在河北老家,高澄身边还有九名女眷。

  人力有尽时,一时半会不能顾全了,但每天都要一一探望,让她们体会到自己的关心。

  高澄在元明月屋里怀抱着长女阿宓嬉笑逗弄。

  包括晚了一天出生的次女果儿在内,满了半岁的她们早没了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

  尤其是阿宓,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像极了她的母亲元明月。

  明月姑姑不年轻了,作为女眷们最年长的存在,29岁的元明月却比以往更多了几分韵味。

  这是一众二十上下,甚至十六七岁的侧室们所没有的。

  将碍事的阿宓交由乳娘抱睡,一番云雨之后,也算老夫老妻的两人相拥而眠。

  很快又到了年节,太昌六年走到了末尾。

  这期间一应政策平稳推进,新的政令也正在酝酿。

  回首过去的一年,西征大败导致财政枯竭。

  这并不只是粮用消耗,更多的是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

  这一点若是短缺了,又能指望谁为你卖命。

  高澄颁布一系列政令列如收回铸币权、整顿盐政等,又向佛道化缘,干涸的财政稍稍宽裕后,在大兴文教,广建学舍之余,高澄也把拖欠的民夫抚恤发了下去。

  年初时候,财政艰难,他只顾得上将士们的家眷,死难的民夫们,高澄只能给予少量救济,保证他们的家眷不被饿死。

  如今有了些盈余,哪怕是带上子女改嫁之人,高澄也发了一份她们应得的抚恤。

  民夫抚恤远低于中兵将士,但架不住人多了,高澄一计算,刨去士卒军饷与官员俸禄,以及来年科举所耗,财政已然吃紧。

  这主要还是因为今年税赋锐减。

  年初四十万民夫追随高欢西征,导致今年有四十万户免税,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而世家大族释奴,并不能增长税收收入,他们不是隐户,为奴婢授田的制度下,这群人本就是纳税群体。

  高澄多希望再有一个佛教,能让自己吃饱。

  东魏五十余万中外兵需两百余万户供养,光是佛教,还俗僧尼与佛教所庇护的隐户相加,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户。

  几乎以一己之力为高家养军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感恩佛教之余,高澄也不由遐想,数年过去,取经四人组走到了哪,还剩了几人。

  将这些杂念抛开,这一年对于东魏政权至关重要。

  高澄改革选官制度,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创科举制的意义无需多言,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明年的第一次科举能否顺利举办。

  一个统一王朝可以适当向地方放权,但三足鼎立之中,由权臣控制的国家,削弱地方,充实中央,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高澄一方面授予高官厚禄,一方面通过搜查隐户、逼迫释奴逐步瓦解士族的军事实力。

  甚至整顿盐政、禁铸私币等表面上看来是在充实中央财政,其内涵又何尝不是在削弱士族的经济实力。

  军事实力与经济实力遭到瓦解与削弱,如今的关东士族,确确实实可以称一句不足为患。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各方消息

  太昌七年(538年)元旦,新年新气象。

  十八岁的高澄休沐在家,也没忘记批阅累积起来的奏疏。

  专权有专权的好处,威福皆出于己意,例如巡视河北时,宽慰被元善见训斥的高澄,并游说范阳卢氏的卢询祖,就被高澄调出幕府,拔升礼部侍郎。

  高澄去年在确认三省六部制作为中央官制的同时,也捎带加以改革,确立了六部侍郎为六部次官的地位,与尚书同为各部堂官。

  高澄升任卢询祖,酬功自是其一,更主要的还是安抚范阳卢氏。

  因卢氏远在幽州,对于它的控制在四姓五族之中最为薄弱。

  这也是无奈之举,高氏起家在河北南部,随后又确立晋阳与洛阳的军政二元制,严控相州、冀州、定州,等于看死了定州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殷州的赵郡李氏与冀州的渤海高氏、封氏。

  对于范阳卢氏,终究是鞭长莫及,也正因如此,高澄每次对于士族利益的触犯,范阳卢氏总是最晚表态。

  另一方面,被放在吏部打磨了大半年的好兄弟司马消难,高澄暂时升任为司勋司郎中,调出了文选司。

  今年将会举行第一次科考,高澄不放心把文选司郎中交给十八岁的司马消难,但也不能一直任由他在文选司做个小吏。

  于是就有了这般安排,先去司勋司混混履历,等科举走向正轨,再往文选司任职。

  说到底,在于作为前晋宗室的司马消难既不属于河北士族,也不是鲜卑人。

  这样的人物有很多,如赵彦深、杜弼等,但他们将来另有重用。

  专权的坏处,也如今日的高澄,好好一个元旦,还不能休息。

  又把一封奏请更改年号的奏疏回绝。

  少有年号能像太昌一般走到第七年,众大臣在年底纷纷上疏,希望能换个年号,去一去西征大败的晦气。

  却都不能打动高澄。

  批阅奏疏之余,高澄也在积极筹备第一场科举考试,县试。

  县试将在三月开考,按照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经典科分别报名。

  州试将在八月深秋开考,相隔这么长时间,也是让通过县试的考生能有足够的时间,或在县学就读,或于家中备考。

  州试未过可继续留在县学进学,通过州试之人收获举人身份,无心京试之人可凭此为吏,有心为官之人,可在州学就读,来年三月再往洛阳考取进士。

  如今还只是元旦,高澄就已经打算等收假后,着手于各地张榜,公告考试流程与时间。

  “夫君且吃些饭食吧,气候冷,不能放久了。”

  今日送午饭的李昌仪。

  这个时代,除了农忙时候需要力气,殷实人家或许会加一顿,一般来说都是一日两餐。

  但高澄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对肠胃温柔到了极点。

  高澄闻声住笔,目光从奏疏转移到了李昌仪的脸上,进门也有半年的李昌仪早没了初见时的女儿家模样。

  无论是妆容,或是气质,越来越像妇人看齐。

  正当高澄想把婢女屏退,在大白天干点事情的时候,主管听望司的张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你先回屋里歇息,我晚上自会过去。”

  高澄将嘟嘴不满的李昌仪劝走。

  她的不满完全是冲着张亮去的,一般轮到谁的院里歇息,就由谁来送膳,李昌仪特意梳妆打扮,就是不想等到晚上再见面。

  那曾想高澄都已经意动了,还是被这张亮败坏了好事。

  高澄没有过多理睬李昌仪的不满,张亮急忙来找自己肯定是有大事。

  “伯德何事这般匆忙?”

  高澄说着舀了一碗汤羹递了过去:

  “这是昌仪特意为我煮的老鸭汤,且尝尝,驱寒气。”

  张亮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却没急着动汤勺。

  “大将军,关西有情报传回,宇文泰如今也在重铸钱币。”

  高澄眉头一挑,他追问道:

  “宇文泰是否效仿我废除奴婢、耕牛授田之举,迫使士族释奴?”

  这是高澄最关心的一点。

  “并没有。”

  张亮回答道。

  高澄闻言,满腔期待都落了空。

  这宇文泰也真是恼人,你要抄就全抄呀,偏偏把释奴这个坑给跳了过去。

  收回铸币权,充实财政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

  而逼迫释奴对于宇文泰则是弊大于利,关键在于前文所说,奴婢本就是纳税群体,高澄逼迫释奴其一是抑制土地兼并,其二是削弱士族实力。

  而就关西来说,地多人少的他们目前不是忧心土地兼并的时候,而实力弱小的他们更需要团结一切力量对抗东魏。

  不可能逼迫士族释奴,与他们反目。

  原因很好理解,西魏被堵死打不进关东,关东士族纵使对释奴政策不满,也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

  而东魏随时能西进,宇文泰真把关西士族逼紧了,这些人随时可能跳反。

  “伯德先喝汤暖胃,其余事稍后再说。”

  高澄为自己舀了碗老鸭汤,心底还在对宇文泰骂骂咧咧:

  我就抄你一个《六条政令》,你都抄了我多少东西,为什么不干脆一并全抄了,难道还少释奴这一条吗!

  张亮略带几分激动地吃完一碗,眼见高澄还要再给他添,连忙拒绝。

  心中感慨高澄爱士之余,也向他说起如今高欢的病情。

  自入冬以来,高欢头疾发作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每都有头疼欲裂之感,甚至数次昏阙。

  到如今才算好了一些。

  高澄听说后,也放下了心。

  毕竟这几年随着高澄年岁渐长,高欢再无家暴之举,对他也确实没得说。

  除了晋阳军权什么都给了,东魏三河之地中的两河,河南、河北尽数交给高澄,自己只留一个河东。

  对于高澄的书信请示之事,也从不加以阻难。

  虽然高欢在能力上拖了点后腿,但对儿子的这份信重也算知人善用了。

  高欢坠马,身体大不如前,在高党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初在信都时,娄昭还和高澄有提及过。

  说是大事,但其实也没太多人惊慌,毕竟继承人高澄的能力已经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甚至倾服,有他在,自能保住大家伙的富贵。

  就连一向自大的侯景,想得更多的也是担心因当年轻视高澄,不听调令而遭他嫉恨。

  不敢再如历史上一般,与司马子如说什么:

  ‘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吓得司马子如要去捂他的嘴。

  对于侯景的担忧,谋士王伟宽慰道:

  “大将军镇襄阳,纵使不能容于大将军,亦可据城降梁,大丈夫何愁没有容身之处。”

  其实侯景不需要王伟提醒,他心底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高澄上位,要将他调往腹地,那绝对就是要报复的征兆,到那时候他直接在襄阳反叛降梁,投奔东吴老公萧菩萨。

  高澄主要探听方向还是西魏、南梁与晋阳,对侯景,他真没在意太多。

  真不是他记仇当年南征侯景对自己不理不睬,主要无论侯景或降或叛,高澄都并不在意。

  甚至就算反叛,仅一州之地的侯景,对东魏的破坏性,也不可能比得上原时空中坐镇河南十年的河南大行台。

  如今只镇荆州的侯景,甚至还没有高欢写密信需要做暗号的资格。

  甚至侯景反叛,或许对东魏并不是坏事,也正因如此,高澄干脆就放任他不管。

  张亮又继续向高澄介绍起西魏与南梁最近所发生的诸多事情。

  相对来说,西魏的情报更难获取,但也确实比南梁更有价值。

  毕竟两方干的事情不同,宇文泰在试图振兴的时候,萧衍又再幸同泰寺,铸十方金铜像。

  北方两家拼了命的熔佛铸币,萧菩萨却在一心一意弘扬他的佛法,各种讲经论道,这样的情报又有什么价值。

  萧衍精通诗赋书法,通音律,于佛法深有研究,在其倡导下,南梁的文学艺术甚至佛学都得到长足发展。

  但,这些在乱世又有什么用?

  北方高欢、宇文泰、高澄这些人跟萧衍一比,全算文盲,但他们这些人在乱世就是要强于萧衍这样的文艺咖。

  高澄后续干脆更多的把细作派往南梁前线,例如江陵,淮南等地,与其在建康白费功夫,不如仔细了陈庆之、羊鸦仁、夏侯夔等人的动向。

  南梁的朝堂动向高澄不需要去打探就能猜到,无非是东魏要统一北方,马上出兵扯后腿。

  东西魏暂时停战,则南梁也跟着马放南山,歌舞不休。

  浑然没想过两家停战是在增蓄自己的实力,不过基础摆在明面上,增加得有多有少而已,而自己,却是在摆烂混日子。

  张亮走的时候天色还早,高澄继续埋首于案牍之间。

  夜色渐深的时候,高澄正准备先去其余侧室屋里转一圈,再往李昌仪院里歇息。

  一封由南荆州送来的急信却打乱了他的安排:

  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病笃。

  高澄猛然惊醒,今年正是源子恭丧命的一年。

  但知道又能怎样,源子恭的问题与段荣一般,他们都太老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但他的后继者却值得高澄深思,毕竟南荆州直面陈庆之的威胁。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兄妹情谊

  崔幼娘被吊在庭院的老榕树,马鞭抽在她柔腻的肌肤上,伴着她凄厉的哀嚎,噼啪作响,血沫飞溅。

  不知什么时候,元季艳一身孝服,抱着薄被款款走来:

  “你不来晋阳寻我,妾身自来洛阳相见。”

  郑大车却突兀出现,她状若癫狂,撕扯着高澄的衣袖:

  “我究竟差在了哪里!”

  恰逢高欢冲了进来,在高澄惊恐的眼神中,他震怒道:

  “逆子!你果然与郑氏有染!”

  “没有!我没有!”

  “逆子……你作甚!你还要弑父不成……”

  高澄看着倒在地上的高欢,正当他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张师齐站在他的对面一边书写,一边朗声道:

  “高澄弑其父!”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认识、或不认识,他们都在重复一句:

  “高澄弑其父!”

  ……

  一名年轻人带着禁军闯进了天子寝宫。

  年轻人冲他笑道:

  “孩儿类父,但效父亲而已。”

  一条白绫勒紧了高澄的脖子,年轻人笑得越发狰狞。

  ……

  李昌仪被身畔的动静吵醒的时候,高澄已经起身下榻。

  “郎君……”

  李昌仪才开口,就听高澄歉意道:

  “做了个噩梦,你继续睡吧,我出去透透气。”

  正月的夜晚,冷风呼啸,彻骨的寒意让高澄清醒了许多。

  看着跟出来的李昌仪那副畏寒模样,高澄无奈道:

  “都说了让你再睡会,非要跟来。”

  “郎君究竟梦见了什么?”

  李昌仪却疑惑道。

  高澄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对方的手回屋。

  枕边人抱着他的胳膊再度入睡,高澄却睡意全无。

  一场春梦,毫无征兆地转场成了噩梦,无论是万众一词的指责,还是年老后的报应,都让他久久难以平静。

  正月初二的清晨在高澄辗转反侧中迎来。

  他少有的抛开了政务,专心陪伴妻女,连续两天休息后,正月初四,高澄才往中书省摄政。

  太昌七年的高澄似乎有了大变化,这份变化元善见感触最深,那位昔日嚣张跋扈的少年权臣收敛了许多。

  至少再也没有人对他这个天子耳提面命。

  但元善见却没有高兴太久,原因只有一个:

  正月二十四,高皇后因身体不适唤了医官检查,却发现怀有身孕。

  看着身旁神色怏怏的元善见,高皇后咬着唇,许久,她开口道:

  “陛下,妾身会向医官讨一碗落子汤。”

  元善见不知道高皇后究竟经过怎样的心理挣扎才做出这个决定。

  可其中蕴含的深情却能感受得到。

  但他没有回绝,元善见才十五,还很年轻,贪恋着人间。

  “这汤……朕来为你准备。”

  被高澄强逼着学医的效果这时候体现了出来。

  一名医官的尸首被送出了宫门,据称是与宫娥私通,被赐死。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洛阳宫城本就是四处透风的筛子。

  高皇后堕胎的事情终究还是传进了高澄耳中。

  他知道这两夫妇这么做的原由,无非是担心高皇后产子,高欢、高澄将废年岁渐长的元善见,改立尚在襁褓的外孙、外甥。

  废帝能有什么好下场,元善见他爹元亶用一床棉被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产生这种担忧不足为奇,当年元子攸之所以急于诛杀尔朱荣,正是因为尔朱英娥临盆在即。

  高氏在元修与元善见之中选择了元善见,图的不就是他年幼么,如今七年过去,年幼的小皇帝,也将满十五岁成年。

  也许怀胎十月后,冒着性命危险再将这个孩子诞下,高皇后会有不同的选择。

  但这时候的胚胎,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元善见在她心中的分量。

  ……

  高澄身穿甲胄领了一千亲卫入宫。

  这个消息迅速在洛阳大小官员之间传扬开来。

  ‘是要废立了吗?天子要成年了。’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皇后寝宫被高澄亲卫所把持,元善见也被高季式领人提了过来。

  高澄看着躺在榻上脸色惨白的妹妹,语气并没有多少波澜:

  “你就这般不信我?认为我要杀父立子?”

  高皇后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还透着虚弱:

  “阿兄是要做大事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高澄默然许久,他突然摇头道:

  “当年不该让你进宫的。”

  “阿兄如今再说这些又能济得了什么。”

  高皇后讥讽道。

  “确实无济于事。”

  高澄自嘲一笑,随后他转身将神情不安的元善见一脚踹翻。

  “高澄,你竟敢欺辱君上!”

  高皇后支撑着病躯大声喝止。

  高澄不敢置信地转过身,他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妹妹:

  “你叫我高澄?”

  高皇后眼神没有一丝闪躲之意,她直视自己的兄长,这个将来必要篡位的权臣。

  兄妹对视,最先避让的却是体态康健,权倾天下的小高王。

  他转身睥睨着元善见。

  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元善见被他看得心慌,颤声道:

  “都是朕的过错,还请大将军莫要责怪皇后。”

  “她为你做的,你也看到了,将来若是辜负了她,我不惧背上弑君之罪。”

  说着,高澄望了一眼病榻上的高皇后,想把她的面容深深烙印在心底,嘴上却一点也不留情:

  “朕!朕!狗脚朕!我又何忌之,无需杀父立子!”

  说罢,高澄迈步就走,临出门却又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

  “往后莫要再做蠢事,那种汤药喝多了坏身子,要想你夫婿平安一生,至少自己不能落个红颜薄命。”

  高澄扬长而去,守卫在皇后寝宫的一应亲卫尽数撤去。

  宦官刘思逸这才能够进门,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元善见惊慌不已,赶紧将他扶起。

  被权臣狠踹一脚,又遭言语羞辱,元善见面色狰狞,额角青筋暴起。

  榻上的高皇后只是低着头双目无神。

  回想高澄之言,元善见终究舒缓了脸色,道:

  “朕……我元善见此生绝不会辜负皇后。”

  高皇后抬起了头,双目渐渐有了些神采,她莞尔笑道:

  “妾身相信陛下,还请陛下宽恕妾身病体未愈,今日不能侍奉。”

  “嗯,这是自然,皇后好生休养。”

  元善见才出寝宫,屋里的高皇后却哭成了泪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职位填补

  一场风波过去,元善见稳坐皇位,唯一的变化只是高澄决心不再进那扇宫门。

  虽然高澄让元善见学医,已经算是明示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但是架不住元善见也有他的不安全感。

  自司马懿之后,面对权柄,哪还有人还把誓言当真,高欢与尔朱兆数次盟誓,如今尔朱兆不正埋在穷山之上么。

  更何况高澄连誓言都没有说一句。

  面临死亡威胁的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情,尔朱荣最有发言权。

  年岁渐长的元善见狠心为高皇后送上一碗落子汤,终于让高澄深刻明白了对方的不安与恐惧。

  否则当日也不会领兵进宫,护卫左右。

  太昌七年(538年)正月底。

  高澄安排了洛阳留守事宜,立即启程北上,前往晋阳。

  探望高欢、娄昭君,甚至看一眼自己两个儿子高孝璋、高孝瑜都只是其次。

  更重要的是要与高欢共同商议今年关东施政的大体方针,以及晋阳方面是否有征战计划。

  晋阳大军通过一年的休整,早已从西征大败的阴影中走出。

  同时,折损了三万的并州胡,经过补充,也恢复了二十万人的规模。

  这是高氏的根基,高欢不可能放任它因战事减员而不顾。

  书信交流再频繁,到底比不得父子俩面对面交流,谈上一场。

  这一次去晋阳,高澄将一众兄弟都带在了身边。

  高孝璋、高孝瑜被送往晋阳后,时常忧愁哀叹的尔朱英娥与宋娘,让高澄更能体会到庶弟生母们对独子的思念。

  高澄自己倒是没心没肺,有了女儿后,他还真没怎么挂念过俩儿子。

  尔朱英娥与宋娘随行自是应该,高澄也有心让高欢见见两个孙女,既然元明月与小尔朱也要跟着,高澄干脆就让全府女眷随行。

  晋阳的渤海王府可有渤海王宫之称,规模可比洛阳大多了,不愁缺了院落。

  依旧是高季式领一千亲卫护送。

  王士良领禁军留守,政务交由高隆之、孙腾等人,大将军府主薄张师齐随行,长史温子昇处理内务,张亮则被高澄早早派往了南荆州。

  南荆州刺史源子恭沉疴难返,派去的医官回报说剩不了多少光景。

  随之而来的还有源子恭的辞章,希望能够回朝。

  高澄没有应允,但也不可能真让一个将死之人,依旧为大魏贡献最后一丝火苗。

  他保留源子恭南荆州刺史的同时,也让人将他送回洛阳与家人团聚。

  同时因大将军府司马张亮组建盐兵有功,派他前往安昌城行南荆州州事,也算是为以后镇守南荆州做铺垫。

  张亮勤奋干练,忠信可靠,要说缺点,贪财确实不假,但也拎得清轻重。

  历史上,能被原主委以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之权。

  在军事上,并非一无所知,否则高澄也不会派他募兵。

  如今将张亮放往梁魏边境锻炼,正是时候。

  与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侯渊、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高敖曹几人合力,看住陈庆之,守卫梁魏西线不成问题。

  需要高澄解决的不只是南荆州刺史,他也早就选好了光州刺史的候补。

  光州地处青州以东,位于山东半岛上,原刺史也是上了六十岁,身子眼睁着垮了下来。

  那刺史的名字很有意思,却在高澄这儿讨不了好。

  他名叫高湛,字子澄。

  六十三岁的老高湛,高子澄也是出自渤海高氏,人家来历比高欢、高澄父子、高隆之等人正经不了许多。

  父亲高肇是宣武帝元恪的舅父,凭借外戚身份把持朝政,权倾朝野,这样的权臣没有自己的根基,元恪一死,即遭宗室清算。

  高肇虽自称渤海高氏,但却明明白白是高句丽族。

  不过渤海高氏本就是个大染缸,各种族属都有,谁都能跳进来洗个澡。

  将来接替高湛的人选,高澄属意幕府长史温子昇。

  腹地用文,边地用武是这一时期高澄任官的主要标准。

  温子昇出使南梁后,先后历任主薄、长史,也算自己人。

  关于递补人选,若无空降,高澄计划由张师齐出任长史、邢邵出任主薄、而幕府司马一职,早在张亮去职,高澄就已经去信渤海,征调封隆之之子,封子绘入幕。

  封子绘18岁就跟随父亲封隆之迎接高欢东出,往信都建义。

  尽管历事早,资历深,但升迁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后来人,尤其是高澄那一帮子核心幕僚。

  那群人中,朝官且不提,单说刺史就有了相州杨愔、青州赵彦深、兖州崔季舒,候补的还有南荆州张亮、光州温子昇。

  而封子绘去年才由平阳太守,迁渤海太守。

  要不怎么说人人都想往中央挤。

  巡视河北的时候,高澄曾与渤海太守封子绘有过一番交谈。

  十八岁就跟随其父参与信都建义,胆识自不必说,对于他的才能更是赏识。

  封子绘受任晋州平阳太守时,请开晋州北界新路,并主持这一工程,旬月而就,自此征兵运粮,军士无乏。

  历史上,在邙山之战、与对南陈的战争中都有亮眼表现。

  高澄与他一番交谈,也有了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这是一个颇具长远眼光的人才,有胆略,更能抚民。

  小高王对这样的人才,向来都是爱之深切。

  而远在渤海的封子绘实际上已经接到了高澄的征召文书。

  一条通天梯摆在自己面前,封子绘没有丝毫的犹豫。

  原属晋阳调派的他很清楚在高澄与高欢手下谋事的区别。

  过去高欢坐拥河东、河北,高澄镇守河南,虽说高欢有更多的职位安插心腹,但聚拢在他周围的人也不是高澄麾下所能比拟。

  于是凭封子绘的资历与能力,也只被授予太守一职。

  反观高澄,过去虽只有河南,但他身边缺了人手,一但能力与忠诚能够得到他的信任,立即就能外放。

  到了去年,高欢将河北交由高澄,高澄并未对河北地方镇守有太多变动,只是让杨愔补了段荣的缺。

  就是因为他自己手下的心腹,除去朝官以外,连个河南都填不满,否则六十三岁的高湛如何能够久镇光州。

  封子绘就是看准这个时机,通过父亲封隆之,请由晋州平阳,调任冀州渤海。

  争不过那群鲜卑元从,那就往高澄身边开辟新赛道。

  第二百二十章 盘算招纳

  与封子绘抱有相同看法的不止他一人,张纂就是其中之一。

  晋阳有三座重要府衙,相国府(大丞相府)、行台、中外府。

  分别对应高欢,相国(大丞相)、大行台、都督中外诸军事三重身份。

  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正是晋阳三府幕僚之一。

  张纂,字徽纂,北魏旧都代郡平城人(山西大同),最早归属尔朱荣麾下,尔朱兆受命都督一职统军,张纂担任其都督长史辅佐。

  尔朱兆与高欢亲密期,张纂数度出使,因而与高欢结识。

  前文提过,尔朱兆退回秀容以后,麾下幕僚除张亮以外,尽皆与高氏在私底下有过联络。

  树倒猢狲散,高欢对这群猢狲殊为不喜,几乎都被闲置。

  作为尔朱兆麾下核心幕僚的张纂却不在此列。

  原因倒也简单,韩陵之战前他就投了高欢。

  广阿之战后,尔朱兆退兵,留张纂协助相州刺史刘诞守邺城。

  高欢趁尔朱氏势力暂时退出河北,围邺城数月,掘地道以陷城墙,张纂就此投入高氏阵营,担任丞相府参军事。

  高欢这一时期的丞相一职,由在信都所立的元朗册封。

  张纂擅于逢迎,长于机变,这样的性格也让他很快被高欢及亲近所接纳,高欢入洛阳后,张纂补任行台郎中。

  高欢征讨刘蠡升之际,以高琛守晋阳,留张纂为行台右丞辅佐高琛。

  高琛虽因秽乱而死,但张纂却因功升任大丞相府功曹参军,毕竟辅佐留守,也管不到他裤裆里的那点事,功是功,过是过,高欢这一点分得很清楚。

  之后随着行政权力逐渐由晋阳转向洛阳,张纂也由相国府(大丞相府)调任中外府,担任从事中郎一职。

  因高澄麾下幕府有崔暹、崔昂、崔季舒三崔齐列,高欢幕府也有了张亮、张纂两名昔日尔朱兆的核心幕僚并称二张。

  虽然尔朱兆败亡,但不能归罪于二张无能,作为表亲的慕容绍宗苦口婆心,难道就劝动了那位大聪明?

  但在时人眼中,三崔二张这五名信都建义后投身高氏,收获重用的幕僚,所获恩宠却不如一陈。

  所谓陈,指的就是陈元康。

  高欢不惜从高澄幕府强征陈元康,而高澄每往晋阳,都要夜宿元康府中,高家父子这般信爱,众幕僚中,独此一份。

  与张纂并列的张亮自南下洛阳后,深受重用,任职司马,掌管听望司,如今行南荆州事,只等病入膏亡的源子恭咽气,便能扶正,官居一州刺史。

  这让张纂怎么不羡慕。

  昨日得快马传信,世子高澄将于今日入晋阳,高欢只安排了一众文武相迎,自己却在渤海王府坐等。

  这让张纂品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纵然高澄在晋阳归权之举,让高欢尽去疑心,并以河北相托,但特意召集晋阳文武相迎,让高澄与众人结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无非两种,其一是为试探,一如过往所为,但有了归权之事,这般行径除了使父子疏远,并无半分益处。

  至于其二,就值得说道了,过去一整个冬季缠绵病榻的高欢,也许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个认知,天不假年。

  晋阳城门外,一应文武聚集,文士有司马子如、高乾、封隆之、陈元康等人,武将以斛律金、彭乐等人为首。

  早在高澄派遣信使沟通北上行程的时候,高欢就立即下令镇守山西各州将领回晋阳述职。

  这也是张纂做出判断的重要依据。

  权贵云集,就连素来与高澄不对付的南汾州刺史尉景也在其中,看他毫不掩饰的忐忑表情,张纂很清楚,尉景在忧虑高澄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

  张纂立在人群中央,很不起眼,前几排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都是晋州旧人、信都元从以及高欢故友站的地方。

  距离高澄约定抵达的时间还很早,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将南门挤得水泄不通。

  一众文武翘首以盼的高澄却在行进的马车中,与代郡灵丘人(山西灵丘)王峻相谈正欢。

  王峻字峦嵩,曾为高欢幕僚,受任相府墨曹行参军,专职笔墨,代为书写,因错被免职。

  免职也有免职的好处,无需跟一众旧日同僚在城门口苦等,王峻昨日从故友处得知高澄行程,当机立断,快马出城,奔向高澄所宿驿舍。

  王峻到驿舍外时,夜色已深,驿舍有亲卫重重把守,出入不得,更不会有人为他这样一个获罪免职之人打扰高澄休息。

  因而,王峻只能在驿舍外苦等一宿,高澄一早醒来听说了这件事,匆匆洗漱后便将王峻招进驿舍问话。

  作为高欢前任笔杆子,王峻不与高澄谈文论道,反而与他说起了军务,驿舍内一番详谈,高澄对这位谋略过人,长于临机应变的文士欣赏不已。

  让一名长于军事的谋臣去舞文弄墨,只能说慧眼如炬的高欢,难得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高澄与王峻越谈越是欢喜,对这人的才干更是满意,临出发时邀王峻同车继续他们之间的话题。

  马车行到半道上,高澄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穿越这么多年来,一些被模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王峻可不正是与张亮等人同传的高齐良臣之一么。

  若按历史轨迹走,他去职后不久将被高欢派往高洋幕府任城局参军,后转至高澄幕府任外兵参军。

  趁侯景祸乱南梁,随军攻取淮南之地,随后经略河北营州,破韦室俘其统帅,伏击柔然擒其名王,平定东北边患。

  知道了是谁,高澄也对他被免职的原因有了一些猜测,只怕是栽在财物贿赂上,而不是他之前以为的谋臣不胜文士差遣。

  毕竟王峻年老之后,犯下过私自渡运犯禁物资与盗截军粮这两条死罪,因功免死,却也挨了一百鞭子,发配到甲坊为奴。

  之后免罪释放,重新启用,却也被约束在了中央。

  当然,王峻自己不提,高澄也不会去追问,既然历史上高欢将他派往高洋幕府任职,可见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

  在高澄眼里,清廉官吏难得,自该好生维护,但有能力的官僚,即使贪腐,也可以被网开一面,只要不是伤民虐民,一切都好说。

  如杜弼、张曜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张曜也算建义元从,在信都时被高欢调拨至韩轨幕府担任中军大都督府长史。

  韩轨与高澄沾点亲,他是高欢初恋,韩智辉的兄长。

  也是高澄七弟高涣的亲娘舅。

  高澄巡视河北煮盐事宜,发现幽、瀛、沧、青四州之中,瀛洲刺史韩轨从中牟取私利,其幕僚佐吏以及亲近左右近百人,几乎全都牵扯其中。

  细查之下,发现这群人不止牟取盐利,更是一个贪腐大窝,独有张曜一人清白。

  高澄看在父亲高欢与七弟高涣的情分,以及韩轨过往之功,只是治罪了从犯,对于这个主犯,高澄将他礼送晋阳交由高欢再行安置。

  这也是高澄无奈之处,鲜卑勋贵,包括韩轨这个鲜卑化的匈奴人,有一个算一个,对他们高家忠心耿耿。

  但作风处事,大多有待商榷。

  像这种贪污之事,在这些人中间简直不要太寻常,甚至高欢自己都觉得这些军中将领提头卖命,贪点钱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

  同时也一再要求,让高澄打击贪腐,对文官下手就行,千万不要涉及军中大将。

  对此,高澄也很认同,毕竟就目前来说,军队不能乱。

  但无论如何,高澄也不敢再把韩轨留在瀛洲,让他有机会从煮盐之中牟取私利。

  韩轨之事,当时也给高澄提了个醒,他将沧州刺史调往瀛洲。

  高澄在四州拢共设置2666座盐灶,沧州就有1484灶,利益输送,非张曜这样的廉洁之士不能受任。

  但张曜名义上是信都元从,却没担任过什么要职,高澄的核心幕僚可以直接外放地方任刺史,韩轨的核心幕僚却没这个资格。

  于是高澄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任张曜为行沧州事,暂摄沧州政务。

  赴任时,高澄千叮万嘱让他与沧州盐官张德兴好生配合,这才放了张曜离开。

  高澄之所以回想起张曜之事,正因为张曜在史书中与张亮、王峻等人同列。

  他也不由想到了同在这一列传中的,还有张纂、赵起、徐远、王纮四人。

  这四人如今都在高欢麾下任职,如今政务尽数转至洛阳,也是时候出言讨要了。

  马车颠簸,王峻还在高谈阔论,浑然不知高澄已然分了心神。

  他由王纮又想到一人,纥奚舍乐。

  东柏堂遇刺,杨愔、崔季舒虽逃,但不止陈元康一人舍命护主,王纮当时充任高澄贴身亲卫,因无兵刃,被兰京等人砍翻在地,但兰京等六人急着杀高澄没有补刀,王纮侥幸保得性命。

  而另一名亲卫纥奚舍乐与六贼搏斗而死。

  两人并非无勇,兰京虽是膳奴,却也是将门子弟,其父正是南梁名将兰钦。

  面对六人手持刀刃,纥奚舍乐与王纮敢于空手相搏,尤其是纥奚舍乐,惜命的高澄最爱的就是这等忠勇之士。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兄弟隔阂

  车驾抵达晋阳城外,高澄与人一一亲切交谈。

  平易近人的态度令一众与他少有交集的尔朱旧部,如斛律羌举、张纂等人印象深刻。

  高澄久在洛阳,为了避嫌,与晋阳文武少有交集,高欢这才特意召集山西要员相迎。

  这些人主要由两类群体构成,即信都元从、尔朱降人。

  高澄在与尔朱旧部结交时候,也没忘记信都元从这些故交。

  高乾、司马子如、封隆之这些曾在洛阳共事之人自不必提。

  敕勒大将斛律金与高澄也是旧相识了,当年他与高欢割心前血盟誓共诛尔朱,高澄就随侍在侧。

  因与斛律光有兄弟之谊,高澄以叔父之礼拜会,斛律金对此连称不敢,但在高澄的坚持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受了这份礼。

  对于薛孤延,高澄更是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对众人感慨因薛孤延舍身救主,拦住了贺拔胜,才使窦泰能将高欢背去华阴。

  薛孤延满面红光,难以内心激动。

  而对于曾经与自己有旧怨之人,如韩轨、尉景,高澄也并未加以刁难。

  当然,所谓有旧怨,只是高澄单方面的看法,至少韩轨不这样认为。

  毕竟高澄在瀛洲到底没有撕破脸皮捉他下狱。

  虽然以贪腐治罪其幕僚佐吏,但对于韩轨本人,还是礼遇有加,这让当时本以为要栽大跟头的韩轨庆幸不已。

  毕竟尉景被囚送洛阳的先例摆在前面。

  他韩轨与高氏再亲近,还比得过尉景不成。

  被礼送回晋阳后,被高欢宽慰一番,韩轨心中早就没了怨气,又被外放担任泰州(山西永济)刺史一职,只不过换了一批幕僚府佐而已。

  高澄还特意把韩轨外甥高涣唤来相见,更让韩轨心生感激,人家还认他这个亲戚。

  而作为曾被囚送洛阳的当事人,尉景在高澄抵达之前最是煎熬。

  尉景很清楚,高澄若是非要当众给他难堪,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年将高澄得罪狠了,醒悟太晚。

  但出乎尉景意料的是,晋阳文武之中,高澄最先与他见礼,并对他在南汾州的作为赞赏有加。

  一码归一码,当年整治尉景时,自是尉景暴虐害民,又兼陈年旧怨。

  出了一口恶气,又经高欢说和,以及尉景事后破家补偿冀州百姓,在高澄看来,已经翻了篇。

  也许是为子孙着想,尉景在南汾州治上勤勉于事,清廉奉公,积极推行朝廷各项政令,高澄再挑剔,也指不出错处。

  干得差了要罚,做得好了,赞赏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对他没有威胁,高澄一贯对事不对人。

  当然尉景破家弥补的背后,是高欢寻找由头赐予财物,才让尉景有了廉洁的物质基础。

  今日高澄毫无芥蒂,甚至夸赞的举动,也使尉景彻底放下心来,同时明白勤政爱民以示好高澄,这条路走得通,往后更要继续坚持。

  高欢为高澄在城外召集一应文武,并不是给他立威,与故交联络感情,与新人相互结识,这才是高澄应该要做的事。

  高澄在城门外与信都元从叙旧,与尔朱旧部结交,耽误了太多时间,眼瞅着时候不早,于是向一众晋阳文武朗声道:

  “有劳诸位相迎,澄今夜于渤海王府设宴,以酬此情。

  “澄急着回府向父王请安,不敢久留,暂且别过,诸位,还请今夜莅临王府,与澄父子共述情谊。”

  众人将高澄送回马车,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与友人感叹道:

  “世子伟姿容,性聪慧,待人平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相王有子如此,高氏何愁不得天下。”

  友人还未答话,另有一人却接过了话头:

  “世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怀济世安民之心,高氏当为天下主。”

  张纂循声望去,正是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车的王峻。

  两人同属高欢幕僚,又是代郡老乡,交情甚好,张纂笑道:

  “峦嵩兄来迟一步,世子已然回府。”

  王峻略带几分得意道:

  “峻昨日往驿馆求见,今朝与世子共乘而来,徽纂兄,走,先去喝几杯,日后我去了洛阳,任职与世子幕府,再要共饮可就难了。”

  张纂闻言,不由摇头苦笑。

  亏他当初还为王峻免职忧心,没想到人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先自己一步搭上世子的车。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姨母们跟随娄昭君早早等在府外,高澄领着一众兄弟恭敬行礼。

  娄昭君一把将高澄扶起,说了几句关心话,对高洋、高淯也只是稍作关怀,便急不可耐的一手搂着将满四岁的高演,一手抱着未满周岁的高湛,满脸都是疼惜之意。

  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五弟高浟、七弟高涣分别被王娘、穆娘、元娘、韩智辉紧紧拥在怀里。

  看她们母子情深,相抱而泣的模样,高澄一只手却搂住了高洋,轻声道:

  “回了晋阳便莫要再扮痴傻。”

  高洋神色变换,却只是一时失态,转瞬间又恢复常态,他抬着脑袋疑惑道:

  “大兄在说什么?”

  高澄却自顾自道:

  “当年在叔父灵堂外,父王曾与我有过一番对谈,他告诫我要友爱诸弟,莫要学他,失手打杀了叔父,遗恨终生,你认为我是如何回答的?”

  高澄搭在高洋肩膀上的右手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轻微颤抖。

  “洋愚昧,不知大兄心意。”

  “你若不是有所猜测,又怎会整日在兄弟们面前扮傻。”

  “大兄要杀我?”

  “晋阳乐,你从小就聪明,却独独在这件事上犯了蠢,我真要杀你,早就动了手,三弟阿浚才六岁,阿演更是不满四岁,以我如今的权势,父王难道还能将我废黜?”

  高洋身体停止了抖动,他直视高澄,正色问道:

  “大兄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高澄嘴角微扬,低声笑道:

  “也许是受了母亲冷落,知道了几分你过去的感受,不想再看你在人前扮傻出丑。”

  “我自问小心,哪怕在妻子面前,也是痴愚模样,大兄为何能够断定?”

  高洋对此很不解。

  “也许你的眼眸里散发着一种名叫智慧的光芒吧。”

  高澄开了个玩笑,继续道:

  “母亲对你不甚疼惜,但父王对你的冷落却是出于关爱。”

  高洋没有反驳,以他的聪慧,自打高澄说了高欢与他在高琛府外有过交谈,高洋就已经清楚了高欢因何疏远他。

  疏远,是一种保护。

  “做你弟弟可真难。”

  高洋笑道。

  高澄摇头道:

  “做你兄长才难,整天要防着你这头小狼崽子,唯恐哪天被你咬上一口。”

  “以大兄的性格,只怕留了后手罢?”

  “也没别的,就是万一我有意外,自会有人送你伴我。”

  “大兄也知诸位弟弟年幼,若我陪了大兄,家业岂不要落入外人之手。”

  “所以我出入多有护卫相随。”

  “那我要祝大兄长命百岁咯。”

  “我也希望晋阳乐能活到九十五。”

  兄弟俩相视而笑,高洋又问道:

  “大兄为何如此厌恶我?”

  高澄收回了搭在高洋肩上的手,整理了下袍服,淡淡道:

  “我厌恶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嫡次子的身份,不要再去装傻扮愣,哪怕你真是个傻子,我照样要提防,好好跟刘氏过日子吧,我答应过父王,要许你一世平安富贵,莫要再胡思乱想。”

  “真的就不能有一点兄友弟恭吗?”

  高洋突然问道。

  “你看,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高澄亲昵的揉着高洋脑袋回答道。

  两兄弟谈话声音很低,娄昭君等人只觉得他们兄弟之间少见亲近。

  “阿惠,该进府问候你父王了,他还在等着。”

  娄昭君呼唤道。

  高澄应了一声,一手牵了十三岁的高洋,一手牵了两岁的高淯,跟在娄昭君身后。

  高欢独坐大堂,才一年时间,白发从两鬓,蔓延至头顶。

  一整个冬天的头疾让他苦不堪言,精力也大不如前。

  但怀里两个孙儿,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高孝璋伸手要拔他胡子,高孝瑜却已经揪下几根。

  高欢故作疼痛,嗷嗷叫唤,逗得高孝瑜睁着大眼睛,嘿嘿直乐。

  堂外起了喧嚣,高欢端直了身子,脸色肃然,浑然不见先前的老小孩模样。

  众人涌入,高欢看见高澄与高洋两手相牵,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两兄弟之间是什么感情,他这个当父亲的能不清楚么,且不说当日与高澄一番掏心掏肺的对话。

  高欢在洛阳渤海王府也有眼线,无论是高澄对高洋的提防,还是高洋装傻扮蠢,他都一清二楚。

  但也没有横加干涉,只要高澄能容得下高洋这个兄弟,他绝不会插手其中。

  但今日他们来拜见自己却做出了一副亲密模样,高欢心底难以抑制的涌现一股喜悦之情。

  他的喜悦并不全是因为高澄、高洋两兄弟能为了他而假装和睦。

  而是他们之间虽有隔阂,却也能携手为自己这个父亲演一场戏。

  人年纪大了,更看重家庭。

  若是天不假年,高欢不怀疑高澄能否替父完成遗愿,只担心他能否容得下一众兄弟。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登门上香

  “孩儿拜见父王。”

  高澄看着高欢满头的白发,心里发酸,不仅哽咽道。

  稍微年长些的兄弟们也随他见礼。

  “阿惠,快把你这俩混小子抱走,一天到晚霍霍为父的胡子,都快被这俩小家伙拔光了。”

  高欢嘴上说得嫌弃,脸上却笑呵呵的又对其余人道:

  “你们也都起身吧,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高澄将未满周岁高孝璋,高孝瑜从高欢怀里抱起。

  两儿子却哭闹不止,纷纷张着莲藕般的手臂伸向祖父高欢。

  他们哪还记得才满月就将自己送走的父亲。

  高欢见状笑得前瞻后仰,好半会才得意道:

  “孝璋、孝瑜认生,你先带去让他们母亲哄哄。”

  高澄应了一声,不顾儿子们的哭闹,忍受着他们照脸的拍打,留下高欢在堂中与弟弟们叙旧,他们父子俩在酒宴后有的是时间叙事。

  哪怕高澄离开,高欢对待高洋的态度依旧生疏,但高洋因高澄替他解开心结,对这位父亲再无一丝怨恨:

  除了妻子刘氏,这个家至少还有父亲一直默默关心着他。

  一出大堂高澄便把哭闹不休的高孝璋、高孝瑜交给了两名库直去抱。

  库直即贴身亲卫。

  高澄揉搓着脸,心底纳闷,这俩儿子打起爹来,怎么这么大力。

  才走没几步,高澄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在库直怀里哭闹的儿子,他挠着脑袋犯愁:

  忘了跟高欢问明白谁才是高孝璋,谁又是高孝瑜了。

  说实话,这两小子满月时候长什么样子他哪还记得。

  算了,等会让管事把乳娘带来分辨就是。

  不曾想,才进院里尔朱英娥与宋娘就分别抱了一个小子拥在怀里。

  “你们也不怕抱错了?”

  高澄疑惑道。

  宋娘笑笑不说话,尔朱英娥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为娘的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儿子,哪像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爹。”

  说来奇怪,高孝璋、高孝瑜无论是在高澄怀里还是在亲卫抱着,两小子又哭又闹特烦人。

  等到了尔朱英娥与宋娘手里却老老实实,尤其是高孝瑜,还嘿笑出声来。

  “叫我,娘、娘。”

  宋娘一抱着高孝瑜就忍不住教他学话。

  一旁的尔朱英娥也有样学样,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才出生没多久就被尔朱兆当着她的面摔死。

  对于高孝璋,她更是疼惜。

  元玉仪、李昌仪等其余侧室也都围拢过去,逗弄高家兄弟俩。

  高澄一把从元明月手里抱过阿宓,又让小尔朱将果儿抱来,两闺女在他怀里安安静静,这让高澄更加确信,还是闺女好。

  离晚宴还有些时间,高澄在薛虎儿等人的护卫下出了趟门。

  高季式在安顿好一众亲卫后,便被高澄赶回了高乾府中,让他与两位兄长团聚,还特意交待,莫要饮酒,免得耽误了晚宴。

  高澄出门并不是为了去寻陈元康,他的向日葵也在迎候的人群之中,晚些时候又回来参与晚宴。

  他此行去的是小婶元季艳府上。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叔父高琛上一炷香顺带看望下堂弟高睿与元季艳。

  距离高琛私通郑大车被活活打死已经四年,堂弟高睿也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能跳能跑的四岁小子。

  兴许是因元季艳总是在高睿面前诉说高澄对他们母子的帮助,高睿对这位堂兄颇有几分亲近。

  在门外与邻里伙伴玩耍的他一见高澄,便一溜烟兴奋地冲进高澄怀抱:

  “堂兄!”

  “阿睿又高了呀。”

  高澄笑道。

  “我先前本要去城外迎你,可母亲不许,说有时间再带我去伯父家里见你。”

  一见面,高睿就忍不住向高澄抱怨道。

  “所以为兄就先来见我家阿睿了。”

  高澄一把将高睿抱起,犹如父亲抱着儿子一般进门。

  对于不能给自己带来威胁的兄弟,高澄从开不吝惜暂时他的友爱。

  高睿一路嬉笑,元季艳听见了前院的动静,出厢房,一眼就瞧见了高澄,与他怀里的高睿。

  “子惠来了。”

  她轻笑道。

  “来为叔父上一炷香。”

  高澄说道。

  元季艳脸色黯淡下来,却没有多言,只是返身去做准备。

  高澄将高睿放下,拍拍他的小脑袋道:

  “阿睿,自己去玩吧。”

  高睿听话的一蹦一跳走远了。

  “难得你有心了。”

  元季艳将递了过去,说道。

  厢房中两人独处,高澄伸手,鬼使神差地,接的不是香,握的却是一只柔软的手。

  元季艳惊慌失色,本能地想要抽离,高澄并未用力,轻易让柔软滑走。

  “旁人看见了,有损子惠的清誉。”

  元季艳强作镇定,但心底却有几分失落:

  他为何不握紧了。

  高澄也回过神来,都怪这段时间老做些离谱的梦,时而鞭打崔幼娘,时而看见一身孝服的元季艳。

  当她将手递来时,高澄一如梦中,情不自禁的握了上去。

  匆匆为高琛上了香,高澄当即告辞,方才太过放肆,不好久留。

  远季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如十六岁时望着十四岁的高澄。

  暗自感慨道:

  ‘时间可真快,一转眼他也十八了。’

  高澄却半道转了回来:

  “今晚渤海王府设宴,若是有暇,可以过来。”

  元季艳低头应了下来,高澄这才离开。

  渤海王府正在张罗着晚宴,薛虎儿也受命去寻一个叫纥奚舍乐的鲜卑人。

  高澄还在回味手中那份柔软。

  四年前,月光下那个抱着薄被的身影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许久,直至薛虎儿将纥奚舍乐领上门,高澄才将情绪抽离。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略显紧张地向自己行礼的鲜卑少年。

  原主另一名库直王纮,其父王基是葛荣麾下草头王之一,授济北王,宁州刺史。

  当然,这份王爵在葛荣兵败身死后,也再无人提起。

  但如今也高氏麾下,也同样身居刺史一职。

  对标王纮,纥奚舍乐也不可能是底层出身,家族世代豪酋。

  但被人带进渤海王府,面前传闻中的高氏继承人,由不得他不紧张。

  晋阳文武出城迎候这种事可没他的份。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子迎客

  “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担任库直。”

  高澄没有太多兜转,稍作寒暄后,便径直问道。

  纥奚舍乐情难自已,激动地拜谢道:

  “蒙世子看重,舍乐岂敢推辞,愿护卫左右,以性命保世子周全。”

  虽然不知道高澄为什么会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受到提拔,但纥奚舍乐自觉他与高高在上的渤海王世子素昧平生,人家真要坑害自己,没必要绕弯子安排在身边当贴身侍卫。

  高澄当然不会去坑害一个忠心护主的人,他向纥奚舍乐颔首道:

  “快起来吧,稍后晚宴,你随薛虎儿在我身后侍卫,无需携带兵刃。”

  说罢,又对薛虎儿道:

  “阿虎,你将舍乐带去换身衣服,稍后再与我去大堂。”

  薛虎儿应诺,带着纥奚舍乐告退。

  年少的鲜卑武士被馅饼砸中,到现在都没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

  高澄嘴角带笑,其实这场面试无论纥奚舍乐如何反应,都改变不了自己对他的喜爱。

  对事不对人,对人不对事,高澄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来回切换。

  安静的厢房内,高澄头脑清明,继续默记在洛阳时就已经准备好的晋阳文武具体所立功勋。

  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高澄并没有如高欢一般端坐大堂主位,而是奉命在在府外迎宾。

  每有宾客登门,哪怕只是在城门处互通了姓名,高澄也要亲切地握住对方的手,将对方功绩逐一细述,如数家珍。

  这一次晋阳之行又何尝不是自己与晋阳文武们彼此间的一次面试。

  他拉着斛律羌举的手,不无遗憾道:

  “许攸为袁绍献上奇袭许昌之谋,袁绍不纳,方有官渡大败。去岁西征,父王不能用将军之计,实为憾事,澄每每思之,无不扼腕叹息。”

  高澄所言是斛律羌举为高欢献策,由他领精骑奔袭长安一事。

  嘴上是这般说,但犯了高澄自己,只怕也要如高欢一般踌躇。

  与关西的决战,他也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武川籍将领的身上。

  高澄这番话,斛律羌举虽然受用,但也不敢应下来,他连忙道:

  “敌情未明,相王自当慎重,羌举为将,只需思虑一隅,相王为帅,却要谋划全局。谁也不曾料到士卒竟如此轻敌无备,若非相王所止,羌举分兵袭长安,只怕早已身陷关中。”

  高澄对斛律羌举的应对很满意,又岔开话题道:

  “当年贺拔胜袭杀天使,据兖州叛乱,澄领京畿兵东进与之战,贺拔胜弃军而逃,独留五千部曲,澄裁撤老弱,得四千武川精壮,他们随我征战数年,履立战功,也让澄明白一个道理,并非所有武川人都附从西逆。

  “西征虽败,玉璧、潼关犹在手中,关西人丁凋零,宇文泰待死之人而已,然而,西征败军之际,将军虽出身武川,却能恪守忠义,驰援玉璧,不与西逆合流,澄心甚慰之,澄不喜得潼关、玉璧,喜得将军这等忠勇之士。”

  高澄特意将斛律羌举当日逃往华阴(玉璧),说是率部驰援。

  但最让斛律羌举感动的是他之后那番言语。

  父亲曾为武川镇将,在怀朔与武川争雄的大背景下,他没少受到同僚们暗地里的排挤。

  也不是没想过投奔西魏,但东西魏之间实力差距摆在明面上,不愿与宇文泰同处死地,这才在西征大败中,依旧坚定东军立场。

  如今高澄一席话,相当于是在为他证名,斛律羌举虽是武川人,却始终心向怀朔人贺六浑父子。

  这让斛律羌举除了感激涕零,哪还能生出别样情绪。

  高澄不等斛律羌举感激,在人群中望见一六旬老者,高声招呼道:

  “王翁,王肆州,何不速来。”

  老者名叫王基,而搀扶他近前的正是其子王纮。

  高澄与王基见礼后,对斛律羌举说道:

  “王翁曾事葛荣,与西逆相交莫逆。”

  王基与王纮脸色一变,正欲解释,却听高澄继续道:

  “当日王翁出使长安,西逆欲强留,王翁冒死逃回,其赤胆忠心,澄与父王共知,一如斛律将军,斛律将军无需再以原籍武川而郁结于心。”

  高澄所说的王基出使长安,指的是贺拔岳遇刺,宇文泰上位,高欢曾派王基打着缓和关系的幌子,入关探查情况。

  王基并非如当年宇文泰夺马逃出晋阳,而是一番义正言辞,让宇文泰不得不放了他。

  王基闻言,看着当头拜谢的斛律羌举,自以为明白了高澄的用意,却不想,高澄扶起了斛律羌举请他入内稍坐后,却打量起了其子王纮。

  “澄听闻王翁有一子,名纮,性聪慧,通文理,善骑射,十三岁得扬州刺史郭元贞赞誉,十五岁聪慧受荆州刺史侯景欣赏,赐予财物,侯刺史为人,澄最知晓,眼高于顶。

  “昔年与他南征三荆,尚且被其轻视,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少年俊彦能使侯刺史惊奇。”

  高澄说话时,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略小的少年,见他挺直了腰杆,面无惧色,心中确信这让就是王纮。

  王基闻言赶忙道:

  “世子谬赞。”

  说着对一旁的王纮吩咐道:

  “纮儿,还不快与世子见礼。”

  王纮这才弯下腰身,恭敬行礼道:

  “小子王纮,拜见世子。”

  “无需多礼。”

  高澄将王纮扶起,再次打量几眼后向王基征询道:

  “澄十一岁为父奔波,十二岁参预军政大事,自诩早慧,平生最爱的也是少年俊彦,今日见王翁公子,心中实为欢喜,如今澄的身边还缺了库直,不知王翁可否割爱?”

  儿子给高氏接班人当贴身侍卫,王基高兴还来不及,又哪会拒绝。

  在王基的应允下,王纮当即向高澄行大礼,表忠诚。

  高澄又是笑呵呵地将他扶起,交待王纮今夜先照顾好其父,已经年近六旬的王基,明日再来渤海王府寻他。

  王家父子入渤海王府,又有早已按官职等候的晋阳文武上前,因为早已经将众人事迹背诵得烂熟于心,高澄只需听见对方自报家门,总能准确说出他们过往功勋,与众人亲切交谈。

  毫无疑问,准备许久的这一次登场亮相,让高澄得到了晋阳文武们的一致好感。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宽缓财政

  所谓晚宴,重点从来不在膳食上,迎客并与其逐一交谈是今晚的重头戏之一。

  席间的祝酒、敬酒则是另一场主戏。

  高澄不厌其烦地高声诉说着每一个人的功劳、苦劳,并与之饮上一杯,哪怕酒里兑了水,送走宾客后与高欢对坐在厢房中时,也有了一丝醉意。

  “阿惠今夜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吧。”

  高欢闻着那一身酒气,提议道。

  高澄闻言,咧嘴一笑,回答道:

  “孩儿头脑还算清明,父王无需担心。”

  “今日与晋阳文武们多有交流,阿惠觉得他们如何?”

  高欢突然问道。

  高澄稍作沉思,回答道:

  “父王驭人之术,孩儿深感钦佩,信都元从自不必提,与我高氏共富贵,而尔朱降人,以孩儿观之,如今亦是高氏忠勇之士。”

  高欢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但他很快敛容夸赞道:

  “施恩于下,你也做得很好。”

  施恩并不一定要赏赐官爵财物这些物资激励,就如高澄今日所为,为他们的功劳、苦劳敬酒,便是一种精神激励。

  让下属感受到上位者对他的重视,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高澄笑道:

  “家学而已。”

  这并非戏言,高欢军事能力拉胯,但无需怀疑他玩弄阴谋与笼络人心的能力,高澄在这两方面称得上家学渊源。

  高欢笑了一声,又扯开话题,问道:

  “我听闻大姐儿落了胎?”

  “孩儿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阻止。”

  “但你不应该欺辱天子,狗脚朕之言不可再提,对待天子需保有一分敬意。”

  “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高欢疑惑道:

  “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你不恼怒?”

  “若换了孩儿,只怕对孝璋、孝瑜提防更甚。”

  高澄笑道,他对此并无一丝意外,高欢要是没在自己亲卫中安插眼线那才不正常。

  当时寝宫中只有高澄、高季式、元善见、高皇后四人。

  高欢只知道高澄大骂狗脚朕,却不知他踹向元善见那一脚,消息定然是从把守寝宫的亲卫之中流出,而非元善见与大姐儿处。

  高欢摇头不已,他知道高澄说的是真话,儿子的疑心病可比他要重多了,将来孙子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闲话就不提了,说些公事吧,过去一年阿惠你做得很好,尤其是充盈府库,总算把西征的漏洞补了上来。”

  “既然父王让我当这个家,这些都是本分。”

  高澄语气谦逊道。

  “但阿惠对士族莫要逼迫过甚,也该缓一缓了。”

  “父王且放心,孩儿短时间内,再无打压士族的想法。”

  高欢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年来,先是索括隐户,又是废除九品中正制,随后禁止私铸钱币,以及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这无一不是在削弱士族的财力、人力。

  这般搜刮下来,地主家也没多少余粮。

  确实该放一放了,毕竟高家夺权,河北士族出力甚大,今年再出台打压政令,吃相不比刮漆熔佛好看到哪里去。

  这也是高氏根基在于六镇鲜卑,这些事情放在南朝,只怕士族早就反了。

  “今年阿惠又有哪些主张?”

  高欢终于问到了正题。

  高澄正色对答,高欢听他说罢,沉默许久,方才喟然长叹道:

  “论治政,我不如阿惠。”

  高澄心道:瞧您这话说得,论军事、论笼络人心、哪怕是论相貌,您又哪点强过我。

  但这种孝话只能心里念叨,高澄笑道:

  “父王熟稔军事,孩儿自小操持政务,各有所长而已。”

  高欢对此深感认同,他对自己的军事能力信心十足。

  胜负兵家常事,广阿之战、韩陵之战、奔袭修秀容、降服纥豆陵部、铲除稽胡刘蠡升势力,这份信心是通过一场场大胜建立起来,并不会因一次西征大败而被击垮。

  高澄见高欢面有得意之色,唯恐他歇了快一年,准备重整旗鼓,再行西征,赶忙叫苦道:

  “孩儿以为今年父王不宜大动兵戈,就如去岁,二十万大军西进,动员民夫四十万,抚恤暂且不提,免税较往年增多四十万户,去年孩儿刮漆熔佛,宽缓财政,今年若再大举西进,孩儿不知该如何弥补。”

  高欢默然不语,他知道高澄说的是实情,去年刮漆熔佛,新铸钱币与整顿盐政,财政确实宽裕不少,但开科举兴修学舍,也多有耗用,当然,大头是对三万中兵,数万民夫家庭的抚恤。

  今年财政又少了四十万户的税收,高澄手头确实紧巴。

  若行西征,因关中破败,夺之短期内于财政无所益,若再来一场大败,财政只怕有破产的可能。

  但高欢觉得自己时日不久,他不愿放弃,于是问道:

  “可否在税收上想些办法?”

  封建王朝财政枯竭的时候,若是不要脸面,捞钱的方法有的是。

  往后面看有唐朝靠抬高盐价续命,往前面看,北魏就有一个好例子。

  大肆兴建庙宇的胡太后为了应对财政危机,向天下预征六年税收,就这还不够,凡是衣食住行统统都要交税。

  就因为北魏民众生活负担极重,高氏掌权后,高澄废除大量苛捐杂税,除商税以外,只以租调为主,辅之以分田,才能使得百姓殷实,同时赢得他们对高氏的拥护。

  北方民众经过胡太后的统治,对元魏真没有多少归属感。

  高澄见高欢把主意打到税收上来,计划涸泽而渔,赶忙制止道:

  “孩儿以为,治民以信,信都创业以来,父王体恤百姓,轻徭薄赋,才有今日局面,若妄行加派,孩儿恐后人效行,重蹈胡氏之祸。”

  高澄就差明着说,让高欢别在内政上添乱,无论是加派或是预征,都是高澄所不愿见到。

  并非有多爱惜百姓,这种口子一旦开了,想止住可不容易。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想为高欢西征提供财政支持。

  对于自己父亲的能力,高澄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您老搞搞团建就好,二十万大军的大兵团作战不是您能胜任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父子争端

  二月的晚风微凉,烛光摇曳,晃得高欢、高澄父子俩的脸色明暗交替。

  气氛因高澄坚决反对加派与预征税收而冷了下来。

  两人肃容对视许久,竟是谁都不愿退让,高欢突然缓和了神色,叹息道:

  “阿惠年华正好,自然感受不到为父的急切,我老了,时间不多了,急着西征只是想为你将荆棘上的刺拔去。”

  “父王自是当世雄主,孩儿却非庸碌之人,去岁西征,父王险先为西逆所害,澄为人子,不能见父王置身险地。”

  若是别的事,冲着高欢满头白发与他这般言语,高澄都可以应下,哪怕他加征为的是广修宫室,个人享乐,高澄也认了。

  但偏偏是要为西征做准备,这一点,高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步。

  第一次西征失败,有惊却无险,夺了潼关、玉璧,用三万中兵加数万民夫的代价堵死宇文泰,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再让老高送一波,谁知道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高欢不可能知道高澄内心真实想法,他还真以为好儿子是因去年的事,担心他的安危,笑道:

  “沙苑之败,罪在骄狂无备,经此一劫,三军以雪耻之志,无傲慢之心,蜂蛹西进,碾之如齑粉,阿惠勿忧。”

  高欢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的问题在于缺乏大兵团指挥作战的能力,这一点不只是他,包括宇文泰以及目前的高澄,全都不具备这一能力。

  邙山之战宇文泰兵力与高欢旗鼓相当,虽有赵贵拖后腿,但是东魏这边却是主帅高欢弃军逃亡二十余里。

  就这种情况,西魏还能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

  说好听些是不习惯打富裕仗,说难听点,在军事上两人都只是一个加强版的高澄爱将,侯渊。

  尔朱荣对侯渊的评价是:

  ‘侯渊临机设变,是其所长,若总大众,未必能用。’

  于是侯渊能以七百骑破韩楼数万兵,又以千骑擒杀神算子刘灵助威震河北。

  将尔朱荣对侯渊的评价套在高欢、宇文泰身上也未尝不可。

  回顾两人的发家史,高欢在广阿之战以两条流言离间尔朱氏,逼迫其势力退出河北。

  韩陵之战更是与尔朱氏大将斛斯椿、贺拔胜、杜德等人早有密谋。

  而宇文泰在小关之战面临东魏三路大军,选择伏击窦泰,迫使高欢其余二路退兵。

  历史上的沙苑之战更是以自身为饵,诱使东魏诸将争功冒进,方才得胜。

  两人兵少时能以谋略取胜,势众后以堂堂正正之师对垒,却打了一场糊里糊涂的邙山大战。

  若非彭乐心思难测,放走了宇文泰,西魏不止丢失鲜卑精锐,亡国也只在旦夕。

  当然,心底清楚是一回事,但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否则高欢恼羞成怒下,说不得就要一意孤行,非得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可。

  高澄委婉劝说道:

  “关西民不过300余万,关东却有2000万之众,其地土壤贫瘠,关东物产丰盈。

  “父王以精骑屯玉璧,孩儿调将士于潼关,春耕秋收,时时袭扰叩关。

  “纵使耗用倍之,其地不能安于生产、宇文泰又疲于奔命。

  “关西穷苦之地,不出数年,其士卒百姓疲敝,荡平关西,又有何难!”

  高欢军事实力拉胯,但他战略眼光却在线,高澄摆明要与宇文泰拼国力,这确实是最稳妥的计策。

  2000万打300万,飞龙骑脸怎么输!

  但高欢的问题在于他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去年冬天的头疾频发,让他痛不欲生。

  再来几次,高欢很肯定自己会走在宇文泰的前面。

  “阿惠,为父出身低贱,有今日之权势,本不应再有奢望,但若不看一眼长安,为父死不瞑目。”

  高澄见高欢态度坚决,甚至连死不瞑目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也不得不加重语气道:

  “父王为一己私欲,置天下万民于不顾,横征暴敛,然大军西征,耗用暂且不提。

  “如今宇文泰未尝没有一战之力,胜负难分,一旦重蹈沙苑之败,澄恐天下倾颓,关东再生祸患。

  “父王创业艰难(525年参与杜洛周起义),十三年辛苦才有今日局面,却急于一时,不顾将基业置于险地,但有变故,谁又能如父王善待天柱家眷,留我等阖家性命!”

  高欢闻言,脸色由红到青再转紫,若是过去早就逮着高澄一顿毒打,但现在一来是身体不如以前,二来是高澄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随意殴打。

  其实高澄确实夸大其词了,高欢不过是想加点税,以资西征,离横征暴敛还差得远。

  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西征有风险,入关需谨慎,明明有万全之策,可以耗死宇文泰,却不用,非要拼一波,给机会,也难怪高澄言辞激烈。

  “你不信我能平定关陇?”

  高欢也不再喊高澄的小名,阴着脸问道。

  高澄面色坦然,反问道:

  “父王可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问却把高欢问住了,西征之前因贺拔岳之死,哪怕宇文泰迅速剿灭侯莫陈悦,甚至潼关伏击窦泰,对其人,高欢还是有几分轻视。

  但西征失败却让高欢正视起了这个对手,无论是与稳态放弃坚守,主动寻求战机,还是那一仗的结果。

  都在清楚的告诉高欢,在唆使侯莫陈悦杀死贺拔岳后,他给自己找了一个不逊色,甚至超越贺拔岳的对手。

  如今宇文泰有战兵不下四万,较之高欢麾下并州胡并不够看。

  但宇文泰本土作战,可以纠集州郡兵辅佐,高欢却不可能再携带大量州郡兵西进。

  其一自然是要防备南梁与柔然,其二也是财政支撑不起这么大规模军队西征。

  高欢扪心自问,有沙苑前车之鉴,他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问题又回到了高澄方才所言,是否真要为了弥补自己这个遗憾,置家业危难于不顾。

  许久,高欢问道:

  “若我执意要加派税赋,以资西征,阿惠当如何?”

  “父王有言在先,晋阳治军,洛阳行政,孩儿权势出自父王,父王若要横加干涉政务,请先免孩儿职权。”

  高澄郑重拜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季式殴兄

  高澄一反常态,敢与高欢起争执,自有他的理由。

  高欢之所以想要西征是担心时不假年,这是问题的关键点。

  把握住这个关键,高澄就无所畏惧。

  且不提高澄多年经营,党羽遍布整个河南,高欢能否将他废黜。

  次子高洋虚岁才十三,觉得自己命不长久的高欢,怎么可能废弃十八岁已然成年,羽翼丰满,又有威信的嫡长子,在乱世扶持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少年。

  这就是一个死结,高欢若有时间等高洋长大,也不会急于西征。

  正是这样的紧迫感才让高欢决定利用这次机会,让高澄结交晋阳文武,未将来的交接班做最后的准备。

  面对高澄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在自认为阳寿不长的情况下,高欢不可能真的免去高澄职权,悍然西进。

  高澄说得好听,请免职权,但他镇守河南那群心腹又该如何处置,高欢领军西进,由谁来代替高澄坐镇关东,靠虚岁十三的高洋,压下高澄遍布河南的党羽?

  高欢对此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无需担忧身后之事,有这么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哪怕不能进取,做个孙权守成,绰绰有余。

  忧的是儿子太有主见,都能桎梏起他这个父亲。

  许久,让步的却是高欢。

  “既然有言在先,孤自然不会干预政事。”

  高澄并没有多少喜悦,从高欢的称呼也能听出来他的失望。

  称孤道寡。

  “寿命长短自有天定,非人力所能测,父王身兼汉胡之望,乃天命所归,终有事成之日,无需挂怀于心。”

  高澄安慰一句,他所熟知的历史,高欢死于547年的一场日食之后,距今还有9年。

  但看着如今高欢苍老的模样,高澄心底也没有把握。

  高欢摆摆手,他已经没了谈性。

  “旅途劳顿,你先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退。”

  “阿惠!”

  高澄刚走到门口却被高欢叫住:

  “少喝些酒。”

  高澄脸上洋溢起发自内心的笑容:

  “兑了水的。”

  高欢闻言也忍不住乐了,他笑骂道:

  “十一二岁时兑水也就罢了,快十八岁了,还耍这些伎俩,真不似北镇汉子。”

  “父王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去吧。”

  高澄一颗心只因为高欢那句少喝些酒,在晚风里也是暖洋洋的。

  他也许心中还在怪罪自己与他争执,唱反调。

  但鉴于主薄孙搴醉死,他还是会忍不住关心那个在晚宴上一杯杯与人对饮的嫡长子。

  对于父亲高欢来说,自己依旧是最重要的人。

  怀揣着这份好心情,高澄思索一番,由薛虎儿、纥奚舍乐等人库直护送他去高乾府上。

  高澄来到高乾府前,只见府门大开,院子里闹哄哄的,也没跟人在外面值守,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进去。

  却发现满院狼藉,桌案被掀翻,酒水洒了一地。

  高慎鼻青脸肿,高季式被一群奴仆抱住,高乾正在责骂两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见疑惑声,高乾回身望见高澄,赶忙住了嘴,又狠狠瞪了眼高慎、高季式两兄弟,这才对高澄无奈道:

  “喝高了耍酒疯,拦不住,让世子见笑了。”

  高澄与高季式相交七年,相伴左右,对他醉酒后是个什么模样心中有数。

  莽是莽了些,韩陵之战敢用七名骑兵,去追击尔朱兆近十万军队。

  但把二哥高慎打得鼻青脸肿,若非事出有因,绝不可能。

  高澄看了一眼高季式,见高季式不愿说,也不再多问。

  他让这些高府奴仆退下,有自己在,无需担忧生出什么乱子。

  待院子里只剩了高家三兄弟与自己的随侍亲卫,高澄这才与高乾等人说明来意,希望能够征调高乾、高慎往河南河北等地出任刺史。

  关东八十州,高澄手上最缺的够格出任刺史之人。

  高乾无论与高澄的关系,还是资历、影响力,自不必提。

  高慎往晋阳之前,就曾任光州刺史,只不过放纵部曲,惹得当地士民皆怨,不得已,这才由高乾求了高澄,被调来晋阳任职。

  原以为高慎在晋阳受高欢厌恶,得知外任地方刺史,定然喜不自胜。

  却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副尴尬地模样。

  高季式瞧向他二哥的眼神也颇具玩味。

  还是高乾出面应承下来,笑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高澄又看向高慎,高慎起身忍着脸上的疼痛,说道:

  “慎愿听世子吩咐。”

  既然高乾、高慎都已应下,高澄见高家兄弟之间气氛微妙,也没再久留。

  只是为高季式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袍,为他拍去灰尘,当即请辞。

  高乾没有挽留,今夜家中着实乱,高季式在高慎担忧的目光中,将高澄送出府门。

  他不说,高澄也不问。

  高乾府中自有密探,用不了多长时间自然有相关消息传给他。

  果然,高澄回渤海王府没多久就已经弄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三兄弟在晚宴上没喝尽兴,又在自家院里开了第二场。

  这酒喝多了,人就犯浑,嘴上也没个把门,高慎居然与两位兄弟谈及今天晚宴上望见的高澄侧室李昌仪。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若是让他先遇见了,宁愿休妻再娶。

  这话一出口,高季式当场就掀了桌子,一拳把高慎轰翻在地。

  大哥高乾兼通文武,老三高敖曹、老四高季式都是军中悍将。

  但高慎却与众兄弟截然不同,他自幼好读书,也因此得了高翼喜爱。

  更何况拳怕少壮,又哪是高季式的对手。

  于是被按在地上一顿爆锤。

  高澄得知具体消息,欣慰于自己平日里待高季式的好,没有白费,对高慎也没生出多少恼怒。

  原时空,高慎本就是休了高澄心腹崔暹之妹,另娶的李昌仪。

  这人酒后吐真言而已,高澄内心并未感觉到多少冒犯。

  当然,这在高季式看来就是高慎在觊觎高澄小妾,他与这个二哥感情自小就一般。

  一个好文,一个好武,本就不是一条路子的人,又有父亲高翼偏心,要真兄弟情深才叫奇怪。

  第二百二十七章 幽州齐州

  若是换一个人,知道高慎垂涎李昌仪,也许就把侧室赐给了他,以邀买人心。

  史书上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一个妇人而已,何足惜哉。

  但高澄可接受不了用自己小妾拉拢下属的做法。

  高家兄弟不愿多提,高澄也故作不知。

  这事一掀开,岂不是证明自己当年在陈元康府外等候高季式醒酒,是因为知晓高季式的酒后抱怨,而故意拉拢么。

  况且虽然感情不深,但到底是亲兄弟,否则高季式也不会特意为高慎隐瞒此事。

  高澄也懒得去捅穿这层窗户纸。

  对于高慎,只要不把他放在梁魏边境,以及东西两魏交界处就行。

  历史上他的投敌,一是因为高欢不喜,其次是因休妻与崔暹生怨,惹得高澄厌恶。

  在东魏这块地方,惹了高家父子,除了叛逃也没别的选择。

  这一时空,高欢对高慎的观感并没有多少改观,但高澄信重高氏兄弟的态度摆在这里,高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在腹地举兵叛乱。

  翌日,清晨,高澄向高欢请问的时候与他说了要将高乾、高慎兄弟调去地方任职一事。

  当年高澄初任京畿大都督,领高敖曹,还有高季式南下,考虑到当时高慎也在胶东半岛任职光州刺史,因而才把高乾调来晋阳。

  今时不同往日,高氏根基已固,高澄在河南党羽密布,高氏兄弟中,高敖曹、高季式都已被他驯服。

  有家眷为质,此时也无需再将高乾留在晋阳。

  高欢并没有迟疑,当场答应下来,并没有别的提醒。

  他相信高澄会把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

  事实也正如高欢所料,高澄得了首肯,立即命人唤来高乾、高慎两兄弟,高季式未受招,却也跟着来了。

  高澄为高氏兄弟准备了两个去处,一个是幽州,另一个则是齐州。

  交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为长兄,自该由我先选。”

  高乾冲高慎轻笑一声,对高澄正色道:

  “乾愿往幽州任职。”

  高慎正欲争辩,高澄却已经拍板:

  “既然乾邕(高乾)去幽州,齐州刺史一职便交由仲密(高慎)了,幽州非安宁之所,齐州却在腹地,数千家丁部曲就由乾邕带往幽州镇守,如何?”

  这数千家丁奴仆自有来历,当年高欢夺权,高氏兄弟各有出路,高乾弃武从文,在洛阳任侍中、兼司空,高敖曹在家丁部曲中挑选精锐,投身军旅。

  高慎领其余数千家丁奴仆往光州赴任,这才有了他放纵部曲,劫掠地方之举。

  对于高澄的提议,高慎没有异议,高乾也没有推辞。

  高乾、高慎都很清楚,高澄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许高慎带着这群人上任,祸害地方。

  为了能够远离厌恶自己的高欢,逃出晋阳,高慎愿意做这样的置换。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将这数千人带去齐州,三年免税期一过,为这数千奴仆缴纳的人头税每年就要数万钱。

  而派往幽州,高澄为了能使他们协助高乾看管范阳卢氏,必定不会放任不管。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对高乾让出齐州的感激。

  齐州对于高氏兄弟不同别的州郡,当年六镇在河北发动新一轮起义,朝廷难以扑灭,于是任命当地豪族为州郡长官,抵御杜洛周、葛荣等乱军。

  高氏兄弟之父高翼凭着当时还是宗王的元子攸,与高乾的关系,由白身提拔为渤海郡守。

  葛荣连破州郡,高翼带领冀州乡民渡河,安置在黄河、济水之间的齐州,又是元子攸斡旋,改齐州为东冀州,升高翼为东冀州刺史。

  高翼父子因尔朱荣囚禁元子攸,曾接受葛荣官职,在河济之地举兵,后来元子攸脱困,一封书信也将他们诏安。

  无论如何,齐州相比于要与范阳卢氏明争暗斗的幽州而言,都是一个好去处。

  幽州偏远哪比得齐州治所历城县(山东济南)过得舒服。

  高澄觉得高慎有了在胶东半岛的教训,应该会改过自新,但他不敢去赌,还是仔细告诫了他一番,让高慎熟背《施政纲要》,行事以其为准则,才放他离开。

  而高乾则被留下来,另有交待。

  “范阳卢氏远居幽州,澄父子鞭长莫及,唯赖高公看顾。”

  望着高澄这和煦的笑容,高乾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再喊乾邕,却改口唤起了高公。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当年高澄与他初见,一口一个乾叔祖,就如同信都建义时高欢称高敖曹为叔父,站稳脚跟后便称高敖曹为高都督。

  父子俩一个尿性,但仔细想想,叔父、叔祖之称还是罢了,这两人也就有求于人时才会客客气气。

  “乾必当用心,不使其有异。”

  其实派高乾往幽州也是无奈之举,全年一年对士族打压狠了,今年再往幽州派一个鲜卑勋贵去当刺史,难免会让卢氏多心。

  往自己幕府中择人,又担心镇不住场面。

  高乾却不同,他久负盛名,又是河北士族,身为高欢信都建义的重要参与者,他不可能在高氏兄弟全被高澄重用的情况下,被卢氏拉拢。

  干卖命的生意,回报也要划算,如今自身的前程乃至渤海高氏的门望,都因高欢、高澄父子得享尊荣,卢氏凭什么拉拢。

  高与卢共天下?

  对于高乾,无需高澄去交待他上任该做些什么,那数千家丁奴仆,有高慎前车之鉴,高乾也不会再犯。

  当年就是他听闻情况,求到高澄身边。

  说完正事,高澄又拉着高乾好生又叙旧一番,无论是信都会面,还是洛阳叛乱,高澄聊了许久才放高乾离开。

  高季式将高乾送出渤海王府,又转道回来,他向来都是跟随高澄左右,寸步不离。

  但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人,正是昨夜与高澄约好的王基之子,将要担任高澄随身侍卫之一的王纮。

  高季式指着王纮说道:

  “我听侍卫说,这少年与我们兄弟前后脚来的,在外边等了许久。”

  面对高澄的疑惑,王纮解释道:

  “世子一早招见三位高将军,自有大事商议,纮不敢打扰。”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卢氏北祖

  王纮是个聪明人,否则东柏堂死的为何是纥奚舍乐,却不是他。

  当然,无论如何也比某两位宰辅之才要好。

  高澄与他一番交谈后,对这人的聪明印象更是深刻,这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

  “师罗机智,当为僚佐。”

  高季式闻言瞥了一眼高澄,高澄没好气道:

  “子通不滥饮,亦明至理。”

  高季式这才挠着脑袋嘿嘿直笑。

  这模样落在高澄眼里,终于使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妾面前不好意思时,挠头的坏习惯究竟从哪学来。

  由贴身侍卫改为幕府僚佐,王纮没有什么不满,他虽自幼习练骑射,但更为爱好文学。

  入高澄幕府,有他看顾,弃武从文,对王纮来说并非难事。

  他没问在幕府的具体职位,一口应了下来。

  高澄不可能给他太高的起点,如今的幕府不是在河北信都、邺城时的草台班子,那时候反正没多少人,任免随心。

  正手给20岁的杨愔主薄,反手给17岁的崔季舒司马,当时幕府长史还是醉死的孙搴。

  如今必须要顾及一众旧人的心思,哪怕进了洛阳后,孙搴被高欢征召,高澄升杨愔为长史,补陈元康为主薄,那也是对方已经担任了高敖曹的司徒府主薄一职。

  而另一位同时期被从司马子如府上挖来的赵彦深,哪怕高澄明知道对方是唯一善终的高齐宰相,也选择让他从幕府文吏干起,只不过提拔速度确实够快的了。

  王纮与赵彦深不同,其父王基任职行肆州事,自身又有早慧之名,无需从底层做起,高澄授予他参大将军军事一职。

  这职位并不高,算是中低级军事谋士,但安置王纮,明显足够了。

  也算发挥王纮文武双全的特点。

  高澄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就是觉得王纮太聪明,十五岁就能引起侯景这家伙的惊叹,这么聪明一个人不适合用作贴身侍卫。

  相对来说,高澄更喜欢心思单纯,或者说憨直一点的人来护卫安全。

  高澄晋阳之行所得到另一位军事谋士,则是与他从驿舍同车抵达晋阳的王峻。

  到了晋阳后,高澄就让他回府收拾整理,准备到时候携带家眷与他搬去洛阳。

  留家眷为质是州郡长官该做的事。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尉景镇冀州、南汾州,高娄斤就带了尉粲随行。

  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另一位姑父厍狄干、舅父娄昭、以及妹夫杨愔等。

  杨愔亲族几乎都被杀光,真要论家眷也就一个高家二姐儿论关系最亲,难道高澄还能把二姐儿扣在洛阳,或者送去晋阳为质不成。

  在清一水的高家亲眷中,也有例外,比如青州刺史赵彦深。

  赵彦深自幼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为人至孝,高澄将他外放青州时,也让赵彦深将赵母带去奉养。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高澄笼络人心的小手段而已。

  王纮改往幕府任职,自然无需时刻追随,高澄让他早些回府。

  王基如今也六十多岁了,不是人人都像萧菩萨一般,若是没有侯景添乱,能够活得像个人瑞。

  王纮离去后,高澄整理仪表,领了高季式、薛虎儿、纥奚舍乐等人往晋阳一处特殊去处。

  高澄从来以大局为重,毕竟包羞忍辱真男儿,有时候委屈自己做一些违心之举又有何妨。

  “你是要与我一起离开,还是留在此处做苦役?”

  高澄站在一名年轻妇人面前,坦诚问道。

  妇人双目大放光华:

  “妾身愿意与大将军离开。”

  卢氏记得眼前这个俊美的青年,当初就是他领兵抄没公公府邸。

  她的公公名叫郭琼,任右卫将军,因死罪被充没官爵,处斩于阊阖门外,丈夫也未能幸免。

  当日卢氏向高澄表明身份,希望能被放归河北老家,高澄却没有理会,将她与郭琼家中女眷一并送往晋阳。

  但私底下却安排了人与高欢通禀自己的一些想法。

  卢氏乖巧的跟随在高澄身后,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确有几分姿色,但远远比不得元明月、元玉仪、元静仪这样的人间绝色。

  高澄图她,与王氏差不多的道理都是图她背后的身份。

  之所以要把她送来晋阳做一段时间苦役,也是防止这妇人恶向胆边生要为郭琼父子报仇,特意让高欢遣婢女观察几天。

  卢氏家在河北,显而易见,正是出自范阳卢氏北祖大房。

  祖父卢渊在北魏朝官至秘书监,赠幽州刺史,谥号为懿。

  大伯卢道将已亡,在北魏朝任司徒司马。

  三伯卢道舒尚乐浪长公主,官至冠军将军,中书侍郎,亡于519年,时年四十四岁。

  其余亲叔父还有:

  卢道裕官至左将军、泾州刺史。

  卢道侃,亡于528年,官至幽州主簿。

  卢道和,官至冀州中兵参军,527年与葛荣交战,兵败而亡。

  七叔卢道约唯一仅存在世的叔父,历任累迁司空录事参军、司徒属、幽州大中正、辅国将军、光禄大夫,高岳镇徐州,卢道约被请为幕府长史。

  这些叔伯虽以过世,但其堂兄弟在范阳卢氏之中,占据重要话语权。

  当然,高澄最看重的还是卢氏的父亲,卢渊第四子,卢道虔。

  卢道虔尚北魏孝文帝之女济南长公主,因公主骄奢淫逸,声秽遐迩,却又无疾而终,故而因谋害公主的嫌疑,被夺去官身。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是作为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主事之人,卢道虔还健在,高澄许给高乾的幽州刺史一职,现在坐的正是卢道虔。

  高澄纳娶卢氏,所图正是卢道虔在范阳卢氏之中的影响力,以及他的幽州刺史。

  哪怕结亲,高澄也不可能放任卢道虔继续担任幽州刺史一职。

  正如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不能担任定州刺史,赵郡李氏不能受任殷州刺史。

  让四姓五族在本地任州郡长官控制地方,这是高澄不愿见到的现象。

  而高澄所要使用的手段自然是先与卢氏联姻,示好卢道虔,再将他改任地方,甚至可以用并州刺史来交换。

  大不了让司马子如腾腾位子。

  而同为河北士族的高乾,想来也是范阳卢氏能够接受的人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孀妇进门

  高澄的如意算盘打得飞起,实际却是在挖自己心腹的墙角。

  如果没有他的捣乱,卢氏将会被高欢赐予陈元康为妻。

  从这可以发现两点,第一,高欢对陈元康的喜爱,以卢氏的身份背景却能将她嫁给陈元康。

  第二,卢氏并非倾国之色,否则以高欢好孀妇的尿性哪舍得予人。

  陈元康已经三十二岁,这么大年纪不可能是头婚,他也并未丧妻。

  其妻李氏与他相濡以沫多年,面对高欢的赏赐,陈元康立即休妻再娶。

  这一行为引得时人的讥讽,却也符合他谄媚善事人的特点。

  人性就是这般复杂。

  这么一个毫无原则,贪婪无度的谄媚之人,却能深得高欢信任,并在危难之际,挺身护主,与高澄相抱死。

  小高王对待卢氏曾有过犹豫,究竟是自己领进门,还是将她留给陈元康。

  可仔细一想,自己常宿陈宅,与陈元康的妻子李氏多有交往。

  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腹背上嫌贫爱富的臭名声,高澄最终决定自己上。

  反正自己名声再臭又能臭到哪里去。

  有这么一个为下属着想的主公。

  他真的,我哭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陈元康和卢道虔结亲,与高澄自己娶卢氏,做卢道虔的二手女婿,那是两码事。

  出于补偿陈元康的心理,高澄离开前,还特意挑了一名容貌美于卢氏的罪妇,准备赠予陈元康为侧室。

  一换一,他陈元康不亏的,小高王永远那么公道。

  卢氏心怀忐忑地站在高澄身后,她眼睁睁看着了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妇人被高澄送进陈府。

  府门外主仆二人的‘感人’场景,让她倍感迷茫。

  所以,我又该被送给那个下属为妾?

  “你是我的。”

  陈元康进府后,高澄转身认真的对卢氏说道。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

  “谁也夺不走。”

  卢氏眸中光华再现,她感觉到不可思议。

  作为曾经的洛阳贵妇,高澄常常是她与手帕交们谈论的中心话题。

  他的权势、相貌、文治武功,以及他贪花好色,洛阳甚至有流言说他曾夜宿瑶光寺,秽乱群妃。

  曾经远在身边的人就这般走到了自己面前。

  她哪有追逐爱情的权力,待字闺中时,是父亲联姻的用具,如今沦为罪妇,还不是任由对方处置。

  但卢氏真没想到色名昭著的高澄居然会在送走一名士族美妇后,对自己说出这番话。

  “不愿意?”

  他微微皱眉,语气中流露一丝不悦。

  “愿意!妾身愿意!”

  卢氏急忙道,她再也不愿回到那地方与婆婆姐妹们做苦役,等待将来赐予功臣为侍妾、奴婢。

  同样是给人做妾,还有比嫁入渤海王府更好的归宿吗?

  洛阳哪个妇人不羡慕元玉仪的荣光。

  一个孙腾府上的卑贱家伎,摇身一变,成为琅琊公主,风光进门。

  而曾经欺辱过她的兄长,高阳王元斌,却被惩为奴仆供她出气。

  别说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就连她们这些妇人,也会为之神往。

  得到卢氏应允,高澄双眉舒展,嘴角微微上扬道:

  “你不会后悔的。”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在卢氏眼中如梦似影。

  “别愣着了,随我回府,我先带你去拜见父王。”

  卢氏赶紧追上高澄的脚步,心中带了几分窃喜。

  她的人生,再次迎来了转机。

  也许这样想,对不住亡夫,但妇人在这个世道哪能自主。

  并非所有人都如尔朱英娥感念高欢对她的礼敬,任由高洋胁迫,宁死不屈,最终被其砍下头颅,守节而死。

  卢氏是第一位还未进门,就被高澄主动带去拜会高欢的侍妾。

  高欢早就清楚高澄的全盘谋算,对于这桩亲事,也是乐见其成,尤其是在见到卢氏容貌后,更加相信高澄至少绝大部分是出于公心。

  至于少部分私心……

  毕竟卢氏还是有几分姿色,身材姣好,大胸肥臀,也是个能生养的妇人。

  如果能够削弱范阳卢氏对幽州的控制,别说高澄纳一个卢氏,就算让他贺六浑再娶一个卢氏女,哪怕辈分上是卢氏的侄女,高欢也能认下来。

  他们父子俩确实重虚名,但若与实利相比较,名声什么的也都可以抛脑后。

  安抚了卢氏几句,高欢就急着与身旁的娄昭君商量婚期,秉持宜早不宜迟的原则,就定在三日后,晋阳城中。

  卢氏为公婆的满意而暗喜,但当高澄领着她与一众侍妾认识时,自卑感却让她怀疑自己真的能够获得高澄的宠爱吗?

  不提三名元氏女,李昌仪、李祖猗、尔朱英娥、小尔朱,她一个也比不上,就连王氏也胜了自己半分。

  其余诸女不清楚高澄的谋划,但单凭一个卢姓,操着河北口音,也能清楚这是在于范阳卢氏联姻。

  卢氏的容貌威胁不到她们,但奈何高澄为了防止后院争宠,采取轮班制,多一个人,一个周期就要多等一天。

  却也终究没人敢当着高澄的面甩脸色。

  或许有,但尔朱英娥一颗心都扑在高孝璋身上,半年多不见儿子,昨日才抱回来,哪能瞧够。

  高澄将卢氏带去书房,掏出一张纸笔,说道:

  “三日后就要成亲,细君父母虽然赶不来,却还是要通知一声。”

  卢氏握紧了手中的笔,心头略微闪过一缕失望。

  他果然是为了联姻娶的我。

  随即又摇头苦笑。

  也对,他这样的身形样貌,若我不是出身卢氏,又怎么瞧得见我。

  高澄将一切看在眼中,他慢步走近,从身后搂住卢氏腰肢,在她身后轻声道:

  “莫要多想,我身为渤海王世子,当朝大将军,没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情,娶你进门,是我自己的主意,范阳卢氏门第虽高,你又何曾在我屋中见着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这两家的女子。”

  卢氏身子略微有些发抖,也许是兴奋、也许是羞涩。

  她大着胆子问道:

  “赵郡李氏呢?”

  博陵三崔与赵郡三李都是洛阳妇人们的谈资。

  高澄右手落了下来,在她臀上一拍:

  “多事!”

  正当卢氏忍着高澄右手游走,落笔写字的时候,书房外,有亲随通传:

  “世子,府外有人求见。”

  第二百三十章 宋氏兄弟

  来人是一对同族兄弟,高澄听说姓名后,与卢氏耳语几句后,留她在书房中与父亲卢道虔写信。

  高澄命人去将那对同族兄弟引至会客厢房,自己却不急着先往。

  倒不是有意要晾一晾这两人,他要先回后院去找一名侍妾。

  宋钦道与宋游道端坐于会客厢房,哪怕高澄不在,两人也没有交头接耳,尤其是宋游道,挺直了腰杆,形似挺拔青松。

  两人都是相州广平郡列人县人(河北肥乡),一人字钦道,一人字游道,皆以字行于世。

  “二位久候了。”

  高澄进门朗声笑道。

  宋钦道、宋游道循声看去,会客的不止高澄一人,他身后还跟了怀抱次子高孝瑜的侍妾,前颍川王妃宋娘。

  不等两人向高澄行礼,宋娘却当先款款施礼,略带哽咽道:

  “小妹见过二位兄长。”

  原来两人与宋娘份属同族,尤其是宋钦道,更是堂兄妹。

  他与宋娘的祖父正是北魏孝文帝所留辅政大臣,吏部尚书宋弁。

  高澄与他们互通姓名相互见礼后,任由久别重逢的同族兄妹寒暄,自己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两人。

  与宋钦道的激动不同,宋游道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他年长于宋钦道,约莫四旬年纪。

  高澄仔细思量此人过往与历史上的记载,对他这严肃模样,倒也能够理解了。

  宋游道是个老愤青了,性情刚直,嫉恶如仇。

  其父曾任渤海太守,亡故后,对于官吏馈赠,宋游道概不接受。

  其人事母极孝,众所周知,小高王最爱的就是像他这样的大孝子。

  宋游道在孝庄帝时曾任职中央,先后出任殿中侍御史、左中兵郎中,虽只是微末小官,却因作为,被时人称赞,誉之为‘见贼能讨宋游道。’

  后以卑官之位却与尚书令临淮王元彧交恶,愤而辞职。

  如今宋游道以白身相见,高澄却不能轻视,盖因历史上的宋游道就是高澄麾下第一恶犬。

  嫉恶如仇的他尤爱刑讯逼供,对于犯官也绝不留情,素以从严从重为标准,例如不惜以陈元康与兖州刺史李子贞有旧为名离间,使高澄怒杀李子贞,这种行为虽被朝士非议,兖州百姓却为宋游道设立生祠,题为‘忠清君’,李子贞在地方上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可见一斑。

  所谓忠清,宋游道虽忠,但并不清廉,年轻时候父亲亡故连官吏馈赠都不接受的他,显贵后也曾收受贿赂,不过他所得财物都是用来救济同族旧友中的贫困之人。

  历史上被宋游道整治的勋贵有孙腾、高隆之、司马子如、侯景等人,对元氏宗王更是重拳出击。

  有这样一位好打手,高澄自然要好好利用。

  这般想着,高澄又看向望着从宋娘怀里接过高孝瑜的宋钦道。

  高澄对宋钦道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在北齐建立后在东宫教授高洋之子高殷,他这身份,结局自不必说,参与北齐大喇叭杨愔的密谋,在乾明之变后,随他一起赴死。

  想想乾明之变时高殷那懦弱模样,高澄不由暗自摇头,高殷自身性格是主要原因,宋钦道这位老师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当然,高澄对宋钦道了解最多的还是花边趣事。

  北齐灭亡后与婆婆胡太后一起做皮肉生意的穆皇后,穆邪利,就被指为宋钦道的私生女。

  宋钦道将怀里的高孝瑜抱给一旁的宋游道观看,受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就连一向严肃的宋游道脸色也缓和下来。

  “二位先坐,都是自家人,且坐下谈话。”

  待宋钦道将高孝瑜抱还给宋娘,高澄含笑招呼道。

  毫无疑问,两人都是自己需要的人才,宋游道这位吏治打手且不提,宋钦道能被高洋派去教授高殷,自身才学定然是不差的。

  然而一番详谈后,大为出乎高澄意料,宋钦道对文学、历史所知甚少,但对律法却深有研究。

  当然,学法也是正经出路,封述如今正在与人制定新律,高澄唤来奴仆奉上纸笔,当场为让宋钦道写下一条手令,让他持之往洛阳,参与制定新律一事。

  而对于宋游道,高澄也请他暂居尚书左丞,宋游道虽是白身,却是辞官归乡,重新起用无需苦熬。

  汉光武帝时,规定尚书左右丞的职权。

  尚书左丞辅佐尚书令,总领纲纪;

  右丞辅佐左右仆射,掌钱谷等事,秩均四百石。

  因此,御史中尉与尚书左丞并称为南台北省,纠察风气。

  所谓南台即指御史台,北省则是尚书省。

  御史中尉杜弼三代清廉,憎恶贪腐,但论起对付贪腐官吏的手段凶狠,终究是不如杨愔口中的恶犬宋游道。

  宋钦道与宋游道此行,本就是求用于高澄,对于他的分遣,更无不满。

  都是为他们量身安排,宋钦道暂时未得官身,但参与制定律法本就是在攒资历,宋游道嫉恶如仇,任职尚书左丞也符合他的心意。

  两人向高澄再三拜谢,又被高澄留饭,由宋娘全程陪侍。

  用过晚膳,高澄亲自将宋游道、宋钦道礼送出府,一番惜惜作别后,送走两人,高澄搂着宋娘的腰身感慨道:

  “不曾想娶了细君,不止为我诞下佳儿,更送来两名贤才。”

  宋娘抱着高孝瑜,身体微倾,靠在高澄怀中,脸色微红道:

  “自是夫君贤德著于四海,引得名士投效,与妾身又有何干。”

  高澄将宋娘搂得更紧,亲密道:

  “你呀,越来越可人了。”

  这话倒是不假,自打生了高孝瑜,宋娘丰腴了不少。

  与宋娘回到府中,高澄正欲回房歇息,却听芸娘禀报,卢氏还在书房之中。

  芸娘正是当初崔季舒所献兖州孀妇。

  高澄留在身边作贴身婢女,却并未收进房中。

  总要顾及影响,若将芸娘收为侍妾,引得各地州郡长官人人效仿,为他寻访美艳孀妇,将此当做晋升之阶。

  且不提高澄自己的名声,这官场风气也败了,辛苦数年,好不容易官场风气有些许好转,可不能坏在这种事上。

  第二百三十一章 出兵袭扰

  高澄让厨房备了饭食,亲自端去书房。

  卢娘等的时间太长,已经趴在几案上睡着过去。

  寄给其父卢道虔的信文已经写好,高澄放下碗筷,拿起信文正要读,但声响却吵醒了卢娘。

  “大将军恕罪,妾身、妾身太困了……”

  卢娘略带惊慌,高澄不容她解释完,笑道:

  “莫要再唤大将军了,是我忙于会客,疏忽了你,你又赔什么罪,三日后你就要嫁我,往后自当相互扶持,这般见外,你活得拘谨,我看着也难受。”

  卢娘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化了,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这么温和的人。

  浑然忘了当日在洛阳,是谁亲自领兵抄没她公公郭琼一家,治以郭氏父子死罪。

  高澄放下信纸,又将饭食递给卢娘:

  “还没吃饭吧?”

  “妾身谢大将、谢高郎怜惜。”

  “怜惜可不是用在这里。”

  高澄正打算邪魅一笑,在书房整点花活,教教卢娘什么叫做怜惜。

  但转念一想,还有三日就成亲,何必急于一时,且忍几天。

  “用过晚膳,芸娘自会带你去安置,这三日我不会碰你,并非不喜,而是尊重,等你进门再行欢好,信件你自己封好了交给芸娘就是,她会安排人送去幽州。”

  说罢,高澄吻在卢娘额头上,转身迈步而走,独留她在书房意乱情迷。

  今夜按照轮班,高澄是要宿在尔朱英娥屋里,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过后,尔朱英娥非要从乳娘房里抱回高孝璋。

  床榻上,睡在中央的尔朱英娥背向高澄,拥着那里边的高孝璋共眠。

  自打臭小子出生,尔朱英娥整颗心惦挂着的都是高孝璋,这让高澄感受到了冷落。

  也是,对于尔朱英娥来说,丈夫是大家的丈夫,儿子却独属于自己。

  顶多再认元仲华这位嫡母,但也改变不了她生母的事实,这份纽带不可能被切割。

  没有往日夫妻事后相拥共眠时的甜言蜜语,你侬我侬。

  一夜无话。

  翌日,寄往幽州的信件早已送去,一同离开晋阳的还有高澄发往洛阳的奏疏。

  表奏高慎为齐州刺史,宋游道为尚书左丞,举荐宋钦道参与新律修订。

  高乾的幽州刺史一职自然要等将来卢道虔被调走,再做安排,高乾对此心知肚明,在晋阳耐心等待便是。

  一连三天,高澄都在忙于会客与看重的晋阳文武加深感情。

  这些行为都是在得到高欢首肯后进行,毕竟晋阳是他的地盘,晋阳文武也是他的班底。

  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也得以借此机会,如愿以偿与高澄交好。

  高澄知道张纂的才能,三崔二张不如一陈的说法,他也有听闻。

  但高澄并没有向高欢讨要,毕竟挖角也不能太过。

  这次晋阳一行,不仅与一众文武结交,麾下更是搜罗了一批人才在麾下效力。

  文士有王峻、王纮、宋游道、宋钦道。

  更别提还有纥奚舍乐这名能被信任的鲜卑武士。

  有才之士,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忠勇之士,纥奚舍乐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三日之期一到,渤海王府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渤海王世子高澄时隔数年,又一次在晋阳纳妾。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元明月与小尔朱进门,同一天进门的二人,都为他诞下一名女儿。

  晋阳民众还记得那天的热闹场景,元明月确实是借了小尔朱的光,那场亲事大操大办,更重要的是为了安抚尔朱兆旧部之心。

  今日的婚礼起隆重程度一点也不输于过去。

  毕竟是要办给范阳卢氏,办给卢道虔看,让他们知道小高王这个二手女婿对待卢娘确实是真心实意,也要让他们感受到高氏的诚意。

  二手女婿也是女婿,大家都是一家,有什么事情也好商量。

  比如跟随卢娘家信一同寄去的还有一封高澄的私信,请卢道虔往晋阳任并州刺史,并提议高乾担任幽州刺史。

  不看实利,由幽州刺史转任并州刺史毫无疑问是升迁。

  北魏一朝司州牧一职因洛阳而位于天下州镇长官之首。

  东魏一朝,因高氏奉行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并州因晋阳的原因,而与司州获得同等的地位。

  高欢掌权初期的封官中就有一条,世袭并州刺史。

  当年高欢诱招可朱浑元,用的也是并州刺史一职,不过可朱浑元东出后,老高又舍不得,还是高澄从中斡旋,才让可朱浑元先在并州刺史任上待了一段时间,再改任司州牧。

  高澄把自己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可谓是诚意满满:

  我给你卢道虔当二手女婿,再将并州刺史也交给你,老丈人你愿不愿意挪窝。

  就连司马子如都已经给卢道虔腾了位子,再要拒绝这番好意,范阳卢氏就算是把整个高氏的脸面往地上摔了。

  说是提议,其实根本没有卢道虔、乃至范阳卢氏拒绝的余地。

  高澄大喜的日子,高家父子也没忘记给他们的老朋友宇文泰添堵。

  时值二月正是农忙的时候,高欢命窦泰、斛律金共领轻骑三万进驻玉璧(华阴),伺机劫掠关中。

  可怜窦泰这段时日从蒲坂屯玉璧,又玉璧回晋阳,没休息几天,又被派往殷州屯驻,协助北巡的高澄稳定河北局势。

  如今才从殷州回晋阳,没多长时间,又被赶回玉璧,兜兜转转,这就是高家的报恩吧,拿人当驴使。

  之所以在添上一个斛律金,也是高欢担忧窦泰轻敌,固态萌发。

  但他显然是多心了,在潼关吃了一个大亏,窦泰性子沉稳了许多。

  高欢之所以能在农耕时节出兵三万,盖因二十万并州胡,俱是脱产战兵,何时出兵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大问题。

  这一现象早在信都建义时就初见端倪。

  当年高欢调解胡汉矛盾说的就是汉人为这群鲜卑兵耕种,供给衣食,让他们莫要欺压汉人。

  高欢有了动静,高澄也没闲着,命司州牧可朱浑元领可朱浑氏部曲三千,与州郡兵进驻潼关,叩关西潼关,袭扰宇文泰所建西潼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各有安排

  宇文泰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高澄这样的对手。

  相比于西潼关受扰,他更头疼窦泰、斛律金所领的三万轻骑。

  军队是由高欢所派遣,但宇文泰还是认定主意出自正在晋阳的高澄。

  这支骑兵也不攻城拔地,就是毁坏城外庄稼,你总不能在把田亩搬进城里吧,稍有风吹草动,立即撤走。

  宇文泰麾下有骑兵万人,但偏偏那群东魏骑士配三马,来去如风,追又追不上,滑得跟泥鳅一样。

  缺不缺德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因战马与士卒的补给问题,只能祸害渭北,不敢南顾,但也着实令宇文泰大为烦心。

  玉璧这个前哨基地不拔除,渭北就是高氏的跑马场,时日一久,渭南也会不得安宁。

  听说陕州刺史王思政又在玉璧加固城防,每每念及,宇文泰都夜不能寐。

  纵使睡了,梦里也常常念叨玉璧与王思政,当然频率最高的还是高澄的名字。

  作为宇文泰的福报,小高王算是黑獭恶梦里的钉子户了,哪哪都有他。

  卢道虔就没宇文泰这份烦恼了,接到高澄来信后,对他甚至整个范阳卢氏来说,这个决定虽然艰难,但必须要下。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没当定州刺史,赵郡李氏没当殷州刺史,渤海高氏没当冀州刺史。

  河北四姓五族,总不能你范阳卢氏就例外,把持着幽州刺史的位置吧。

  高澄已经把路给他们铺好了,是放弃幽州刺史,升任并州刺史,将重心由地方转移至中央,还是继续耕耘幽州,进一步巩固家族对幽州的控制。

  就家族利益来说,深耘地方才是硬道理,但必须顾及到高氏的态度,真惹恼了高欢、高澄父子,带着大家伙一起打你,范阳卢氏对幽州掌控再深也吃不消。

  当年他们倾力支持的刘灵助声势何等浩大,不还是被高澄部将侯渊千骑擒杀。

  作为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主事之人,卢道虔将其中利害与族老分析过后,众人最终少数服从多数,支持卢道虔赴任并州刺史,由高澄所提议的高乾接任幽州刺史一职。

  卢道虔在做出决定后,立即去信给高澄。

  而高澄此时早已经回到了洛阳城。

  晋阳虽好,却不能久留,洛阳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宋钦道已经深度参与封述等人编订律法一事,并多有建言。

  而宋游道就任尚书左丞后,高澄赋予尚书左丞刑狱审理之权。

  得到这一职权的宋游道,在听望司的情报支持下,立即对高澄所划定的贪腐人群重拳出击。

  过往杜弼领衔的御史台,有闻风奏事之权,高澄为了保留所谓官员体面,允许留职议罪。

  但事物是不断发展的,随着高澄以及高氏的统治越发稳固,小高王也撕开了他面对贪腐的伪善,露出狰狞面目。

  凡是由高澄授意,被宋游道拿去的官员,别说留职议罪,进门就是刑具加身,棍棒拷问更是常有之事。

  宋游道量刑又秉持从严从重的原则,洛阳官场给他起了一个‘宋阎王’的诨号。

  另有童谣传唱,以警示世人:

  ‘宋阎王、送阎王,游魂踏上黄泉道,贪官污吏莫猖狂。’

  至于童谣都是谁所编,又是哪些人在故意散播。

  首先排除高澄与听望司,他们从不干这种背地里的事情。

  高澄第二次整顿官场风气,宋游道这条恶犬确实比杜弼那位温润君子好使唤。

  而幕府新成员,参大将军军事王峻早早被打发去了玉璧,高澄让他追随窦泰、斛律金,参谋左右,袭扰关西,踩踏禾苗。

  小高王这人也算坏事干尽,但他也不怕自己在关西名声差,将来随便施点小恩小惠,他们不还是要给自己歌功颂德。

  至于王纮,高澄也没留在身边,送去了潼关跟随可朱浑元叩关。

  而新任大将军府司马封子绘也早已经就职,渤海太守另有人递补,高澄按照惯例,将听望司暂时交由封子绘主持。

  他也成为继孙搴、陈元康、赵彦深、王士良、张亮之后第六名听望司主官。

  这一情报机构官员更迭,要说频繁,八年换了六任主事,但其余几人相加也不如赵彦深一人的任职时长。

  说到底前两任孙搴、陈元康都是因高欢索要,才离开高澄幕府,卸去这一职位。

  赵彦深任职期间,高澄幕府新组不久,一切没走上正轨,权势未稳、羽翼未丰之下,高澄能够信重的人不多。

  到如今,幕府人才济济,虽然听望司主事,无兵无权,难有威胁,但高澄还是有意在更换其主事之人,不使除他以外,任何人在这一情报机构留下太多印记。

  他对权力的分配向来谨慎。

  就比如宁愿让听望司再与宋游道沟通情报,但始终没有直接赋予听望司刑狱之权。

  如今高澄幕府配置不同以往,因张师齐递补升任长史,政务基本也由长史转递至主薄,由主薄邢邵处置。

  让张师齐这么优秀的史学家去操劳政务显然屈才了。

  比如在张师齐记载的史料中,大魏忠良高欢为了消耗西魏实力,决定毁坏田亩庄稼。

  另一位大忠臣高澄不忍见百姓辛苦被白白糟蹋,认为长痛不如短痛,请求高欢让他领军西征,一举荡平关西,却不被允许。

  张师齐这样描写道:

  ‘王不许,斥曰:竖子何知!

  ‘拂袖而走。

  ‘大将军澄长叹曰:西逆谋乱,关中百姓何辜!’

  也算是将东魏毁坏西魏田亩行为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后人。

  可不关小高王的事哦!

  都是贺六浑自作主张,高澄劝了,劝不动呀!

  时间进入三月,关西在东魏的袭扰下艰难度日,而关东各地却在因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而忙碌。

  哪怕是宋游道的官场整风,在这一时间也缓了下来。

  太昌七年(538年)三月,第一次科举,第一场县试即将拉开帷幕。

  事前预想得再完备,也要看科举制的实际运行,高澄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一次县试的准备之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弃职赴考

  阳春三月,万物光辉,广州刺史高敖曹却心烦意乱。

  作为少数几个镇守腹地的大将,终日饮酒打猎的他,将政务抛给幕僚处理,原本好不快活。

  但这样的舒适日子到今天戛然而止,自己在政事上最为倚重的年轻人居然提出要去参加科举。

  “彦通代掌一州之政,位尊权重日后我自会举贤于中央,又何须赴那劳什子科举,与人争夺。”

  高敖曹还想再劝,但眼前的年轻人却坚持道:

  “大将军开科举,广求天下贤才,何以言无用,赡去意已决,还请府主恩许。”

  年轻人名叫崔赡,字彦通,他知道高敖曹是个直脾气,不能拐弯抹角,因此径直与他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年头,想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幕僚不容易。

  至少高敖曹是这么觉得的,自打高澄从他手中要走了陈元康,高昂幕府主薄多有更迭,直至后来找到了时年15岁的崔赡,才算是弥补了陈元康的缺失。

  崔赡出身清河崔氏,求学于名儒颍川人荀济,就是那个伙同元善见谋大事,面对高澄责问,高呼‘奉诏诛高澄,何意反!’最终在东市被BBQ的老儒士。

  崔赡虽年少,但才学为世人所称道,前中书监李神俊就曾与高澄主薄邢邵赞叹说:

  ‘昨见崔甗儿,便为后生第一。’

  只不过等高澄听说后,崔赡已经被高敖曹抢先一步,征入幕府。

  小高王到底还是要点脸,没有再去喊一声三叔祖将人要过来。

  但崔赡却像一个急嫁的小媳妇,自己请辞,非要赶赴科考。

  崔赡的坚持不是没有缘由,他主持广州政事,能够从一份份来自中央关于科举的文件中,读懂高澄对科举的重视。

  继续在高敖曹府中做一主薄,日后确实自有富贵,凭他的年纪与能力,一州刺史甚至入职中枢不在话下。

  但偏偏中央颁布了一条政令:太昌八年京试后,以白身获得官位者,及地方僚属,非进士不能入职中枢。

  逼得崔赡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前程。

  无心政事,只知道喝酒打猎的高敖曹又怎会知道这样一条规定。

  “既如此,彦通何不就在广州参考?”

  高敖曹没有强留崔赡,却还是疑惑道。

  崔赡不由苦笑,自己这位恩主在行政上还真是‘无为而治’,他不得不解释道:

  “大将军有令,科考需返原籍。”

  高敖曹恍然,赠予崔赡许多财物,答谢他这几年的辅佐,慷慨放行。

  可关上门,高敖曹却埋怨起了高澄在洛阳胡搞瞎搞,弄什么科举制,把气发泄一通后,又唤来一名幕僚要他写信代自己向高澄诉苦,索要人才。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崔赡入职中枢官居宰辅的抱负,更多人还是愿意留在高昂幕府,受他举荐为官,而不是与人争抢科举这条独木桥。

  只是这样的人,也别指望有太大的才干。

  察举制虽废,但出于特殊原因,府主举荐幕僚的惯例得以留存。

  崔赡乘坐马车正在归乡途中,无论如何都能赶上河北定州清河郡那一场县试,至于赶路耽搁了温习这种事……县试而已,崔赡想的不只是通过县试,他的目标更在明年三月的京试经典科。

  科举五科,以经典最贵,与崔赡一般,准备投身经典科的,还有北海剧县人(山东寿光)王晞。

  王晞字叔朗,是前秦丞相王猛之后,亡父王云与其母崔氏共生育九子,各个风雅潇洒,才华横溢,世人称为王氏九龙。

  27岁的王晞至今仍是白身,他并非没有晋身的途径,实际上,早在孝庄帝永安元年(528年),二哥王晖出使南梁的时候就为17岁的王晞求了官身。

  只不过王晞为了在家奉养老母,拒而不受。

  如今崔氏亡故,王晞也终于有了谋事的打算。

  王晞眼前有一条坦途,可以走高澄主薄邢邵的路子,没错,又是他。

  地方僚佐与白身,非进士不能入职中枢,特意点名地方僚属,自然就不包含晋阳与洛阳两个中央,即高欢、高澄父子俩的幕僚。

  邢邵与王氏兄弟的关系还要从王晞长兄王昕说起。

  13年前,六镇在河北发动第二次起义,邢邵与王昕同在光州东莱郡(山东莱州)避祸。

  邢邵堂兄,幽州主薄邢杲在青州聚众起义。

  东莱郡兵得到消息便要捉拿邢邵,是肥胖的王昕蔽伏在邢邵身上,高呼‘欲执邢子才,当先杀我’,才将邢邵救下。

  王昕与二弟王晖入朝为官后,邢邵还在隐居,故而将诸弟托由邢邵照顾。

  诸弟之中,邢邵最喜王晞的才华,受招至高澄幕府后,知其立志奉养老母,未曾向高澄举荐。

  其实,高澄也无需由他来向自己举荐王晞。

  乾明之变主要策划者,首功之臣,六弟高演第一心腹,这样的人高澄都能忘记,那也白啃了那么多年史书。

  邢邵升任主薄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高澄举荐在京任官的王昕、王晖兄弟俩。

  高澄召见过,对两人的才能很是欣赏,升王昕为秘书监,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

  升王晖为中书舍人,任职中书省,为高澄代笔起草诏令。

  小高王肚里有多少钱墨水,自己心里清楚,没过正经古文教育但他能做到文理通顺已经实属不易。

  政令要写得文采飞扬,那真是难为了他高某人。

  两位兄长得用于高澄,又有邢邵任职主薄,王晞却没有选择求职于高澄幕府。

  如今大将军府人才济济,要想熬出头,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王晞又不是高澄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王家九子中,他最看重的就是日后谋划乾明之变的自己。

  两位兄长奔母丧的时候,王晞与他们有过交流,希望能够借科举一鸣惊人,他有这样的自信。

  崔赡久在地方,也能从一条条文书指示中明白高澄对科举的重视,更何况是身处中央的王昕与王晖。

  两人对王晞的想法很是认同,说到底,高澄改革官制,选官任官首重才能,但到了他自己的幕府,却又讲究起了先来后到。

  其中原因自然是朝廷官员的任免是公事,自己幕僚的提拔却是私情。

  小高王对幕府进出严格,哪怕当初在河北索括隐户,与士族门阀利益交换,收了一大批人,也是各大家族最杰出的子弟,谁会把这么一个机会,交给一个蠢物,那可是用隐户换来的。

  在幕僚各有才能的同时,高澄按资历升迁,怕的就是冷了旧人之心,因此以王峻的才能,起家也只是一个参大将军军事的卑职。

  除非是从晋阳幕府空降,如崔暹、张亮、王士良,否则注定是要在幕府里慢慢熬。

  就连范阳卢氏嫡系子弟卢询祖,在高澄巡视河北之前,也只是一名普通僚佐。

  与卢询祖同一时期进入高澄幕府的魏收,就是耐不住寂寞,在孙搴死后,受司马子如推荐,迅速改换门庭,任职高欢幕府。

  只能凡事具有两面性,高澄在幕府升迁上,不愿冷了旧人之心,却也让新人难以出头,只能说有利有弊吧。

  至少,在幕僚们的才学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对高澄来说,利大于弊。

  但他也吸取这一教训,加快了中高级幕僚转任朝官的速度,为庞大的大将军府底层僚佐,腾出上升空间。

  崔氏亡故后,王晞在家埋头苦读,准备科举,势要在经典科一拔头魁。

  值得一提的还是长兄王昕,原本肥胖的他,却因悲伤过度,以致终身赢瘠,瘦得都快没个人模样了。

  当王昕返回为洛阳后,面见高澄时,身型的明显变化也让高澄感到惊诧。

  仔细想想自己曾经学习异父异母亲兄弟萧纶的一些作为,高澄不由感到汗颜。

  崔赡与王晞作为两类人的代表,即在地方担任僚佐,却弃职参考,以及士族白身子弟,放弃僚佐途径,参加科举。

  这两类人并不在少数,尤其是士族白身子弟,他们大部分报考经典科,这既有经典科最为显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许多人所学就是治经典。

  这一科,贫寒学子最难冒头,反倒是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或许还有机会。

  但科举初期士族子弟凭借对知识的垄断,占据录取考生的绝大部分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除非高澄亲自下场,在录取时有失公平,才有可能改变这一现象。

  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熟稔律法的宋钦道已经被从封述的著法队伍中抽离出来,高澄没有赐予官爵打的就是让他参与科举的主意。

  因科举要返回原籍,临行前,高澄亲自考较过一番,再与封述等法学大家深入交流后,宋钦道对律法的认知果然大有增益。

  高澄授意宋钦道走科考道路,参与刑名科考试,并非临时起意,迫于世俗偏见,高澄必须突出经典科的地位。

  但他也希望在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中,树立典型、榜样,勿使这四科被世人所轻。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明哲保身

  孝文帝太和十一年,划冀、定二州各一部,析置瀛州,以赵都军城(今河北河间)为治所。

  高澄三巡河北的时候,瀛州牵扯出贪腐窝案。

  高欢侧室韩智辉之兄,韩轨麾下府佐幕僚及左右近200余人获罪,仅长史张曜一人清廉独免。

  瀛州刺史韩轨被送往晋阳,长史张曜升任行沧州事。

  由沧州调任瀛州之人,正是太武帝拓拔焘之后,临淮王元孝友。

  获封王爵这种好事原本轮不到元孝友头上,因为他还有一位备受时人赞誉的兄长,元彧。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攻入洛阳,时任尚书令的临淮王元彧,在拜见尔朱兆时,辞色不屈,被其士卒殴打致死,元孝友因此袭爵。

  兄长元彧因守节被殴而死这件事,对元孝友造成巨大的冲击,犹如一池陈醋,浸软了他浑身骨头。

  在高氏掌权的大背景下,元孝友认定出身宗室就是自己的原罪。

  为了洗刷这一罪责,更是为了保命,元孝友谨小慎微,打定主意要当高澄的贴心小棉袄。

  所谓贴心,倒不是学崔季舒给小高王找寡妇,而是他积极推行高澄颁布各项政令,贯彻落实高澄所抄袭的《施政纲要》,将其视作自己的行为准则。

  在高澄巡视沧州时,更是卑颜屈膝,堂堂宗王,以奴仆自居,尽心侍奉。

  鉴于元孝友如此强烈的求生欲表现,本就不打算尽诛元氏男丁的高澄,怎么也要保他一世富贵。

  在高氏逐步加紧对地方的控制这一背景下,若不是用心卖力的舔,哪有元孝友如今身为唯一宗室刺史的荣光。

  元孝友时常与洛阳亲友通信,请求朋友为他转送高澄在朝堂上的讲话,并将其记录为《高澄语录》,据说那本册子片刻不离身,还时常拿出来与僚佐共同参详,领会其中深意。

  高澄在沧州时就曾要来这本册子查看,果然几乎自己每一次公开发言都记载在内,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元孝友自己的阅读理解。

  面对元孝友的这些行为,哪怕是高澄这么一个穿越者,明知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也不由为之动容。

  若非元孝友已有王妃,高澄甚至想要嫁个庶妹过去,当作表率,以安宗室人心。

  临去瀛州前,高澄对元孝友好一番安抚,肯定他在治理地方所获成绩的同时,也勉励他用心治理,将来必有回归中枢担任要职的一天。

  然而在小高王去往瀛洲后,因迁入六千户州郡兵煮盐,利益受损的沧州人不敢对高澄有所怨言。

  便把怒火撒向元孝友,对他谄媚之举多有鄙夷,以‘高氏犬’讥之。

  元孝友闻之,与幕僚笑道:

  ‘能为大将军看门护院,受其驱使,何其幸也,我当祭祖以告,先祖亦与有荣焉。’

  说罢,居然真的焚香祭祖,得意洋洋地与先祖诉说高澄对自己的赞许。

  北魏大喷子拓拔焘若泉下有知,也不知对这个玄孙是什么感想。

  但小高王在听说这件事后,确实感觉到浑身舒爽。

  元孝友对于州人讥讽不以为意,但高澄还是上了心,恰逢瀛州贪腐窝案爆发,于是让元孝友转任瀛州刺史。

  当然,沧州盐利过于巨大,元孝友不敢贪,但他也因为种种行为,在沧州不复威信,与张曜对调,也是对元孝友的一种保护。

  小高王从不亏待自己人。

  元孝友受此激励,对来自洛阳政令更是用心,这不,时间才到三月,元孝友就走遍瀛州各郡县。

  在视察各县为科举县试所做准备之余,也亲自向民众推广宣传,动员士族子弟参与科考,也让当地官员在考试期间为贫寒学子准备住食。

  而各县县学,更是元孝友走访调查的重中之重。

  对于贯彻中央政令,推行教化之人,元孝友不吝夸赞,而郡县官员若是没有按照《施政纲要》行政,则会遭受严厉训斥。

  元孝友厚颜无耻的谄媚事主,只因为他姓元,面对小高王的滔天权势,自保而已,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废物点心。

  在另一时空,史书对元孝友的评价是少有时誉,为政温和,以法自守,颇有政绩;然性无骨鲠,善事权势,为正直者所讥。

  也就是说这家伙打小就聪明,当官后奉公守法,有政绩,可惜在权势面前是个软骨头,被正直之人讥讽。

  然而元孝友身为元魏宗室,在没能力改变高氏篡魏这一大局的情况下,这样的做法也确实符合他自小展露的智慧。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能碰上一个高洋,杀尽关东元氏男丁,他一个早就出了五服的宗室,哪怕降爵为公也不能幸免。

  所幸这一世元孝友遇到的是小高王,不会去找大聪明问什么光武帝为何能光复汉室。

  瀛州所发生的事虽是特例,不具备多少代表性,毕竟这关东也只有他这一个元姓刺史。

  但毕竟高澄的身份摆在这里,河南,不提被他心腹牢牢把控的州县,就连荆州刺史侯景也在过问科举县试的准备事宜。

  河北以及高欢控制的河东地区,各地也都在积极为县试做准备。

  而拷贝小能手宇文泰也在关西准备为第一次县试拉开序幕。

  因窦泰、厍狄干践踏渭北,导致渭北荒废了春耕,但最为重要的渭南,因东魏补给问题,以及窦泰等人担心遭伏,得以幸免,这也让宇文泰长舒一口气。

  渭水不足以为屏障,就如同不会有正常人拿黄河当天险,贺拔岳当年与尉迟菩萨隔渭水对峙,两方人马可涉水而渡。

  这一次被关西民众咒骂的军事行动,毫无疑问,东魏三万骑兵一人配三马,耗用是要超出西魏的损失,毕竟战马在战时吃的可比平常要精细许多,运动量大,食用也更多。

  可两魏的家底差距摆在了这里,高氏自损一万伤你宇文泰八千,就国力而言,还是赚。

  总之春耕结束后,窦泰等人班师晋阳,可朱浑元也撤回司州。

  宇文泰也能把精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县试。

  就在东西两魏为第一次县试做准备的时候,南梁也迎来了九品中正制下的又一次中正评议。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初入科场

  萧衍早年间励精图治,设五经馆,为寒士晋身开辟了一条通道,但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门第之见。

  最直观的例子体现在侯景降梁以后,因妻儿身陷东魏,于是向萧衍请婚于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

  萧衍对此的答复是‘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也许是瞧不起侯景归降时,10万大军已经被慕容绍宗打得只剩800残兵。

  萧衍居然明晃晃地打脸,直言王谢高门不是他侯景能够攀附的,要找媳妇就往吴郡朱氏与吴郡张氏门第以下去找。

  不曾想,侯景在高澄的离间计下,决心再叛,在寿阳以800残兵为骨干,临时扩充至8000人,凭着这么一支小高王看不上眼的新军渡江,最终葬送整个南朝。

  然而,以侯景为例,只是要说明,当东西两魏为了改变士族子弟无论贤愚都能为官的局面,而推行科举,提高为官门槛的时候。

  萧衍为何还要抱守九品中正制,任由士族把持选官标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东西两魏锐意进取,原地踏步的萧梁已然注定结局。

  时间在关东、关西两地官员忙碌,以及南梁官员歌舞升平中悄然而过。

  三月底,开科举。

  相州州郡兵王阿井又一次被征调入考场,维护纪律。

  自高澄在邺城举办第一次官吏,或者说吏员录用考试以后,时隔六七年,再逢盛会。

  考试前一天,相州各县人群熙攘,而邺县考生,也早就填满了邺城大小旅社。

  高澄灭佛后,仅有的几家佛寺,都不得不在庙门外挂上客满的牌子,真容不下再来借宿的考生。

  这一次考试三教九流,除了罪犯,什么人都有,经典科以士族子弟为主,寒门子弟难以争夺。

  而其余四科的情况,同样让人瞠目结舌。

  高澄为求贤,并不禁止官吏弃职再考,弃职的人多了,相应的增加州试录取人数便是。

  县试与州试相隔近六个月,足够他协调。

  正因为这一政策,导致当年高澄所录小吏,大多都决定弃职再考。

  那次考试录用近五万人(《北齐书》、《北史》都明确记载了确实是五万官吏。),大部分都是小吏,这也造就了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对于白身之人来说,难度更甚于经典科。

  倒不是因为会有同僚帮助这群弃职之人舞弊。

  而是六七年前的那场考试本就是面向广大寒门,士族子弟看不上那种职位。

  当年这群人本就是寒门子弟中的佼佼者,又经过六七年的政务锻炼,比如做狱吏的,对律法烂熟于心;干税吏的,常年与算术打交道等等。

  自打朝廷将科举具体事项昭告天下,有志于在官场有所作为之人,弃职专心备考。

  有他们竞争,至少六七年前那帮一同参考的失败者,希望渺茫。

  高澄对这种现象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坚持了这一决定。

  科举注重公平,指的是大家靠才学上位。

  高澄要的就是有能力之人,考进士当官,能力差点的,考举人做吏,没能力的走开。

  而不是所谓政治正确的BUFF加身:哦,他出身寒门,那么能力差点没关系。

  县试当天,戍卒王阿井看着鱼贯入场的各科考生,心中难免焦虑:

  ‘我家公允真的能从这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吗?’

  王公允年纪还小,刚入蒙学不满一年,离参加科考还早得很。

  不过对于未来,王公允已经有了打算,他告诉父亲王阿井,决心学习算术,将来报考算术科。

  万一不能中举、中进士,将来凭着算术的本事,也能给人做个账房。

  正当王阿井在为儿子将来所面临的竞争压力犯愁的时候,一名年轻人已经坐到了他所监管的位子上。

  年轻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显然进门前是经过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搜身,似乎连隐私处也没放过。

  ‘看来这小子没参加过当年那场考试。’

  王阿井心道。

  那年轻人见时候还早,周围空荡荡的,抬头就与王阿井搭话,想要凑近乎:

  “兄台也是邺县人?敢问姓名,在下李……”

  话未说完却被王阿井冷冷打断道:

  “考生于考院禁止言语,有再犯,当场取消资格。”

  考前无论是军中将官、还是邺县县令,甚至相州刺史杨愔都与他们这群监考士卒强调纪律,有协助舞弊者,追缴过往军饷,不再享受包括免税、发饷等权利,子孙三代不许参考等。

  这都是高澄所发布的防止舞弊条例之一。

  对于舞弊者处罚更重,不止终身禁考、子孙三代不许参考,更要发配营州,往东北吹风雪。

  年轻人被王阿井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嘴。

  当开考时间一到,刑名科的考院大门合闭,院外有人哭嚎,也不知是错过了开考时间,需要再等三年,还是携带小抄被抓,不止终生禁考,殃及三代,自己本人更要往营州配军。

  试卷发下,年轻人才看清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王阿井瞧他这模样,再对比当年张德兴下笔有神,不由暗自摇头。

  年轻人思考许久才埋头作答,好不容易答完整张,仓促交卷,最后苦着一张脸被王阿井监送出考场。

  “哎!等下。”

  王阿井叫住了年轻人。

  “还有何事?”

  年轻人回过头来,语气很生硬,显然是觉得自己考砸了。

  “我是要告诉你,当年大将军在邺城主持考试,我监考的人名叫张德兴,是那一年河北农事科第一,如今在沧州主持盐政。”

  年轻人闻言,脸色化阴为晴,他笑道:

  “不意兄台与张盐官有这般渊源,若今日能趁着兄台的福运,侥幸过关,改日定要请兄台共饮。”

  年轻人高高兴兴的走了,但这场酒王阿井终究还是没能喝上,也许是年轻人考上后就给忘了,也许压根就没考上。

  王阿井对此并不清楚,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而驻守江陵的陈庆之听闻相邻荆州、东荆州、南荆州三地的科考情况,不由感慨道:

  “高澄尽收关东英雄,天下莫能当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哀荣与廪膳

  陈庆之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镇守魏梁边境的他,对北方传来的消息远比建康敏感。

  过去一年,东西两魏都有很多动作,彼此模仿抄袭。

  出于连弱抗强的原因,陈庆之对西魏变法图强乐见其成,但由于两魏之间的体量差距,注定只会将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拉越大。

  任何一次由统治阶级推动的变法改革,出发点都是稳固自己的统治。

  毫无疑问,因筹备科举而暂时停下改革脚步的高澄,至少目前来说,做得很出色。

  如果说,过往高氏在关东的统治稍显粗放,具体表现为高欢在晋阳拥重兵威慑,委派心腹任职州郡长官,但对地方真正能有多少控制力?

  高澄以强国为目的,推行改革,他一系列的政令在不满一年的时间里,暂时还看不出对国力有多少增幅,但确实实现了高氏对关东统治的精耕细作。

  当高氏彻底整合东魏国力,陈庆之能够想象据有三河地区2000余万人口的东魏政权能够爆发的能量。

  建康权贵安于享乐,坐镇江陵的陈庆之却如坐针毡,他数次向萧衍请命北伐,并非之前的小股部队摸奖,而是梁魏边境的全线联动。

  至于大举北伐的耗用,这并不是自己应该关注的,自有建康城中满朝公卿处置。

  然而在西魏被堵死在关西的情况下,萧衍并不愿意独自硬撼东魏。

  他要有这份心气,也不至于连续放过河阴之变、尔朱荣身死、高氏建义,四年内北方权力三次更迭的机会。

  用一个词来形容萧衍的心态,得过且过。

  有宇文泰在北方吸引仇恨,实在坚持不住,他再输些血,补给一波,在梁魏边境闹腾出一些动静,使东魏不敢全力西进。

  打定主意要在江南坐山观虎斗的萧衍,怎么可能会答应陈庆之的请求。

  壮志难酬,陈庆之长吁短叹之余,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病死于洛阳,行南荆州事张亮被扶正,继任南荆州刺史一职。

  关于张亮,陈庆之了解不多,通过北方探子传回的情报,这人之所以受到高欢、高澄父子的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忠于事主。

  尔朱兆在北方遭人唾弃,但并不妨碍世人推崇张亮的忠诚。

  陈庆之并不清楚张亮的能力,只知道对方受高澄之命,组建了两万盐兵,如今正在冀州受娄昭操训。

  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张亮也比不过老将源子恭。

  源子恭一生征战,无论是平定羌、氐叛乱与各地民变,屡立功勋。

  镇守梁魏边境后,先后两次击退南梁名将夏侯亶,而胡智达等南梁八将又领命犯境,也是源子恭领军斩杀胡智达,生擒监军阎次洪。

  高澄把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将放在南荆州,与侯景共御陈庆之,让陈庆之只能在豫州寻找突破口,结果没想到尧雄更是一个硬茬子,东魏西征之际,陈庆之在豫州治所悬瓠(河南汝南)城下损兵折将,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源子恭病死,陈庆之也重新将目光由豫州转向南荆州。

  全线联动需要萧衍批准,但若只是针对南荆州的小打小闹,陈庆之完全可以自主。

  他并没有急于进犯南荆州,而是选择静待时机,同时广派密谍,探听张亮消息,试图摸清自己的对手。

  源子恭弥留之际的时候,高澄得知消息,亲自去往源府见他最后一面。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天,送走了源子恭,高澄还是表现得难以释怀。

  他亲自为源子恭主持丧礼,向天子上疏,请求追赠都督三荆二豫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荆州刺史。

  以源子恭十七岁的嫡长子源彪承袭临颍县开国侯,并将源彪招入大将军府担任幕僚。

  对于源子恭其余诸子也多有赏赐,如源文瑶,授襄城县男;源文盛,授新城县男。

  高澄与源子恭真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说实话,并没有,洛阳之变后,源子恭归附高澄,并立即随他出兵讨伐占据三荆的斛斯椿与独孤信,之后一直镇守南荆州,在公务之外,除了寄过七双麻鞋,两人少有往来。

  高澄的悲伤与赏赐,大部分都是做给自己亲信看:

  源子恭都能得到如此哀荣,更何况是他们。

  在置办了丧礼后,高澄并未急着重新投身公务,而是派人往虎牢关传信,命段韶安排好北豫州军政事宜,火速归洛。

  时间进入四月,中书令段荣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高澄登门探望的时候,曾经记忆里身形雄壮的段荣已经形容枯槁。

  也许,一如历史,段荣熬不过五月,高澄这才急着将段韶召回。

  让他陪段荣走过最后一程,是高澄唯一能为姨父与表兄所能做的事情。

  小高王最关注的科举,第一阶段县试于三月底开展,四月初成绩张榜公布,到四月中旬,段韶回洛以后,各地县学入学情况也全都呈送给了高澄。

  正如他先前预料,同样是准备九月底的州试,世家大族子弟不屑于进县学,而入学的,也大多是贫穷学子。

  高澄之所以要统计各地入学名单,正是要为州县官学的生员们发放廪膳,每人月给廪米六斗,补给生活。

  但他的米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朝廷政令明文规定,廪膳只有入学第一年能够领取。

  高澄无需讨好这些读书人,他发放廪膳的初衷是为了替进入县学、州学的贫困生员们缓解生计,让他们专心备考。

  毕竟县试与州试之间仅有半年,而州试与京试之间,也只相隔半年。

  供养他们一年时间,也足够这些人支撑到明年三月底的京试。

  若不得中,无论卡在州试还是京试,离下一场都有三年,这些秀才、举人在举业上的压力并没有科考期间那么重,也应该自食其力,通过谋事来养活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高澄放开官吏参与科考的行为,仅只这一届,往后科举一律不准官吏弃职再考。

  防的就是举人在京试落榜后,立即求任吏职,等考前再弃职。

  第二百三十七章 高欢奔丧

  关东八十州,疆域大小、人口多寡,各有不同。

  因而,无论县试、州试,录取人数都以该地丁口总数为标准。

  独有明年三月举办的京试,暂定录取进士500人。

  这一数目看起来不少,至少要高于明宪宗成化十一年后恒定的300人数量。

  但由于是分类考试,共有五科,实际只录取每科前100名。

  在高澄明确进士为官、举人为吏的时代背景下,无需担忧东魏的体量能否容纳下500名进士。

  当然,高澄并没有限制举人日后的发展,为吏后若立下功勋,一样可以提拔为官,他所规定的只是举人任职时的起点而已。

  作为清河郡东武城县县试经典科第一,崔赡对自己满怀信心,哪怕在将要到来的定州州试中,他要面对同族清河崔氏以及另一顶级士族博陵崔氏子弟的竞争,也没有一丝动摇。

  东魏四姓五族,定州独占两家,一众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幕僚及幕僚出身的官员以此为由向高澄劝说,希望他能增加定州州试录取人数。

  高澄表面上犹豫不决,实际内心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县、州两级考试录取人数以当地丁口数量为标准。

  众人侍奉高澄多年,对他习性有所了解,见他迟迟不表态,便也不再为乡人求利,免得恶了高澄。

  崔赡在县试中发挥稳定,王晞也在青州北海郡剧县,县试经典科夺魁。

  相较来说,哪怕博陵三崔等不少定州饱学之士,早已入仕,崔赡所面临的竞争依旧要大于王晞。

  不过以他们的才学,通过州试绰绰有余。

  崔赡、王晞的目光都放在京试之上,科举五门,每一门录取前100名,名次越高,为官的起点也就越高,同时也更有可能得高澄看重。

  因此,两人在县试以后禁绝交游,闭门苦读,为的就是在京试之中拿一个好名次。

  与他们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人与人的才学不能一概而论,他们中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侥幸通过州试,得一个举人身份,在科场屡屡碰壁后,心灰意冷,谋一个吏职,等待着将来时来运转,获取官身。

  至于非进士及高家父子幕僚出身,不能任职中枢,都已经遭受了那么多次科场打击,谁还会再做一个宰辅梦。

  时维五月,仲夏时节,士族子弟就读于族学,贫困之士求学于县学,有廪膳资助,各地生员们都在勤奋复习,准备九月底的州试。

  东魏相国,渤海王高欢时隔一年再回洛阳,与过往不同,这一次南下的原因只是得到高澄的传信:

  据医者说,姑臧郡侯,他的连襟段荣,行将油尽灯枯。

  然而高欢还是没有赶上与段荣的最后一面,在他抵达洛阳的前两天,姑臧侯府大张缟素。

  高澄在建春门外迎候,高欢早在半途遇见了报丧的信使,父子俩数月后再见,俱是一脸悲戚之色。

  高欢自不必说,段荣随他投身于河北起义,先后谋诛杜洛周、葛荣,又逃往晋阳投奔尔朱荣,东出建义后,多任留守,足可见对其亲近与信任。

  段荣身死,高欢如丧肝胆,悲痛欲绝。

  而高澄也好不到哪去,如果说源子恭病故,他的悲伤有几分是做给心腹们看,今日却出自真心实意。

  无论是埋藏在脑海深处,儿时有关这位姨父的记忆,还是当年两人搭伙齐心协力共治沧州的旧事,哪怕早就知道段荣熬不过五月,高澄还是久久难以释怀。

  “先去灵堂。”

  高欢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他面容憔悴,哪怕强作精神,也难掩疲态。

  如今也确实不是寒暄的时候,但高澄引路之余,还是回头劝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父王保重身体,以大魏社稷为重。”

  高欢嗯了一声,父子俩一路沉默,进到姑臧侯府,直奔灵堂。

  段韶领着两名弟弟段孝言、段宁安跪在一旁,高欢望见堂中棺椁,满头白发的他步履有些踉跄,高澄不得不上前搀扶。

  满堂宾客注视下,高欢并没有高声哀鸣,哭喊什么哀哉、惜哉、痛哉,他前倾身子,伸手扶在棺椁上,无言地痴望着棺中枯瘦的段荣。

  高欢回忆起了过往在怀朔的时光,当时的自己还很年轻,段荣也正值壮年。

  两人呼朋唤友,打马游猎,结交豪杰,好不快活。

  哪怕高欢与人交游,用度皆出自娄昭君的嫁妆,对于这位连襟,段荣也从未有过一丝的轻视,因为他知道高欢的志向。

  “子茂。”

  高欢深情地呼唤着,但注定不可能得到回应。

  “贺六浑来晚了……”

  说罢,高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流淌,泣不成声。

  这份悲伤感染了众人,灵堂里到处啜泣声此起彼伏。

  高澄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自真心实意,但这并不重要,他清楚,演了一辈子的高欢,至少在这一刻是真情流露。

  自坠马以后,高欢身体一直不好,听闻消息却执意南下,这本就是对他与段荣感情最好的诠释。

  “姨父请节哀。”

  段韶消瘦了许多,打从回洛阳起,他亲奉药食,照顾左右。段荣亡故后,段韶恸哭以致昏厥,因心力交瘁,段荣的身后事都是高澄代为张罗。

  高欢拭泪转身,这才看到了段韶如今的模样,哪还有形销骨立,哪还有半点军中大将的风范。

  面对段韶的宽慰,高欢却厉声训斥道:

  “孝先你是家中长子,如今遭逢变故,长兄为父,自该由你肩负起家中重任,何故要由阿惠主持你父丧事!”

  然而说着说着,语气又不由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事,莫要郁结于心,终日颓丧,且快些振作起来,将来建功立业,家祭时再向子茂夸功,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段韶感受到了高欢出自肺腑的关心,他哽咽道:

  “姨父勉励,韶铭记在心,甥儿不过是一时乱了方寸,还请姨父放心,甥儿不敢颓废。”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新律出炉

  高欢领着高澄、高洋等诸子回到渤海王府,立即就与高澄商量起了段荣的身后哀荣。

  最终确定追赠段荣使持节、都督相、定、冀、沧、瀛、殷六州诸军事、相州刺史、太傅、尚书令。

  由段韶袭爵姑臧郡侯,至于段韶自己下洛县侯的爵位,是打算留给儿子,还是转由庶弟继承,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高澄心中早有答案。

  也许当兄长的都偏爱幼弟,处置了段荣的丧事后,在儿子与两位庶弟之间,段韶上表请求将下洛县侯的爵位让给三弟段宁安,而并非二弟段孝言。

  虽然是向天子上表,但奏疏一如惯例,还是落在了中书监高澄手上,素来体谅天子,担心他辛苦的小高王代为批复。

  高欢回晋阳前特意往宫城走了一趟。

  自从高皇后堕胎后,高澄再未入宫,连朝议也不参与,高隆之就是他在朝议上的代言人。

  高欢进宫的时候,高澄立即往永宁寺京畿军大营坐镇。

  小高王的谨慎,对比尔朱荣,让一众暗地里心向元氏之人唏嘘不已:

  就一点机会都不给。

  没有人知道高欢与女儿、女婿具体说了什么,但事后两人确实转换了态度,不再畏惧诞下子嗣。

  高澄自己不进宫,但丝毫没有松懈对宫中消息的探听,听说元善见待大姐儿敬爱有加,独宠于后宫,不管这种做法是否为了保全性命,高澄都决定以后要约束高隆之,不能再让这个欺辱天子的大恶人肆意妄为。

  高欢离开没几日,段韶也来向高澄辞行,被高欢教训过后,他猛然惊醒,养了一段时间,终于不再是当日灵堂上的憔悴模样。

  关心段韶身体的不只是高欢、高澄父子,就连远在大梁(开封)的梁州刺史斛律光也派人送上问候。

  两人彼此看不顺眼,可到底也是多年的交情,关系怎么也要比另一时空更好。

  至少这一世,段韶应该不至于从斛律光口中得一个段婆的称号。

  晋阳之战时,北周与突厥联军进犯晋阳,段韶击溃北周大军后,奉命追击突厥,但士卒大战过后,尽皆疲敝,段韶不敢逼近,使突厥得以在晋阳以北七百里劫掠人畜无数,再由段韶驱逐(礼送)出境。

  斛律光因而讥讽:

  ‘段婆善为送女客。’

  在古代,男子被贬低为妇人,算是奇耻大辱。

  陈庆之送高澄女装,小高王暗自欢喜之余,明面上保持风范将使者送走后,还是要在亲信们面前表现得怒不可遏,学习司马懿包羞忍辱,只会被鲜卑胡人看轻。

  接连送走了高欢、段韶,时间也来到了五月底。

  宋钦道没有辜负高澄的期望,在河北相州广平郡列县县试,刑名科中拔得头魁,如今正在族中温习律令,准备相州州试。

  而他曾短暂参与修订的新律,也终于大功告成。

  捧着新律审查的高澄时而皱眉,时而舒展,看得主持编纂新律的封述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许久,高澄放下书稿,展颜笑道:

  “这几年辛苦君义了,新律很好,待朝议后,可通行全国。”

  封述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他转而恭维道:

  “依赖世子指导,侥幸有所成就,述不敢居功。”

  “该是你们编纂之人的功劳,谁也拿不走,无需自谦。”

  高澄摇头道。

  如今的他看不上这点声望,真要蹭个署名,怎么也得是贾思勰的《齐民要术》。

  说来可气,那贾思勰又去游山玩水了,这让实时追问《齐民要术》进度的高澄恨得牙痒痒,同时暗下决定,这趟之后,贾思勰要再敢与人交游耽搁时间,他就要往青州益都(山东寿光)寄去一把钢刀以作威胁。

  封述离开中书省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高澄没有再让他等三年后的科举,重新参加县试,而是许诺以修律之功,将封述招入幕府,任法曹参军。

  书稿被封述带走了,准备明日进献,再由元善见在明光殿召开朝议,由高隆之代替缺席高澄发声。

  高澄准备将新律作为刑名科考试的指定内容,但不急于现在,而是三年后的下一届科考。

  毕竟这一届的生员们复习了这么久的旧律,自己一拍脑袋改了考试内容,不知要让多少人叫苦不迭。

  封述等人认真总结了《法经》以来法典篇目繁杂的弊端,将新律精简合并为十二篇,即名例、禁卫、婚户、擅兴、违制、诈伪、斗讼、贼盗、捕断、毁损、厩牧、杂律,总计九百四十九条。

  其中《名例律》为总则篇目,由《晋律》中的《刑名》和《法例》合并。

  确立重罪十条制度,统称为十恶,即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

  分别对应:造反、破坏陵寝、叛变、投降、殴打及谋杀父母、祖父母、凶残杀人、对天子不敬、不侍父母、杀本府长官与授业老师、亲属乱伦。

  犯这十恶之人,不仅要处以最严厉的刑罚,而且不得适用于八议和赎刑的有关规定,是为十恶不赦。

  所谓八议指的是皇帝对亲戚、故旧、贤人、能人、勋臣、权贵、勤勉者、国宾等八类人,酌情减免刑罚。

  而赎刑就很好理解了,即以财物赎罪。

  在刑罚上,新律沿袭并发展北魏五刑制,即鞭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

  死刑、杖刑、鞭刑很好理解,所谓流刑指发配边远地区,设有刑期,到期可返回原籍。

  徒刑指的是剥夺人身自由,强迫劳动改造。

  杖刑为10杖、20杖、30杖,共计3等;

  鞭刑为40鞭、50鞭、60鞭、80鞭、100鞭,共计5等;

  徒刑最低1年,最高5年,每年一等,共计5等;

  流刑为最低5年,最高10年,每年一等,共计5等;

  死刑分为绞刑、斩首、枭首、缳,共计4等。

  新律总计分为22等刑罚。

  虽然高澄对重罪十条中某些条例不太满意,倒不是别的,就是担心高隆之犯错误,比如不敬天子。

  但还是予以放行,毕竟律法在古代,从来都是约束除掌权者之外的其余人。

  只不过出于维护律法的尊严,掌权者也不会明犯,暗地里谁也管不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西魏八柱国

  太昌七年(538年),六月十七,洛阳明光殿。

  元善见百无聊赖的坐在天子宝座上,今天的朝议是高隆之的独角戏,就连进献新律的封述也只能旁观他的表演。

  高隆之对新律大吹大擂的同时,更是三句不离高澄,不厌其烦地向众人强调大将军高澄在修律过程中起到地指导性作用。

  “陛下,既然新律著于太昌年间,臣请遵循旧例,以《太昌律》为名。”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场朝议将平淡无奇收场的时候,高隆之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满殿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元善见也是神色诧异。

  也怪不得大伙惊讶,有大将军五铢钱的先例在,众人都默认新律又要被称作《大将军律》。

  毕竟高澄揽功时的吃相,也确实难看。

  当然,不管叫什么名字,都不会改变新律推行全国的结果。

  太昌三年(534年),高澄免去封述御史之职,命其钻研律法。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十六,封述苦读三年后,经过高澄考校,受命主持编纂新律。

  太昌七年(538年),六月,封述献新律12篇共计949条。

  这部《太昌律》,高澄酝酿了足足四年,然而宇文泰拜读后对这部律法大为赞许,只花了几天时间,由文法吏按照他的心意,稍作修改,便也成了西魏律令。

  西魏天子元宝炬年号大统,因而称为《大统律》。

  消息传回关东,高澄愤恼之余,也无可奈何。

  科学技术可以保密,但律法你若是藏着掩着,那不成了不教而诛了么,既然是要广为人知,又如何能够遮蔽宇文泰的耳目。

  一个有才能、有见识,却又能够放下身段,学习他人长处的对手,着实难缠。

  若非两方实力差距过大,只怕高澄真要与宇文泰相爱相杀一辈子,最后靠着年轻,熬死对方。

  不过宇文泰也不只有抄袭的本事,去年沙苑大胜,为了酬功,西魏天子元宝炬授予宇文泰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

  受迫于东魏带来的巨大压力,宇文泰随即针对军队统辖系统进行改革。

  他扩充脱产战兵8000人,将合计48000人的西魏战兵划为六军,每一军8000人,由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六人分别统率。

  同时宇文泰在形式上采取鲜卑旧日的八部制,立八柱国,除自己与六军统帅以外,再加一个并无实权,只是挂名的广陵王元欣。

  六军统帅之下,各有两名大将军,分别领兵4000人,大将军麾下又有两名开府,分别领兵2000人,开府又有两名仪同,各领兵1000人。

  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四十八仪同这一统辖系统脉络清晰,相较于同时期的东魏、南梁,具有一定的优越性。

  身处洛阳的高澄对此视若无睹,一来,东魏战兵主力远在晋阳,不归他的管辖。

  其次,适合西魏的军事制度不一定适合东魏。

  无论高欢、高澄都不可能在效仿西魏,在士兵和军官的关系上,保持鲜卑旧日的氏族关系,将二十万并州胡分派给诸将。

  说到底,西魏四万八千人的主力部队本就并非宇文泰一人所有,他的上位也只是贺拔岳意外身死,受众人推举,相当于是一个创业团体推选出来的领头人。

  否则也不至于等到沙苑大胜,宇文泰才收获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为西魏名正言顺的最高军事统帅。

  高澄关注的并不是西魏的统辖系统,而是宇文泰扩军8000人的举动。

  关西如今依旧艰难,不只是窦泰、厍狄干在春耕时践踏渭北,更是由于大旱过后,人口的缺失并没有得到补充。

  在这样的处境下,宇文泰依旧咬牙扩充脱产战兵,这表明哪怕他抄袭高澄各项政令,在关西推动改革,都只是在将士休整时,顺手为之。

  他的重心依旧在军事层面,而非休养生息,各谋发展。

  在姜维与费祎之间,他选择做姜维,因而西魏百姓的税负负担远高于东魏,毕竟就这么点人口,不止要维持四万八千人的脱产战兵,以及各地州郡兵,还受高澄恶性竞争的影响,需要为士卒发饷。

  财政压力并不比西征大败时的东魏轻。

  不过在民生层面,宇文泰并非没有建树,大行台左丞苏绰进献计帐与户籍之法,即预定次年徭役概数,以求赋役的征发较为合理。

  宇文泰如获至宝,下令在关西之地推广,并且再次强调,凡不通《六条诏书》与计帐之法者,都不能为官。

  高澄依据东魏的实际情况,对西魏计帐与户籍之法做出调整,交由户部左户曹具体负责管理,以幕僚卢询祖出任左户曹郎中。

  这也是他对范阳卢氏在幽州积极配合高乾治理的回报。

  高乾领家仆数千上任幽州刺史,他吸取二弟高慎在光州时的教训,对奴仆家丁严加约束,禁止他们骚扰地方。

  而高澄的新岳父卢道虔,也在并州受到高欢的礼遇。

  前任光州刺史高慎在齐州也能够用心任事,当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光州又传来噩耗。

  光州刺史,渤海人高湛老病死于任上,享年六十三岁。

  高澄为其上表,追赠使持节、辅国将军、都督光、青二州诸军事。

  对于死后哀荣,小高王向来大方。

  至于光州刺史的空缺该由谁来填补,高澄却犯起了难。

  思虑许久,高澄决定调御史中尉杜弼出任光州刺史,治理胶东半岛。

  自从宋游道这条恶犬出任尚书左丞以后,杜弼所领御史台逐渐清闲下来。

  高澄哪怕偏爱杜弼廉洁,勇于任事。

  也必须承认,就打击贪腐而言,宋游道远比这位正人君子更合适。

  因修律之功入高澄幕府任法曹参军的前御史封述,得以入主御史台,继任御史中尉。

  时间来到七月底,又是农忙时候。

  由于渭北荒废,又不敢孤军深入渭南,窦泰、厍狄干并未如春耕时候一般,受命袭扰关中,两魏之间似乎就要迎来久违的和平。

  第二百四十章 户部尚书

  高欢抱恙以后,有意识的开始与高澄移交权力,高澄往晋阳与文武结交就是这一行为的具体表现。

  段荣亡故后,高欢返回晋阳,也随即开始派遣勋贵子弟往洛阳,名义上是辅佐高澄,其实际用意却是在安抚亲信:

  ‘你等无需担心在我死后,两家的感情也会随之淡去,我们上一辈人的交情,自会有儿孙们维系下去。’

  高澄亲自在建春门外迎接晋阳勋贵子弟,而其中为首之人,正是他的妹婿刘洪徽。

  小高王出嫁的妹妹一共有四人,两嫡两庶,十四岁的三姐儿高徵由高欢做主,嫁匈奴人刘贵的嫡子刘洪徽,四姐儿则由高澄提议,嫁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之子高德枢。

  刘贵算是高氏崛起的首功之臣,是他连续两次向尔朱荣举荐,才有了高欢发迹。

  高欢遭受猜疑时,也是刘贵利用秀容人的身份在尔朱荣、尔朱兆面前为他美言,才没有落得与贺拔胜一般在洛阳闲置的下场。

  高氏大将如彭乐、潘乐、薛孤延等人,更是刘贵受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所托,代为操作,调至晋州。

  尔朱荣死后,身为尔朱氏心腹的刘贵在高欢东出建义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更是无需赘述。

  高澄对刘洪徽以及随他南下的庶妹高徵表现得很亲切,但实际上他与这个庶妹接触并不多,更别提有多少感情。

  由刘洪徽引荐,勋贵子弟们一一向高澄见礼,高澄在听到尉兴庆这个名字时,神色寻常,并未有所变化。

  尉兴庆是太安狄那人,与窦泰等人同乡,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肤色略黑,罗圈腿,两掌生有老茧。

  他出自将门,祖父尉显,曾任北魏镇远将军、代郡太守,父亲尉长命追随高欢在信都建义,如今受命督理平、营二州军政,管辖辽东地区。

  高澄对尉兴庆上心,并不只是冲着其父尉长命的职权。

  高季式身为军中大将,在京畿军中自有部众统御,但又兼高澄亲信都督一职,时常需陪护左右,时间一长,总会疏忽了一头。

  对此,高澄也没办法,亲信都督关系到自身性命安危,其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如今尉兴庆的到来,终于为高澄解决了这个问题。

  当年王思政卸任亲信都督一职,高澄往晋阳求贤,第一目标就是尉长命次子尉兴庆,但碍于尉长命督理平、营二州,镇守东北,为了防止高欢起疑,他仅仅索要了王士良、孤独永业两人。

  尉兴庆之所以能够获得高澄青睐,也是他在历史上邙山之战中的表现。

  邙山之战时,贺拔胜领军直冲高欢军阵,高欢不敌,弃军奔逃,身后贺拔胜越追越近,而高欢身边仅步骑七人。

  生死攸关的时候,亲信都督尉兴庆自请断。

  高欢许诺以怀州刺史授予其子,尉兴庆却以儿子年幼为由请高欢授予其兄尉兴敬。

  在高欢逃跑后,尉兴庆独自与追兵周旋,腰间百箭射毕,力战而亡,但也正是他的拖延,使得高欢最终被外甥段韶、女婿刘洪徽等人所救。

  高澄爱死了尉兴庆独面大军时的忠勇,当然,主帅弃军而走,东魏都能在邙山大胜,擒获西魏督将以下将官四百人,俘斩六万余人,称得上离谱。

  而更离谱的是,西魏遭遇这场大败,不得不大举吸纳汉人入伍,在军事构成上,完成了由鲜卑人为主向汉人为主的转变,从而推进了西魏的汉化进程。

  建春门外,高澄强按下对尉兴庆的喜爱之情,他与每一名勋贵子弟握手言欢,用父辈的功勋勉励他们。

  众人也对高澄亲自出城相迎的礼遇感激不已。

  主择臣,臣亦择主,对于他们来说,家族利益与高氏深度捆绑,对高氏本就不乏忠诚,而高澄的态度更让他们坚定了为高氏效忠的决心。

  时维九月,秋意正浓。

  太阳下,田地里,农人打着赤膊,汗水在脊背上流淌,疲惫之余,脸上尽是丰收的喜悦。

  兖州又是一个丰年,刺史崔季舒却闲不下来,收税与组织月底的兖州州试是当务之急。

  通过州试即可获取举人身份,投身官府担任吏职,吃上公家饭,因而,高澄对州试的重视程度远高于县试。

  县试是当地县令自行出题,但州试则由高澄幕府统一出题。

  州试试题已经送入青州治所东阳城,有十名高澄亲卫看护,彼此监视。

  关东八十州,高澄往各州总计派出亲卫八百人。

  不过阅卷还是交给了各州刺史,如高敖曹等以武官镇守地方的边境刺史,则是他们的僚佐代劳。

  科举草创,总归是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需要高澄日后慢慢完善。

  自太昌四年(535年)九月,高澄利用时任青州刺史侯渊轻松诱杀兖州刺史樊子鹄、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后,崔季舒补任兖州刺史已经三年。

  一州刺史不可谓权势不重,但终究是远离权力中心,看着高澄身边一个接一个涌现的新人,崔季舒很难不出现危机感。

  亲卫们不止送来了试卷,跟为崔季舒带来了高澄的私信。

  任满三年,州试落幕后,崔季舒就将被召回洛阳,担任尚书省六部之一的户部尚书。

  高澄在信中叮嘱他要站好在兖州的最后一班岗,万不可疏忽大意。

  一个萝卜一个坑,三省主官就那么三个,以宰辅为目标的崔季舒又如何愿意久在地方。

  而高澄所许诺的户部尚书也让崔季舒为之心动。

  尚书省六部即吏、户、礼、刑、工、兵,以吏部最为显贵,但就重要性而言,户部才是六部之首。

  户部掌关东土地、户口、钱粮之政、贡赋之差,其职权相当于是财政部与民政部的结合。

  在高澄自己身兼吏部尚书的情况下,户部尚书是崔季舒所能获得的实权最重的朝官。

  这也让崔季舒在处理政务时爆发出无穷的动力。

  而崔季舒归洛后,高澄授意继任兖州刺史之人,正是他的妹婿之一,刘贵嫡子刘洪徽。

  第二百四十一章 季式出镇

  早在高澄向崔季舒去信的之前,就已经与刘洪徽有过沟通,透露了将要由他在州试后受任兖州刺史一职。

  刘洪徽自小习练武艺,身为一名鲜卑化的匈奴人,精通骑射,却不通文事,所幸到时候在政务上自有幕僚府吏辅佐。

  获知这一任命后,刘洪徽终日闭门苦读,倒不是要恶补文化知识,只是在家背诵高澄推行的《施政纲要》与改良过的计帐法。

  宇文泰在关西做出规定,官员必须熟背《六条政令》与计帐法,否则不能为官。

  而高澄也对东魏官员做出了同样的要求。

  这一规定可为难了一众大老粗,比如广州刺史高敖曹,与他的文盲弟弟高季式。

  高季式已经卸去亲信都督,受命镇守恒农担任陕州刺史一职,随时支援潼关守将独孤永业。

  而接替他的正是尉兴庆。

  尉兴庆来到洛阳也有月余,对于这段时间高澄时常示好的举动,他个人推测是出于笼络其父尉长命的原因。

  否则无法解释原本与他并无交集的自己,突然受到小高王的喜爱。

  但就算高澄用心不纯又如何,尉长命督理营、平二州,看似权重,实则远离中央。

  就目前来说,高氏对河北北部都不太看重,更别提辽东。

  勋贵之中,重要程度高于尉长命的大有其人,高澄在一众勋贵子弟中独独挑中了尉兴庆,这足以让他感怀这份恩情。

  在高季式赴任之前,尉兴庆特意登门拜访,向这位前辈讨教该如何当好这个亲信都督。

  高季式并没有与他多说什么废话,只是领着尉兴庆往亲卫营转了一圈。

  高澄听说这件事后,对张师齐叹道:

  “季式不通文墨,但其人内秀,明事理,不知胜过多少读书人。”

  尉兴庆并非不知道如何统御部众,他担心的是自己初来乍到,难以服众。

  高澄麾下亲卫大多由高季式代为组建,他任职多年,在一众亲卫中极具威信,因此,尉兴庆才会起意拜访高季式。

  当然,尉兴庆还有一种选择,即请托威信比高季式更重的高澄出面,一切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但是一有困难就找领导出面,这样的做法并不可取,毕竟小高王可不是尉兴庆的工具人,听调听宣。

  高季式对于尉兴庆的来意心知肚明,大家伙都是将门子弟,又哪需要外人教授。

  而他带着尉兴庆往亲卫营走一趟,也是在告诉众人,尉兴庆与自己交好,众人也卖高季式这一份薄面,自然不会与尉兴庆为难,不服管教。

  太昌七年(538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高澄邀高季式往邙山登高,遍插茱萸。

  “明日子通就要离洛,说来也不怕惹人取笑,澄心中多有不舍。”

  高澄在山巅席地而坐,与身旁的高季式感慨道。

  高季式对此深有感触,他与高澄自普泰元年(531年)相识,期间只有高季式三次在冀州为亡父扫墓而短暂分别,其余时间两人朝夕相处,这份感情,外人又如何能够体会。

  “大将军……”

  高季式才开口,就被高澄打断道:

  “今日登高,澄与一生挚友高季式为伴,并非陕州刺史。”

  高季式为之动容,他改口道:

  “子惠,你我虽然身处异地,却并非音信隔绝,若是思念得紧了,大可招我回京述职,恒农与洛阳不过二百余里,纵使时常往返,也不会误了州事。”

  高澄闻言笑道:

  “如此,岂不是要让子通饱受奔波之苦。”

  高季式对此不以为意:

  “我自小生长于马背,区区二百余里,谈何辛苦。”

  两人在山顶坐了许久,缅怀过往,时而叹息伤感,时而言笑晏晏。

  这场景也让随行的亲信都督尉兴庆与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一众库直对高季式羡慕不已。

  九月初十,高季式由高澄相送,领京畿军三千出洛阳。

  然而高澄送了一程又一程始终不愿回洛阳,这一送就是两天一夜,一直走到恒农郡最东部的宜阳县才停下脚步,粗略计算,居然送出一百二十余里。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子通一路保重。”

  始终与高季式紧紧相握的高澄终于松开了手。

  高季式同他道别后,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望着在远处拭泪的高澄,不由心里一酸。

  当他下定决心不再回望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喊:

  “子通!莫要滥饮!”

  高季式转过身子朝着高澄招手,朗声笑道:

  “知道了!”

  高澄回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十三日的傍晚,初十送客,十三才归,所幸他派了卫士回洛阳通传消息,才没有引得家眷担忧。

  而高澄回洛后,渤海王府又迎新人,倒不是小高王沿途看上哪家孀妇,而是李祖猗的肚子有了喜讯。

  高澄曾与养在外室的李祖猗、元静仪约定,诞下儿女便会让两女进门。

  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等到儿女出生再做安排,让他们背上私生子女的恶名。

  当然,对于高澄来说,公事才是最紧要的,比如说即将到来的各州州试。

  九月三十,定州治所中山郡卢奴县。

  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崔赡早早就等候在考院外,多有生员上来搭话,试图与他结交。

  这不只因为崔赡出身清河崔氏,更是由于他的才学早就为世人所共知。

  如今广州政通人和,而广州刺史高敖曹本身是个什么属性,河北民众又怎会不知,出了名的不读书,当年在冀州打家劫舍,祸害乡里的老惯犯,哪能指着他亲力亲为治理地方。

  故而所有的赞誉几乎都集中到了不满二十的崔赡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崔赡十五岁入高敖曹幕府,辅佐他处理政务,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那人就是崔赡?”

  定州刺史厍狄干站在高楼上眺望,他指着远处正与一众生员相互见礼的崔赡,向亲信问道。

  得到肯定答复后,厍狄干感慨道:

  “生得好模样,才学出众,却不恃才傲物,能平易近人,不愧李神俊‘后生第一’的赞誉。”

  第二百四十二章 州试

  厍狄干肚里的墨水比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还少,他甚至连字都不认得。

  在官府张榜公告的政令上署名时,姓名里的‘干’字,总要由下向上成竖画,被时人讥讽为‘穿锥’。

  而穿锥一词也从此被代指不学无术。

  没有学问是事实,可让一个生长在塞外部落的鲜卑人舞文弄墨识汉字,多少也跟强人所难沾点边。

  真要细究起来,这不学无术的指责着实是冤枉了厍狄干。

  厍狄干为官清廉,持家节俭,在权贵贪腐享受的大时代背景下,身为高欢妹夫、高澄姨父的厍狄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同时厍狄干极具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于军事,短于治理,他从不瞎折腾。

  高敖曹全盘放权,自己从不过问政事,这是性情使然,谁也不能指望生性粗豪的他,在走马狩猎之余,还能有心思放在政务上。

  但厍狄干不同,他虽然不识文字,可高澄下达的各项政令,他总要亲自一一过问,关注其进展。

  某些官员对于高澄所倡导的《施政纲要》仅仅是熟读背诵,厍狄干在为政时却严格遵照其中所记载,鼓励农桑,重视文教、德教,他体恤百姓,从不因个人私欲而滥用民力,故而深得定州士民爱戴。

  与另一位姑父尉景在冀州时的作为形成鲜明对比。

  相较于不学无术这个评价,也许不学有术更为贴切。

  厍狄干凭栏远眺,目光始终注视着崔赡,由于不识文字,厍狄干在政务上对僚佐多有倚重,就连他所奉行的《施政纲要》,也是僚佐为他诵读。

  因此,厍狄干对有才之士极为喜爱,崔赡小小年纪,却能与高敖曹一众幕僚齐力治理将广州治理得卓有成效,自然受他的青睐。

  ‘可惜阿惠要求各级考试都要用白纸糊名,否则我定要点他为经典科州试第一。’

  厍狄干暗自思量着,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也是高澄之所以强制要求糊名的原因,厍狄干因为爱才,想要内定崔赡,自是公心大于私心,但必定也会有人因为私情,而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幸如今科举草创,舞弊技术还未发展到在考前与考官约定生僻文字,以作标识。

  高澄也只是派遣考前看护试卷的十名亲卫在阅卷过程中全程监督,防止有阅卷之人偷看姓名。

  远处,钟楼上报时的铜钟被敲响,钟声悠扬,无需旁人提醒,厍狄干淡淡道:

  “开始吧。”

  考院外,各自交际的考生们听到钟声后已经安静下来,全都眼巴巴望着院门。

  不久,院门缓缓而开,有府吏在州郡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出,向众考生宣读考场纪律。

  流程与县试一般无二,大家都是过来人,对于州郡兵们在之后的粗鲁搜检也早有心理准备。

  为了做官嘛,不寒碜。

  崔赡经历了一番略显屈辱的搜查,终于走进考院,他在自己的考座上等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第二声钟响,才有两名服饰与寻常州郡兵不同的壮汉抱了一个箱子,进到经典科考试所在的院落。

  这两名壮汉是高澄十名亲卫之二,箱子里也正是这一次经典科的考卷,一人抱箱,一人掌管钥匙,彼此相互监督。

  在外派前,高澄特意召集众人,告知他们,若有举报协助舞弊,一经查实,被举报者全家发配辽东、辽西苦寒之地,而举报人也将收获重赏,包括但不限于升职与物质奖励。

  同时,高澄为了防止互相包庇,还规定先告无罪。

  其中得失,众人自有计较,也正因为如此,分派往关东八十州的八百名亲卫谁也不敢受人财物。

  对监督科考公正,更是不敢大意,生怕自己成了同伴升职获赏的垫脚石。

  不过高澄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对于监考的八百亲卫,他许诺回洛后每人赐绢一匹,以作奖赏。

  经典科是由厍狄干的长史监考,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亲卫手中接过钥匙,将箱子打开,取出其中的试题由考场中的州郡兵分发。

  考官继续在宣读考场纪律,崔赡拿到试卷后,稍作思量,便动笔答题。

  经典科虽然考的是儒家经典,但难度远远不能与明朝八股同日而语,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儒学发展到明朝,历代多有名儒注释,考生们对其理解也更深。

  为了优中则优,也为了避免题目重复,出题之人不得不费尽心思出些奇招怪招,比如著名的截搭题,就是割裂经书文句,截断牵搭作为试题。

  如今的科举,无需这样劳心费力,高澄在经典科州试上只考察生员们对经典的熟记与理解,等到京试时,无论是哪一科,儒学经典、农书、刑法等等各科内容也只会占据小部分比重,更多的还是考察策问。

  例如他为明年三月京试准备的策问大题,就是向各科应试学子求策改革。

  而聪明人,如崔赡、王晞等,其实都能猜到这一点。

  高澄积极推进各项改革以求富民强国,又规定京试以策问为主,凡是带点脑子,多少都会往这方面下功夫。

  对于这种情况,高澄也能预见,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考生们对有关改革的策论多做准备,答题时便能给出更好的建义。

  否则在考场的短时间内,回答策问时,要做到言之有物,合乎情理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真正具有可行性更是少之又少。

  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澄力主改革,这一科的策问题目才比较好猜。

  到了往后,除非发生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否则策问题目很难被押中。

  而真正有了这样的大事发生,考生们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准备后,在答卷中积极建言献策,对于国家来说有利无害。

  毕竟能走到最后一步,自身才学肯定不会有欠缺的。

  当崔赡自信满满的收笔时,时间还有许久,他又审视了一遍,这才将试卷递交给站立在身后的戍卒糊名。

  戍卒糊名之后则将试卷转交给在场的两名高澄亲卫,待收集的试卷达到一定数量后,他们再打乱次序,这一过程中,考官不被允许参与其中,甚至考试期间不许走动,就是担心他们牢记某一考生的字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入幕之宾

  崔赡走出考院的时候,满脸轻松写意。

  少年得志的他尽管努力在待人处事上保持一份谦虚,但内心的骄傲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京试资格,他拿定了,谁也夺不走。

  回到临时下榻的住处,哪怕州试成绩需要三天后才会张榜公告,崔赡却已经提前研究起了京试的策问,为其做准备。

  明年策问的题目容易猜,但真正要答得出彩,引起主考官高澄的共鸣,从而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毫无疑问,难度更大。

  毕竟在答题时仓促发挥,与精心雕琢,所面临的竞争不能同日而语。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一同赶考住宿在旅舍的乡人们大多去了刺史府外焦急等候成绩公布,崔赡却安之若素,突出一个成竹在胸。

  很快就有乡人回来报信,虽然结果与预料略微有些出入,未能在经典科夺魁,但第三名的成绩足以让崔赡获取明年京试的资格。

  崔赡感谢了报喜的乡人后,独自在屋里凝眉不语,可当他受到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召唤,前往刺史府拜见的时候撞见了经典科前二,这才释然。

  这两人中,排在第一的是位皓首老儒,在定州广有名声,因学识,而与崔赡之师荀济为友。

  第二名则是一位中年长髯美须公,同样是定州大儒。

  崔赡或许才能过于二人,但州试的经典科专考四书五经的释义与见解,分心俗务的他纵使天资聪颖,又有名师精心栽培,又如何及得上过往专心治学的两人。

  但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厍狄干在成绩公布后,由于对崔赡的好奇,而索性一同召见经典科前三,这无疑是在与历史上的拜座师这一传统暗合。

  或许厍狄干并无太多私心,仅是爱才太切,但世事就是这样,无论是考官爱才惜才,还是考生试图攀附,拜座师传统能够流传,自有它的道理。

  高澄事前早有预料,但暂时没想过要禁止,因为他自己这个最大、对考生们来说最重要的主考官,还在等着一众考生拜座师。

  无论拜座师,还是录同年,都是文官结党的重要方式,他们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里,始终在依靠科举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官场新丁们抱团取暖、寻求靠山,都是人性的必然选择,纵使高澄明文禁绝,当文官力量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人若要给他留些脸面,还会另寻名目,另寻方式。

  若是不给脸面,那就是朱元璋的待遇了,例如他死后即被废止的《明大诰》,以及为内官不得干政这一祖训立碑。

  招来经典科前三后,一番叙话后,厍狄干留三人在府中用饭。

  崔赡三人都是士族出身,对于他们来说,一贯节俭的厍狄干用来待客的饭食并不丰盛,甚至相较于他们自己家族中某些奢豪享乐之人来说,算得上粗茶淡饭。

  用膳后,厍狄干独留了崔赡,为他引见自己年幼的第三子厍狄安定、与第四子厍狄洛。

  也许换一名文官刺史,就不会冷落前两名。

  定州经典科前三之中,厍狄干最重视崔赡,倒不只是年纪,他认为能否做好一名官员,与对儒学经典的研究,关系并不大。

  相较于学问,他更看重处理俗务的能力。

  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别说诵读经典,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人,却在定州做出了成绩。

  之所以见客的只有两个幼子,正是因为其长子厍狄伏敬与次子厍狄显安已经被高欢派往洛阳,与高澄处关系。

  长子厍狄伏敬受任直阁属官,次子厍狄显安获封散骑常侍。

  厍狄干对崔赡能够立足洛阳同样充满信心,他与崔赡明言,希望对方能在洛阳与两个儿子为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也是老父亲为在洛阳的厍狄伏敬、厍狄显安操碎了心,这也是厍狄干今日招崔赡过来的用意。

  在送走崔赡后,厍狄干又立即命亲信代为向长子、次子写信,在信中对崔赡多有赞誉,要求他们不要以对方年纪小而轻视,同时也让他们在洛阳想办法缓和崔赡与崔暹的关系,卖作人情。

  崔赡年才十五,却应高敖曹之邀入职幕府,其中有高澄心腹崔暹的原由。

  崔暹与崔赡同是定州人,一个出身博陵崔,一个出身清河崔,年龄相差悬殊,除了同样的才能出众外,原本也扯不上多少关系。

  但是崔赡之父崔甗(yǎn)却与崔暹旧怨颇深。

  崔甗出身清河崔氏大房,也算信都元从,只不过他这元从身份说起来有点滑稽。

  当时河北士民大起义,崔甗被高敖曹领三百轻骑从家乡劫去了信都,当作师友对待,从而稀里糊涂的参与了这场信都建义。

  也正是这样的缘由,高敖曹对当时一起被绑去信都的崔赡多有了解,这才在他十五岁时,立即发出邀请,任他为主薄,并将政务全盘托付。

  崔赡急着入职高敖曹幕府,并非是担心受高澄重用的崔暹报复,而是自认为有崔暹从中作梗,自己难以跻身高澄幕府,这才受高敖曹之邀,与他同赴广州。

  毕竟清河崔氏的门第摆在那里,历史上,娄昭君为自己最小的嫡子,这一世以贺六浑的身体状况也不知道还能否出世的第十二子,高济,与崔赡的亲姑姑、崔甗之妹说亲,还要特意交待高济:

  ‘好好表现,别惹了崔家人耻笑。’

  这种事情熟读史书的高澄自然知晓,他好奇的是崔赡祖父崔休死于公元523年,也就是高澄出生后的两年,享年六十三岁。

  崔家女再怎么往小里估年纪,怎么也是与小高王年岁相差无几,基于这份好奇,高澄得知崔赡、崔甗、崔休之间的关系后,特意命人察看,崔休确实有一个女儿与他同岁,待嫁闺中。

  原时空的老十二高济,史书并没有记载详细生年,但是老十一高湜生于538年,不管怎么算,崔家女最少也年长了高济十八岁。

  女大三,抱金砖,一想到高济怀抱六块金砖,就让好兄长高澄担忧不已,毕竟稚子抱金过市,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总要想些办法才是。

  当然,关于崔赡,高澄对其庶母冯氏的风流韵事更感兴趣,八卦嘛,人之常情。

  冯氏生性放荡,多与人有私情,其中就包括高澄的主薄,邢邵。

  第二百四十四章 打击报复

  刘洪徽在州试后就已经启程去往兖州,准备与崔季舒交接工作。

  而定州州试录取名单也送抵洛阳,吏部尚书高澄在中书省审阅后,加印交送吏部,由文选司登录姓名、籍贯。

  主持吏部具体政务的侍郎崔暹从文选司要来了定州州试具体名次。

  身为定州人的他关心家乡科考情况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当看到列在经典科第三的崔赡时,崔暹眉头紧皱。

  他与崔赡之父崔甗的矛盾说来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崔甗在人前经常与范阳人卢元明一起吹嘘:

  ‘天下盛门仅你我两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又算得了什么!’

  言语间不乏对博陵崔氏与赵郡李氏的轻蔑。

  宗族受辱,放在别的朝代也不可能一笑置之,更何况这是南北朝,宗族名望关乎士族子弟的切身利益。

  崔暹对于崔甗倒没别的想法,就一心想弄死对方。

  朋友之间有可能并不真的了解,但仇人往往却知根知底。

  崔暹很清楚崔甗之子崔赡的才学,可定州科举他实在插不上手。

  且不说厍狄干会不会买他的帐,就连厍狄干自己想定崔赡为经典科第一都不能称心如意。

  真到京试策论的时候,凭崔赡的文采与在广州主政的经验,未尝没有可能夺一个经典科魁首。

  真要有那一天,崔暹甚至都能想象崔甗的得意模样,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手执录取名单久久沉吟不语的崔暹终于下定决心,必须要毁了崔赡的前程,最好是顺手将崔甗愉悦送走。

  平心而论,崔暹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当年他向高澄举荐邢邵,但邢邵入府后却与高澄数次提及崔暹的短处。

  小高王其实对此并没有多少意见,人无完人嘛,不管是崔暹身上的缺点,还是邢邵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

  但高澄还是借机大发雷霆,对邢邵厉声呵斥,事后又故意与人声称要将邢邵逐出洛阳,永不录用。

  邢邵原本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归乡养老。

  又是高澄暗中授意,让亲信将此事传扬出去,崔暹得知后感激涕零之余,亲自登门为邢邵求情,才让为他愤愤不平的小高王消了气。

  这件事情过了一段时间,高澄又唤来了邢邵,当着全体幕僚,郑重向邢邵道歉。

  高澄十分懊恼与自责,他表示自己由于对崔暹爱护太甚,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如今反思过后,才惊醒过来:

  若是有人只是直言亲信的短处,他尚且不能容忍,往后又有谁敢当面指出自己的过失。

  毕竟是十一岁就与晋州高公比美的小高王,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烂熟于心,又怎么会遮蔽言路。

  当时远在晋阳的高欢听说高澄演的这场戏,对此拍案叫绝。

  不仅一石二鸟得了崔暹与邢邵的感动,更为他自己树立了爱护下属,以及闻过而改的形象。

  情商这一块属实是被小高王拿捏住了。

  高澄文武班底的凝聚力、向心力从来不是抖露王霸之气而获得。

  身为高氏继承人,可以很轻易地收获下属的忠心,但平素点点滴滴的施恩才能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崔暹是个实干派,若是夸夸其谈也不可能得到高澄的喜爱与重用。

  他对邢邵的豁达与对崔甗的仇视形成鲜明对比,可既然决定了要毁了崔赡的前途,甚至整死崔甗一家,崔暹立即着手,试图将此落到实处。

  事实证明,哪怕是四姓五族出身,信都建义元从,进位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黄门侍郎,封武城县公。

  崔甗这般显赫的官爵,也敌不过崔暹作为高澄心腹这一层身份。

  更何况,崔暹虽然不过是尚书省六部之一的吏部次官,而崔甗作为黄门侍郎,是与尚书省并列三省之一的门下省次官。

  但就职权来说,崔暹是要重于崔甗,这一点从崔昂与崔甗同为黄门侍郎就能知晓一二,崔昂在高澄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崔暹。

  崔暹下手狠挖崔甗一家的黑料,他发现甚至不需要自己胡编乱造,足以致崔甗于死地。

  当然,这并不包括崔甗宠妾冯氏与邢邵等人私通这种家丑。

  一堆黑料中,在崔暹看来真正能要崔甗性命的还要从其中两条做文章,这两条黑料都是崔甗口不择言。

  崔甗虽有才干,但自身就是个没把门的大嘴巴,啥话也敢往外说,但凡他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也不会结下崔暹这个仇家。

  第一条黑料是入京述职的清河太守石恺为崔暹提供,他曾在清河时,往崔甗府上登门拜访,吓唬崔氏少年们:

  ‘你们这些儿郎以后莫要做贼,我这个太守是会杀人的。’

  结果当时归乡在家的崔甗听了,当即对子嗣们说:

  ‘还不回答太守:我们家做贼,只是抓着一名天子的手臂,将他拽下殿,再捉另一名天子将他推上殿,不做偷驴摸犊的小贼。’

  这番回答足够机智,也确实蠢。

  往小了说,这是把当年废元恭,迎立元善见的废立之功据为己有。

  往大了说,你清河崔氏只做废立天子之贼,那么以后是谁要当天子,不正是高氏吗!

  如果说第一条稍显牵强附会,那么再与第二条相联系,崔甗百口莫辩。

  第二条黑料由崔暹妻兄李慎告知,他曾听人提起,高澄镇守洛阳后,崔甗归乡时曾在私底下说过一嘴:

  ‘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

  而且李慎还给出了一个关键证人,当时还未受高澄征召入幕的邢邵就在现场。

  高澄是个什么性子,伴主多年的崔暹非常清楚,在明面上,足可称千古明主,但实则生性多疑,气量狭窄。

  小高王多疑这件事无需多提,气量狭窄主要是针对得罪他的人。

  比如尉景被由冀州囚送洛阳,威望扫地,在晋阳勋贵中基本处于社死状态。

  侯景当年不听调令,崔暹也知道高澄一直怀恨在心。

  而高阳王元斌现在还在孙腾府上为奴。

  就冲着这两条黑料,搭上崔甗贪腐受贿的罪证,崔暹断定崔甗不死也要脱层皮,至少他们那一家子都披不起一身官皮。

  第二百四十五章 欺瞒之罪

  崔暹并没有将崔甗两条黑料在暗地里四处宣扬,高澄自身就是搞流言的个中老手,又怎会不知道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他选择单刀直入,直接拿着崔甗受贿的罪证去找高澄,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打击报复的私欲。

  高澄坐在中书省的厢房逐条翻看崔甗的犯罪记录,神色始终凝重。

  他有心放过崔甗一马,前文有说过,对于高家父子来说,贪腐不是罪过,他们没有道德洁癖,父子俩不能容忍的是尸位素餐之辈上下其手,大肆敛财。

  而崔甗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入此类,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十五岁为主薄,协助高敖曹治理一州之地的儿子崔赡。

  就在他考虑该如何说服崔暹,对崔甗从轻处罚的时候,崔暹适时将两条黑料抛出。

  第一条清河崔氏只做废立天子之贼,虽然崔暹说得危言耸听,但高澄其实并未往心里去,他又不搞文字狱,这种牵强附会不足以成为治罪理由。

  哪怕入京述职的清河太守石恺受崔暹所托,在高澄面前为此言的真实性作证。

  高澄也只是在宽抚了崔暹与石恺后,摇头道:

  “不过是无心之言,不必计较当真,为上者,又怎能肆意曲解,以言辞文字罪人。”

  他能理解崔暹对崔甗的怨恨,在自己开创科举前,身处九品中正制的时代背景下,宗族门第就是士族子弟入仕的唯一条件,门第越高,入仕的起点也就越高。

  崔甗在这种情况下常与人贬低博陵崔氏,崔暹如今得势,有所行动也是人之常情。

  对此,崔暹赶忙告罪道:

  “大将军英明,是下官多心了。”

  就在高澄准备安抚崔暹几句的时候,崔暹又继续道:

  “大将军以仁德待人,但下官唯恐大将军更遭轻视。”

  刚才还一脸和煦笑容的高澄,脸色瞬间就黑了,他沉声问道:

  “季伦此言何意?”

  小高王可以为了国家利益,往南梁放出假消息,糟践自己的名声,这能让他有一种谋略得逞的成就感。

  但在关东,要是真有人瞧不起他,却是高澄所不能容忍的。

  “下官得妻兄李慎相告,才知大将军辅政以后,崔甗曾在河北与人言:

  ‘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

  如今正值高氏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候,被人质疑年纪小,没能力接班,毫无疑问是高澄的逆鳞。

  再结合之前那句废立天子,更让高澄对崔甗心生厌恶。

  但他还是将崔暹妻兄李慎唤来,要当面问询。

  李慎坚持此言属实,并不顾崔暹之前的告诫,搬出了当时在场的另一证人邢邵。

  崔暹心中大为恼怒,恨不得立即堵了李慎的嘴,却已经于事无补。

  高澄已经命人去将邢邵唤来要一问究竟。

  邢邵匆匆忙忙被从大将军府召至中书省,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高澄不等他见礼,径直问道:

  “我听说崔甗曾于我有过轻辱之言,可确有其事?”

  邢邵神色稍显慌乱,他赶忙争辩道:

  “仆实不知有此言,大将军功勋著于四海,又有何人敢轻视,当是有人构陷崔侍郎。”

  说着,眼睛不由瞟向崔暹、李慎,似乎就是在指他们构陷忠良。

  崔暹早有预料,只是眼观鼻,鼻观心。

  而李慎却不能忍,他要与邢邵辩个究竟。

  自己就不明白,邢邵与冯氏通奸,一旦崔甗被治罪入狱,不是能让邢邵大行其便么。

  愤恼的李慎与邢邵争辩,却被高澄制止。

  高澄只是让邢邵先回大将军府处理事务,又打发崔暹与李慎退下。

  三人前脚刚走,高澄立即派了纥奚舍乐与薛虎儿两名库直跟在邢邵后头。

  而出府的李慎连忙向小舅子道歉,他认为是自己不听崔暹之言而使崔甗逃过一劫。

  崔暹却扼腕叹息道:

  “我之所以不许你提起邢子才,并非担心崔甗侥幸脱逃,而是不想让子才被大将军疏远。”

  而随后看见尾行邢邵的纥奚舍乐与薛虎儿,也印证了崔暹的判断。

  高澄演了这么多年戏,就冲先前邢邵面上流露出的片刻惊慌,以及李慎的反应,谁真,谁假,他一目了然。

  邢邵这么说的原因,崔暹有预料,高澄也清楚,无非是当日他明明在场,亲耳听见了崔甗轻辱高澄,却知情不报,有事主不忠之嫌。

  哪怕今日不搬出邢邵,高澄自己派人调查,得知其也在场,也不会太过怪罪。

  到底只是嫌疑而已,邢邵可以推说只当是戏言,或者时日太久已经忘了,毕竟那时候他还没入高澄幕府。

  但如今邢邵谎言欺瞒,也改变了这一事件的性质。

  还不需要高澄命听望司深挖,纥奚舍乐与薛虎儿就回报,邢邵有一亲随半道离开,偷摸进了崔甗府上。

  高澄得知后,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在下一批外放名单中,添上了邢邵的名字。

  原本长史、主薄、司马三名核心幕僚刚刚组建不足半年,高澄并没打算现在又重组,但如今邢邵的行为却让他觉得不能再把这人留在身边。

  如崔暹怀揣私心,借机报复,高澄并不恼怒,这年头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只要他不是捏造伪证,冤枉了别人,一切都好说。

  但若是存在故意欺瞒,高澄对此绝不姑息,念在多年功劳苦劳,以及事态并不严重,邢邵不会被夺职入狱,但注定将被疏远。

  喜爱一个人,他犯点错,只要后果不严重,高澄都可以一笑而过,若厌恶一个,细小的错漏,也能成为发怒的缘由。

  邢邵与冯氏偷奸的行为,落在高澄眼里也由一桩笑谈,变成了私通好友妻妾的丑事。

  朋友妻,不可欺,与人相交,却在背后与其家眷私通,这让高澄越发觉得邢邵面目可憎。

  而邢邵外调,并非如过往核心幕僚一般,担任一州刺史,而是往兖州任职主薄。

  由大将军府主薄,转任兖州主薄,高澄的态度显而易见。

  当崔季舒与高家女婿刘洪徽交接了兖州工作,才回洛阳,正巧撞上了一件大案。

  尚书左丞宋游道上表弹劾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黄门侍郎崔甗贪污纳贿。

  第二百四十六章 崔家有女

  崔甗被弹劾一事,崔季舒称得上喜闻乐见,甚至还想着有没有办法去踩上两脚。

  毕竟崔暹这个老侄子出身博陵崔氏,难道他这个小叔父就不是崔氏子弟了么。

  这件事在洛阳引起了轩然大波,倒不是崔甗的官爵与信都元从这一身份。

  由高澄授意弹劾的权贵又不止这一个,尉景与司马子如等,无论官爵、以及与高氏的亲近,哪一个不比崔甗强。

  众人惊诧的焦点在于出面弹劾之人是宋游道这条疯狗,而非御史中尉封述。

  自从宋游道入洛阳,任职尚书左丞以来,得了刑狱之权的他重结果而非过程,滥用刑罚,被捉进大狱的官员很少有人能扛得住严刑逼供。

  这与御史台弹劾还可留职待罪的温情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连洛阳城里的顽童都明白其中区别。

  权贵被御史台弹劾,相当于小高王给的警告: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最好如尉景一般洗心革面。

  若是被尚书左丞弹劾,则代表高澄决心要将那人治罪,家眷也可以收拾心情,等待小高王一心独裁,只是被免职罢官还算好,最怕是不止自己获刑,家眷还要遭受牵连,沦为罪妇。

  冯氏如今急得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她三十不到的年纪,体态修长,容貌艳丽,眉眼间自有媚态,否则也不能让如此多的名士为之倾倒,连邢邵也身陷其中。

  对于侍妾来说,特别是冯氏,哪怕沦为罪妇,也自会有情郎邢邵等人施以援手,上言请纳为妾妇,本不应该如此焦虑。

  可一来,冯氏却舍不得如今的地位,她虽是侍妾,但崔甗发妻早亡,至今并未续弦,她在府中作威作福,家人尊称其为成母,未尝没有正位为妻的机会。

  二来,崔甗贪腐,冯氏也深度参与其中,趁机大肆敛财。

  崔甗被捕,崔赡在河北体察民间疾苦,准备京试时做出一篇能搏高澄欢心的策论。

  其余诸子年幼,阖府上下,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邢主薄与大兄友善,又为大将军近臣,我等何不求救于邢主薄。”

  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人出主意道。

  “不可。”

  一名稍带几分婴儿肥的少女出言制止道。

  她分明已经十八,但天生一张娃娃脸,相貌可爱,皮肤光洁细腻,若不是胸前鼓鼓,总让人错估了年纪。

  女子正是崔休幼女,崔甗之妹,人称崔娘。

  崔娘见家人们都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解释道:

  “当日邢主薄遣人送口信,必然是已经劝过了大将军,只是做了无用功,如今我等再去求邢主薄,徒使主薄见恼于大将军,于此事无有益处。”

  众人神色黯然,崔娘所言确有道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冯氏下定决心,与众人说还是由她去请邢邵出马,怎么也要试一试。

  崔娘不知他们之间的奸情,对于冯氏能否说动邢邵不抱希望。

  而知晓此事的人以为冯氏要强逼老相好去救崔甗,感激之余,也希望她能带回好消息。

  但一家子人都想岔了,冯氏去找邢邵不是想将崔甗救出来,正如崔娘所言,邢邵劝不动,求了也没用。

  她执意要找邢邵只是希望能将自己从贪腐案中摘出去。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走进邢邵府中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府主薄,而是一个邋遢颓废的酒鬼。

  高澄昨日免去了邢邵大将军府主薄一职,转任兖州主薄。

  官场上的人情冷暖最是直接,邢邵深有体会,他也算是豁达的性子,自以为是为朋友而受疏远,因此对这件事也能看得开。

  但高澄在昨夜让一名幕僚带来的一句话,却将他打击得意志消沉:

  “君为僚属,欺瞒主上;与人相交,淫其家眷。为臣不忠,为友不义,且在兖州,勿使我再见。”

  那幕僚回到大将军府便有意将这席话传扬开来,所有人都清楚:邢邵完了。

  如果说改任兖州主薄只是将邢邵贬斥,毕竟多年功劳苦劳,纵使厌恶,也不能全然不顾,无故夺去官爵,贬为白身。

  但这一番指责,就是在逼邢邵自己主动请辞。

  邢邵满身酒气,但头脑还保有一丝清明,管事进府通报冯氏求见,他也并未回避。

  “如今我见弃于大将军,自身难保,夫人若要邵为崔兄施以援手,请恕邵无能为力。”

  邢邵苦笑道,他之所以见冯氏,并非又生邪念,只是以为冯氏为崔甗而来。

  “何至于此?”

  冯氏看着邢邵如今的模样,难以置信。

  邢邵并未多言,只是让管事送客。

  冯氏才出邢府,就被宋游道派来的人捉拿。

  “冯氏,崔甗已经全盘招供,请跟我们回去一趟吧。”

  就在冯氏两腿打颤的时候,一队高澄亲卫前来阻止。

  眼睁睁看着面带欣喜之意的冯氏被高澄亲卫带走,一众狱吏神色怪异,显然是想到了高澄的某些传言。

  这些传言,冯氏也清楚,自以为是高澄垂涎她的艳名,遇着了绝处逢生的机会,若是借此机会能进渤海王府,岂不是一桩大机遇。

  冯氏被高澄亲卫带走这件事传进崔府,与众人希望崔氏能讨好高澄搭救崔甗不同。

  崔娘对此颇为愤慨,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嫂子落入高澄魔掌,任他欺凌。

  她寻着一个机会溜出了家门,直奔中书省外,在一众守门侍卫的诧异目光下,敲响鸣冤鼓。

  高澄曾在邺城设置鸣冤鼓,专供身怀冤屈,但地方长官不能主持公道之人申诉。

  很快,中书省内就有文吏出门询问情况。

  “小女子状告当朝大将军高澄强抢民妇!”

  她心中有了一点救援兄长的眉目,但必须要见到高澄才行。

  众人都被她这话吓得不轻,文吏当即喝道:

  “休得胡言,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崔娘面无惧色,她昂首道:

  “我只知道大将军曾言,敲响鸣冤鼓,不管是何冤情,都需如实禀报,大将军见或不见,自有计较!”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省堂问讯

  中书省大堂内,端坐主位的高澄听到文吏低声禀报,不由微微挑眉。

  他看了眼跪在堂下受审的冯氏,让文吏将那女子带进来。

  又对一旁的刑部尚书道:

  “你继续审问。”

  原来高澄捉来冯氏并非是为了宣泄兽欲,而是记起了《北史》关于冯氏的记载,而不愿任由宋游道将她押往省狱逼供。

  ‘诸囚多奸焉,狱中致竞。寻别诏斩冯氏于都市,支解为九段。’

  历史上冯氏与崔甗一同被关在狱中,冯氏被一众囚犯奸淫,崔甗忧愤而死,之后,皇帝下诏将身材高挑的冯氏肢解为九段。

  这等处置方式着实变态,但考虑到下达这一旨意的人是他的好弟弟高洋,也就能够理解了。

  高洋干的变态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条。

  高澄之所以不愿冯氏被宋游道捉去,就是怕她落得那般下场。

  这让他回想起了童年阴影,某部香港电影的开头,也是古代牢狱,也是女囚,也是一群邋遢的囚犯。

  不过是贪腐而已,实在不行把人杀了便是,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比不过高洋,处死之前还要使人遭受那等非人折磨,死后再分尸九段。

  对冯氏的审问因崔娘入堂而暂时停歇下来,高澄打量着眼前这张少女感十足的娃娃脸,心底对她的冒犯无论如何也恼不起来。

  “堂下何人,因何状告本官?”

  高澄言语中略带一丝戏谑,却没有人懂他这个梗。

  崔娘口齿清晰地自陈身份,而后解释道:

  “民女家嫂无罪,却为大将军所执,男女有防,民女一时急切,还请大将军恕罪。”

  谁又能责怪一位救嫂心切,又带着婴儿肥,胸前鼓鼓的可爱姑娘。

  高澄的目光从十二弟妹身上收回,对跪在堂下面色惨白的冯氏说道:

  “冯氏,你自己与她说,你是否有罪。”

  因崔甗在宋游道的刑讯下,将两人受贿之事全盘抖出,冯氏也在刑部尚书的审问下,一一招供。

  如今听高澄询问,冯氏颤抖着声音,求饶道:

  “罪妇有罪,求大将军开恩,罪妇愿为奴为婢,侍奉大将军。”

  崔娘因冯氏卑微的姿态而心生误会,她直言问道:

  “大将军为何要以权势威吓一妇人。”

  高澄不以为意,他继续对冯氏道:

  “将你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与她听。”

  冯氏眼中流露出乞求之意,她能向高澄招供,不等于愿意对小姑子吐露自己的丑事,尤其是与邢邵等人荒淫。

  但高澄视若无睹,他好色归好色,但绝非饥不择食,冯氏作风比郑大车更为放荡,他又怎会被其所惑。

  冯氏见高澄丝毫不为自己的柔弱而心动,万般无奈,只能忍受屈辱,在崔娘震惊的目光中,一桩桩一件件,如实说来。

  崔娘这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听得脸色涨红,羞得无地自容。

  等冯氏停嘴,高澄才对崔娘道:

  “崔家女公子,你可知诬告又是何罪?”

  高澄没捯饬什么民告官,杀威棒的规矩。

  杀威棒一般只是犯人收监前,或者发配充军前挨一顿棍棒,就是要灭一灭囚徒的威风,即杀威棒名称的由来。

  所谓民告官,先挨一顿打,多是出现在影视剧中,历朝历代统治集团,哪怕再是官官相护,门面还是要妆点。

  但诬告反坐,确有其事。

  崔娘神色掩藏不住的慌张,如今兄长嫂嫂受贿,罪证确凿,她不仅救不了兄长,连自己也要因诬告反坐。

  一个18岁有点小聪明的姑娘,哪面对过这般局面。

  谁知道高澄顶着那么臭的名声将自己妖娆的嫂嫂捉去,居然真是为了审案。

  虽然不知道强抢民妇具体是什么罪责,但崔娘只能认命。

  “民女诬告大将军,愿受罪责,只请大将军莫要以此殃及民女家人。”

  “罢了,免得再有人说我以权势欺压威吓,这次便放过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崔娘原本以为自己要面临严惩,却不想被高澄轻轻放过,望见高澄含笑注视着自己,崔娘脸色红润起来。

  高澄没有为难崔娘,也让冯氏回府待罪,等候发落。

  古代虽男尊女卑,但也重视男女之防,在都城设有专门安置女囚的地方,如汉代掖庭狱。

  掖庭中纵使有男子,都是受过宫刑,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汉宣帝刘病已自小就被养在掖庭。

  而地方上,女囚一般不会被关在狱中,汉朝法律就规定,女犯定罪判决后可以释放回家,但每月必须出钱,由官府雇人到山上砍伐木材,代服劳役,即女徒顾山。

  而《大明律》更规定女子除了通奸和死罪,其余都可以交给丈夫看管,若是未婚女子,则让家亲看管。

  宋朝女子被关在监狱,也有专门的房间与女看守负责。

  到了清朝,地方上才出现专门的女子监狱。

  因此,如高洋一般将崔甗与冯氏一同关押在男子监狱,任由冯氏任囚徒淫辱,单纯只是出于自己的变态喜好。

  小高王这辈子把高洋看住,也不知道救了多少妇人,使她们免受非人折磨。

  功德无量了,属于是。

  冯氏被押回崔府,才进门就不由望向自己的小姑子,正拍着胸脯,一脸庆幸的崔娘。

  高澄对崔娘的态度,哪怕是瞎子都能发现,更瞒不过冯氏这等风流妇人。

  邢邵救不了她们夫妇,但救星原来就在自己家里。

  眼珠转动,冯氏心中已有计较,但当两女四目相对,又不由尴尬起来。

  崔娘随意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方才在省堂上,听了冯氏那些丑事,崔娘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庶嫂。

  却被冯氏拽住衣袖,一番言语后,崔娘脸色通红,忸怩之余,气恼道:

  “嫂子在说什么!要嫁你自己嫁,何苦要戏弄我。”

  冯氏心中一阵哀伤:人家要能看得上我,我早就上杆子贴了上去。

  “能救夫君的就只有你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被定罪,否则不只是我与你大兄,就连赡儿也要受牵连,他现在只差京试,但身为罪官之后,三代不能科举,你就忍心见子侄们有志难伸,才学被埋没?”

  这一通道德绑架让崔娘哑口无言。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且观其才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小高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作为现代人,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娱乐资料匮乏,若是连女色都勾不起自己的兴趣,那简直就没有一点人模样,属实是超凡脱俗了。

  但高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误解,才让崔家请托散骑常侍、监起居注的卢元明为他们传话,愿意将崔娘进献,换取自己无罪开释崔甗夫妇。

  自崔甗入狱以后,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流出,众人也都知道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是来自崔暹的打击报复。

  卢元明之所以趟这浑水,归根结底,只因就是他与崔甗一同对赵郡李氏、博陵崔氏开嘲,想借做媒的机会向高澄示好而已。

  高澄面色不豫,也让卢元明忐忑不安。

  “你回去告诉崔家人,我高子惠相貌、权势,皆为一时之冠,若有所好,自会登门求娶,何须胁迫婚嫁,做这等卑劣行径。”

  哪怕是元静仪,小高王都从未胁迫过崔括,他好色归好色,但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底线。

  卢元明赶忙告罪而退,媒人没当成,反沾染了一身骚。

  崔家众人得知高澄态度,冯氏已然绝望,崔娘却心情复杂,正如高澄所言,无论相貌、权势他都是上上之选,如今一番话更使她觉得对方行事堂堂正正,当是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转机很快到来。

  救下崔甗性命的并不是崔娘的姿色,而是高澄听说崔赡正走访各地,体察民间疾苦,希望能在京试献上强国富民之策。(见245章)

  崔暹与崔甗并非一己私仇,而是崔甗辱及博陵崔氏,小高王因而将博陵三崔尽数唤来。

  高澄把崔赡游历之事告知,直言道:

  “今有宇文泰逞凶于关西,又有萧衍偏安江左,关东虽强,毕竟大业未成,余以为当不拘一格降人才。

  “崔赡有报国之志,不应因其父而断其道路,吾意,将崔甗收监,不急于定罪,且看来年京试。

  “若崔赡真为国士,且勒令崔甗致仕,不以罪加之,若崔赡志大才疏,即依律处置,诸君以为如何?”

  北魏自冯太后为官员发放俸禄后,孝文帝对贪腐者做出‘赃满一匹者死’的惩罚规定,也就是贪污了一匹布的价值,就要被处以死罪,如今一匹布市价仅为三百钱。

  这一措施严厉归严厉,但根本就没有可行性。

  真要严格落实‘赃满一匹者死’的规定,除了杜弼、张曜等少数廉洁之士,有一个算一个,满朝文武必定要死上十之八九。

  这项规定自孝文帝颁发以来,基本流于表面,也导致无法真正对贪腐之人依律进行惩处。

  高澄与宇文泰革新律法,对这一制度进行更改,都将死罪数额定在三十匹布,三十匹以下,按照受贿金额多寡,在革职之外,依次有鞭、杖、徒、流,四刑不等。

  其实哪怕高澄、宇文泰将赃满死罪的数额提高到三十匹,对于大多数贪腐官员来说,一旦被查实,依旧是一个死罪。

  毕竟三十匹布的数额并不多,魏明帝时,清河郡有五百人西戍,欲回乡途经赵郡,因盗匪横生,道路断绝,于是凑了一千匹布向李元忠求助。

  而崔甗的赃款自然并不止三十匹,高澄的意思很清楚,崔甗是生是死,全看其子崔赡是否真有利国利民之策。

  如果崔赡争气,高澄可以只勒令崔甗去职,归乡养老,而崔赡也不会因为身为犯官之子,三代不能为官的规定,而报国无门。

  可若是崔赡拿不出令他满意的策论,崔甗自会依《太昌律》治以死罪。

  崔暹、崔昂、崔季舒对此并无异议,说到底,一众信都元从中,比崔甗贪得多的,大有其人,真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最先要杀的就是陈元康。

  而之所以独独整治崔甗,只是他口无遮拦,因一句‘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触怒了高澄。

  高澄愿意给崔赡一个补救的机会,拿出利国利民的可行之策,来救他一家,崔暹等人也说不出二话,毕竟说到底,整件事情,小高王自己才算是真正的苦主。

  关于此事的得失,高澄心中自有计较,少杀一人,换取强国富民的可行之策,无论如何都是赚。

  至于制度破坏,不定罪,也就没有破坏三十匹赃满的制度,如今东魏朝堂赃满三十匹以上,未定罪者,数不胜数,也不缺一个崔甗。

  归根结底,留下有用之人,剔除无能之辈,才是在这个时代应该秉持的反腐态度。

  高澄的态度很快被传给崔家人,他们也赶忙写信,让崔赡莫要回京,好好在地方准备来年京试,那才是救父的方法。

  邢邵上表请辞兖州刺史一职,辞章很快被同意,高澄连挽留的姿态都懒得去做。

  崔甗只是贪腐,而邢邵却是欺瞒,哪怕邢邵再有能力,高澄也不可能为他开这个先例。

  邢邵离开洛阳的时候,只有崔暹一人送行,人情冷暖尽显无疑。

  但怨不了旁人,就连崔暹的亲近都劝说他,直言邢邵不忠不义,自当有此下场,只不过崔暹执意相送。

  “当年写信邀子才入洛,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之事,是我害了你。”

  崔暹颇感自责,两人若非挚友,邢邵也不会是崔暹所荐三人之一,如今温子昇、崔昂各居高位,独邢邵身败名裂,崔暹情绪难免惆怅。

  “邵咎由自取,又与季伦何干。”

  邢邵苦笑道,四十二岁的他原本一头青丝,如今却两鬓斑白,老态尽显。

  “子才日后有何打算?”

  崔暹问道。

  邢邵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洛阳城,又远目向东,故作洒脱道:

  “纵情山水,聊慰平生。”

  但崔暹知他心中悲苦,隐于山林是世道昏暗才会做的事情。

  偏偏如今关东在高澄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在这样的世道,一身才华却要被埋没,只在史籍上留下骂名,谁又能真的洒脱。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南巡边防

  邢邵离开了洛阳,落魄归乡。

  曾贵为大将军府主薄,按照惯例,外放也是刺史起步,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足以警醒群僚:忠诚一词,重点不只在忠一字,当以诚事主。

  洛阳人的忘性很大,再也没有人去在意一个官场上的失落者,倒是对崔赡大为好奇。

  他们甚至认为高澄会故意放水,成全一段京试救父的美谈。

  你看,分明是枉顾国法,宽纵罪犯,落到他们眼里,重点却是孝子救父,还能被称作美谈。

  这就是古代与现代的不同,凡事与孝沾边,大多都能被模糊主次问题。

  入冬以来,气候越发寒冷,高欢在晋阳被头疾折磨,高澄得知消息,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甚至与尔朱英娥的扮演游戏都停了下来。

  总不能父亲缠绵病榻,儿子欢歌宴饮,那也太孝了。

  高澄自从成为一名父亲,他越发迫切想要立一个孝子的人设,这不只是做给高欢看,更是做给自己的儿女看。

  来往于洛阳与晋阳之间的信使络绎不绝,都是寄去小高王对父亲的思念与关怀。

  而这一个冬天,宇文泰再次举兵北上,攻伐玉璧。

  毕竟只要玉璧尚且掌握在高氏手中,来年春天又可以此为根基,出兵袭扰,整个洛水以东、渭水以北尽做荒土。

  然而玉璧在过往一年不断加固,城池坚固,守备与粮草充足,又有塔防大师王思政坐镇,宇文泰强攻数日无果,士卒苦不堪言,不得已再次引军退去。

  这两年,东魏放任宇文泰来去自由,实在是晋阳主力难以西顾。

  由长安出兵玉璧,与晋阳出兵,损耗不可同日而语。

  536年关西遭逢大旱,但天灾无情,它并不会止步于东西魏的边界。

  也是在这一年,东魏河东之地并、肆、汾、建、晋、绛、秦等诸州遭遇旱灾,旱情整整持续了一年。

  若无高欢、高澄父子俩调用河南、河北之粮赈济,河东的情况比关中好不了多少。

  河东旱情在537年夏季才得以缓解,却已然误了耕种。

  高澄自536年秋收以后,直至今年,即538年秋收,足足供应了河东两年的粮食,期间还发生一次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西征惨败,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也是自537年西征大败后,东魏不得不休养生息的原因。

  自铸币权收归中央,又在佛道两教搜刮以后,东魏政府并不缺钱。

  但问题是钱不能直接生产粮食,以东魏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靠钱也买不到粮食。

  这两年为了赈济河东,耗光了官仓存储,但高澄依旧没有对民间存粮下手,他担心粮价难以抑制。

  高欢之前起意再行西征,除了加税以外,打的就是强征民间存粮的主意,只不过被高澄劝阻罢了。

  小高王手上空有钱币,却无米粮,于是对军饷及官俸的发放形式进行了改革,将过往以米粮等形式,更改为直接发放钱币。

  好在大将军五铢钱足质足量,民间认可度高,否则还真不能安抚将士与官吏。

  但大量钱币流通民间,还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以及钱币贬值。

  这也是高澄进行财税改革,将原本以布匹为户调,改为以钱缴纳人头税的原因之一,为的就是将多余的钱币收归中央,平抑物价,同时在钱币贬值的情况下,也能减轻民众负担。

  今年秋收以后,河东无需再依靠河南、河北的供给,东魏终于能够正常运转。

  却又因为高欢在冬季头疾发作,无心西顾。

  538年,高澄并没有多少动作,他甚至只在年初去了一趟晋阳,其余一整年都窝在洛阳,也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

  去年还有多年积累支撑,到今年秋收以前,才是真正的苦日子,但好在一切困难,都随着河东秋收迎刃而解。

  这一年,高欢妾室游娘诞下一子,即第十子,高欢为他命名为高湜,而历史上的高老十,却因生母小尔朱进了高澄的家门,也不复存在。

  太昌八年(539年)的元旦,如期而至,高澄为诸弟请勋,元善见下诏,册封高欢七岁的第三子高浚为永安郡公、七岁的第四子高淹为平阳郡公、六岁的第五子高浟为长乐郡公、四岁的第六子高演为常山郡公、四岁的第七子高涣平原郡公、三岁的第八子高淯为章武郡公、将满两岁的第九子高湛为长广郡公。

  加上多年前被送来洛阳时,授予太原郡公的高洋,高家诸子仅高澄与刚出生高湜尚未获得爵位。

  当晚,渤海王府摆设酒席,高澄大宴宾客,以庆诸弟受封。

  数日后,高欢派来信使,命他巡视梁魏边境,而高欢本人也将重回河北邺城暂住。

  正月初十,一切准备妥当,高澄依旧由护军将军王士良代领禁军,由司州牧可朱浑元领部曲守备京畿地区,以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与右仆射孙腾主持尚书省,而中书省则交由新任中书令司马子如。

  为了将岳父卢道虔调离幽州,高澄与高欢商量后,决定用并州刺史一职交换,而原并州刺史司马子如,则在段荣病逝后,被派来洛阳,继任中书令一职,协助中书监高澄处理事务。

  高澄将洛阳诸事安排妥当以后,携带家眷及一众兄弟,由洛阳所驻京畿军与亲卫护送,启程南下。

  他并没有想过要将高洋留在洛阳以作试探,看对方是否会私自结交大臣。

  因为这种做法根本就没有意义,无论高洋怎么表现,高澄都不会放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去给高洋一个犯错的机会。

  如今高洋年岁渐长,高澄为他提供丰盈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对他严格管教。

  去年在晋阳两兄弟摊牌后,高洋不再装傻充愣,但依然留有一份谨慎,不愿让高澄有发难的机会。

  两人与兄友弟恭绝缘,却也能相安无事。

  对于其余兄弟,高澄也都很上心,他专门聘请名师,请他们在渤海王府东堂授课,教授诸弟。

  第二百五十章 强奸案发

  南巡队伍沿伊洛河谷南下,过伏牛山进入南阳盆地。

  广州刺史高敖曹领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虎、韩愿生、刘桃棒等汉将早已在州境迎候。

  去年并没有爆发河桥之战,高敖曹也并没有被人割了脑袋去换一万匹绢布,三十八岁的他依然雄壮威武。

  虽然在政务上少了崔赡的辅佐,略显捉襟见肘,但得了高季式官拜陕州刺史的消息,也让高敖曹心情舒畅。

  不过在与高澄见礼后,高敖曹聊的却不是最心爱的幼弟,而是为崔甗求情。

  高敖曹提起当年自己劫持崔甗,得其辅佐,敬为师友。

  又说起崔赡代他治理地方,劳苦功高,对崔赡的才能大加赞扬,借此恳请高澄放过崔甗父子。

  对于这头顺毛驴,高澄只能耐心解释道:

  “崔甗赃满三十匹,按律当治以死罪,如今囚而不杀,以待京试结果,已然是法外开恩。崔赡若真如高刺史所说,有治国之才,又何须为崔甗生死忧怀。”

  高敖曹见高澄决心已下,转而对身处洛阳的崔暹大发牢骚。

  他与崔暹算是姻亲,二嫂就是崔暹亲妹,只不过高敖曹与二哥高慎感情一般,高慎也与崔氏夫妻不和。

  高澄闻言,不悦道:

  “崔甗口不择言,自有取死之道。”

  今时不同往日,高澄仍对高敖曹多有礼敬,但也确实不再向当年一般哄着供着。

  其中既有高澄羽翼越发丰满,更是高敖曹归于高澄麾下多年,两人主臣关系早已稳固。

  高敖曹自然知道崔甗那些作死言论,当年侯景只是不听调令,自己就被置于南阳盆地,名义上是拱卫京畿,实际却是在防范监视荆州。

  而崔甗之言,更甚于侯景,也让高敖曹难以继续为其辩驳。

  此次南巡所过州郡,除高敖曹外另有一人在密切关注崔甗的生死,那就是荆州刺史侯景。

  正如方才所说,崔甗言论,更甚于侯景昔日之错,高澄若对崔甗宽而不杀,亦能安侯景之心,若果断按三十匹赃满依律处置,难免兔死狐悲。

  高澄也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整出京试救父的戏码,对于东魏来说,侯景可以叛,但绝不是现在。

  自始至终,高欢、高澄父子都贯彻先西后南的战略方针,分明东魏强盛,但面对南梁这几年长期处于守势,也是这一战略的体现。

  若侯景奔梁,再起叛乱,让宇文泰一如历史,趁乱得了巴蜀,高澄肠子都能悔青。

  在高敖曹等汉将的迎俸下,四千洛阳京畿军与一千亲卫,总共五千人的护卫队伍由高澄统率,进驻广州治所鲁阳(河南鲁山)。

  高澄并未急于休息,由高敖曹引路,高澄带部分亲卫先往广州京畿军大营探望将士。

  当初高敖曹外放,从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军中带走了五千汉军,高澄此行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与这些京畿军将士联络感情。

  如高敖曹等镇守大将或可时常被召回洛阳述职,但这些被分置各地的将士不得征召,不可能随主将入京。

  否则哪天某位将领述职的时候,脑子一抽,顺道清君侧,这种事能上哪说理去。

  高澄南下,带的最多的就是美酒,几乎将洛阳窖藏搜刮干净,而这次探望将士,高澄与众人在营中饮酒同乐,尽是欢声笑语。

  趁着酒劲,高澄即兴登上将台,与常驻鲁阳的京畿军将士们一同追忆往昔,细数众将士随他征战以来屡败的强敌,台下人人精神振奋。

  高澄对于战功封赏从不拖欠,哪像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西魏权臣,一万匹布都要分期,分期到亡国也没有偿清。

  太昌二年(532年)年初,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领高敖曹、段邵、尧雄三将组京畿军,同年四月,高澄逼迫僧尼还俗,大肆裁撤寺院,充没庙产,凭此发放军饷,至今以历七载。

  如今高敖曹麾下的五千汉军已经没剩多少私人部曲的属性,这七年时间里,高澄通过一场场胜利,在将士中间累积了极高的威望,这也是他敢于将京畿兵分置各地的原因。

  一个善待将士,赏罚公正,又能打胜仗的主帅,哪怕做不到如吴起一般为士卒吮吸脓液,也能赢得将士们的拥护。

  尽兴而走,高澄离开时候略带了几分醉意,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他乘着马车由亲卫护送回城,留下高敖曹在军中继续与众人同乐。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却让高澄醉意全无。

  “小人京兆,状告广州刺史高敖曹强奸,请大将军主持公道。”

  家奴京兆趴在道路上,阻挡了马车的行进,他高举着大肆印刷,发行全国的《太昌律》,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百姓聚拢,都想要瞧这场热闹,有人拦路喊冤,状告一州刺史,这可真是一桩新鲜事。

  高澄以目示意新任亲信都督尉兴庆,尉兴庆附耳过来,只听高澄低声道:

  “以防备刺客为由,将围观之人都驱散,再将喊冤之人带回住所。”

  尉兴庆略感讶异,他担任高澄亲信都督也有了一段时间,知晓他身处重重护卫,从来没有沿途驱赶百姓的先例。

  不过他还是遵照高澄的命令吩咐众亲卫将百姓驱散,尉兴庆再去察看京兆情况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人之所以趴在地上,只因双腿被人打断,无法行走。

  听说高澄要将他带回居所,京兆浑然无惧,哪怕百姓已被驱赶,他依旧高声说道:

  “奴听闻大将军宽仁爱人,无分身份贵贱,昔年司州牧虐杀奴婢,大将军依律治以死罪,奴信大将军,愿随行。”

  马车上的高澄眉头紧锁,当年他以虐杀奴婢、贪腐等罪依律处死时任司州牧,主要原因还是要给可朱浑元腾位子。

  《太昌律》明令禁止强奸,刑罚不等。

  如今高敖曹强奸,东窗事发,虽没有背上人命,不至于被处以死罪,但究竟应该如何处置,着实让高澄头疼。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入大营

  明亮的厢房中,京兆在说,高澄在听,他的脸色阴沉如水。

  京兆拦道自报身份时,其实高澄已经清楚。

  之所以驱散民众,也是不想让京兆的遭遇闹得人尽皆知。

  京兆并非一般的家奴,他是高敖曹的亲随,常在军中侍奉,虽不是京畿军的一员,但也时常追随高敖曹冲锋陷阵。

  在战场上,曾三次救高敖曹于危难。

  这样一位忠仆,却因小错,高敖曹扬言要将其诛杀,被人劝阻后,高敖曹第二天还是要以京兆在梦中对自己不利为由,打断他的双腿。

  两人之间必定另有矛盾,但不管高敖曹在平日里对京兆有多少不满,也不是他这般行为的理由。

  高澄耐心等待京兆说完,才开口问道:

  “你要我如何作为?”

  “只求大将军为奴主持公道。”

  “你侍奉高敖曹多年,应该知道我对他的看重,难道就不怕我为了掩盖罪行,将你灭口?”

  高澄沉声问道。

  京兆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反问道:

  “一个双腿俱断的废人,与死无异,大将军觉得奴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澄无言以对,沉默许久,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不可能为了你,严惩高敖曹,他的长兄高乾为我坐镇幽州,二兄高慎为我治理齐州,四弟在陕州为我抵御西贼,而他追随我多年,每战必为先锋,我不能忘了他的功劳,况且我日后还需他为我征战。”

  京兆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一丝苦意:

  “若是高敖曹也如大将军一般感怀恩情,奴又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你不怨我?”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正如大将军所言,高氏一门显贵,而我只是一个卑贱奴仆,大将军但凡有一丝清明,也知道该如何抉择。”

  “你明知结果,为何还要来找我?”

  高澄疑惑道。

  “也许是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当年司州牧被斩于阊阖门外,我有幸观刑,以为大将军真是公允无私。”

  京兆自嘲一笑,而后坦然道:

  “还请大将军饶过我的家人,至于我,听凭大将军处置,但求将我送回渤海老家掩埋。”

  高澄仿佛被人在胸膛狠狠锤了一拳,让他难以喘息。

  长吸一口气,高澄询问道:

  “我若是赐予你田舍奴婢,能否将这件事就此揭过?”

  京兆却不见了坦然之色,他面色狰狞地指着自己双腿,厉声喝问:

  “我三次救下高敖曹,凭此功,本就能享富贵,他却不念救命之恩,反断我双腿,大将军觉得田舍奴婢能为我换回这双腿吗!”

  高澄抬手止住了尉兴庆、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他继续说道:

  “你若有子嗣,我再为他赐下官身,可否?”

  京兆终于迟疑了,许久,他握紧了拳头,双目泛红:

  “我要高敖曹一句道歉!”

  高敖曹素来桀骜,又如何肯低这个头,但高澄觉得京兆的要求很合理,这是他应得的。

  将京兆留在住所,让人将他家小尽数接来,高澄自己则领亲卫出城,再往军营去寻高敖曹。

  当高澄闯进帅帐的时候,高敖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望着在榻上呼呼大睡的壮汉,高澄仿佛回到了未满十一岁的时候,那年高乾与封隆之决定迎俸高欢,但心高气傲的高敖曹不愿归附,以高乾软弱为由,赠送妇裙侮辱。

  是高季式领了高澄往沧州城外,求见围城的高敖曹,以子孙之礼拜会,一番好言软语才将他劝回信都。

  时间匆匆,一晃眼已经八年。

  高澄将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让人将高敖曹唤醒。

  “大将军怎地又回来了?可是要与我再饮几坛。”

  高敖曹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朗声笑道。

  高澄挥手让众人退下,与高敖曹同榻而坐,高澄神色平静,好似古井无波:

  “我回城后遇见有人拦道喊冤。”

  高敖曹大为愤慨:

  “定是那些法曹官吏处事不用心。”

  高澄却摇头道:

  “与他们无干,只因苦主状告之人不是他们能够处置。”

  高敖曹脸色凝重,他问道:

  “是京兆?”

  鲁阳城,乃至整个广州,必须要向高澄鸣冤才能处置之人,只有他高敖曹。

  自出镇广州以来,高敖曹将政务全交给幕僚府吏处理,自己一心走马游猎,虽纵情享乐,但确实没有扰民之举,思来想去,也只有被他打断双腿的奴仆京兆。

  高澄嗯了一声,高敖曹闻言恼怒道:

  “恶奴告主,当日就该早早杀了了事。”

  高澄看了一眼高敖曹,没有去问高敖曹为什么在京兆三次救他的情况下,执意要废其双腿。

  可能只是京兆与人炫耀三次救主之功,或者以救主之恩自居,平素多有怠慢。

  但他不想去听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高澄淡淡道:

  “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什么!”

  高敖曹双眼瞪得如铜铃,似乎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我说,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高澄重复道。

  “我若不去,大将军是否要捉我下狱?”

  高敖曹面色冷了下来。

  “不会。”

  高澄从床榻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高敖曹,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打断京兆双腿,也不想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知道,再深的积怨,也比不过三次舍身相救,我素来敬重高敖曹为天下英雄,却从来不知英雄也会恩将仇报,你若连一句歉言都不敢说出口,只当我今日没来,我自会代你向京兆谢罪。”

  说罢,高澄迈步而走,临出帅帐,却听身后高敖曹问道:

  “若我今日不去谢罪,大将军是否要弃我不用。”

  高澄闻言,转过身来,认真道:

  “晋阳军中多是鲜卑勋贵,我久在洛阳,根基浅薄,还需仰仗你们兄弟。”

  “若是根基稳固以后?”

  高敖曹追问道。

  高澄低头看了一眼左胸,那是心脏位置,他抬头笑道:

  “若是昂叔祖手下有人能置三次救命之恩于不顾,事后连一句歉言都不愿说,昂叔祖能否对其信重如故?”

  第二百五十二章 襄阳侯景

  尉兴庆与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候在帅帐外,当门帘被掀开,高澄当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高敖曹魁梧的身形。

  高澄沿途并未多做耽搁,直奔在鲁阳城的临时住所。

  京兆望向眼前躬身谢罪的高敖曹,他哭着笑来着,泪水从扬起的嘴角滑落。

  自追随高敖曹响应葛荣,在黄河、济水之间的齐州起义,戎马十余年,若无崇敬之情,又怎能三次救主。

  然后却换来被打断双腿的回报,京兆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出生入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京兆只顾着哭笑,高澄出面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他了解自己这位族叔祖,以对方桀骜不驯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

  田宅奴婢,子嗣为官,高澄不止给了富贵与前程,更带来了京兆想要的一句道歉。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存在种种不公,高澄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予了京兆补偿。

  京兆对此心知肚明,高敖曹离开后,京兆擦干泪,向高澄叩首致谢。

  高澄没有假惺惺说什么自己当不起这礼,他受了京兆三拜,问道:

  “可想好了去处?”

  京兆的家眷已经被接了过来,随时可以离开鲁阳,过上富裕生活。

  “盼能归乡。”

  京兆回答道。

  高澄没有答应:

  “渤海虽好,却非你的安身之地。”

  倒不是高敖曹会去报复,这个莽汉刻薄寡恩,不将奴仆当人看待,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是非对错如今在高澄的主持下有了公论,也不屑于再在背后出手。

  但渤海高氏毕竟是当地大族,谁又能保证族中少年不会上门寻衅。

  “奴听凭大将军吩咐。”

  高澄沉思片刻后说道:

  “去晋州吧,我会让人为你在白马城(山西临汾)置办宅院田产,足可让你当一世富家翁。

  “令郎年幼,盼你好生教导,将来为官若能造福百姓,我自会予以升迁,若贪腐无能,还是留他在家耕田,免得枉送了性命。”

  京兆略显激动地哽咽道:

  “奴谨遵大将军教诲!”

  当天,京兆一家就被送往晋州白马城,他们并没有携带什么家当,只是将高敖曹派人送来的奴契抓得紧紧的。

  鲁阳城就那么大,京兆拦路喊冤,哪怕尉兴庆及时驱散了百姓,也早就闹得人尽皆知,高澄为了防止旁人揣测,无论是高敖曹谢罪,还是对京兆一家的补偿,都被传了出去。

  高敖曹觉得面上无光,称病闭门谢客。

  南巡队伍启程当天,高澄亲自登门向高敖曹辞行。

  高澄对于他所倚重的人,总是抱有极大的耐心。

  更何况高敖曹昨天乖巧听命,高澄也不会因他置气而恼怒。

  一见面高澄就大倒苦水,将自己的难处一一说出,而后感慨道:

  “若非为了高刺史,澄又何必大费周章替人求田问舍。”

  高敖曹听罢,怨气全消。

  家仆牵来坐骑,高敖曹正要送高澄出城,高澄却拉着高敖曹的手,非要对方与自己乘坐露天马车。

  马车行驶在鲁阳主干道,两侧多有围观百姓,高澄与高敖曹执手并肩而立,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

  而高敖曹满心都是对高澄的感激。

  京兆三次救主,换不来感恩,高澄仅是让高敖曹与他同乘,却能赢得对方感激涕零。

  很讥讽,却也很现实。

  高澄在鲁阳城外与高敖曹执手道别,并将这辆露天马车赠为留念。

  这一趟巡视魏梁边境,露天马车是不敢再乘了,小心谨慎无大错。

  队伍继续南下,期间又在南阳县夜宿。

  南阳县是南阳郡的县治,属广州。

  过南阳,离侯景所驻襄阳也就近了,高澄巡视魏梁边境第一站就是荆州。

  他将由荆州向东行,依次与南荆州刺史张亮、东荆州刺史侯渊、豫州尧雄、南兖州刘丰、徐州刺史高岳、东徐州李愍等人会面。

  而后由东徐州北上,途经南青州、青州、济州、齐州、兖州、西兖州、梁州、颖州、北豫州,最后回归洛阳。

  几乎要绕整个河南一圈,当然,并非高澄吃饱了闲着没事做,要出来走上一圈。

  实际上,巡视地方,宣扬威仪,彰显存在感,这是在乱世为了稳固统治所必须要做的。

  高欢头疾稍缓,也迫不及待拖着病体,再往邺城暂住就是同样的理由。

  魏梁边境第一站,荆州刺史侯景所在的襄阳当属重中之重。

  平心而论,高澄对侯景并没有好感,小高王记仇得很,一直到现在也没忘记平三荆时,侯景听调不听宣。

  但并不妨碍他抵达荆州后与侯景握手言欢。

  襄阳,刺史府,侯景摆酒设宴。

  “侯使君坐镇襄阳,威慑陈庆之,使其不敢北顾,非使君,澄不能安睡,请满饮此杯。”

  高澄举盏劝酒道。

  侯景赶忙接过,与他共饮,放下酒盏,长笑道:

  “陈庆之欺世盗名,当年天柱若以我镇河南,又哪能使他侥幸成名。”

  说罢,又对高澄奉承道:

  “反观大将军,上马领军,战功赫赫,下马辅政,富民强国,实乃五百年一出的人杰。”

  高澄谦虚的摆着手:

  “侯使君过誉了,澄要学的还很多,当年我随你慕容使君学习兵法,久久不得要领,后来听说侯使君的事迹,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后还望侯使君不吝赐教。”

  侯景与慕容绍宗曾同在尔朱荣麾下效力,侯景向其请教兵法,没多长时间,作为老师的慕容绍宗反而要不耻下问,由此可见其能。

  时间在两人热情且肉麻的商业互吹中悄然度过。

  散宴后,高澄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所,在卢娘的服侍下宽衣就寝。

  而侯景还在厢房与自己的心腹谋士王伟谈论高澄。

  “鲜卑小儿口蜜腹剑,那股子阴狠劲,像极了高王。”

  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的推广,高澄是出了大力气的,当年他就是以口蜜腹剑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将王思政监禁。(见51章)

  王伟沉吟道:

  “依仆今日所见,大将军对恩主多有防备,仆请恩主早做计较。”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主臣相知

  王伟所言高澄提防甚重,即指高澄入襄阳,下榻于城东,即令京畿军接管城东大门,若有变故,便立即可由东门出城。

  而往刺史府赴宴,更是一千亲卫在府外守候,若非他只带了几名库直进府饮酒,真让人以为高澄要趁机血洗刺史府。

  对于谋士王伟的提醒,侯景笑道:

  “不急,宇文泰未灭,鲜卑小儿不会动我,否则今日也不必冒险入府,安抚于我,且观崔甗生死,再做计较。”

  说起宇文泰,侯景依旧后怕不已,当年贺拔岳生死,他一个怀朔人居然在高欢的命令下火急火燎赶赴关西,试图继领贺拔岳麾下一众武川籍将领,割据一方。

  所幸在半途遇了宇文泰,被其喝退,否则真到了阳平,指不定就被武川群雄捉了祭旗。

  不过也着实没有想到宇文泰居然有这般大的本事,能稳住关西局势,若不是一场大旱,未尝没有成就大业的机会。

  侯景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其实已经在盘算高氏当真统一北方,而高澄又要对自己下手的时候,立即南奔。

  一百五十多年的南北对立,纵使萧梁无甚心气,但前景也远胜于关西。

  为什么现在不走?

  他一个鲜卑化的羯人若非无路可走,又怎会甘心去往南梁,受人排挤。

  翌日,天色大亮,高澄从卢娘屋里醒来,侯景虚伪的笑容还在脑海中回荡,连早膳也没了食欲。

  不过转换一想,或许侯景也是和自己一般的感受,一念及此,高澄不禁乐了起来。

  两人分明互相厌恶与提防,却要装出一副相知相敬的模样,着实恶心了彼此。

  但偏偏这场戏两人都要演到底,属实是折磨人了。

  “夫君何故发笑?”

  卢娘疑惑道。

  如今不比做郭家妇的时候,父亲与宗族依旧显赫,却再不能作为自己在内院颐指气使的靠山,因此,自打嫁入渤海王府,卢娘低眉顺眼,对一众姐妹,更是礼敬有加,倒也得了一个好人缘。

  “无事,你且在家中休息,我还有事。”

  高澄敛容说道。

  今天他确实有正事要处理,领了一千亲卫及随行京畿军四千人出城,凭着记忆,走了没多远,高澄寻到旧地,这是一座坟山,放目野坟六百余所,荒草萋萋。

  高澄将一千亲卫中,当年历经襄阳之战的旧人们唤出,已经不足八十。

  而亲卫都与京畿军中,又有许多面貌青涩的中低级军官赤红着双眼应命而出,高澄带着领着旧人躬身除草,而年轻军官们游走在群坟之间,扫过一面面墓碑,寻到了自己的父亲则放声痛哭。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高澄命人逐一摆上祭品,对众亲卫道:

  “太昌二年(533年),斛斯椿、独孤信据三荆为乱,澄领军平叛,时年十三,与陈庆之战于襄阳城外,那时军中无饷,士卒多劫掠。

  “陈庆之以辎重相诱,乱我军阵,危急时刻,我麾下亲信都督高季式领亲信都五百人反冲敌军,又有高敖曹领二千骑为后继,使我有暇重整军阵,从而退敌,顺势一举平定三荆。

  “这座坟山,葬的都是当年在高季式与高敖曹的统率下,冲阵而死的忠勇之士……”

  又是老一套的向众人细数自己照养家眷,开设义学,培育遗孤,又开设军饷制度等等举动,老生常谈,但偏偏这些将士们就吃这一套。

  “大将军万寿!”

  “大将军万寿!”

  五千人挥拳,齐声高呼,就连在城墙上巡视的侯景都能听清楚城外坟山回荡的喊声。

  “鲜卑小儿竟得军心至此?”

  侯景眺望坟山,喃喃自语道。

  坟山上,尉兴庆左手握紧了挎在腰间的钢刀,右手一次次握拳高举,声嘶力竭的高声呐喊。

  高澄这番话,哪怕是京畿兵的老人薛虎儿时隔两年再听,依旧热血沸腾,更别提是新入高澄麾下的尉兴庆第一次听闻。

  望着享受众人崇敬目光的高澄,尉兴庆心中暗想:

  ‘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使高季式舍生忘死,敢于领五百骑冲万人大军。’

  这一点他倒是想岔了,高季式只是单纯的莽而已,17岁时带了七名骑兵就敢追杀尔朱兆数万大军,还跟尔朱兆打了照面,但凡有性格沉稳一点,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高澄在祭奠英灵后,又在襄阳住了三日,每天都是在与侯景歌舞宴饮、走马游猎中度过。

  三天相处下来,在外人眼中,两人的关系好到只差开坛盟誓,结香火兄弟。

  但碍于贺六浑连杀尔朱兆、贺拔岳两名结义兄弟,高澄与侯景终究没有走出结拜这一步。

  当然,高澄也觉得冤,我姓高,他姓贺,贺六浑杀兄弟,与我高子惠何干。

  出襄阳的时候,高澄与侯景并马而行,侯景天生长短脚,走路有些跛,常常以马代步。

  行至城外,高澄与侯景对饮送行酒,高澄感慨道:

  “相处虽只区区数日,但澄深感与使君意气相投,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了过去,说道:

  “此玉我佩饰多年,今日赠予使君,聊表情谊。”

  侯景接过玉佩,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哽咽道:

  “当年景不识英雄,轻慢了大将军,自镇襄阳以来,时常心怀不安,怎料大将军不以此怪罪,折节相交,景虽死,亦难报万一。”

  高澄闻言责怪道:

  “侯使君怎能轻言生死,你虽血肉之躯,却是南境万里长城,还请使君万万保重身体,震慑梁人,使其不敢北望。”

  侯景放下豪言:

  “但凡景镇守襄阳一日,梁人纵有百万之师,也教他渡不得汉水。”

  “有侯使君这番话,荆州安危,澄再无忧虑,能得侯使君这样的贤臣辅佐,这是澄的幸运。”

  高澄朗声笑道。

  “贤臣择主而事,有大将军这般明主,景又敢不尽心竭力。”

  这一场主臣相知的戏码直至高澄与侯景依依惜别,才算完结,身处乱世,欲成就大业,脸皮薄了真的干不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旧地重游

  南梁重镇江陵直面东魏三荆,高澄南下之后,陈庆之的精神保持高度集中,广派斥候于梁魏边境,就是担心高澄来一手偷袭。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宇文泰被堵死关中,高澄若真举兵夺取江陵,试图切断巴蜀与江东的联系,还真有可能屯驻重兵,逼迫南梁来攻,定期给它放血,一如玉璧之于关西。

  不过陈庆之显然多虑了,先西后南是高欢、高澄早已确定的大战略,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予宇文泰喘息之机。

  高欢往邺城后,也不忘又命窦泰领骑卒三万屯驻玉璧袭扰春耕,高澄幕僚王峻依旧随军参谋,定州刺史厍狄干早早回了属地,并未参与其中。

  眼睁睁看着窦泰以玉璧为据点,跋涉洛水,肆意践踏,致使渭北荒芜,宇文泰恨得直咬牙,也下定决心,秋收以后,第三次围攻玉璧,定要拔掉这颗钉子,否则渭北永无宁日。

  也不是没想过设伏,但关中平原地势较为平坦,窦泰沿途广布斥候,更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着实鞭长莫及。

  宇文泰只能沿渭水多造烽堡,以此预警,应对窦泰南下。

  窦泰眼见于此,更不敢过渭水,始终将活动范围局限在渭北。

  而高澄先后在南荆州、东荆州与两州刺史张亮、侯渊相见。

  高澄在襄阳时,只顾吃喝玩乐,关于荆州军政,一概不过问,可到了其余二荆便把本性暴露了。

  张亮本就是高澄幕僚出身,而侯渊也用前兖州刺史樊子鹄,与前南青州刺史大野拔的脑袋纳了投名状,都是自己人。

  两州军政,事无巨细,高澄都要一一过问,除了入城当天高澄出席宴会,与一众官员欣赏歌舞以外,其余时间都在张亮与侯渊的陪同下巡视周边郡县。

  当得知高澄由东荆州入豫州抵达悬瓠(河南汝南)后,陈庆之才算放下心来。

  尧雄还是以前的模样,目有精光。

  高澄麾下众将,战功最著者,非尧雄莫属,平三荆时是他献策分兵悬瓠,迫使陈庆之退兵。

  镇守豫州以后,又败陈庆之,高澄平定樊子鹄叛乱南下后,领大军西行,诱使南梁朝堂勒令陈庆之回师江陵,而尧雄也趁势夺取悬瓠。

  前年西征之际,陈庆之趁河南空虚,出兵欲夺回悬瓠,又是尧雄将其击退。

  尧雄就差在脑门上写下‘专打陈庆之’这五个字。

  陈庆之在这一时空风评被害,高澄算主犯,他写的《与陈庆之书》堪称杀人诛心。(见156章)

  而尧雄毫无疑问是第二被告,在豫州两次堂堂正正的以勇取胜,打得陈庆之没有一点脾气。

  高澄向城外大营运去大量酒水,抚慰驻守豫州的五千京畿军将士,登台与众将士喊话也算保留节目。

  当夜,高澄并未回住所,而是与尧雄在军中同榻而眠。

  这不是高澄第一次与尧雄共寝,十二岁时,高欢领军接受洛阳,高澄留守邺城,就迫不及待地招时任瀛洲刺史的尧雄入邺述职,留他夜宿邺城渤海王府。

  高澄觉得尧雄无甚变化的时候,殊不知尧雄却在感慨时光易逝。

  当年那个笼络自己时,略显急切的少年郎已经长大了。

  高澄在豫州停驻的时间最长,而所获得的讯息,也让他大为满意。

  尧雄虽是武将,但他性格宽容厚道,为政去繁就简,治理卓有成效,深受豫州百姓爱戴。

  高澄有一点好,即使领兵大将深得百姓拥护,也不会为此猜疑,他不缺这点自信。

  更何况尧雄是他的嫡系,高澄听闻豫州百姓甚至有人为尧雄立生祠,非但没有不喜,反而与有荣焉。

  高澄离开豫州的时候,与尧雄道别时,可比对侯景真心实意了许多。

  南巡队伍继续前进,不数日就抵达了南兖州州治小黄县。

  刺史匈奴将领刘丰在高澄的命令下,并没有往州境迎候,只在小黄县西门等候。

  当年高澄奇袭小黄县,又顶住梁将夏侯夔、羊鸦仁的反扑,最终夺回被南梁趁北方内乱占据的南兖州。

  今日一行,高澄也算故地重游。

  刘丰与诸将不同,其余人大多是高澄自行笼络,刘丰却是被好友可朱浑元洗脑,认定高澄是勘定乱世的明主,一心追随。

  高澄此行也带来了可朱浑元托寄的信件,说穿了,高澄这一次南巡,与其说是视察梁魏边境,更不如说是趁机与南线众将维系感情。

  崔季舒任职兖州刺史时的心态就很具备代表性:渴望做出成绩的同时,也担心自己久在外地,与高澄疏远。

  如今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然稳固,对于高澄来说,也无需再分配这么多大将镇守南疆,这次返回洛阳,也是时候对魏梁边防重新做出布置。

  瞧瞧他在这条边境上放了多少大将:高岳、侯景、侯渊、尧雄、刘丰。

  而在这些人身后,有广州刺史高敖曹可支援西线,颍州刺史慕容绍宗可支援东线。

  这样的阵容可不应该浪费在防备南梁身上,尤其是高欢西征时,南梁的小打小闹更坚定了高澄的想法。

  那时候的西魏都已经命悬一线,南梁还是只有陈庆之进犯悬瓠与羊鸦仁、夏侯夔围攻小黄县这两处动静,足可见其心志。

  高澄在小黄县与刘丰相处得很愉快,毕竟两人算是双向奔赴。

  高澄本想在小黄县多逗留几天,却突然收到徐州急报,徐州刺史高岳之母山氏病危。

  消息来得突然,以致高澄不得不紧急出发,途中甚至脱离队伍,领轻骑先行,奈何还是没有赶上最后一面。

  高澄收到消息,自山氏病危以来,高岳已经将政务全盘交由僚佐府吏处置。

  而山氏去世以后,高岳更是悲伤过度,不能视事。

  高澄星夜赶赴徐州州治彭城,说服高岳亲自领人运山氏灵柩往洛阳安葬,高澄自己则代理徐州军政。

  高岳虽出镇徐州,但他注定不会久留于此,因此山氏只能被运回洛阳安葬,总不能以后高岳职位一有调动,就将山氏刨出来改葬。

  第二百五十五章 礼不伐丧

  自《孙子兵法》问世,春秋时期在军事上的那套礼法被淘汰,类似宋襄公在泓水之战时,恪守礼法不愿半渡而击,以致大败的事迹少有发生。

  但北魏这个鲜卑政权,却在一次战争中以礼不伐丧为名退兵,即孝文帝第二次南征。

  如果说孝文帝第一次南征只是为了开迁都洛阳这一扇窗,而主张拆掉屋顶。

  那么孝文帝第二次南征实实在在是奔着统一去的。

  公元497年6月,孝文帝征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20万。

  8月,孝文帝亲率六军从洛阳出发,彭城王元勰等三十六军前后相继,号称百万,直趋襄阳。

  战事焦灼时候,498年9月,孝文帝得知齐明帝萧鸾的死讯,乃下诏“礼不伐丧”,引兵而还。

  当然,嘴上说得再好听,细究其原因,不外乎孝文帝自身病重,以及被征召的高车部落不愿南征,由此爆发叛乱这两个原因。

  孝文帝前脚刚走,南齐后脚发动攻势,试图收复失地,魏军节节败退,逼得才回洛阳的孝文帝再次御驾亲征。

  499年3月,魏军在孝文帝元宏的亲自指挥下,大败齐军,齐军主帅陈显达麾下4万大军,死者3万有余,仓皇逃遁。

  3月底,刚刚击溃齐军的孝文帝病情再次恶化,班师途中,于4月1日病逝于谷塘原(河南邓州)行宫,年仅33岁。

  而此时距离孝文帝下诏‘礼不伐丧’,仅仅过去了不足6个月。

  没有人在发动一场倾国大战时,会因为对方君主逝世,而真以礼不伐丧为名退兵。

  毕竟发动这场大战所耗用的物资,足以掏空府库,真把治国当儿戏,杨广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梁使持节、豫州刺史,督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诸军事,镇守淮南的大将夏侯夔,自从获知山氏病重后,就在积极备战。

  夏侯夔对于徐州刺史高岳多有了解,知道他生性至孝,只等山氏病亡,高岳无心理事的时候,兴兵北上,夺取彭城。

  礼不伐丧?不存在的。

  然而高澄南巡的消息适时传来,这让苦等彭城消息的夏侯夔当场破防,尤其是后续彭城的消息一如他所预料,山氏病逝,高岳沉湎于丧母之痛,不能理事,更让夏侯夔心痛。

  多好的机会呀,鲜卑小儿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洛阳与寡妇玩乐么!

  高澄轻骑奔赴彭城,主持徐州军政的消息传回,豫州刺史,督七州军事的夏侯夔对彭城再无半分念想。

  他可以召集包括南梁豫州在内的七州大军北上,而高澄能调派的州郡更多,其中也包含尧雄所镇守的东魏豫州。

  (魏梁两国的州郡名字存在重复,并不指同一个地方,例如东魏豫州治所在河南汝南,南梁豫州则在合肥。)

  梁魏由于边境线漫长,多有细作活动,消息传递较为容易,夏侯夔之前的一系列战争准备也引起了高澄的警觉。

  哪怕夏侯夔已经遣散了汇聚而来的七州军士,高澄还是下令颖州刺史慕容邵宗领军往彭城而来。

  高岳送山氏灵柩往洛阳,短时间内不会返回,而高澄也不可能久在彭城,因此,就需要慕容绍宗镇守徐州,防备夏侯夔。

  自太昌二年(533年)徐州大都督邸珍在任上被杀,徐州叛乱,高澄领军征伐,用离间计致使彭城士族自相残杀,距今已有六年。

  老的士族在那一夜后已然泯灭,唯一剩下的一家也在之后被高澄强行迁往外地,各家数百年积累尽数被充没,一点汤水也没给彭城寒门留下,也致使他们无法跃升新的士族阶层。

  徐州其余郡县也有家族希望迁往州治彭城,借此获取更大的影响力,但都未获准,因而彭城也成了唯一一座没有士族扎根的州城。

  高澄在徐州的名声有好有差,这些年坚持均田,出台多项惠民政策,徐州民众怎么也挑不出错,但当年行事的手段确实毒辣了些,以致小高王的名声能在徐州起到止小儿夜啼的作用:

  ‘再哭!再哭高澄就来了!’

  效果还很不错,小高王进城那天,徐州城里都见不到几个小孩在外边乱窜。

  被高澄抛下的南巡队伍抵达彭城不久后,颍州刺史慕容绍宗也得到命令,他不敢耽搁,将颍州军政进行安排后,留五千州郡兵守备,自领京畿兵五千赶赴徐州。

  显然是做好了长久驻扎的准备。

  身处邺城的高欢也终于得知山氏病逝的消息。

  高欢不是高敖曹,哪怕只是怀朔镇将段长在他落魄时的一句勉励:

  ‘你有拯救乱世的才能,此生不会虚度,我愿把子孙全托付给你。’

  高欢就追赠段长为司空,并任其子段宁为相府从事中郎。

  这样的报恩举动,京兆听了都要沉默。

  贺六浑报恩,荣华富贵;高敖曹报恩,打断双腿,对比太过明显。

  山氏对高欢的恩情自不必说,当信使时常常借住在婶母家中,不仅没有遭受过白眼,还因占卜认定高欢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对他多有照顾。

  高欢掌权后,立即册封山氏为郡君,加授相当于二品官员的女侍中。

  贺六浑从来都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如今苍老之后更是如此。

  他听说高岳运送山氏灵柩往洛阳,沿途茶饭不思,以致形销骨立。

  高欢将当初晋阳之事全都抛在了脑后,回忆的都是落魄时,寄居在婶母家中,与高岳、与山氏的过往。

  太昌八年(539年)二月中旬,高欢拖着病体离开邺城,去往洛阳。

  在徐州等候慕容绍宗前来交接的时候,高澄召东徐州刺史李愍往徐州述职,也因此将东徐州从行程中剔除。

  三月底就是京试,在徐州耽搁了时间,接下来的行程必须抓紧。

  等来慕容绍宗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高澄与他交接了徐州事务,便立即启程北上,前往南青州。

  南青州刺史正是高澄岳父,李徽伯,以及妻兄李子雄,而李昌仪的长兄李子旦目前正在晋阳为质。

  第二百五十六章 孝与义

  北朝历史上先后出现两个东徐州,第一个东徐州于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年)被改置为南青州,治所设在团城(山东沂水)。

  第二个东徐州则是孝昌元年(525年)设置,治所位于下邳(江苏邳州)。

  前陕州刺史李徽伯自从在恒农城由高澄调任南青州刺史以后,清闲了许多。

  相较于潼关未下时,直面宇文泰的威胁,南青州处于腹地,真有战事,有徐州、东徐州在前线顶着,李伯徽只需要派兵增援即可。

  也不可能知道若没有这个女婿插手,他会因宇文泰东出劫粮而战死在恒农城,并由此引发沙苑之战。

  小高王对老丈人的温柔,着实让人感动。

  李徽伯与次子李子雄出城二十里相迎,高澄行至近处,特意让人从车队中将李昌仪唤来,与她父兄相见。

  众人寒暄,李徽伯不敢摆老丈人的架子,言必称下官,以臣属之礼侍奉高澄。

  东魏的权力继承早就没有任何疑问,高澄身为嫡长子,对高氏崛起的贡献有目共睹,虽不至于如张师齐记载的‘反叛尔朱我首倡,韩陵之战我在场’那般夸张。

  但镇守河南八年,威信著于四海,广有羽翼,哪怕他逼父夺权,更多的也只是遭受道德层面上的指责,依旧能坐稳关东的天下。

  面对这个注定要篡位的权臣,李徽伯丝毫不敢托大,汉文帝舅父薄昭不愿自尽,汉文帝提前派人上门哭丧,最终逼死薄昭的例子,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上。

  天家无情,舅父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侍妾之父。

  外戚身份,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也只是披了一层可有可无的皮。

  得高澄喜爱,哪怕不姓高,不嫁女,也会拐弯抹角跟你结下情谊。

  惹心生厌恶,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雍正,就曾将两名兄弟开除皇籍,赶出族谱,为老八改名叫阿其那,满语指猪,为老九塞思黑,即狗。

  高澄与士族联姻,哪怕将来姻亲满朝,认与不认这门亲事,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他们有没有让小高王认亲的价值。

  李徽伯就很有自知之明,侍妾之父又如何,嫡妻之父、天子生父不还是照样被小高王用一床棉被给闷死了。

  因而,在南青州的任上,李徽伯积极推行各项政令,面对高澄时,更是毕恭毕敬,伏低做小。

  也让高澄不得不扶起行叩拜之礼的李徽伯,握着他的手婉言相劝道:

  “我与昌仪共结连理,李公自是澄的翁丈,又怎敢受翁丈如此大礼。”

  “下官与大将军虽是姻亲,然人情怎及法理,大将军代天巡狩,尊卑有别,还请大将军莫要再以翁丈相称,折煞了下官。”

  高澄无奈,只能就此作罢。

  可心底对李徽伯的姿态极为满意,以高澄的权势,又怎么会真的愿意以翁丈之礼事人,平白矮了一头。

  李徽伯有眼力见,高澄也不吝惜在南青州一众官员面前展现对李昌仪的喜爱,以及对李徽伯的亲近。

  当晚在刺史府中的宴饮,高澄独独带了李昌仪一人出席。

  席间,高澄明知故问李子旦为何不在李徽伯身边侍奉。

  李徽伯回答道:

  “犬子受用于相王,自当以功名为重。”

  留人为质,并非软禁,多是为嫡长子在晋阳安排职务,以此之名,将外州刺史的家眷留在晋阳。

  高澄闻言叹息道:

  “澄巡视南境,恰逢族叔失慈,故而奔赴彭城,族叔哀伤过度,食不下咽,以致形销骨立,澄每忆起,不禁为之神伤。

  “子欲养而亲不待,理易明,行却难,澄奔波忙碌,操劳于国事,不能侍奉双亲,常以此为憾。

  “然父王教导,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大义与小孝之分,小孝者,朝夕请安于双慈,大义者,当以天下为重,尽忠国事,而后顾家。

  “此言,澄与诸君共勉。”

  高欢有没有说过这种话并不重要,没人敢去求证。

  重要的是高澄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对高氏放父任职州牧,留子于晋阳为质的做法多有批判,认为不合孝道。

  高澄也认为除非是晚年才得独子,否则留子为质的做法并无多少意义。

  真要反的人,也不会顾惜妻儿的性命,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

  高澄对此就很有发言权,十四年前,他险先被高欢一箭射死。

  但这毕竟是高氏奉行了八年的不成文规定,无论如何也不能任人诋毁。

  这些流言的源头无外乎三处,西魏、南梁以及某位刺史。

  高澄没有白费时间去细查,他今日当着南青州一众官员的面,以自身举例,就是要平息议论,宴后会有听望司负责将此事宣扬。

  流言以高氏为提防各地州牧,以致官员父子离散,高澄则现身说法,他们高家父子同样也是为了天下百姓而父子分离。

  谁又能再去责难高欢、高澄的留质做法。

  不过这项制度待将来天下平定,自然是要被废除的。

  许多事情的不合理,其实在掌权者看来都是无奈之举,例如细分州郡。

  三河之地,即河南、河北、河东,足足细分八十州。

  每一州都要有配套的政府,也造就了东魏承袭自北魏的庞大公务员系统。

  但高澄辅政八年,自太昌四年(535年)受封大将军,执政也已经四年,之前一直没有想过裁撤州郡,原因主要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有足够的高位安置勋臣。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对州郡的细分与推恩令可谓异曲同工,将大州划分为数个小州,削弱地方州牧实力,避免他们坐大。

  因此,自东晋十六国以来,州郡数量不断增长。

  东魏80州的数量并非两魏南梁的最大值。

  历史上,南梁在这一时期,就设有107州,586郡。

  西魏较少,仅57州。

  如今北方合计137州,而当北周灭亡北齐时,北方已被细分为221州,508郡。

  东西两魏,北周北齐,四十余年对峙与战乱,中央为控制地方,细分州郡,所造就的庞大公务员体系也为财政背上沉重负担。

  第二百五十七章 区域划分

  高澄对于细分州郡的看法前后不一。

  细分州郡,固然会加重财政负担,但对于当年的高氏来说,为了省官俸,造成地方不稳,得不偿失。

  而通过高欢,尤其是高澄削弱士族豪强,颁布各项有利于中央集权的措施,以及对地方尽心竭力的治理,高氏虽掌权才八年,统治已能称得上稳固。

  如今再看州郡细分,就显得弊大于利。

  不只是财政原因,州郡被细分,各州刺史所能调用的军队相对也会减少,外敌入侵,必须周边州郡救援。

  大家同样是刺史,谁主谁次都不会服气,缺乏统一调度,难免各自为战。

  因此,心腹之臣必然要身兼数州军事,以应对边境的军事威胁。

  南荆州刺史张亮,在历史上就被高澄委以豫州刺史,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之权。

  而梁将夏侯夔也是出于同样原因,在淮南坐拥七州军事。

  合并州郡很简单,一纸诏书即可,但被裁撤的官吏如何安置才是最大的问题。

  隋文帝、隋炀帝前后二十年时间对行政区划做出调整,才成功由698郡缩减为190郡,裁撤官吏编制10万人以上。

  但巧合的是,人员安置这一最大难题,对于高澄来说却并不存在。

  由于高澄所创设的科举五科之中,有四门属于实务,高澄为求人才,允许吏员弃职再考,这些吏员精于实务,试图通过科举完成吏职向官职的阶级跳跃,因而出现大量编制空缺。

  散宴后,高澄回到住所,并未急于休息,他将堪舆图铺在长案上,看着关东之地沉吟三思。

  考虑许久后,高澄决定先从河南进行调整。

  他坐镇洛阳八年,在河南可谓根深蒂固,河北、河东可以在北方安定以后重新规划,河南却能够先行试点。

  这也是河南各州刺史几乎都是他的亲信有关。

  高澄将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为东荆州,州治为安昌城(湖北枣阳)。

  将北豫州与梁州合并为梁州,州治为大梁(河南开封)。

  把豫州与南兖州合并为豫州,依旧以悬瓠城(河南汝南)为州治。

  而徐州、东徐州、北徐州合并为徐州,治所定为彭城(江苏徐州),刺史一职高澄并未犹豫,他将高岳的名字写在空白处。

  胶州与光州合为胶州,州治依旧在东阳城(山东青州)。

  齐州与济州并为济州,治所设于历城(山东济南)。

  青州与南青州合为青州,州治在东阳城(山东青州)。

  等等,或合并、或分食,将黄河以南划分为兖州、青州、豫州、徐州、荆州、东荆州、济州、梁州、广州、胶州、陕州以及洛阳所在的司州,共计12州。

  兖州刺史妹婿刘洪徽、青州刺史亲信赵彦深、豫州刺史亲信尧雄、徐州刺史堂叔高岳、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亲信张亮、济州刺史亲信温子昇、胶州刺史丈人李徽伯、梁州刺史表兄段韶、广州刺史由高慎接替高敖曹、陕州刺史高季式兼领潼关,而司州牧依旧由可朱浑元出任。

  河南12州,非心腹与亲戚,只有荆州刺史侯景,哪怕是接任广州刺史的高慎都沾了点亲。

  而卸任之人如斛律光、高敖曹、高敖曹、慕容绍宗、刘丰、侯渊这五名将领各率部众往洛阳重组京畿军,由外地刺史转为驻京大将。

  而其余人也分别往洛阳、晋阳两地任职中央。

  高澄计划将河南34000人的中兵额度扩充至55000人。

  其中5000人随高岳镇守徐州,搭配15000名州郡兵,共20000人镇守东南,其后更有青州、胶州等为援。

  而梁州刺史段韶与豫州刺史尧雄麾下共一万京畿兵,虽被调出京畿军编制,但依旧作为中兵镇守地方。

  再有5000人由高季式所领镇守陕州与潼关,潼关镇将依旧由独孤永业担任。

  剩余35000人的中兵编制则全归京畿军团,划为六部,即高敖曹麾下5000汉军,侯渊麾下5000人、刘丰麾下5000人、斛律光麾下5000人、慕容绍宗麾下5000人,以及高澄直属10000人,其中就包括四千武川鲜卑。

  高澄之所以要做出这样的调整,也是在之前攻取潼关时感觉到了诸将分置地方的弊端,需要从各地调集军队。

  当时执政不久,需要他们帮忙坐镇地方,如今显然不需要这般麻烦。

  无论合并州郡,还是扩军行动,都需要事前与高欢沟通,高澄已经得知高欢往洛阳奔丧,于是将自己的计划以及理由全部写在信中,由人送往洛阳。

  这一系列的州郡合并中,不难看出高澄的私心,最主要在于侯景的荆州疆域并未变动。

  按照高澄的设想,其实可以在南境划为东、中、西三处防区。

  东部是三州合并的徐州,中部则是与南兖州合并的豫州,而西部按理就应该是三荆合并的荆州。

  但高澄信不过侯景,不可能真将三荆全部交托给他,于是只将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为东荆州。

  当然,高澄也有理由,并不是所有州郡都被合并,如高季式的陕州、高慎的广州,都大体维持了原状,只是多了一个潼关而已。

  这总不能说是小高王针对你侯景吧。

  河南十二州,也许等到将来平定战乱以后可以继续合并精简,但就目前来说最是适宜,不至于让地方坐大,威胁中央。

  高澄在南青州逗留了数日,随后启程北上,去往青州,而冀州刺史娄昭也早早得到传令,两万盐兵已经南下青州,暂归青州刺史赵彦深的调派,在东阳城等待高澄检阅。

  娄昭受命操训了两万盐兵大半年,也是时候看一看他们的操训成果,若是得用,高澄打算将他们送往辽东,跟失韦、契丹进行物理上的交流。

  失韦即室韦,只不过室韦这个名字是在隋时所译。

  失韦源于东夷蒙国豕韦,北迁后译为东胡鲜卑室伪,失韦与契丹同出一源,以兴安岭为界,南部为契丹,北部为失韦。

  如今失韦大致活动在嫩江以西,与辽东时有摩擦。

  而契丹就不用多做介绍了,只不过如今高句丽未亡,他们还只是草原上的小字辈。

  第二百五十八章 盐兵教阅

  正值二三月交替的时候,春意正浓,东阳城外草长莺飞。

  高澄站立在临时搭设的将台上,身形挺拔地望着台下重新聚集的两万盐兵。

  历数魏晋南北朝都能排得上号的俊朗容颜上,满是笑意。

  舅父娄昭没有辜负他的殷切期望,经过半年的培训,这已经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作为脱产士兵,盐兵们无需从事生产劳动,除了休假之外,每日要做的就是听凭教阅。

  教,即教战,教武艺,教兵器。

  阅,即校阅,练进退,学阵法。

  但今天高澄并未考察他们的兵器、阵法,而是让盐兵们身披甲胄进行负重越野。

  行军时有挽马拉载甲胄,但真上了战场,还是要披甲与人厮杀,因此,士兵体力同样是不容忽视的一点。

  步兵甲胄重量为29.8公斤,长枪手的铠甲重量在32-35公斤,弓弩手的铠甲重量为22-27公斤。

  (南北朝的步兵甲胄重量查了很久没查到,就按宋代来算。)

  在战场上负重五六十斤的重量与人厮杀,再好的武艺,体能不行依旧要任人宰割。

  而通过盐兵们的负重越野,高澄也能对他们平日里的训练程度心里有个底。

  当然,这不是后世军队的五公里负重越野跑。

  这些脱产士兵由国家供养,餐食能够得到保障,身体素质与羸弱不沾边,终究比不过物质丰盈时代的军人。

  但负重二十斤,来回三公里的路程也并不是轻易能够完成。

  因此,看着台下气喘吁吁的盐兵们,高澄欣喜之余,也下令杀猪宰羊赐美酒,今夜犒赏三军。

  盐兵临时驻地瞬时间一片欢呼。

  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并不难,但高氏五六十万大军中,有接近30万的州郡兵摆烂。

  并非高澄不愿意改变这样的状况,问题在与国家财政供养不起这么多的脱产战兵。

  州郡兵没有战斗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训练,他们平素在家务农,服徭役、劳役,临时有事才会被召集起来,例如半月一次的集训、或有战事发生,以及科举监考等等。

  而州郡兵一旦被召集,政府是要为他们提供餐食。

  真要像这两万盐兵一样天天操训,东魏财政早就破产了。

  当夜,东阳城外大营,篝火照亮了夜空,高澄融入进了盐兵群体,与他们喝酒吃肉,放声高歌。

  这一趟南巡之旅,高澄没少在各地军营与将士们共饮。

  在军中的存在感与影响力有没有深化,这一点还未可知,但酒量确实提升了不少。

  高澄并没有在青州逗留太久,盐兵返回冀州前,高澄已经与他们明言,将会找机会让他们在战场上接受历练,让能让他满意,盐兵的军饷也将由外兵转为中兵。

  每年不过多了价值四万石米粮的军饷,将铸币权完全收归中央的高澄掏得起这笔钱。

  众将士闻言,无不摩拳擦掌,谁又不想涨工资呢?

  两万盐兵暂时由娄昭继续代为统领,教授技艺,等待高澄确定了领军将领,再派往辽东磨砺。

  都督平、营二州军事镇守辽东的尉长命虽是高澄亲信都督尉兴庆之父,但他可不会放心将这两万盐兵交到尉长命之手。

  毕竟这支队伍将来是自己要倚仗的战兵部队。

  高澄对于中外兵有着清楚的认知,外兵中确实有能打的部队,比如侯景麾下一万人、可朱浑元麾下三千人、侯渊麾下五千人以及随刘丰由灵州东归的五千人。

  后两者在高澄的规划中都将被纳入新建的京畿军团。

  但更多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州郡兵,他们也就防守城池,干干辅兵工作。

  自己所能依靠的还是二十五万庞大规模的脱产战兵。

  他们不事生产,每日教阅,琢磨的都是杀人技巧,是真真正正的武夫。

  高欢就是依靠两万武夫在河北崛起,高澄又怎会将这两万盐兵轻易交给旁人统率。

  高澄离了青州,又连续经过济州、齐州、兖州最终在三月中旬抵达大梁。

  而高欢的回信也落到了高澄的手中。

  对于高澄的一系列安排,高欢在原则上都表示了同意,仅仅只是做出了两处修改。

  即将原本的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更改为荆州、东荆州、以及南荆州西部合为荆州,州治设于襄阳,刺史由侯景担任。

  南荆州东部与豫州、颍州合并为豫州,治在悬瓠城,依旧由尧雄担任刺史。

  高欢在信中为自己这一安排对高澄做出解释,侯景有方面之才,可当重任,保西线安宁。

  他认为有自己在,侯景不敢叛乱。

  历史也确实如此,官拜河南大行台,镇守河南近十年,麾下十万大军的侯景,哪怕高欢屡遭败绩,也不敢生有二心。

  高欢自己镇得住侯景,他也相信高澄能够镇住对方。

  高澄对此并没有多做争辩,高欢能够专程给自己解释,已经足够让小高王满意。

  当年他想任源子恭为荆州刺史,侯景为南荆州刺史,高欢做出修改后连句解释也没有。

  这么多年下来,贺六浑也算有点进步。

  在高欢的设想中,东线高岳、中线尧雄、西线侯景,这三人足以应对南梁。

  而高澄与重组的京畿军就可以随他寻找时机,入关荡平叛逆。

  高澄得到高欢的许可,立即命人四处送信,与各地刺史事先沟通。

  不过随着南荆州被荆州与豫州分食,南荆州刺史张亮也闲置下来。

  高澄思绪良久,决定到时候由张亮领两万盐兵往辽东锤炼。

  他做出这一决定有两个原因,盐兵由张亮一手组建,彼此也算熟悉,而张亮又是幕僚出身,在高澄看来,将来也有理由回归文职,无需担心他在盐兵中影响力过重。

  大不了盐兵练出来后,让张亮武转文而已。

  而第二个原因自然也是张亮自身的能力。

  高澄选择相信原主的眼光,能官拜都督二豫、扬、颖等八州军事,镇守新得的淮南之地,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当然,如今张亮由文转武统率盐兵,未来再由武转文,也是板上钉钉。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重归洛阳

  高澄受任大将军后,分派京畿军众将镇守各州,梁州刺史斛律光也是那时候被外放大梁。

  政务有僚佐府吏协助处理,斛律光在梁州也时常领着部众围山狩猎,耍乐之余,以此练兵。

  日子过得舒适,但这名敕勒族的年轻将军更向往战场,而不是整天听着一众文士向他汇报政事。

  当他从高澄口中得知高欢同意合并州郡,而高澄也将重新安排驻京大将,往后作为增援部队,参与战事,斛律光当即向高澄请命,重返洛阳,做回驻京大将。

  其实哪怕斛律光不说,高澄也已经打定了主意将他作为京畿军六部之一的统兵大将。

  而新组建的京畿军五将,斛律光、高敖曹、慕容绍宗、刘丰、侯渊之外,合并后的梁州刺史段韶以及陕州刺史高季式将来也注定要加入其中。

  不管是斛律光,还是段韶让这两人主政地方,而且还是腹地,属实是大材小用。

  也就高季式镇守陕州,以备随时支援潼关,算得上知人善任。

  来梁州之前,高澄途经济州、齐州、兖州三州之地。

  由于时间匆忙他并没有在济、齐二州多做停留,高慎在齐州一改光州时的作风,哪怕只是少量随他赴任的家奴,他也照样严加约束,治理地方也称得上用心。

  而过兖州时,高澄关注的重点并非是民生问题,妹婿刘洪徽到任不足半年,在行政上多遵循前任崔季舒的政策,并未有大的改动。

  高澄只匆匆视察了兖州牧场。

  自太昌三年(534年),高隆之受命主持营构监在河南、河北等地开设牧场以来,培育战马也有五年的时间。

  五年来,年年都要从财政中拨出巨款,收获却微之甚微。

  但小高王有的是耐心,办马政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己也才19,有的是时间。

  兖州牧场中所培育的多是驮马,战马基本集中在定、瀛、幽、燕、朔等州。

  也不能小看了驮马的重要,无论是行军过程中为将士拉载甲胄器械,还是供骑卒代步,都有大用处。

  高澄只在梁州逗留了一天,他与斛律光,以及下一个目的地被凭豫州刺史段韶的感情,对这两人无需刻意去笼络,只要不保证对旁人的恩宠不超越了他们便可。

  毕竟论资历,武将中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文士中孙搴、崔季舒、杨愔三人,这就是高澄留守邺城时三文三武的班底。

  只不过孙搴这位最先投效的文士早早被高欢索要,之后又醉酒而死。

  去年五月,段荣去世,段韶大受打击,瘦得都快没有人模样了。

  而这次高澄抵达虎牢关,发现他的气色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段韶还带着小高王在虎牢城里微服私访,往勾栏听小曲。

  段韶闲来无事,总喜欢微服玩乐,高澄往日很少参与其中,这一次也算破了例。

  但让高澄惊讶的是,今儿听曲的赏钱居然是段韶主动掏的。

  众所周知,段韶忠孝仁厚,智勇双全,就两毛病,好色与吝啬。

  作为一只铁公鸡,段韶在历史上出了名的一毛不拔,这一点,高澄与他自幼相处,多有体会。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澄估摸着表哥一定有是要求自己,否则今天不仅拖着他微服间行,还难得大方一回,主动掏钱。

  要知道,往常他俩再加一个斛律光、高季式,在河北时,常常外出喝酒,从不见段韶往外掏过一个子。

  到了洛阳后,依旧不见改观。

  果然,高澄正要回住所休息的时候,段韶终于道明了来意。

  原来他前些时日有户人家往洛阳探亲,段韶无意中瞧见了那户人家的闺女,一眼就给迷住了。

  想要求娶,但又担心那家人不愿女儿作妾,毕竟也是世家女子,而段韶虽然身份显贵,终究不是高澄。

  他的妾,也就只是妾了,变不了妃。

  段韶是娶了妻的,532年高欢入洛阳后就做主,让段韶娶了前定州刺史元蒲任,即广阳王元渊,又名元深的女儿,十七岁的元渠姨。

  这位表嫂也是个趣人,高洋娶段韶妹的时候,按习俗作弄姑婿,惹得高洋发怒,对段韶直言,要杀了他老婆,吓得元渠姨躲在娄昭君的住处数年,一直到高洋死后才敢现身。

  段韶担忧皇甫氏不愿作妾,于是想到了自己的好表弟高澄,希望他来为自己做媒,想来凭着高澄的脸面,那户人家也不会反对。

  高澄心道:果然!能让段韶一改吝啬本性的,除了女色还能是什么。

  于是高澄细问姓名家世,原来是皇甫家的嫡女。

  随后高澄又反应过来,该不会是那个皇甫氏,但仔细想来,估计也就是她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嫁人。

  历史上这位皇甫氏是宗室元瑀之妻,元瑀之弟参与元善见谋反……嗯……谋诛权臣,元瑀因罪被连坐,皇甫氏受殃及,被充没官府。

  段韶喜爱皇甫氏容貌资质,一再向原主请求将皇甫氏赐给自己。

  这个一再就很灵性,段韶一再请求才得逞,以原主的尿性,估摸着高澄自己应该也有点想法,只不过段韶开了口而已。

  小高王也没有跟段韶真皇甫氏的想法,看得出来,自己这表兄是真的垂涎皇甫家的女子。

  “且放心,回了洛阳我便亲自为孝先说亲。”

  高澄一口应了下来。

  段韶这才欢喜离去,仿佛身居合并后的梁州刺史,也比不得这件事让他开怀。

  高澄之所以在新的梁州刺史一职上选择段韶,而不是斛律光,只是因为在处理内政上,段韶还算靠谱。

  他与尧雄是同一个路数,在政务上化繁为简,且多有惠政,因而广受吏民爱戴。

  高澄第二日即启程准备西归洛阳,段韶在他临行前也不忘再三提醒,让高澄莫要忘了说媒之事。

  这点小事高澄又怎会遗忘,单纯露个脸而已。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三月下旬,临近京试。

  高欢已经回晋阳,高岳随他暂往晋歇养,洛阳城里却因各地赶来的考生而热闹非凡。

  第二百六十章 赴考

  回洛阳的当天,高澄就往皇甫家为段韶说媒。

  小高王登门存粹就是为了撮合亲事,并没有将未来表嫂唤出来相见,以此挑战自己的软肋。

  不过事情进展也算顺利,虽然皇甫家的人一开始都以为高澄是为自己求亲,毕竟这种事情他可没少干。

  等误会解除后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嫁进段家确实只能做妾,不过这门亲事由高澄撮合,以后进了段府,嫡妻也要让皇甫氏三分。

  哪怕元渠姨也是高欢张罗的婚事,但未来属于小高王。

  亲事订了下来,高澄只命人往虎牢报信,就将皇甫氏抛在了脑后:

  这女人再美难不成还能美过自己内宅的三位元家女?

  转而为即将到来的京试做准备。

  王晞来到洛阳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此时正借住在大哥王昕府中打磨策论。

  这一科的策问题目算是半公开的秘密,哪怕是关西与江东的文人都知道高澄欲为改革问策。

  这半年的时间崔赡走访各地,王晞也没有闭门造车。

  关于崔赡的事迹,他多有耳闻,甚至还在无意中听见大哥王昕与二哥王晖谈论。

  他们都认为这一届经典科第一只怕要落到崔赡的头上。

  这让王晞很不服气,崔赡即使有过主政一州的成绩,可论真才实学,在王晞看来,自己绝不逊色于人。

  却也能理解两位兄长为何这般作想。

  很多人都猜测,只要崔赡的策论合高澄的心意,小高王必定会点崔赡为经典科魁首,以此成全一段科举救父的美名。

  自汉朝起,明君被孝悌所感动的戏码反复上演。

  而以崔赡之能,游历半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篇精彩的策论。

  当然,不忿归不忿,就算拿不下第一,总要搏一个前十。

  高澄已经将京试成绩所对应的安排明榜张告,每科录取60人,五科共计录官300人,各科前十共计50人留在洛阳,在尚书省六部观政,一年后正式授官。

  而剩余250人则发往各郡县观政,同样是一年后正式授官。

  观政期间,俸禄全都按照县令的标准发放,观政期满,前者授予京官,后者授予地方官。

  所谓观政,即实习期,虽然考生中有许多弃职吏员,并非不通政事,但总少不了官场新丁。

  在洛阳任京官还算好,纵使眼高手低,名不副实,也折腾不出多大的乱子。

  若派往地方当个县令,祸害的就是一县之民,不得不谨慎。

  一年的观政期,总能学到不少东西。

  太昌八年(539年)三月最后一天。

  天还未亮,银青光禄大夫王昕与中书舍人王晖一同为弟弟王晞送考。

  这段时间两人一同为王晞参详策论,建言献计,相信就算拿不下魁首,夺个前十留在洛阳总不成问题。

  没错,这就是本次科考最大的问题。

  高澄试图以科举策问向考生问策,他认为仓促间难有良计,于是在他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下,才有了这一届策问题目的半公开化。

  而这也意味着一篇策论,也许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群策群力的结果。

  可谓有得必有失,只不过具体而言,哪怕只得到一个行之有效,利国利民的改革措施,都是得大于失。

  毕竟能走到京试这一步,才学都不会差。

  当然,这一届是特例,高澄太心急于为改革问策。

  王晞在两位兄长的陪同下,赶赴考院,而本次经典科夺魁呼声最高的崔赡,已经在家人的陪同下,等候在了考院大门外。

  妹妹崔娘就在其中,而庶母冯氏因待罪,不被允许出府。

  崔赡神色镇定,只是衣袖内的双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压力太大了,对于别人来说,科场失意,不过再等三年而已。

  而崔赡所面临的却是父亲崔甗被治以死罪,连自己也要遭受牵累,沦为罪眷,三代内不能翻身。

  自崔甗事发以来,崔赡心底没少恼怒父亲口无遮拦。

  您老嘴巴实在痒了,你去骂天子呀,实在要喷大将军,就单说他好色就行呀,偏偏说什么‘黄颔小儿堪当重任不’。

  崔赡能理解高澄为何整治崔甗,身为高氏继承人,却被人质疑有没有继承大业的能力,这谁能忍得住。

  但事已至此,再多的怨言也不能挽回,还好高澄网开一面,给了他补救的机会。

  “赡儿,我看见大将军了。”

  崔娘凑到崔赡身边轻声道。

  崔赡回过神来,顺着崔娘的目光望去,看见不远处一间茶楼的三楼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口站了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他身后人头攒动,想来是护卫。

  高澄一眼望见了人群中的崔娘,那张婴儿肥的脸蛋还是这么惹眼,而崔娘身边与他年龄相仿之人,想必就是崔赡了。

  崔赡的视线望了过来,高澄含笑微微颔首以示鼓励,便转过目光看向候场的其余考生。

  今日领了一众亲卫早早占据了考场外一处三层茶楼,就是为了提前看看入他瓮中的才俊们。

  王家三兄弟来到考场外的时候,高澄因王昕、王晖的缘故,也能猜到这就是将来乾明之变的首功之臣,辅佐高演入京政变夺权及最终称帝的王晞。

  高澄对于王晞并没有什么芥蒂,毕竟被抢皇位的又不是他儿子,高洋才是受害者。

  通过之前对名册的审视,高澄还是发现了不少历史名人,除崔赡、王晞之外,最让高澄瞩目的就是范阳人祖珽。

  祖珽出自范阳祖氏,父亲有一点名声,《三字经》中‘莹八岁,能咏诗’的‘莹’指的就是祖珽之父祖莹。

  祖莹死于四年前,即太昌四年(539年),追赠左仆射、司徒公、冀州刺史。

  背靠这样一位父亲,祖珽起家便是秘书郎,其后迁秘书丞,领中书舍人,后在高欢幕府任职,与陈元康相交莫逆。

  只不过前年因事被免职,陈元康推荐他往洛阳投效高澄,但祖珽在得知高澄推行科举以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回范阳老家备考。

  站在茶楼窗户口眺望许久,高澄终究没认出究竟谁才是祖珽,这也正常,毕竟现在的祖珽还不是盲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权利熏心

  祖珽的才能无需质疑,他曾著《清德颂》而引起高欢的注意。

  高欢将祖珽召去当场吩咐三十六事,祖珽随后将三十六件事一一写下,没有一事错漏,因而深得高欢欣赏。

  此人擅书画、工文章、词藻刚健飘逸;音律、外语(鲜卑等四夷之语)、阴阳占卜无一不精,医术更为时人赞誉。

  博学多才冠绝当时,又有胆略,祖珽年老后,被贬于北徐州,虽眼盲,却能以空城计退敌,给罗贯中提供创作素材。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早该引起高澄的注意,祖珽不止是历史唯一一名瞎子宰相,更与陈元康在晋阳结下深厚情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与高澄未曾一见。

  事实却是高澄数次往晋阳,陈元康都有意引荐好友与高澄认识,但高澄一直避而不见。

  高澄厌恶祖珽的原因有许多,但并不包含其聚敛贪财,骄纵淫逸的缺点。

  要不怎么说臭味相投,祖珽贪财与陈元康无异,至于淫乱也多与陈元康作声色游。

  两人私生活极度不检点,只不过是高澄没有什么道德洁癖而已。

  只不过相较于陈元康,祖珽多了一个盗窃的恶癖,手脚不干净。

  例如曾在好友府上作客时盗了两面铜碟,最后在祖珽怀中搜得。

  高欢宴请群僚,又遗失了金酒器,窦泰让众人取下冠帽,最后在祖珽头发上找到。

  第一次高欢爱惜祖珽之才,并未发难,因祖珽擅长医术,改任尚药丞时,又盗胡桃油,最终因此被免官。

  而挚友陈元康死前曾对祖珽留下遗言,说自己有二十五锭金子寄存在祖喜家中,希望好友能为自己索回,转交家人。

  祖珽上门索要后,分了两锭当封口费给祖喜,其余尽数私吞。

  当然,高澄不待见祖珽最重要的是这人权欲熏心,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能做。

  例如与陆令萱……就是《陆贞传奇》里陆贞的原型,与她合谋,陷害忠良。

  被他们灭族的人,对于当时的北齐还算有点小作用,那人名叫斛律光。

  北周武帝宇文邕得知斛律光的死讯,过于欣喜,竟然下诏北周境内大赦天下。

  由此可知斛律光在北齐末年对于维系时局的重要性。

  宋仁宗亡,辽国皇帝哭,毕竟这样可以随意拿捏的怂包可不多见,在边境上整点风吹草动就能加钱,岂不美哉。

  斛律光死,北周武帝喜,说到底,正如宇文邕入邺城所言:‘如斛律光在,我焉能入此地’。

  若斛律光不死,至少能多延续一段时间北齐国祚。

  斛律光死后,祖珽又与盟友陆令萱争权,最终被贬。

  高澄喜爱斛律光,不仅仅是骁勇善战,忠诚无二,更因斛律光持家严谨、生活节俭、不谋私利,清廉奉公、不蓄宾客,哪怕执掌兵权也未曾干预朝政。

  试问谁又不会喜爱这样的将领,因此对于污蔑斛律光谋乱,将其灭族的祖珽、陆令萱,以及因早死未曾参与其中的另一名党羽和士开,满心都是厌恶。

  但高澄也并没有因此要罢落祖珽,这段时间他也想明白了,祖珽这人品行卑劣是一回事,但在自己手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不管祖珽怎么编排谣言陷害忠良,听信与否都取决于自己。

  谣言这种事,主君英明,任外人喊破天,也无用,主君昏聩,才能杀人。

  高欢、高澄分镇晋阳、洛阳,西魏、南梁的细作散播各种谣言试图离间他们父子,光是高澄弑父这一项就衍生出十几个版本。

  比如与庶母私通,暗中谋划等等。

  高欢要跟他好孙子北齐后主高纬一个脑子,高澄早就在洛阳起兵了。

  自己在能镇住祖珽,哪怕自己在寿命上熬不过祖珽,大不了留下一道遗诏,命祖珽跟张师齐做个伴,一起殉葬。

  张师齐最近忙于整理《高氏创业实录》一书,如实记载高澄带领其父高欢创业的辛苦。

  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心侍奉的小高王一直打着让他殉葬的主意。

  有时候知道太多君主的隐私,也不是什么好事。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茶楼,祖珽也在其中,三楼窗户口那位容貌与高欢有几分相似的俊美青年人,必是高澄无疑。

  祖珽心里苦,在晋阳时,他曾多次委托陈元康为自己引荐,却总是不能得逞,有几次甚至趁着高澄往陈元康府上叙话,祖珽掐着时间登门拜访,高澄照样避而不见。

  祖珽思虑再三,认为是自己贪腐淫乱以及偷窃的名声太差的问题。

  在晋阳被免职后,祖珽没有听从陈元康的建议,拿着引荐信求见高澄。

  陈元康当面引荐数次都不得见,一封书信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素闻高澄重才不重德,自己只差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科举适时推广,在祖珽看来,这就是让高澄看到自己才能的最好机会。

  人性之复杂,在祖珽身上显露无疑,他可以勇言直谏,向高湛上疏,公开赵彦深、元文遥、和士开等人的罪状。

  也能在高湛暴怒时,据理力争,最终惹怒高湛,被熏瞎双眼。

  也能掉头巴结被他弹劾的和士开、陆令萱等人,不顾时局艰难,掀起党争,编造谣言,一手为北周灭齐扫除最后的障碍,斛律光。

  而他这番作为却并不是报复双目俱毁之仇,祖珽掌权后,与陆令萱反目,试图将其排挤出朝堂,用意不得而知,到底是一件好事。

  而被贬后,任职地方官,也是尽职尽责。

  正如高澄所想,祖珽这人利欲熏心,却偏偏才华横溢,胆略出众,关键就看是谁来使用。

  这一点,高澄不乏信心,除非自己年老昏聩,否则无论如何祖珽也作不了妖。

  天色微亮,钟声被敲响,目睹着考院外一名名考生挨个接受细致的检查,依次入场。

  高澄回身对张师齐笑道: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张师齐闻言双目一亮,赶紧掏出平素记录高澄言行的小册子,研磨书写。

  第二百六十二章 用人

  考生有序入场,随着大门合闭,考院外只剩了送考的家眷久久没有离开。

  而高澄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楼,他手头不止科举一件大事。

  哪怕是对南巡期间留京人员政务处理的审核,都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离开洛阳两个半月,将政务全盘托付,回来之后总不能不管不问,到头来还是要高澄与一众幕僚共同检验其中是否存在错漏。

  不过高澄心急火燎赶回中书省,倒并非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关于河南合并为十一州之事。

  洛阳周边各州刺史基本都已经回信,表态支持中央对地方行政区划的重新调整。

  毕竟,各州刺史中,得利者如侯景等人自不必说,失意之人也另有安置,文官往洛阳任朝官,武官转任驻京大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利益受损的是那些被合并州的州主薄、司马等府吏,但因科举出现大量吏职空缺,也能有容身之地。

  只不过不一定尽如人意而已。

  高澄昨日就令中书舍人之一的王晖代为行文,上疏天子,请精简河南之地所设州数。

  虽然高澄一人身兼三省主官,执掌起草、审核、执行的大权,但真关系到国家大计,总还是要拿来议一议。

  哪怕没什么意义,可该有的姿态却还是做足了。

  奏疏当即被送至元善见的御案前,而今天既是京试的日子,也是开朝议的时候。

  自从高皇后堕胎,高澄深切感受到了元善见对自己的忌惮,他再未出入宫城。

  明光殿的朝议多是任由高隆之发挥,当高澄回到中书省的时候,朝议也有了结果:

  天子下诏,改河南各地为十一州。

  高澄原本规划是十二州,但高欢将三荆统一因此只剩十一州。

  朝议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关东各州如今都是高家的人,他们内部对权利重新调整分配,谁又会为了这种事跳出来反对,当靶子。

  得到元善见的旨意,高澄再找了一名中书舍人起草,自己审阅后依次加盖中书监、侍中、尚书令三枚官印。

  原本要在三省走一遍流程,如今全在中书省给处理完毕,当即颁行全国,这就叫效率。

  只不过这种效率显得权势过重而已。

  考生们在考院奋笔疾书,题目不出预料,正是高澄问策于改革,众人就此各抒己见,有人言简意赅,总结精要,也有人洋洋洒洒,以作雄文,但都随着黄昏前的一声钟响,鱼贯而出。

  “赡儿……”

  崔娘望见了侄子崔赡,呼唤一声正要询问他考得如何,却又闭了嘴。

  侄儿这段时间寝食难安,已经尽力了,如今总算考完这场考试,又何必再去追问惹他烦心。

  但崔赡却朝崔娘笑道:

  “阿姑,准备迎接阿爷回府吧。”

  下一刻,崔娘笑靥如花。

  有自信的并不只是崔赡一人,无论王晞还是祖珽,他们都对自己的策论成竹在胸。

  而相对应的,刑狱科考生宋钦道却惴惴不安。

  倒不是他考砸了,而是宋钦道深知高澄这个堂妹夫对自己的期许。

  可策论一道,确实看重言之有物,切实可行,然而文采也是加分项,这偏偏又是他的弱项。

  真要文采斐然,也不会是文法吏出身,宋家再怎么大不如前,祖父宋弁也是孝文帝遗诏的辅政六大臣,吏部尚书,执掌人事大权。

  而高澄不愿提点到底该从哪一方面建言献策,也让宋钦道没有自信,能否在刑名科中脱颖。

  当日宋钦道与族兄宋游道一同拜谒高澄,如今宋游道官拜尚书左丞,掌劾查风纪,大肆搜捕贪腐,人赠外号宋阎王。

  如果说高澄在徐州能止小儿夜啼,那么宋游道就能让犯事官员嚎哭。

  对比宋游道的风光,宋钦道却只能埋首案牍,准备这劳什子科举。

  这么一比较,宋钦道心里多多少少会生出一些想法,他不敢对高澄有怨言,却与宋游道疏远了许多。

  其实高澄对于宋钦道的安排,更希望他能成为除经典科外的四科表率,只要他的策论不算太拉跨,怎么也会排进刑名科前十,加以重用。

  与宋钦道的后人无关,盛唐名相姚崇宋璟中的宋璟就是宋钦道的五世孙,但相隔一百多年,谁还知道那人会不会存在。

  不单说宋璟,高澄的老情敌封隆之之孙,四姓家奴封德彝能不能出生他都没把握。

  毕竟原本去年应该出生的十弟、十一弟都没有了踪影,更何况是二十九年后才出生的封德彝。

  高澄看重宋钦道,除了他自身的才能外,身为宋娘的堂兄,才是主要原因。

  无论明君、庸主,自己人这一层身份,都显得尤为重要,谁也不能免俗。

  再怎么强调任人唯贤,对于亲近的提拔永远不会落于人后。

  高澄固然爱才爱贤,但他更爱有才有贤的亲近之人。

  考院外才冷清下来,一千名高澄亲卫又陈列门外。

  亲信都督尉兴庆还在犹豫要不要进门收取考卷的时候,一众监考官在维持考场纪律的州郡兵的簇拥下走出。

  这些监考官,尉兴庆也都熟悉,都是高澄大将军府的中低级幕僚,尉兴庆不明白高澄出于何意没有在这些人中安排主事之人。

  但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与众人寒暄一番后,尉兴庆就让亲卫们从州郡兵手上接过考卷,护送往中书省而去。

  看护考场的州郡兵都是由司州牧可朱浑元调来帮闲,如今任务完成,往城外临时营地用过晚饭,也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小高王虽不给额外的工钱,但早晚两餐饭还是要管的。

  不会真有人让戍卒服役,还不管饭的吧,不会吧。

  高澄看着尉兴庆用小推车送进来的答卷,心道:

  好家伙,公车上书了属于是。

  关东八十州,近四千份糊名答卷,肯定不是让高澄独自审阅。

  高澄将阅卷分为四步,由崔暹、崔季舒、王士良、崔昂等曾任职高澄幕府长史、主薄、司马等职的朝官从四千份答卷中各科选取一百份,共计五百份。

  再由现任大将军府的核心幕僚张师齐、封子绘领幕僚们从被罢落的试卷中寻找,有没有沧海遗珠。

  最后才是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三人从其中精选三百份为录取试卷,全程不许揭开名字。

  而这三百份答卷最终由高澄按个人心意排列成绩。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案又起

  崔季舒望着桌案上堆积起来的一千份答卷,仿佛回到了当初随高澄在各地主持考试的时候。

  那时候小高王身边缺人,尤其紧缺文士,于是将他与杨愔、陈元康一同关了禁闭,让三人翻书出题,禁止与人接触,而考试后一开始负责阅卷的也是他们三人。

  如今的青州刺史赵彦深,那时候也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文吏而已。

  老资历就是这样,哪怕小崔到现在也才二十四岁,可无论看谁都是后辈。

  这一次与他一同受命担当阅卷官的崔暹除外,按辈分,他本来就是崔季舒的老侄子。

  第一批阅卷管一共有四人,由已经离开高澄幕府的崔季舒、崔暹、崔昂、王士良四人组成。

  下朝后,四人就已经被守候在宫城外的侍卫们带来了中书省一处厢房,总计四千份答卷均分给了他们,要求在两天内各自从中选取一百二十五份答卷,共计五百份。

  任务很艰巨,但对于崔季舒来说,一千份答卷,洒洒水而已。

  当年招募卑官小吏四五万人,前后所要审核的考卷更是难以计数。

  崔季舒记得当年应考的人数实在太多,甚至只能搬去城外大营考试。

  高澄充分信任自己这群心腹,哪怕阅卷的厢房离他没几步的路程,也没有过问他们阅卷的情况。

  在崔季舒等人被留在中书省阅卷,隔绝消息的时候,无论是查漏拾遗的张师齐、封子绘等人,或是优中取优的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三人,高澄并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

  可哪怕是司马子如、孙腾这种有贪腐劣迹之人,也是休沐在家,闭门谢客,断绝与人往来。

  他们清楚高澄对这一次科举的看重,都不敢在这上面捞钱,以小高王的脾性,谁又知道明面上对自己等人不管不顾,暗地里是否有听望司的探子监视。

  这一点倒真没猜错,高澄就是明松暗紧,就想看看谁不拿自己的态度当回事。

  两天后,当崔暹神色疲惫的走出中书省,没来得及回府休息,又被人架去了吏部,高澄将被裁撤的河南十余州府吏,尽数交由崔暹安置。

  小高王这个吏部尚书就突出一个甩手掌柜,只有往紧要职位安插心腹的时候,才会记得自己是吏部主官。

  随着崔季舒等人重获自由,张师齐、封子绘等大将军府幕僚也被召去中书省,封闭在厢房。

  就在高澄一边等待查漏结果,一边在中书省检阅南巡期间朝中诸事的时候。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鼓声传了进来。

  高澄凝眉望向门外,上一次鸣冤鼓被敲响是崔娘以为自己强抢冯氏,今日又是为何?

  不需要高澄遣人出门查看究竟,不久,有文吏急匆匆跑了进来。

  “是谁击鼓?”

  文吏听见高澄询问,立即回答道:

  “启禀大将军,来者是建州人,状告建州刺史郑伯猷。”

  高澄闻言追问道:

  “告他什么罪?贪腐?”

  “贪腐只是其中一罪。”

  文吏没有半点迟疑,荥阳郑氏再大还能大过小高王不成,他如实回禀道:

  “来人声称建州刺史郑伯猷与其妻罄阳公主,以反叛罪肆意诬陷州中民众,男子无罪被杀,妇女充为官奴,以此私吞百姓家财。”

  高澄闻言脸色涨红,他抬起手,指向文吏,咬牙一字一句道:

  “去将苦主给我带来!”

  文吏不敢耽搁,但他领回来的不是一人、两人……高澄粗略扫过,竟然足足有二三十人。

  从建州逃难来的百姓有老有少,多是妇人,风尘仆仆,人人面有菜色。

  大堂上两侧的亲卫们为了防备刺客,尽皆手挎钢刀,严阵以待,气氛肃杀。

  “大……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当面?”

  一众畏惧的人群中,一名妇人大着胆子询问道。

  高澄挥手上一众亲卫放松下来,又对妇人道:

  “我就是高澄,诸位尽可与我诉说冤屈,若事情属实,我必为诸位做主。”

  听高澄这般说,苦主们如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向高澄哭诉。

  吵吵嚷嚷,高澄根本听不清楚,只能高声呼喊道:

  “诸位,静一静,一个个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你望我,我望你,最终还是先前的妇人先与高澄陈述冤情。

  一个接一个,众人说到愤恨处,嚎哭得肝肠寸断。

  高澄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终满腔愤慨化作一声怒喝:

  “尉兴庆!”

  “末将在!”

  尉兴庆应声道。

  高澄厉声道:

  “我命你领亲信都五百骑从往高都城(山西晋城),捉拿郑伯猷夫妇入洛!”

  “末将遵命!”

  尉兴庆领命而退。

  高澄却不罢休,他继续吩咐道:

  “薛虎儿!”

  “卑职在!”

  “你速将司州牧可朱浑元召来。”

  “喏!”

  高澄做出安排之后,长吸一口气,尝试和颜悦色安抚逃难来的一众百姓,但心里的怒火根本无法平息。

  “纥奚舍乐!”

  “卑职在!”

  “你将苦主带去安置,务必着人好生照料。”

  堂下全是谢恩的感激与磕头声,高澄目送他们被纥奚舍乐带走,再也压抑不住怒意,拔出腰间配剑,一声暴喝,将长案斩为两段。

  可朱浑元来到中书省大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满地狼藉。

  高澄并未与可朱浑元多做寒暄,将建州之事尽数相告,直言道:

  “可朱浑公,此案必然牵连甚广,我要你领麾下三千部曲渡河,为我控制建州,如查证属实,但凡参与其中之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可朱浑元能够理解高澄的愤怒,建州虽在山西,离洛阳并不远,几乎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为恶。

  这无疑是给了一直强调不许伤民、虐民的高澄脸上一巴掌。

  才出中书省,可朱浑元立即召集三千部曲家兵出洛阳,一时半刻都不敢拖延。

  高澄从未想过就自己南巡这几个月的时间,居然能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

  尉景当年征召民夫打猎,害死三百余人,但也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与郑伯猷夫妇完全是两码事,高澄如今恨不得立马剖开郑氏夫妇的胸膛,看看他们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第二百六十四章 献祭养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事情发生在中书省这一各方关注的焦点。

  还没到晚上,洛阳权贵或多或少都听说了建州之事,以及高澄无处发泄的怒火。

  这其中尤以孙腾府上不得安宁。

  贾氏出身贫寒,原本只是一名小妾,因孙腾之妻亡故,而贾氏又为孙腾生了一个儿子,故而被提为正妻。

  这还不够,孙腾特意为贾氏向高澄求一个身份。

  小高王看在老孙为自己做了四次媒的情分上,大手一挥,封贾氏为丹阳郡君。

  怎么样,风光吧。

  这运气是献祭养父得来的。

  贾氏第一位养父名叫崔孝芬,参与洛阳叛乱被高澄处死。

  崔孝芬之妻罄阳公主改嫁郑伯猷,也将养女贾氏带到郑家抚养。

  罄阳公主并非帝女,她父亲是已故安丰王元延明。

  如今眼瞅着第二位养父也保不住了,贾氏倒不在乎郑伯猷,只担心养母的生死。

  听说消息后,贾氏立即寻了孙腾请他为养母说情,哪知孙腾当场就变了脸色,大骂其为愚妇,要害一家人的性命,又让奴婢将贾氏锁在家中,不许其外出。

  这种事情他孙腾哪敢过问,侍奉了小高王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对方发这么大的脾气,据说一剑把书案劈成两半还不罢休,高澄还在大堂里一阵劈砍,弄得满地狼藉。

  怎么,让他现在去求情,是想要他肉身试剑,看看大将军之剑究竟利否?

  建州,高都城,刺史府。

  “什么叫没追上,一群妇孺你们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她们过河,哪还有脸面回来见我!”

  郑伯猷大发雷霆,对着一名武人破口大骂:

  “不要跟我提借口!废物!给我滚!”

  武人躬着腰仓惶而走,但踏出刺史府大门,他便将腰直了起来。

  “头儿。”

  一个年轻戍卒望见武夫出门,欣喜地唤道。

  “你怎么来了?”

  “大家伙担心你,怕刺史知道是我们……”

  话未说完却被武夫狠狠一瞪,赶紧改了口:

  “总之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走!回去喝酒去。”

  武夫搂着年轻戍卒,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刺史匾额。

  “嗬……呸!”

  留下一口痰。

  郑伯猷已然乱了分寸,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放跑了那些女奴,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罄阳公主走了进来,安慰道:

  “夫君何必忧虑,你不过是惩治了几家奸猾商吏而已,他们抗拒执法,与反叛无异,大将军自会体谅。”

  郑伯猷叹息一声,说道:

  “我与大将军无亲旧,只恐没人替我美言。”

  罄阳公主笑道:

  “这有何难,我给女儿去一封信,自有孙腾代为游说。”

  “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其实郑伯猷与高澄还是沾点关系的,高澄侍妾小尔朱的前夫元恭,就是郑伯猷的亲外甥。

  只是这层关系,他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敢凭此去攀附。

  张师齐第二日从中书省被放出时,才得知又有大案发生,不过事不关己,他也没有太在意。

  另一边,孙腾已经迫不及待地搬进了中书省,铁了心不想掺和郑伯猷与罄阳公主之事,与高澄戏言,打算趁着阅卷避避风头。

  高澄得知他的想法,大为满意,也对孙腾好生安抚了一番,他只会对有罪之人发难,只要贾氏并未参与,自己绝不会拿她撒气。

  五十八岁的孙腾老来得子,对于孙凤珍这根独苗看得比性命还重,自然害怕贾氏被牵连进建州案中,被处置了,连累孙凤珍被高澄猜疑。

  杀母用子这一招,只存在于皇位传承上。

  就在孙腾为自己一家撇清关系的时候,尉兴庆已经带领五百亲骑一人双马,来到高都城下。

  “我乃大将军亲信都督尉兴庆,来此有公干!”

  尉兴庆将令牌扔给城门校尉,校尉辨认了真伪后,赶紧恭敬地将令牌奉还。

  五百骑穿过城门洞,在主道上拍马疾驰,直奔刺史府。

  “头儿,这群人来干嘛的,气焰这么嚣张!敢在城内这般纵马。”

  有下属疑惑道。

  “捉刺史的。”

  城门校尉笑道。

  “啊!难道说那些妇人已经见了大将军?”

  “大将军派这么多亲骑来建州还能有什么公干。”

  一众守门戍卒闻言,纷纷乐道:

  “呵!姓郑的这次可惨了。”

  “可不是嘛,大将军三令五申不许伤民虐民,姓郑的以为灯下黑,我看呀,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活该!”

  五百亲骑在刺史府大门外勒住缰绳,千马奔驰的动静早就惊扰了门子,他开门查看的时候,被一脚踹翻,尉兴庆命人将府门控制住,自己领着其余人直冲内院。

  “你是何人!竟敢强闯刺史府!来人!来人!”

  郑伯猷看着来势汹汹地一众黑甲将士,惊慌大喊道。

  尉兴庆挥手肆意下属将引路之人放走,上前语无波澜道:

  “郑刺史莫要再呼喊了,我乃大将军亲信都督尉兴庆,奉命请郑刺史夫妇往洛阳走上一趟,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

  郑伯猷一听这话,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原来郑刺史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如此也好,还请让尊夫人自行出来,免得我等粗鲁武夫冲撞了府上女眷。”

  “让……让夫人……出来。”

  郑伯猷害怕得连话都说不顺畅。

  “夫君莫怕!尚书右仆射孙腾是我们女婿!有他求情,大将军一定会网开一面。”

  罄阳公主人还未到,泼辣的声音先落在了尉兴庆的耳中。

  只怕孙腾听了这话,最先要做的就是割了这岳母的舌头。

  “大将军还在洛阳等候,还请公主殿下莫再耽搁。”

  尉兴庆冲着里屋喊道。

  随着他的催促,屋里走出一个四旬年纪的雍容妇人,只见她柳眉倒竖,一副怒气冲冲地模样。

  尉兴庆心中暗道:

  难怪能在崔孝芬死后改嫁郑伯猷,这元家妇人都是好相貌,只是这一个却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这一次与当初锁拿尉景不同,尉景是害死三百余人罪证确凿,故而被囚送洛阳,而郑伯猷夫妇还未定罪,故而能坐上马车。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免役与财税

  尉兴庆将郑伯猷与罄阳公主送抵洛阳的时候,身处中书省,对考生进行最后排名的高澄,却将目光放在两份已经揭开名字的答卷上。

  这一届科举,高澄集思广益,确实得到不少法子,综合计策的可行性与策论文采,经典科魁首只在两人之间产生。

  其一是王晞,王晞向高澄提议,建立一个专业部门,掌握各地的供需情况,提出徙贵就贱的观点,并加以详细解释。

  所谓徙贵就贱指灵活地向各地征敛赋税,如在粮价高的地区征收钱币,而在粮价低的地区则征收米粮。

  同时向高澄请设常平仓,在丰年时,大肆买入米粮,不使谷贱而伤民,歉收的年月里,则大量卖出,平抑粮价。

  另一人则是崔赡,崔赡曾在广州主政,全盘掌管庶务,对官府肆意摊牌徭役,感触颇深。

  他又在民间游历半年,深知百姓徭役之苦,于是在策论中提出了以钱免役的法子,所得免役钱由中央与地方按比例分配。

  而当朝廷有需要民众行徭役的时候,如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崔赡建议可用收缴的免役钱招募百姓参与其中。

  以钱代役并非崔赡的首创,汉律就允许富家子弟出钱雇人代行劳役。

  崔赡的法子等同于将富家子弟的权力普及大众,但他并不止落脚于此,崔赡认为收取免役钱并不是为了创收,而是利民。

  他建议高澄推行以钱免役后,出台政令,强制要求官府按照统一标准,使用代役钱招募百姓从事劳动。

  而每次使用代役钱招募百姓,必须留下相应的记录,究竟是建了桥、还是修了路,每一笔支出都必须能够在考核时进行核对。

  通过考核官府代役钱的使用情况,中央也能对该年地方政府的作为一目了然。

  代役钱数量有限,过往地方官府免费使用民力,毫不爱惜,才有尉景为了打猎征召民夫的举动。

  如今征召民众需要花销,也能有效制止州郡长官对民力的滥用。

  以代役钱招募百姓有偿劳动,与无偿劳役相比,也能极大的提升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只要中央能够保持权威,确保百姓缴纳免役钱即可免除徭役,以钱代役的法子就能够解决地方徭役的肆意摊牌,这毫无疑问是项利民政策。

  高澄越看越是眼熟,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王安石的募役法吗!

  募役法使轮流充役的民众能够回乡务农,享有免役特权的人户不得不交纳役钱,官府也因此增加了一宗收入。

  而募役法的颁行,也让王安石触怒特权阶层,最终为变法失败埋下祸根。

  不过小高王却没有这种担忧,他不止要收特权阶层的免役钱,就连住在皇宫里的元善见,也得给他小高王掏钱。

  但论及本心,高澄不求财政因此增加收入,此举能够禁止地方滥用民力,他已经满足。

  更何况有一点崔赡并未提到,但高澄自己很清楚,推行免役钱制度,能够极大的缓解民间通货膨胀,甚至高澄可能要加大钱币的发行以应对民间对钱币的需求。

  这也意味着,手握大量钱币的小高王凭此可以过上一阵富裕日子。

  不过也要预防好心办坏事,虽然在均田制的背景下,很难出现民众交不起免役钱的情况,高澄还是决定在将来推行这一政策时,遵循民众自愿原则。

  而没有缴纳免疫钱的民众,地方官府不许肆意加派,为了省钱,就逮着这一群体祸祸。

  这一点,也是高澄要写进法令中的事情。

  两份答卷中,论文采,王晞更胜一筹,但论所献计策,却是崔赡更合他的心意。

  稍作犹豫,高澄最终选择了崔赡。

  此时的崔甗却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脱困,他不住地向被关在自己对面囚室的郑伯猷打听消息。

  高澄听说了尉兴庆的回禀,没有立即理会,一切暂时以科举为重,只是先将郑伯猷收押在牢狱中,而罄阳公主则暂时被关在瑶光寺候审。

  随着科考放榜的时间临近,哪怕对儿子的才学颇为自信,崔甗也禁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就怕崔赡临场发挥失常。

  郑伯猷哪有心情去理会崔甗,却也暗恨自己没一个争气儿子,否则说不定也能来一场科考救父。

  可他不清楚的是,他与崔甗在高澄眼里性质全然不同,崔甗只是贪腐,而郑伯猷为了掠夺民财,竟以反叛罪诬杀良民,发生这种事情,哪怕郑伯猷的儿子有宰辅之才,也注定不会被宽赦。

  这般恶行,高澄不可能去开赦免的先例。

  郑伯猷甚至不知道,他长子郑蕴的阳夏郡太守、次子郑践,仪同开府行参军的官职都要丢。

  就在高澄在洛阳为科举五科各六十名录取考生排列名次的时候,司州牧可朱浑元已经领族中三千部曲,踏入建州州治高都城,凭高澄符信轻易接管了州城。

  这也是高澄的势力首次触及山西,如此敏感的举动,高澄事先也派人快马往晋阳向高欢通报。

  此时,高欢已经从信使口中听说了建州之事,他迅速派人往高都城打探消息真伪,查证郑伯猷是否存在高澄所言的作为。

  对于可朱浑元入建州的举动并未有别的反应。

  而建州一众官吏日子就难熬了,尤其是法曹主官,自从郑伯猷夫妇被捕,每天胆战心惊。

  要不是可朱浑元到得快,他早就收拾细软弃官逃跑了,可如今看着严守各门的可朱浑元部曲,以及装作闲人却分明是监视他的暗哨,法曹主官也放弃了逃命的打算,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在郑伯猷夫妇的身上。

  洛阳,中书省。

  辛劳一整天,高澄总算为五科共计三百份试卷排列好名次,答卷上的糊纸虽然早被他撕去,但自问这一次还算是以才取士。

  私心有,比如将宋钦道由刑名科第七升为第二。

  以及将祖珽由经典科第三降为第十,堪堪进了朝官之列。

  第二百六十六章 狱中劝说

  太昌八年(539年)四月初七,清晨,红日高悬。

  中书省府衙大门外,布告张贴,三百姓名罗列其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嚷着崔赡的耳膜,但他充耳未闻,只盯着经典科第一处自己的名字浑身发抖。

  各科前三的答卷被全文抄录张贴,供人品评,以示公允,王晞将崔赡全文读下来,屈居第二的不满多少也消散了些。

  虽然他不认为崔赡的策论比自己更好,但对方确有真才实学,只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

  只名列第十的祖珽心怀不满,在他看来自己的策论不输于前三任何一人,可成绩已然公布,曾在晋阳任职,深谙规则的他与一旁刑名科之人不同,并没有吵闹。

  陈元康在晋阳数次引荐却没有受到高澄召见,祖珽认为是自己的偷窃癖使高澄厌恶。

  但这一次到底是名列前十,保住了京官位置,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展现自己的才华,让高澄对自己改观。

  刑名科的争议集中在第二的宋钦道身上,不过争议并不大,毕竟他的策论按真实排名也能进前十。

  “今夜戌时,渤海王府摆设酒宴,大将军与各科进士共饮!”

  中书省文吏站在榜前高声喊道。

  这可是一件光荣事,至少文吏在中书省任职多年,别说在渤海王府讨杯水酒,就连登门也都从未有过机会。

  崔赡没有驻足太久,他与一众称贺的同榜进士一一别过,穿越落榜嚎哭的人群,崔赡在中书省衙前向人求见大将军高澄。

  高澄并未见他,只是命纥奚舍乐带了一纸文书领崔赡去尚书省寻宋游道。

  宋游道看罢手中高澄的指令,打量着崔赡,脸色阴沉。

  “大将军惜才,故而不以罪惩治你父,使你有机会报效朝廷,日后你当以此自省,克己奉公,莫要踏了你父的前车之鉴。”

  宋游道的语气很不客气,对子数落其父,要是平常时候,崔赡只怕早就‘元方入门不顾。’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父亲还在牢房里关着。

  “多谢宋左丞教诲,赡铭记在心。”

  宋游道见眼前年轻人低眉顺眼的模样,也懒得再说教,吩咐亲信领着纥奚舍乐与崔赡往牢房提人。

  久在狱中的崔甗胡须蓬乱、模样邋遢,可看着站在牢房门外的儿子,重获自由的喜悦却让他忍不住掉下泪来。

  “孩儿不孝,让父亲受苦了。”

  崔赡红着眼说道。

  “是为父险些害了你。”

  崔甗动情哽咽。

  正对面的牢房里,郑伯猷大声央求崔甗在高澄面前代为美言,崔甗一口应下。

  两人并不只是狱友的关系,他们本就是一对至交好友。

  在一次酒宴上初识的时候,郑伯猷就曾感慨:

  ‘崔甗身长八尺,面如刻画,謦欬为洪钟飨,胸中贮千卷书,使人那得不畏服!’

  狱卒将牢门打开,崔甗迫不及待走了出来,来不及父子相拥,纥奚舍乐却有话要说:

  “大将军有言相告:‘我虽无堪,忝当大任,被卿以为黄颔小儿,金石可销,此言难灭!’”

  崔甗闻言脸色惨白,就连崔赡也都慌了心神,另一头的郑伯猷则完全对自己的好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高澄这番话明明白白透露了一个意思:我爱惜你儿子的才能,今日将你放了,但你骂我是黄颔小儿,难当重任的仇,我记一辈子。”

  崔赡赶忙向武人打扮的纥奚舍乐求情:

  “还请这位将军……”

  话没说完,就听纥奚舍乐打断道:

  “我只是大将军麾下库直,当不得将军之称,崔先生也无需再向大将军讨饶,今日饶了你父,大将军已经仁至义尽,如今已为崔公在营州准备了居所,供其养老,今生不许踏离辽东一步。”

  在场另外三人哪还不明白高澄是要在辽东将崔甗幽禁至死,以解心头之恨。

  “父亲放心,孩儿必定用心任事,立下功勋,以此向大将军求情。”

  崔赡只得安慰道。

  他也知道自己父亲干的那事太犯忌讳,居然质疑当年初出茅庐的高澄能否承担起重任。

  就算再怎么怀疑,这种话也只能深藏心中,哪能宣之于口,还是在与河北群士宴饮时宣扬。

  崔甗心想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说不定自己过不了几年就能重返故土。

  父子俩正要离开,又被纥奚舍乐拦住:

  “崔公无需着急回府,大将军已经安排了马车,即刻送你往辽西定居,虽是粗茶淡饭,却也衣食无忧,且放心罢。”

  “我总要回府带上妻妾家眷!”

  崔甗忍不住争辩道。

  纥奚舍乐这才作恍然状:

  “是我漏说了,大将军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往辽西去就行了。”

  说罢,正色道:

  “大将军有令:未得准许,崔甗家眷赴辽西探望者,死!”

  崔甗这才确定,高澄是要将他流放辽西孤独终老。

  想明白这一点,崔甗一阵头晕目眩,哪怕崔赡还在一旁宽慰,称自己一定会立下奇功,寻得高澄宽恕,但崔甗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纥奚舍乐领着崔甗要离开的时候,郑伯猷抓着牢房柱子,大声喊道:

  “小将军,求你代我美言,郑某必有厚报。”

  纥奚舍乐转过身,饶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郑伯猷。

  看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面,纥奚舍乐突然道:

  “郑刺史想必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听闻郑刺史养女是孙仆射之妻,你可知孙仆射已经囚妻多日,不敢放其自由,唯恐惹火烧身,郑刺史的钱沾满了血腥,太烫手,我不敢拿。”

  郑伯猷瞳孔放大,双目失焦,他怎么也不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处境。

  正绝望时候又听纥奚舍乐说道:

  “当年大将军姑父尉景尉刺史无意却害民死亡,若非与相王有养育之恩,早已授首,郑刺史为掠夺民财,诬杀良民,大将军若再做宽纵,何以治理天下百姓。

  “如今人证物证确凿,郑刺史坦诚认罪,供出涉案人员,虽不能免一死,也能保家人平安,若顽抗到底,惹恼了大将军,两位公子就不只是免职这么简单,言尽于此,还望郑刺史三思。”

  纥奚舍乐带着崔家父子离开,只留下郑伯猷像个死人一般,枯寂无声。

  第二百六十七章 嫉恶如仇

  大狱外,崔甗与其子崔赡惜别后,在纥奚舍乐的催促下,登上了驶向辽西的马车。

  崔赡望着马车走远,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崔先生莫要忘了渤海王府的酒宴。”

  纥奚舍乐丢下这一句,就转道回中书省复命。

  他提这一嘴是担心崔赡因其父被幽禁辽西,心生怨气,不愿出席这一场酒宴。

  高澄亲点经典科第一,却不愿登门赴宴,崔赡会是个什么结局,纥奚舍乐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这般公然打脸的事情,会让小高王恼怒。

  崔赡称了一句谢,不过纥奚舍乐多虑了,在牢里听说了郑伯猷必死的下场后,崔甗能够保住性命,还有什么好说道。

  回到崔府,家人早已经得了崔赡经典科夺魁的消息,又听说高澄已经排人带他去尚书省,都在等着崔赡将崔甗带回来。

  如今看他孤身一人,众人大失所望。

  崔娘疑惑道:

  “莫非是大将军食言,不愿放大兄出狱?”

  崔赡向小姑摇头以对。

  被禁足在家的冯氏心急如焚,她与崔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崔甗若不能免罪,冯氏也不能独善其身,她忍不住追问道:

  “赡儿你快说话,究竟还有何事。”

  “大将军已经派人将父亲送往营州安置,大家不用担心。”

  崔赡暗自叹了口气,安慰道。

  “为什么要去营州那等寒苦之地,阿兄怎不回来与我们见上一面?赡儿你在洛阳好生为官,我们先去营州照料阿兄。”

  崔娘出生不久,父亲崔休就病逝了,由长兄崔甗抚养长大,称一句长兄为父并不过分。

  如今不知崔甗究竟如何,也就起了要往营州探望的心思。

  哪知崔赡难得肃容道:

  “切不可如此,大将军有令,不许家眷探望父亲,但阿姑且宽心,是我将父亲送上的马车,他一切都好,将来我自会想办法请大将军谅解父亲失言之罪。”

  冯氏听后终于放下心来,崔甗只是因失言恼了高澄,那就与自己无关。

  而且崔甗被远放辽西,更方便了冯氏放纵淫乐。

  可没等她高兴太久,又有一队黑甲亲卫登门,向崔家众人宣读了冯氏的下场:

  发往瑶光寺为奴婢,终身不许出寺门一步。

  “不要!我不要去瑶光寺!我不要……”

  任凭冯氏如何呼喊,还是被黑甲卫士们拖拽走。

  崔赡却长舒一口气,对于冯氏荒淫举动,他早有耳闻,如今崔甗被逐,若真留下一个冯氏独守空闺,崔赡还真要为此头疼。

  高澄将冯氏关进瑶光寺为奴婢,很显然是为崔赡解决了一个难题。

  再说郑伯猷,崔家父子与纥奚舍乐离开后,宋游道立即对其提审。

  也许是纥奚舍乐一番话起了效果,还不等宋游道用刑,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郑伯猷统统招供。

  宋游道看着郑伯猷的累累罪行,若依《太昌律》审判,足足有几十条死罪,这让嫉恶如仇的他愤恨不已。

  哪怕郑伯猷全数招供,宋游道依然坚称他还隐有案情,未曾交待,命狱卒对他用遍刑罚。

  郑伯猷心里苦呀,他这些罪都够死几十回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哀嚎求饶声由高到地,最后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郑伯猷眼中却满是怨毒。

  被这一目光所注视的宋游道却不避让,他笑道:

  “郑公现在可明白了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人,死前怨恨了吧!”

  “不过……是贱民……而已,何如……士大夫之贵。”

  郑伯猷艰难地说道,这也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他不明白,只不过是弄死一些卑贱百姓,真论罪责,凭什么有诛心之言的崔甗能够逃过一劫,自己却非死不可。

  宋游道懒得与他解释,又命人去瑶光寺外等候,将罄阳公主提来。

  铁证如山,罄阳公主仍想要抵赖,宋游道干脆带他看了眼郑伯猷是个什么模样。

  眼见郑伯猷十指指甲尽数被拔去,浑身被皮鞭打得皮开肉绽。

  罄阳公主不敢再嘴硬,把所有事情全招供了。

  宋游道让医者为郑伯猷治伤,再锁回狱中,而罄阳公主依旧被送往瑶光寺由健妇看管,自己则火速往中书省复命。

  高澄看完两人口供,将其中一名名涉案官员的名字誊录下来,这无疑又是一起窝案。

  高澄将名单递给随侍的薛虎儿,说道:

  “命人转交可朱浑元,名单上的人尽数押来洛阳,一个也不许遗漏。”

  薛虎儿接过名单,领命而退,外出寻人报信去了。

  高澄夸赞了宋游道几句,便让他退下,随后又埋头在政事之中。

  远在晋阳的高欢也终于得知了郑伯猷夫妇的具体行径,这让他勃然大怒,当即派遣信使往洛阳给高澄带口信,务必对郑伯猷处以极刑。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影响,高澄行事越发无愧于小高王的名号,而高欢也在儿子的感召下,因自己卑贱的出身,对底层民众更为重视。

  随着郑伯猷夫妇相继认罪,尤其是郑伯猷明明已经认罪,宋游道还非要施展刑罚加以折磨的行为被流传开来,这名酷吏越发让人觉得畏惧。

  但这一天的重头戏依旧是高澄在渤海王府宴请新科进士们。

  新科进士们无需入宫谢恩,却要在王府与大将军共饮,这种行为就很高澄。

  渤海王府经过数次扩建,与其说是一处王府,毋宁说是一座王宫。

  王晞落在崔赡的身后,与众人一起在奴仆指引下穿梭回廊。

  置身这座雕栏玉砌的恢宏王宫之中,王晞谨小慎微,低垂着头。

  “奴拜见常山郡公。”

  引路奴仆的声音让王晞抬起了头。

  前方站了一名四五岁的孩童,生得粉雕玉琢,刹是可爱。

  但也没一个人敢去在那孩童脸上捏一把,奴仆先前那句话众人都听得清楚。

  常山郡公,这四五岁的孩童就是高欢嫡子、高澄六弟,高演。

  “你们就是大兄录用的五科进士?”

  高演没有理会行礼的家奴,又不等崔赡等人回答,自顾自地赞叹道:

  “果然都是一表人才。”

  说罢,高演不做停留,小大人模样的背着手离开。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免役钱

  高澄宴请三百进士,渤海王府前院歌舞不休,尽是欢声笑语。

  后院,高演略带得意的与高洋诉说自己先前恰巧遇见了一众进士。

  高洋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时不时地应和两句。

  这一时空高洋不再装傻扮蠢,弟弟们更不会轻视于他,而嫡亲弟弟高演更是与高洋要好。

  高澄整日忙碌于公事,少有时间陪伴诸弟,高演缠上高洋也属平常。

  就实而言,高洋并非如他表现的一般云淡风轻,他也很羡慕高澄倚仗权势,作威作福的模样。

  只不过是高澄猜忌过甚,以至于他不敢表现出来。

  毕竟高洋自己也不清楚高澄在他院里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一夜的喧嚣过后,翌日清晨,进士们一早前往吏部听候指派。

  吏部虽是侍郎崔暹主事,但这些人的去向,早已经由高澄安排好了。

  刑名科前十留在刑部观政一年,后五十名派往地方随法曹长官学习。

  算术科前十往吏部或户部观政一年,后五十名将会在高澄于各州新设的转运司学习。

  转运司不止负责向中央输送税收,承担征税、核算以及将税收转运至中央的职责,对地方财政进行监督。

  更因王晞在策论中的建议,掌握各地供需情况,贯彻落实徙贵就贱的税收方式。

  农事科前十往户部观政一年,户部掌管国家户籍、田亩、货币、各种赋税,大体相当于现代的农业部、财政部的职能。

  农事科与一部分算术科前十进士被派往户部,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农事科后五十名在地方学习一年后,也会在各地农事。

  工事科与刑名科前十分别往工部与刑部观政一年,各自后五十名也会在地方学习专业知识,再做合适安排。

  说到底,算术、农事、工事、刑名这四科都是选拔专业人才。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高澄不可能会让一名刑名科进士去户部,让农事科进士往刑部。

  全方位发展固然是好,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全才。

  经典科与四科不同,前十分别派往六部各部门,例如崔赡去了户部,王晞在吏部,而祖珽则被打发去了礼部。

  经典科后五十名则被打散分往地方,观摩考核为上等的县令行政。

  而没有考上进士的一众举人,大部分人选择回乡,三年后再考,而另一小部分人则向吏部申要告身,居心做回吏职。

  去年大量吏员弃职参考,如今正是人员紧缺的时候,高澄自然乐得满足,吏部也在高澄的授意下,忙碌起来。

  对河南区划重新调整的政令早已下达,离得近的如斛律光、高敖曹等人已经回了洛阳,在永宁寺整军。

  等可朱浑元与高欢所派新任建州刺史交接,领着三千部曲以及一众涉案官吏回到洛阳的时候。

  河南各州已经完成了区划调整,而新的京畿军团诸将,只有慕容绍宗还在等待高岳回徐州交接,其余如侯渊、刘丰也先后抵达。

  曾为京畿军驻地的几座洛阳大寺,又再度热闹起来。

  而其中驻军人数最多的永宁寺寺北,南一里御道尽头,阊阖门外,正杀得人头滚滚,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建州涉案官吏的审问持续了一段时间,洛阳百姓也对案情多有了解,如今眼见恶人伏法,自是出了一口恶气。

  最后剩了两名主犯,建州刺史郑伯猷与其妻子罄阳公主未受处置。

  就在所有人以为身份贵重的两人将会被宽纵的时候,由高澄上疏,也由高澄自己批复,终于下达了对郑伯猷与罄阳公主的处置。

  鉴于两人犯下几十条死罪,又有高欢处以极刑的要求,高澄决定将两人绑于阊阖门外,用钱币反复砸掷,活生生将两人砸死。

  不是爱财么,小高王这个仁善人特意满足了这夫妻俩的爱好。

  哪知实际操作出现了点失误了,期间换了好几批人手,足足在阊阖门砸了三天三夜,最终是把郑伯猷夫妇给渴死的。

  三天三夜无食无水,还得忍受无时无刻钱币砸在身上的疼痛,不眠不休,也堪称是非人的折磨了。

  不少人见了郑伯猷夫妇最后的模样,甚至觉得直接五马分尸或许更人道些。

  在建州案审问至最终尘埃落定,这段时间高澄不止遵循王晞之请在各地开设常平仓。

  更按照崔赡所提议,颁行政令:自明年起,无论贵贱,民众可缴纳免役钱免除劳役。

  免役钱由中央与地方三七分账。

  怎么才七成?七成那是人家的,小高王只得了三成而已。

  地方官府使用民力必须按照工期支付报酬,在免役钱中拿大头,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高澄拿了这三成也不是收入自己口袋,也要随时对各地财政进行贴补。

  纵使当日崔赡的策论被张贴,所有人都知道免役钱政策极有可能实施,但真到了这一天,关东各地民众无不欢腾。

  地方官府滥用民力,过度征发徭役,百姓深受其苦,如今高澄颁行免役钱制度,无疑是一项德政。

  高澄在政令中宣布明年起实施,可是各地物议沸腾,无数民众请求免役钱制度自今年始。

  原来都是怕地方政府趁着今年还有免费劳役,来一次最后的疯狂。

  高澄收到各地民众请愿,也适时做出修改,一年的免役钱为300钱,如今正值四月底,高澄今年就只收三分之二的免役钱,即200钱。

  为了号召特权阶级缴纳免役钱,高澄亲自登临户部府衙,向户部尚书崔季舒当场缴纳200钱,免除今年剩余徭役。

  虽然小高王也从未服过徭役,高欢发迹前,他才五岁,发迹后,身为特权阶层,更无需为徭役发愁。

  与此同时,高欢也派人送了200钱至洛阳,交给崔季舒。

  眼瞅着崔季舒那烫手的400钱,一众特权阶级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高家父子都特意缴了免役钱,甭管是不是政治作秀,这钱谁敢不掏。

  其中高隆之最过火,他有侍中的头衔,于是凭此入宫,从元善见处强要了400钱,作元善见与高皇后的免役钱,一时间舆论哗然。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忠臣义士

  高隆之威逼天子、皇后缴纳免税钱,这还不够,隔天又进宫城,强迫元善见为宫娥、宦官代缴。

  天子自小被软禁深宫,无甚产业经营,囊中羞涩。

  本打算要变卖宫中一部分器物补上这数百万钱,却被高隆之拒绝,他最终带了一张由元善见签字画押的欠条出宫。

  高隆之出宫城后,以此自得,与亲近说:

  ‘宫中器物将来皆属大将军资产,如何能任由天子抵债,如今得他一张欠条,将来禅国,以其食邑偿还。’

  听听,这叫人话吗?

  据说元善见悲愤交加,当场就念了一首诗:

  苟利国家……说错了。

  是谢灵运的诗作: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散骑常侍荀济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讲了一辈子的君臣之义,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恶毒的事情发生。

  这位当世大儒再也不能忍受天子任人欺凌,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高隆之出府准备往尚书省当值的时候,荀济义无反顾地拦道呵斥:

  “人有三纲,君为臣纲,我听闻高仆射本姓徐,祖父徐成曾为常侍,父亲高干亦是郡守,高君世受元氏重恩,不思相报,却欺凌天子,口出狂悖之言,与禽兽何异!”

  被骂作禽兽,高隆之并不在意,但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自己姓徐。

  他可是由渤海王高欢亲自录入族谱的渤海高氏子弟,正儿八经的高氏宗亲,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荀济暴扬,当场就破了防:

  “真当我不敢杀了你这迂腐老儒不成!”

  高隆之怒而拔剑,指向荀济。

  荀济凛然不惧,他大声喝道:

  “我听闻当年高君求亲于博陵人崔公孝芬,崔公不许,高君于是怀恨在心,与大将军进谗,崔公及膝下五子被杀,高君好杀人,济又怎会不知!”

  道路被拥堵,不止围观瞧热闹的路人,也有下马车的京官朝臣,眼见人群议论纷纷,高隆之赶紧转移矛盾:

  “崔孝芬谋逆,其人死不足惜,荀济你一个南人,在此挑拨离间,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荀济出自颍川荀氏不假,但先祖南渡,世居江东,他与萧衍布衣之交,只是因意气相争,又彼此交恶,后来萧衍掌权,荀济又因一些事情惹恼了萧衍,担心报复,仓惶逃来了北方。

  “我为南人,被收容于穷途末路之际,位虽卑,也知感怀恩义,今日所以为此者,尚感忠义而已。”

  高隆之到底没有敢当场杀人,倒不是畏惧于荀济的浩然正气,只是这老儒到了北方后,四处讲学授徒,燕赵之地的儒生多是他的学生,得了诺达的名声。

  真正让高隆之投鼠忌器的是,高欢曾与人说:

  ‘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

  高欢就是清楚荀济愚忠于君臣之道,不用荀济也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让高隆之欺负元善见,他不带半点犹豫,可要他杀一个高欢要保的人,借高隆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命令家仆将荀济驱赶走,高隆之也没心思去尚书省了,直接转道往中书省寻高澄哭诉。

  高澄哪舍得让自己的老宝贝受委屈,他就不明白了,这些元氏死忠怎么就不愿体念一点国家不易。

  不就是让元善见代缴宫人免役钱么,这么做不还是为了让权贵代缴奴婢免疫钱,逼迫他们进一步释奴么。

  他洛阳渤海王府奴仆上万,高澄不也以身作则,代缴了这笔钱么。

  “大将军,崔尚书说户部库房已满,大将军所缴免役钱,请暂时寄放在渤海王府。”

  就在高澄安慰高隆之的时候,往户部运送渤海王府免疫钱的尉兴庆回禀道。

  你看,小高王不只要缴纳免役钱,还要帮崔季舒代为保管,他又何曾与人抱怨过自己的艰辛。

  让尉兴庆将钱搬回渤海王府,高澄继续安慰高隆之道:

  “叔父与我是血脉至亲,何必因他人之言耿耿于怀。”

  随侍在旁的薛虎儿与纥奚舍乐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姓高,一个本姓徐,哪来的血亲可言,但他们也不敢问。

  高隆之老泪纵横,恳请高澄处置荀济。

  可高澄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能定荀济死罪的行为,小高王再是嚣张跋扈,也没有在《太昌律》上写下忠于元氏为死罪,这一条。

  高澄一筹莫展的时候,高隆之抹着眼泪建言道:

  “何不将其放逐江南。”

  高澄暗道:好家伙,最近在家里没少读《三国志》吧。

  至少熟读曹操将祢衡送给刘表,刘表又转送黄祖,最终祢衡为黄祖所杀的记载,否则借刀杀人不至于玩得这么溜。

  小高王没有急着答应下来,只是问出心中疑惑,高隆之回答道:

  “大将军欲代魏,下官读史以寻成例而已。”

  高隆之的贴心让小高王心里暖洋洋的,当即命人将荀济逐回江南。

  这一举动引起轩然大波,无数读书人请愿,也不能改变高澄的心意。

  荀济被高澄亲卫押送离洛的时候,满城读书人相送,大家不敢指责高澄,于是大骂高隆之这个奸佞。

  高隆之自觉逼走了荀济,心情舒畅,也懒得再去计较,只要不说他姓徐,随便世人怎么骂。

  荀济别过送行的儒士、学生,登上马车南行,却在马车上看到一封字迹丑陋的书信。

  ‘澄父子身居高位,进则生,退则死,处境艰难,荀公不知也。

  ‘父王爱公,欲保全,不使公居于高位。

  ‘澄亦爱公,逐公于江南故地,保全公之性命耳。

  ‘公处北地,秉忠君之志,必死矣。

  ‘萧衍年迈,顾念旧情,必不以旧怨罪公,或有一线生机。’

  荀济看罢,慨然长叹。

  高澄驱赶了众人,独坐中书省。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与元善见吟诵的愤恨不同,高澄的语气中满是惋惜。

  谁都爱忠臣义士,高澄也不例外。

  可他没想过要改变荀济,也清楚自己改变不了,更不愿意改变。

  第二百七十章 油库吏

  或许是旧友相继凋零,也可能是荀济当街怒斥高隆之的行为,引起了萧衍的共鸣,作为天子,对于高隆之这种欺君逆贼,总带有本能的厌恶。

  75岁的萧衍听说荀济渡江后,并没有为了旧怨而为难他,反而下令将荀济护送建康,沿途不许怠慢。

  荀济入建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许只有等高澄下江东,才能够引得全城妇人围看。

  马车在黄昏的主道行驶,直往台城,沿途与一名归家的油库吏擦身而过,却没有故事发生。

  油库吏身高七尺五寸,比北方某位耕牛终结者个头稍矮一点,但一身武艺,可不是那个绣花枕头能够比拟。

  不会真有人十岁起跟随段韶学习骑射,到现在在武艺上还是个废物点心吧。

  油库吏姓陈,小字法生,后改兴国以明志,大名霸先。

  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就是时运不济,如今三十六岁了,还在建康做个看守油库的小吏,无甚前途。

  归根结底,还是陈霸先出身不好。

  陈霸先与旁人吹嘘自己出身颍川陈氏,就是汉末三国,有着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祖孙四代的那个颍川陈氏。

  出身真假不得而知,但昔日的名族早已没落,到东晋末年时,可明确姓名的颍川陈氏子弟仅陈茂先一人,而陈氏的爵位也在晋亡后断绝。

  陈霸先自幼贫寒,却胸怀大志,与北方不学有术的小高王相比,陈霸先知识面可谓广泛,他不止熟读兵书,还通晓谶纬之学,孤虚、遁甲之术。

  所谓孤虚、遁甲,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就很有发言权,即推算吉凶祸福及事之成败。

  可惜神算子被侯渊借走了脑袋,不然还能给小高王铸造金人,推测祸福。

  贫苦出身,如今却在建康当库吏,也算实现了阶级跳跃,但陈霸先还是觉着郁郁不得志。

  今日陈霸先休沐在家,闲来无事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当遇贵人,得其提携,步上青云梯。

  陈霸先对自己的占卜深信不疑,不愿守株待兔的他决定主动出击,在建康城里转悠了一整天,贵人倒是见多了,却没人喊一句‘壮士留步。’

  哪知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方不远处,自家门外,一名华服公子正束手而立,望向自己的双眼,满是精光。

  萧映在门外等候已久,之所以不进门,倒也没有别的原因。

  守礼而已,如今陈宅仅有妇人与幼儿在家。

  萧映与陈霸先不同,他是明明白白的萧梁宗室,始兴忠武王萧憺之子,十二岁时,萧衍曾亲口夸赞‘吾家千里驹也。’

  当然,这年头风气就这样,掌权者的宗族子弟,但凡有点才干,人均麒麟儿、千里驹的赞誉,无需太过惊讶,也没必要太当回事。

  萧映的才能不甚出众,可他爱才,今早听人说起一桩怪事,说是一名库吏,不爱拨弄算盘,反而去读兵书引得众人哄笑。

  可萧映却觉得那库吏胸藏大志,不是一般人物,于是询问了姓名、职位,先往油库去寻,得知他休沐在家,又登门拜访。

  如今远处那雄壮之人龙行虎步,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也让萧映认定,这壮汉就是自己要找的油库吏,陈霸先。

  一番见礼,互通姓名后,陈霸先也确定,萧映就是卦象所示贵人。

  两人相伴进门,畅谈天下大势,彼此更生好感。

  在萧映的邀请下,陈霸先决定明日就辞去油库吏,从此追随萧映左右。

  此时的建康,除了萧映与陈霸先的双向奔赴以外,台城中,也有一对好友叙旧。

  萧衍感慨道:

  “子通,不曾想你我此生,还有重逢之日。”

  这一句子通,喊的不是高季式,就好比高澄搂着元明月,亲昵呼唤的也不是斛律光,荀济与高季式同字。

  荀济自是一番谢罪,萧衍不以为意,专心问起了北地人物。

  “子通久在北地,以为高欢其人如何?”

  荀济照实说道:

  “高欢,当世之枭雄也。”

  萧衍又问:

  “其子高澄如何?”

  荀济没有犹豫:

  “远胜其父。”

  萧衍闻言只是拿出一张文稿,让人递给了荀济。

  荀济接过一看,第一列赫然写着《高氏创业实录》六个大字,荀济粗略翻看,虽只几百字,只写到高欢在高澄的逼迫下不得不反抗尔朱氏,却也让荀济觉得荒唐无比。

  原来荀济被逐的同时,《高氏创业实录》的部分内容就从晋阳流传出来,正好落到了萧衍的手上。

  而这一部分内容,正是当初高澄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审阅的文稿。

  众所周知,贺六浑这辈子,当不当皇帝都无所谓,只看重一个忠义人设,对这篇文稿可谓是爱不释手。

  正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却听萧衍继续问道:

  “此文如今通行于北地,子通以为其真伪存有几分?”

  荀济没有急着回答,他好生回忆一番,才慎重答道:

  “信都建义,高澄多有参与,却绝非首功之人,高欢也并非为子所迫,才反叛尔朱,此文吹捧高澄,又大赞高欢忠义,以济所见,当是出自大将军府长史张师齐的手笔。”

  萧衍有感而发道:

  “张师齐,天下奇才也。”

  他又继续追问荀济对高澄的具体看法。

  荀济没有作答,只是将高澄那封书信交给萧衍。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未得志时,也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七人,共称竟陵八友,在文坛组团出道,他发誓自己活了75岁,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字。

  索性交给一旁的近宦朗读,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近宦读罢,萧衍默然许久,而后面北叹息道:

  “生子当如高子惠,得子如此,贺六浑虽死无恨。”

  论一句话如何得罪两个人,萧衍就是榜样,得亏高家父子鞭长莫及,不然真要捉了萧菩萨好生论一论道理。

  凭什么影射他小高王是孙十万,凭什么咒他贺六浑早死。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万骑

  萧衍有一点没有说错,张师齐确实称得上天下奇才,至少在溜须拍马上是这样的。

  随着《高氏创业实录》的部分内容流,东魏权贵也得以认知,一名文士的底线究竟能低到怎样的地步。

  高欢掌权才八年,信都建义的具体过程,身为元从的众人都没忘记,但张师齐肆意篡改,谁也不敢跳出来纠正。

  只因其真实性是被高欢、高澄父子俩亲自背书认证。

  赵高尚且能指鹿为马,高家父子混淆视听也没引起多大的风浪。

  知晓内情的几乎都是自己人,没有人会故意拆台。

  时光易逝,转眼以至五月中旬,河南各地的行政区划都已调整完毕。

  原南荆州刺史张亮受命往冀州统率盐兵北上,未来将会在辽西常驻历练。

  在高欢的鼓励下,走出丧母之痛的高岳已经与慕容绍宗完成了交接,继续担任徐州刺史,坐镇魏梁边境的东段。

  而随着慕容绍宗的回归洛阳,也使得新组建的京畿军团齐员。

  自推行免役钱以后,民间对钱币需求量大增,虽有开设常平仓,以作花销,却还是杯水车薪。

  在洛阳附近各处铸币厂日夜赶工的情况下,如何花钱就成了高澄需要烦恼的事情。

  这种幸福的烦恼,与前两年囊中羞涩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高王过了两年苦日子,如今需要他大笔花销,将钱币流通向市场,高澄主要通过两项开支。

  其一是回购私田,均田制的背景下,东魏确实存在私田,北魏创建的均田制,只是将无主之地分配,而在此之前所私有的土地,是被予以承认的。

  除此之外,还有永业田的累积,男丁每人能有20亩的桑田可流传子孙。

  高澄在永业田不许买卖的制度下开了一个口子,允许百姓将永业田出售给官府,由官府按市价收购。

  小高王也有他的理由,谁家没个急用钱的时候,总不能让民众们抱着永业田等死吧。

  高澄在永业田上采取被动收购的方式,民不卖,就不许官府过问。

  而在私田上,则是另一番景象,私田经过这么多年的买卖,大多集中在士族门阀手中,高澄以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向他们求购。

  也陆续获得了不少田地,数量不多,但高澄已经很满意了,钝刀子割肉,慢慢来,这种事急不了。

  在买地的同时,高澄另一项开支则是搜集民间马匹。

  北魏以来,朝廷马政虽败,民间却多有马匹,毕竟就是因为马政败坏,才会使得牧场马匹流落民间。

  只是民间马匹质量良莠不齐,很难称得上良马。

  不过高澄并不在意,京畿军重建后,他适时扩充了军中骑兵规模。

  原京畿军共有骑卒五千五百人,其中有段韶、尧雄各领一千坐镇地方,高季式镇守陕州也带去了五百骑。

  即使有侯渊、刘丰各一千骑的补充,高澄新建的京畿军也只骑卒五千。

  高澄一改以往一名骑卒、两匹战马的配置,在河北牧场调来一部分战马的同时,大肆搜罗民间马匹,以作乘马。

  将骑兵配置改为一匹战马、两匹乘马,在如今的京畿军中囤积了战马万匹,乘马两万。

  硬生生凑出了一支万骑规模的骑兵部队,俱是一人三骑。

  这一万骑,高澄为慕容绍宗、斛律光、侯渊、刘丰各分配一千人,高敖曹常作先锋,依旧为他保持两千骑的规模,剩余四千骑尽归高澄直属,由四千武川鲜卑组成。

  阻碍这群自小生长在代北的武川人成为骑兵的原因,从来都是缺了战马,而不是会不会骑马。

  但是会骑马,只是骑兵最基本的素质,高澄强令新组建的京畿军各部骑兵整日在洛阳周边习练骑战。

  洛水、伊水之畔时常能见到万马奔腾的景象,民众最初还会因惊奇而出城寻个高处观赏,到现在也已经习以为常。

  训练量的提升也使得人与马的食量加大,这无疑又是一笔大开销。

  高澄并没有广兴佛教,修建误国奇观,却成功将大量大将军五铢钱流入市场,满足了民间因免役钱而对钱币的巨大需求。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兴建基础设施,例如铺桥修路,但这是地方官府拿到七成免役钱该做的事,于是放弃了这一设想。

  骑兵们因高强度的训练,疲惫之余,战斗素养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各地物价也没有因为免役钱对钱币的需求量,而出现大规模的波动。

  于高澄而言,一切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运转。

  按照户部估算,最迟明年秋收以后,府库足以支撑一场二十余万战兵西征大战,无论胜败,都不至于财政破产。

  高澄命人将这一消息传去晋阳,希望高欢能早做准备,在信中,高澄坦言自己将率京畿军参与这场针对西魏的灭国之战。

  高欢收到这封信后,没有沉思太久,当即回信对高澄的想法表示许可。

  当初西征,之所以拒绝高澄随军,是需要他镇守河南,防备南梁。

  今时不同往日,高氏在河南的统治稳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河南区划做出调整后,有高岳、尧雄、侯景分别镇守,足以应对南梁威胁,无需高澄再去统筹。

  唯一需要父子俩讨论的是高澄的出兵方向,究竟是两人合兵,还是高澄走上洛或者潼关。

  高欢毫无疑问是倾向于高澄自走一路,而高澄却更希望两人合兵。

  不管分了几路人马,决定战局的只能是高欢那一路的成败,高澄实在担心高欢又出什么幺蛾子。

  父子俩对此还未有过沟通,毕竟时日尚远,但想来到时候又是一番争论,只看究竟是谁被说服。

  不过高澄暂时也顾不得这么远,他如今正沉浸在又为人父的喜悦中。

  太昌八年(539年)五月二十七,李祖猗诞下一女,同时被养在府外的元静仪肚子也有了动静。

  双喜临门的高澄不止迎接了第三女降世,更是在确认喜脉后,风风光光的将元静仪领进渤海王府。

  有关元静仪与崔括的婚姻,也因此成了洛阳街头巷尾的趣谈。

  第二百七十二章 崔高交恶

  流言蜚语并不是元静仪嫁进渤海王府才有。

  当高澄为元玉仪请封琅琊公主、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后,崔括就时常受到同僚异样的目光,不少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但崔括不在乎,许多事情,冷暖自知。

  杀夫夺妻的例子多了去了,高澄宁愿背上强抢人妻的恶名,也没有选择在暗地里弄死崔括,光明正大迎娶一名寡妇。

  崔括是个明白人,无论如何也难以对高澄心生怨恨。

  更何况自来洛阳以后,崔括在高澄的关照下,官路亨通,又是高澄为他牵线,新娶了一名美妇,事业、家庭双丰收,旁人的指点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背后再怎么议论,等照了面,不还是要点头哈腰,给自己赔笑脸。

  崔括不在乎议论,高澄更不会为此烦心。

  自己名声再差,也仅限于好色,真要在民间随意寻几个寻常百姓,问一问对他为政数年以来的看法,谁又不对那些利民、惠民的政策交口称赞。

  如高隆之等人敢于光明正大讨论将来元善见的封国食邑问题,就是看明白了,作为晋阳兵权的继承人,又深得底层百姓拥护,没有人能够阻止高澄代魏。

  继高氏诸子相继获得郡公爵位,高澄的子女也在他几次代为推辞后受封。

  长子高孝璋或封平阳郡公,次子高孝瑜获封长乐郡公。

  平阳郡位于晋州,白马城即平阳郡治所,高欢在此积聚实力。

  长乐郡属冀州,信都为其所属,高欢在此起兵创业。

  在高澄看来,都有其纪念意义。

  高孝瑜在历史上获封河南郡公,是在东魏迁都邺城,改河南尹为河南郡的背景下封爵。

  高澄自然不可能照搬。

  儿子们得了封赏,高澄也没忘了自己女儿,不止长女阿宓与次女果儿,就连刚出身的三女,连名字都没决定,也得了一个郡君的封号。

  与高孝璋、高孝瑜不同,高澄这三个女儿在权贵眼中可都是香饽饽。

  与那哥俩结亲,将来或许会牵扯进嫡庶之争,赢了不一定能讨着好,输了却有败亡的风险。

  而让自己子嗣迎娶高澄的女儿,就全然没有风险。

  高澄麾下从来不缺聪明人,也正因如此,无数人想先行下手,订下一门娃娃亲。

  其中以崔暹、崔季舒等人最为积极,甚至连远在晋阳的陈元康,也写信,拐弯抹角的在信里跟高澄提起自己儿子年纪虽小,却如何如何聪慧、孝顺。

  这些人的用意,高澄一清二楚,心中不免气恼:

  我这小白菜刚发芽,就被一群猪给惦记上了。

  高澄没有急着做决定,只说等女儿们大些年纪再考虑。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拿女儿们的婚姻来当做筹码,以高澄的手段,无需用嫁女来笼络亲信,而且,他更在乎女儿们日后的幸福。

  历史上,高洋将高澄嫡长女乐安公主嫁给崔暹之子崔达拏。

  高洋问起婚后生活,乐安公主回答:丈夫对她很好,只是被婆婆厌恶。

  听说了婆媳矛盾,高洋也是利落性子,只是调解矛盾的手段过于硬核,将她婆婆骗进宫中杀死,尸体扔进漳水。

  婆婆没了,婆媳矛盾自然也就消除了,简直是个小天才。

  只不过高洋似乎没有考虑到崔达拏的感受,至此,曾经恩爱的夫妻,彼此间形同仇雠。

  北齐灭亡,崔达拏立即杀妻,乐安公主年仅三十八岁,便香消玉殒。

  有这么一个前车之鉴,高澄又怎会重蹈覆辙。

  别人且不提,至少崔暹一家是没可能迎娶高家女子,不只是高澄的女儿,那些庶妹也不用想。

  否则当年高澄又怎会做主将二姐儿嫁给杨愔,不就是图他父母双亡,上头没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婆婆给眼色。

  不过自从被高澄以女儿年纪太小为由拒绝后,崔暹也确实没在打阿宓与果儿的主意。

  他正为妹妹的事情焦头烂额。

  崔暹与高慎还是闹翻了。

  虽然这一时空李昌仪早早进了高澄的家门。

  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例如高慎休妻。

  妹妹并没有失德之处,只因高慎另有新欢,便无过被休,不止崔暹,就连崔季舒都觉得面上无光,感觉宗族受人轻辱。

  这场官司毫无疑问打到了高澄面前,小高王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是遣人往鲁阳训斥了高慎几句,又亲自给崔暹之妹重新张罗婚事,才算安抚住了崔暹、崔季舒。

  但他们与高慎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连带着与高乾、高敖曹、高季式之间的关系也冷淡下来。

  高澄没有再介入其中,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关系疏远点也好。

  之前这两家人的关系过于亲近了,虽说当年高乾劫走崔家女在外野合,最终闹得高翼入狱。

  但这些年下来,高乾与崔家女夫妻和睦,曾经的仇人也成了亲密亲家,这才有了后来高慎迎娶崔暹之妹。

  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一文一武深受高澄倚重,彼此关系又这般亲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这也是高澄放任他们交恶的原因。

  更何况他也相信崔家叔侄不是因私废公的人,只要不耽误了公事,对于高澄来说,崔家叔侄与高氏兄弟老死不相往来都没关系。

  真要彼此抱团,如胶似漆,以小高王的个性,还真免不了多想。

  他这人哪都好,就是猜疑心太重。

  对此,高洋最有发言权。

  这日,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高洋措手不及,好半会没有回过神来,其妻刘氏怀孕了。

  刘氏是刘蠡升之女,当年高澄献策,让高洋与刘氏,二姐儿与刘蠡升的太子联姻,以此麻痹对方,最终成功铲除刘蠡升势力。

  刘蠡升的太子成了刀下鬼,自然娶不了高家女,但高洋与刘氏数年来相互扶持,感情甚笃。

  高澄随后也得知了消息,他已经开始盘算给高洋在渤海王府外另寻住所。

  虽然才十四岁,但到底也是当父亲的人了,继续住在府中多少有点不合适。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亡高者黑衣

  高澄想到就做,他在距离渤海王府不远处为高洋挑了一套宅院,挂上太原公府的匾额。

  太原公府原是一处宗王府邸,河阴之变时,屋主被杀,家人便将府邸捐做寺院。

  等高澄灭佛,大肆裁撤庙宇,这地方又落入高澄手中,于是再改回了宅院用途。

  高洋领着妻子刘氏放眼打量,这处宅院的规模与奢华与渤海王府相较甚远,但也是七进大院落。

  ‘这就是我的牢笼了。’

  高洋心中暗道。

  高澄让自己独立成户,供使唤的奴仆却还是那些旧人,谁又知道其中暗藏高澄多少眼线。

  “二哥乔迁新居,可喜可贺。”

  一众兄弟登门称贺,高洋看着领头的老三高浚,心情瞬间阴沉下来。

  自己身为嫡亲兄弟,被高澄当仇人防备,偏偏这父不详的高老三,自小就受宠爱。

  这么多年过去,高洋也算明白了其中原委,无非就是高老三父不详,对高澄没有半分威胁。

  高洋对高浚的厌恶不止于此,更因当初装傻时,高老三一句‘何不为二兄拭涕’让高洋自觉受到了侮辱。

  不过高洋也是心思深沉之辈,纵使怨恨,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他朗声大笑着招呼诸弟。

  其实高浚本不想来凑这趟热闹,只是拗不过六弟高演,才带着一众兄弟过来。

  八岁的高浚自小聪慧,博士卢景裕受高澄之邀,教授除高洋以外的诸弟。

  高洋课业相对特殊,是由一名老儒生教他作道德文章。

  卢景裕就常常在高澄面前赞叹高家诸子的智慧,尤其是老三高浚,卢景裕每每提起,都要恭贺高澄家藏千里驹。

  以高浚的聪慧又怎么不知道高澄对高洋的防备。

  在两位兄长之间,高浚无疑是站大哥高澄的。

  这不仅是高澄掌权,更因为他自小被高澄抚养,又最受宠爱,外人非议自己的出身,就连高洋也会在不经意间偶尔流露轻蔑的神色。

  他们都当自己是野种,两相比较,高澄的喜爱更是难得。

  对于高浚而言,无论这份喜爱出自何故,却着实温暖了他的童年。

  高浚并没有在高洋府上久留,其余诸弟都在高洋新宅玩乐,只有老七高涣随三哥回去渤海王府。

  高涣年纪虽小,却以将帅自勉,又因他自小就有大力,打起架来,一众同龄兄弟之中,难逢敌手。

  兄弟们打不过他,常常向高澄哭诉,高澄却觉得小孩子打闹实属正常,只是告诫高涣不许恃强凌弱,并没有加以责罚。

  高涣与高洋自小就不亲近,矛盾种子不知从何种下。

  但矛盾的大爆发却是一条谶言。

  最近洛阳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亡高者黑衣’的言论。

  原本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僧人,谁叫他们穿的就是黑衣,又有高澄灭佛的仇恨。

  可前几日,众兄弟谈论起这条谶言的时候,高洋却说了一句:

  ‘何物最黑?’

  又自问自答:

  ‘没有什么比得过漆了。’

  暗指高家第七子高涣,这让高涣不能淡定了,当场就要与高洋过上几招,但不满五岁的他,哪是十四岁的高洋对手。

  按照史书吹嘘,高洋可是三拳两脚就把东魏第二猛将彭乐给打趴下的人物。

  第一猛将自然是小高王敬爱的昂叔祖,高敖曹。

  高澄事后得知,颇有种世界线回收的怪异感。

  历史上高洋就是因为这条谶言,对高涣出手,将高浚与高涣关了一年地牢,最后将这两兄弟活活烧死。

  高涣死后,高洋将高涣王妃李氏赏赐给了放火的旧奴冯文洛。

  高澄也不知道为何高洋对高浚、高涣为何有这般大的怨恨,若非高浚夫妻不和,高浚王妃陆氏也要被赏给大臣。

  或许真的是因为原主对这两兄弟的偏爱吧。

  其余兄弟大多好文,而高浚有勇力、善骑射,高涣更不必说,史载其力能扛鼎,材武绝伦。

  对于这两位有将才,又没有威胁的兄弟,想来定是原主偏爱过甚,才使他们招惹了高洋的怨恨。

  最终还是高澄亲自到场止住了争议,直说谶言是自己编造,是为了继续打击佛教,不许再有人以此影射高涣。

  高澄这番解释流传出去后,这条谶言也迅速平息。

  只剩了洛阳仅存的十三所寺庙瑟瑟发抖,最终在掏空了家底后,给小高王献上供奉,才被放过。

  高洋搬入太原公府的当晚,一众兄弟都以回了渤海王府,高澄才姗姗来迟,今日中书省事务繁忙,耽搁了时间。

  “这宅子可还满意?”

  高澄让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一众库直退下,花园里只留了他与高洋两人。

  高洋耸耸肩,不以为意道:

  “倒是个精美的囚笼。”

  “你在我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高澄神色不见喜怒。

  “纵使恭谨,得不到大兄的喜爱,即使放肆,大兄也不可能杀我,既如此,我又何必强颜欢笑。”

  “倒是这个道理。”

  高澄闻言颔首,而后又道:

  “但你不该将谶言与阿涣联系在一起。”

  “果然,那‘亡高者黑衣’并非是你编造。”

  高洋笑道,笑容有些怪异。

  高澄喜好操弄舆论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这一回,真与他无关。

  他疯了才会去编造高氏灭亡的谶言,之所以认下这档子事,其一是为了七弟高涣。

  但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例,告诉天下人,所谓谶言不能当真。

  至于这么做的效果,想来是微乎其微的,21世纪都有一堆封建迷信,更何况如今只是公元6世纪。

  高澄没有反驳,这让高洋心生愤怒。

  “我不怪你猜忌,但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

  看着高洋略显扭曲的面容,高澄平静道:

  “作为长兄自该爱护兄弟,你觉得我偏爱他人,但或许在外人眼中,我如此猜忌你,却又留而不杀,又何尝不是一种爱护。”

  高洋沉默以对,高澄没有再与他说下去,只是告诫道:

  “我知你心中怨气,但许你富贵,已是极致,你莫要再多生事端。”

  说罢留下乔迁之礼,一座黑漆器,不再回头。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再往晋阳

  太原公府与渤海王府就在一条街上,拢共也没几步的路程。

  才出来,就望见两岁的长女阿宓蹲坐在家门口,两只小手拖着腮帮,正盯着地上看得聚精会神。

  高澄颇为好奇,轻手轻脚绕到了女儿身后,低头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在看蚂蚁打架。

  来自身后的阴影遮挡了光线,阿宓抬起头才发现父亲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阿爷。”

  带着奶音的一声呼唤,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高澄感觉血糖飙升。

  “是专门在等阿爷?”

  高澄宠溺地揉搓着女儿脑袋,任由她拱进自己怀里。

  “我数着日子的,阿爷今晚要歇在阿娘院里。”

  阿宓咧着牙笑道。

  她母亲是昔日引得高澄、元修、孙腾、封隆之四人争夺的元明月,父亲又是小高王。

  以他俩的遗传,光看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知道,阿宓断然不会辱没了这个名字。

  毕竟高澄在她出生的时候,可是梦见了洛水神女。

  一把将爱女抱在怀中,高澄一如既往先要与一众妻妾打声招呼。

  按照入门顺序转了一圈,去到李祖猗屋里的时候,她正在为刚出生的女儿纳制虎头鞋。

  眼见高澄进门,李祖猗便追问起了女儿名字。

  高澄看着她手中的虎头鞋,笑道:

  “不如乳名就叫虎头吧。”

  李祖猗哪肯让女儿叫虎头,自是不依,非让高澄给认真取一个,不然便不让他走。

  长女乳名阿宓,大名便也唤作高宓,次女乳名果儿,大名却不叫高果,而是高宛,三女自然也是宝盖头的单名。

  高澄稍作思量,便给取了一个名字,唤作高容。

  “高容、高容。”

  李祖猗朝着摇篮中的女儿呼唤两句,见她嘿嘿直笑,似乎很满意这名字。

  高澄这才脱身,而高宓早就落在了小尔朱那里,正与妹妹高宛游戏。

  当高澄去到最晚进门的元静仪院子时,正巧一名九岁的少年郎走了出来。

  “孩儿拜见叔父。”

  少年恭敬见礼道。

  高澄略感惊异,这些年来,这小子对他从来都是不理不睬,自己碍于他母亲的面上也不好计较,想不到今日却转了性子。

  “泰儿这是要回去了?”

  高澄没话找话道。

  “天色已晚,父亲还在家中等候。”

  高澄微微颔首,又让纥奚舍乐派人送少年回家。

  少年并非高澄侄儿,或者应该说是半个儿子。

  他是元静仪之子,名叫崔泰。

  高澄公务繁忙,无暇陪伴怀有身孕的元静仪,便派人传话给崔括,让崔泰放学后,来渤海王府陪元静仪说会话。

  崔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黑。

  来到父亲屋外正要请安,却听见禁闭的房门内,传来他与继母的嬉笑声,崔泰没有出声打搅。

  在渤海王府时已经陪元静仪用过了晚膳,崔泰独自回到屋中点起了烛火,心平气和的看起了书。

  儿时的他,曾埋怨过崔括,认为是他非要休了母亲,稍懂事后,又怨恨高澄,认为是对方让自己这个家分崩离析。

  然而,看着母亲抚着肚子,提起高澄时的幸福模样,听着父亲屋里的嬉笑,崔泰也不知道自己在上一代人这特殊的关系中,应该秉持何种态度。

  高澄的作为,崔泰全都看在眼里,他为崔括封官,介绍姻缘,更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给予她从未有过的荣光。

  这些年来,对方也从未阻止自己与母亲见面。

  随着元静仪风光嫁进渤海王府,崔泰最后一个怨恨高澄的理由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才有了今日一声叔父。

  高澄虽然一时惊诧于崔泰的改变,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他连自己两个亲儿子都扔在晋阳不管不顾,又怎会在意崔泰这半拉儿子。

  不过今日在尔朱英娥与宋娘屋里转了一圈后,高澄确实被吵嚷得头痛。

  倒也没别的原因,单纯想儿子了而已。

  左右洛阳近来无甚大事,高澄便命人寄了一封信请示高欢,能否许他带上诸弟往晋阳拜见。

  信才走,高澄女眷与诸弟,包括清河王府的元仲华,都在收拾行囊。

  元仲华已经十五,再过几个月,翻了年就能进门。

  太昌元年(532年)两人成亲,到如今已经八年,眼看着高澄侍妾们相继生产,要说不急,那纯属自欺欺人。

  可成亲时高澄就与她约定了十六岁再进门,也让元仲华只能干着急。

  书信送至高欢手上,思念诸子的高欢立即应允。

  而高澄即将北上的消息也在晋阳传扬开来。

  高睿听说了消息,兴高彩悦地回去通知母亲远季艳。

  “阿母,大兄过些时日就要来晋阳了。”

  远季艳眼角划过一抹喜色,又很快敛去。

  “就这般盼着你大兄过来?”

  元季艳抚着高睿的小脑袋笑道。

  “嗯呐,我还要大兄教我骑马咧。”

  高睿兴奋道。

  元季艳含笑不语,自从高睿听人说高澄是当世名将,就以为他武艺高强,总盼着让堂兄来了晋阳教他骑射。

  却不知道论起骑射,高澄就只是根银样镴枪头。

  高欢的回信很快抵达洛阳,得了他的许可,高澄将政务安排好后,准备领着一大家子北上。

  一家老小,只有三人没有同行。

  元静仪与刘氏刚怀上身孕不久,高澄不敢让她们长途颠簸。

  而高洋也难得的向高澄开口请求,希望能留在洛阳陪伴刘氏。

  高澄思虑再三后,警告道:

  “你若真是顾念妻儿,我自无不许,但若是趁机结党营私,我必不相饶。”

  “以阿兄之威信,谁又会押注于我,况且我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眼线,只怕连闺房情话阿兄都一清二楚,又何必担忧有人与我暗通款曲。”

  高澄老脸一红,心虚的他准了高洋留在洛阳,却并未给予他任何留守职务。

  这般举动,也真正让高澄对亲弟的提防为洛阳朝野所共知。

  小高王自己十岁参预大事谋划,十一岁在河北协助处理军政,十二岁往洛阳辅政。

  但二弟高洋十四岁了也没得个一官半职,如今全家北上,分配留守之职,又与高洋无关,若非猜忌,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孝子慈父

  高澄由洛阳出发,往晋阳拜谒高欢,自是有着家人团聚的打算。

  而在此之前,关西却有人因他们高氏而母子分离,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宇文泰的亲侄宇文护。

  宇文护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第三子,自小在一众兄弟中,最受祖父宇文肱的喜爱,对他的期望也是最重。

  若不是爆发六镇起义,继承武川家业之人,非他莫属。

  父亲、祖父相继战死后,他跟随三叔宇文洛生、四叔宇文泰混迹在葛荣军中。

  葛荣兵败,宇文氏被迁入晋阳,三叔宇文洛生受到猜疑被杀,四叔宇文泰得贺拔岳作保,才侥幸活得性命。

  宇文护在晋阳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普泰元年(531年),高欢反叛。

  时年十九岁的宇文护才被尔朱兆释放,以示与尔朱天光结盟的诚意。

  一同被宇文泰接走的,还有宇文护二兄宇文导,表兄贺兰详。

  但仍有长兄宇文什肥与一众堂兄弟留在晋阳为质,其中还包括母亲阎姬以及小姑、二婶、三婶。

  宇文护多方打探,却了无音信,直至最近他才听说,五年前,高欢得知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中央,恼怒之下杀尽了晋阳宇文氏男丁。

  其中就有兄长宇文什肥,二叔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三叔宇文洛生之子宇文菩提等人。

  这让宇文护心如刀绞,大哥宇文什肥自不必提,宇文护与两个堂兄弟宇文元宝、宇文菩提自小关系莫逆。

  他们三人曾因老师管教严格,与表兄贺兰详一起谋划把老师杀了,可却走漏消息,被各自母亲一顿好打。

  只有贺兰详因丧母才免了责罚。

  如今得知手足至亲被杀,母亲阎姬与小姑以及两位婶婶在晋阳没了依靠,也不知生死。

  一念及此,宇文护肝肠寸断,他拿出了八年前离开晋阳所穿的绫罗袍子,摩挲着其中纹络,一针一线都是母亲阎姬所缝。

  顷刻间泪如雨下。

  自己在关西荣华富贵,母亲、小姑、二位婶婶却在晋阳,为人奴役,宇文护不敢再想下去。

  二十七岁的西魏镇东将军、大都督宇文护,竟捧着这件绫罗袍子满含热泪去寻四叔宇文泰。

  一见面,宇文护便嚎啕大哭,向叔父哽咽着诉说晋阳家眷的处境。

  宇文泰得知一众侄儿被杀,也是痛断肝肠,捶胸懊悔,直言自己死后无颜再见三位兄长。

  “叔父,求求你遣使往晋阳,求要家中女眷吧。”

  宇文护叩首跪求道。

  宇文泰将侄儿扶起,说道:

  “纵使阿护不提,我也要将她们接回。”

  说罢,叔侄两人抱头痛哭。

  自北魏分裂后,从未有过使节来往的东西两魏,由此破例。

  宇文护请求亲往晋阳寻母,却被宇文泰拒绝,他自己曾出使晋阳,就险些被高欢强留。

  真要选择,他宁愿置三位嫂嫂与妹妹于不顾,也不愿使宇文护这个侄儿身处险境。

  产生这种心理的想法无外乎是独子宇文毓年纪太小,如今也才五岁。

  宇文泰如今三十有二,这年纪已经不算年轻。

  其子宇文邕三十多岁就被大臣称为‘可爱好老公’。

  隔壁高欢四十岁出头,已经在安排身后事了。

  宇文泰常年征战,若有万一,宇文氏还需要这个侄儿支撑。

  历史上,宇文泰也正是这般选择,临死时哪怕长子宇文毓已经二十三岁,嫡子宇文觉已经十五岁,宇文泰依旧将权力转交侄儿宇文护,由他掌管军政。

  宇文护在宇文泰死后,迫使西魏恭帝拓跋廓禅让给宇文觉,建立北周。

  自西魏恭帝三年(557年)掌权,到北周建德元年(572年)宇文护被杀,前后执政十五年之久,也确实没有辜负宇文泰的信任。

  只不过在执政初期,三年内,宇文护连杀宇文觉、拓跋廓、宇文毓三名天子。

  而后又杀独孤信、赵贵。

  而他所立的宇文邕,很不巧,成为了极少数成功诛杀权臣的典范。

  而宇文护自己不只因三年杀三帝,得了一个屠龙圣手的名号,更因为被宇文邕把脑袋开了瓢,成了上殿不戴头盔的反面典型。

  当然,这一时空的屠龙圣手可轮不到宇文护了,他杀三帝花费了三年。

  高澄的老丈人元亶可是一天内接连用棉被闷死元恭、元晔、元朗三人。

  当然,他自己最终也被斛律光拿棉闷杀,算是报应不爽。

  自从使节离开长安后,宇文护一颗心都牵挂在母亲的安危上。

  宇文泰并没有派遣心腹,只是随意找了一名文士担当主使,这让宇文护略有不满,却也知道宇文泰的苦衷。

  晋阳是处狼窝,有进难出,就如同他不愿放自己一般,也担心其余心腹被高欢强留。

  你能指望贺六浑这人有什么政治信誉。

  西魏使者到达边境的时候,着实引起了轰动,两家斗了这么多年,虽然暗地里互遣密探,可明面上的往来可是头一遭。

  只不过与民间的热闹相比,高氏上层,或者说高家父子的态度就要冷淡许多。

  父子俩早已经下定决心明年西征,又怎会在意西魏释放出的善意。

  但兵不厌诈,高欢还是派人迎接使节来洛阳,如果能让他们误以为两魏有交好的可能,能够放松警惕,那又何乐而不为,反正只是接待几个人而已。

  “孝璋、孝瑜,你们可知道祖父为何要迎接西魏使臣?”

  高欢似乎要考校两个孙儿。

  看着兄弟俩一头雾水的模样,高欢叹息不已。

  正在为父洗脚的高澄笑道:

  “父王,他们才两岁,若是应答得体,条条是道,岂非妖孽。”

  高欢这才反应过来,满头白发的他笑得前俯后仰,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孙儿搂在怀里,脸上满是慈色。

  高澄为高欢擦干净脚,又让人取来一盆干净水,坐在高欢身边,对高孝璋、高孝瑜道:

  “你们方才也看见为父是怎么做的,现在轮到你们了。”

  哪知两兄弟却把鞋子脱了,踩进水盆里,等着小高王为他们洗脚。

  高欢见此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巴掌拍在正要发怒的高澄后脑勺,催促道:

  “既然做了孝子,就再当一回慈父。”

  第二百七十六章 赠父

  高澄今日给高欢洗脚,真不是临时起意,他特意让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在一旁看着,就是以身作则,告诉他们要孝敬父亲。

  至于许多年前是谁嚷嚷着要把高欢埋在玉璧城下,又是谁为了出气,打死一个容貌与高欢颇为相似的犯官。

  小高王表示年代太过久远,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无论如何,在儿子们面前,他就是要立住自己孝子的人设。

  没办法,自古以来,为了权力,父子相残的例子简直不要太多。

  高澄也只能从小就教导两儿子敬父、爱父。

  真要跟刘义隆一般,摊上两个一心弑父的好儿子,那才叫头疼。

  当然,高澄的头现在就很疼,被高欢用力朝后脑勺拍了自己一巴掌,好险没将他抽过去。

  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的小脚丫还在拨划着盆里的清水。

  高澄索性自己也脱了袜子踩了进去,反正他又没脚气。

  父子三人相互嬉笑着踩脚丫,一旁的高欢看着家中少有的温情,老怀大慰。

  有得必有失,高欢收获了至高权力,也因此难得亲情。

  为了诸子的未来,不惜忍痛将他们送去洛阳与高澄亲近,若非还有两个孙儿,他也算是留守老人了。

  一一将高孝璋、高孝瑜抱起,为他们擦干净小脚丫,高澄让乳娘将兄弟俩带回他们生母尔朱英娥、宋娘的院里。

  两儿子刚走,高澄就忍不住朝高欢抱怨道:

  “父王,你不能太娇纵了他们,得严加管教才是。”

  高欢闻言,当即吹胡子瞪眼,不满道:

  “你自己小时候最不耐烦被管教,如今当了父亲,却要我在孙儿面前做恶人。”

  高澄不与他争辩,给自己穿好了鞋袜,应高欢的要求,便搀扶着他往花园走走转转。

  晚风徐徐,四下寂静。

  “想不到晋阳乐(高洋)也要做父亲了。”

  高欢感慨道。

  高澄翻了个白眼,无奈道:

  “父王有话直说便是,无需拐弯抹角。”

  “晋阳乐是嫡次子,你不愿用他,为父可以理解,但其余兄弟你又作何安排?”

  “自是量才而用,一县之才便做县令,一郡之才便任郡守,一州之才便为刺史。”

  “就半点也不通融?”

  “孩儿此举也是为了他们好,为官一任,才不堪用,庸碌无为还算好,若出了差池,不止害了一方百姓,自己也要被问罪。”

  “有你这么个兄长,也不知道算不算他们的福气。”

  “不劳而获,却能富贵一世,自是有福的,他们从出生起可就没有经历过苦日子。”

  “是呀,都是有福气的,不像为父,当年我刚出生,你祖母就去世了……”

  高欢有感而发,与高澄诉说起了自己微末时遭受的苦难。

  这些事情高澄听过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却还是配合着长吁短叹。

  高欢作为汉人罪户子弟,生母早亡,生父撒手不管,自小只能寄养在姐夫家。

  尉景夫妇对他再好,肯定也没少受尉氏亲族的白眼。

  高澄也能明白高欢对尉景的感情,尉景当年也只是一名狱吏,却愿意将带来的拖油瓶抚养长大。

  这份恩情,无论如何都要记着,在高澄对尉景下手之前,高欢曾告诫尉景:

  ‘不要再贪下去了。’

  却被尉景给喷了回去,他也只能唾面自干。

  父子俩在花园的庭院里坐了许久,从高欢儿时,说到高澄儿时,直至娄昭君挺着孕肚,牵了高演来寻才罢休。

  最初高澄听说游娘、娄昭君相继怀孕,以为高欢身体有所好转,直至这次来了晋阳,年仅四十三岁的高欢出行都需自己搀扶,才确定父亲的身体确实垮了。

  望着高欢步履蹒跚的背影,高澄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昂首走进长安城。

  西魏使臣来到晋阳后,高欢并未出面,而是由高澄代为接见。

  使臣颇为好奇的打量着堂上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

  得益于宇文泰的重视,高澄在关西也算威名远扬,甚至有不少人不知高欢,只知高澄。

  当然,也不能指望宇文泰宣传高澄什么好人好事。

  基本上什么打小就在半夜里敲寡妇家门,长大后更是以杀人、吃人为乐,最喜残杀妇孺等等。

  少不了这些胡编乱造,就是要让关西之人相信,高澄这个人哪,小时候缺德,长大了更是丧尽天良。

  这些话都是糊弄愚民而已,作为奉命出使的一国使臣,他自不会信的。

  见礼过后,使臣先是代为转达了宇文泰对高欢的问候,之后才把来意道出,希望将宇文氏女眷带回长安。

  高澄却笑道:

  “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宇文泰想要回女眷,可准备好了赎礼。”

  他一群弟弟能够坐享富贵,那也是在出生前的游泳大赛上夺魁,你宇文泰凭什么跟我摊手就要家眷。

  使臣没想到高澄说得这般市侩,但也早有准备。

  “丞相愿赠大将军布绢千匹。”

  高澄对此嗤之以鼻,他毫不掩饰的轻蔑道:

  “宇文泰这人,就是小家子气,所谓千匹布绢遍莫要再提,若宇文泰有诚意,便用西潼关来换。”

  使臣闻言苦笑不已。

  西潼关?您不干脆开口索要长安,这不更直接了当。

  纵使气急败坏,但还是要赔着笑脸道:

  “还请大将军莫要作弄,我听闻大将军素有孝名,如今宇文氏正有孝子盼母,若得大将军成全,必铭感于心,不敢忘却您的恩情,而天下人也会赞扬大将军的义举。”

  高澄好奇问道:

  “孝子?你说的可是宇文护?”

  整个宇文氏,能让高澄感兴趣的只有三人,宇文泰、宇文护、以及还未出生的宇文邕。

  “正是宇文大都督。”

  高澄闻言大乐,他笑道:

  “你回去告诉宇文护,我听闻他父亲早亡,准备送他一位父亲,你觉得我的人品相貌如何?”

  使臣当即涨红了脸:

  “阎夫人年近六旬,还请大将军莫要说笑。”

  高澄大感窘迫,他是真没想到宇文护的母亲已经这般大的年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宇文小姑

  高家不养闲人,哪怕是阎姬已经五十四岁,每天还得和两位妯娌以及小姑子在织室劳作。

  晋阳织室一直以来都是安置罪妇所在,其中美艳尊贵之人,会有权贵续娶或纳为侧室。

  高澄侍妾卢娘就是在织室被他给带走。

  当然,这种事注定与阎姬等人无缘,阎姬与她二位妯娌年纪老迈,但小姑子却年华正好,模样美丽。

  说到底,在高氏掌权的东魏,没有人愿意与宇文家扯上关系。

  毕竟高氏治下的织室可不是后世教坊司那种官营妓院。

  织室内,机杼声不绝于耳,由于与外界难有往来,消息断绝,故而阎姬等人还不知道西魏来使一事。

  自永安元年(528年)葛荣兵败,宇文氏被迁来晋阳,已经过去了11年。

  而普泰元年(531年)宇文护、宇文导、贺兰详被宇文泰接去关西以后,阎姬等人便一直在等待小叔子将她们救走,这一等,就是8年。

  这些年来,阎姬等人也并非一直都是罪妇身份,至少在宇文泰另立中央触怒高欢以前,她们都是作为宾客被养在晋阳。

  养尊处优的日子在五年前戛然而止,留在晋阳的男丁被杀尽,只剩了小姑两个儿子丘宾、丘崇因年纪太小,才逃过一劫,只被罚作城旦。

  所谓城旦是自秦汉以来针对男犯人的一种徒刑。

  汉文帝以前,城旦与针对女犯人的舂,都属于无期徒刑,自汉文帝始最高改为六年。

  由高澄推行的《太昌律》更是将刑期更改为五年。

  按理说无论是阎姬等人或是邱家兄弟,到了今年都应被刑满释放,然而也正是因为她们宇文家的背景,让她们有别于别的囚犯,若无意外,基本就是无期徒刑了。

  历史上的阎姬直至高氏与宇文氏攻守易势,才被放归,而那时她已经八十岁。

  纵使织室与外界隔绝,却常有罪妇被发落至此,宇文家的妇人们总能知晓些外界消息。

  她们苦盼亲人来迎,可两魏却从未有过往来。

  当初沙苑大战后,她们听说宇文泰大胜,俘获众多,原以为会借此将自己赎回,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到现在,阎姬等人已经不再幻想,她们认清了所谓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受私情拖累。

  宇文泰也许自己也记不得还有三个寡嫂一个妹妹落在了晋阳。

  也许记得,却也只当她们已经死了。

  就在四人一如往常在织室织布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伙黑甲骑士,为首之人点名将她们带走,只留下织室内一群惊愕的罪妇面面相觑。

  阎姬等人被带往渤海王府,还未进门,四人便有所猜测,纷纷面露喜色。

  只可能是关西来人,否则真要处置她们四个妇人又何必带来渤海王府。

  果然,才进大堂,一名文士就向四人下拜请安,代宇文泰与宇文护等人转达思念之情。

  堂上的高澄咳嗽一声,提醒道:

  “谈妥了价钱再来叙旧也不迟。”

  堂下之人才止住了寒暄。

  “西潼关乃关中门户,断不可能奉送,还请大将军莫怪,丞相有言,只愿以财帛相赎,一城一地都不容割让。”

  使者回绝了高澄先前的要求。

  高澄并不恼,他也知道宇文泰不可能真的为了几个妇人把关中门户给让出来。

  目光扫过四名妇人,三颗老葱,剩一个模样姣好,年纪看上去二十六七的应该就是宇文泰之妹。

  宇文泰若真愿意出个好价钱,他还真不打算强留这四个妇人,说实话,留了也没多大用处。

  高澄沉吟再三,在阎姬等人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

  “这样罢,宇文泰的三个嫂嫂年老色衰,便各自作价一千匹布绢,至于其妹,好年华,有容貌,我甚喜爱,便作价两千匹布绢,合计布绢五千匹,如何?”

  宇文小姑闻言脸颊红透,但心系两个儿子的她还是抢先说道:

  “妾身幸得大将军垂青,然妾身尚有两子身在晋阳,还望大将军一并通融。”

  高澄闻言喜形于色:

  “男丁与女眷可不是一个价钱,既如此,我就取个整,宇文泰予我一万匹布绢,我便将他嫂嫂、妹妹并两名外甥尽数放了。”

  使臣心中叫苦不迭,一万匹布绢,你怎生不去抢。

  “可否先付一千匹布绢,待我将人带回长安,再慢慢偿还。”

  使臣试探着问道。

  哪知高澄一听要分期当即炸了锅,谁不知道高敖曹一颗脑袋,你分期了三十多年都没还清,你宇文泰还搁我这搞分期。

  “你自与宇文泰回去说清楚,一万匹布,一匹都不能少,我会将人带往洛阳,只等一个月的时间,若一月后还收不到这一万匹布,我便为他三位寡嫂另寻人家,成其好事,看他宇文泰有没有颜面往九泉之下去见他父兄,我自己受些委屈,与他小妹做个新郎,到时自会着人往关西讨要礼钱。”

  说罢,命人带来笔墨纸砚,让宇文家四名女眷口述,由张师齐代写家书。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在记载阎姬口述的张师齐笔下的时候,宇文小姑时不时地瞟向高澄,眼神迷离。

  也许是高澄刚才一番话,撩拨了她那颗枯寂的心。

  夫君丘愿当年与宇文泰一同追随贺拔岳入关,至今不想见已经11年。

  27岁的的妇人,11年未承雨露,哪经得起高澄这等俊美少年郎的撩拨。

  高澄也发现了宇文小姑异样的神情,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想到这妇人的身份,心中似有一团火焰燃烧。

  不过高澄到底还是暂时压下了这股邪火,他这人自控能力一直都可以的。

  使臣得了四封家书与高澄的威胁,苦着脸告辞。

  阎姬等四人也被送回了织室劳作。

  四人心不在焉,却各有所思,三位嫂嫂盼望着早日脱离苦海,宇文小姑心中却多是欲念。

  烧火容易,灭火难。

  有些事情一旦被勾起了心思,便难以把持,无论男女。

  当日,有人凭手令又带走了阎姬等四人,三位妯娌被分置开来,无人理睬,也不得自由。

  只是宇文小姑却暂时不知去向。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以歌助兴

  阎姬三人被带来了一处小院子,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纥奚舍乐将宇文小姑也带了过来。

  “大将军开恩,你等四人无需再去织室劳作,且先养在此地,日后再与大将军往洛阳,等关西遣人来赎。”

  纥奚舍乐说罢,留下一队侍卫在院外看守,便急着回去复命。

  宇文小姑头发还是湿哒哒的,似乎来之前有过沐浴,她换了一身新衣裳,也许是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三位嫂嫂都是过来人,也清楚小姑子经历了什么事。

  大嫂阎姬握着宇文小姑的手宽慰道:

  “委屈你了,若有幸能逃往关中,不会有人知道晋阳之事。”

  宇文小姑闻言一愣神,迎着其余两位嫂嫂感激的眼神,若有所悟,她假作强颜欢笑,说道:

  “只要能往长安与家人团聚,纵使以身侍虎,亦无悔恨,只求三位嫂嫂不以小妹失了妇节生恶。”

  “小姑说的这是哪里话,你为了我等老妇,被那高贼所迫……”

  二嫂将宇文小姑搂在怀里,唉声叹气道:

  “我等妇人,命不由己,若非我们三人韶华不再,只怕也难幸免。”

  三嫂更是举掌立誓,绝不告与外人。

  宇文小姑心中窃喜,面上却流露出疲惫之色,与三位嫂嫂说了几句便寻了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屋子称不上奢华,却比织室大院里的大通铺要舒适。

  抱着腿坐在床上,脑海中还在回忆某人的甜言蜜语与缠绵。

  想到难堪处,宇文小姑却又气恼起来,那冤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一些怪异称呼。

  偏要让人唤他阿爷。

  而占了宇文泰便宜的高澄也没把这种事大肆宣扬,自个儿心里暗爽就成,将来战场上相见,多少也有点心理优势。

  毕竟父亲打儿子。

  不过高澄也不是吃干抹净,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人,他不止免了阎姬等人的劳役,还派人去寻宇文小姑两个儿子的下落。

  得知丘宾、丘崇兄弟俩在玉璧增筑城池,便立即命亲随给王思政传信,让他好生安置两人。

  第二次与宇文小姑幽会的时候,高澄将这事说与她听,喜得对方极尽风情,连称呼都喊得心甘情愿。

  没办法,谁叫高某人就这点恶趣味。

  高澄这些时日食髓知味,在接见晋阳文武之余,总要抽时间跑一趟外宅,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后面索性当着阎姬等人的面走进宇文小姑的房间。

  好在高澄也才十九岁,哪怕白天与宇文小姑厮混,晚上也能应付妻妾。

  时间在这样荒唐生活中悄然而过,一转眼马上要到回程的时候。

  前一夜,高欢在渤海王府大宴宾客,为高澄送行。

  看厌了堂间的莺歌漫舞,高欢挥退一阵歌姬舞女,让众将欢歌。

  高澄心道:可惜少了斛律金,否则就能听一曲《敕勒川》。

  斛律金并未在晋阳,因部族被安置在朔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北疆统御族群,防范柔然,只有得了高欢的调令才会南下。

  这样的信任在高氏大将之中,绝无仅有。

  斛律金虽不在晋阳,但其次子斛律羡却一直侍奉高欢左右。

  斛律羡字丰乐,擅骑射,却不及其兄斛律光,当然,单论骑射,也没几个人能赢过斛律光。

  然而论起智谋却要胜了其兄一筹。

  高欢对这个老友次子喜爱不亚于斛律光。

  当然,斛律氏一门也无愧于高氏信任。

  历史上,斛律光被冤杀,斛律羡时任幽州刺史,深得人心,守城将士得知高纬派遣使者领军捉拿,纷纷请求据城坚守。

  却被斛律羡断然拒绝,最终坦然出城迎接使者,被杀害于长史厅。

  临死前,斛律羡哀叹:

  ‘女为皇后,公主满家,出入有三百兵士护卫,如此富贵,怎能不败!’

  斛律羡临终遗言既道出了高氏与斛律氏三代人的情谊,更让人对高纬、祖珽、陆令萱三人残害忠良所不齿。

  酒宴上,高澄正与斛律羡低声交谈。

  自高澄镇洛以来,两人见面机会并不多,但每次来晋阳,总要为斛律光捎上家书,转交斛律羡,故而时常要与他小酌几杯。

  有斛律光为纽带,两人关系自是亲密,毫无疑问的自己人。

  突然听见高欢的呼唤,原来诸将以歌助兴,终于轮到了斛律羡。

  高澄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稍作回忆,这才恍然,难道那首《斛律丰乐歌》要被做出来了吗?

  《斛律丰乐歌》即一次酒宴,高欢命斛律羡以歌作兴,斛律羡于是以歌劝谏,让高欢振作国事,莫要安于享乐。

  后世流传的《斛律丰乐歌》相传为隋人所作,即:

  ‘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

  高澄猜测斛律羡要败众人的酒兴,却没有制止,因为他熟知这件事的结果。

  即高欢认为:‘丰乐不谄媚,是好人。’从此越发喜爱斛律羡。

  既然结果是好的,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然而出乎高澄意料的是,斛律羡并未以歌规劝,而是与众人齐乐,唱了一首鲜卑民歌。

  这让高澄一时摸不着头脑,独自想了会,才明白斛律羡为何会做出与历史所记载的不同行为。

  历史上的东魏数战不利,眼睁睁看着西魏坐大。

  这才有了斛律羡劝谏的举动。

  如今宇文泰被困死在关西,而东魏国势日盛,这时候再去唱什么‘国计无取次’,岂不是犯了病么。

  这也给高澄上了一课,没有人是已经设置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他们的选择会随着大势的变化而变化。

  当然,如斛律氏这等忠勇之家,只需高澄保持强势的同时善待其家,他们依旧会为了未来的高齐政权抛头颅,洒热血。

  而祖珽在自己眼中虽然被贴上了有才无德的标签。

  高澄身边并不缺少这一类人,自己之所以排斥他,只是因为此人残害忠良。

  但因高澄的出现,历史早已改变,没有人会去熏瞎祖珽双眼,祖珽也不可能再去谋害斛律光。

  那人,也许自己能用。

  第二百七十九章 平安符

  参与酒宴为高澄饯行的不只是文武要员,也有南赵公府的一席之地。

  而南赵郡公非是外人,正是高澄堂弟高睿。

  将满六岁的高睿看着场间的斛律羡引吭高歌,乐得只拍手,而与他同座的元季艳,温润的目光全落在了高澄身上。

  元季艳的情意,其实早在五年前,高澄就有感觉到,那时的她曾说会为自己诵经祈福。

  于是,南赵公府从此多了一间禅室,五年来,从未虚置。

  但高澄却不敢回应,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与宇文小姑欢好,哪怕对方的夫婿丘愿就在长安。

  敌我分明,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高澄毫无愧疚感。

  可元季艳终究是不同的。

  他与元季艳之间确有阻碍,但并非不可逾越。

  真要能豁出去,伦理道德又算什么,李治能娶父亲的女人,李隆基能抢儿子的媳妇。

  一位守寡多年的小婶,待高欢百年之后,高澄若是铁了心,谁又能阻止。

  但他太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否则当年也不会断然拒绝郑大车的示好。

  高睿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母亲,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去。

  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四岁时读《孝经》,当读到‘资于事父’时,抽泣不止,食不下咽。

  虽不懂男女之情,却能感觉得到元季艳对高澄的特别。

  高睿从未声张,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段复杂的关系。

  是应该斥责母亲不能安分守己,为因私通庶嫂而被打死的父亲守节。

  还是应该放任自由,让母亲留份念想。

  元季艳察觉到高睿的情绪变得低落,低头关心道: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高睿往元季艳的怀里靠了靠,轻声道:

  “阿母,你会不要我吗?”

  元季艳轻笑道:

  “休要胡思乱想,阿母只有睿儿,又怎会不要你。”

  说罢宠溺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可你若是有了大兄呢?”

  元季艳闻言愣住,手也停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儿子说破。

  “莫要听信那些闲话。”

  元季艳强作镇定道。

  每年都有关于高澄与元季艳之间的流言蜚语。

  众所周知,高澄最爱元氏孀妇,不管是元家女子,或是元氏儿媳,都是他的心头宝。

  而高澄两次为元季艳进言,希望能把高睿留在母亲身边抚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两者相结合,若没有高澄与元季艳的谣言流传,那才叫稀奇事。

  高睿没有再说,只是缩在了元季艳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

  高澄在门外与一众晋阳要员依依惜别,众人都各自散去,唯独高睿却嚷嚷着腹痛,要如厕,却不肯让元季艳跟着。

  于是高澄与元季艳便站在了石阶外等候。

  “他是不是故意的?”

  月光下,高澄突然问道。

  元季艳只一心看着自己的影子,不说话。

  等了许久,就在府门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的时候,元季艳匆忙塞了一物进高澄手中。

  “为你求的,本打算明天送行给你。”

  语气急促,却声若蚊呐。

  高澄摊开手看,原来是道平安符。

  看着这物件,高澄会心一笑,他不信佛,否则也不会灭佛让自己吃了个饱。

  但这不妨碍高澄将平安符郑重收起。

  “谢谢。”

  高澄刚道完谢,就听见了高睿的声音传来:

  “阿母、大兄,让你们久等了。”

  望着他们母子离开,高澄又摸出了平安符,看了稍许,让薛虎儿寻一条红绳,将它系在了脖子上。

  回南公府的路上,奴婢在前头掌灯,高睿顽皮地踩踏着影子。

  元季艳突然牵起了他的手。

  “阿母怎么了?”

  “谢谢你,睿儿。”

  翌日清晨,渤海王府外又是一番热闹景象,诸弟与生母话别,各自哭成了泪人。

  高澄望着与高演、高湛相拥而泣的娄昭君,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眼神中满是羡慕的高淯。

  稍作思量后,高澄快步走了过去,牵起了高淯的手,轻声笑道:

  “淯弟,来,跟阿兄去与你俩侄儿道别。”

  高淯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随着高澄去与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嬉闹。

  不知何时高欢走了过来,轻声对高澄说道:

  “你母亲自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生淯儿时难产,险些害了性命,才会如此。”

  “孩儿知晓,但父王也应该劝一劝母妃。”

  高澄望着自己俩儿子,回答道。

  “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劝与不劝又有什么分别,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在怀朔时也确实让她受了委屈,更何况,相比较你母亲,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应该尽到责任。”

  早些年高欢多仰赖妻子,到如今年纪大了,总会回想起过去的事,以致说话也硬气不起来。

  “孩儿日夜操劳国事,能挤出时间过问诸弟学业,已是不易。”

  高澄叫屈道。

  “哼!有时间与宇文家的女人厮混,说起管教兄弟,就与我掰扯公务繁忙。”

  被高欢这一句呛白,高澄也不再反驳,只好答应以后一定会在兄弟们身上多花些时间管教。

  说到管教的时候,高澄转头看向了娄昭君怀里的高湛。

  高湛已经两岁多了,模样像个瓷娃娃一样,在一众弟弟中,生得最是好看。

  这也让高澄直皱眉,毕竟历史上的禽兽老九,幼年时期就以仪表俊美奇伟而闻名。

  外表多好看,内在便有多恶毒。

  高澄暗自寻思,只怕过两年也要给这个九弟安排上道德课业,与高洋同等待遇。

  阎姬等四人同坐一辆马车,自打昨日得了确切消息,两个儿子丘宾、丘崇已经不再从事劳役卸去了最后一丝牵挂的宇文小姑越发光彩照人。

  三位嫂嫂还在为究竟能否回到长安担心不已,而她却期盼着赎人的使节晚些到来,能与高澄多些时日的温存。

  其实这些天她都在等待高澄挽留,可对方却一直没有开口。

  宇文小姑暗自打算,下次他再来寻自己快活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了他的态度。

  第二百八十章 特殊细作

  “一万匹布!他怎地能够开这个口!”

  宇文泰听了使节的回报,拍案而起,愤恨道:

  “高澄小儿欺人太甚!”

  可信使说到高澄扬言要将宇文泰三位年迈的嫂嫂改嫁,自己给他做个妹婿,旁听的宇文护、丘愿等人脸色煞白,宇文泰更是气急败坏: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般地步。

  一万匹布对于宇文泰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并非掏不出来,可要看值不值得。

  邙山初战,彭乐以数千精骑突入宇文泰大营,俘虏临洮王元柬、蜀郡王元荣宗、江夏王元升、钜鹿王元阐、谯郡王元亮、詹事赵善、督将僚佐四十八人,随后东魏乘胜追击阵斩西魏三万人。

  这般大的功劳,高欢也只赏赐了彭乐三千匹布,当然,其中也有彭乐故意放跑宇文泰惹怒了高欢的原因。

  如今高澄凭着四个妇人,两个少年,张口就是一万匹,偏偏宇文泰还拒绝不得。

  真要吝啬布匹放任三位嫂嫂与妹妹任人欺辱,宇文氏这一大家子也要离心离德。

  迎着宇文护、丘愿等人恳求的目光,宇文泰纵使不愿,却还是应允道:

  “罢了,就从了高澄小儿之意,只要三位嫂嫂与小妹能平安归来,也能告慰父兄在天之灵,莫说万匹布绢,纵是十万,又有何惜。”

  宇文护闻言,喜极而泣,不住地叩首谢恩。

  丘愿也是感激涕零,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妻儿团聚。

  一别十一年,当时十六岁的娇妻怀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送行的模样,多年来一直烙印在他脑海中,从未磨灭。

  也不知妻儿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颠簸的马车中,一番云雨后,宇文小姑只着单衣,披散着黑发依偎在高澄怀中。

  “高郎,若是长安来人,你要如何安置奴家。”

  宇文小姑娇声呼唤道。

  但高澄对她更多是因身份带来的刺激感作祟,既是人妻,又是宇文泰之妹,情至深时,让她唤一句父亲助兴。

  并没有什么真感情,也没想过真把她领进家门,之所以勾搭上,也是觉得日后肯定要送回长安,能有用处,才有了这段露水情缘。

  如今眼看她意乱情迷的神态,显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铁渣男小高王不得不出言哄骗道:

  “大丈夫以信义立于世,你四兄若真以万匹布绢相赎,我再是不舍你的温柔,也要守诺放归。”

  宇文小姑闻言哽咽道:

  “若我西去,关河阻绝,与高郎可就再难有相会之日。”

  高澄握紧了她的手,深情款款道:

  “情之所系,生死难忘,又岂是关河所能阻绝,当今虽两魏对立,然关东强盛,关西疲敝,必有一统之时。

  “将来我入长安,风光迎你进门,我为天子,你做皇妃,我们的孩子就算做不成太子,也是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这般风光,又岂是宇文泰得天下所能及。”

  怀中的宇文小姑已然动情,她抬头看着高澄俊美的容颜,光华流转。

  “高郎真是这般打算。”

  高澄说起谎来也不脸红,他轻轻拨弄着玉人琼鼻,认真道:

  “卿且仔细思量,他日我一统北地,定然是要南征萧梁,浑一海内,自当娶卿以安抚宇文氏及武川豪杰,以求勠力同心,况且你的温柔,澄又如何能舍弃。”

  说罢,车厢中又是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象。

  许久,慵懒的宇文小姑贴在高澄的胸膛上,回味着他带给自己的快意。

  却听高澄感叹道:

  “送卿西去,痛断肝肠,一想到你与丘愿举案齐眉,澄心如刀绞。”

  宇文小娘紧紧搂住高澄的腰身,决绝道:

  “妾身落难晋阳十一年,丘愿对我不管不顾,如今贱妾心中只有高郎,断然不许他碰我分毫。”

  谁说二十七岁的妇人就不能是恋爱脑,高澄眼前就有这么一个明证。

  “可我与卿终究是分隔异地,若你兄长与我僵持一世,我们岂非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高澄满怀忧愁道。

  宇文小姑犹豫许久,开口问道:

  “高郎若平关西,将会如何待妾身兄长。”

  “宇文泰乃当世英雄,澄甚敬之,却不敢用,我会在洛阳为他准备一处宅院,幽而不杀。”

  宇文小姑沉吟许久,终于坚定了决心。

  “我信高郎,高郎若是说要对家兄委以重任,妾身反倒不信了,只要高郎能信守诺言,妾身愿助高郎。”

  风水轮流转,曾因高家大姐儿顾夫不顾娘家,而暗自神伤的高澄也碰上了这等好事,果然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但高澄还是假作恼怒道:

  “我高子惠大好男儿,岂能让卿为我犯险,况且卿虽有心,却只是一介妇人,又济得了什么事。”

  宇文小姑倔强道:

  “我虽是妇人,但也是宇文家的女子,家兄掌关西大权,即使当不得大用,为高郎传递消息,却也不难。”

  高澄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这些天来辛苦使用美男计,将宇文小姑的魂都差给勾走,为的不就是在关西核心层安插一颗棋子么。

  永远不要疏忽了情报的作用,高澄这些年苦心经营关西情报网,却始终无法打进长安权力的核心层。

  直到他发现了宇文小姑的存在,这才计上心头。

  当然,小高王也要防上一手,另外派人与宇文小姑联络,绝不让她与关西原有的情报网接触。

  “卿如此对我,教我高澄如何为报。”

  高澄感动不已。

  “只求高郎莫要负了妾身。”

  宇文小姑哀怨道。

  高澄闻言,当即举掌立誓:

  “此心天地日月可鉴,若负卿,教我高家先祖于九泉不得安宁,教我高澄……”

  话未说完,便教宇文小姑遮住了口:

  “高郎莫要作此言,奴家信的。”

  这一点,高澄确实没有欺骗宇文小姑,若她真能为自己出力,将来必定是要风光迎她进门,又何必吝啬一个妃位,一个王爵。

  至于宇文泰,真要被自己捉了活口,大不了幽禁至死,只不过以高澄的猜测,宇文泰只怕不愿苟活。

  这世上有一心为娘家着想的妇人,也有为了情郎奋不顾身的妇人,值得庆幸的是,宇文小姑属于后一种。

  第二百八十一章 鞠躬尽瘁

  人与人的狡诈不能一概而论,阎姬等人就怎么也想不到高澄还会叮嘱宇文小姑在她们面前演戏。

  看着宇文小姑梨花带雨的模样,听她伤心欲绝地哭诉高澄对自己欺辱。

  阎姬等人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子一颗芳心已然归属于那个她口中的恶魔。

  高澄来寻宇文小姑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回了洛阳依旧有增无减。

  宇文小姑一方面在高澄的温柔陷阱中沉沦,不可自拔,另一方面却在三位嫂嫂面前反应越发激烈。

  直至有一次在夜里趁着三位嫂嫂熟睡,打算悬梁自尽,幸亏被高澄派来侍奉的婢女就很恰巧的发现,才侥幸保住性命。

  宇文小姑看着闻讯赶来,惊魂未定的三位嫂嫂,心中虽有内疚,却也知道高郎不能成就大业,他们便不能长相厮守,她狠下了心肠。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梦里都是他可怖的模样,嫂嫂,我,我哪还有脸再去长安,我不活了。”

  阎姬三人闻言,无不痛心疾首。

  好不容易安抚住小姑子,忽然,院外一阵喧哗,却是高澄闻讯派了纥奚舍乐过来。

  “宇文氏,大将军招你侍寝,麻烦与我走一趟。”

  纥奚舍乐脸色轻蔑,鄙夷道。

  “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愿再任他作贱。”

  宇文小姑似乎心存死志。

  纥奚舍乐却抽刀指向阎姬,恐吓道:

  “大将军要你侍寝,我自不敢杀你,只不过这三个老妇的性命可就取决于你了。”

  三位嫂嫂也不是软弱妇人,也不愿小姑子再受折磨,阎姬面无惧色,冷哼道:

  “我已年近六旬,早就活够了,你要杀便杀,勿要以我等为要挟。”

  其余两位嫂嫂也挡在了宇文小姑的身前。

  纥奚舍乐怒而挥刀,阎姬因恐惧闭紧了双眼,眼见要被斩杀在当场,却听宇文小姑疾呼道:

  “住手!我随你去。”

  纥奚舍乐这才收刀。

  “别去!不过一死而已,他们高家也就欺凌妇孺的本事!”

  阎姬睁开眼,看着被纥奚舍乐拖拽的宇文小姑哭喊道。

  宇文小姑步履踉跄,她回头凄婉一笑:

  “马上就能回长安阖家团聚,左右不过再忍耐几天,况且小妹已是残花败柳之躯,不值得再拖累三位嫂嫂。”

  只留下三位嫂嫂为小姑子的悲惨遭遇痛哭。

  哪知院门才关上,趾高气昂的纥奚舍乐立即变了张脸。

  “卑职多有冒犯,还请宇文夫人恕罪。”

  宇文小姑却打不起精神,她还在回想嫂嫂们宁愿一死也要护住自己的模样。

  纥奚舍乐将宇文小姑带到附近一间民舍,高澄早已等在其中。

  听了她心中的纠结,高澄搂着宇文小姑,安慰道:

  “你放心吧,待进了长安,我不会伤害你的亲族,其中自然包括她们。”

  “可我不想再作戏,去欺瞒嫂嫂。”

  宇文小姑自觉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高澄继续劝说道:

  “若不作这场戏,只恐她们去了关西,会与人说起我们之间的关系。”

  “嫂嫂们先前就与我说过,不会与人提起。”

  宇文小姑反驳道。

  “此事干系重大,再谨慎也不为过。”

  说罢,高澄板着脸,故作不悦道:

  “你若不想与我厮守便直说,我高子惠绝不强人所难,待回了长安,你安生做你的丘夫人,我自当守口如瓶,终身不与人道一句过往,还请丘夫人安心。”

  宇文小姑见他发怒,赶紧扑了上来,红唇如雨点般不间断地吻在高澄脸上。

  边吻边急促着说道:

  “高郎莫要气恼……妾身……心里只有……高郎……再也容不得旁人。”

  高澄也消了气,热情地回应着对方。

  美男计这种烂招,要看是谁来使。

  换了高洋,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高澄出马,手到擒来也不算稀奇,毕竟他的相貌无需词汇形容。

  只要知道其父高欢凭着相貌,虽是卑贱罪户,却被真定侯的孙女哭喊着要下嫁。

  其子兰陵王高长恭,更是号为中国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有这么一个爹,又有这么一个儿子,史书上区区一句‘美姿仪’又怎能道尽他小高王的风流体态。

  这可是最爱俊俏美少年的郑大车,郑阿姨实名认证过的。

  宇文小姑又唤了许久的父亲,才被放归,进门前故作失魂落魄的模样,惹得三位嫂嫂心疼不已。

  也确实如高澄所言,全程看了这场戏后,面对舍身饲虎的小姑子,三位嫂嫂都决心严守秘密,将其被高澄临幸的事情带进棺材,不使小姑子名节受损。

  对于宇文小姑来说,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很快,潼关守将独孤永业便传来消息,宇文泰派人送布绢万匹,通过了盘查,正向洛阳而来。

  一次欢好之后,相互温存的时候,宇文小姑突然哽咽道:

  “就让我留在高郎身边可好,奴家不愿离开。”

  高澄于是与她说起西施范蠡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高澄这里稍作了改动,成了西施为实现范蠡的大志,主动屈身侍奉吴王,而范蠡辅佐越王灭吴后,也得以与心爱之人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听得宇文小姑泪眼朦胧,她觉得自己与西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高澄紧紧抱着宇文小姑,哄道:

  “卿且忍耐,待天下平定,我再效仿范蠡,带你周游名山大川,仲夏往漠北在草原上驰骋,寒冬去江南在湖泊中垂钓。”

  宇文小姑对高澄描绘的生活满是向往,她痴痴地望着情郎,动情道:

  “自离了武川,妾身无一日不在怀念漠北风光。”

  高澄在她耳边低声道:

  “到那时,我们同乘一马,驾马狂奔,在马上……”

  声音渐不可闻,但宇文小姑却听得清楚,羞得无地自容,却又带了一丝期盼。

  “妾身等不及将来,只盼现在。”

  高澄闻言,脸色一怔:不是,我说说而已……

  可看着宇文小姑渴望的神情,高澄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当天,洛阳城外一处草场被封禁起来,只听得里边骏马飞奔。

  而当夜,高澄是扶着腰回的渤海王府。

  为了大魏一统,高澄鞠躬尽瘁,无愧于大魏忠良之名。

  第二百八十二章 久别重逢

  宇文泰与高澄素未谋面,却了解颇深,知其最好名声。

  而两国交往,总还要点脸面,如今高澄狮子大开口索要万匹布绢,宇文泰咬牙拿了出来,也不担心对方吞了布,却不放人。

  他听说过高澄攻徐州彭城时,宁愿大费周章,也不愿毁了自己政治信誉的事迹。

  一座彭城不值得高澄毁诺,万匹绢布纵使贵重,却也不及彭城的分量。

  为示诚意,宇文泰直接派人送布往洛阳,而不是在边境交易。

  既可沿途观察,又能趁机与探子联络,何乐而不为。

  不过从宇文泰派往晋阳与洛阳的使者身份区别,就能看出他对高家父子的看法不同。

  出使晋阳之人,只是随意寻摸一名文士,就是担心高欢趁机扣人。

  这年头若还有人信贺六浑的政治信誉,尔朱兆、刘蠡升就是下场。

  而派往洛阳的使者却大有来头。

  贺兰祥领了使团押着万匹布绢,在东魏士卒的护送下终于来到了洛阳城。

  心中感慨,舅父英明,对方也不傻,全程监视,根本就不给半点与人联络的机会。

  贺兰祥的亡母,正是宇文泰的长姐。

  孝昌元年(525年),贺兰祥年仅11岁,便父母双亡,沦为孤儿,被一众舅舅们抚养。

  17岁时与表兄宇文护一起被宇文泰接去长安,任奉朝请,加威烈将军衔。

  那时宇文泰头顶还有一个尔朱天光与贺拔岳,就在为外甥谋职,可见对其喜爱。

  宇文泰独掌大权后,更是为这个外甥大开方便之门,挫败高欢西征一役,贺兰祥仅是留守长安,便因留守之功增邑八百户。

  到如今更是加使持节,大都督。

  贺兰祥一想到要见到三位舅母与小姨,便心潮澎湃。

  他虽说是舅舅们抚养长大,但真要说起来,只可能是三位舅母照料。

  当他听说宇文什肥、宇文菩提、宇文元宝等一众表兄弟在晋阳遇难,留下舅母与小姨不知生死,心中的伤感与担忧一点也不少于表兄宇文护。

  八年未见,如今洛阳近在眼前,贺兰祥恨不得飞奔入城与亲眷相会。

  但使者来往自有礼仪,贺兰祥耐着性子入宫拜会东魏天子,满殿朝臣,却独独不见最受舅父忌惮的高澄。

  殿中主事之人自称尚书左仆射,侍中高隆之。

  贺兰祥注意到元善见看向高隆之的眼神中暗含恐惧。

  高澄没有出席,贺兰祥的注意力并未落在高隆之身上,而是在打量着一名叫作崔季舒的尚书。

  有些事情在关西属于禁忌,比如两任天子元修、元宝炬都曾被崔季舒殴打。

  但对贺兰祥来说可不是秘密。

  眼前的崔季舒文质彬彬的模样,怎么也难以将他与殴人形象联系在一起。

  当然,正事不能落下,贺兰祥递上国书后,请求元善见派人查验布匹数量,也好让他早些与亲眷相见。

  元善见望了一眼高隆之,征询他的意见。

  高隆之微微颔首,元善见这才应允,派人点验布匹,确认并无以次充好,又是实数以后,当即命人往中书省向高澄请示。

  高澄也没有为难使者,派遣尉兴庆入宫,领着贺兰祥往别院去见阎姬等人。

  贺兰祥一进门就望见了记忆中的四张面孔,三位舅母都已苍老,而小姨却还有十九岁时的美丽模样,更添了风韵。

  “舅母!小姨!”

  “你是……祥儿?你是贺兰盛乐!”

  阎姬等人惊呼道。

  只是这一声,落在贺兰祥的耳中,他已经哭成了泪人。

  “甥儿来晚了,让舅母、小姨受苦。”

  几人抱头痛哭,好半会,才缓过来,阎姬抹着泪道:

  “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祥儿,祥儿,导儿、护儿如今怎样了?”

  长子宇文什肥死后,次子宇文导、三子宇文护寄托了阎姬全部的牵挂。

  “大舅母放心,菩萨(宇文导)、萨保(宇文护)都好得很,如今正在长安盼着舅母、小姨。”

  贺兰祥抹着泪边哭边笑道。

  一旁另外两位舅母却神色却哀伤起来,大嫂在长安还有宇文导、宇文护兄弟,而她们二人的独子宇文元宝与宇文菩提已经被高欢杀害。

  贺兰祥心有所感,止住了笑容。

  他自小与宇文护、宇文菩提、宇文元宝一同长大,关系最是亲厚。

  当年宇文泰之所以只接走了宇文导、宇文护与贺兰祥,也是留宇文什肥、宇文元宝、宇文菩提分别照顾母亲。

  八年前的他只是贺拔岳的部将,也不可能预料到北方局势最终演变为自己与高氏分庭抗礼。

  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将侄儿们带走,也不至于让二哥宇文连与三哥宇文洛生绝嗣。

  贺兰祥也注意到了小姨似乎兴致不高,以为是对方也想到了宇文什肥等人之死。

  却不知道她是因与高澄分别,难开笑口。

  贺兰祥将三位舅母与小姨接去了使馆暂住。

  本想多留些时日,也好刺探情报,却被人传信,让贺兰祥领着亲眷往中书省辞行,而后立即西归,不许久留。

  阎姬三人自是神情紧张,她们担心高澄要强留小姑子。

  贺兰祥见状询问缘故,却都不肯透露真相,只说是担心对方反悔,不愿放她们归去。

  “舅母、小姨且宽心,舅父曾言,高澄此人最重信诺,言出必践,他不会为难我等。”

  贺兰祥一番宽慰却让宇文小姑回想起了高澄的甜言蜜语。

  不管是风光娶她进门,为他们的儿子封王,还是保全宇文亲族,这些都是情郎许诺过她的。

  “那高澄当真守信?”

  宇文小姑询问道。

  三位嫂嫂以为小姑子只是担心高澄食言,不放她离开。

  毕竟在阎姬等人眼里,这位小姑子可是受尽了高澄的欺凌,有这样的担忧也实属正常。

  贺兰祥便将彭城之事尽数道出,说是彭城豪族请降,高澄却执意处置对方,有谋士建议假受其降,待控制了城池,再行屠戮,却被高澄拒绝,宁愿平添事端,也不愿许诺再违诺。

  听了彭城之事,宇文小姑再无一丝疑虑,她相信自己的情郎是守诺的大丈夫,断然不会欺骗自己。

  高澄当年不愿廉价出卖自己的政治信誉,到如今,也终于要迎来回报。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去

  为了让宇文小姑早些发挥作用,高澄不愿使团在洛阳久留,若全程避而不见又恐宇文泰生疑,于是便派遣亲随将贺兰祥等人带了过来。

  宇文小姑到底不是专业的人士,一见情郎笑容便不自禁地浮现在脸上,只是站在前方的贺兰祥一心都在观察高澄,并没有发觉。

  而阎姬等人也以为是贺兰祥问起丘家兄弟,才让宇文小姑展露笑容。

  坐在主位的高澄瞥见这一幕,不禁心头一跳:这可不行,若是她回了长安整日里郁郁寡欢,定会教人看出破绽。

  他面对众人自是知晓宇文小姑一进门望见自己神色便起了变化,根本不是因丘家兄弟的去向。

  “我已经遣人传信王思政,他自会放了丘宾、丘崇兄弟。”

  高澄说罢,便与贺兰祥旁敲侧击关西消息。

  贺兰祥似乎很乐于与高澄谈论关西之事,在他口中,西魏士民同心,物产丰盈,将士们报国热情高昂。

  高澄见在贺兰祥的嘴里套不出真话,便也失了兴致。

  挥手让几人退下,回使馆收拾行囊,让他们明日一早便动身西归。

  全程与宇文小姑及阎姬等人并未有所交流。

  宇文小姑哪有什么行囊要收拾,不过几件衣裳首饰而已,她也知道高澄不方便与自己叙话,却也恼他为何不多看自己几眼。

  连带也迁怒起了把守屋外的黑甲卫士,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自贺兰祥一行人入驻使馆,高澄便派亲卫严守使馆各处,将众人禁足。

  正换防的时候,一名黑甲亲卫突然轻轻推开门,溜进了宇文小姑屋中。

  宇文小姑受到惊吓,却没有呼救,原来那黑甲亲卫正是高澄假扮。

  高澄哄了好一会,才让宇文小姑答应去了长安会振作精神。

  明日一早便要离开,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温存,宇文小姑比以往更加投入,高澄不得不拿了一条手帕塞住她的嘴。

  事后,天色渐黑,有一众亲卫作掩护,高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使馆。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才进内院却迎面撞见了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打发走了身边使唤的奴婢,冷笑道:

  “原来夫君还记着家门怎么走。”

  以往这妇人生了气,只需将她拦腰抱起,往榻上一扔,立时便只剩了欢声笑语。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时候的小高王刚刚操劳国事,硬气不起来,便上前搂着尔朱英娥想要说些甜言蜜语。

  哪知闻了高澄身上残留的香味,尔朱英娥脸色更差:

  “不洗干净了,莫要碰我。”

  毕竟只是吃醋,就扬言自己父亲随时能废立天子的刁蛮妇人。

  被高澄娇宠了八年,与他相处时,又怎会谨小慎微。

  高澄低头嗅了嗅,而后笑道:

  “往日我从别的院里过来寻你,也不见你让我去洗干净。”

  “都是自家姐妹,怎能与外面的女人相提并论。”

  尔朱英娥争辩道。

  同床共枕之人最了解高澄的身体状况,这些天来,一众侍妾都觉得高澄在夜里有些敷衍。

  原以为是有姐妹白日偷欢,可是最后发现没人出府,今日众人碰头一合计,都认定高澄在外头又养了人。

  这才有了本该今日侍寝的尔朱英娥发作这一幕。

  高澄见尔朱英娥气极的模样,好生宽慰几句,并承诺明日起,便不再往府外偷欢。

  这话一出口,尔朱英娥却喊道:

  元明月等其余诸女也跑了出来,其中居然还包括明年才进门的元仲华,原来都在躲着听墙角。

  “仲华,你怎地也来了这。”

  听到高澄询问,元仲华挺着小胸脯傲然道:

  “我是夫君嫡妻,今日听姐妹们说这些时日你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魂魄,又怎能置之不理。”

  看着元仲华即使抬头挺胸,也依旧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高澄暗自惋惜:十五岁的人了,只怕也就这样了。

  见高澄望着自己胸脯,摇头叹息,元仲华一跺脚,狠狠白了高澄一眼,便气冲冲回去清河王府,留下诸女暗自发笑。

  太昌八年(539年)六月十一,清晨。

  贺兰祥一行人由司州牧可朱浑元派人监送,出洛阳西城北头第一门承明门,缓缓西行。

  宇文小姑掀开车帘,探头回望,承明门城头并无高澄身影。

  ‘他就是这般小心,唯恐送行让人瞧出破绽。’

  宇文小姑放下了车帘,心中哀怨道。

  在贺兰祥等人过潼关的时候,渭水北岸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正乘着一叶扁舟渡河。

  而渭水之南,丘愿急切之余又心怀忧虑,父子分别十一年,他离开晋阳时,两个儿子都尚在襁褓。

  丘愿无从分辨远处小舟上两个瘦小的身影究竟是否真是他的儿子。

  对方又会怎样看待十一年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

  然而小舟还未靠岸,丘愿脸上的喜悦却已经遮掩不住,连一齐出城的宇文泰也不禁笑道:

  “这必是我两个甥儿无疑。”

  两个少年正是丘宾、丘崇,两兄弟一个面容更似丘愿,一个却更似其母。

  宇文泰可没有忘记小妹年幼时的模样。

  丘宾、丘崇望见渭水南岸站满了陌生人,本能地有些畏惧,可看见人群中的宇文导、宇文护,却又觉得熟悉。

  八年前宇文兄弟离开晋阳的时候,丘宾四岁,丘崇三岁,虽年幼,且久不相见,却还是带了点印象。

  而渭水岸边,宇文护对宇文泰说道:

  “二位表弟依稀还是三四岁时的模样,不过再有几日小姑就能回家,到时问过了小姑便能万无一失。”

  丘愿却插嘴道:

  “哪还需要再验,这分明就是我的孩儿,我能感受到与他们血脉相连。”

  小舟停靠,丘家兄弟才上岸,丘愿便一把搂住他俩,不住地喊着他们的乳名。

  丘家兄弟并非不知晓事情,五年前一众表兄被杀,他们与母亲分离时,大的已经七岁,小的也有六岁。

  知道自己父亲、舅舅都在长安,这一次被送归,就是与他们团聚。

  此刻见拥抱着自己的丘愿声泪俱下,哪还不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父亲,当即父子三人紧紧相。

  好一会,丘愿才对两兄弟道:

  “快,随为父去拜见你们的舅父。”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六年功成

  当贺兰祥一行人入关后,有阎姬等三位舅母与宇文小姑这位生母佐证,丘家兄弟的身份再无疑虑。

  关河阻绝十一年的宇文氏一大家子,也终于在长安团聚。

  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泪水自无需赘述,望着孤身一人的两位嫂嫂,宇文泰做主,将侄儿宇文导的次子过继给二兄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为嗣。

  待将来宇文护、宇文导再有子嗣则过继给三兄宇文洛生之子宇文菩提。

  阖家团圆,本是一件喜事,可丘家却起了事端。

  宇文小姑对两个儿子丘宾、丘崇自是没得说,对夫君丘愿却没有一个好脸色。

  回到长安,更是见到了丘愿满屋子的侍妾。

  丘愿在关西孤身十一年,纳妾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但宇文小姑非要以此为由发难,执意要与丘愿和离。

  偏偏阎姬、贺拔氏等三位寡嫂更是无脑站在自己小姑子一边。

  宇文泰等人来劝,四人便把手摊开来,让他们瞧清楚自己在织室劳作留在掌中的老茧。

  阎姬含泪诉说道:

  “我们在晋阳历经苦难,食不果腹,这丘愿却不思寻访妻儿,只在长安享乐,妻妾成群好不快活,莫说是小姑,换了是我这老妪,也要心生怨气。”

  一番话说得长安一大家子脸上火辣辣的,尤其是宇文导、宇文护两兄弟更是无地自容,就连宇文泰都羞愧不已。

  虽说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但说这话的可是阎姬,宇文泰年近六旬的大嫂,宇文导、宇文护的母亲,谁又能与她争论。

  私底下宇文泰也问过三位嫂嫂,是不是小妹变了心,在关东有了情郎,阎姬等人自是一口否定。

  宇文泰只能让小妹暂时住在自己府上,饶是宇文泰聪明一世,心中对此也没有再生怀疑:

  小妹打小受到家人们的溺爱,养成了一个蛮横的性子,只是没想到相隔十一年,脾气半点没改。

  可相处了几日却发现,小妹一身娇气早就被磨没了。

  对任何人都是和蔼模样,唯独就是不待见丘愿,三位嫂嫂说小妹不曾变心,宇文泰只能认为是在晋阳吃了太多苦,因而不能原谅丘愿的行为。

  谁能想到自己亲妹妹早已经屁股坐在了高家媳妇的位子上。

  对此宇文泰也无可奈何,总不能逼着妹婿将一众姬妾驱逐吧,丘愿纳的第一门侍妾还是他这个妻兄撮合的,谁知道此生还有再见之日,总不能让丘愿孤独终老。

  更不可能强逼小妹回丘家,只能就这般僵持着,待哪天她消了气,再让丘愿接回去。

  而宇文小姑也因此得偿所愿,住进了兄长府中。

  再说洛阳,高澄送走了宇文小姑,正觉得心理空落落的,就有人不巧触了他的霉头。

  朔州刺史斛律金上报,恒州刺史崔叔仁贪污无度,为政残暴,以致地方民怨沸腾,多有民众弃土逃散。

  高澄没想到有了郑伯猷的例子,居然还有官员胆敢顶风作案,当即命薛虎儿领人往恒州治所平城(山西大同)捉拿崔叔仁。

  得知高澄派人捉拿自己,崔叔仁不敢反抗,他一个文职刺史,也无从反抗。

  只得在薛虎儿进城前派人往洛阳向侄儿传递消息,希望他为自己想些法子。

  崔叔仁的兄长也是高澄的老熟人了,正是前段时间从牢里放出来的崔甗,而侄儿正是崔赡。

  其实薛虎儿离开洛阳没多久,崔赡就已经收到三叔要被治罪的消息,却根本不敢为他奔走求人说情。

  先前父亲崔甗身陷牢笼,侥幸得以苟活,而后崔赡又目睹了郑伯猷夫妇被砸得稀烂,最终活生生渴死的凄惨场景。

  如今三叔犯事,他唯恐高澄旧事重提,要处置父亲。

  对这件事,避之尚且不及,又怎敢掺和其中。

  崔赡不止自己不为其奔走,更是不许家人过问此事,只差没有学鸵鸟把头埋在沙土里。

  崔叔仁被押至洛阳后,由尚书左丞宋游道主审,其实本就罪证确凿,无需多审,偏偏宋游道还要对其严加拷打,也算是将崔叔仁从小到大干得一点坏事全给刨根问底了。

  高澄看过案卷卷宗,以及崔叔仁的签字画押,很快核准了宋游道的判决:将崔叔仁处斩于阊阖门外。

  行刑当日,崔叔仁赋诗五绝,与诸弟诀别。

  对于这段时间闭门谢客的崔甗一家,心中更是充满怨恨。

  此事也让崔休诸子之间暗生隔阂。

  反倒是崔家小娘虽然也送了崔叔仁一程,却对三哥并无多少同情。

  这么多例子摆在眼前,三哥却不知收敛,又能怪得了谁。

  高澄没有准许崔家收尸,只是命人腌制了崔叔仁的首级,传往各地,让州郡长官对看一炷香的时间,以示警戒。

  这一道政令可把各地官员给恶心坏了,除了那些武职刺史,谁与一颗腌制的人头对视不会反胃。

  但效果确实出奇的好,毕竟有些事,有些话,听得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有用。

  又想起传闻里郑伯猷死况的恐怖,东魏官场居然因这两人之死而风气大改。

  虽然仍有人会暗地里收纳些钱财,却再也没有人敢虐民、害民。

  人人都知道,你贪点小钱,只要对高澄有用,他并不会动你,可若是残害百姓,他就要拿你开刀。

  没有人想成为继郑伯猷、崔叔仁之后第三个案例。

  没有人希望以项上人头被传览的方式,走遍东魏各个角落。

  以高澄任杜弼为御史中尉为起点,再到宋游道任尚书左丞为高潮,到如今崔叔仁传首各地。

  历经六年时间,高澄大力整顿吏治,终于使官场风气得以转变。

  过往官吏公然索贿受贿的现象不复存在,对于百姓更是不敢苛待。

  而崔叔仁被传首时,各地百姓夹道,争相观看,他们最爱的就是欺民贪赃之人被严惩的事迹。

  配上崔叔仁清河崔氏的高贵出身,更是让他们兴奋。

  但凡崔叔仁所过之处,无不在颂扬高澄,甚至不少人立下长生牌位,为他祈福。

  第二百八十五章 落雕都督

  太昌八年(539年)秋九月底,收成过后。

  洛水以北,邙山南侧,旌旗蔽空,万骑开道。

  高澄领京畿军三万五千人行至邙山脚下,设立营寨,围山狩猎。

  正值秋冬交际的时候,气候已然转冷。

  翌日,元仲华脚踩一双羊皮小靴,罩了一件月白小袄,望着高澄借狩猎操演各军的身影,眼中满是光华。

  而另一方向,已为人母的大小尔朱这对姑侄一身胡服,纵马弯弓,以林间狡兔为靶,比试骑射,却终究是做姑姑的技高一筹。

  不过在高宓与高宛两姐妹心中,还是捉了一窝活兔子的八叔高淯最有本事。

  一众差不多年龄的兄弟都在专人指导下练习骑术,就连两岁多的高湛,都被人搀着骑在一匹小马驹上乐呵呵直笑。

  十四岁的高洋倒是没有参与其中,他陪着孕妻刘氏,只是眼睛时不时瞟向围场中的一众嫂嫂。

  过去虽同住渤海王府,但高澄一直以来防他防得很严,两人院子相隔较远,能见到兄嫂们的机会并不多。

  其妻刘氏姿容本就不如嫂嫂们,如今又显了孕肚,面容水肿,更是不堪比较。

  这次围猎,除尚在河北的李祖娥外,高澄妻妾尽数到场,计有元仲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王娘、元玉仪、元静仪、卢娘以及怀孕的李祖猗十女。

  论及姿容,十女中首推元玉仪,就连元明月也因为满了三十一岁,比不得她二十出头,青春正好。

  然而高洋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元仲华与尔朱英娥身上。

  对于他来说,这两人的身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一位是高澄嫡妻,天子之妹,一位是孝明帝妃子、孝庄帝皇后,更是高澄第一个女人。

  ‘这世上若没有高澄应该多好啊。’

  高洋心中暗叹,无论世子之位,还是这些妇人,统统都归他晋阳乐所有。

  远处轰鸣的马蹄声传来,高澄率众而归,高洋赶紧收敛了心神,不敢让对方瞧出了端倪。

  高澄一回营地,高宓、高宛便献宝似的将八叔高淯送她们的兔子给他看。

  “既然如此,我们今晚便吃烤兔子。”

  高澄笑道。

  两个女儿当场变了脸色,抱紧了兔子转身就跑,唯恐新得的宠物遭了父亲毒手。

  放纸鸢的元玉仪、元静仪正要收线,一只大鸟呼啸而过,将纸鸢撕裂。

  元家姐妹大声惊呼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高澄抬头望向重新拉高了高度,盘旋在天际的大鸟,大声喝道:

  “谁为我将其射落!”

  尔朱英娥最先张弓,箭矢直向大鸟而去,可臂力不足,骑弓太轻,纵使拉满了才放手,也够不着大鸟的高度,而这一幕也让跃跃欲试的小尔朱默然收了弓箭。

  她与姑姑的骑弓同等重量,自然无需再试。

  候渊、刘丰等人在尔朱姑侄放弃后才张弓放箭,却都未得逞,最近的一次大鸟与箭支擦身而过。

  这也让它受了惊,振翅欲要逃离,却见斛律光打马追逐。

  “明月必能为我获此禽。”

  高澄对尔朱英娥说道。

  “夫君何故这般肯定。”

  尔朱英娥好奇道。

  高澄对此十分自信:

  “单论骑射,当世无人能出明月之右。”

  尔朱英娥闻言,掩嘴巧笑道:

  “夫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孰是孰非,稍后自有分晓。”

  高澄说罢,便全神贯注盯着跑出了一段路程的斛律光,心中暗道:

  明月呀,大话我已经放出去了,你可不能让我在尔朱英娥面前丢了人呀。

  只见斛律光踩着铁蹬,双腿夹紧了马腹,作后仰张弓状。

  斛律光瞄了一会儿的准心,大喝一声:“中!”

  说罢,利箭脱手,破空疾飞,一声悲鸣响彻天际。

  “中了!”

  高澄一巴掌拍在尔朱英娥结实紧致的大腿上,大笑道。

  大鸟旋转坠落,待得高度矮了,有眼尖之人高声欢呼:

  “是雕!斛律都督射落一只大雕!”

  斛律光亲自打马将那雕拾回,箭矢还插在它的脖颈上,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来到高澄面前,斛律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大雕,进献道:

  “建明元年(530年),末将追随大将军与相王东出,途遇大雁,末将猎之以献大将军,大将军不愿夺光所获,曾言若有一日,得猎大雕,再为赠礼。

  “言出九载,今日末将幸不辱命,还请大将军纳之。”

  高澄大为感慨,九年前随意的一句话,想不到斛律光记到了今天。

  一向爱洁的高澄也顾不得血污,接过大雕,又将它转交给纥奚舍乐,自己一把扶起斛律光,大声笑道:

  “前汉年间,曾有中贵人领数十骑随李广学射,途遇匈奴三骑与之对射,汉骑尽亡,又伤中贵人,中贵人得李广搭救,将此事告知,李广断定,此三人必射雕者,乃领百骑追逐。匈奴三骑亡马步行,数十里,方才不敌。

  “我原以为司马公言过其实,又感慨此三人若非马力不济,岂非以李广之能亦只得任其去留,今日见明月射雕,方知世间真有射雕手。”

  斛律光闻言,胸脯挺得更高,就是可惜今日段韶不在场。

  高澄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回头吩咐纥奚舍乐道:

  “遣人将此雕带往大梁让表兄好好观赏。”

  三人相交九年,关系莫逆,彼此知根知底,斛律光与段韶这些年没少暗地里别苗头,就是要分个高下。

  早些年段韶因参与韩陵之战,得了下洛县男这一最低级的爵位,也要在斛律光面前显摆。

  如今有了这般露脸的事,斛律光又怎会不想让段韶知晓。

  纥奚舍乐当即在亲卫中寻了两人,策马往大梁送雕去了。

  而京畿军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谁授意,流传起了落雕都督的名号。

  当然,这件事肯定跟纯洁的小高王无关,他从不干操纵舆论的事情。

  只不过高澄顺势为斛律光的部众改名为落雕营,也由此开始酝酿为各部确立正经番号,以此彻底洗清私兵性质。

  高澄在邙山一连待了七日,回洛阳时已经是十月上旬初冬时节。

  第二百八十六章 税收

  回到洛阳的高澄立即赋予京畿军各部正式名称。

  高敖曹常为先锋,其部众汉军五千人号为先攻营,其中两千骑卒,三千步卒。

  匈奴将领刘丰麾下五千胡军随他由灵州投奔东魏,被高澄赐予归义营的名字,即归附正义。

  候渊所部五千胡军为左卫营,慕容绍宗所部五千汉军为右卫营。

  三人皆是一千骑卒、四千步卒的配置。

  高澄麾下万人又分为两营,其一为突骑营,由四千武川鲜卑骑卒组成,另一营为射声营,六千人尽是弓手。

  小高王从未忘记初衷,那个万箭齐发的高贵名门梦,京畿军各部弓手数量叠加,早已破了万人之数。

  而京畿军万骑中剩余的一千骑,则落在了早已命名的斛律光落雕营之中。

  纵使知道这是对军队所有权的一次明确界定,日后众将外放刺史,也再带不走军队,却没有引起如侯渊、刘丰等人的反抗。

  一来是高澄深得将士之心,其二也是这些人并无反意。

  如果小高王是对侯景部众下手,只怕他当天就要叛投南梁。

  对于侯景来说,他与高澄没什么交情,甚至过往还有旧怨,部众就是他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候渊、刘丰等人,与高澄亲近,并不需要军队来维持所谓的安全感,更何况五千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今仅是高澄嫡系部队就有京畿军三万五千,梁州段韶、豫州尧雄、陕州高季式麾下战兵各五千,即一万五千人,再加张亮麾下盐兵两万,共计七万军队。

  这甚至已经超过了宇文泰的主力部队,只不过张亮那两万盐兵还未曾检验过战斗力,故而还要画上一个问号。

  但其余五万人都是经年行伍的脱产战兵,可不是动不动几万、十万、十几万那等州郡兵所能相提并论。

  北魏年间,孝文帝征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可得20万。

  如今这五州全都在高澄麾下,休养生息多年,真要暴兵,凭三河家底,西征部队凑个六七十万并非不可能,但关键在于,当今之世,没人能指挥得了这么大规模的兵团作战。

  别说高欢,二十万人他便已经手忙脚乱,宇文泰更是生平唯一一次领大兵团,结果在邙山险些输光家底。

  高澄也不敢轻易去尝试,把倾国之战当儿戏的,自古以来也就一个杨广。

  只有真正统兵之后,才能理解韩信说出‘多多益善’时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时间高澄关注的重点其实并不在军队之中,而在于税收。

  高澄早早按照经典科第二的王晞建议,于户部新设一司,由户部尚书崔季舒亲自负责,掌握各地的供需情况。

  而今年秋税则是第一次试行徙贵就贱,在秋收后统计各地收成情况,若歉收,谷贵钱贱,则征收钱币。

  若该地丰收,谷贱钱贵,则征收粮食。

  这一政策的实施立即获得民众响应,毕竟这实实在在是在为他们着想。

  地方官府收缴税收后,并未立即送往中央,而是由户部统一指派,在满足洛阳所需的粮食要求后,其余粮食按就近原则,发往谷贵钱贱之处,平抑粮价。

  而钱币则送往谷贱钱贵之处,由官府大加采购粮米,运往常平仓储藏。

  在储粮之余,也能将粮食到一个合理的价位,不使谷贱伤农。

  钱粮调动全程由驻各地的转运司负责,不过州郡长官之手,防的就是州郡官府吃拿克扣,毕竟这么大笔钱粮过手,谁能忍住不动心。

  当然,对于转运司的监督,高澄也没有落下,以地方官府在明,各地听望司在暗,全程监督。

  政策已经推行下去,各地也在按照高澄所想收缴税款,以及进行余后处理,高澄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在试行过程中是否会存在重大疏漏,这都是他所担心的。

  不过崔季舒确实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每到收缴税款,户部总是最忙的时候,如今高澄又为他们再加工作量,也难怪崔季舒这段时间已经搬进了户部府衙,吃住都在其中。

  看着小崔这积极的工作态度,高澄打定主意,只要不出重大纰漏,总要找个由头好好赏一赏崔季舒。

  到了十月下旬各地巡查使者将各地情况一一回报,有忧有喜。

  即使如此防备还是存在不少贪腐现象,大多是打着运输途中损耗的名义。

  由于高澄对税收额度把控严格,禁止多收,地方官征收钱税时,不敢以损耗为名向税户多征钱银,故而只能在钱粮转运时想点办法。

  数额不大的,高澄也没有死抓不放,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千里为官只为财。

  但对于那些胆大包天要与他高澄抢食吃的人,自崔叔仁传首各地后,宋游道也清闲了许久,自有他冲锋陷阵的时候。

  真正让高澄头疼的是世家大族利用消息差,于钱粮运输的过程中,在市场赚取差价。

  例如某地谷贱钱贵,原本是转运钱币由地方官府采购米粮,拉升粮价。

  但在钱币转运抵达前,世家大族就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大肆购买廉价米粮,至于脱手,以他们的人脉又怎么不知道官府对粮价的心理价位。

  高澄有权、有兵,但是他没理由去禁止世家大族经营。

  说到底,他们这种行为并没有违背律法,也没有囤积居奇。

  再说了,这些年,世家大族丢了田地,丢了大量奴婢,更因废除九品中正制,丢了入仕的捷径。

  如今只是在市场上牟利,高澄也要打压,只怕会激起众怒。

  这些士族如今确实没多少实力,可真要在西征的时候,在背后添乱,也足够让人难受。

  高澄决定对这件事先抛之脑后,将来再想办法应对。

  而喜的是这一办法行之有效,至少确实稳定了各地粮价,既不使民众望粮兴叹,也不使农人神伤。

  无论是有人以损耗为由偷摸拿一点,还是世家大族借此牟利,相较于它的利好,都是可以暂时忽略,继续推行下去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名册

  年初高澄以北豫州与梁州合并为梁州,治大梁(河南开封)以来,段韶便由虎牢关城移驻大梁城。

  按理说以他与高氏的关系,完全可以将一家人全接至大梁生活。

  可段韶也是个有心的,特意将继母与弟弟妹妹们留在洛阳,为的就是将庶弟段孝言托付给高澄教养,让他与高氏诸子一伴读书,增进关系。

  与他们一同在渤海王府东堂进学的还有贺拔允之子,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三人。

  高欢杀了逼死贺拔允,唆使侯莫陈祟杀死贺拔岳,又因西征时险些死于贺拔胜之手,尽屠其子,致使贺拔胜忧愤而亡。

  贺拔氏上一代的三兄弟之死,或多或少都与高欢有关,两家甚至称得上死仇。

  偏偏又要将贺拔允遗留的家眷由定州送往洛阳,吩咐高澄安排贺拔世文、世乐、难陀三兄弟为诸子同学。

  段韶也知道姨父念旧情,高欢与贺拔允在怀朔并肩抵御卫可孤接近一年时间,彼此结下了深厚情谊,而当年之所以能够东出河北就食,贺拔允也是在尔朱兆面前说了好话的。

  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贺拔世文等人又怎会真心与高氏诸子亲近。

  段韶在寄回洛阳的家书中,就告诫段孝言莫要在学堂里与贺拔氏三兄弟来往,甚至让他疏远些高澄嫡弟,尤其是高洋,反倒是那些高家庶子,可以时常往来。

  自小一起长大,高澄了解段韶,段韶又何尝不了解自己那位表弟。

  不过段韶今日却因高澄被搅得心烦气躁。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送大雕的人已经到了大梁,才开口说起斛律光弯弓射雕的英姿,就被段韶连人带雕给赶了回去。

  随后,段韶一连三日都挎弓骑马往城外转悠,期盼能逢上一只、最好是两只,到时候来个一箭双雕,送去洛阳给斛律光仔细瞧瞧。

  不过河南到底不是草原,真遇着大雕的机会实在太少,否则斛律光一句诺言也不会等了九年才兑现。

  三日寻不着大雕踪迹,段韶这才作罢。

  可不服气的他还是写了一封信寄给高澄,信中说了一嘴‘射雕易事耳,难者在于寻雕。’

  言下之意即斛律光仅是运气好,恰巧碰上了一只大雕而已。

  高澄将这信交给斛律光,斛律光看罢也不恼,这么多年较劲下来,彼此有几斤几两都很清楚,少年时候段韶骑射就逊色于他,如今这番言语不过是嘴硬罢了。

  只是今日高澄唤斛律光过来不是专门看信,而是为他做媒。

  小高王十七岁为父,一年得了二男二女,段韶的长子段懿也能满地跑了,唯独斛律光二十五岁了,一直未有所出。

  高澄自然知道历史上斛律光年近三旬才得了长子斛律武都,但架不住斛律金专门为这事找人给他写信,小高王也只能免为其难的再做一回媒人。

  斛律光听说高澄的打算后,倒也没有拒绝,毕竟眼看着高澄、段韶都做了父亲,若说他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

  不过斛律光倒也是个甩手掌柜,就让高澄给他随意寻摸一个,丰乳肥臀好生养即可,说罢自己便回了军营操练士卒。

  高澄当即让亲随往户部跑一趟,从户籍上找些胡汉大族的适龄女子,抄录成册,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高洋也寻摸一门侍妾。

  刘氏肚子越发大了起来,虽然叮嘱了他孕期莫要行房事,但到底也是尝过肉滋味的少年,真要忍不住造成严重后果,以如今的医疗水平,指不定就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他防备高洋归防备,但刘氏与肚里那个侄儿、或者侄女是无辜的。

  随着由各地转运而来的税收相继盘点入库,户部也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崔季舒听说高澄要抄录一份胡汉大族适龄女子的名册,当即卯足了劲参与其中。

  小崔可是有过在兖州刺史时,自作主张为高澄寻访美女的黑历史,被他献上的芸娘如今被小高王留在身边,作了婢女,照顾衣食起居。

  有崔季舒发动户部官吏帮助,亲随很快就将名册带了回来。

  高澄翻开一看,好家伙,第一页就是博陵崔氏的女子,都不需要去询问亲随,高澄就知道崔季舒一定参与其中。

  书册中不只有黄花闺女,也有孀妇,崔季舒以为高澄自备,显然是用了心的。

  高澄将目光放在崔暹之妹,即高慎前妻的名字上。

  若娶了这妇人,势必卷入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的矛盾,至少是崔暹、崔昂、崔季舒与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的矛盾之中。

  故而高澄只是稍作思考便翻了页,还是交由崔暹自己去操心妹妹的再婚问题。

  一一翻看之际,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高澄眼帘。

  女子是个黄花闺女,属八大鲜卑高门之一的步六孤氏,孝文帝太和改制后,鲜卑改为汉名,如拓跋氏就改成了元氏,而步六孤氏也换成了陆姓。

  那名册上明明白白写了陆令萱的名字。

  陆令萱这个名字高澄太熟悉了,但一直不知道此人的年龄,史书中也未曾有过记载。

  如今仔细回忆她的生平,若非自己的出现改变历史,去年西魏鲜卑将领骆超将在河桥之战中归降东魏,因妻儿都在长安,于是在关东另娶,而妻子正是陆令萱。

  这么一算,名册上的陆令萱必然就是陆贞原型陆令萱了。

  对此女厌恶归厌恶,但高澄也不会弄什么无罪而诛。

  陆令萱能有如此大名,盖因骆超谋反,以致她被充入掖庭为奴,得以抚养高纬。

  受了高纬的信任,才能够祸乱北齐,如今别说高纬,就连其父高湛的未来都要打一个问号,也没必要对陆令萱太过关注。

  当然,也不可能给斛律光、高洋找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子进门。

  不如干脆将陆令萱的名字与生辰等信息从名册中划去,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高澄翻阅了一会,最后为斛律光寻了一位已经生养过的清河崔氏孀妇。

  至于高洋,则为他牵线找了一家胶州士族女子,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第二百八十八章 霸先南去

  “兴国,天子授我以广州刺史,此建功之地,然岭南瘴热,君可愿与我同往?”

  卫尉卿萧映从台城匆匆返回,立即召来陈霸先,与他问道。

  自陈霸先辞去油库吏一职,任萧映麾下传教,即传令吏以来,两人朝夕相处,萧映对陈霸先的才干也越发信服,将其引为心腹。

  萧映话中所言广州,并非东魏设于南阳盆地的广州,而是三国孙权在岭南分交州所设,治所位于番禺(广东广州)。

  “使君不以霸先卑贱,屈尊枉驾顾仆于寒舍,如今使君将用于广州,霸先七尺微命,自当鞍前马后,以供使君差遣。”

  陈霸先满腹韬略,却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萧映邀他同去岭南,不甘心蹉跎一世,籍籍无名的陈霸先哪还顾得上什么瘴热害人性命,自是一口答应下来。

  “得兴国相助,蛮越不足虑也。”

  萧映大喜,他许诺道:

  “我欲请兴国任刺史府中直兵参军,还请兴国切勿推辞。”

  中直兵参军由东晋末年权臣刘裕所创,兼领中兵、直兵二曹,执掌亲兵卫队。

  需知陈霸先数月前还是一名油库吏,如今也只是区区传令吏,如今萧映以中直兵参军相授,足见其对陈霸先的看重。

  “使君知遇之恩,霸先非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陈霸先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内心尚能自持,他虽低贱,却志向远大。

  当然,这时候的陈霸先并不存在改朝换代的心思,人的欲望总是随着权力的提升而膨胀,曹操一开始也只是想做个‘汉征西将军曹侯。’

  于陈霸先而言,比肩韦睿便是他的志向。

  萧映也曾听他明志,虽爱其才,却也不置可否。

  韦睿何等人物,自刘裕以后,百余年来南朝将帅第一人,在萧映看来,陈霸先其志可嘉,但也仅是可嘉而已。

  只不过这并不妨碍萧映对陈霸先的喜爱。

  与萧映约定了明日一早出发,回到家时,在妻儿面前,陈霸先终究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夫君今日为何喜形于色。”

  其妻章要儿好奇道。

  陈霸先抱着两岁的儿子陈昌,将自己随萧映往广州赴任,得授中直兵参军一事道出。

  哪知章要儿欣喜之余,又忧虑道:

  “昌儿年幼,也不知道能否受得了瘴热。”

  陈霸先好生宽慰了几句才将章要儿劝住,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妇人,只是担心年幼的儿子而已。

  章要儿与陈霸先同出自吴兴(浙江长兴),只不过陈霸先是吴兴长城下若里人,章景明却是吴兴乌程人。

  本姓钮,因父亲章景明被章氏收养,故而改姓章。

  陈霸先能从吴兴来到建康任油库吏,作为散骑常侍的岳父章景明是出了力的。

  章要儿如今三十三岁,自便小聪慧美丽,能书写,擅计算,熟读《诗经》、《楚辞》,文化程度比北方某父子高多了。

  她是陈霸先在原配妻子钱氏死后,续弦所娶。

  两人夫妻多年,所育原本不只陈昌一根独苗,可婴儿夭亡,因此章要儿才会担心起了瘴热。

  用过膳食,夜色渐深,章要儿收拾行囊的时候,有人在敲门呼唤:

  “二叔!二叔!”

  陈霸先闻声与章要儿笑道:

  “蒨儿来了。”

  说罢,自己去开门将侄儿带了进来。

  唤门的正是陈霸先庶兄陈道谭的长子,陈蒨。

  陈蒨本名陈昙蒨,后更名陈。

  蒨,与高澄同岁,生得好模样,研读经史有才学,却又通武艺,端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深得叔父陈霸先的喜爱。

  “蒨儿今夜过来,所为何事?”

  陈霸先将侄儿领进门便问道。

  “阿爷听说卫尉卿外放广州,特来让我问一问二叔有何打算。”

  陈霸先也没有隐瞒侄儿,这本就是不是什么需要与人隐瞒的事情。

  “中直兵参军?侄儿恭贺二叔,愿二叔于广州多立功勋,从此扶摇直上。”

  与陈霸先投奔萧映不同,庶兄陈道谭在太子萧纲身边作亲卫,却暂时不受重视。

  陈蒨与二叔说完了正事,便逗弄起了两岁多的堂弟陈昌。

  观看这一幕的陈霸先怎么也想不到,历史上这对堂兄弟却因皇位手足相残。

  在陈霸先掌权后,时年十六岁的独子陈昌毋庸置疑的受封长城国世子、吴兴太守。

  原本陈氏政权的继承权没有什么好争论,可问题就出在后来因荆州陷落,当时正在荆州的陈昌与大伯次子陈顼一同被捉去了关西。

  陈霸先得国后,屡屡遣使请求接回独子,但北周以为奇货可居,虽然做出了许诺了,却始终不放人。

  毕竟这可是南陈天子的独子呀,又怎能轻易放脱了。

  这也导致陈霸先死后,南陈无皇嗣,于是皇侄,深受陈霸先看重,广有势力的陈蒨趁机发难,逼迫章要儿立他为帝。

  北周得知消息后,手中的陈昌已经再无勒索价值,本着搞事的原则,终于肯将他放归,欲掀起南陈内乱。

  久在关西的陈昌错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欲争皇位,最终被陈蒨心腹侯安都推入长江淹死,年仅二十三岁。

  不过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陈蒨主使侯安都解决了堂弟之后,怎么也预料不到曾与陈昌一同被囚于长安的自己兄弟陈顼才是一匹深水狼。

  陈蒨死后,不满十五岁的嫡长子陈伯宗继位,朝政尽托付于二弟陈顼代为处置。

  陈顼也没辜负兄长信任,两年后,废侄儿陈伯宗为临海王,自立为帝。

  又过两年,陈伯宗无疾而终,死得不明不白,年仅十九岁。

  当然,另一时空陈氏兄弟、叔侄相残的未来能否在这个世界重现还要另说,毕竟北方正有一只绝凶虎,正欲食人。

  那头恶虎正姓高,喜好孀妇的高。

  翌日,天色大亮,陈霸先一家与亲戚友人道别后,去往萧映府前汇合。

  看着萧映被众多权贵人物相送,陈霸先并无妒色。

  一行人离建康,向广州而去。

  马上的陈霸先突然回望建康城,暗下决心,若有归日,当是论功行赏之时,不再做无名之辈。

  第二百八十九章 管家

  太昌八年(539年)冬十月,二十七日,洛阳内外,白雪皑皑。

  11岁的尔朱文略撩开车厢门帘,遥望巍峨的城墙,与同乘的兄长尔朱文畅说道:

  “这便是洛阳了!”

  也许是想到了父亲殒命于此,12岁的尔朱文略神情略显伤感。

  作为昔日权臣之子,于高氏一党来说堪称旧朝余孽的尔朱兄弟,他们的处境与其余朝代同等身份之人大为不同。

  兄弟俩自小被养在晋阳,安享富贵,无需顾虑有人斩草除根。

  这倒并非他们是高澄小舅子的身份,小高王可是连岳丈都能闷杀的人物。

  只不过是幸运遇到了高欢这个念旧恩的人。

  正如高欢一直以来强调所说,他反的是尔朱兆,并非尔朱荣。

  也是尔朱荣的提携,才为高欢今日成就打下基础。

  对于昔日恩主的两个遗孤,高欢自是无比看重,否则也不至于临终时,还要逼着高澄答应,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尔朱荣的血脉,为其子免死罪十次。

  以高欢对尔朱兄弟的重视,如今将他们送来洛阳交由高澄看顾,与诸子同学,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车轮在雪地里艰难行进,走得近了,尔朱文略一眼就望见了被一众奴婢簇拥的大姐尔朱英娥。

  “阿姊!阿姊!”

  听得熟悉的呼喊声,尔朱英娥拍马迎了上去。

  尔朱兄弟虽是第一次来洛阳,但尔朱英娥数次随高澄北上,也常与两个弟弟相见,断不会出现姐弟相见不相识的局面。

  甚至尔朱兄弟与高澄也颇为熟悉,只是过往不大乐意与那个姐夫相处。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高澄每次见了他们,总是忍不住要说教一番,念叨得多了,自然是要遭人厌恶。

  但高澄也很无奈,这两个小舅子实在不让人省心。

  大一点的后来因谋反被杀,小一点的更是恶迹累累。

  如今有了亲自管教的机会,正在中书省办公的高澄早已为两人预备了沉重的课业。

  谆谆教诲不管用,也只有让他们遨游在知识的汪洋中。

  高澄对问题少年的改造向来粗暴,就是用繁重的课业压得你无暇作恶。

  毕竟学海无涯,小高王是打了让尔朱兄弟与高洋、高湛一般活到老,学到老的心思。

  尔朱兄弟如今还沉浸在与大姐重逢的喜悦中,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惨淡人生。

  也不能怪高澄做个甩手掌柜,将一切问题交给教书先生解决。

  一人身兼三省主官之职,又是大将军、吏部尚书,还要为元善见代劳批阅奏疏,连妻女都没多少时间陪伴,又哪有精力再去用心教导兄弟与小舅子们。

  尔朱英娥与两个弟弟在建春门附近寒暄许久,才领着他们回去渤海王府。

  洛阳渤海王府规模虽不及晋阳王宫,却比屋舍千余间的永宁寺更为广大,也不缺尔朱兄弟的住处。

  高澄也没有亏待两个小舅子,为他们在院落中安排好了奴婢伺候。

  尔朱英娥安顿好弟弟们后,还不忘告诫他们:

  “你们姊夫最是厌恶欺辱奴仆、婢女之举,你们住在洛阳务必要谨记这一点。”

  原来小高王吸取原主被膳奴所杀的教训,对待奴婢宽容和善。

  这也与他不管家有关,由于嫡妻元仲华还未入门,这么大一个渤海王府这些年都是交给尔朱英娥代为管理。

  因而对于犯错的奴婢,也是由她出面来做恶人。

  过去因高澄忙于公务,无暇操持家事,只能委托尔朱英娥代为管理,可没道理嫡妻进门了,还让侍妾主持家事。

  但考虑到尔朱英娥辛苦多年,元仲华一进门便要夺权,两人之间难免要起些摩擦。

  为了家宅安宁,高澄这几年一直在培养贴身婢女芸娘的主事能力。

  芸娘便是当初崔季舒献给他的兖州孀妇。

  年初的时候,高澄亲自考校一番后,就已经让尔朱英娥将管事的权力移交给了芸娘。

  偌大的渤海王府,交由芸娘代为打理,也免得元仲华与尔朱英两女争权,闹得家宅不宁。

  可别小看了这份权力,怎么说也是上万人的一座王府。

  吃穿用度,每年的花销海了去了。

  芸娘是个晓事的人,初掌权的她并未立即裁换尔朱英娥使唤多年的府中大小管事。

  继续留用这些人的同时,也会观察他们的行为处事。

  以往尔朱英娥对于这些人占点府里的小便宜,比如膳房管事谎报菜价,贪墨一点小钱这一类事大体是不管,或者说是不懂的。

  你不能指望尔朱荣的女儿、曾经的大魏皇后、高澄最宠爱的侧室会去操心柴米油盐。

  当然,最主要的是膳房管事虽贪,到底也不敢学清朝的内务府,弄出一个鸡蛋十两银子的荒唐事来。

  可芸娘不同,来自民间,又做过几年婢女的她很清楚许多管事趁着职务之便,上下其手,赚得满肚肥肠。

  高澄在外打击官员贪腐,可自家府中却养着一伙子硕鼠,这也着实讥讽。

  芸娘掌握了这些管事的罪证后,按理来说,圆滑些的应该先与尔朱英娥通通气,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些管事都是尔朱英娥的人。

  但她却径直上报给了高澄,而高澄对这一做法大为满意,自己挑一个婢女来主持家事,最看重的不就是对自己忠诚。

  高澄从这些人中挑了一部分金额较大,借助渤海王府管事身份作恶者,将他们处死,其余人则由芸娘出面代为求情,让他们将赃款吐出,得以保住性命。

  经此一事,芸娘也在渤海王府大管家的位置上站稳脚跟。

  至于尔朱英娥,当时的她已经得知两个弟弟要来洛阳定居,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对于这些犯事的管事,也不甚在意他们的生死。

  对于曾做过皇后,贵为国母的尔朱英娥来说,这些管事不过是使唤的工具人而已。

  她真正在乎的,也只有儿子高孝璋、丈夫高澄以及一众娘家人而已。

  比如刚刚才安顿便下来,已经在盘算着出门游逛的幼弟尔朱文略。

  第二百九十章 凌晨两点再看

  尔朱荣育有五子,长子尔朱菩提与他一同殒命明光殿,时年十四岁。

  第二子尔朱叉罗与第三字尔朱文殊早夭,只剩了第四子尔朱文畅、第五子尔朱文略。

  历经了太多亲人离世的痛苦,尤其是念及四弟、五弟自小孤苦无依,尔朱英娥对他二人极为宠溺。

  听说两个弟弟要去城中闲玩,尔朱英娥担心他们的安危,还特意命了一群奴仆随行。

  兄弟俩嬉笑着才出大门,迎面望见高澄领了侍卫回府,本想快步溜了,却被高澄叫住:

  “文畅、文略,你们是要往哪去?”

  尔朱文畅见走不脱,只得转身行礼道:

  “姊夫,我与阿弟得了阿姊允许,正要出门观赏洛阳繁华。”

  尔朱文略行过礼后,却疑惑道:

  “阿姊说姊夫常常入夜方归,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早?”

  高澄走马行到近前,翻身下来,与他二人笑道:

  “还不是听说你们已经到了,外边气候冷,就别出门了,今日有暇,正好带你们去认识下师长同窗,明儿开始你们便要用心在东堂读书。”

  东堂即是东厢大堂,是高家诸子蒙学之所。

  尔朱兄弟闻言都苦着一张脸,他们在晋阳时野惯了,母亲北乡长公主整日里吃斋念佛,对兄弟俩少有管教。

  若非高欢做主就他们送来洛阳,哥俩还真舍不得在晋阳的舒适日子。

  高澄带了两条肉脯去的东堂,这拜师礼无论如何也不能少。

  东堂塾师姓卢,名景裕,出身范阳卢氏北祖,与高澄侍妾卢娘同属一脉,但得了这个职位,还是凭的自己的学识。

  高澄在不关心弟弟们的学业,也不敢在教书先生的人选上糊弄事。

  卢景裕收了两条肉脯后,对尔朱兄弟稍作询问,发现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便分别给了一本《千字文》。

  古代启蒙读物素有‘三百千’一说,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者之中,前两本还要等到宋代以后问世。

  而《千字文》却是二三十年前,由萧衍使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文。

  其语句平白如话,易诵易记,又有高澄命人大肆印刷,如今关东各处蒙学都是‘学童三五并排坐,天地玄黄喊一年。’

  高澄并未逗留太久,随意抽查了几名弟弟的功课,又留尔朱兄弟在东堂感受学习氛围,便自行离开了。

  去到尔朱英娥院里,高澄叹气道:

  “我也知他们在晋阳荒唐享乐,但都十二三岁了,还认不得几个字,着实出人意料。”

  尔朱英娥却不以为意,她笑道:

  “妾身不求他们上进,只希望能本本分分,一辈子喜乐安康。”

  高澄能够理解尔朱英娥这一想法,两个小舅子身份太特殊,真要惊才绝艳,反倒会生出事端。

  于是他又转过话题道:

  “我不在王府的时候,你看紧了文畅、文略,不许他们私自出府。”

  “夫君为何这般说?”

  尔朱英娥不解道。

  高澄牵起了她的手,同榻而坐,说道:

  “文畅倒还好,我就担心文略扰民,自高长弼去了晋阳,文略与他往来亲近,关系莫逆。”

  尔朱英娥闻言,黛眉深锁,不悦道:

  “文略怎与他搅和到了一起。”

  高长弼是高永乐的亲弟,就是河桥之战不给高敖曹开门的那个高永乐。

  是高澄踩在五服边沿的堂兄,两人共一个高祖父。

  高长弼平素没有别的兴趣,最喜爱持着一条马鞭在市集招摇过市,见着瞧不顺眼的人,便抽上几鞭子为乐。

  但他下手时却也知道分寸,从未将人打出好歹。

  别人见他是高欢族侄,不敢深究,也只能忍气吞声。

  高澄听说这事后,当即命人往广武郡(河南中牟)抽了他一百鞭子,送往晋阳由高欢管教。

  故而尔朱英娥也是知道这人的恶名,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观感。

  高澄知道自己这位小舅子是个什么德性,十次免死特权都不能保住性命,能指望他是什么良善人物。

  在晋阳时与高长弼走到一起,还能学到什么好,又哪敢放他私自出府,一旦真学了高长弼,却没他的分寸,失手打死了人,可就不能善了。

  自太昌二年(533年)高澄屠戮叛逆宗室与朝臣以来,洛阳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唯独缺少了为非作歹的权贵子弟。

  他可不希望尔朱文略的出现,填补这一行业空白。

  高澄仔细交待尔朱英娥,若是尔朱文略非要出门,无论如何也得跟了去,看管住他,免得他惹出祸事来。

  尔朱英娥自是一口答应下来,高孝璋被送去了晋阳,她整日闲来无事,也打算尽起做姐姐的职责,好好教养两个弟弟,尤其是尔朱文略,定要让他迷途知返。

  说完了两个小舅子,高澄正要与尔朱英娥温存片刻,却突然有人敲门来报,青州益都(山东寿光)有消息传来。

  高澄闻言,当即将儿女私情抛至脑后。

  这些年他一直在关注益都消息,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有个叫贾思勰的益都人在家中著书,书名叫《齐民要术》。

  上次来消息说全书将要完稿,若是不出意外,这部旷世之作只怕即将问世。

  高澄立即出房门接过来信,拆开来读,果不其然,贾思勰于十月十六著成《齐民要术》。

  这本农业著作可让小高王盼了有好些年头了,贾思勰四处云游,探访水土的时候,高澄都不忘派人暗中保护,更是暗中恐吓其好友,不许他们再与之交游,耽误写作。

  高澄迫不及待地下令,由薛虎儿领亲卫百人,携带车驾往益都迎接贾思勰,以及更为重要的《齐民要术》这部农书。

  毫无疑问,它将与《氾胜之书》等农书一同作为科举考试农事科的重要教材。

  而洛阳城外的印刷工坊又要彻夜赶工。

  当然,这对有志于下一届农事科考试的生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尔朱英娥看着高澄发自内心的笑容,原本因尔朱文略而产生的愁绪,也不见了踪迹。

  第二百九十一章 《齐民要术》

  益都贾氏虽以耕读传家,但到底是当地士族,贾思勰早些年也曾做过官。

  只是因时局混乱,朝政黑暗,便弃了青州高阳郡郡守一职。

  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深刻烙印在如贾思勰一般的读书人的心中。

  但他并非弃了官便着手写作,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实践,用自己过往的农学知识,亲自经营农牧产业。

  例如《齐民要术》之中有一篇名为《养羊篇》,贾思勰之所以能在其中说得头头是道,只因他为此买了二百头羊,亲自照养。

  同时,贾思勰也没有只顾总结自己的种植、养殖经验,他还引用了包括《汜胜之书》、《四民月令》及《陶朱公养鱼经》等150多种前人农书和杂著的内容。

  可见其对农学钻研之深,所做准备之充分。

  而这部倾注了他毕生心血的旷世之作共10卷92篇,11万余字,内容涉及农、林、牧、副、渔等农业范畴,无愧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的美誉。

  无需质疑这本农书对高澄的重要性,否则他也不会急着派人护送贾思勰以及《齐民要术》入洛。

  薛虎儿及其妹婿张末等人抵达益都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贾思勰已经在家等候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些年他醉心著书,但也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益都也就这么大。

  高澄对他,或者说对当时正在创作的《齐民要术》的看重,并不是什么秘密。

  毕竟总有受了高澄威胁的人说漏嘴。

  贾思勰清楚的知道,完稿时,那些陆续搬至周边居住了数年的壮汉们,自会往洛阳传信。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真到这一日,自己还是乱了心境。

  “阁下可是前高阳太守贾公?”

  薛虎儿态度恭谦地问道。

  若不是看他一身健硕的身板,围观之人真要以为是一名儒生当面。

  作为一名库直,薛虎儿知道高澄对这部农书的看重,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部书与别的农书有什么区别。

  “正是老朽,敢问将军姓名?”

  贾思勰不敢怠慢,与薛虎儿回礼问道。

  薛虎儿当即表明来意:

  “不敢当将军之称,卑职薛虎儿,现今添为大将军麾下库直,此番奉命护卫贾公入洛,还请贾公速速收拾行囊,大将军已经为公备好了车驾,还请莫要耽搁。”

  说着又指向身后的马车,介绍道:

  “昔日大将军巡视地方,便是以此车代步。”

  贾氏门前的围观群众听说这事,尽皆哗然。

  话不能乱说,车也不能乱坐。

  高澄让贾思勰乘坐自己的马车入洛,沿途光彩且不提,这份重视,便足以让人感激。

  贾思勰并没有让薛虎儿等太久,他们一行人当天就离开了益都城。

  这注定是一场双向奔赴,高澄知道《齐民要术》的伟大,而创造这一伟大作品的贾思勰,也需要高澄代为推广。

  薛虎儿护送贾思勰西去的时候,邺城也有一支车队出城,即离任的相州刺史杨愔。

  杨愔外镇地方已经七年,高澄也着意将他调回洛阳。

  而接替人选,众人都以为必是高澄幕府出身,但真正出炉时,却让许多人始料不及。

  正是前御史中尉杜弼。

  杜弼虽不曾做过哪怕一天的高澄幕僚,却因廉洁自守,勇于任事的特点升得高澄喜爱。

  自卸任御史中尉一职后,这两年来杜弼多有调任,都是高澄为了锻炼他而特意为之。

  而每次杜弼都没有让他失望,所任尽皆称职,这才让高澄放心将相州刺史一职交由他来担任。

  与杜弼交接了政务的杨愔,正领了家眷去往洛阳。

  他知道,在外磨砺了七年的自己,除非被疏远、罢黜,否则未来不会再有出镇地方的时候。

  三省主官是唯一的奋斗目标。

  十一月下旬,贾思勰与杨愔前后脚抵达了洛阳。

  高澄首先热情的接待了贾思勰,带他参观了洛阳周边各大印刷工坊,查看时,顺带向贾思勰许诺《齐民要术》的教材地位。

  他根本无需再去多此一举,检验《齐民要术》的内容质量。

  对此,贾思勰自是欣喜不已,对于高澄所授户部侍郎一职,专门管辖各地农牧事宜,反倒不是特别在意。

  高澄曾有言,科举开创以后,非走科举入仕之人,不得入中枢。

  只不过贾思勰的贡献实在太大了,谁要再给他一部堪比《齐名要术的》著作,高澄不知要将对方引入中枢,还得联姻拉进关系。

  要不是贾思勰年纪太老,没准还真能当上高家女婿。

  而为了安置真正的高家女婿杨愔,高澄上表向天子请辞尚书令一职。

  元善见以为高澄试探自己坚决不许,直至反复三次拉扯,最终看到高澄推荐尚书左仆射高隆之继任尚书令一职,再任杨愔补为尚书左仆射,元善见才勉为其难同意下来。

  高澄之所以放权,盖因明年的重心就在军事层面,即第二次西征大战。

  同时,一人身兼三省,也让高澄疲于政务,属实是忙不过来。

  此外还有第三点,高隆之鞍前马后八年,尽心尽力,也是时候该提一提了。

  为了安抚尚书右仆射孙腾,高澄为他加授侍中。

  兜兜转转八年,因与封隆之争风吃醋而失去的侍中一职,也终于被孙腾拿了回来。

  高澄原本打算撤去高隆之侍中一职,以维持侍中三人规模,即高澄、孙腾、司马子如。

  但考虑到需要高隆之时常入宫对元善见谆谆教诲,故而得以保留。

  于是,时隔数年,洛阳再有四名侍中聚首。

  不过再也不会有人去传唱什么洛阳四贵。

  任职户部侍郎,主管农牧事宜的贾思勰处理事务起来得心应手。

  而尚书左仆射杨愔也与孙腾重新划分了六部归属,户、礼、刑三部由孙腾负责,吏、工、兵三部由杨愔主管。

  而杨愔作为主管工部的尚书左仆射,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工匠,为《齐名要术》刻制雕版。

  11万余字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第二百九十二章 辽州

  时值隆冬,寒气凛冽,朔风吹雪。

  地处辽西的营州治所龙城(辽宁朝阳)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营州下辖六郡十四县,如此广袤的地域,治下却仅有1021户,民4664人。

  其中,治所龙城所在的昌黎郡,下辖三县,共210户,民918人,由此可见辽西荒凉。

  但龙城在历史上却是鼎鼎大名。

  龙城又称和龙城、龙都、黄龙城,东晋十六国时期,燕王慕容皝击败后赵二十万大军,定都龙城。

  之后又击败宇文鲜卑,独霸辽西之地,自此,慕容鲜卑以龙城为根基,进取中原,逐鹿天下。

  夺取幽州后,迁都于蓟(北京西南),随着疆域南扩,又迁都于邺城。

  作为龙兴之地的龙城,在慕容鲜卑政权中一直占据特殊地位。

  然时光荏苒,慕容鲜卑败于拓拔鲜卑之手,退出中原,慕容氏养子高云于龙城再建北燕,又为北魏所灭。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迁走三万余户,北燕冯跋又领民众逃亡高句丽。

  昔日盛极一时的辽西龙城,自此荒芜下来,只留一座规模宏伟的城池。

  受命率领两万盐兵屯驻辽西的张亮行走在城中。

  来此已经接近半年,每次路过由慕容皝兴建,能容纳上千名学生的学府——东庠旧址时,他总要唏嘘感慨一番:

  而在他被派遣过来时,整个昌黎郡的百姓尚且不满千人,甚至不足昔日一学府的生员数量。

  但由于高澄将两万盐兵调来营州的同时,也将他们的家眷迁移过来。

  龙城甚至营州又再度恢复了活力。

  这其中的开销,着实花了大价钱,毕竟没有人平白愿意被迁来苦寒之地,高澄为此特意发放了安家费。

  由于来不及春耕,更要负责随军而来的两万户军民的吃食。

  所幸如今河东彻底摆脱了灾荒的影响,曾经以河南、河北供养了整个河东两年的高澄卸下了负担,两万户的花销与之相比较,不过杯水车薪。

  而他之所以如此行事,原因还在于开发辽西,为将来攻伐高句丽作准备。

  老祖宗告诫我们不应该好高骛远,却也没忘了叮嘱一句要未雨绸缪。

  反正他们把理给全占了。

  今日因风雪太盛,取消了操练,难得有暇游览古迹的张亮还未尽兴,却得亲随相报,洛阳有使前来。

  高澄倒也没有别的指令,只是告知了张亮一件事,辽西营、平二州将合并为辽州,授他刺史一职,命他操持军务之余,兼理民政。

  同时告诫张亮,天气恶劣便不得出兵塞外,以免人马迷路冻死,待来年开春,再作计较。

  张亮对此倒没多少意外。

  督理营、平二州军政的尉长命因病去职,被其子尉兴庆接去洛阳疗养,自该有人填补。

  对于恩主的信重,无非肝脑涂地而已。

  不过张亮却对其余各地区划调整大感兴趣,年初河南各地合并为司、陕、广、荆、豫、徐、胶、青、济、兖、梁十一州。

  不知河北其余各州又是怎样的规划。

  于是拉着信使问了好一会才算是弄清楚。

  高澄将河北调整为相、冀、定、沧、幽、辽、瀛七州。

  诸如南营州等小州被一一与大州合并,而殷州更是被相、定二州分食。

  定州刺史厍狄干,治中山卢奴(河北定州)。

  相州刺史杜弼,治邺城。

  冀州刺史娄昭,治信都。

  沧州刺史张曜,治饶安(河北盐山)。

  幽州刺史高乾,治蓟县。

  瀛州刺史元孝友,治赵都军城(河北河间)。

  以及最后的辽州刺史张亮,治龙城。

  自此,河南、河北两地十八州,除荆州刺史侯景外,受任尽是高澄亲族或心腹。

  整个东魏,也只剩了河东与北疆恒、云、燕、朔、显、蔚六州未做区划调整。

  高澄对河南、河北的掌控不只是各地刺史,他将大将军府大量幕僚发往各地担任郡守,昔日臃肿的大将军府,如今却颇有几分冷清。

  长史张师齐只负责记录高澄言行,一应事务都由大将军府司马封子绘处理。

  但好在这些年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高澄亲信入职中央,大将军府如今不在涉及朝政,只处置京畿军军务,封子绘领着一群文吏倒也能够支撑下去。

  太昌八年(539年)十二月二十三,尉兴庆之父尉长命病殒于洛阳。

  高澄亲往吊唁,并上疏为其追赠车骑大将军,都督辽、幽、沧、瀛四州诸军事,幽州刺史。

  在征询了尉兴庆的意见后,高澄将尉长命的爵位交由其长子尉兴敬继承。

  尉兴庆与其兄尉兴敬自小关系亲如一体,邙山之战,高欢被贺拔胜追杀,尉兴庆自请断后。

  高欢许诺尉兴庆若能活下来,将授予他怀州刺史,若是不幸战死,这怀州刺史也会交给尉兴庆之子。

  尉兴庆却以其子尚幼为由,请求将怀州刺史一职赐予其兄。

  却不料尉兴庆断后力战而死,其兄尉兴敬也在邙山之战时,中流矢而亡。

  人最怕对比,瞧着人家尉氏兄友弟恭,再看看自己一大家子,高澄颇感无奈。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偏偏他家这本经书太过晦涩,通篇都是生僻字。

  处理了尉长命的丧事,正当渤海王府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辞旧迎新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元善见宠妃李氏被诊断出喜脉。

  高澄倒也没有领军强闯宫城,逼迫李妃喝下落子汤。

  虽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但残留的现代人善恶观让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不过高澄还是特意派人入宫面见元善见,让他莫要冷落了高皇后。

  进宫面圣的当然不是高隆之,让他去只会吓得元善见逼迫李妃堕胎。

  而是新得侍中一职的老红娘孙腾。

  孙腾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他早年间丢了一个女儿,猜想是给人做了奴婢,因此只要是有奴婢请他赦免自由,孙腾一律准许。

  他看着李妃捉着元善见衣角颤巍巍的模样,也不可能说出重话,只是对元善见耳提面命,让他好好照顾李妃的同时,莫要冷落皇后。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元日

  太昌九年(540年)元日。

  洛阳处处张灯结彩,辞旧换新,天子元善见在明光殿大宴群臣,唯独少了权臣高澄。

  对于小高王的谨慎,元善见几近绝望,他倒也没想着现在就下手,可高氏父子异地,有高欢在晋阳坐拥二十万大军,高澄依旧如此提防。

  高欢的身体状况瞒不了人,真到了诛除国贼的时候,又怎么指望高澄会给机会。

  一念及此,元善见又一次在心里埋怨元子攸,走了后人的路,让后人无路可走。

  回到寝宫,元善见将心中所虑与心腹内宦刘思逸道出。

  刘思逸闻言稍作思量,而后说道:

  “高澄既不愿踏足宫禁,陛下何不出宫诛贼。”

  元善见闻言大失所望,出宫诛贼说得轻巧。

  如今距离尔朱兆血洗宫城已经过去十年,许多小黄门没有经历过那场恐怖,故而也让元善见笼络了不少人手。

  可总不能在高澄心腹王士良主持禁军,掌管宫禁的情况下,杀出宫城吧。

  刘思逸见元善见神色怏怏,知他误会了自己意思,立即解释道:

  “奴婢所指,是由宫中挖掘地道,直通渤海王府,待高欢死后,陛下以奇兵出地道,诛杀高澄及其兄弟,魏室可兴。”

  元善见闻言精神一振,元子攸之所以事败,在于尔朱荣死后,尔朱氏能推出尔朱兆这个领头人。

  高氏则不同,高家诸子皆在洛阳,一旦高欢死于晋阳,又诛高澄等人于洛阳,仅高孝璋、高孝瑜两个幼童不足以担大事,而外人也无法服众。

  各地虽都是高氏党羽,但他们的身份与威信都不足以主事,面对一盘散沙,到时一纸赦免诏书,说不定真能成事。

  只是元善见与刘思逸两人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以宫城与渤海王府的距离,这注定不是一个小工程,而掘出的泥土只怕都能垒一个小土丘,又如何能够掩人耳目。

  高澄对他二人的密谋一无所知,傀儡天子也是天子,哪怕宫城遍布高氏耳目,但多少还是有点私人空间,例如寝宫。

  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螳臂当车而已。

  半年来,高澄时常会接到宇文小姑的密信,其中总是记录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后一大段都是诉说对他的思念,通篇都是浓情蜜意。

  宇文小姑不可谓不努力,她时常借着往探望两个儿子丘宾、丘崇的机会,与潜伏在丘府的东魏探子传递消息,但身为妇人的她哪怕是宇文泰的亲妹,也无法接触到重要情报。

  高澄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万恶的旧社会,为什么就不能让妇女站起来!

  “站起来?”

  入夜,元玉仪疑惑道。

  “对!站起来!”

  抽身而出的高澄态度坚决。

  元玉仪光洁的脚丫踩在地上……

  西魏,长安。

  夜色中的安定公府歌舞喧嚣,灯火通明。

  安定郡公,西魏权臣宇文泰开设家宴,一应亲族尽在府中。

  宇文泰是得过王爵的,扶持元宝炬上位后,获封安定王。

  但由于他在关中推行周礼,因而自请降为安定郡公,毕竟周礼中可没有王这一爵位。

  这也是西魏与东魏改革最大的不同,高澄对所谓周礼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父亲高欢扶持元善见登基时,甚至用的是鲜卑旧礼。

  宇文泰坐在主位,其妻姚氏随席。

  因元修孤身入关,没有女眷能够与宇文泰联姻,故而姚氏生下长子宇文毓后便被为嫡妻。

  宇文泰环视全场,看着一众后辈,脸上的笑意更盛。

  如宇文测、宇文深这等族侄便不提了。

  单是至亲,大姐之子贺兰祥聪慧勇敢,二姐之子尉迟迥、尉迟纲亦是军中勇将。

  尤其尉迟迥,自小通达机敏,允文允武,其才能更在宇文护之上。

  之所以不及宇文护受宠,无非是姓尉迟,而非宇文。

  但也只是与宇文护比较,才处了下风,尉迟迥7岁丧父,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故而与舅家相亲。

  成年时,宇文泰便任其为帐内都督,封西都侯。

  后随宇文泰在大败高欢,如今24岁的尉迟迥已是领兵大将,深得信赖。

  家宴之中,众人言笑晏晏,唯独丘愿看着丘宾、丘崇在其母左右承欢,眉宇间尽是愁绪。

  宇文小姑入关半年多,他数次请托妻兄代为说情,可宇文小姑始终不愿重归于好。

  宇文泰也拿这个小妹没办法,只要一说起让她与丘愿和好,宇文小姑总要抹泪诉说自己在晋阳遭受的委屈,三位寡嫂也向着妹子,宇文泰于是不再过问此事。

  他与高澄一般,整日操劳国事,自己家务都是交由侄儿宇文护管理,哪有精力再去为丘愿当说客。

  丘愿一个人喝着闷酒,他实在不知道妻子究竟是什么打算,和又不和,离又不离。

  往日回府探望儿子,自己去寻她,又避而不见。

  宇文小姑也有自己的苦衷,她心里有了高澄自然再容不下丘愿。

  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只不过是听闻高澄好人妻而已。

  前些时日,宫里有人代为询问心意,原来是元宝炬见丘愿夫妻失和,试图促使他们和离,自己将宇文小姑纳入宫中。

  倒不是垂涎宇文小姑的姿色,照实来说,她远不如元玉仪那等人间绝色,但架不住这是宇文泰的亲妹。

  东魏天子元善见尚有雄心壮志,试图振作。

  西魏天子元宝炬当年亲眼目睹元修被宇文泰的党羽强行灌下毒酒,早已被吓破了胆。

  缺乏安全感的他很自然的就将主意打在了宇文小姑身上,希望借此给自己加上一道护身符。

  宇文小姑对丘愿只当是陌生人,对元宝炬,却因其妻乙弗皇后的遭遇,更是不屑。

  乙弗皇后是个温柔娴淑的性子,与元宝炬成婚十五年,情爱甚笃。

  但为了笼络柔然,与其联姻,受宇文泰苦劝,于是废后为尼,立阿那瓌之女为后。

  又因阿那瓌之女善妒,最终赐死乙弗氏。

  元宝炬虽不得已,但宇文小姑还是看不上这个护不住心爱之人的傀儡。

  宇文泰问起这事时,宇文小姑直言道:

  “兄为权臣,必有得国之日,妹若嫁入宫中,日后如何自处?皇后善妒,若使天子杀我,兄又如何作为?”

  宇文泰这才熄了与元宝炬联姻的心思。

  第二百九十四章 和亲

  原时空中,乙弗氏殒命后,郁久闾皇后同年因难产而死,时年十五。

  常有传言,是元宝炬暗中下手,为妻复仇。

  他一个傀儡若真有这份本事与心气,又何至于下诏赐死妻子。

  真正主事之人宇文泰更不可能在意一个妇人的生死,他与乙弗氏又没有私情,怎会冒着与柔然决裂的风险行事。

  不过真伪难以追溯,就算真有此心,此一时彼一时,以西魏如今的处境,乙弗皇后的仇也别想再报了。

  三方联盟中,柔然出力不如南梁,但到底是牵扯了高氏河北兵力,若真惹恼了对方,转而与东魏联合,便是另一番情形。

  漠北,柔然王庭。

  阿那瓌却真的生出了与高氏交好的心思。

  十五年前,借着六镇起义的机会,阿那瓌劫掠北疆,使得柔然中兴,但漠北草原并非柔然一家独大。

  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7年),也就是五十三年前,臣服于柔然的高车族副伏罗部落首领阿伏至罗率众十余万西迁,自立为高车国王。

  自高车立国起,便逐步东进,屡败柔然,直至六镇起义前,高车国建立起东北至色楞格河、鄂尔浑河、土拉河一带,北达阿尔泰山,西接乌孙西北的悦般,东与北魏接壤的庞大势力范围。

  这也是北魏不计成本扶持阿那瓌的原因。

  北魏与柔然堪称百年世仇,而柔然与高车也是一堆烂账。

  高澄这些年不是没想过与高车接触,但高车自从十六年前击败柔然可汗郁久闾婆罗门后,盛极而衰,内部走向腐朽。

  又因道路断绝,故而从未有过动作。

  高澄依托自己的记忆能够知晓高车当不得大用,而同处草原的阿那瓌也并非全然不知。

  柔然养精蓄锐十五年,又逢高车衰落,阿那瓌已经在筹划对高车的灭国之战。

  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干涉中原战事。

  阿那瓌烦心的不只是宿敌高车,在金山(阿尔泰山)为柔然炼铁百余年的突厥人不安分了。

  突厥阿史那氏原本仅数百户人,自其迁移至金山南麓以后,历任首领都在招揽周边铁勒部落。

  直至阿史那土门继任部落首领,突厥部落已经有数万人口,在他的励精图治下,也让部族有了兴盛之象。

  阿那瓌不知道高家父子的雄心壮志,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敌人来自草原。

  曾经被北魏扶持的记忆告诉他,哪怕是鲜卑人所建立的北魏,也无意占据漠北,又何况于自称汉人的高氏。

  恰逢高车衰落,又有突厥崛起,阿那瓌不愿再干涉中原战事,将来高氏统一,实在打不过,上表称藩便是,若是在草原上败给了高车、突厥,才是真正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打定主意复仇高车,敲打突厥,阿那瓌寻求与高氏交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昔年东西两魏共同遣使结盟,于谨请杀东魏使团,却被阿那瓌拒绝,他特意命人护送使团回归东魏边境,就是盘算着有朝一日,与东魏结好。

  毕竟西魏如今势穷,自顾尚且不暇,无力干涉漠北,但东魏强盛,是有可能给他添堵的。

  当然,阿那瓌可不会因此与西魏断绝往来,他就像一个渣男,对高澄、宇文泰左拥右抱:

  ‘我会睡她,但会娶你。’

  阿那瓌之弟秃突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于太昌八年(539年)十一月初受命出使,欲向东魏求亲。

  身处晋阳的高欢得知柔然使节来访,正在边境等候消息,大感惊讶。

  自从柔然选择与西魏结盟,两方再无往来,如今骤然来使,不知其意,高欢还是派人往边境迎接。

  秃突佳来到晋阳的时候,已经是太昌九年(540年)正月初三。

  高欢当天便召见了柔然来使。

  晋阳,渤海王府。

  秃突佳被人领进正堂,也不行礼,只是一个劲打量着高欢,心中暗道:

  ‘我在漠北常听闻贺六浑当世英雄,不曾想居然是个病态老朽,想来不过是倚仗其子只能而已。’

  秃突佳自入东魏边境以后,对各种消息多有留意,高澄的威名可谓如雷贯耳,如今亲眼见了高欢,更坚定了这一想法。

  高欢见秃突佳无礼,也不恼,柔然人不知礼节,有甚可奇怪,他先开口,用鲜卑语问道:

  “不知头兵可汗(阿那瓌)近来身体可好?”

  因柔然曾是鲜卑附庸,因鲜卑南下中原,才崛起于漠北,故而他们所使用的也是鲜卑语,不过被称为柔然鲜卑语,与高欢所言拓跋鲜卑语都可以看做是鲜卑语的两种方言。

  虽略有出入,其实无碍交流,但为了防范错漏,两方都有译者在场转译。

  听罢译者所言,秃突佳说了一通,高欢理解其意,却还是耐心听译者转译道:

  “有劳高王挂念,可汗体态安康。”

  用词较秃突佳所言,文雅了许多。

  高欢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询问其目的:

  “柔然素与西逆亲善,今日又为何来此?”

  听译者转译秃突佳之言,才知道阿那瓌请求东魏派遣公主北上和亲。

  高欢当即准允,元善见无女,从宗室之中寻一个适龄女子便是,若能与柔然改善关系,别说一个公主,批发十个百个他都不带皱眉。

  与秃突佳商定了一些细节,正当高欢以为事情就此敲定的时候,秃突佳却欲言又止。

  高欢问其故,秃突佳才娓娓道来。

  原来阿那瓌还有一女,年方十岁,盼以嫡妻身份与高氏结亲。

  对此,高欢推诿道:

  “我年老体衰,只恐无福消受,尊使以为我儿高澄如何?”

  秃突佳并没有反对,一口应了下来。

  历史上高欢本就是要为高澄求娶蠕蠕公主,但高澄被阿那瓌轻视,执意要将女儿嫁给高欢。

  迫于柔然压力,娄昭君让出正妃之位,高欢于是迎娶蠕蠕公主作为嫡妻。

  由于柔然有父死子继的传统,高欢借口患病,不愿与蠕蠕公主亲近,却被当时送婚的秃突佳执刀在门口谩骂。

  高欢不得不让人将他抬去蠕蠕公主屋中。

  而高欢死后,高澄续娶蠕蠕公主,蠕蠕公主也为他诞下一女。

  如今见高欢风烛残年的模样,又有高澄的赫赫威名,至少这一世,高欢不用再忍受这一份屈辱。

  第二百九十五章 游玩

  身处洛阳的元仲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未进门,嫡妻身份就要被人抢了去。

  高澄也不清楚由高欢做主,又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象却是年仅十岁的蠕蠕公主。

  但即使提前得知也无法改变。

  今年秋收以后,就将大举兴兵进犯西魏,如果能够用嫡妻之位,换取柔然不干涉其中,他也会同意下来。

  以娄昭君对高欢的恩情,亲族的对高氏的重要性,为了国事考量,都只得舍弃正妻身份,将王妃相之位让,更要避居偏远别院,以免触了蠕蠕公主的霉头。

  纵使如今东魏国力更盛,面对与柔然结好,无需顾虑北方边境的诱惑,元仲华依旧难以与其相争。

  说来嘲讽,宇文小姑因元宝炬护不住妻子,而心生鄙夷,却不知道情郎也将要将柔然公主奉上嫡妻之位。

  只不过高澄有自己的底线,没有人能逼迫他做出杀妻这等恶事。

  当高澄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九。

  今年是两人成亲的第九年,元仲华终于熬到了十六岁,如今眼见将要得偿所愿,却突然冒出一个蠕蠕公主。

  他不知该如何与元仲华开口。

  许久,前来中书省送餐的尔朱英娥见高澄独坐厢房,愁眉不展,询问缘故,高澄将事情与她说后,尔朱英娥抚平了高澄的双眉,轻声道:

  “不如就让妾身将这事告知仲华。”

  高澄却摇头拒绝道:

  “此事还需我亲自与她分说。”

  说罢,匆匆用过午膳,高澄离开省衙,径直去往清河王府。

  沿途打了许多腹稿,酝酿了许多说辞,可到了府门外,又踟蹰起来,他最怕看见心爱之人失望模样。

  片刻后,元仲华提着裙摆小跑出来,早有奴仆将高澄的消息告知。

  挽着高澄的臂膀,元仲华轻声笑道:

  “夫君今日不是在省衙当值?为何又在门外徘徊?可是思念了妾身?”

  元仲华七岁与高澄成亲,受他影响,并不是史书所记的娴静性子,反而稍显活泼。

  高澄没有回答,他牵起元仲华的手,就往繁华处去。

  洛阳最繁华之处,莫过于洛阳大市。

  大市位于西阳门外四里御道南,周边有八里环绕。

  其中通商、达货二里位于市东,里内之人都是以工巧屠贩为生,各地货物,尽在其中。

  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多是歌姬舞女,置身其中,音律不绝于耳。

  延酤、治觞二里地处市东,酒肆云集,巷道中酒香四溢。

  市北的慈孝、奉终二里则以丧葬为业,这二里的民众到如今还时常提起尔朱荣在河阴屠戮宗室及大臣2000余人,由此带来的好生意。

  高澄牵着元仲华的手,在纥奚舍乐与薛虎儿等库直的护卫下,穿梭于洛阳大市,以及周边六里,唯独漏了市北二里。

  哪有人约会会带女生去看棺材铺子。

  高澄在市东为她购置了不少稀奇可爱的物件,又在市西带她听曲,甚至破例让元仲华尝了一口最为著名的骑驴酒。

  等到黄昏时候,高澄牵着元仲华的手回去清河王府,身后跟着抱满了大小包裹的一众亲随。

  临近家门,元仲华突然止步。

  “夫君若有难言之隐,尽管畅所欲言,只要不是害了兄长性命,妾身都会听的。”

  原来高澄破天荒的荒废公务,伴她玩耍,早就让元仲华心怀忐忑,唯恐是要加害元善见。

  当年父亲元亶谋逆不成,反被闷杀,自有其取死之道,元仲华不怨高澄,但她不想再看到自己丈夫杀死兄长的惨剧。

  高澄闻言哭笑不得,他握紧了元仲华的手,承诺道:

  “仲华尽管放心,我非弑君之贼,若杀卿兄,皇后定要怨我一世。”

  元仲华这才展颜笑道:

  “阿兄也不知积了多少福,才能娶到嫂嫂。”

  笑罢,又对高澄正色道:

  “既然与阿兄无关,无论夫君作何决定,妾身都是支持的。”

  高澄这才硬着头皮开口说道:

  “前些时日柔然派遣使者去往晋阳,与父王商议婚事,柔然可汗欲以女妻我,父王……”

  话未说完,元仲华却突然吻在了他的唇上。

  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见状,赶紧背过身子。

  许久,唇分,元仲华眉眼含春,却又有几分羞涩情绪:

  “夫君无需为难,妾身只愿能常伴左右,携手同心,并不在意名位。”

  高澄闻言,搂紧了元仲华,俯首吻下,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夫君就这般喜爱今日的胭脂?”

  元仲华笑道。

  “澄更爱涂胭脂的人。”

  回味着胭脂的味道,高澄望着元仲华进门不见了身影才离开。

  “仲华,今日怎地买了这么多东西?”

  母亲胡智看着垒成小山的大小包裹,惊讶道。

  元仲华却情绪低落,这世上谁又真能放下名位,然而高澄今日的举动已经表明了这件事情无可更改。

  她虽贵为公主,可兄长只是一个傀儡天子,性命尚且不能自保,又如何能做自己的倚仗。

  如今高欢已经做出决定,高澄也并未反对,与其招人生厌,不如主动退让,还能让夫君念自己这份情。

  郁久闾秃突佳比信使晚来了两日,作为柔然使节,秃突佳并没有急于拜会天子,而是先行往中书省面见高澄。

  “久闻大将军有美高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高澄是懂鲜卑语的,怎么说也在怀朔生活到了五岁,直至十一岁东出河北,才换回了汉人衣冠。

  两人寒暄一番,高澄说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

  “可汗嫁女,澄喜不自胜,然公主年仅十岁,不足以承欢宠,可否暂时定下婚约,过些年月再行婚嫁?”

  却被秃突佳拒绝,译者为他解释道:

  “大将军爱惜可汗之女,秃突佳深怀感激,然,只订亲,不足以示两国诚意,还请大将军许我回归王庭后,为可汗送女南下,择日成婚,婚后亦可养于渤海王府。”

  高澄知道不能改变其心意,也不再多言。

  正如秃突佳所说,等蠕蠕公主进了门,暂且养在府中便是,又不是成了亲就必须要同房。

  第二百九十六章 添堵

  东魏有晋阳、洛阳两个权力中心,也有两种官方用语。

  高欢以六镇鲜卑为根基,自己在军队里发号施令,用的便是鲜卑语。

  而高澄麾下军队虽然汉胡并存,身边却多是汉族文士,又身处洛阳这个汉化鲜卑大本营,故而在他的推动下,即使是底层鲜卑士卒,也会说几句汉话日常用语。

  坐镇洛阳九年,高澄的鲜卑语略有生疏,但无碍他与秃突佳相谈甚欢。

  郁久闾秃突佳甚至暗自欣喜自己为侄女挑了一个好夫婿。

  抛开风流好色不谈,其余都是上上之选。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最后居然焚香祭天,杀白马结拜为兄弟。

  白马冤不冤暂且不论,倒把观礼之人都给整无语了,一个是蠕蠕公主未婚夫婿,一个是蠕蠕公主的亲叔父,分明差了辈分。

  高澄以秃突佳年长,自甘为弟,尊其为兄,又听闻秃突佳曾在洛阳居住,当即与他故地重游。

  秃突佳确实在洛阳住过一段时间,不止是他,还有柔然可汗阿那瓌。

  二十年前,柔然爆发内乱,可汗郁久闾丑奴被其母俟吕陵氏所杀,丑奴之弟郁久闾阿那瓌被推上汗位。

  然而阿那瓌并没有坐稳汗位,才十日,就被族兄郁久闾示发击败,不得已领轻骑投奔北魏,其弟秃突佳就在其中。

  孝明帝赐居洛阳,封阿那瓌为朔方郡公,蠕蠕王。

  蠕蠕是拓跋鲜卑对柔然的蔑称,认为他们不属于人的范畴,将柔然人视作没有脑子的虫子。

  这个称呼喊了上百年,最后居然连柔然人自己也都习惯了。

  被封为蠕蠕王的阿那瓌虽然焚毁六镇,劫掠北疆,但到底是遵从了北魏朝廷的命令,成功镇压六镇起义。

  洛阳有四馆四里,四馆位于御道以东,四里位于御道以西。

  由江南投奔北魏之人,被安置在金陵馆,住满三年后赐宅归正里;

  由东北及海外前来投奔之人,被安置在扶桑馆,住满三年后赐宅慕化里;

  自西域前来投奔之人,被安置在崦嵫馆,住满三年后赐宅慕义里;

  而阿那瓌与秃突佳等人自漠北而来,被安置在燕然馆,原本他们住满三年也将在归德里获得府邸,就此终老洛阳,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漠北再起风云。

  520年示发驱逐阿那瓌后,为丑奴报仇,杀其母俟吕陵氏,自立为汗。

  同年,阿那瓌堂兄郁久闾婆罗门发兵击破示发,派人南下,似要迎接阿那瓌北归,阿那瓌担心被次堂兄所害,不愿回归漠北。

  次年,即521年,在阿那瓌迟不迟不归的情况下,婆罗门得偿所愿,被拥立为汗。

  然而同年7月,高车国不讲武德,偷袭柔然,婆罗门不敌,领十个部落步了堂弟后尘,归顺北魏,被册封为西海郡王。

  婆罗门兵败后,阿那瓌这才回归漠北,并带走北魏的赠品,即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以及二十万石粟米,次年,即522年,又赠送种子万石。

  有一说一,北魏对待阿那瓌,称一句甜爹不过分吧。

  只不过世事难预料,523年,因漠北大旱,阿那瓌率领部民三十余万南下,向甜爹伸出了他罪恶的小手。

  北魏六镇军民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再被柔然劫掠一场,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也就在这一年爆发。

  从公元520年南下,至521年北归,秃突佳与其兄阿那瓌在洛阳燕然馆生活了一年多。

  站在燕然馆门前,秃突佳对高澄说起了当时他与兄长抵达洛阳时的盛况:

  “两家交战百年,突闻家兄南下,引得全城轰动,洛阳百姓万人空巷,只为一睹柔然可汗真颜。”

  言语间却有几分对昔日盛况的缅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柔然无论是劫掠北疆、或者焚毁六镇不过出于自己的利益,但作为世仇的北魏在其危难时提供的帮助,也是柔然十万大军受邀平定六镇起义后,不曾长驱直入,进往洛阳的原因之一。

  需知,那时的北魏已经到了最衰弱的时候,要是自己尚有余力,又何须求救于柔然。

  高澄闻言,吟了一首描绘当时盛况的诗歌以作附和:

  “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于高澄来说,现在还不是分心漠北的时候,但要他来选择,毫无疑问,无甚野心的柔然是比突厥更好的邻居。

  毕竟这可是漠北霸主之耻,百余年间,被北魏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对于北魏来说,遇事不决,无需着急,逮着柔然一顿揍便是。

  自匈奴称霸漠北开始,鲜卑、突厥、契丹、蒙古,谁又如柔然一般拉胯。

  由秃突佳指着燕然馆内一处处宅院介绍,当年在此发生的趣事。

  高澄却突然满面愁容,长吁短叹。

  护卫在旁的纥奚舍乐等人对此心知肚明:他又开始了。

  “贤弟因何忧虑?”

  果然,秃突佳见他这模样,好奇问道。

  高澄又是一声长叹,而后道:

  “燕然馆虽好,但义兄是草原上的雄鹰,自该翱翔于长空,做不得家雀。

  “千年来,草原与中土征战不休,幸而头兵可汗(阿那瓌)与大魏有旧,两家得以免于刀兵。

  “然而,草原部落兴衰不定,一旦衰败,各部有如群狼,分而食之。

  “头兵可汗虽中兴振作,但我听闻金山(阿尔泰山)南麓有一部落,名为突厥,其主阿史那土门暗藏冒顿、檀石槐一统草原之志。

  “弟唯恐义兄将来不敌,再居燕然馆,雄鹰于中原不得展翅,豺狼在漠北龇牙逞凶,弟请兄长语于可汗,当早作提防。”

  高澄做了一整天的铺垫,终于图穷匕见,就是要给突厥添堵。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突厥崛起的标志性事件是6年后,吞并高车国余众铁勒部落5万余户。

  真正确立草原霸权是12年后,击败柔然,阿那瓌兵败自杀。

  相较于突厥这个欣欣向荣的新兴势力,柔然虽有阿那瓌借六镇起义实现中兴,毕竟垂垂老矣。

  秃突佳闻言,脸色一变。

  第二百九十七章 栽赃陷害

  久在漠北的秃突佳,自然知晓突厥这些年的新气象。

  他诧异的是高澄身处洛阳,与金山(阿尔泰山)几近万里之遥,又是如何得知突厥部落的消息。

  秃突佳是个心底藏不住事的人,有了疑惑,自然要与自己至亲的义弟兼侄女婿问个明白。

  高澄却又闪烁其词。

  瞧他那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模样,秃突佳恼了,他极为愤慨地说了一番柔然鲜卑俚语,这让只懂拓跋鲜卑语的高澄听得一愣一愣,只得将目光投向随行的译者。

  译者早已打好了腹稿,用汉语为其修饰道:

  “我与贤弟有金兰之盟,亦曾焚香祷誓,言犹在耳,既约为兄弟,事无不可坦诚相告,贤弟何故遮掩?”

  高澄闻言,面露愧色,他挣扎许久这才喟然长叹道:

  “昔日柔然与西逆相亲,澄亦曾于漠北再求外援,以作应对,正其时,阿史那土门遣使伪作商队行至洛阳,面见于澄,转述其语:澄若击柔然,他请由后袭之,待其吞并柔然,与澄共分郁久闾氏妇孺,世代向中原称藩。

  “澄以为柔然与大魏再无转圜,故而与突厥暗中多有往来。

  “如今可汗为我翁丈,义兄又与我盟誓,澄又何忍坐视至亲为奸逆所图,落得身死族灭。

  “澄昔日与人共谋柔然,羞愧难当,故不敢实言告之。”

  这番话若是让阿史那土门听了,保不准要吐几升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缺德玩意,这人说谎都不脸红的吗!自己什么时候派人来过洛阳!

  没错,小高王确实是刻意栽赃,无需证据,或者说身处洛阳的高澄能对突厥有所了解,就是最好的证据。

  哪怕阿史那土门来洛阳敲鸣冤鼓,与高澄当面对峙,或者去柔然王庭喊冤,也不会有人相信。

  至少高澄的好兄弟秃突佳对这番话深信不疑。

  毕竟谁没事闲得发荒,会去陷害素未蒙面,相隔六七千里之外的人。

  当然,高澄除外。

  突厥的壮大其实已经引起了柔然的警觉,没点本钱,凭什么能在6年后,吞并5万户铁勒部落。

  秃突佳心中满是对突厥狼子野心的厌恶,以及对高澄的感激:

  多好的人呀!只是一段政治联姻,居然真把柔然当作至亲看待。

  “贤弟且宽心,家兄对突厥早有防备,况且突厥不过炼铁之奴,柔然控弦数十万,若敢生乱,灭之如屠猪狗。”

  秃突佳神色间,不乏对突厥的轻蔑。

  蔑视一个民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为柔然冠以蠕蠕之名,下令全国军民随他大搞种族歧视,这也是拓跋焘数征柔然,将其打得由盛转衰,才有这份底气。

  可秃突佳的自信对照十二年后柔然被突厥所灭的历史,就显得尤为可笑。

  高澄知晓民族兴衰,但不可能有读心术,知晓远在柔然王庭的阿那瓌心中所想。

  他先前并不知道突厥的崛起已经让阿那瓌警惕,如今听秃突佳这番言论,更是皱眉。

  过去以为是阿那瓌无备,才让突厥趁势而起,如今看来,只怕是阿那瓌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对突厥动手,故而让其坐大。

  但高澄心里也有盘算,如果突厥崛起无法提前阻止,大不了扶持柔然,让他们在漠北打个昏天暗地,自己再从中谋利。

  是不是很眼熟,没错,就是阿那瓌选择与西魏结盟时的想法。

  属实是老小法了:如果我俩角色互换,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残忍!

  高澄的提点浅尝辄止,太过关心草原之事,也会惹人生疑,他伴随秃突佳故地重游,直至入夜才将秃突佳安置在燕然馆,依依惜别。

  秃突佳是在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三,由元善见升朝接见。

  惜命的小高王依旧没有出席,前段日子洛阳有传言,称二龙不相见,一条龙自然是东魏天子,至于另一条龙,众人说起来,却又语焉不详。

  有些窗户,大家都知道是纸糊的,却又不能轻易捅破。

  朝堂上,秃突佳奉上了阿那瓌的问候,并提出了两国和亲。

  众臣对于从宗室之中挑选适龄女子送往柔然和亲,嫁给阿那瓌之子郁久闾庵罗辰一事,并无抵触。

  只是对高澄迎娶阿那瓌之女,却反应甚烈。

  其一,哪有臣子迎娶别国公主以作和亲的道理,天子又不是年纪老迈,照实来说17岁的元善见年纪比20岁的高澄更配10岁的柔然公主。

  但高隆之一句话却让众臣无言以对:

  “皇后贤良淑德,为天下所共仰,公等欲以相王之女让位否?”

  高皇后是个什么性情,是否被天下人景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姓高,是高欢嫡长女,是高澄之妹。

  至于第二个争论的问题则是高澄嫡妻归属,元仲华是天子亲妹,贵为冯翊公主,是高澄明媒正娶如的结发妻子,如今却要让位于柔然公主,无异于是在打元氏的脸。

  对此,元氏宗亲的反对声最是激烈。

  而出言怼人的却不是高隆之,而是秃突佳:

  “我在漠北常听闻中原动乱,天子一年一换,胡太后杀明帝,公等在何处?尔朱兆杀庄帝,公等又在何处?元亶闷杀元恭、元晔、元朗,公等更在何处?自武泰元年(528年)而至太昌元年(532年),五年五易人主,天子尚且朝不保夕,何况天子之妹!”

  这话一出,当即将一众宗亲大臣激得面红耳赤,就差要与秃突佳拼命。

  不过秃突佳话锋一转,向元善见请罪道:

  “我蛮夷也,不知礼数,还请大魏天子恕罪。”

  没错,这番话就是写作高澄,读作高隆之的人所教。

  这个高隆之呀,坏事干尽。

  元善见满腔怒火,却发作不得,又有高隆之在一旁打圆场,最终和亲之议也顺利通过。

  而肩负和亲重任的宗室之女早已经由高欢敲定:

  以常山王元骘之妹乐安公主为兰陵郡长公主,远赴漠北。

  高澄知道这样的命运对兰陵长公主并不公平。

  但仔细想来,历史上的高欢一家不也是为了国事包羞忍辱。

  原本是高澄自己迎娶柔然公主,却稀里糊涂成了自己嫡母。

  娄昭君必须将正妃之位让给这个原定的儿媳。

  高欢甚至被人堵门辱骂,不得不让人抬去侍寝。

  嗯……好吧,对于高欢、娄昭君来说确实是屈辱。

  对于有开车前科的渤海小高来说,估计痛并快乐着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送亲

  历史上的东魏与柔然和亲,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和亲前,柔然时常侵犯边境,和亲后,直至阿那瓌兵败自杀,两国再无战事。

  高澄对于这次的和亲抱有同样的期待。

  他并非畏惧草原霸主之耻,可边境能省一份心,就能为统一增添一份力,何乐而不为?

  元善见的诏书在朝议之后,当即下达,册封阿那瓌之女为蠕蠕公主,亲自为她与高澄赐婚,又封常山王元骘之妹乐安公主为兰陵郡长公主,由高欢安排的大将慕容俨为使,送往漠北,同时由他代为下聘,将蠕蠕公主接至洛阳。

  瞧慕容俨这名字就知道,他与慕容绍宗一般,都是出自慕容鲜卑。

  其父慕容叱头,曾任南顿太守,号称身高一丈,腰粗九尺,四舍五入,也算是个菱形人物。

  可惜天不假年,慕容叱头等不及小高王掌权,便驾鹤西去,否则这么一个人形肉山,必然是要时刻留在身边的,挡挡明枪暗箭岂不美哉。

  没来由又心疼起那只鹤来。

  慕容俨出身不好,他是在尔朱氏败亡后,随时任豫州刺史的李恩归顺高欢。

  众所周知,高欢看人,是分时间段的。

  韩陵之战前投奔之人,除贺拔胜、斛斯椿以外,都把他们当做自己人对待。

  而韩陵之战后归顺的人,心里却将他们看做背主之贼,防范过甚。

  当年甚至还未入洛阳,在滑台时就想斩了尔朱仲元麾下降将乔宁、张子期立威,幸得杨愔受高澄提前交代,由他劝阻方才罢休。

  作为茫茫背主之贼的一员,慕容俨却能得高欢看重,可见其才能。

  慕容俨不好读书,却热衷兵法,善骑射。

  当然,这年头,凡是两魏将领,几乎人均善骑射。

  马匹装备的更新只是其一,例如马镫的广泛应用。

  更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引领北地风云的,都是代北武人集团,这群鲜卑化的各族将领,自小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对于他们来说,算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种天赋是洛阳某个二十岁的高姓男子羡慕不来的。

  高澄对于慕言俨同样生有好感,毕竟此人尚气节、有担当、且乐于助人。

  历史上他为其父慕容叱头攒下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持节、都督沧恒二州军事、恒州刺史的荣光,可见慕言俨历仕北魏、东魏、北齐三朝,为高氏立下多少功勋。

  但小高王对高欢安排慕容俨代为迎亲的做法,颇有微词。

  倒不是他不能胜任,只是慕容俨容貌出众,仪表神态端庄美好。

  大将迎亲,要不是蠕蠕公主年仅十岁,高澄都以为这是要给他整一出《神话》剧情。

  好在慕容俨没有大鼻子,才让高澄放下心来。

  私底下哼唱着《美丽的神话》的高澄,却不知道长安的宇文泰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秃突佳离开晋阳的时候,西魏探子已经得知具体消息。

  毕竟当时高欢不知秃突佳用意,索性大张旗鼓,让西魏密探瞧清楚了自己是如何NTR了他们的亲密盟友。

  宇文泰自认为在这段关系中付出了全部,连乙弗皇后都被赐死,就是为了讨好郁久闾皇后,如今却遭受背叛,又回忆起西魏受灾时,柔然抠抠搜搜的做派,果然萧老公才是真爱。

  怒火自然不能发泄在郁久闾皇后身上,毕竟还需要与柔然这个渣男维持着彼此的虚情假意,只不过府里的物件却遭了殃。

  而得知高澄即将迎娶柔然公主的宇文小姑,却颇为神伤。

  倒不是怨恨高澄负心,一想到热衷人妻孀妇的高澄做了一个违背祖本心的决定,娶十岁女子为妻,宇文小姑就为他难过。

  瞧瞧,同样是娶柔然公主为妻,元宝炬的做法落在宇文小姑眼里就是抛妻弃子。

  而对于高澄,她只会心疼giegie。

  这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什么!小高王又称美高郎?那没事了。

  为此,宇文小姑还特意写了一封载满情意的密信,通过丘府的暗线送往洛阳,只为安慰她的情郎。

  慕容俨离开了洛阳,由高澄亲自送行,护卫着兰陵长公主远赴漠北和亲。

  高澄拉拢人的那些小手段无需多提,渤海王府仓库里收藏起来的屏风见证了他是如何收揽人心,家中女眷们为了给下属们赶制麻鞋,也不知多少次扎了手。

  低端的斗富,如石崇与王恺,用如意敲碎珊瑚树。

  呸!俗气。

  高端的斗富,往往不需要珍贵的食材,如斛律光邀请同僚参观府邸,不经意间让他们看到高澄历年所赐,满满一屋子的麻鞋。

  纵使这物件不再稀奇,可慕容俨怀揣了十一双麻鞋离洛,其中就包括尚未进门的元仲华亲手所制,也是满心欢喜与激动。

  在东魏,谁不知道小高王送你麻鞋,就是要将你引为心腹的意思。

  慕容俨不由暗自思量,自己怎么就赶上这种好事。

  也不是谦虚,他一个尔朱降将,怎么就成了高澄心腹了?

  所以说,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置身东魏与柔然交好的大背景下,肩负迎亲重任的慕容俨,就这样轻易踢开了洛阳圈子的大门。

  且不提相貌出众的慕容郎对未来的憧憬,再说高澄,也许是出于愧疚心理,高澄将迎娶元仲华提上了日程,并亲自过问此事,务求豪奢。

  这些年高澄厉行节俭,吃食也仅限于耕牛与被阉割过的家猪,以及王府自家种植的蔬菜,少有山珍海味。

  绝不是小高王穿越的时候,已经爆发疫情,许多人说吃野味要得病,将惜命的他给唬住了!绝对不是!

  他就是这样一个勤俭节约的人,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原本对于这场婚事,高澄是打算将元仲华与李祖娥一同迎进门,可发生了这般事,又怎能再让人分享她的荣光。

  高澄也打消了立即将李祖娥接来洛阳的打算,让她再在河北暂住一些时日,等元仲华进门后再行举办李祖娥的婚礼。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进门

  太昌九年(540年)正月十六,满心愧疚的高澄为了给元仲华进门预热,在洛阳设置盛大戏场,周围五千余步,召集民间艺人表演散乐百戏。

  所谓散乐百戏,即乐舞杂耍的总称,除歌舞以外,还有各种杂耍项目,如吞刀吐火、爬刀山履火海等,更少不了角抵戏的表演。

  戏场喧嚣,昼夜不止,为此,高澄甚至取消了宵禁,任由百姓狂欢,不少达官贵人也在下值后,身穿便服,混杂其中。

  洛阳城里热闹了三天,直至正月十九,黄历宜嫁娶、祭祀、出行、祈福、求嗣。

  才清晨,天还未亮,洗漱后的元仲华坐在铜镜前,婢女为她擦干头发,母亲胡智拿了一把紫檀木梳走了近来。

  她捧起女儿黑亮柔顺的长发,梳理的同时,嘴里不住的说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元仲华脸颊微红,满心都是对往后生活的憧憬。

  当天色大亮以后,由渤海王府至清河王府,沿途挂满了大红色的锦缎丝绸。

  甲香和沉麝诸药花物制成的甲煎在各处燃烧,芳香满洛邑。

  调音里与乐律里的乐师尽数被征来,在道边吹拉弹唱。

  高澄就是在这样的铺张浪费中,将元仲华接进渤海王府。

  两人是在太昌元年(532年)五月初二成的亲,自然无需再行婚礼。

  可也算是大喜的日子,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高澄今儿兴致高涨,就连宫里来人请示他,说是天子久在宫中,甚觉烦闷,希望能垒一座土山,时常登高远望,开阔胸怀。

  高澄也大开绿灯,答允了这个要求。

  宫城,寝宫。

  元善见望见进门的刘思逸脸上满是喜色,虽然心里有了猜想,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事情如何了?”

  “恭喜大家!贺喜大家!大将军同意了!”

  刘思逸难掩激动。

  近些日子以来,两人一直在寻思如何处置地道里被掘出的土来,最近才得了这么一个主意,用堆垒土山来为挖掘地道作遮掩。

  “好!”

  元善见大喜,当即吩咐刘思逸尽快安排,早日挖通地道,只等晋阳传来消息,便可诛贼。

  殊不知高澄在得知他要垒土山的时候,就已经猜想到了其目的。

  以高澄对宇文泰的关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第一次攻玉璧时,就是使用垒土山、掘地道双管齐下的法子。

  再结合元善见在原时空中挖地道的前科,这要还能被蒙在鼓里,那多少也与离谱站点边。

  “大将军,请许下官领禁军,清君侧,诛除离间君臣之贼!”

  代领禁军的护军将军王士良被唤至渤海王府,得知元善见的图谋后,愤慨道。

  他心中是否真的愤怒,无人知晓,但必须将自己的态度摆出来,曾是高欢幕僚,又为高澄亲信,王士良一身的高氏烙印是洗不掉了,自然得把立场站稳了。

  高澄却摆摆手,笑道:

  “不急,先让他挖。”

  捉贼要拿脏,捉奸要拿双。

  若不愿撕破脸皮,凡事便要讲证据,怎么也得等元善见挖的差不多了,再以此为由,彻底肃清其宫内势力。

  高澄交待王士良暗中留意,而后并未将其久留。

  今天为了接元仲华进门,他特意告假休沐,若非得知元善见不安分了,也不会将王士良叫来。

  送走了王士良,高澄匆匆回去元仲华院里。

  “你大兄要在宫中垒土山,我方才为他安排人手去了。”

  高澄一进门便解释道。

  “夫君公务繁忙,还能抽出一天空闲陪伴妾身,妾身已是感激,无需再与我解释的。”

  元仲华已经补上了先前被高澄吻花了的妆容,她对心上人浅浅一笑,大胆的问道:

  “夫君可要尝尝妾身新抹的胭脂?”

  显然也是食髓知味了。

  高澄三两步走近,在元仲华的惊呼声中,将她拦腰抱起,往她唇上重重一吻,附耳道:

  “今日要吃的可不止是胭脂。”

  元仲华虽是处子之身,但也成亲了八九年,并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她双手捂着脸,羞不可当……

  风卷残云,缺口补丁。

  元仲华醒来时,正月二十的太阳高悬。

  高澄早已不见了人影,他在日出之前就去了中书省府衙办公。

  小心收好染了几点落红的手帕,元仲华这才起身梳洗。

  嫁作高家妇倒有一点好,无需侍奉晋阳的公婆,否则每日都得请安问候,晨昏定省,又哪有元仲华睡懒觉的机会。

  另一间院里的元明月听说她醒来,便领了高宓前去串门。

  “女儿拜见母亲。”

  一见面,将满四岁的高宓便与她表姐元仲华乖巧见礼道。

  高澄府中不缺这种糊涂账,比如尔朱英娥长子高孝璋就必须将表姐小尔朱氏,称呼为姨母。

  二女高宛真按辈分,得叫尔朱英娥姑奶奶。

  过去因元仲华嫡母身份,虽未进门,但高澄子女都是将她唤作母亲。

  如今被柔然公主夺了位置,元仲华自然是要推辞母亲这个称呼。

  元明月笑道:

  “都唤了这么多年,就别让孩子改口了,况且就这些天洛阳城里的盛况来说,谁又不知道在夫君心里,仲华你这个原配妻子的分量。”

  元仲华却坚持道:

  “还是改口罢,免得将来柔然公主来了,听见宓儿这般称呼,怀怨在心我为大魏公主,自是无惧,却不想因此牵连了宓儿。”

  元明月无奈,只得教高宓改口,随后姑侄两人又聊起了诸多趣事。

  当初元明月被元修垂涎,是元仲华从中牵线搭桥,撮合了她与高澄。

  虽然元仲华做与不做这个红娘,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但这份情却是要记的。

  元仲华也想不到当初自己的义气之举,却也让她在渤海王府有了一份助力。

  只是她二人根本就不知道才十岁却能骑马弯弓的柔然公主,十足是个孤僻性子,为人又倔强,不识汉话。

  秃突佳受命南下的时候,阿那瓌已经派人教授女儿中原语言,但她始终不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