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重生北魏末年【完结】>第一百章 前奏

  高澄将高敖曹部的军饷发给家眷之后,立即命人南下,将事情通知高敖曹,同时也有催促高季式早归的意思。

  他盼着高敖曹麾下四百汉军精锐充实侍卫,都要成望夫石了。

  信使才出发不久,高澄便得到高季式快要进城的回禀。

  这一日,正好是好兄弟司马消难趁他休沐前来串门。

  “高敖曹素来桀骜,子惠居然要他麾下四百精锐,他又怎会答应,只怕那高季式定是无功而返,不知从哪拉了四百人,这才耽误了时间。”

  司马消难得知高季式的任务,不禁奚落道。

  想当初他身为家中独子,仅仅只是将赵彦深一个卑贱文士送给高澄,便被父亲司马子如吊起来打,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

  高季式却要撬走兄长高敖曹四百精锐,哪有那么简单,只怕受了不少训斥打骂还不能得手。

  这年头,精兵强将才是命根子。

  高澄看了他的好兄弟一眼,没有多解释,他怕好兄弟伤自尊。

  “道融就留在府中稍坐,我去迎接慰问。”

  与高澄同岁的司马消难如今也被赠了表字,字道融。

  “不用,左右无事,我与子惠同行。”

  司马消难不知道高澄一番好意,非要一起,高澄也只能任由他跟着。

  两人站在府门外等了一会,终于望见高季式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四百人。

  “子通!”

  高澄远远地招手呼喊道。

  高季式翻身下马,一路小跑要与高澄见礼,却被高澄紧紧抱住,一番打量,高澄关切道:

  “子通怎么迟迟不归,害我好生担心。”

  高季式挠着脑袋笑道:

  “我到了安昌,说明来意,阿兄便在军中选了四百勇士给我,本来打算即刻动身,但阿兄非让我多陪他一些时日,这才耽误了行程。”

  高澄放开了高季式打量着身后那四百汉军,果然都是威武雄壮之士,心中更是欢喜。

  司马消难也不是瞎子,疑惑道:

  “敢问高将军是如何讨要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这个莽汉学上一招。

  高季式也认得司马消难,毕竟作为高澄的亲信都督,时刻跟在身旁,与司马消难见过几次。

  “我就是告诉阿兄,世子让我招募侍卫,需是军中勇士,我不知道该找谁,便来寻他,阿兄就给我选了四百人。”

  司马消难不敢相信:

  “仅此而已?”

  高澄当然知道高季式没有说谎,他代为解释道:

  “道融有所不知,高将军素爱幼弟。”

  说罢,又迫不及待地对高季式道:

  “子通快为我介绍这些勇士。”

  司马消难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他是幼弟,但我是独子呀!

  胡思乱想间,他猜测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我并非亲生?而是一名过继的嗣子?

  高澄没去管司马消难在想些什么,他终于把卫队再次凑齐五百人,又重新对新来的四百人宣讲俸禄。

  中兵一年军饷十石,而做他高澄亲卫,俸禄一年二十石,襄阳之战的死难的亲卫,他们的家眷在子嗣成年前,每年同样能领二十石的抚恤。

  这么一讲,立即得到四百汉军的衷心拥护。

  对于这些亲卫,高澄从来都舍得下血本,事关性命,花多少都是值得的,况且五百侍卫加四百户遗孀一年也才耗费一万八千石,为了自己的安危,高澄觉得这很值。

  亲卫终究是他的私兵,不能与中外兵混为一谈。

  况且襄阳之战是特殊情况,一般这些侍卫很少会出现死伤,毕竟高澄又不会亲自上前厮杀。

  但一旦出现死伤,必然是高澄性命攸关的时候。

  司马消难失魂落魄的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母亲自己究竟是不是亲生。

  这让他的母亲大惊失色,连忙询问缘由。

  司马消难愤愤不平道:

  “高敖曹欣然为高季式调拨四百军中锐士,而父亲只为一文吏而重责于我,何曾念及半分父子之情!”

  话音刚落,司马子如就黑着脸进了门。

  另一头,高季式才回洛阳,高澄便当场兑现承诺,在自己直属的七千人中,调拨了三千人为高季式部曲。

  受了任命,高季式立即去往部曲屯驻的永宁寺,高澄也枕在尔朱英娥腿上,难得的忙里偷闲。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京畿军各部拼了命在操演,唯恐被高澄赶去种田。

  若是换了以前,不当兵就不当嘛,只不过是没了免除赋税徭役的优待,如今有了军饷,谁也不肯丢了这份饭碗。

  高澄与尔朱英娥嬉戏之余,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再去游猎,突然有婢女禀报,司马子如府中有管事上门拜访。

  “世子快去救救我家小郎吧,他触怒了家主,快要被打死了。”

  高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跟司马消难真不熟,把我扯进来做什么。

  可转念一想,赵彦深那件事终究是自己欠了好兄弟的人情,高澄还是领了侍卫前去劝阻。

  当他赶到司马子如府上时,司马消难被吊在树上,打得遍体鳞伤。

  其母已经哭晕过去。

  高澄赶紧抱着司马子如大腿痛哭求情。

  司马消难却不服软,他气若游丝,但还是坚韧道:

  “子惠,莫要求他,便让他打死我,再去找一个嗣子。”

  这句话气得司马子如还要再打,却被高澄死死抱住,长叹一声,他把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扔,离开了院子。

  高澄赶紧命人将司马消难放下,送他回到屋中,只剩了他们两人,司马消难终于忍不住,哭诉道:

  “子惠呀!我的命好苦呀!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恶毒的嗣父。”

  看着司马消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自己身上抹,高澄强忍着把他推开的冲动,安慰道:

  “道融莫要多想,你与司马侍中当然是骨肉至亲,不信的话,道融可向府中之人求证。”

  司马消难却坚持自己的观点:

  “既是骨肉至亲,他为何这般对我,定是嗣父无疑,府中人畏惧他,又怎敢与我说真话,子惠,我定要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门外偷听的司马子如险先背过气去。

  他之所以站在门外,是放心不下儿子的伤势,想要看一看,没想到却听了这番言语。

  司马子如暗自叹气,不再逗留,移步回屋安慰妻子。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消难聪慧但质朴,他这种性格跟在高澄身边,或许会被利用,但绝不会害了他。’

  司马子如走得远了,司马消难还在哭诉自己凄苦的童年。

  听了许久,高澄也被勾起心中苦楚,他抹着泪说道:

  “我与道融的遭遇何其相似,自为父王谋事以来,尽心竭力,可父王性急,动辄对我打骂,之前那尉景南下,更是将我打得不能下地行走。”

  司马消难闻言感慨道:

  “原来子惠与我一般,都是过继之人。”

  高澄立马变了脸色,他急着辩解道:

  “我与道融不同,父王性急,脾气暴躁,施以棍棒却不会改变我与他的骨肉亲情,父王爱我,一如我敬父王。”

  “我就说吧!我果然是个嗣子!”

  司马消难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哭嚎着喊道。

  高澄懒得再搭理他,安慰了几句后,匆匆前去与司马子如道别。

  五月二十六,南荆州安昌城。

  高敖曹迎接了来自高澄的信使,得知军饷已经发放给家眷,他把这一消息告知众人,全军振奋。

  如今手中空缺了四百个中兵名额,高敖曹也不是吃空饷的人,当即命东方老等几人为他回河北招募壮士。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高敖曹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将那四百新兵锤炼出来。

  而王思政来到安昌后,他虽然从未参与过城池营建,但只观摩了数日,便完全从源子恭手中接过了营建城防的重任,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也让源子恭能够专心操练南荆州五千州郡兵。

  待到城墙完工后,源子恭再去查验,居然远超他的预期。

  高敖曹屯驻安昌就是因为高澄担心城墙修缮时,被南梁袭击,如今城墙建造完毕,他也准备班师与王思政一同回洛阳复命。

  在他出发这天,来自晋阳的米粮也运抵了南荆州。

  虽然从洛阳运至晋阳,再由晋阳发往各处,这段本不必要的路程徒耗民力,但名与器不能假于人,哪怕是亲生儿子,高欢也不敢将五十三万兵马的军饷发放尽数托付。

  南荆州五千将士争相欢呼,而作为邻居的侯景此时对他敬佩的高王更是畏惧。

  侯景其实不大瞧得起高欢的军事才能,他所敬畏的是高欢操弄人心的手段,比如对付尔朱氏的流言、也比如这时候为他的私兵发放军饷。

  侯景从来都不是一个莽夫,他很清楚的能够认识到高欢暗藏的深意。

  此时不止南荆州将士欢庆,侯景两万部曲与五千州郡兵也在大喊高王万寿。

  但是知道又能有什么用,用中兵、外兵的收入差异来煽动部曲吗?

  人心都有一杆秤,他们作为侯景私兵,高欢却能分发一份军饷,足以获得部众的感激。

  甚至,真要煽动起来,将士们的怨气反而会指向侯景:我们并不比中兵差,之所以只能收获外兵待遇,完全是侯刺史将我等看做私兵。

  有时候地方与中央信息差的不对等,足以毁人前途。

  侯景自以为这些出自高欢授意,畏服他的手段。

  对于被高欢推出来的工具人高澄,压根瞧不上眼。

  但真正想出这个阳谋的反而是被他轻视的高澄。

  若是侯景能与司马子如、高隆之、李元忠等人一般久在洛阳,深知高澄的为人与心智,他如何再敢与小高王交恶。

  侯景的这些忧虑,东南道大行台,兖州刺史贺拔胜全然没有察觉,在防备南梁之余,贺拔胜终日游猎。

  如今麾下五千私兵与五千州郡兵各自得了军饷,士气高昂,他更是高枕无忧。

  浑然不知高家父子已经着手准备与他进行物理交流。

  不过,贺拔胜还能享受一段时间的悠闲日子,因为回到洛阳的高敖曹部急需休整,而高澄也希望麾下士卒能有更多时间操演。

  这些人虽然出自河南州郡兵,但都是从中精选的健壮之士,只要训练跟得上,很容易能将战力提升上去。

  高欢曾经因高澄平定三荆之功,赐予河南道大行台一职,名义上统管河南道各地州郡兵。

  六月初三,高澄在与高欢商议后,以河南道大行台的名义,调令河南道各州州郡兵分批次开赴虎牢,美其名曰学习军纪,整肃部队纪律。

  而在此之前,高澄亲领三万京畿兵移驻虎牢。

  西兖州就是第一批被招入虎牢的部队,十天的整军教育后,西兖州的将士被放回各郡,而紧随而来的将是兖州的州郡兵。

  随着兖州州郡兵开拔,贺拔胜麾下只剩了五千部曲。

  这是高澄惯用手段,在向一个目标动手之前,必须尽最大程度削减他的羽翼。

  灭佛之前,先将武僧关押,一如今日之事。

  兖州州郡兵抵达虎牢的同时,高澄也在为东征做最后的准备,大都督府长史崔暹以供养屯驻虎牢的京畿兵与受训州郡兵为名,源源不断将粮秣运出洛阳。

  六月二十二日,一切准备就绪,兖州治所定陶城(山东菏泽)内开始出现流言。

  “知道吗?关西大行台贺拔岳叛魏自立了。”

  “你这消息早就传开了,我这有最新消息,燕郡王贺拔允已经被天子赐死了。”

  “你说贺拔刺史会不会反?”

  “三弟自立,大哥已死,只怕贺拔刺史定然是要反的。”

  “贺拔刺史的家眷似乎还在晋阳。”

  “性命危急时刻,谁又顾得上家眷,或许早就随燕郡王一同被天子赐死。”

  “只怕天子派来赐死贺拔刺史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贺拔允以燕郡公的身份跟随高欢东出建义,因功升爵,受封为王,这在高欢麾下也是独一份。

  毕竟他参股之前,就具备公爵身份,没道理跟着高欢卖命之后,还是一位公爵。

  这也是高欢用来安抚贺拔岳、贺拔胜的手段。

  贺拔岳没有当一回事,高欢任他为冀州刺史,北道大行台,似乎要将河北托付于他,他顾辞不受,绝不离开关西。

  但贺拔胜却当了真,说到底,论武勇,他远胜高欢、贺拔岳、侯景,但论智谋,他却相去甚远。

  纵观六镇豪杰,贺拔胜徒有盛名。

  第一百零一章 袭杀

  贺拔胜不是瞎子、聋子,谣言流传甚广,甚至军中将士也都有耳闻。

  好在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武川鲜卑,虽然自己数次背主坏了名声,但余威尚在。

  谣言愈演愈烈,越传越是离谱,贺拔胜命部曲管控舆论之余,往晋阳、洛阳等方向放出探子,打听消息。

  西行的探子才到西兖州州治滑台,便匆匆返身而回。

  贺拔胜得到禀报,还是不愿相信,他追问道:

  “你真见到了有军队护卫天使?”

  “将军,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两千兖州州郡兵在护卫天使,径直往东而来。”

  探子确认道。

  贺拔胜就酒盏砸在地上,恼怒道:

  “阿斗泥欲行此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与大兄!白白害了大兄性命。”

  他埋怨贺拔岳自立,但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在接到外任兖州的调后令,便急急忙忙南下避祸。

  若是还在晋阳,高欢杀他只需一道手令。

  又想到自己远在晋阳的家眷,只怕也已经遭了毒手,纵使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北望晋阳留下两行热泪。

  这就是骁将与枭雄的区别,在贺拔胜看来,高欢随时可以杀死自己,但在高欢眼中,他却是烫手山芋,轻易杀不得。

  韩陵战场起义,致使尔朱氏联军崩溃的贺拔胜,与擒杀尔朱世隆、天光、度律等人,献出洛阳的斛斯椿,纵使高欢如何忌惮、提防他们,也不敢率先下手。

  他麾下不乏降将,若是立下这般功勋的两人都要被清算,其余降将岂不是人人自危。

  所以高欢、高澄两父子明知道斛斯椿心怀鬼胎,但只能隐忍,等待由他率先发难。

  斛斯椿密谋叛乱,最终死于安昌城,落了这个下场,没有人能够指责高欢。

  中年幕僚见贺拔胜志气消沉,劝说道:

  “将军,此时最紧要的不是怨天尤人,自救才是上策。”

  贺拔胜回过神来,询问道:

  “先生有何策教我?但请直言。”

  幕僚抚须道:

  “如今天使将至,将军当有所行动,不能使天使入定陶。

  “否则其以大义之名,强加罪责于将军,将军如何辩解?

  “若不愿坐上囚车被押往洛阳受戮,将军应当早设伏兵,半道袭杀天使。

  “然后整军备战,趁高欢南下之前,袭取青徐,凭借青徐之地与关西大行台遥相呼应,使高欢首尾难顾,再与南梁勾连,才是万全之计。”

  贺拔胜闻言激动道:

  “先生之谋,让胜恍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幕僚摆摆手,谦虚道:

  “仆受将军征辟,恩养于府中,自当为将军谋事,但行本分而已。”

  贺拔胜紧急前往军营调派军队,而中年幕僚也起身返离开。

  经过一座小院时,幕僚与一名奴仆擦身而过。

  “胜杀天使。”

  四个字轻轻传入奴仆耳中,奴仆却面不改色,连脚步都不曾有过滞留。

  邓充在贺拔胜上任兖州之前,就已经被听望司安排在刺史府中为奴。

  贺拔胜家眷留在晋阳,家中奴仆不能随他南下,必然少了人手,高澄便贴心的将邓充派了过去。

  对于为高家立功之人的生活起居,小高王时刻挂怀在心。

  邓充谨记高澄的教诲,除非有重要情报传递,否则安心在府上潜伏,直至有人来与他联络。

  曾经在清河王府担任密探的郑全,如今身居军主之位,统御千人,完成了底层到将校的跳跃,这也激励了所有潜伏为奴的听望司密探。

  也是这样的榜样力量支撑着邓充安心为奴,直至谣言兴起,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任务:将有天使东行,怂恿贺拔胜袭杀。

  以邓充的地位,别说是向贺拔胜进言,他甚至接近不了对方。

  于是他看中了贺拔胜麾下的这名幕僚。

  中年幕僚的资历很深,早在贺拔胜在尔朱荣麾下担任大都督时,他就已经跟随在了左右。

  按理说这么一位贺拔胜旧人难以策反,但人总有自己的心思。

  曾经三州六镇的北疆大将们,以贺拔胜为首,他是第一位大都督,奉命镇守中山,威慑北疆。

  高欢、贺拔岳等人只能望他项背。

  中年幕僚怀着满腔热情,投奔这位北地豪杰中的翘楚人物,心中自有一番抱负。

  可是劳碌六年,自己又得到了什么,眼看着贺拔胜一步步声名尽毁。

  中年幕僚扪心自问,依旧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责任。

  贺拔胜遭受猜疑,幕僚劝说他自污,可他爱惜名望,最终被尔朱荣调往洛阳闲置,反观怀朔领袖高欢,大肆敛财贿赂尔朱荣亲信,被任命为晋州刺史,即使身处尔朱氏包围圈,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

  尔朱荣身死,他为贺拔胜献上两条出路:

  要么入关西与贺拔岳共同袭杀尔朱天光,贺拔氏割据关西号召天下群雄共诛尔朱。

  要么北上晋阳,投奔尔朱氏新主,重新收获重用。

  幕僚甚至连驻扎青徐的尔朱度律都没有提,庸碌之人,处四战之地,在他手下能有什么作为。

  但贺拔胜全都没有选择,那时的他还有骄傲,不愿屈居贺拔岳之下。

  被尔朱荣猜忌而闲置的经历,也让他不愿北上晋阳。

  最终,贺拔胜自己选择了一条出路,投奔元子攸,他要借助天子的名号而壮大自己,他要做新的尔朱荣。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滑台内讧,一朝兵败,最终却成了尔朱度律的部将。

  经历广阿之役,目睹尔朱氏互相猜疑,幕僚并未反对贺拔胜与斛斯椿的密谋,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君早已经丧失了争雄天下的人望。

  也正是因为见识了高欢凭借流言玩弄人心,兖州城的谣言兴起后,他立即明白了高欢要与贺拔岳争雄北地,便不愿再留贺拔胜如鲠在喉。

  高家的屠刀已经在头顶挥舞,为贺拔胜荒废了六年的幕僚不甘受戮,他要为自己找一条生路。

  而邓充也早就注意到了平日里郁郁不得志的幕僚,在他的接触下,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今日献策之举。

  邓充得到消息后,并不急于传递消息,免得教人看出破绽,等到平日里倒泔水的时候,这才将消息传了出去。

  口信经过再次传递,才由城外某处庄园中的一名骑士,驾着三马疾驰,送往虎牢。

  高澄收到口信,当即点齐兵马,命慕容绍宗领部曲五千人以及西兖州五千州郡兵屯驻虎牢,策应洛阳,同时将贺拔胜安插的部将全部控制,待罪行大白于天下,再行处决。

  他自己则领高敖曹、段韶、尧雄、斛律光、高季式等将,以崔暹主持后勤,共计两万五千人打着巡视西兖州分田情况的名义,东出虎牢。

  贺拔胜的战略都是小高王为他细心规划,又怎么会给他时间袭占青徐。

  大军东行,为了不让后人看出端倪,高澄不忘告诫身边的张师齐将记载下来的出兵时间延后几日。

  总不能贺拔胜还没杀使,高澄便已经发兵。

  就在高澄出兵的同时,受命出使的宗室、武卫将军元顺徐徐而行,即将抵达兖州。

  前番经过虎牢时,被高澄热情接待,临别之际高澄不止命西兖州兵随行,更是从自己麾下调了一支亲卫护送。

  元顺对此受宠若惊之余,也开始畅想自己的未来。

  他的血脉隔得稍微有点远,是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的血脉。

  拓跋什翼犍有个孙子叫拓跋珪,是北魏的开国皇帝。

  这都不能说是出了五服,分明是北魏大区开服,就没他们家的份。

  将来再怎么诛杀宗室,也很难杀到他们头上,而自己的富贵,反而要仰仗高家父子。

  他回想起与高澄同饮时,高澄那一声声元家兄弟,就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自大魏立国以来何曾有过他这般气派的天使,不仅两千西兖州兵开道,还有一百名高澄侍卫随行。

  因郑全曾在听望司任职,高澄便将他暂时调离军队,统领一百亲卫护送元顺往兖州传旨。

  队伍行至西兖州与兖州的边境,郑全越发谨慎,探子早已经将贺拔胜的伏兵位置告诉了他,就是前方河谷。

  郑全很佩服自己昔日的同僚,究竟策反了贺拔胜麾下什么位置的人物,才能得到这么具体的情报。

  但这与郑全无关,他的任务始终只有一个。

  队伍即将经过河谷时,郑全特意让自己麾下百人放慢了脚步,落在队伍后头。

  元顺身居中军,两千多人的队伍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郑全等人的动作。

  正值夏季,午后的阳光最是难熬,元顺骑在马上,观望四周景色,他本打算命令部队在河谷寻个林荫处休憩片刻。

  突然,树林间一道耀目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下意识用手去挡。

  手还未抬起,他便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有埋伏!”

  这是太阳光线照射在箭头上发出的折射。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无数早已拉满的弓弦被松开,满耳都是箭矢破空声。

  片刻间就有许多人应声倒地。

  “我是天子使臣,你等袭击天使,是要谋逆不成!”

  元顺疾声高呼,但回答他的只有身畔士卒的哀嚎,以及兖州方向奔来的马蹄声。

  “贺拔破胡!”

  元顺看清为首之人,正是贺拔胜,他咬牙喊道。

  贺拔胜为什么要埋伏自己?这一点元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贺拔胜的武勇天下皆知,麾下五千武川鲜卑也不是自己这两千多州郡兵能够抵抗。

  元顺调转马头,打马逃走,而随行的两千州郡兵在贺拔胜出现后,也纷纷做鸟兽散。

  “贼子休逃!”

  贺拔胜领着五百轻骑冲锋,却被慌不择路的州郡兵阻挡,一时不能靠近,只能眼睁睁望着元顺溜走。

  元顺骑马跑了一段距离,本以为只剩了自己,却在半道遇上郑全等人。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郑全为什么会好整以暇的等在这儿,便急着喊道:

  “郑将军,贺拔胜叛乱,截杀天使,你快护送我回报世子。”

  快马奔驰,转瞬间,两人离得近了,元顺才翻身下马,就有一支箭矢从他背后射入。

  元顺僵直地转过身看见郑全挑着眉,双肩微耸,做无辜表情,他手上并没有弓箭。

  但不远处一名士卒再次张弓,又是一箭射中元顺的面门。

  “回禀世子这种事就不劳元将军辛苦,末将自当代劳。”

  郑全笑道。

  元顺双目圆睁,却已经没了气息。

  郑全特意将元顺携带的天子诏书遗落,带着他的尸体奔往藏马地。

  元顺身上两根贺拔氏私兵标记的箭矢是物证,而两千西兖州溃兵总有人能够逃脱,他们就是人证。

  能知晓贺拔胜伏兵地点,弄到几支贺拔氏私兵的箭矢并不困难。

  元顺不死,贺拔胜可以狡辩,说是得了错误情报,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

  只有身为天子使臣的元顺,被贺拔胜袭杀,才能彻底将事情盖棺定论。

  贺拔胜叛乱,截杀天使。

  至于动机,自然是受了梁人细作的挑拨,毕竟贺拔岳没有自立,高欢、元善见也没杀贺拔允,贺拔胜的家眷也在晋阳活得好好的。

  郑全等人来到藏马地,高澄早就安排好了一批军马为他们代步。

  贺拔胜一战俘虏西兖州州郡兵一千余人,杀伤近四百人,还有六百人逃亡,来不及捉拿。

  而自身除了几个倒霉蛋被流失误伤,近乎零伤亡。

  这也可以理解,以武川鲜卑五千人打两千州郡兵,又是预先伏击,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

  士卒打扫战场的时候,贺拔胜还是派出一百轻骑追索。

  不久一名骑将脸色难看的带回了一份诏书。

  “没找到元顺?”

  贺拔胜接过诏令,没有急着查看,问向骑将道。

  骑将有点走神,贺拔胜不耐烦地问了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

  “没有,只看到一滩血迹,诏书就在旁边。”

  贺拔胜哼了一声,这才展开诏书,很快,他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

  这是一封将他晋为公爵的诏书。

  “怎么会?怎么会!”

  贺拔胜似在询问,又好似在咆哮。

  他发疯似地寻找幕僚,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

  《魏书·贺拔胜传》:时有伪梁细作离间,胜深信之,乃杀天使于州境。

  第一百零二章 扶棺出征

  高澄行至滑台,屯军城外,西兖州刺史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席间歌舞不绝,高澄喝着他自备的酒水,与西兖州各级官员同乐。

  婀娜美妓欢歌曼舞时,郑全带着一身伤闯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名侍卫抬着一具白布蒙住的尸体。

  被搅了雅兴,高澄皱眉不悦道:

  “郑全!我命你护送天使,你为何又回来了。”

  “大都督,天使,天使被杀了。”

  郑全畏惧道。

  此话一出,满堂惊愕。

  哐当,高澄手中的酒盏滑落,掉在地上,右手还保持着举盏的姿势。

  突然,高澄怒喝道:

  “你说谎!自西兖州往兖州,道路安宁,又有两千兖州兵护卫,元将军怎么会死!定是你触怒了元将军,这才被赶了回来!来人,替我将此人拉出去斩了!”

  郑全闻言,慌忙跪地讨饶,他解释道:

  “世子,我等半道被兖州刺史贺拔胜袭杀,天使被贺拔胜麾下弓手射杀!”

  “不!我不信!这不可能!”

  高澄一脚踹翻长案,一桌子的佳肴却落得满地狼藉,他拔出腰间佩剑,指着郑全,愤怒道:

  “贺拔公是父王爱将,助我父王讨平尔朱氏,他为高氏立有大功,对魏室的忠诚更是日月可鉴,你休要在我面前进谗言!说!是不是梁人教你这般言语,来行离间计!”

  说着便要提剑斩了郑全,幸好有随他赴宴的斛律光死死拉住。

  “大都督,末将不敢欺瞒,元将军行至河谷,被贺拔胜伏击,士卒溃散,我等护着元将军撤退,不想又有一队弓手埋伏,元将军身中两箭,当场毙命,末将奋勇拼杀,才护着他的遗体冲了出来。”

  说着,郑全掀开白布,那死不瞑目之人赫然正是天子使臣元顺。

  高澄提剑的手剧烈颤抖,他似乎感觉到一阵晕眩,身体后仰,险先瘫倒,幸好被斛律光与兖州刺史扶住,才勉强站稳了。

  “快,快让我见一见元将军。”

  高澄指着元顺的尸体,哽咽道。

  在场官员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绝望。

  两名侍卫赶紧将尸体抬了过来。

  元顺怒目圆睁的模样看得高澄一阵心慌,他连忙用手盖住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趴在元顺身上哭泣道:

  “我与将军自虎牢相遇,互感心意契合,临别时,你我约定,待你从兖州回来,再与我抵足夜话,为何今日却与澄生死两隔!

  “澄失将军,世上少一知己,谁又能知道我高子惠心中的悲痛。

  “将军一走了之,又让家中妻女有谁再去依靠。

  “将军呀!元将军!你睁开眼看看吧!再看一眼与你胶漆相投的高子惠吧!”

  高澄死死捂住元顺的眼睛,哭声凄绝。

  在场的官员们被他的真情所感,无不潸然泪下。

  西兖州刺史安慰道:

  “世子切勿悲伤过度,为今之计,是要查明元将军的死因。”

  “哪还用再查!”

  高澄抬头,望着郑全悲愤道:

  “必然是这厮杀了元将军,嫁祸贺拔公。

  “元将军此行传旨,是为贺拔公晋升爵位,贺拔公怎么可能害他。

  “这等拙劣的离间计,又怎么会蒙蔽住我高子惠的眼睛。”

  他捂住元顺眼睛的手依旧不愿放开。

  郑全慌忙喊冤道:

  “大都督,此事并非末将所为,随行侍卫皆可作证,况且元将军所中箭矢,皆带有贺拔胜的私兵记号。”

  高澄却不信,他质疑道:

  “众侍卫由你统带,我又如何知道他们是否牵扯其中,若你等互相包庇,我岂不是受了你们的欺瞒,冤枉了贺拔公!

  “箭矢记号而已,若要仿造,何其易也,又如何能够以此归罪贺拔公。”

  郑全急道:

  “大都督为了贺拔胜,不愿相信我等亲随,何不搜寻是否有兖州将士逃回,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斛律光闻言颔首,他劝说道:

  “大都督莫要因为悲伤过度,失了计较,不如照郑全所言,查明白真相,元将军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西兖州刺史也附和道:

  “还请世子爱惜身体,我立即安排人手,总能找到一些逃回来的溃卒。”

  “也罢,就交给你们了。”

  高澄受此打击,似乎心力憔悴,他瘫坐在元顺的遗体旁,神情有几分呆滞,似乎在回忆与元顺相识的场景。

  西兖州刺史赶紧派遣一批心腹打马飞奔,往兖州方向搜寻,没多久,居然真的找到一股数十人的溃兵。

  问明白具体情况,与郑全所言大体不差,只是士卒溃散时便与元顺走失了,不知道后续情况。

  但有一点可以证实,确实是贺拔胜领军截杀众人。

  搜寻之人立即带了他们回城。

  人证物证俱在,高澄却还是不能接受贺拔胜反叛的事实,他强辩道:

  “贺拔公他、他、他没有杀害元将军的理由呀!”

  这时候就连西兖州刺史也看不下去了,铁证如山,高澄怎么可以因贺拔胜是高氏大将而徇私。

  他恳切地说道:

  “世子又怎知贺拔胜与元将军没有旧怨,截杀天使,形同谋逆,还请世子放下私情,讨平叛逆!”

  与宴的众多官吏尽皆跪地请求高澄发兵讨平叛逆。

  高澄长叹一声:

  “若与贺拔公交兵,父王定然斥责于我。”

  正当众人还要再劝时,高澄却收回了盖住元顺双眼的手,他起身紧握双拳,正义凛然道:

  “可若是不为元将军报仇,我高子惠无颜面再见天子,无颜面去见元将军的妻女,更无颜面面对天下芸芸众生!斛律明月!”

  “末将在!”

  “你立即去往城外大营,传我军令,全军整备,待我一声令下,即刻出发!”

  “末将领命!”

  斛律光应下之后,快步前往大营传令。

  高澄又喊道:

  “郑全!”

  “末将在!”

  “我命你即刻为元将军寻一副棺椁,大军扶棺出征,让元将军看着我为他复仇!”

  郑全领命之后赶紧在城中寻了一副棺材,为元顺收敛尸体。

  高澄见处理完一切,向众人告辞道:

  “军情紧急,澄不能多做耽搁,还请诸位替我将今日之事转告陛下。”

  西兖州刺史为首的官员们纷纷应下。

  郑全找来一辆驴车,为元顺拉棺,与高澄一同往城外大营而去。

  高澄走后,西兖州刺史命信使驾快马往洛阳报信。

  酒宴重开,美妓环绕。

  又是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有两个人低声议论起来:

  “元将军能得世子这样一位知己,纵使身死,也不必担忧家事,足可含笑九泉,了无牵挂。”

  “是呀,人生最是知己难得。”

  “唉!我从未听闻世子与贺拔胜有旧,今日却几次三番维护,贺拔胜受到如此恩遇,仍行叛逆之事,与禽兽又有何异!”

  “此人数次背主,人面兽心之徒,莫再提他,免得脏了你我耳朵,来!喝酒!”

  “喝酒!喝酒!”

  众所周知,高澄是个勤俭持家的性子,掏钱给元顺置办一副棺材,已经是尽他所能,再弄什么全军缟素,他就不乐意了。

  也不是抠门,只是担心有部众找不齐那么多白布,畏惧责罚,于是把他的脑袋砍了,投江东去。

  回到军营,没什么好说的,自己与元顺之间足以托付妻女的兄弟情谊,旁人很难理解,高澄也不指望他们能够理解。

  一声令下,两万五千京畿兵扶棺出征,高澄骑着黑马,回身看了一眼驴车上的棺材,心道:

  ‘元兄弟,今日我让两万多人为你扶棺,排场盛大,你也应该瞑目了,还请莫要恋栈尘世,早投六道轮回才是正途。’

  元顺的盛大排场也只维持了一天的时间。

  正值六月底夏天的尾巴,天气炎热,尸体送往滑台时已然有了味道,如今大军才走一日,棺材中就发出阵阵腐臭,气味难闻。

  高澄只好委屈他的兄弟元顺,命人购置咸鱼,堆满了棺材周边,甚至连棺材里都塞了十几条,用于掩盖臭味,可气味反而更加浓烈。

  实在受不了,命几名民夫轮流牵引驴车,走在队伍最后,还要与众人隔开一段距离。

  高澄沿途多布哨骑,绝不给贺拔胜有伏兵的机会。

  但他不知道的是贺拔胜此时已经焦头烂额。

  当初他领兵设伏截杀元顺,便是向将士们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以示自己是被逼谋反。

  然而那名骑将捡来的诏书却能够将谎言撕碎。

  骑将是自己心腹,贺拔胜没有灭口,只是将他暂时监禁起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份诏书的内容还是被传扬开了。

  又有传言说之前定陶城里的流传的诸如贺拔岳自立,贺拔允身死等等都是梁人细作在行离间之事。

  贺拔胜的部众军心立即涣散,天子为贺拔胜升爵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你贺拔胜被细作欺骗,失了心智要截杀天使,何苦再拉上他们。

  高家的军饷他们也才领一年,不止免除他们的赋税,将来征战还有战利品分配,好日子眼看要来了,却被贺拔胜拖上了贼船。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贺拔胜无论如何也明白这是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从离开晋阳,不,甚至还在晋阳之时就已经被算计着要将他除去。

  能做出这么大手笔的除了高欢还能是谁!

  定陶城里的流言一如广阿旧事,而策反自己的幕僚,为自己出馊主意,又何尝不是刘贵为尔朱兆献上的计策。

  心中的怒火似乎要将贺拔胜燃烧,他狠狠锤在长案上,咬牙恨声道:

  “贺六浑!我贺拔破胡必杀你!”

  贺拔胜不敢再听从那名幕僚的建议袭击青齐,一个叛徒出的计谋,谁知道会不会暗藏了什么陷阱。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贺拔胜得到禀报,高澄领军抵达定陶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

  “孺子领军,不过是仰仗其父而已,你速速传令,全军集合,且看我如何破之。”

  贺拔胜召集部将后,自信十足地说道。

  但他的内心并没有这么乐观,无论高澄军略如何,高欢为儿子搭配的班底着实豪华。

  汉将高敖曹武勇不输与他。

  慕容绍宗更是熟稔兵法,不过贺拔胜并不知道慕容绍宗驻守虎牢,并未随行。

  尧雄献策袭击白苟堆迫使陈庆之无功而返,更是声名大震,不能等闲视之。

  至于其他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小将不值一提。

  真正让贺拔胜警惕的只有高敖曹、慕容绍宗、尧雄三人。

  高澄?

  在襄阳唯一值得称道的就只是龟缩在大营,不与梁军交战。

  至于溃败之际力挽狂澜,贺拔胜更是不以为意,礼送出境都能惹出祸事,可见他根本没有统兵的才能。

  曾经驱使如臂指的部曲,今天却懈怠了,花了许久才集结完毕。

  发生变故的原因,贺拔胜认为自己很清楚,就是天子诏令所致,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对部曲的掌控力。

  贺拔胜计划今夜领轻骑探营,看看能否有可乘之机。

  正谋划时,他又一次接到亲信通禀,有人在城外蛊惑人心。

  军心本就不稳,贺拔胜哪还待得住,他迅速登上城楼观望。

  城外的骑卒已经宣讲了一大半,嘴上还在口若悬河地呐喊道:

  “世子仁慈,念及你等受贺拔胜的哄骗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愿多造杀孽,此行只为诛杀贺拔胜一人,余者弃械投降,概不问罪。

  “直至明天日落前,反戈者可继续留在军中效力,立功者除赏赐外,可升为中兵,负隅反抗者,必将……啊!”

  一声痛呼,宣讲骑卒捂着胳膊打马而逃。

  原来是贺拔胜听得火冒三丈,当即弯弓射去一箭。

  所幸那骑卒远远就注意到了城墙上被众人簇拥的贺拔胜,见他张弓搭箭赶紧避让身子,不然这一箭可就直奔心窝而去。

  贺拔胜收起弓失,对周围部将说道:

  “这又是贺六浑的奸计,其人奸诈狡猾最不能信!”

  众将纷纷称是。

  远在晋阳的高欢并不知道自己给高澄背了黑锅,被贺拔胜恨入骨髓。

  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此时的他正乐得合不拢嘴,六月份两名小妾王氏与穆氏先后产子。

  他为第三子取名为高浚,第四子取名为高淹。

  ……

  《齐书·本纪·卷二》:魏宗室顺,与帝友善,太昌二年六月,魏帝诏顺为使,遇害于兖州,帝得其遗骸,痛心泣血,乃扶棺椁战于兖州。

  第一百零三章 演说

  定陶城透着一股诡异的氛围,暗流汹涌。

  贺拔胜在人前展现的自信姿态,能骗过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不断有亲信奉命探听军中消息,来获知士卒人心。

  知道得越多,贺拔胜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贺拔胜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部曲逐渐走向失控。

  也终于明白,并不是误杀天使让他失去军心。

  对于普通鲜卑士卒来说,一方是为他们提供军饷,恩养将士的高氏,另一方则是数次背主,声名狼藉的贺拔胜,军心所向,一目了然。

  而担任将官的武川豪杰们,心中同样积累许多不满。

  当初贺拔胜受命镇守中山,任大都督,贺拔岳辅佐尔朱天光入关中平叛,武川鲜卑自此分为两股势力,分别跟随贺拔兄弟。

  贺拔胜带领他们做了什么?

  自尔朱荣死后,背弃尔朱氏先降元子攸,滑台战败再降尔朱度律,韩陵之战临阵倒戈。

  如今又反高欢,短短三年时间,四次背主,吕布见了都要直呼后浪凶猛。

  一番折腾把将士们的心气全磨没了。

  而另一支追随贺拔岳入关的武川豪杰,如今哪个不是身居高位。

  对于贺拔胜麾下的武川将官们来说,自身的努力固然重要,但跟错了人,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蹉跎三年,这些曾经仰慕贺拔胜而选择跟随他的武川人,如今还有谁愿意继续相信他。

  高氏承诺只杀贺拔胜,余者在明天日落之前投降,概不论罪。

  贺拔胜已经没有选择,困守定陶,他只会被部众借去首级,只有主动出击,一战击溃高澄,重新树立起自己在军中的威望,才能维持住这支部队。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贺拔胜再次集结五百轻骑,分赐酒肉,鼓舞士气。

  随着夜色渐深,贺拔胜为了隐蔽行踪,率领五百轻骑不惜自东门出城,绕上一大圈,迂回往西门外高澄大营而去。

  五百骑虽少,但用来在夜间劫营已经足够。

  在贺拔胜看来,以高澄的京畿兵在襄阳战场的表现来看,只需冲入营中四处纵火,其众自溃。

  一路上人衔枚、马裹蹄,发出的轻微声响被夏夜的蝉鸣与田野的蛙声掩盖。

  当贺拔胜行至高澄大营不远处,夜色已然深沉。

  高澄因厍狄干的教导,安营下寨总要寻临近水源,便于砍伐的地方。

  这也给了贺拔胜的机会,他如今领着五百轻骑栖身在距离高澄大营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

  沿途并未遇到多少斥候,若是换了以前,贺拔胜自然会担心有埋伏,可今夜他没有选择,他舍不得抛弃部众逃亡。

  事到临头,贺拔胜只能安慰自己,白天哨骑探营,没有发现慕容绍宗的旗帜,也许这位大将并未随军。

  高敖曹有勇无谋,尧雄有智计,但也不能面面俱到,也许今天就忘记了提醒高澄加强防备。

  不管怎么样,机会摆在眼前,一旦击溃高澄大军,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说不定自己能趁机割据一方,诱惑在前,无论都要行险一搏。

  “将军,大伙都准备好了,请下令吧。”

  一名亲信骑将确认众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后,在贺拔胜耳边低声道。

  五百轻骑中,有三百人曾经是贺拔氏的家兵,这也是人心动荡的时候,贺拔胜还能将队伍拉出来劫营的原因。

  贺拔胜心中早就下定决心,得了骑将回复,也不耽搁,他翻身上马,当即传令众人点起火把,率领五百骑直冲高澄大营。

  守营士卒在林中亮起火光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敌袭!敌袭!”

  “快集合!”

  “别睡了!快穿好衣服!集合御敌!”

  望楼上的铜锣响彻夜空,营中各处传来惊呼。

  贺拔胜也听到了大营里的呼喊,心中大喜,高澄小儿果然无备。

  他一马当先,手持马槊挑开营前障碍,身后五百骑手持骑枪,握着火把随他涌入营中。

  可大营里的情况却让贺拔胜傻了眼,根本没有他以为的慌乱景象,而是数不清的步卒穿甲操戈在等待他们。

  “有埋伏!快撤!”

  不用贺拔胜指挥,麾下自有将士在怒吼。

  贺拔胜深深看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帅帐,拨转马头喊道:

  “众将士随我杀出重围。”

  围堵营门的薄弱防线被轻易冲开,才出了大营,就有两股骑兵从营外左右两侧杀奔过来。

  左侧为首之人大喝道:

  “高敖曹在此!贺拔胜休走!”

  贺拔胜放眼一瞧正是高敖曹以及他麾下两千骑卒。

  高敖曹以勇武闻名,他贺拔胜也不落于人后,若是寻常时候,少不得要与他较量一番,看看谁才是马槊第一。

  但右侧还有一股骑兵在向他逼近,却是段韶与尧雄各领麾下一千骑卒与高敖曹左右夹击。

  这让贺拔胜只能打马奔逃,五百轻骑劫营却中了圈套,本就内心惊慌,如今被四千骑卒追击,俨然丧了胆魄,如何能够再战。

  段韶见贺拔胜溃逃,索性命五百骑士下马回营,其余部众一人双马继续追击。

  高敖曹、尧雄见状纷纷效仿。

  羽箭破空发出的呼啸声不断在身后响起,身边轻骑不断落马。

  贺拔胜情急之下扔了马槊,又寻到机会牵了两匹无主之马,一人三马逃到了队伍最前头。

  他甚至连出身贺拔氏家兵的亲信骑卒也顾不上,埋头打马。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贺拔胜心如刀绞,早知如此,不如领着五百骑卒逃亡。

  终究是贪念作祟,当初尔朱荣被杀,也是一时贪念才让他选择了元子攸。

  高敖曹等两千骑兵一人双马,将贺拔胜麾下五百骑卒尽数或俘或杀。

  可轻装而行,又一人三马的贺拔胜确实追不上了。

  远远望见贺拔胜过定陶而不入,高敖曹命人回去向高澄复命,自己则与段韶、尧雄押着俘虏的骑士立马定陶城下。

  “城中之人听着,贺拔胜妄想袭营,遭逢大败,他过城不入,已然是放弃了你等,你们还不快快开城,世子仁厚,以信义著称于世,曾言降者不罪,你等莫要执迷不悟!”

  段韶跃马在前,高声喊道。

  留守定陶的将领没有等士兵们来取自己的首级,他在看到劫营失败,贺拔胜向南奔逃,就已经知道形势不可逆转,无心为贺拔胜赴死。

  在他的命令下,定陶城门缓缓而开。

  而此时,高澄已经得到高敖曹报信,知道贺拔胜南逃,他留了斛律光领三千步卒守大营,自己则领其余人前往接收定陶城。

  “大都督,你为何就料定贺拔胜今夜必来劫营?”

  随行高季式疑惑道。

  高澄骑着黑马在前,笑着与他解释道:

  “定陶军心不稳,我特意为守军定下明天日落的期限,对于贺拔胜来说只有两条路,要么弃城而逃,要么出城击溃我军。

  “若是困守定陶,明天日落之前,城中必生骚乱,此举坐以待毙而已。

  “要是弃城而走,他只能舍弃步卒,带走麾下轻骑。

  “贺拔胜若是不战而逃,背上懦弱的名声,今后又怎么驾驭部众。

  “军心不稳,贺拔胜自然不敢与我堂堂正正而战,况且我众敌寡,贺拔胜除了夜间袭营,还能有什么办法?”

  高季式嘿笑道:

  “还是大都督有谋略,贺拔胜号称北地名将,却被你玩弄于鼓掌。”

  高澄闻言有几分自得,没错,这一战他赢得漂亮,先是以整军为名,分走贺拔胜麾下五千州郡兵,再用间骗反贺拔胜,最终在定陶城外打得贺拔胜独身逃亡。

  可惜的是为了不引起贺拔胜警觉,高敖曹、段韶等人的伏兵不能太过靠近大营。

  否则定能将他前后堵在营中。

  看起来高澄似乎赢得轻松,但为了这一战他做了许多准备,包括分发军饷。

  解决贺拔胜,其实有很多办法,但高澄拖延到今天,就是要以最小代价,吞下贺拔胜手下的那一支鲜卑兵。

  正是有了利益诱惑,以及贺拔胜这些年来的拙劣表现,他才能够轻易使得贺拔胜部众离心。

  当高澄来到定陶城西门外,贺拔胜麾下四千余名武川鲜卑步卒已经放下兵械,在城外等候发落。

  高澄见了高敖曹便低声笑道:

  “天色已晚,城中不便安顿,大将军今日辛苦,还请回营好生歇息,明月年轻,我不放心他独守大营。”

  高敖曹自无不许,大营早就立下,哪有再往城中安置两万多将士的道理。

  等高敖曹离开后,高澄用同样的理由劝离了尧雄,当即命高季式领三千部曲与自己所直属的四千人入城安抚民众,占据城防位置。

  此时高澄身边只留了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兵与两千汉兵。

  他立即命三千六镇鲜卑兵出列,面向场间七千余名六镇乡党,高澄大声道:

  “有人说,北地如今是怀朔鲜卑与武川鲜卑争锋,我父王代表怀朔人占据关东,贺拔岳代表武川人割据关西,我不同意。

  “归属孝先麾下的高家将士们,你们都是怀朔人吗?”

  段韶麾下三千鲜卑部众大多哄笑道:

  “不是!我是怀荒人!”

  “哈哈,我是武川人!”

  “我是柔玄人!”

  “我是沃野人!”

  人群中刘延寿在高喊:

  “我也是沃野人!我是沃野匈奴人!”

  他身旁的薛虎儿也喊道:

  “世子!我是怀朔汉人!”

  张末跟着大舅子附和道:

  “我也是怀朔汉人!”

  火光下,高澄笑着压手示意他们安静,众人果然不再哄笑。

  他再看向降人们真情流露道:

  “在我看来,哪有怀朔、武川之分,我们都是六镇乡人,我们共为一体。

  “六镇被柔然毁去,我们流亡河北,共举义旗,但杜洛周、葛荣等人目光短浅,不足以承担乡人厚望。

  “六镇豪杰纷纷投奔尔朱荣,相信他能带领我们过上好日子。

  “葛荣死后,二十余万乡党迁居并、肆二州,原以为尔朱荣是要为我们提供一片栖身之地,不想却奴役我等乡人。

  “尔朱荣身死,尔朱兆压迫更甚,父王这才明白,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我们自己。

  “于是父王带领二十万乡党东出河北,在信都举旗反抗尔朱氏,这才有了我们六镇之人扬眉吐气的今天。

  “原以为尔朱氏已灭,北方安宁,再无战事,但是贺拔岳这个野心家不肯答应。

  “乡人们曾经在北地受过的苦,贺拔岳并不知道,乡人们想要什么,他也不会在意,他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子弟,又怎么会低头看蝼蚁一眼。

  “对于他来说,在北疆的回忆就是喝酒、打猎。

  “我的父王是汉人罪户子弟,乡人们曾经痛苦的过往,他都有经历,所以他为大家发放米粮,就是希望乡党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受人欺凌,无休止的苦役,这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贺拔岳身上。

  “所以他能够为了一己私欲违背众人意愿,打着武川人的旗号,试图分裂我等。

  “让我们彼此仇视,要我们这些从北疆南下,苦苦求存的乡党自相残杀。”

  高澄望着众人厉声质问道:

  “诸位!他能代表所有武川人吗?难道他的麾下就只有武川人吗?”

  众人群情激愤道:

  “不能!不是!”

  高澄继续喊话道:

  “我的幕僚告诉我,武川人不能相信,将来上了战场与贺拔岳交战,武川人会临阵倒戈,他说你们在韩陵也是这样做的……”

  话未说完,就被降人们迫不及待地打断:

  “不是的!”

  “我等绝不会顺从贺拔岳!”

  高澄点头道:

  “没错!他不是六镇人,不知道我们一起在北疆遭受的苦难,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情谊。

  “诸位!当初卫可孤破怀朔、武川,另外四镇之人可曾屠戮劫掠?”

  曾在卫可孤麾下效力的刘延寿闻言大声喊道:

  “没有!”

  引来众人响应。

  高澄激昂道:

  “没错!因为我们是骨肉至亲,我们与贺拔岳之间的战争,不是另外五镇与武川人之间的战争,而是同心团结的六镇乡人,与意图分裂我们的野心家之间的战争。

  “我们之间有鲜卑人、汉人、匈奴人、敕勒人等等,我们来自不同族属,但我们同是六镇人,谁也不要妄想利用地域、或者族属的区别来将我们分裂。”

  高澄才说完,段韶挥舞着拳头引领众人高声呐喊:

  “打倒野心家贺拔岳!”

  七千人同声响应。

  第一百零四章 家事

  高澄在定陶拣选贺拔胜旧部,裁撤其中武川镇豪杰出身的将领与贺拔氏家兵,将他们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安置,共计得兵四千人。

  他并没有急着将这四千人立即纳入京畿军编制,这种事情需要经由高欢同意。

  但这批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定了。

  为此,高澄甚至征用兖州府库,为四千鲜卑兵补发四石米粮,弥补外兵与中兵饷额的差距。

  这一举动耗粮一万六千石,却让他彻底收服了这支部队的忠诚。

  记着新人,高澄也没有忘记旧人,他征调附近几个州郡的库存布绢,就地为两万五千京畿将士发放赏赐。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高澄回师洛阳,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派遣信使往晋阳通报消息。

  至于丢了部曲的贺拔胜,孤身南奔,径直往谯州小黄县(安徽亳州)方向而去,决心投奔萧梁。

  也不知将来到了建康,遇见韩陵之战被他背刺的尔朱度律又是怎样的场面。

  谯州原属北魏,是为南兖州,高欢与尔朱氏大战,南兖州被南梁趁机占据,这才改名为谯州。

  高澄没有急于收复失地,不把关东之地消化了,妄开国战,苻坚就是反面典型。

  这也是高欢迟迟没有向关西动兵的原因。

  对于高欢、高澄来说,关东各地行台才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

  而之前为贺拔胜加授西南道大行台,也正是这两父子为了裁撤行台而找的理由。

  贺拔胜截杀天使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起初还有许多人认为是高欢为了铲除异己而栽赃。

  但随着西兖州溃兵与被高澄收编的贺拔胜旧部佐证,众人终于不再怀疑。

  至于当初散播流言的究竟是萧梁细作,还是听望司探子,也没有人再去深究。

  高澄回师洛阳,将好兄弟元顺腐烂发臭的尸体送还家眷,安抚其父元懋、其子元伟,又亲切慰问元顺妻女。

  征伐兖州,高澄扶棺而战的举动,也让元顺的家眷感激涕零,元顺之女年纪比高澄稍大,却口称叔父,再三拜谢。

  高澄见这位侄女相貌可爱,也拉着她的手,回忆与元顺在虎牢相遇后的点点滴滴,情至深处,总要与侄女相拥而泣。

  与大侄女谈心一番,高澄又匆忙北上,往晋阳与高欢商议下一阶段的行动。

  晋阳,大丞相府。

  “阿惠,你这次做得很好,战前庙算,逼迫贺拔胜只能犯险,深得为父用兵的精妙。”

  高欢抚着高澄的头顶,略带几分自得。

  可听在高澄耳中,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老爹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军事才能也就那样,一手好牌,天胡开局打得稀烂。

  真正值得称道的是他离谱的个人魅力,以及对人心的洞察。

  高澄也不愿意打破这难得的父子融洽景象:

  “父王深谙兵法,孩儿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

  “阿惠无须妄自菲薄,你还年幼,可待将来。”

  高欢勉励道,如今的他还未遭受现实的毒打,最是意气风发,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

  高澄在洛阳治政,高欢在晋阳领兵,父子两难得见面,自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客套寒暄之上。

  “裁撤行台一事,阿惠打算如何着手?”

  高欢问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高澄早有计划,他回答道:

  “孩儿将以贺拔胜叛乱为由,向天子阐述行台之害,同时请辞河南道大行台,以作表率。”

  当初得到河南道大行台一职时,高澄就明白,高欢不曾言明的用意就是在这件事情上,让他带头请辞。

  果然,高欢对于高澄的表态很满意,但还是故作为难道:

  “阿惠平定兖州,未获封赏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免去你河南道大行台一职,未免委屈了阿惠。这样吧,贺拔胜旧部四千人便编入京畿军中,归属你的麾下,以免外人以为阿惠失爱于孤。”

  “父王以澄为世子,委以辅政重任,足见爱护,旁人又怎会误解,父王既有言,澄自当听命,谢父王成全。”

  高澄当然是一百个愿意,用注定要丢的河南道大行台与平定兖州之功,换取四千武川士卒,怎么算都是赚的。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这年头,自己手上有兵有粮,说话才能硬气。

  当然,在高欢二十万晋阳大军面前,还是要伏低做小,当个乖儿子,如今的华夏大地,高欢的晋阳大军才是最大的道理。

  高欢突然笑道:

  “裁撤行台之前,阿惠还要为孤办一件事。”

  “孩儿但凭父王吩咐。”

  “阿惠需寻人上表,历数孤往日之功,请求天子为孤增邑十万户,阿惠可知孤此举的目的?”

  高澄一听高欢张口就要十万户的封赏,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面对高欢的考校,他故意沉思了一会,才试探着回答道:

  “待天子下诏,父王再上表请将十万户分赐勋臣?”

  打个巴掌给个枣,夺了各地行台,再给钱粮安抚。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相当于以后每年都要减少十万户的税收,这一手收买人心可比高澄阔气多了。

  高欢没有直言高澄猜测是否正确,只是吩咐道:

  “此事就交由阿惠处理。”

  很多时候,高欢看着高澄,总感觉是在照一面镜子,相貌略有出入,行事作风却如出一辙。

  他会因为斛斯椿与自己类似,而心生厌恶。

  但作为一名父亲,却不会因为儿子类父而不喜,尤其是这个儿子未来注定要继承家业。

  父子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朝政之事,高欢这才聊到家事,自然说起了高澄新添的两名弟弟。

  高欢也不瞒高澄,三弟高浚不足月便降生,高欢猜测王氏可能是带孕入门,但还是告诫高澄道:

  “浚儿是否早产尚未可知,但既然生在高家,阿惠也要将他当做兄弟看待。”

  “父王为三弟冠以高姓,他就是父王的子嗣,也是我的兄弟,孩儿自当爱护。”

  对于高澄来说,这些异母兄弟不仅没有威胁,反而都是他将来的助力。

  比如被高欢怀疑不是亲生儿子的老三高浚,历史上的他自小聪慧,善于骑射,众兄弟中最得高澄喜爱。

  当然,结局也很悲惨,他与高欢初恋韩智辉之子,高家老七高涣一同被高洋关在铁笼,囚于地牢,过得比前段时间的王思政还不如。

  高洋在嫡亲兄弟老九高湛的唆使下,将这两位庶母弟活活烧死,死状恐怖。

  高浚之妻陆氏也被高洋赏给大臣,后来听说陆氏与高浚感情不和,这才罢休。

  高家众兄弟之间,小高王最防备的毫无疑问是高洋,但他最厌恶的,却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的高老九,高湛。

  在高澄看来,跟高湛一比,高洋都算有个人模样。

  父子两闲谈许久,高欢这才放了高澄回府拜会娄昭君。

  晋阳渤海王府。

  高澄已经十三岁,不止定了婚事,洛阳家中还有三名侧室,但在娄昭君眼中,他还是自己没长大的孩子。

  才一见面就把高澄拥在怀中,抱着他的头流泪。

  好一会,娄昭君才放开手,又摩挲着儿子的面庞,仔细打量一番,哽咽道:

  “阿惠长高了,长高了呀。”

  “阿母,孩儿不能久在身边侍奉……”

  “阿惠别这样说,为娘知道你的辛苦。”

  说着,又抹起了泪。

  每当高澄母子见面的时候,八岁的高洋总是会远远避开,他自小就很敏感。

  否则也不会在自己流鼻涕时,老三高浚呵斥下人‘尔等何不为二兄拭涕!’而自觉受到羞辱,记恨在心,高澄死后,疯狂报复这位庶母兄弟。

  凭什么你一个庶母兄弟能得到高澄的喜爱!

  母亲娄昭君对他与高澄的区别,高洋更是一清二楚。

  原以为高澄去了洛阳,母亲身边只剩了自己一个儿子,有机会得到她的欢心,可她在思念高澄之余,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尚在闺中的二姐儿身上。

  从小就是这样,无论他做得多好,娄昭君从来就看不上他。

  同样都是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侯尼于,阿兄在母妃屋里,你真不过去?”

  二姐儿又一次问道。

  高洋躺在榻上,不耐烦道:

  “你自去便是,我头脑昏胀,你莫要管我。”

  二姐儿惊讶道:

  “你病了?”

  随即一溜烟跑出门,门外传来她的声音:

  “你且等着,我去告诉母妃,阿兄。”

  “多管闲事。”

  高洋低声嘟哝一句,心中却闪过一丝酸楚。

  母亲不在意他,父亲不关心他,只有二姐会对他嘘寒问暖。

  娄昭君听二姐儿说高洋有恙,终究是亲生儿子,自己去找医者,让高澄先去探望。

  高澄来到高洋屋中,坐在榻边,两人都没有言语,气氛有些尴尬。

  二姐儿疑惑道:

  “阿兄、阿弟,怎地都不说话?”

  高澄、高洋各自翻了个白眼:没话好说才不说话,这你都不懂吗?

  高洋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大哥不喜欢自己,这种不喜欢不同于娄昭君的漠视,而是在刻意回避他。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

  高澄也觉得自己浑身难受,作为穿越者,他知道自己与高洋的关系不存在兄友弟恭的可能。

  高洋嫡次子的身份就注定了高澄但有万一,他就是最大受益者。

  高澄不可能将自己的安危寄希望于高洋的良心上。

  “二姐儿,你去看看阿母回来没。”

  高澄将二妹支走,看向高洋,问道:

  “在装病?”

  “不是,头疼得厉害。”

  高洋低声道。

  高澄嗯了一声,两人又没了声响。

  等娄昭君带了医者过来瞧病,高家兄弟才各自出了一口气,高澄也向娄昭君提出要去见两位新出生的弟弟,得到同意后,走出大门,高澄瞬间感觉浑身轻松。

  王氏屋中。

  “来,叫阿兄,学我,阿兄,阿兄。”

  高澄抱着高浚,宠溺地逗弄道。

  “浚儿才满月,哪会说话。”

  一旁的王氏笑道。

  关于高浚是否为高家子弟的闲言碎语,王氏也有所耳闻。

  新寡便再嫁高欢,生产又不足月份,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知道其中真相。

  高浚、高淹同月诞下,高欢嘴上不说,但更多是往穆氏房中,怀抱高淹。

  此刻见高澄笑容真挚,王氏才放下心来。

  高澄罢了教高浚学语的心思,让婢女给自己打来一盆水,把手指洗干净,便放在高浚嘴边,让他吮吸。

  “看,姨母,他在吸我手指。”

  高澄朝王氏笑道。

  王氏羞得俏脸通红,高澄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告辞,直言要去看一眼四弟高淹。

  得益于高澄洁身自好,才能在高欢后院通行无碍,真要换了曾与郑大车私通的原主,高欢哪敢让他私见侧室。

  高澄正感慨自己作风正派的时候,在回廊里正巧遇见了观鱼的郑大车。

  “子惠回来了。”

  郑大车笑道。

  也许是两人身边都有奴仆婢女,郑大车不像当日那般大胆,但看向高澄的双眸却越发明亮。

  高澄持礼道:

  “回禀姨母,澄回来与父王商议一些事情,明日就走。”

  郑大车感觉到高澄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心中略有失落,但还是笑道:

  “子惠奔波操劳,着实辛苦。”

  高澄与她闲聊几句,当即告辞,郑大车也不挽留,看上去两人的关系再正常不过。

  当高澄在穆氏房中探望了四弟高淹,高欢也回到府中,开设家宴。

  这场家宴不只是高欢妻妾儿女,更有亲弟高琛、姐夫尉景、妹夫厍狄干、连襟窦泰等人的家眷。

  另一位连襟,段韶的父亲段荣被调往了河北担任定州刺史,因此只有段韶继母与弟弟赴宴。

  高澄也在宴会上见到了叔父高琛的妻子,元修之妹,元季艳。

  元修家眷被彭乐带回晋阳,高欢纳了当日壮着胆子出头的元氏,而高琛也看上了元修另一个妹妹,也就是元季艳。

  对于高家兄弟都成为自己妹夫这件事,远在关西的元修若是知道,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听高琛说元季艳已有身孕,高澄却笑不出来,不过还好,他在洛阳,叔父在晋阳,两不相干。

  第一百零五章 侯莫陈悦

  宴饮正酣,高澄没有喝他的特制佳酿,在自家人面前就不玩那种心眼了。

  期间高澄举盏向诸位长辈敬酒,还是娄昭君疼惜,不许他再喝,这才罢休,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晚宴过后,夜色已深,高澄还是带着一身酒气,去寻陈元康。

  “长猷!快开门!是我,高澄!”

  高澄用力拍击着陈元康家的大门,呼喊道。

  平常这个时间陈元康早就睡下,但今天他回府,便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等候。

  天空的太阳早已经下山,但洛阳的太阳却一定会找到他。

  听见高澄的生音,陈元康激动地将家奴驱赶走,自己亲自去开府门。

  陈元康嗅着迎面扑鼻而来的酒气,疑惑道:

  “世子,你这是……”

  “让长猷久等了,父王开设家宴,澄不能脱身,只能在宴后与你相会。”

  高澄打着酒嗝,解释道。

  “世子酒醉,身体不适,何必还要强撑来见仆,明日仆为世子送行自可相见。”

  陈元康肩膀在颤抖,眼看他又要流泪,高澄赶紧笑道:

  “久不相见,长猷需以笑颜迎我。”

  陈元康这才强笑起来。

  月光洒落在高澄身上,陈元康分明看见了日月同辉的景色。

  这一夜,高澄与陈元康根本没有谈论任何时事,两人只是互诉思念。

  许久,高澄酒劲上头,与高洋不同,他是真的头昏脑涨。

  本想夜宿陈府,可念及明日就要离开,还是辞别了陈元康,在侍卫的搀扶下,回到晋阳渤海王府。

  第二天醒来时,脑袋还是昏沉沉的,高澄还是按照行程辞别家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回洛阳去。

  新任亲信都督的人选,高澄考查一番后,最终交给了王思政。

  但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安排了一名副都督,专门护卫自己的起居。

  对于高澄的防备,王思政自我安慰,世子能如此谨慎,他与高澄才能君臣长久。

  而高澄的提拔,更是让王思政心中的好感再次得到升华。

  他在元修府上只是一名门客,却被高澄委以亲信都督重任,这份恩德,如何不让他感激涕零。

  才出城,高澄就把晋阳抛到了脑后。

  这一世,小尔朱他自会看顾好,至于高琛在妻子怀孕期间是否会耐不住寂寞,高澄也管不了。

  事情发生前谁又会相信志存高远,颇有贤名的高琛会做出糊涂事。

  高澄这时候贸然提醒,指不定还要被看作是挑拨高欢、高琛之间的兄弟感情。

  当他还在黄河以北慢悠悠行进的时候,派出信使已经进入司马子如的府上。

  七月十七,司马子如上表历数高欢匡扶社稷之功,请增高欢食邑十万户。

  高欢的渤海王爵还是元恭赐予,授五百户,如今突然以十万户加赐,朝野议论纷纷。

  但谁让乱世军队就是道理,而高欢恰恰掌握了最大的道理。

  元善见准许司马子如的请求,下旨为高欢增邑十万户。

  天使出发前往晋阳,正好在途中与高澄相遇,高澄得知司马子如已经将事情办成,这才加快速度。

  走河桥,度黄河,高澄又一次回归洛阳。

  司马子如上表,大家都知道是高欢、高澄父子的授意。

  但众人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高澄该做的遮掩还是要做,司马子如上表必须在他进洛阳之前。

  否则高澄从晋阳回来,司马子如立即上表请加高欢食邑,也算是闹出大笑话了。

  高欢接见天使,得知要为自己增邑十万户,固辞不受,转而恳请天子将十万户分赐给信都建义以来的功勋之臣。

  天使回禀元善见,元善见同意高欢所请,将十万户分赐高欢麾下勋臣。

  一时间,勋臣权贵人人感恩戴德,高欢又一次加深了部下们的凝聚力。

  其中就有寝食难安的贺拔允,贺拔允这些日子不好过,二弟贺拔胜截杀天使,等同谋乱,三弟贺拔岳割据关西,不听中央调令。

  作为高欢麾下第一位封王的勋臣,他正处在风口浪尖上。

  好在有高欢念及昔日情分,几次三番庇护,如今更为他分赐邑户,贺拔允甚至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

  当然这都只是前菜,八月初九,高澄一封奏折彻底打破朝野平静。

  他以贺拔胜为例,痛陈行台制度对中央的危害,恳请天子裁撤各方行台,仅保留高欢大行台之职,同时为做表率,自请辞去河南道大行台一职。

  十岁的元善见如同搭线木偶一般,任由高澄操弄,下诏同意所请。

  南道大行台侯景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他与高欢同是怀朔人,早有交往,彼此都很了解。

  之前突然拿出十万户的数额分赐勋臣,肯定别有所图,侯景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是冲着裁撤行台而来,也罢,他以荆州刺史的身份领兵镇守,实质上已经掌控荆州军政,至于南道大行台的虚名,也不重要。

  难不成他还能借用南道大行台之名,号令东荆州、南荆州的杨愔、源子恭这两个高澄的心腹。

  丢了虚名,得了九百户食邑的实利,侯景能够接受。

  可别小看了九百户,每户的税收是米粮二石、绢二丈、绵三两的税收,按照北魏制度,王食半,公三分食一,侯景身为公爵,可收获每年六百石米粮、绢六百丈、绵九百两。

  更何况高欢还特意将产麻地的民户分给侯景,又能多得麻布三百匹。

  人嘛,总要有对比才能知道得失,高欢分赐勋臣,并没有忘了关西之人,但裁撤行台,受害最大的自然是以关西大行台之名统御关陇的贺拔岳。

  贺拔岳非常愤怒,前段时间关东灭佛的东风吹得起劲,不在旨意之外的关西同样闻风而动,打着天子的旗号,狠狠宰了一只肥羊,贫困的关西政权堪称一夜暴富。

  心情正好的时候,高欢来了这么一记损招。

  没有关西大行台的名头,他拿什么名义统御关陇。

  时日一久,部下难免生出别的心思。

  ‘你是刺史,我也是刺史,为何非要听你号令。’

  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灵州刺史曹泥、渭州刺史可朱浑元。

  这三人对于自己本就阳奉阴违,若是没了关西大行台的名头,真要明目张胆的自立山头。

  贺拔岳当即命人往夏州招来自己的心腹夏州刺史宇文泰。

  “此乱命也,关西不可受。”

  宇文泰得知事情后,一见贺拔岳便直接了当的说道。

  贺拔岳当然知道不能接受,但公然违抗圣旨的后果值得他好生思量。

  宇文泰猜到贺拔岳的心中所想,建言道:

  “贺拔公欲与贺六浑抗衡,怎能处处受制于贺六浑手下一个傀儡,如今关西不定者,唯侯莫陈悦、曹泥、可朱浑元三人。

  “若犹豫不决,被贺六浑以大义相逼,泰担心再生变故。”

  贺拔岳皱眉道:

  “黑獭是要我另立新主?只恐世人非议。”

  宇文泰伏跪请道:

  “贺六浑欺凌幼主,贺拔公侍奉长君,谁人心向魏室,天下人有目共睹,还请贺拔公莫要迟疑,新主既立,侯莫陈悦等人若不愿归附,贺拔公也可引军讨伐。”

  贺拔岳沉思许久,没有同意这项请求,倒不是没有这个打算,他希望能将顺序调换。

  “黑獭之言颇合我意,但我决心先灭侯莫陈悦等人,再立新主。”

  宇文泰见状不再劝说,反而为贺拔岳谋划以道路不靖为由,将天使留在潼关,为讨平侯莫陈悦争取时间。

  贺拔岳依计行事,当即以关西大行台的名义向侯莫陈悦发去调令,因灵州刺史曹泥不遵号令,命侯莫陈悦前往讨伐。

  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得到命令后,当即招来自己女婿元洪景商议对策,另一位心腹李弼就任南秦州刺史,并没有参与这次密议。

  “当初尔朱天光东出,我本不愿反叛,是贺拔岳命宇文泰分化我的部众,这才逼迫我随他诛杀尔朱氏,其人深受天柱厚恩,却行落井下石之举,我深恨之。”

  侯莫陈悦说得大义凛然,但心底对尔朱氏没有半点眷念。

  他忌惮的是贺拔岳居然能够成功分化自己的部众。

  侯莫陈悦继续道:

  “如今贺拔岳命我攻伐曹泥,贤婿以为其意究竟在于曹泥,还是借机图我?”

  元洪景分析道:

  “曹泥远在灵州,与宇文泰相毗邻,贺拔岳若图曹泥,自可让宇文泰出兵,却命岳丈出陇山,劳师远征,以期岳丈与曹泥两败俱伤,其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侯莫陈悦点头不已,他与元洪景看法相同。

  既然贺拔岳用心险恶,无论如何也不能北上与曹泥互相消耗,侯莫陈悦决计道:

  “我意坐守陇山,有高欢在晋阳手握大军,料想贺拔岳也不敢全力攻我。”

  元洪景附和道:

  “岳丈此言甚是。”

  两人才把方略定下来,就有心腹进来禀报,府外有一文士自称关东来客,求见侯莫陈悦。

  元洪景赶紧劝说道:

  “此人必是高欢使者,岳丈不妨一见。”

  侯莫陈悦当即命人将文士引入府中。

  翟嵩在奴仆的指引下,走进秦州刺史府,他是高欢大丞相府中一名幕僚,受任左丞一职。

  大丞相府人才济济,要想出头必须行险,翟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请缨,出使游说侯莫陈悦,以期能够挑起他与贺拔岳之间的矛盾。

  才到秦州,便立即听说了贺拔岳命令侯莫陈悦北上攻打灵州曹泥,大感这是上天都在助他成事。

  “大丞相府左丞翟嵩,见过侯莫陈公。”

  翟嵩见礼道。

  侯莫陈悦姓侯莫陈,单名一个悦字,因此口称侯莫陈公。

  “先生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侯莫陈悦问道。

  翟嵩既然知道侯莫陈悦如今面临困境,心里也有底气,他笑道:

  “自为侯莫陈公解忧而来。”

  “哦?我有何忧能够劳烦先生远来?”

  “侯莫陈公所忧者,贺拔岳也。”

  侯莫陈悦闻言不愿再与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径直说道:

  “先生不妨直接告知来意。”

  翟嵩于是为侯莫陈悦分析贺拔岳命他出陇山的用意,又献策道:

  “侯莫陈公不妨答应贺拔岳,让他放松警惕,贺拔岳素来轻视天下英雄,待合军之后,公可诱使他往军中议事,趁机杀之。

  “贺拔岳一死,关陇之地以侯莫陈公声望最著,当继领关陇。

  “我临行前,高王曾有言,当日同在天柱麾下,贺拔岳怂恿天柱欲杀高王,高王所恨者,贺拔岳一人也。

  “侯莫陈公若杀贺拔岳,高王愿以侯莫陈公永镇关西,两家互为姻亲,共辅魏室。”

  翟嵩一袭话将侯莫陈悦原本坐守陇山的规划全盘打乱。

  永镇关西,这四个字让他心跳加速。

  既然注定要与贺拔岳反目,与其困守陇山,何不冒险一搏,正如翟嵩所言,贺拔岳一死,论官职、声望,非自己不能继领关西。

  一旦事成,高欢无论是否兑现承诺,都不能改变他割据关西的结果。

  侯莫陈悦没有立即表态,女婿元洪景已经急得数次用眼神暗示他答应下来。

  翟嵩继续蛊惑道:

  “高王有二女,皆为嫡出,长女嫁予天子为后,次女愿许侯莫陈氏。”

  其实高欢压根就没提,但是翟嵩相信,将来事成,侯莫陈悦继领关西,高王不会吝惜一个女儿。

  大不了平定关西后,再为女儿招一夫婿,即使是寡妇,那也是高家嫡女,何愁没有归宿。

  似乎是感受到高欢的诚意,侯莫陈悦松口答应下来:

  “贺拔岳以关西之地,违抗中央,悦恨不能食其骨肉,先生所言,悦以知之,此番诛杀贺拔岳,并非为悦一己私欲,实是为国杀贼而已。

  “请先生转告高王,悦愿受王命。”

  其实所谓嫁女都是次要,与贺拔岳无法调和的矛盾才是他愿意冒险的原因。

  翟嵩深深看了一眼侯莫陈悦,这句愿受王命,轻而易举就把罪责推到高欢头上。

  但他没有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对于高欢来说,只要能够剪除他的死敌贺拔岳,背上一个挑唆的罪名又算什么。

  “如此,嵩祝侯莫陈公得偿所愿,将来携高氏女入关,再来拜会关西大都督。”

  第一百零六章 东西抉择

  当贺拔岳得知侯莫陈悦同意发兵攻打曹泥,一时间竟还不敢相信,直到确认侯莫陈悦兵出陇山,他才匆忙召集部众准备与侯莫陈悦汇合。

  能让侯莫陈悦与曹泥相互消耗,没有比这更合贺拔岳心意的事情了。

  夏州刺史宇文泰得知消息,去信劝告,担心其中有诈。

  贺拔岳却不置可否,他从未瞧得起侯莫陈悦,这个人能够起势,不过是借了他的东风。

  两人分为左、右厢大都督随尔朱天光入关陇平乱,但平定关陇却是他贺拔岳一人之功。

  诛灭关中尔朱氏势力,也是贺拔岳分化其部众,裹挟侯莫陈悦而为,又让此人平白捡了份大功劳。

  既看不上侯莫陈悦的本事,又能轻易分化侯莫陈悦的部众,贺拔岳的轻视倒也可以理解。

  侯莫陈悦出陇山,犹如贺拔胜之于高澄,掌中玩物而已。

  一如高欢所想,在贺拔岳看来,‘天下英雄,唯岳与欢耳。’

  也不怪高欢、贺拔岳两人瞧不起萧梁。

  北方三次大动乱,萧衍在做什么?

  528年,尔朱荣河阴之变后,北魏面临河南之地全面崩溃,河北葛荣起义,青齐邢杲起义,关陇义军正兴盛的局面。

  萧衍命陈庆之率七千人护送元灏北上称帝。

  530年,尔朱荣死于元子攸之手,尔朱荣麾下大将人心惶惶,元子攸在洛阳举兵欲要与尔朱氏殊死一搏。

  萧衍派北魏降将范遵护送元悦北上称帝。

  532年,高欢在信都建义,与尔朱氏反目,在河北决战。

  萧衍又让北魏降将羊侃护送元法僧北上称帝。

  三次大动乱,不管哪一次让桓温、刘裕遇见,都要说上一句‘如此良机,千古难觅。’然后尽起麾下大军北伐。

  可吃斋念佛的萧衍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他绝不趁人之危。

  有这样的君主,谁又会把南梁放在眼中。

  连小高王都轻视他。

  而此时的洛阳,高澄对于高欢的密谋还被蒙在鼓里,翟嵩主动请缨前往挑唆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之间的关系,高欢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高家父子耍弄贺拔胜,是因为贺拔胜置身于自己掌中,可以用各种方法迫使他按照自己所想,做出行动。

  但贺拔岳身处关西,脱离高氏掌控,这中间的偶然性,不是高欢所能预料到的,对他来说翟嵩此行,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挑起关陇火并,削弱对手实力。

  若是只因翟嵩请缨入关挑唆,就认定贺拔岳危在旦夕,那穿越的就不只是小高王,还有贺六浑。

  晋阳与洛阳相隔不算远,但绝对谈不上近,高欢也不会事事告知,那是高澄对高欢才应该做的事。

  高欢不知会,高澄却记得清楚,历史上,明年的正月将是贺拔岳的死期。

  但高澄并没有被历史知识所误导,他清楚的明白,由于自己建议高欢扶立元善见,致使元修不能上位,历史已经彻底改变。

  贺拔胜没有获得三荆等七州军事,被他早早赶去了南梁。

  而贺拔岳也没有都督关中二十州诸军事的名号,仅以关西大行台的身份统御关中。

  如今,高欢一如历史上的作为,开始裁撤行台,肃清地方势力,这毫无疑问会提前激化关西矛盾,贺拔岳也不可能再于明年正月死于侯莫陈悦之手。

  如果贺拔岳不死,能够阻扰宇文泰上位,毫无疑问,高澄乐成其见,这也是他愿意协助高欢推进裁撤行台的原因。

  贺拔岳是一名优秀的统帅,而宇文泰毫无疑问则是一位雄主。

  但谨慎如高澄,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万一,万一侯莫陈悦再一次成功了呢。

  这可是统一北方的大好机会!

  为此,高澄在洛阳整军备战,准备关西一旦出现变故,立即率领京畿军三万四千人西进。

  在此期间,因高澄平定贺拔胜,侯景调任荆州,东方暂无统兵大将镇守。

  心向南方的汉人王早在下邳(江苏邳州)袭杀刺史,占据东徐州向南梁投降。

  高欢命高澄领兵征讨,却被高澄拒绝。

  这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违抗父命。

  硬挨了一顿打,却也只说裁撤行台,关西将有大乱,值此大好时机,不愿东征。

  对于高澄来说,若有机会全据关中,莫说丢了东徐州,哪怕整个河南全丢了他都乐于接受。

  高欢虽然恼怒,但见高澄态度坚决,只能任命殷州刺史邸珍为徐州大都督、仆射,领兵征讨。

  名与器,不可轻易予人,不愿将徐州大都督一职授予旁人,也是高欢执意让高澄出兵的原因。

  正逐步剪除地方势力的高欢,不愿看到关东再添一名半独立的领兵大将。

  邸珍是定州中山人,参与杜洛周义军起家,又跟随葛荣,之后随高欢东出往信都建义,标准的高欢元从经历。

  高澄观望关西时,新任徐州大都督邸珍在东徐州鏖战,击退梁将侯成俊等人,没有辜负高欢的期望,成功平定东徐州之乱。

  随即回师彭城(今江苏徐州),当高家父子各自松了一口气时,彭城突然传来急报,因邸珍傲慢士人、豪族,又苛待部属,导致众叛亲离,被当地人杀害于彭城,这一次不止东徐州,徐州也向萧梁投降。

  身在晋阳的高欢得知消息,怒不可遏。

  他忌惮邸珍坐大不假,但不代表他愿意平白损失一员大将。

  如今东南糜烂,归根结底,还是高澄拒绝出兵,新恨旧怨一起涌上心头,高欢怒喝道:

  “孺子不遵号令,损孤一员大将!尉景!孙腾!”

  “在!”

  尉景、孙腾两人答应一声,应声出列。

  “孤命你二人往洛阳,催促阿惠立即出兵,若其不从,夺他兵权!孙腾领京畿军东征,尉景将阿惠押回晋阳!”

  高欢也顾不得这样做是否会损害高澄的威信,高澄此次抗命,害他一员大将,使得东南糜烂,若加以放纵,将来岂不是要父子刀兵相见。

  尉景、孙腾两人连忙应下这份差事。

  眼看高欢即将被愤怒冲昏头脑,尉景还在一旁拱火道:

  “高王,若阿惠不愿出兵,也不愿交出兵权,又该如何?”

  高欢咬着牙,狰狞道:

  “你且告诉阿惠,再有违抗之举,孤将亲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于他,到时,莫怪孤不讲父子之情!”

  出了大丞相府,孙腾、尉景两人神情各有不同。

  孙腾一脸忧郁,若是能够选择,他真不想掺和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也不知道平素机智过人的世子这次为何要违抗父命,即使关西徒生变故,不还是有高王处理吗?

  而尉景则是满面春风,前段时间高澄抗命,也是由尉景南下责罚,也只有他这位一手抚养高欢长大的姐夫,才有这个胆子对高澄下狠手。

  十月十三,当尉景、孙腾南下,高澄也终于得知了侯莫陈悦出兵陇西,贺拔岳出长安,两人准备合兵北上,进攻曹泥。

  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只不过时间线被前移了两个月。

  高澄断定贺拔岳骄傲自满,极有可能再次死于侯莫陈悦手中,于是积极整军备战,准备一得到消息,立即西进,趁着贺拔岳身死,关西群龙无首的机会,促成高氏统一北方。

  但关西的消息还没传来,他却先迎来了尉景、孙腾。

  邸珍身死的消息,高澄已经知道,也猜测到尉景、孙腾必然是领了高欢的命令,催他出兵。

  但一统北方的机遇就在眼前,就算再挨一顿狠揍,也要抗命而行。

  与尉景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对于孙腾这位好媒人,高澄笑脸相迎。

  直接无视了尉景,高澄与孙腾笑道:

  “叔父怎么来了洛阳?”

  孙腾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尉景却在一旁讥笑道:

  “阿惠,高王命你即刻出兵,这次你可还要违抗王令?”

  高澄懒得搭理尉景,他对孙腾道:

  “烦请转告父王,此乱……”

  话未说完,就被孙腾打断道:

  “世子,高王有言若你不出兵,命我二人夺你兵权,押往晋阳,由我领兵东征,若你不愿交出兵权,高王自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

  他生怕高澄不知道后果,胡乱开口,被尉景抓住话柄。

  果然,高澄意识到尉景的险恶用心,他狠狠瞪了一眼这位大姑父,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道:

  “烦请转告父王,此乱世,澄无父王,何所依从?前番之所以违抗父命,正如我之前所言,关西将有大变,欲为父王图之而已,既然父王已有决意,澄自当领命。”

  硬生生把嘴边那句此乱命也,给咽回肚里。

  大军开拨都是花销,高欢竟然能说出要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这种话,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京畿军东征的局面已然注定,对于高澄来说,要么把兵权放手给孙腾,而他则被押往晋阳治罪;要么自己领军东出。

  他最终还是放不下自己一手组建的京畿大军。

  原本还想拖延发兵日期,但一方面是尉景在旁催促,另一方面得益于他时刻准备西进关中,根本无需再做战前准备。

  临行前,高澄对孙腾叮嘱道:

  “烦请叔父转告父王,裁撤行台后,贺拔岳再无名义统御关西,将有大变,请父王早做准备,澄之前冒死违抗父命,便是希望能够趁机领京畿军入关,所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能助父王统一北方,还请叔父转告澄今日之言。”

  “世子且放心,腾定为世子带到。”

  孙腾郑重其事地答应道。

  他与尉景不同,从未把高澄当做孺子看待。

  高澄朝孙腾俯身行礼,而后翻身上马,尽起三万四千京畿军随他东行,平定东南叛乱。

  漫漫长道,高澄回身西望,视线越过洛阳,看向他从未见过的长安。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高澄的内心充满遗憾。

  ‘高欢愚钝,不足与谋!’

  单靠贺六浑,他这辈子是见不到长安了,人,只能靠自己。

  高澄又把目光投向徐州、东徐州方向,对于习惯征战在后,庙算在前的高澄来说,这一战他确实毫无准备,他的所有战略规划,都是贺拔岳身死,自己如何领京畿兵迅速西进,控制局面。

  慨然长叹,只能期望贺拔岳能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又或者高欢能够抓住机会。

  孙腾、尉景回到晋阳复命,孙腾将高澄之言转告。

  高欢当然知道关西会生动乱,否则也不会答应让翟嵩入关挑唆。

  但他不认为贺拔岳会死于侯莫陈悦之手。

  那可是他一生之敌,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即使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交兵,贺拔岳也能得胜,挑唆之举不过是为了损耗关西实力而已。

  至于贺拔岳身死,群龙无首,他趁机出兵占据关西,这种事梦里才有。

  高欢不以为意道:

  “阿惠无知,不识贺拔阿斗泥之能,此乃孤心腹大患,岂是侯莫陈悦所能敌也。”

  高澄乖乖领命出征终究平息了他的怒火,到底是两父子,虽然起了争执,但又不是为了彼此争权,不至于父子反目。

  而被高欢、高澄两父子记挂着的贺拔岳此时已经率军抵达高平(宁夏固原),命出陇山北上的侯莫陈悦往高平相见。

  侯莫陈悦知道贺拔岳需要他与曹泥彼此消耗,断不会杀他,故而往高平相见。

  贺拔岳见侯莫陈悦只领亲卫入高平,以为他懦弱,不敢与自己为敌,自此再无疑虑。

  命侯莫陈悦为先锋,攻伐灵州曹泥。

  十月十六,侯莫陈悦领军行至河曲(宁夏中宁)安营,派人请贺拔岳来河曲大营商议军务。

  “岳丈,贺拔岳来了!只带了亲卫随行。”

  元洪景得到看守营门的士卒禀报,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赶紧向侯莫陈悦禀报道。

  原来,贺拔岳居然学着侯莫陈悦只带亲卫来河曲相见。

  这般骄狂也终于让侯莫陈悦觅得机会。

  “安设伏兵一事就交由贤婿,待我将贺拔岳引至帅帐,再借口离席,你速速领人冲入帐中将此人斩杀。”

  侯莫陈悦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割据关西时的得意模样。

  第一百零七章 宇文泰

  侯莫陈悦带着恭维的笑容迎接。

  贺拔岳心里蔑视之余,嘴上却受宠若惊道:

  “何劳侯莫陈公亲迎。”

  “悦不过多走了几步而已,怎及大行台亲至。”

  侯莫陈悦态度非常恭敬:

  “还请大行台随悦入营。”

  “有劳。”

  贺拔岳随侯莫陈悦走进河曲大营,行至帅帐前,将亲随都留在帐外,自己与侯莫陈悦入帐。

  “洪景拜见大行台。”

  元洪景已经等候在帅帐内,向贺拔岳行礼道。

  贺拔岳客气地与他寒暄几句,便与侯莫陈悦商议军情,不久,侯莫陈悦脸色一变,捂着肚子道:

  “腹痛难忍,还请大行台见谅。”

  人有三急,贺拔岳自无不许。

  能走进侯莫陈悦的大营,他根本就没想过侯莫陈悦会对他不利。

  侯莫陈悦才出大营,腰刀就从身后穿透贺拔岳的胸膛。

  “啊!”

  一声惨呼。

  贺拔岳转头望见了面色狰狞的元洪景。

  “高王请岳丈向大行台致以问候,昔日诛心之言,今日丧命之祸,贺拔公莫要怨我。”

  元洪景阴恻恻地说道。

  贺拔岳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意识逐渐散去,在闭眼的前一刻,脑海中除了贺拔允、贺拔胜两位兄长,便是高欢的影子。

  与高欢第一次见面,是卫可孤东征攻打怀朔,在父亲贺拔度拔的率领下,贺拔三兄弟驰援怀朔。

  来到怀朔的当天晚上,大哥贺拔允就一脸喜色的告诉他们,自己认识了一位怀朔豪杰。

  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把那名英俊的中年男人带了过来,那人介绍自己,说他叫贺六浑,是个鲜卑人。

  怀朔城破,贺拔岳与父兄被关押在武川,与贺六浑也失去了联系。

  再次相见时,贺六浑狼狈地从河北逃到山西,并在刘贵的推荐下,得到尔朱荣的看重,成为亲信都督。

  也是从那时起,尔朱荣麾下武川、怀朔两个籍贯的将领们产生了摩擦。

  矛盾的爆发是贺六浑劝进,而自己则建议尔朱荣诛杀贺六浑。

  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贺六浑侥幸保得性命。

  后来,贺六浑去河北拉出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也开始改口,他说,他叫高欢,出自渤海高氏,因祖上犯罪才迁居怀朔,是个汉人。

  高欢?贺六浑?叫哪个名字并不重要。

  在晋阳重逢那天起,贺拔岳就知道,他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还是输给了他……’

  贺拔岳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高欢的心腹大患也就此与世长辞。

  侯莫陈悦走出帅帐,当即就有大批埋藏好的刀手涌向帅帐,贺拔岳的亲随们一哄而散,各自打马逃亡。

  “哈哈哈哈!”

  领着刀手们进帐,侯莫陈悦看见贺拔岳的尸首,笑得张狂:

  “平定关陇的贺拔岳,你怎么躺下啦!”

  那扭曲的笑容,却只有元洪景与刀手们观赏。

  当侯莫陈悦准备前往高平收纳贺拔岳的部众时,位于高平大营内的将领们已经得知贺拔岳死讯。

  众人决计逃亡,这时祖籍天水南安(甘肃天水),却出生在武川镇的赵贵站出来说道:

  “贺拔公待我等不薄,我愿往河曲为贺拔公收敛尸首。”

  这一番话说得众将羞愧不已,赵贵领五十人往侯莫陈悦军中求要贺拔岳的尸首。

  众将最终也没有一哄而散,而是推选右都督寇洛为主帅,带领众人往平凉(甘肃华亭)集合。

  侯莫陈悦得知寇洛已经继领贺拔岳部众,如遭当头棒喝,恰逢赵贵求要贺拔岳的尸首。

  在清楚自己无法趁机统御贺拔岳旧部后,为了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侯莫陈悦将尸首交还,自己也引军回师陇山。

  赵贵要回了贺拔岳的尸首,侯莫陈悦也已经退兵,危险已经消除。

  寇洛有自知之明,众人推他当临时领袖,只有两个原因,他是武川人,以及他年纪最大。

  四十七岁的寇洛很有眼色,当即辞去统帅一职,于是关西豪杰们又一次开始推选领袖。

  凭借讨回贺拔岳尸首这一功绩,赵贵最先开口道:

  “贺拔公被侯莫陈悦冤杀,我等受其重恩,当选贤人率领我等为贺拔公复仇,贵以为,非夏州刺史宇文公不可,吾意迎奉宇文夏州为关西之主,诸位许或不许,请直言。”

  首先响应的是辞去统帅一职的武川人寇洛,贺拔岳先锋大将武川人侯莫陈崇随即表示支持,侯莫陈崇与侯莫陈悦同姓,且出自一地,但并非近亲。

  诸将之中年纪最小的武川人若干惠也附议,贺拔岳安排留守长安的长史武川人雷绍、征西将军武川人梁御。

  大都督中山人刘亮、都督代人达奚武、盛乐人杜朔周、辽西人怡峰等人也在绝对强势的武川派系推动下,纷纷表态拥立宇文泰。

  与原有时空不同,历史上,纵使贺拔胜声名狼藉,也有许多贺拔岳的死忠,提出要迎奉贺拔胜,武川人李虎甚至脱离队伍,领军东出,亲自往荆州劝说贺拔胜入关,然而贺拔胜舍不得他的三荆基业,没有听从。

  但这一时空,贺拔胜逃亡南梁,如今再往南梁去寻贺拔胜未免太过天方夜谈,于是就连李虎也转而赞同迎奉宇文泰为关西之主。

  为什么必须是远在夏州的宇文泰?为什么众人都愿意迎奉宇文泰?

  宇文泰的能力自不必说,堪称贺拔岳谋主,在决定大事之前,总要寻他商议。

  而他武川人的身份,也能得到众人的认同,宇文氏与贺拔氏同是武川豪族,也是他们两家率领武川豪杰袭杀卫可孤。

  因此,论能力、论出身,宇文泰都是不二人选。

  一个非武川出身的人,在武川豪杰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无论他的能力如何出众,也坐不稳关西之主。

  这也是高欢始终强调自己出自渤海高氏,又不愿放弃自己怀朔镇鲜卑人贺六浑这重身份的原因。

  典型的我全都要。

  武川豪杰没有在贺拔胜与宇文泰之间争论不休,众人确立宇文泰的领袖地位后,当即派人往夏州迎奉宇文泰。

  宇文泰在得知贺拔岳身死已经领兵南下,而同一时间高欢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高欢激动地握住翟嵩的手,说道:

  “是你为孤除掉了心腹大患呀!”

  他当即传令侯景从荆州由上洛走蓝田关进往关西,收拢贺拔岳部众,自己则在晋阳整顿大军,计划经壶口走黄河渡口蒲津(山西永济以西)入关,即使沿途有河西贼人以及刘蠡升侵扰粮道,他也顾不得许多。

  此时高欢最后悔的就是不应该让高澄东征,若是由他径直领京畿兵西进,说不定已经进入长安。

  但谁又知道有了尔朱荣的前车之鉴,贺拔岳还能死得这般儿戏。

  侯景得到命令,想到一种可能:继领贺拔岳部众,割据关西!

  有这份诱惑在前,侯景哪能把持得住,他当即领轻骑由上洛入关,一路疾驰,却在距离平凉不远的安定与南下的宇文泰相遇。

  两人遥遥对望,宇文泰大喝道。

  “贺拔公虽死,还有我宇文泰!你来做什么!”

  侯景一路披星戴月,麾下骑卒尽皆人困马乏,此刻见宇文泰南下,他慌张不已。

  自己一个怀朔人,要与一个武川人,争夺一支武川军队的控制权。

  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我跑这么快干嘛!难道我一个怀朔人还真能靠自己割据关西?’

  高欢就是算准没有晋阳大军,侯景坐不稳关西,这才放心派他代替自己入关收拢贺拔岳部众,而不担心侯景成为另一个贺拔岳。

  侯景连忙向宇文泰解释道:

  “我就像箭矢,被人所射而已。”

  “既然受迫于人,何不引军退去!莫要身死关西才后悔莫及!”

  宇文泰对侯景没有什么好脸色。

  侯景也知趣的引兵退走。

  而侯景入关也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他没有急着前往平凉,而是分派部众严守各处关隘,防止高欢西进。

  这才带着亲卫进抵平凉。

  以武川豪杰为主的众将尽皆出营相迎。

  “贺拔公无罪被杀,请宇文公继任关西之主,统御我等征伐侯莫陈悦,为贺拔公复仇。”

  赵贵带领众人行主从之礼,言辞恳切道。

  通过先往平凉探听情况的夏州长史于谨传达消息,宇文泰知道是赵贵最先提出迎奉自己。

  他赶紧下马扶起赵贵,又抬手需扶众人,说道:

  “贺拔公身死,泰如丧肝胆,所求者,为贺拔公复仇而已,诸位推我为主,泰年岁尚浅,只恐不足以当此重任,还请诸位另择明主,泰愿做先锋,取侯莫陈悦首级,以祭贺拔公。”

  二十七岁的宇文泰明明已经做好了继领关中的准备,甚至早早派人把守关隘抗拒高欢,却还要辞让一番。

  “贺拔公率领我等入关,辛苦厮杀才有今日基业,贺拔公已没,非宇文公不可主关西,公若推辞,关西必为贺六浑所得,我等死不足惜,唯恐九泉之下愧见贺拔公。”

  赵贵等人自是苦苦哀求。

  眼见众人确实诚心迎奉自己,宇文泰这才长叹一声,勉为其难道:

  “诸位既然坚持要奉泰为主,泰不敢再辞,既为关西之主,诸位需听我号令,若不愿追随,今日自可离去,或投陇山、或投高欢,泰绝不阻拦!”

  这一句话激得众人两眼冒火。

  侯莫陈崇率先站出来,他拔出佩剑,怒视众人道:

  “贺拔公被侯莫陈悦所杀,却也是由高欢唆使,今日谁敢背弃贺拔公恩义,投奔仇寇,请试我侯莫陈崇的剑刃是否锋利!”

  要不是大家伙都知根知底,侯莫陈崇恨不得当场改个姓,免得别人误以为自己与侯莫陈悦是一对兄弟。

  几乎所有的武川籍将领尽皆起身拔剑,目视周围之人。

  而人数偏少的非武川籍将领也赶紧跟上。

  这时宇文泰也拔出自己的佩剑,高举向天空,大喊道:

  “今日!我宇文泰与众位盟誓,血债血偿,我必取侯莫陈悦的头颅以慰贺拔公在天之灵!我与高欢,不死不休!谁敢言投奔高欢者,泰必杀之!”

  说罢,一剑将自己的白马坐骑斩杀。

  赵贵、李虎等人与他同誓:

  “我赵贵(李虎……)与宇文公共盟此誓。”

  宇文泰就此统御贺拔岳余众,再次分派将领加强东方关隘的守卫,防备高欢。

  旋即以哀兵的姿态,移师高平(宁夏固原)往陇山进逼,征伐侯莫陈悦。

  可叹侯莫陈悦以为交出贺拔岳尸首,就能缓和与其旧部的关系。

  当高欢得知宇文泰继领关西,他终于想起了曾经那个神态让自己感到惊奇的年轻人。

  ‘只恨没有早杀此獠。’

  此时的高欢已经走到蒲津,沿途粮道频遭袭扰,让他苦不堪言。

  在关西权力重组的如今,大军再往关西,没有粮草保障,举步维艰。

  若是将这支军队葬送,别说关西,就连关东也保不住,高欢不得已,含恨退兵。

  同时也坚定了清除河西贼人与刘蠡升的决心。

  高欢遗憾之余,倒也没有久久郁结于心,贺拔岳已死,天下再无敌手,宇文泰,又怎么能入他的眼。

  临撤军时,高欢在蒲津登高西望,他满含自信道:

  “贺拔岳既没,关西早晚必归我所有。”

  而随他同行六镇众将们,纷纷附和。

  宇文泰?无名之辈耳,尔朱氏二十万人被高王三万步骑所灭,如今高王在晋阳雄据大军二十万,天下谁能与之争锋。

  而逃出关西的侯景并没有受到高欢的责难,命他回师荆州。

  可怜侯景奔波一场,反倒给人留下箭矢回头的笑柄。

  当高澄得知贺拔岳身死,宇文泰成功继领关中,怄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每每想起,都要气得锤榻暗骂:

  ‘贺六浑误我大事!’

  要是父子两换位,高澄恨不得拽着高欢的脑袋砸地,让他好好清醒一些。

  但是无奈,终究他才是爹。

  太昌二年(533年)十一月,三十八岁的高欢、二十七岁的宇文泰、十三岁的高澄,未来搅动北方风云的三人悉数登场。

  第一百零八章 徐州

  ‘大都督澄自出洛阳,而至徐州,沿途秋毫无犯,所过州郡,百姓无不箪食壶浆,恭迎王师。

  ‘博陵名士崔昂闻之,赞曰:古今军民同乐者,无过之矣,此明主也。

  ‘遂千里相投。’

  当时间线拨回高澄知晓关西具体情况之前。

  帅帐中,高澄还在与手持崔暹书信前来投奔的崔昂寒暄,一旁负责记录高澄言行的记室参军张师齐,已经为这件事打好了腹稿。

  高澄今天也算出了口恶气:当初在信都时,你崔昂清高,瞧不上我,如今倒好,崔暹一封书信,你就从冀州跑到洛阳,又从洛阳追了过来。

  但表面上,高澄还是一脸笑意,他欣喜道:

  “有怀远相助,澄如鱼得水。”

  崔昂很激动,又带着几分惭愧道:

  “大都督昔日诚心征辟,昂却只顾埋首读书,不识天下英雄,本无颜再见大都督,幸得季伦书信代为相邀,受此恩遇,昂不胜感激涕零,不敢当鱼水之誉,只愿能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高澄不乐意了,他的幕僚人均都是水,养他一条鱼,可不能有例外。

  他宽慰道:

  “世道纷乱,多的是贪名逐利之辈,如怀远一般能够静心读书的,又有几人?怀远如今学成再来投我,澄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话一出口,高澄就后悔了,明面上看这番话并没有问题,但如果崔昂以读书为由拒绝他,是淡泊名利。

  而十七岁就为他鞍前马后的崔季舒,难道就是追名逐利?

  也不能说不是。

  但高澄还是在往回找补:

  “博陵崔氏满门俊彦,叔正立志匡扶社稷,不辞辛苦,助我良多,如今又有怀远辅佐,我再无忧虑矣。”

  帅帐里只多出一个张师齐,他虽谄媚,但嘴很严,否则高澄也不会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至于记录言行,他写他的稿,高澄自会审核。

  崔昂第一次与高澄相见,对于他拉拢人心的手段还没产生抗体,只这么一说,就真以为这是高澄肺腑之言,毕竟十三岁的少年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高澄又与崔昂闲谈许久,这才唤亲卫入帐,让他们先将崔昂安置好。

  崔昂离开,高澄对张师齐道:

  “你派人告知叔正,莫要再安排百姓迎奉王师的戏码,我已知贼人虚实,自当挥军南下,救民于水火。”

  张师齐领命告退。

  小高王素来谨慎,不打没准备的仗,反正一来一回肯定赶不上关西之事,干脆慢慢走,让崔季舒先他一步到达各处州郡,组织士人豪族,与他共演鱼水情。

  如今往徐州打探消息的探子已经把情报送回,高澄心里也有了底。

  原来梁人也在怕,之前东徐州投梁,梁将侯成俊等人被邸珍所败,这一次徐州再投,听闻高澄领大军前来平叛,北上的梁军匆匆南撤,屯驻在魏梁边境。

  领军将领也是无名之辈,此战易也。

  正如高澄所料,梁人一走,徐州城里的士人豪族们通过各种渠道送来投效书信,高澄看了几封,他这样耿直的人,实在受不了那些阿谀奉承,便统一交给张师齐收存。

  以后没了灵感,张师齐也能借鉴一二。

  为了让后人能够公正客观的了解自己,小高王做了太多。

  高澄大军还没抵达徐州,就收到由彭城寄来的十七颗人头,据使者说都是参与袭杀邸珍的人,有徐州将校,也有豪族士人。

  高澄对于他们的做法心知肚明,不过是推出几个替罪羊而已。

  使者还在眼巴巴地望着高澄,高澄思虑许久,对使者道:

  “你将人头带回去,告诉主使之人,我高子惠要杀的人,自会动手,无需旁人代劳。”

  使者闻言大惊失色:

  “世子,谋逆之人尽被诛杀,世子何故再作此言!”

  高澄不愿多言,命人将使者赶出大营。

  崔暹、赵彦深留守洛阳,跟随高澄南下的心腹幕僚只有崔季舒一人。

  当他听闻高澄将使者赶走,不愿收下所谓犯事者的头颅,慌忙赶来高澄帅帐,委婉地劝谏道:

  “大都督素有仁名,今日为何不愿宽恕徐州人士?若稍加安抚,徐州无需耗费一兵一卒即可收复。”

  高澄有他的计较,解释道:

  “徐州之事不比三荆、兖州,是当地豪族与军中将校合谋杀官叛乱,我若宽纵他们,只恐人人效仿。”

  在高澄看来,徐州与三荆、兖州两地叛乱性质不同,三荆、兖州是在州郡主官的裹挟下谋逆,而徐州豪族却是杀官造反。

  如果因这些人送来十七颗替罪羊的头颅,就将此事揭过,徐州自然可以轻易收复,但只怕将来的麻烦可就多了。

  崔季舒闻言继续劝道:

  “既然大都督决心立威,更应该安抚徐州豪强,仆有一计,请大都督命人追回使者,收下头颅,赏赐金银,命使者带话,让徐州代理官员准备酒肉犒劳大军,再摆设宴席,为大都督接风。

  “如此,徐州上下必然深信大都督欲赦免其罪,大都督可用城中恐有余孽为由,命部曲接管城防,此应有之理,旁人又怎敢多言。

  “再邀徐州将校一同赴宴,只需他们入城,便是待宰牛羊,或杀或刮,只需大都督一言便可处置。”

  崔季舒这条计策有其可行性,但对于高澄来说得不偿失。

  通过哄骗的方法诱杀徐州叛逆,确实轻松,但代价是牺牲自己的政治信誉。

  政治信誉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人视如草芥,但也有人视若珍宝,并最终换取丰厚收益。

  比如司马懿,他就将政治信誉卖了一个好价钱。

  高平陵之变,胜负未分之际,司马懿用苦心经营四十年的政治信誉,换取了曹爽相信洛水之盟的誓言。

  相信自己放弃反抗,交出兵权,可以保留爵位、财产。

  最终在曹爽放弃权力后,司马懿违背誓言,杀尽曹爽宗族,司马氏从此彻底掌控曹魏。

  高澄是北魏权臣渤海王高欢的世子,是高氏的继承人,政治信誉的价钱怎么能比司马懿要低。

  司马懿换得两晋一百五十五年国祚,高澄不愿初出茅庐,就只换一个徐州。

  况且对于高氏来说,高欢的政治信誉已然廉价。

  出身底层的高欢为了成就霸业,三次背主,又两次与尔朱兆盟誓,透支的次数着实多了一些。

  后果也有,高欢第一次攻玉璧,想要劝降王思政,许以高官厚禄,但因为他过往行为,而被王思政讥讽。

  崔季舒不是外人,高澄耐着性子跟他把心中所想解释清楚。

  “世子所思,仆远不及也。”

  崔季舒汗颜道。

  高澄宽慰了一番,崔季舒这才告退。

  其实并不怪崔季舒没想到这一层,大争之世,各种阴谋诡计频出,为了达到目的,哪还顾得上许多。

  但对于高澄来说,这个混乱且荒唐的南北朝越是不讲道义,他就越要反其道而行,或许这份信誉一辈子卖不出去,但只需要做成一笔买卖,回报远不是轻取徐州所能比拟,更何况谁说小高王靠自己的本事拿不下徐州。

  高澄有一个好父亲,为他打下这片基业,也让他有底气为自己塑金身。

  使者回归彭城时,彭城已经处处张灯结彩,童谣都编了好几首,着重表现高澄与民同乐,仁善爱人。

  得益于高澄之前的宽容行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能够获得赦免。

  当使者转述高澄所言,要自取叛逆人头,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人心惶惶。

  基于高澄的人设,他们还是没想到小高王是抱着灭族的目的而来,都以为只是高澄嫌死的叛逆还不够,认为他们在包庇。

  毕竟洛阳宗室叛乱,高澄也没有株连家眷。

  彭城贵人们只理解了高澄的表面意思,以为要送活口让他自己动手。

  于是一番勾心斗角之后,又有十四人被押往刚刚踏足徐州的高澄军中,等待他亲自处置。

  高澄再次接见使者,见到送来的俘虏,他愤然道:

  “何须你等教我行事!”

  说罢,命令亲卫将这十四人松绑,与使者以及随行押送之人一起赶出大营。

  被高澄释放的叛逆怨恨自己被人出卖,而押送之人也不敢让他们活着回去。

  双方才出大营,立刻展开火并,高澄听说营外动乱,立即放心的命人前去救援叛逆,可十四人中,只有三人保住了性命。

  而使者领着剩余随从回到彭城时,徐州豪族这才明白,高澄所图甚多。

  于是众人严守城池的同时,派人送信向梁魏边境上的梁军求援。

  而高澄也早有准备,不断有流言在梁魏边境传播,声称徐州动乱,徐州豪族为了将功赎罪,计划引梁军入境,助高澄破之,魏军再顺势南下劫掠。

  他没有故意散播先前徐州豪族送来的投效信,过犹不及。

  徐州豪族与高澄真有谋划的话,寄给高澄的书信又怎么会轻易流传,蒋干盗书这种事情,也要找到一个蒋干来做才行。

  没有蒋干,但他有蔡和兄弟。

  高澄召见逃回营中的三名叛逆,许诺赦免他们的父母妻儿,命人护送三人抵达梁魏边境。

  之前的流言已经足够让梁将深思,还是受益于高澄贤世子,宽以待人的名声,就连梁魏边境上的梁人也不认为他会彻底清算徐州豪族。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梁军主将还是更愿意相信流言的内容,徐州豪族就是要骗他们北上,高澄定然早已设下埋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如今又有三人投奔梁军大营,自言曾是参与袭杀邸珍之人,如今徐州豪族决计投降高澄,他们奋死拼杀才逃了出来,而边境流言也是他们所为,正是担心梁军受骗。

  梁军主将至此深信不疑,他召开军议,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告知众人,胸有成竹地笑道:

  “此计怎能骗过我。”

  众人齐声夸赞主将英明。

  于是,梁军各部接到军令,严守边境,不许北上。

  徐州豪族没有盼来梁军救援,倒把高澄给等来了。

  高澄没有急于攻城,他在距离彭城十五里处安营下寨,命人打造攻城器械。

  来到城外第三天,京畿兵没有携带云梯,只是推着简易的投石车,在彭城城外列阵。

  从城头往外眺望,入目所见军容严整,旌旗蔽空,彭城五千守军无不胆寒。

  “世子,是否按计划行事?”

  崔季舒揉着手腕问道。

  倒不是拳头痒了,想暴打未来的大齐皇帝,而是这几天与军中文员一起誊写书信,写得手腕酸痛。

  高澄低头看了眼被士卒抬着的上百个被封好的箩筐,笑道:

  “叔正自去安排。”

  今天他要看到彭城充满文学气息。

  崔季舒指挥士卒将箩筐运往安设投石机的地点。

  箩筐里塞了些石头,增加重量。

  而临时打制的都是简单的人力投石机,靠人力拉拽绳索进行抛射,需二百五十人施放,还好高澄手头并不缺人。

  此时的负责军官正忙碌于试射石子。

  待他校对了角度,随着一声令下。五个箩筐应声。

  拖拽绳子的士卒大声喊道:

  “用力拉!”

  五个箩筐应声飞往彭城,有两个砸在城墙上,箩筐被砸破摔,筐里的纸张漫天飞舞散落在城墙下。

  但还是有三个箩筐飞进了城里。

  一次次拉拽,一个个箩筐腾空飞起。

  彭城城中,到处都是纸张飞舞。

  每一个捡到纸张的人,看见所写内容无不变色,正是他们争相写给高澄的投效信。

  突然间,豪族之间充满了猜疑,似乎谁都有打开城门立功求存的可能。

  古有曹孟德烧毁投效书信,拉拢人心。

  今有小高王送还投效书信,使其离心。

  高澄心中大定:夺下徐州,早晚的事。

  仔细想想,自己领兵以来,先平三荆,陈庆之仓惶逃窜;再定兖州,贺拔胜仅以身免;如今又是一番苦战,把徐州从梁军与叛军三万、不,五万联军手中夺回。

  三战三捷,也算是当世名将了吧,也不知后人读史,知道小高王十三岁领兵征战,立下这般丰功伟绩,心怀仰慕之下,会不会为他冠以小兵仙的名号。

  第一百零九章 安抚

  京畿军兵临徐州城下,高澄却只是围而不攻,抛射信纸后,随即撤回大营。

  打的算盘倒也一目了然,首先是让徐州豪族亲眼目睹自己军容之盛,让他们心生畏惧。

  其次,则是减轻他们所面临的压力,若是急于攻城,这些人来不及多想,反而会同心御敌,而一旦松懈下来,因书信而产生的猜疑情绪便会无限放大。

  最后便是要演给南梁探子看,高澄不相信地处梁魏边境的徐州地区会少了探子观望。

  果然,登高远望的探子看到高澄围而不攻,只是用投石机抛射了一会,便撤军回营,更加确信他与徐州豪族演戏,假作攻城,要骗梁军北上。

  当即打马南下,要把这一消息传递回去。

  而随着高澄撤围,又一名徐州信使趁机出城往梁营求援。

  淮水南岸,梁将侯成俊得到探子回报,他也为自己的看穿高澄的计谋而沾沾自喜:这戏也太假了,好歹也要装模作样攻下城吧,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孺子,有点智谋,但也仅此而已,连个攻城戏都演不好。

  当徐州信使赶来梁营再次求援,侯成俊愤怒了。

  ‘没错,我在东徐州是败给了邸珍,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怒之下,侯成俊斩下使者首级,同时招来反正的三名徐州叛逆。

  侯成俊奋笔疾书,将满腔愤慨着墨在白纸上,洋洋洒洒三百字的小作文,一封告徐州豪族书连带着使者人头全都交给三人,由他们北上,想办法送进彭城。

  当徐州豪族们辗转得到人头与这封书信,信中侯成俊怒骂徐州豪族,扬言绝不会北渡淮河,若再有魏人南下,来一个他杀一个。

  徐州豪族在袭杀邸珍之前,就与侯成俊有书信往来,对照字迹,顿时万念俱灰。

  三名反正之人也趁机回到高澄大营传递消息,高澄闻言大喜,当即宽慰三人,自己一定会赦免他们的父母妻儿,而他们也能够免去死罪,可挖矿的命运还是躲不掉。

  高澄也给三人设了一个期限,十年,十年后可获自由。

  三人闻之,尽皆泣涕谢恩。

  十月二十九,确定徐州已经知晓外无援军的情况下,高澄再次使出攻心之计。

  派出骑士在城墙下扬言,凡是参与密谋袭杀邸珍的士人豪族,其家族男丁将尽数处死,但为他打开彭城北门的家族,可以得到赦免,名额有限,只能赦免一个家族。

  又反复宣扬高澄之所以没有选择假作宽赦,再设宴伏杀,只是因为信义在他心中比性命还要宝贵,他不愿行哄骗之举。

  做完这些,高澄便领军立足在徐州城下,准备看上一场好戏。

  他根本不担心这条毒计会让彭城豪族们同心抗敌。

  外有强敌,又无援军,同伴心思难测,而高澄重信的行为,又能让他们相信只要打开城门,就能得到宽赦。

  那么,自己团结抗敌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背地里偷偷开门?

  这种心思一起,谁还会想着顽抗到底,反而要争相给高澄开门。

  但名额有限,那就打一场吧,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给小高王当狗。

  这一日,彭城豪强士族之间杀得血流成河,一些并未参与袭杀邸珍的豪族,也被卷入其中,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偷开门,抢了我们活命的机会。

  听着城内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高澄也不知道他这条计策会不会殃及城中百姓,也许会,但不至于造成太大危害,那些人的目标是开城门保命,而不是劫掠杀戮。

  身边的将领、幕僚们都在恭维高澄计策高明。

  高澄心中得意,谁说屠戮立威,就一定要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他的用兵之道很简单,能靠脑子解决问题绝不蛮上。

  这样做说来简单,其实也难,最关键是要有丰实的家底,毕竟大军开拨,各种耗费每一天都是一个大数字,而靠脑子解决问题,各种算计,总要时间生效。

  时间拖得越久,耗费也就越多。

  所幸,高氏所占据的中原地区、河北平原,都是富庶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古代中国的精华之地。

  也能够支撑得起高澄耗最多的钱粮,打最稳的仗。

  眼看彭城又要不战而下,麾下士卒对高澄的敬仰又深了一层。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爱惜士卒性命,能智取绝不蚁附的统帅,关键这位统帅还是个常胜将军,破城之后又从不短了众人的赏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高澄已经在打算回师洛阳后,便要加倍操弄这群士卒,总不能爱惜太过,把他们养废了,等到真要肉搏见血的时候还指望着小高王神机妙算。

  他要的是忠心耿耿的精锐士卒,而不是忠心耿耿的战场气氛组。

  高澄注视着紧闭的彭城北门,心想,如果自己就此不再领军,后世评价陈庆之的军事才能,会不会强调一句:

  ‘他是唯一能对高澄麾下士卒造成杀伤的将领,领数万大军斩杀高澄麾下四百余人,虽败犹荣。’

  这么一想,连高澄自己都乐了。

  正憋笑时,城内的动乱波及到了徐州城墙,徐州兵早已被各家所控制,如今也相互攻杀起来。

  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掉落下来,天色渐黑,但哀嚎声、喊杀声从未停止。

  血水甚至沿着北门缝隙流出,对于徐州上层阶级来说,这一天犹如炼狱。

  这是一处修罗场,置身其中的家族有许多,但只有胜者能够得活。

  徐州北门缓缓而开,终于有一个家族拿下了城门的控制权,城门内的厮杀还在继续,族中子弟还在带领家奴们顽强抵抗,给予推门的时间。

  高澄没有犹豫,且不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城中徐州兵还剩多少,纵使满员五千人,只要城门一开,不可能抵挡自己麾下大军。

  “众将士听令。”

  高澄大声呐喊:

  “高敖曹!你为先锋,尧雄!慕容绍宗!斛律光!段韶!你们四人依次入城!敢于凌虐妇孺者,死!私自劫掠者,死!战后我自有赏赐!”

  众将纷纷领命,将高澄的指示传扬下去,率军涌入徐州。

  城中厮杀还在继续,也该让部众们见见血了。

  后人记载只会知道徐州豪族内讧,自相残杀,却不会有京畿兵为众人收尾的描述。

  只留了高季式三千部曲与四千武川兵留在原地护卫高澄。

  而派往南方的哨骑也没有被收回,高澄可不想阴沟里翻船,自己算计旁人的时候,中了对方的计策,让梁人给骗了。

  高敖曹率先冲入城中,大喝道:

  “敢于持刃者,斩!”

  疲惫不堪的家丁奴仆与徐州兵们竞相放下兵械,只有豪族士人子弟还在负隅顽抗。

  却已然掀不起什么浪花。

  而开门的一伙人也跑去向高澄邀功,被高季式指示部众阻拦。

  “你等报上族姓即可,我必然应诺。”

  高澄向众人说道。

  这群人闻言激动得痛哭出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家主在通禀族姓后,同样不能自已。

  一场血战才夺下城门,族中子弟近百人,家奴上千,存活者不足十分之一,人人带伤,其余尽皆死难。

  而身陷城中的家眷也不知生死,这一次元气大伤,没有数十年的积累,无法恢复。

  可总比城中那些将死之人要好太多了,只要能逃过这次劫难,总要家族再兴的时候。

  城中零星的抵抗已经销声匿迹,所剩不多的各家家奴与徐州兵也被收押。

  四处都有火灾发生,火光照亮了黑夜,彭城恍若白昼。

  京畿兵控制彭城局势后,高澄这才入城,当即命慕容绍宗组织人手扑灭火势。

  沿途断壁残垣,所见都是红黑色的血迹,混乱无序的彭城一直到京畿兵入城,才恢复了秩序。

  高澄进驻刺史府,调派人手清查躲藏在城中的余孽,以及趁机纵火劫掠的城中无赖。

  这一夜杀得人头滚滚,徐州治所彭城,上层阶级遭遇毁灭性打击,除开门求生的家族外,其余宗族,男丁尽数被杀。

  高澄搜刮豪族钱粮,将田亩充公,甚至连开门求生的家族也只按丁口重新分田。

  而侥幸存活的各家妇人,高澄没有为难她们,也没有强行将她们婚配,看做是生育机器。

  他为妇人们分配田地,按照均田制的规定每人授田二十亩,又给予一些钱粮,任由她们自组家庭。

  而城中遭遇无妄之灾的彭城百姓,高澄也好生安抚,赐予钱粮接济,甚至命令京畿士卒帮他们修缮屋舍。

  高澄不止局限于叛乱的彭城,他借着徐州其余郡县豪族震恐的机会,趁机清查徐州田亩与户口,收缴大量被强占的田地,以及隐匿的户口,并未他们与贫困之人分配田亩。

  又命崔季舒、崔昂公开审理冤假错案。

  高澄这一套邀买人心的组合拳打下来,徐州百姓人人赞颂。

  淮河以南,梁军大营之中,梁将侯成俊见北上三人迟迟不归,已然有所猜测,当听闻徐州豪族内讧,互相残杀之下,只余一家开城投降。

  侯成俊这才知道上了高澄的大当,但如今徐州局势已定,再让他出兵北上,进入魏境,直面三万多京畿军,侯成俊也不敢再有动作。

  南梁,建康,台城皇宫净居殿。

  萧衍得知高澄智取徐州,又听闻他安抚民众的手段,回想起陈庆之在三荆无功而返,不由感慨道:

  “年才十三,领军治政皆有所得,遍览史籍又有几人?”

  一番夸赞后,萧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早慧至此,恐遭天妒,或将夭亡,非长寿之人。”

  群臣纷纷表示赞同,都说鲜卑窃据中原,如今国势倾颓,又哪有福运庇佑索虏。

  当萧衍处置好政务,忙碌于诵经念佛时,又有宫人禀报邵陵郡王萧纶残暴虐民的消息。

  萧纶时年二十七岁,是萧衍第六子,自小聪颖,博学善文。

  但他性情暴躁,多有虐民之举,常被萧衍责罚,去年,少府丞何智通上奏扬州刺史萧纶妨害渔民,被萧纶记恨刺杀于建康。

  萧衍为之震怒,将萧纶免去官爵,贬为庶人。

  但萧菩萨嘛,大家都知道,秉持菩萨心肠对待宗室,不久又将萧纶的王爵恢复。

  得到消息的萧衍不由拿高澄与萧纶对比,越比越是恼火。

  立即命人往邵陵王府将萧纶招来,厉声责骂。

  萧纶明面上惶恐不安,被放回王府后,越想越气,询问心腹道:

  “建康城中有哪户人家死了父亲?”

  心腹知道王爷是受了萧衍责骂,要做孝子哭丧的举动,他苦劝道:

  “大王不可再行此事,若被陛下所知,定然责罚。”

  原来萧纶外镇地方时,因虐民之举,被萧衍招回建康斥责。

  心怀怨恨,回去途中,萧纶遇见一支送葬的队伍,居然将孝子的丧服和哭丧棒抢过来自己穿戴,代替孝子哭丧,哭得痛彻心扉,好似真的死了父亲。

  这件事被萧衍所知,又将萧纶招回建康,严厉训斥,并且免去他的官职。

  没想到萧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他命人绑来一个年纪与体型与萧衍相仿的老人来充当父亲,与他素未蒙面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高澄一般行径。

  萧纶先是为老人穿上皇帝服饰,跪拜侍奉,然后哭着为自己辩解,直言自己没有罪过,反而是满腹委屈。

  一番哭诉后,再是谩骂,最后还不解气,将老人的衣服剥下,拖至庭院拳打脚踢,这光天化日不避人的行为可比小高王敞亮。

  萧纶想再当一次孝子为父哭丧的想法被心腹劝阻,这才作罢,他气冲冲地领着侍卫在建康城中晃荡,众人见了他,都逃得远远的。

  人群之中,又被萧纶瞧见一个身形年纪和萧衍相仿的老人。

  ‘呵!又能与父皇互诉衷肠了。’

  萧纶暗笑,又命亲卫将那老人绑回王府。

  而北方,身处彭城忙碌整顿徐州豪强的高澄也接到了关西情报。

  知道高欢错失良机,高澄怒不可遏。

  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由亲信护卫着巡视彭城时,也遇见一个身形年纪与高欢相似之人。

  犹豫再三,还是原谅了高欢。

  这份家业,虽然多是自己出力,但贺六浑多多少少也有点微末之功,这次就饶了他,再有下次,王思政就有大用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两魏并立

  小高王的内心小剧场暂且不提。

  当他平定徐州时,高欢因粮道被纥豆陵伊利、刘蠡升袭扰,以及宇文泰严守关隘,决定暂不图谋关西。

  大军出行,耗费颇多,不能白跑一趟,便将目光投向河西贼纥豆陵伊利与刘蠡升这对肘腋之祸。

  刘蠡升所部地势复杂,难以征服,否则尔朱荣也不会放任他给自己当邻居。

  之前投靠贺拔岳的费也头人,河西贼纥豆陵伊利身处五原河西,没有刘蠡升的地利,而他也成为了高欢找准的目标。

  高欢大张旗鼓,领步卒回师晋阳,抵达晋阳却不入城,径直北上。

  行踪却被纥豆陵伊利发现,二十万大军的行动可瞒不住人。

  纥豆陵伊利自以为识破高欢计谋,召集青壮,屯驻在黄河西岸。

  不久,高欢果然领军与他隔河对望。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窦泰领精骑绕道突袭纥豆陵部落的消息。

  原来高欢之所以大张旗鼓,便是要吸引注意力,掩护早早脱离队伍的窦泰行踪。

  纥豆陵伊利领族中青壮离开部落之后,窦泰一举攻破费也头人纥豆陵部,俘获妇孺无数,得手之后立即押运妇孺南下,似要走蒲津渡黄河。

  河西贼众见家眷尽入敌手,人心大乱,纷纷请命救援,纥豆陵伊利见群情汹涌,只能匆忙追击。

  高欢趁机渡河,紧随其后。

  窦泰留一部分人押运俘虏,继续南下,自己领军回身与高欢南北夹击。

  纥豆陵伊利大败,被高欢生擒。

  虽然小高王光芒万丈,但贺六浑也不是废物点心。

  “伊利,你拒绝孤的招抚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之事!”

  高欢看向已成阶下囚的纥豆陵伊利,傲然道。

  原来,翟嵩出使关西后,高欢计划趁贺拔岳与侯莫陈悦相互攻伐之际,领兵偷袭长安。

  为了保障粮道畅通,他曾派去使者,企图招降纥豆陵伊利,却被拒绝。

  高欢不得已放弃偷袭长安的计划,直至贺拔岳意外身死,关西无主,陷入权力真空,这才重新整军出发,冒着粮道受扰的风险,准备接手关西。

  纥豆陵伊利没有嚷嚷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的态度与之前言辞拒绝高欢招揽时有一点小区别。

  “粗鄙之人不识天颜,伊利愿尊大王为可汗,从此用心侍奉。”

  看着纥豆陵伊利卑恭屈膝的模样,高欢得到无限满足。

  也许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并未将宇文泰放在眼里的高欢饶恕了纥豆陵伊利,将他的部众迁往五原河东安置。

  刘蠡升眼见北邻纥豆陵部被迁走,连忙派遣使者欲要与高欢交好。

  高欢亲切热情地接待了使者,两家从此有了联系。

  而关西之地,同样风起云涌。

  宇文泰继任关西之主后,向各州发布文书,除一贯不服号令的灵州曹泥、陇山侯莫陈悦、以及依附侯莫陈悦的渭州可朱浑元外,居然又有人跳了出来。

  原州刺史史归深受贺拔岳的信任,河曲之变,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所杀,史归居然倒向了侯莫陈悦,这让贺拔岳旧部恨不能食其肉。

  宇文泰命安北将军侯莫陈崇率轻骑一千奔袭原州,而侯莫陈悦也派遣部将王伯和、成次安率兵二千驰援。

  当侯莫陈崇抵达原州,天色已黑,他将骑众埋伏在附近,自己率十余骑趁史归没有防备,抢占城门。

  陇西人李贤与其弟李远、李穆作为内应,在城内制造骚乱,混乱之际,城外一千轻骑一拥而入,生擒史归、王伯和、成次安三人,送往宇文泰的军中。

  宇文泰听闻上表任侯莫陈崇行原州事,同时移师原州,准备举兵征伐侯莫陈悦。

  在此之前,先与侯莫陈悦进行一番书面交流:

  ‘贺拔公有大功于朝廷。君名微行薄,贺拔公荐君为陇右行台。又高氏专权,君与贺拔公同受密旨,屡结盟约;而君党附国贼,共危宗庙,口血未干,匕首已发。今吾与君皆受诏还阙,今日进退,唯君是视:君若下陇东迈,吾亦自北道同归;若首鼠两端,吾则指日相见!’

  回到陇山秦州老巢的侯莫陈悦接到宇文泰的书信,正惶恐不安,南秦州刺史李弼北上求见侯莫陈悦。

  李弼与贺拔岳、宇文泰、侯莫陈悦等人不同,手握一州之地,却并非武川鲜卑。

  他是辽东襄平(辽宁辽阳)人,作为尔朱天光的部将随他入关。

  尔朱天光东出后,李弼归附侯莫陈悦,任大都督,授予南秦州刺史。

  眼见局势至此,李弼也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侯莫陈悦刺杀贺拔岳,大失人心,而宇文泰领哀兵而来,其势正盛。

  ‘自己并非武川嫡系,有先后隶属尔朱天光与侯莫陈悦,妻子又是侯莫陈悦的姨娘,这份履历,等侯莫陈悦败亡之际,难保不被清算。’

  思前想后,李弼没有选择与侯莫陈悦奋起反抗,他决定将侯莫陈悦卖给宇文泰,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

  走进秦州刺史府,与侯莫陈悦见礼后,李弼劝说道:

  “贺拔岳无罪但是侯莫陈公却杀了他,又没有安抚收纳他的部众,如今他们迎奉宇文泰为主,扬言要为贺拔岳复仇,其势之盛,不可敌也,我们应该解散部众向他们谢罪!不这样的话,必有祸患临头。”

  侯莫陈悦没有听从,他又不是傻子,上次赵贵求要贺拔岳的遗体,言辞恳切。

  他为了缓和与贺拔岳旧部之间的关系,真把遗体送了回去,结果呢?赵贵首倡迎立宇文泰。

  侯莫陈悦倒是看明白了,他与贺拔岳的旧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这时候解散部队,向他们投降,这不是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么。

  但侯莫陈悦也没有责备李弼,自己也曾抱有过与贺拔岳旧部和解的希望,更何况是李弼,他未曾参与,不知道其中险恶。

  侯莫陈悦决心负隅顽抗,而宇文泰也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他任亡兄之子宇文导为都督,镇守原州,自己则领军直扑陇山。

  沿途宇文泰严肃军纪,成功收获陇地人心,大军自木狭关而出,急速行军,大出侯莫陈悦的预料。

  慌乱间,侯莫陈悦留一万部众受水洛县(甘肃庄浪),自己则引军退守略阳(甘肃秦安)。

  没想到的是侯莫陈悦前脚刚走,水洛守军后脚就投降宇文泰。

  宇文泰又领轻骑数百人杀向略阳,侯某陈悦又弃城而走,退守秦州州治上邽(甘肃清水),去信招李弼来援。

  在等待李弼的过程中,侯莫陈悦又又放弃城池,往南依山而守。

  李弼赶到侯莫陈悦军中,宴饮后,趁其酣睡,出帐对自己的部众说:

  “侯莫陈公要回上邽,你们还不整装随我先行。”

  就这般轻松的占据了上邽城,李弼占据上邽投降宇文泰,宇文泰任李弼为秦州刺史。

  侯莫陈悦听闻李弼降了宇文泰,匆忙引军交战,但部众未战即溃。

  想来,当初贺拔岳命宇文泰分化侯莫陈悦的部众,一举得手,这也是侯莫陈悦不敢与宇文泰交兵的原因。

  侯莫陈悦惊慌不已,带领家眷与合谋诛杀贺拔岳的七八人一起逃亡,在投奔灵州刺史曹泥的路途中,被原州都督贺拔颖追上,自缢于野。

  手握数万人马,却一战未接,阖家身死,也难怪被人轻视。

  侯莫陈悦虽死,却还有余党残存。

  宇文泰派遣都督刘亮征伐豳州刺史孙定儿,孙定儿被斩首于豳州治所定安县(甘肃宁县)。

  氐人杨绍先在武兴称王,凉州又有民乱,氐、羌、吐谷浑侵扰边境。

  宇文泰命李弼改镇原州,拔也恶蚝镇南秦州,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继续留镇渭州,有首倡之功的赵贵行秦州事,又征豳、泾、东秦、岐四州的米粮供养军队。

  杨绍先畏惧,归附宇文泰,送妻儿作为人质。

  高欢听闻宇文泰平定关陇,派遣散骑常侍代郡人张华原、太安王元基拉拢宇文泰。

  宇文泰没有接受拉拢,反而想将张华原留下,一如当初他面见高欢,高欢打算留他在晋阳。

  “你如果留下,就能与我同富贵,不然,你将丧命于此。”

  宇文泰冷哼道。

  张华原并没有屈服于宇文泰的威胁,他凛然不惧道:

  “宇文公如果要用生死来威胁使者,这不是我张华原所畏惧的。”

  也许是想到了当初在晋阳自己拒绝高欢时的模样,宇文泰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让张华原与元基回去复命。

  元基一回到晋阳,立即劝说高欢道:

  “大王,宇文泰是位英雄,你应该趁其新立,出兵攻灭他。”

  高欢却不以意,他对元基笑道:

  “你难道看不见贺拔岳、侯莫陈悦的下场吗!我只需用计,擒拿宇文泰,轻而易举。”

  轻易攻灭尔朱氏、又计杀贺拔岳,高欢彻底飘了。

  而新崛起的宇文泰正积极谋划大事。

  贺拔岳被高欢唆使侯莫陈悦所杀,关西、关东实质上已然决裂,甚至不可能维持过去明面上的友好。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因高欢手握傀儡天子,而受他节制。

  贺拔岳身死,受其恩惠者,也会支持自己与高欢对立。

  一念及此,宇文泰当即招来心腹于谨与他谋划另立中央之事。

  宇文泰当然有合适人选:当日与自己一同入关的平阳王元修。

  元修在长安度得舒适,他新娶了一名娇妻,纳了数位美妾,一副沉迷酒色的模样。

  至于被高欢抓走妻妾姐妹们,他早已经抛在了脑后。

  高欢、高澄是什么人,元修可太了解了。

  有妇人落到这两人手中,哪还有别的下场,一想到自己妻妾姐妹被这两父子亵玩,元修痛心疾首,痛过之后,又与新妇嬉戏。

  前些时日传来贺拔岳的死讯,让元修大为惊恐,他担心高欢趁虚而入,自己新纳的娇妻美妾只怕又要落入高家父子的掌中。

  但后来得知宇文泰继领关西,元修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在第二次天子面试后,他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有宇文泰举荐,当初贺拔岳对元修非常满意。

  但有第一次天子面试时的教训,元修不敢大意。

  当初在洛阳,高欢明明已经被他骗了过去,却被高澄将事情搅黄。

  元修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吃一堑,长一智,元修在纵情声色之余,时不时向贺拔岳、宇文泰吐露对高欢、高澄的恨意。

  终于,当宇文泰回师长安后,元修得知了他最想要的消息:

  关西将另立中央,与高欢抗衡。

  元善见太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元修在宇文泰的支持下,在长安登基称帝。

  元修下诏,历数高欢欺凌幼主,操纵朝政,号召各地豪杰群起而攻。

  又加授宇文泰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都督,略阳县公,承制封拜。

  瞧瞧这一长串官名,原夏州刺史宇文泰收获了丰厚的政治回报。

  同时,宇文泰也对高欢立幼主的行为大加指责:

  “贺六浑以幼主继位,图谋不轨,我宇文黑獭是大魏忠臣,自当迎立长君!”

  对于元修的号召,别说关东,关西都还有两个死硬派不愿归附:灵州曹泥、渭州可朱浑元。

  可朱浑元是太安郡狄那县(山西寿阳)人,和高欢妻族大将窦泰同是太安老乡,因这一层关系,效力于尔朱氏时就与高欢交好。

  对于宇文泰另立中央的行为,可朱浑元极为愤慨。

  对他来说,高欢才是自己的明公。

  远在关西的可朱浑元对高欢的忠诚并非没有缘由。

  首先,他的家眷都在关东;其次,高欢麾下有一个以窦泰、莫多娄代文、韩轨等人为主的太安派系,可朱浑元孤身在关西,对于武川豪杰,注定没有认同感。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认为占据关东的高欢,才是真正有能力成就霸业之人。

  并不是不认同宇文泰的能力,但与中原、河北相比,如今的关陇还是差了许多。

  远在晋阳的高欢也得到了关西另立中央的消息,恼怒之余,不禁暗自感慨:

  ‘宇文泰或许能力不如贺拔岳,胆识却不弱于岳。’

  但欣赏归欣赏,这件事不可能就这般放过,天无二日,世上也不能有两个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父子相见

  深受徐州百姓爱戴,得到京畿将士拥护的渤海王世子高澄病倒了。

  当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中央的消息传至彭城,高澄正巡视各军,闻听消息,当场昏厥,从马上摔落。

  所幸段韶、斛律光两位将军将他接住。

  说起这件事,当天在场的京畿将士们还是一脸庆幸,要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段韶、斛律光没有骑马,而是站立侍奉。

  并且,得天之幸,高澄又是倒向他们所在的一侧,这才没有因落马受伤。

  但小高王终究是病倒了。

  众将把昏厥的高澄送往帅帐。

  根据守卫帅帐的将士说法,以及在场将领的佐证,高澄醒来后,大骂宇文泰狼子野心,妄图分裂大魏,他嚎啕痛哭,自言他与父亲愧对大魏列祖列宗,期间又数次因悲伤过度而昏厥。

  新到任的徐州刺史抵达彭城,又听说了最新消息,渤海王世子高澄对国家在他们父子手上陷入分裂,深以为耻,他痛彻心扉,日夜呕血。

  消息依旧是守卫帅帐的京畿兵将士传出来的,他们很多人看见斛律光端进帐的一盆清水,端出来时却染了红。

  也不断有沾血的白布,被帅帐里的亲信处理。

  徐州刺史听闻后,当即往京畿大营拜会高澄,亲眼所见高澄神色萎靡,咳嗽时又不经意让他看见了捂嘴的白布上腥红点点。

  想起同样在晋阳呕血不止,甚至拖着病体往洛阳向天子请罪的渤海王高欢。

  徐州刺史不由感慨道:

  “高王父子,两代忠良,天子之幸,大魏之福呀!”

  高澄也从徐州刺史口中得知高欢如今正在洛阳养病。

  听闻父亲抱恙,他执意带病上路,要回洛阳探望父亲。

  徐州官吏无不为高欢、高澄的父子情深而动容。

  京畿军从徐州,直奔洛阳,一路急行军,士卒们并没有叫苦叫累。

  大都督对众人的爱护,大家都记在心里,如今抱病在身的高澄心忧父亲,匆忙回师,他们也愿意忍受奔波之苦。

  坐在驴车上的高澄确实心急如焚,以高欢的品行,应该不会出事。

  但人的名,树的影,就高欢那臭名声,洛阳城里指不定会有什么闲言碎语,高澄哪能不急。

  这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自己什么名声,自己不知道?

  你高欢住进洛阳渤海王府,那像话吗?

  直到途中得知娄昭君也随高欢南下,照料病情,高澄才放下心来,放慢了行军速度,将士们也能够喘口气。

  太昌三年(534年)正月初七,高澄抵达洛阳,回到渤海王府,他径直走向高欢的院子,去探望养病的父亲。

  一路畅通无阻,院子外的侍卫婢女不敢阻拦。

  院子里空无一人,走到门口,却听见屋里传来高欢与娄昭君的嬉笑声。

  高澄挠挠脑袋,难怪婢女奴仆都被赶走了。

  担心被人闯进来,好儿子高澄没有选择离开。

  ‘呸!真不知羞,老夫老妻了还白日宣淫。’

  耳朵都快贴在门上的高澄腹诽道。

  当屋内的声响渐渐平息,高澄这才清咳一声。

  “是何人在外?”

  娄昭君问道。

  “母妃,是孩儿回来了。”

  高澄回答道。

  屋里一阵慌忙动静,窸窣声响。

  片刻后,娄昭君说道:

  “是阿惠啊,快进来吧。”

  高澄推门而入,屋里的娄昭君正襟危坐,两颊却带着一抹潮红,而高欢则半卧在榻上,脑袋上缠着布条,精神头略有萎靡,但不是因病所致。

  “孩儿拜见父王、母妃。”

  向父母行礼,娄昭君好一番念叨后,才住了嘴,让两父子叙话。

  “若无阿惠,徐州难平呀!”

  高欢满意地审视着高澄,夸赞道。

  这话倒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高澄确实做得好,另一个就是为自己开脱,只有高澄才能平定徐州,所以他才不顾高澄反对,执意将儿子派去徐州。

  高澄也知道高欢不可能认错。

  轻易除去人生大敌贺拔岳,高欢又手握二十万鲜卑大军,正是骄狂的时候。

  宇文泰!他有几个师?

  “孩儿恭贺父王除去心腹大患,一雪昔日之恨。”

  高澄乖巧道。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道哉。”

  高欢摆摆手,嘴角却扬了起来。

  又想到自己来洛阳的目的,高欢征询道:

  “阿惠,你以为迁都邺城如何?”

  在初入晋阳,河北士人倡议迁都被高欢拒绝后,高氏内部已经没了迁都的议论。

  而关西另立中央,彻底与关东决裂后,高欢自己反倒思量起了迁都邺城。

  虽瞧不起关西势力,但关中四塞为国的地利却不容忽视,短期内难以攻取,而关东是高氏的核心之地,邺城的区位优势明显优于洛阳。

  让高澄在邺城为自己治理国家,而他则在晋阳专心领兵攻伐关中,简直完美。

  没想到高澄却反应激烈,他正色道:

  “谁为父王献此谋,儿请杀之!”

  高欢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

  有心想把这个要弑父的不孝子拖出去打一顿,可不知者不罪,只能耐心跟高澄解释起迁都邺城的利处。

  高澄当然明白,但凭你贺六浑的本事,怎么可能入得了关。

  总不能等自己继位,打下关中,再把高欢从玉璧城下刨出来,带着尸首搞关西大巡游,让老父亲一睹心心念念的关陇之地吧。

  那可真成了千古孝话。

  “如今关西反叛,而父王迁都,世人会误以为父王畏惧宇文泰,人心指向,不能不察。”

  一句话把高欢迁都的心思给熄灭了。

  如今东头一个魏,西头一个魏,洛阳望长安,谁怂谁孙崽。

  真要让人觉得迁都邺城是躲避关西锋芒,是在露怯,难免有人生出别的想法。

  高欢思忖再三,对高澄说道:

  “既然如此,你我父子当常往邺城居住,安抚河北人心。”

  高澄也觉得两父子轮流莅临他们忠诚的邺城,是一个好办法,当即附和道:

  “父王所言甚是。”

  高欢又与高澄商议起对付盘踞河东山区的刘蠡升。

  才热情迎接了刘蠡升的使者不久,约定两家交好,转眼就跟儿子商量怎么在背后给刘蠡升来一刀,标准的贺六浑行为。

  我贺六浑一个鲜卑蛮夷,你跟我讲什么信义。

  高澄也没心理负担,政治信誉差的是贺六浑,又不是他小高王。

  他姓贺,我姓高,真不熟。

  “父王不妨与刘蠡升约为儿女姻亲,以安其人,如今侯尼于年岁渐长,也该为他寻一门亲事。”

  时间进入太昌三年,十四岁的高澄有心为九岁的弟弟高洋张罗婚事。

  刘蠡升割据一方,治下汉胡不下五万户,虽是草头天子,但也有自己的体面。

  要安抚刘蠡升,与他结亲,不能让他女儿给高澄做妾,那自然是要给九岁的嫡次子高洋为妻。

  哪怕以后刘蠡升被亲家所灭,高氏最重信义,高澄也不会放任高洋休妻再娶。

  至于李祖娥,给高洋做妾当然是委屈了,但给渤海王世子做妾……

  高澄又想到曾在李鱼川见过的可爱女孩,心里一阵火热。

  “阿惠所言甚是,不止要为侯尼于娶妻,更要嫁女,如此才能使刘蠡升彻底放下防备。”

  高欢兴奋道:

  “趁着两家结亲交往的机会,接触刘蠡升的部将,拉拢他们为孤所用,再与其交兵,破之易也!”

  纥豆陵伊利已然臣服,等去掉盘踞山区的刘蠡升,高欢由晋阳走蒲津入关,再无粮道受袭之忧。

  高澄主动请缨道:

  “还请父王将联络刘蠡升部将一事交由听望司处理。”

  经过这些年的权力熏陶,高澄已经不会再向以前一样,舍不得拿妹妹的婚姻当筹码,况且嫁娶又不是一朝一夕,成婚之前诛灭刘蠡升就行,又不是真的要嫁妹。

  当然,高洋娶妻是娶定了。

  崇尚信义的高氏,有着灵活的道德标准。

  高欢自无不许,听望司的办事能力他很满意,而且刘蠡升之所以棘手,不过是身处山区,易守难攻,又与晋阳为邻。

  不过他还是提醒高澄道:

  “刘蠡升的部众一旦叛主来降,阿惠不可信用。”

  高澄连忙应下,他手头不缺将领,当然不是要趁机扩充势力。

  他揽下这件事,只有一个目的,确保刘蠡升被自己的部将所杀。

  刘蠡升大小也算一方势力,高澄可没这么好心思给高洋寻找妻族依靠,等刘蠡升被众将所杀,这些人自然不会因为高洋是刘蠡升的女婿,而成为高洋党羽。

  有这么一个时刻为自己着想的亲哥哥,高洋也算三生有幸了。

  又与高澄商量了一些朝政之事,高欢决定自己领军往邺城暂住一些时日。

  离开河北已经两年,该让他们见识下如今高氏鼎盛军容。

  高澄自然受命为他筹备粮草,两人详谈许久,倒把娄昭君当了空气,就连高洋、二姐儿的婚事她也只是旁观不语。

  眼前两个阴谋家肆无忌惮的算计旁人,又将国事当做家事处理,但看着父子两时而会心一笑的模样,娄昭君心里跟抹了蜜似的。

  天色渐黑,高澄这才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院中,不急着与妾妇柔情蜜意,高澄秘密将安插在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三人身边的婢女招了过来。

  详细询问她们这段时间的举动后,高澄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每次回师洛阳,都要做的一件事。

  高欢就是两次出征在外,才被弟弟、儿子偷了家,小高王又怎么会不防一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颍川王妃

  一般来说,大军开拨,钱粮损耗就跟止不住的流水一样。

  但这指的是以作战为目的的军事行动,招集军队数量两至三倍的民夫随行。

  他们承担攻城时填埋护城河、消耗敌人箭矢等守城物资的同时。

  也为士卒提供后勤保障,让将士们可以养精蓄锐,专注厮杀。

  当然,有时候民夫还要代替军粮的作用,但这只是特殊情况。

  而高欢起意领二十万大军巡视河北,并不是以作战为目的,无需招揽大量民夫随行。

  钱粮虽然也有损耗,但这些人待在晋阳难道就不吃饭了?更何况巡视河北意义重大。

  富庶的河北是高氏起家之地,自从高欢夺得晋阳后,两父子却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踏足河北,如今北魏分裂,正是人心思动的时候。

  高欢领晋阳大军往邺城一行,让河北士人豪族睁大眼好好看看高家的实力,安定河北人心。

  在徐州病重的高澄回到洛阳就神奇的痊愈了,忙碌于为高欢筹集往邺城的粮草。

  而当高澄为高欢将后勤保障安排妥当,抱病在身的高欢也康复过来,奏请代替天子元善见巡视河北。

  得到准许后,高欢入宫城向元善见辞行,高澄却留在府中,并不与之同行。

  尔朱荣带十七岁的长子入宫,父子两一同殒命,只留下三岁的尔朱文畅,以及更小的尔朱文略,这才造成了尔朱氏内部分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家父子别说一同入宫门面圣,就连同在一城的机会都很少。

  鲜卑人贺六浑曾在河北参与六镇叛乱,又带头为尔朱荣劝进,但不影响汉人高欢对大魏的忠诚。

  对于手中的傀儡天子、女婿元善见,高欢始终毕恭毕敬,与他嚣张跋扈的手下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说的就是你,曾经抢夺天子玉玺的高隆之。

  高隆之这个虔诚的佛教徒变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让他的信仰变质。

  曾经大肆修建庙宇的高隆之已经死了,如今的他致力于将收没的寺庙改做其他用途。

  高欢诧异于高隆之的工作热情,为了让他歇一歇,于是给高隆之安排了一项差事,往河东山区与刘蠡升商议婚事。

  这是一份美差,刘蠡升没有理由拒绝高欢的儿女姻亲提议,纯属白捡的功劳。

  高隆之接到任务便领着一队人北上。

  临行前不忘告诫家眷,紧闭府门,少与外人来往。

  由不得他不怕,高家父子可都在洛阳城里,危险系数是平常的两倍。

  当然,高隆之担心的是有人谋刺高欢、高澄,从而引发动乱的危险,绝不是担心两父子登门拜访。

  北上的队伍里混了不少听望司人手,由赵彦深亲自带队,足见高澄对高洋婚事的重要程度,以及让亲家被部将围杀的决心。

  高欢是在高隆之离开的第三天启程前往邺城,身在洛阳的高氏党羽尽皆出城相送。

  娄昭君将高澄搂在怀中,看着两母子临别不舍的模样,让一旁的高欢陷入沉思:

  ‘阿惠回到洛阳前,妻子日夜求欢,险些就自己榨干,阿惠回来后,她又变回了端庄的渤海王妃。

  ‘今日身为父亲的自己,将往邺城,阿惠却只身来送,不愿让妾妇出门。’

  一念及此,不禁让高欢有几分羞怒:

  ‘这两母子究竟把我高欢当什么人了!

  ‘你高澄的名声就很好?洛阳城里谁不知道颖川王府是什么情况。’

  洛阳宗室叛乱,牵扯其中的清河王元亶党羽尽数被杀,家眷被押往晋阳。

  元亶虽是祸首,但他的家眷也是天子的至亲,方才得以幸免。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妇人没有受到波及。

  颍川郡王元斌之因参与叛乱而被处死,王妃宋氏的名字却被人从罪眷名单上抹去,依旧住在颍川王府。

  元斌之谋逆,不仅身死,爵位也被剥夺,故居却堂而皇之挂着颍川王府的匾额,自然是底下的人听说高欢、高澄钟爱身份贵重的妇人,要维持住宋氏的尊贵。

  好事者猜测宋氏身后之人,大体都认为是高澄所为。

  若是高欢,宋氏早就被押往晋阳承泽雨露了。

  于是,即使高澄一年来从未登临颍川王府,也不妨碍许多香艳故事流传,例如:小高王夜探颍川府,宋王妃含泪赴巫山。

  即将出发之时,高欢训斥道:

  “阿惠,要了妇人就应该给个名分,孀寡之人生活不易,养作外室成何体统。”

  高澄心虚不敢辩解,只能唯唯应诺。

  送走高欢,高澄也决定去见宋氏一面,听望司府衙所在的洛阳城,城中流传什么言语故事,高澄又哪会不知道,装聋作哑而已。

  家里已有三位美妇,这已经让执着于养生的小高王大感头痛,这时候再纳一个宋氏进门,不是火上添油?

  体内的邪火早晚将高澄烧死。

  对于原主长子的生母,高澄如果眼睁睁看她被押往晋阳,难免会觉得自己是个牛头人。

  兽人永不为奴,牛头人除外。

  高澄就宋氏留在洛阳,颍川王府只留婢女,不许男丁入内,不管不问已经一年,也给该宋娘子一个承诺。

  颍川王府,后宅。

  宋娘子对镜梳妆,她二十岁的年纪,姿容美艳,青春正好。

  在发髻处插上一支点翠凤钗,选了一副镶珠耳坠,又再在脖子上搭一串明珠项链。

  两腮抹胭脂,双唇染朱红,浅画柳叶眉,额前贴黄花,看着镜中那美丽模样宋娘子自己也瞧得痴了。

  瞧着瞧着,却又忍不住哭花了妆,自己究竟是打扮给谁看?

  一年来,她就如同一只笼中鸟被关在这座颍川王府。

  哭过一场,宋娘子又耐心地梳妆打扮起来,在这座牢笼里,除了婢女,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尚在洛阳的手帕交,一个个避之不及,她们的夫婿禁止妻妾出入颍川王府,唯恐被高澄登门时撞见,给瞧上。

  宋娘子出身名门,祖父宋弁是孝文名臣,虽是汉人,但同为孝文帝遗诏所任的六名辅政大臣之一,任作吏部尚书。

  年长之后,嫁予安乐王元诠之子元斌之。

  元善见上位后,元斌之依附清河王元亶,承袭父兄爵位,获封颍川郡王,宋娘子也得以享受王妃的体面。

  但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洛阳叛乱打破了一切,元斌之弃家逃亡却被抓捕回来,处死于阊阖门外,宋氏在惶恐不安中无数人沦为罪眷,被押往晋阳。

  而同为罪眷的她却逃过一劫,只是府上再也没了男丁身影。

  对于这样的特殊对待,曾为人妇的宋娘子一清二楚,无论是高欢、或是高澄,总是这两父子中的一人看上了自己,但她又不记得何时与这对父子见过。

  对镜自顾,时间长了,宋娘子也感觉到一丝倦意,正要合衣小睡一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宋娘子略带几分慵懒道。

  门外的高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他看了一眼被安排在颍川王府的高氏婢女。

  婢女心领神会,代他说道:

  “夫人,是渤海王世子来访。”

  宋娘子心里一激灵:他原来还记着有我这个人。

  她连忙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唯恐妆容哪里有了瑕疵,惹高澄不喜。

  许久,房门被从里拉开,低眉垂眼的宋娘子缓缓抬头,春风拂面,一个俊美少年郎站立在初春的寒风中。

  少年郎身着锦衣,披黑裘,一双清澈眸子打量自己时,略带几分羞涩的模样也就此烙印在宋娘子心上:这就是将来自己要侍奉的夫君?

  既然命运无法自己做主,寡居之人能够再嫁美少年,总好过年老貌丑之人,宋娘子一颗芳心乱跳。

  “公务繁忙,期间又两次出征,疏忽了夫人,还请莫要责怪。”

  高澄并不意外宋娘子的美貌,原主的审美水平他还是认的。

  但他更欢喜宋娘子右眼眼角的一颗泪痣。

  “世子能够记挂妾身,妾身已经知足。”

  宋娘子低头含羞带笑道:

  “天气冷冽,世子若不嫌弃,还请随妾身进屋稍坐。”

  高澄双眸一亮,宋娘子的声音很好听,很清脆。

  “夫人相请,澄不敢拒绝。”

  随着宋娘子进门,虽然都知道未来会以什么身份相处,但初见的两人都有些拘谨。

  宋娘子低头不语,邀他进屋已是大胆,她不愿再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放荡妇人,从而看轻了自己。

  还是高澄率先打破了这份尴尬,他近前轻轻挑起宋娘子的下巴,贪婪而又放肆地看着她的眉眼,以及他最喜欢的一颗泪痣。

  “高郎。”

  宋娘子一声轻唤,她羞红了双颊,把脸轻轻撇了过去。

  “别动。”高澄轻声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宋娘子顺着他的意思,把头又转了过来。

  “你愿意进我家门吗?”

  高澄的提问让宋娘子精神一振,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不能进门的外室,否则也不会养在颍川王府一年时间,不管不问。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愿意给自己名分。

  “妾身……”

  宋娘子急着答应,却被高澄打断道:

  “莫要急着回答,我虚岁才十四,不能急着要你,你愿意等我两年吗?要想清楚了。”

  “妾身愿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纳妾

  元仲华嫁入渤海王府的盛况不少洛阳人还记得清楚。

  之后高澄纳尔朱英娥,因她曾为孝明帝妃嫔,又是孝庄帝皇后,担心受人指责,也只是低调入门。

  而小尔朱、元明月是在晋阳办的婚事。

  这一次宋娘子进门,也终于又在洛阳城里热闹了一回。

  关于宋娘子的香艳故事传了也有一年,背地里不知遭多少长舌妇唾弃:昔日王妃沦落成外妇,连个名分都得不到。

  高澄事先宽慰了家中三位妾妇,又往清河王府与元仲华说了一声后,决定将这场婚事大操大办,让宋娘子风光嫁进渤海王府。

  太昌三年正月二十三,渤海王府张灯结彩,广宴宾客。

  无论是高氏党羽,还是宗室郡王,接到邀请,纷纷携礼来贺,除了段韶。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全洛阳城的达官贵人,就段韶没有接到喜帖。

  原因自然是段韶前些时日又纳了一房美妾,却死活不让高澄看新娘,被小心眼的小高王记在心里,故意向全城权贵发喜帖,却偏偏漏了段韶这个表哥。

  没有请帖,段韶也不见外,自己拎了贺礼登门。

  ‘难不成阿惠还能将我赶出去!’

  段韶很明白高澄对自己的感情,当日要演戏坠马,那么多将领,偏偏只交代他与斛律光留在身边,这是可以放心托付性命的举动。

  表弟为了点小事跟自己置气,还能当真不成。

  段韶一进门,高澄就望见了他,大声招呼道:

  “表兄!快过来!看看澄的新妇!”

  等段韶走了过来,高澄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揭开宋娘子的团扇,笑道:

  “我家新妇何如表兄妻妾?”

  段韶也算是阅历甚广,但如宋娘子这般样貌,在他看来只有元明月略胜一筹。

  “我家妻老妾丑,怎能及子惠新妇。”

  只看了一眼,便避开了目光。

  高澄这才将团扇还给了宋娘子,朝段韶笑道:

  “表兄,你说不会真有人新婚时不许表弟看望新妇吧?”

  ‘就知道逃不过这一遭。’

  对这个小心眼的表弟实在没办法,段韶只好笑道:

  “自然不会,明日我就领家中妻妾与子惠家眷相见。”

  高澄这才放过了他。

  得到自己名声还不错的验证,高澄脸上笑意更浓。

  正喜笑时,好兄弟司马消难也来了。

  一见高澄,便匆匆将他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愁眉苦脸道:

  “子惠,我在族里查询了一番,原来我果真不是嗣子。”

  高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这,正要宽慰这事本来就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可司马消难下一句话就让高澄绷不住了。

  “你说我会不会是阿母去庙里求子才怀上的?”

  自灭佛后,僧人丑事被宣扬开来,如今去庙里求子可不是什么好词汇。

  “道融慎言!你莫要多想,司马叔父性情虽然暴躁,但你真是他的亲子。”

  高澄安慰一番,才将好兄弟打发走。

  司马消难才走,高澄一转身就看见了从角落里出来的司马子如。

  也不知是夜色,还是心情,司马子如的脸色很黑。

  高澄赶紧上前与他见礼,正想着要不要多为好兄弟说几句好话。

  司马子如只留了一句“老夫不信佛。”

  便匆匆寻司马消难去了。

  今天司马子如教子的剧情,高澄可不打算掺和,司马消难的举动太过分了,居然给司马子如扣帽子。

  当然,历史上这顶帽子是司马子如自己扣上去的,为了救高澄,他污蔑司马消难跟庶母私通。

  夜色渐深,宾主俱欢,宴饮过后,众人散去。

  行过诸多礼节,洞房中只留了高澄与宋娘子。

  烛光昏暗,宋娘子娇声呼唤道:

  “郎君。”

  高澄见她眼神迷离,不敢久留,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回到自己屋里让婢女打来两桶温水,洗了个澡才平静了心意,合衣睡下。

  第二天高澄回到宋娘子的屋中,她正在对镜梳妆。

  “我来为你画眉吧。”

  高澄笑道。

  宋娘子乖巧地把素面对向高澄。

  画眉这种闺房趣事可是高澄的拿手戏,他问道:

  “阿奴是要远山眉,还是青黛眉?”

  平日里可没少为大小尔朱、元明月画弄。

  “但凭郎君心意。”

  宋娘子轻声道。

  见她清新天然的模样,高澄凑近了宋娘子,说道:

  “你先别动。”

  说罢,低头吻在她眼角的泪痣上。

  宋娘子也察觉到高澄尤爱她这颗泪痣,心中欢喜。

  为宋娘子画上远山眉,嬉笑一番,高澄才离开。

  又相继往小尔朱、元明月屋里跑了一趟,才去见尔朱英娥。

  院子里的婢女奴仆见到高澄过来,知道他两又要嬉戏,纷纷退下。

  “下官拜见皇后殿下。”

  高澄跪拜行礼道。

  尔朱英娥一瞧,原来今天要扮演的是皇后与下官,而不是女尼与香客,亏她还让人早早将供奉元子攸灵位的禅室打扫干净。

  但跟高澄配合许久,转换角色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下巴微抬,冷声道:

  “难为爱卿今日还记得我。”

  “殿下何故这般言语,教下官惶恐不安。”

  说着,高澄直言进谏道:

  “殿下,臣上奏,宇文泰妄立伪君,贺六浑包藏祸心,还请殿下明察。”

  尔朱英娥忍着笑问道:

  “爱卿以为此二人该如何处置?”

  “下官以为宇文泰其罪当诛,贺六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打一百军棍,臣愿为殿下行刑。”

  高澄认真道。

  “宇文泰此人惹得天怒人怨,自当诛杀,但高王有大功于国朝,岂可棍棒加身。”

  尔朱英娥不许道。

  高澄争辩道:

  “殿下切不可被贺六浑欺瞒,其人不守君臣礼节,又慢待天子,如不加以惩处,下官以为此人将不可制矣。”

  “既如此,就按爱卿的意思处置。”

  虽然有些荒唐,但尔朱英娥还是顺了高澄的意。

  高澄当即在一张纸上写下贺六浑三个字,贴在卧枕上,足足用手拍了一百下才罢休。

  “瞧瞧,手都红肿了。”

  尔朱英娥捧着高澄的手,心疼道。

  “无妨的。”

  高澄笑道。

  心底对高欢坐失良机的怨意也随之消散。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招揽贤士

  高澄与尔朱英娥维护大魏正统,严惩奸佞的时候,大都督府长史崔暹带着一名中年文士来到府外等候通传。

  得到通禀,高澄让人将崔暹的屏风立在会客的厢房,这才让迎客管事前去迎接。

  往厢房内等了一会,崔暹与中年文士齐至。

  “季伦这是为我带来了哪位贤才?”

  高澄爽朗的笑声将崔暹的注意力从屏风上拉回。

  带着一丝自豪,崔暹为高澄介绍中年文士道:

  “大都督,这位是河间邢邵,邢子才。”

  高澄拍案而起,惊喜道:

  “先生就是与温子昇、魏收并称北地三才的邢子才!当日我向季伦求贤,季伦第一个便向我举荐了先生。”

  崔暹略感诧异,当日明明最先举荐的是宗亲崔昂,但看到邢邵投来的感激目光,瞬间明白了高澄这样说的用意:

  ‘世子爱我。’

  感激的看了一眼崔暹,邢邵不敢因过往的才名自傲,他谦逊道:

  “不敢当世子赞誉,邵不过是埋首读书的庸人,世子孝义著于海内,安邦治国,又有管乐之才,邵才是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只恨世人少识真颜,否则孝义美高郎之名,又怎会被世子才能所掩盖。”

  高澄对邢邵的第一感觉好得出奇,一番话简直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就是因为自己功勋卓著,因此掩盖了孝义之名。

  至于美高郎,虽然有汉末美孙郎、美周郎这俩短命兄弟触霉头,但无伤大雅,自觉长寿能使萧衍愧颜的小高王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高澄主动向邢邵询问起自己的为政得失。

  本以为会先听他说均田,不想邢邵却兴致勃勃地与他谈论起了灭佛:

  “国朝崇信佛教,耗费民力大兴庙宇,世子不惧非议,惩处妖人以养军民。大快人心,邵在乡间,每每听闻此事,不由为之振奋。”

  “我父子两代忠良,为国为民,尚不惜身,何惧非议,所愿者,唯大魏昌盛而已。”

  虽然出乎预料,但也是自己平生一件得意事,高澄摆着手说了一句,又疑惑道:

  “今日听先生所言,似乎不信佛陀,难不成子才崇尚道教?”

  邢邵却摇头道:

  “邵不信佛、道,尤其不喜僧道借神佛之事蛊惑人心。”

  居然是个无神论者,这让高澄对他更生好感。

  两人之后又就神佛之事展开讨论,邢邵向高澄详细阐述自己对于东晋以来,佛教所倡导的神不灭论的看法。

  佛教认为人的形体或会消灭,但神魂能够永存。

  邢邵认为形神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蜡烛与烛火,蜡烛燃尽,烛火也将熄灭,人的肉体一旦死亡,神魂也将随之消逝。

  这个观点,身为穿越者的高澄有不同意见,但他没有表态,而是转移话题继续与邢邵探讨为政得失,而崔暹也加入了这场谈话。

  高澄有时为了笼络幕僚,常常说话不着边际,但关系到一些敏感问题,他慎之又慎。

  即使身为穿越者的自己相信人死神灭,他也不会出言赞同。

  甚至会打击神魂不能永存,将会随着肉体而消逝的观点。

  一旦人死神灭,后世子孙或许会因此放纵自己,不管死后洪水滔天。

  这是小高王不愿见到的,他倒不是想着家业万万年,但存续的时间太短,后人著史的史料可就不好把控了。

  畅谈为政得失之余,高澄打定主意,关于邢邵的神灭论,必须持打压态度。

  当然,打压邢邵的观点,与重用邢邵并不冲突。

  又说了一句鱼水之论后,高澄按照崔暹之前的建议,将邢邵收入幕府,命他主管机要文件。

  仅仅五天时间就能背诵八十万字的记忆力,不在小高王身边当个人形百度,实在可惜了。

  崔暹、邢邵辞别之际,高澄指着屏风对邢邵说道:

  “我爱崔长史,以其名列为首位,当日崔长史向我举荐邢机要,我同样将机要的名字列入其中,但自古文士相轻,邢机要切莫与外人言语,以免崔长史遭人嫉恨。”

  这话是对邢邵说的,却更是说给崔暹听的。

  崔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与同僚齐至,高澄总会收起屏风,对他的爱护更为感动,一颗心再也容不下旁人。

  至于在晋阳临别时与他执手对泣的高欢?他是个好人,但小高王更适合我。

  以后别来往了,我怕世子误会。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崔暹的工作热情越发高涨,没过几天,他就又带了一名中年文士上门。

  高澄已经有所猜测,当初崔暹这举荐的三人中,崔昂、邢邵先后进入幕府,眼前这位文士必然是最后一人温子昇。

  温子昇四十岁年纪,比三十八岁的邢邵还长了两岁,将会是高澄幕僚团体中最年长之人。

  一如既往地表示仰慕,又说崔暹最先为他举荐了温子昇。

  可这次召见并没有与邢邵见面时的惊喜感,高澄与他谈论政务,温子昇的一些处理意见不能让高澄满意。

  而他兴致勃勃与高澄谈论文学时,不好读书的小高王也听得昏昏欲睡。

  但确实是一支出色的笔杆子,高澄让他以自己十三岁初上战场,以一万人击溃陈庆之三万人的事迹为主题,写一篇文章。

  温子昇泼墨挥毫,一篇题为《记荆州破陈庆之》的骈文孕育而生。

  通篇词藻华丽,对仗工整,用典虽多,却不晦涩。

  就连没多少古文鉴赏水平的高澄通读之后也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文章就应该保存下来,让后世的初、高中生全文背诵。

  高澄赶紧让人把骈文送去张师齐手中,由他誊录。

  ‘济阴人温子昇素有才名,与魏郡魏收、河间邢邵并为北地三才,以耿直敢言,不附权贵为士人所称道,闻知大都督澄破陈庆之于襄阳,平定三荆,为之神往,乃著《记三荆破陈庆之》,此文一出,洛阳纸贵,天下文士无不惊叹,誉为当世奇文。’

  作为一名态度严谨的史料记录者,张师齐一拿到这篇骈文,便打好了腹稿。

  首先是树立温子昇不惧权贵的人物形象。而后将写文章的时间提前,改为温子昇听说高澄平定三荆后自发所写。最后是代替世人对文章做出评价。

  张师齐写好书稿,反复看了两遍,这才送去给高澄审核。

  而渤海王府,高澄没有急着放走温子昇,而是留他与崔暹在府中用饭。

  席间高澄特意让厨娘给温子昇加大分量。

  上辈子原主把你饿死在监牢,这辈子我高澄让你吃饱喝足,也算是代替原主还债了。

  正用饭食,张师齐带着文稿登门,请高澄审核。

  高澄看了之后很满意,他勉励道:

  “以后也当如此,切记要照实而录。”

  又命厨娘为张师齐添了一份饭食。

  不会真有人会拿俘虏当厨子吧,小高王找的可都是厨娘。

  新招进府的厨娘手艺很好,牛肉很入味,高澄送走崔暹、温子昇、张师齐后,又吩咐厨娘做了九份牛肉。

  分别让仆奴给段韶、斛律光、高敖曹、高季式、尧雄、慕容绍宗、王思政、崔季舒、邢邵九人送去。

  特意交代让奴仆送餐时说上一句:

  ‘世子今日用膳,深感肉食美味,特意吩咐膳房为将军(先生)备上一份。’

  高澄只是指示一句,就让后厨忙断腿,负责膳房的管事不禁犯难:最近这耕牛自杀得未免多了点。

  坐镇洛阳的高澄近来很悠闲,尚书省繁琐的政务他多交给左右仆射司马子如、李元忠处理。

  京畿大都督府也有崔暹、崔季舒主持,崔昂、邢邵、温子昇从旁协助。

  至于整训军队更有多名大将主持,其中以武川出身的底层鲜卑兵最为积极。

  死了贺拔岳这个出身武川豪族的野心家,又来一个同为武川豪族子弟的宇文泰,他居然公然反叛朝廷,这让被高澄重塑荣誉感的四千武川鲜卑兵深以为耻。

  而交给斛律光组建的弓手队伍,也形成规模,神臂营左右两都共六千人,离高澄心目中的万箭齐发还差了不少,不过在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兵中也差不多是极限了。

  因为下僚太过出色,高澄反倒清闲下来,每天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听取探子送回来的情报。

  悠闲的不只是高澄,还有奉命出使刘蠡升的高隆之。

  对于高欢提出的双方互为儿女亲家,由高欢嫡次子高洋迎娶刘蠡升嫡女,嫡次女嫁给刘蠡升嫡长子的提议,刘蠡升欣然允诺。

  甚至迫不及待地让太子废掉妻子,给高欢的女儿腾出位置。

  堂堂关东掌控者的女儿可不是给人当小妾的。

  高隆之的任务轻易完成,整日受刘蠡升设宴款待,体重都胖了不少。

  随他一同北上,主持接触刘蠡升部将的赵彦深可没有高隆之清闲。

  听望司自组建后,人手不断扩充,但相较于所承担的任务来说,还是捉襟见肘。

  既要监视内部,又要潜伏敌境打探消息,因此,高澄从未把刘蠡升势力放在心上,尔朱兆死后,外派出去的探子都是往关西、南梁这两个地方跑。

  对于刘蠡升的势力构成总体来说是一片空白。

  这也是高澄让赵彦深亲自北上的原因,他相信以赵彦深的能力,与谨慎的性格是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人选。

  赵彦深来到河东山区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刘蠡升的势力构成。

  刘蠡升自525年自称天子,设置百官,建立国家以来,已经九年。

  这个山区小朝廷虽然是个草台班子,但也有僚属四百余人。

  最为显赫者是其中七位草头王。

  刘蠡升共有四个儿子,除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外,其余三人分别册封为南海王、北海王、西海王。

  除此之外,还有四名实权派将领封为北部王、东部王、南部王、西部王。

  赵彦深清楚了刘蠡升势力构成,也将目光放在了四名封王的将领身上。

  通过秘密探访,赵彦深知道北部王曾被刘蠡升责罚,于是开始尝试与他接触,经过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联系,两人终于搭上了线。

  策反刘蠡升部将,让他们反戈一击的工作才终于有了初步进展。

  高隆之代替鲜卑人贺六浑与刘蠡升盟誓,也不知道刘蠡升是不是在山里待久了,与外界少有联系。

  居然连鲜卑人贺六浑的盟誓也敢接,第一个与他盟誓的一方之主尔朱兆,在穷山被勒死。第二个与他盟誓的一方之主贺拔岳,刚刚被他挑唆杀死。

  也许是刘蠡升觉得自己福缘深厚,又有一匹白马死于非命。

  高隆之代为盟誓后,笑道:

  “从此高、刘,和同为一家。”

  刘蠡升闻言大为欢喜,又赏赐了高隆之不少财物。

  两家约定了婚姻,但具体婚期还要等高欢回师晋阳再做决定。

  高隆之带着使团收获满满的回归洛阳,留下赵彦深以使节的名义常驻河东山区。

  为了避免刘蠡升怀疑,高隆之在赵彦深的提议下,邀请刘蠡升派使节随他南下,常驻洛阳。

  洛阳有高澄在,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刘蠡升的使者就会嚷嚷着要为高家世代尽忠。

  没办法,人格魅力拉满是这样的,理解一下。

  而远在河北的汉人高欢也在邺城不断接见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以及渤海高氏等河北顶级士族的知名人物。

  高家父子都没读过什么书,河北名士们面见高欢也绝不会像温子昇拜会高澄一样,大谈文学。

  这些人在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时,也会把家中后辈带在身旁,希望能够入高欢的眼。

  高欢将这些年轻人统统留了下来。

  总不能只收有才学的,庸碌无能之人就当场赶走,这样当面打脸的行为与高欢收揽人心的目的背道而驰。

  高欢已经打定主意,先把这些人都带上,好好考察一番,有能力的就留在晋阳,没能力的就打发去洛阳,让高澄赶人。

  反正他贺六浑绝对不当这个恶人。

  在邺城待了两个月,基本与河北各州士族都有过交流后,高欢这才班师准返回晋阳。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西首战之序幕

  高欢巡视河北期间,关西也没闲着。

  正如之前所说,宇文泰新立的天子元修,并没有得到灵州刺史曹泥、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的拥护。

  最先有所动作的便是渭州刺史可朱浑元。

  可朱浑元得知宇文泰反叛洛阳朝廷,当即领部曲向东进攻秦州。

  秦州刺史赵贵不敌,仓惶逃往长安,可朱浑元得以占据秦、渭两州。

  宇文泰获知消息,领兵来攻,可朱浑元依据地利固守,双方一番鏖战后,宇文泰未有所进,不得不罢兵止戈。

  此后,双方互通使者,宇文泰承认可朱浑元占据秦州,而可朱浑元也承认宇文泰对关陇之地的领导权。

  但彼此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兵。

  可朱浑元祖居辽东,世代是辽东鲜卑其中一部的首领,北魏建国后,先祖举众内附,这才迁徙到怀朔附近,戍卫北魏旧都平城。

  曾祖护野肱曾任怀朔镇将,可朱浑元作为怀朔豪族出身,心中对怀朔人所主导的关东之地越发向往。

  思量再三,觉得自己一个怀朔太安人在武川人占据主导地位的关西,实在没有前途,于是派遣使者东出联络高欢,打算放弃渭州、秦州的基业,率领部曲东归。

  高欢返回晋阳后接见了可朱浑元的使者,他有心挑拨可朱浑元留在关西与宇文泰死斗,最好如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一般。

  奈何可朱浑元不愿做侯莫陈悦,高欢只得向可朱浑元的使者许诺道:

  “可朱浑公一旦东出,孤将以并州刺史许之。”

  使者得到高欢的政治承诺,心满意足地回去关西报信。

  并州刺史是一个紧要职位,原因就在于晋阳便是并州治所,无论尔朱荣、尔朱兆、高欢,三人掌控朝廷后,为自己的封官中总会夹杂一句:‘世袭并州刺史。’

  高欢为了削弱关西实力,诱使可朱浑元来投,也算下了血本。

  送走了可朱浑元的使者,高欢将目光投向了晋阳城内,高氏党羽中唯一的郡王贺拔允。

  从贺拔胜逃往南梁开始,不断有亲信进言请杀贺拔允,但都被高欢阻止。

  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贺拔允在怀朔时就与他一见如故,之后更是放弃燕郡公的尊荣随他东出建义。

  回忆往昔,曾经的一幕幕总是让高欢动容。

  但随着贺拔岳被高欢挑唆侯莫陈悦杀死,也宣告高氏与贺拔氏这一代人之间的仇怨,再也难以化解。

  太昌三年,三月二十八。

  晋阳,渤海王府摆设宴席,但独独只邀请了贺拔允一名宾客。

  “贺六浑,你还记得我们初见吗?”

  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下场,贺拔允没有再持主从之礼。

  “怎么可能忘记,一晃眼十年就要过去了。”

  高欢并不因贺拔允失礼而怪罪,今天本就是为了送别老友才摆下的宴席。

  贺拔允感叹道:

  “十年呀,你我都老了,还记得当时你家阿惠也才四岁,被你抱在怀里,多小的人啊,不想却有了现在的出息,说到底还是王妃教子有方。”

  高欢不乐意了:

  “按你的说法,阿惠成才,与我贺六浑没有一点干系?”

  今天的高欢也不再称孤道寡。

  贺拔允嗤笑道:

  “你贺六浑就别往自己头上揽功,整日不着家门,你何曾管看过儿子。”

  高欢转念一想还真是,他也笑道:

  “家有贤妻,家有贤妻。”

  两人又聊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从怀朔共御卫可孤,到东出信都反抗尔朱氏,想到某件趣事,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想到某个逝去的故人,两人又一同缅怀。

  他们很有默契的都没有提到贺拔岳。

  夜色渐深,离别之际,贺拔允看着高欢双眸,认真道:

  “无论高欢是否相信,但我贺拔阿泥从未后悔追随贺六浑。”

  贺拔允死了,高欢派去赐死贺拔允的亲信还没到达,他已经在家中自缢身亡。

  举办丧礼时,高欢亲往贺拔允府上吊唁,痛哭过后,看着堂中那副棺木,高欢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真的没有后悔吗?

  贺拔允追随自己,临死之际真的没有后悔吗?

  而他逼死这位老友,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第一个问题高欢不敢肯定,但他知道贺拔允提起高澄、娄昭君的用意,希望自己能够看在通家之好的份上,放过他的家眷。

  包括临别时的最后那句话,也许就是让自己心生内疚,从而能补偿在他的家眷身上。

  走出灵堂,高欢吩咐亲信为贺拔允追赠定州刺史、五州军事,待下葬后,将贺拔允的家眷迁往定州好生安置,其中就包括贺拔允三个年幼的儿子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

  第二个问题,至少如今的高欢不知道答案,他只明白,通往权力的道路白骨垒垒,贺拔允不是第一个死于自己手上的故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贺拔允的死讯传到南梁,贺拔胜泣血哀嚎,两位至亲兄弟都因高欢而死,这份仇怨刻骨铭心,他赤红双目向萧衍请辞,希望放他入关西助宇文泰与高欢死战。

  萧衍没多少心气,但北方实力对比还是看得清楚,他不仅同意了贺拔胜的请求,还让前段时间南下投奔的武川人独孤如愿、杨忠一同由蜀地入关中。

  就在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准备由西向北时,位于蜀地与关中之间的陇山地区,再起波澜。

  可朱浑元得到使者回报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东归。

  而这么大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时刻注意关陇动态的宇文泰。

  他有心领大军阻止可朱浑元东出投奔高欢,但高欢这次没有拉胯。

  因为早早与可朱浑元有了约定,高欢吸取教训,命妹夫厍狄干领军三万驻蒲津,连襟窦泰领兵两万进逼潼关,两路人马威胁宇文泰,使其不敢阻拦可朱浑元北上,经荒漠回归关东。

  正如高欢预料,宇文泰的长安大军果然没有西进,只安排沿途州郡追击拦截鲜卑可朱浑部三千户,但他另有谋划。

  可朱浑元沿途数次设伏,将追兵全歼,途径河州,源州后,最终抵达灵州,受到曹泥的接待。

  曹泥女婿匈奴人刘丰与可朱浑元有旧,询问他东归的原因。

  可朱浑元并没有说母亲、弟弟都在晋阳,或者他怀朔大安人的身份,反而夸赞起了高欢。

  他声情并茂地说道:

  “尔朱氏为政暴虐,而高王心系天下,毅然于河北建义,彼时马步军不过两万,而尔朱氏有大军不下二十万,此高王之勇也。

  “广阿之战,尔朱兆、尔朱度律、尔朱天光三路联军齐聚河北,高王仅以两条流言退去尔朱氏十万联军,此高王之智也。

  “韩陵一役,尔朱氏溃败,各地刺史纷纷献城而降,高王不费吹灰之力,鲸吞关东,此高王之得人心也。

  “如今高王虎踞晋阳,拥并州胡兵二十万,就连贺拔岳也只是略作离间,便身死河曲,当今天下谁又能当高王敌手?”

  可朱浑元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刘丰,高欢既勇且智又得人心,更是手握关东富庶之地,麾下精兵强将云集,宇文泰又怎能抵挡。

  送走可朱浑元,刘丰的心中也对高欢生出向往之情。

  暂且不提可朱浑元接下来途径荒漠的辛苦,这时候的潼关已然陷入战争的阴云。

  将时间拨回高欢命窦泰南下威胁潼关。

  当高澄听说这一安排,大惊失色。

  他立即征召麾下京畿将士回营,又名崔暹加紧调集粮草,以作大军西行供应。

  而远在长安的宇文泰得知高欢的军事安排,他立即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

  与会众将或以关隘坚固为由,支持大军西行,追击可朱浑元,顺道消灭灵州曹泥势力。

  或希望能按兵不动,防备厍狄干由蒲津入关,以及窦泰攻占潼关,任由可朱浑元东出,也能白捡渭州、秦州。

  但宇文泰却力排众议,只命沿途州郡拦截追击,自己却要领大军东出。

  对于众将的疑惑,宇文泰解释道:

  “可朱浑元东归,实质是我们相较于贺六浑在实力上处于劣势,只有东出潼关,打出威望,才能安抚关西人心。

  “如今高欢虽与刘蠡升交好,但其人多疑,必不敢亲领大军由蒲津入关,关中自无忧患。

  “况且高欢征战,窦泰常为先锋,自广阿、韩陵之后,三百里奔袭秀容川,突袭纥豆陵伊利,逢战皆胜,难免将骄兵惰,窦泰无备,轻易可破!”

  话音刚落,宇文泰的族子直事郎中宇文深当即表示赞同,其余众将一番深思后,也纷纷拥护宇文泰的决定。

  于是宇文泰对外放出假消息,他要将部众分为两半,一部分加强关隘防御,另一部分则有他亲领,西进追击可朱浑元。

  潜伏在长安的听望司探子历经艰苦才将消息传回关东,首先得到消息的是威胁潼关的窦泰。

  为了防止消息传播延误战机,高澄在设立听望司时就强调若有敌方军事调动,必须通报前线领兵大将。

  窦泰被这一假消息所骗,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到宇文泰会在厍狄干进驻蒲津,威胁关中腹地,而陇山又有可朱浑元执意东归的情况下,敢于找他的麻烦。

  这其中肯定就有宇文泰所提到的常胜之师,将骄兵惰的问题。

  在窦泰毫无察觉中,宇文泰打着拦截可朱浑元与加强关隘防御的名号,将大军分作两部,一东一西出长安。

  才出城,军队便在灞上汇合,宇文泰自领六千骑先行,步卒徐徐在后,一场灭顶之灾似乎即将降落在窦泰的头上。

  而洛阳城中,高澄来不及征伐民夫,甚至等不到崔暹将粮草准备妥当。

  因为他已经得到关西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旁人不了解宇文泰的本事,高澄又怎么不清楚。

  一方面高澄不相信宇文泰会作出将部曲东西分置的部署,一旦有事,两方远隔千里,必然首尾不能相顾。

  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关西的军事部署能够在大军开拨前,轻易被探子得知。

  作为听望司的幕后操控者,高澄知道潜伏在长安的听望司密探暂时还没有接触到权力核心层。

  那么这个消息必然是宇文泰主动放出,为了实现自己的战略意图,迷惑对手。

  相较黄河西岸,蒲津的厍狄干部,进逼潼关的窦泰麾下两万人一定是宇文泰的目标。

  心急如焚的高澄只是派遣信使往晋阳汇报。

  在尚未得到高欢许可的情况下,高澄调集高敖曹麾下两千骑卒、段韶麾下一千骑卒、尧雄麾下一千骑卒,以及自己麾下侍卫骑从五百,武川鲜卑骑卒五百,共计五千骑,带上数日口粮,匆忙赶赴弘农以图援救窦泰。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在高敖曹、段韶、尧雄、王思政四人的随行下,高澄抛弃步卒,直扑潼关。

  而慕容绍宗、斛律光、高季式三人则等粮草筹备妥当后,再领步卒两万九千人西行。

  信使一人三马,赶到晋阳时,高欢已经与刘蠡升的使臣定下了婚期,正与心腹幕僚谋划如何攻取刘蠡升的河东山区。

  当管事匆匆忙忙将信使抵来的书信转交给高欢,高欢初时不以为意,在看到高澄分析听望司所得到的情报来源后,同样面色惨白。

  当即命人快马南下,通知窦泰撤军。

  其实这件事高澄已经做过了,他得知高欢安排窦泰进逼潼关后,立即派遣侍卫依旧是一人三马奔赴窦泰军中,建议他进驻弘农。

  可关键就在于窦泰是晋阳大将,不归高澄这个京畿大都督管辖,而他连战连胜,功勋卓著,又怎么会相信高澄的判断。

  因妻子娄黑女是高澄生母娄昭君之姐的关系,窦泰还是和颜悦色让信使转告高澄,军旅之事他自有主张,无需高澄操心,同时夸赞了高澄所组建的听望司,说探子们办事得力,如今宇文泰亲领大军西进,他想要尝试能否为高王打下潼关。

  潼关毫无疑问是关东与关西之间的一座天堑,一旦夺下潼关,高欢无需走蒲津,沿途过沙苑,他大可领二十万大军由潼关往长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东西首战之潼关

  身处潼关的听望司密探崔耀目睹宇文泰六千轻骑趁夜出关,又迎来数万步卒进驻。

  一张专为窦泰而设的大网已然张开。

  他迫切地想要将消息传递回去,但自从宇文泰出关,整个潼关已经戒严,不许进出。

  崔耀内心绝望,这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两万步卒覆灭地无力感。

  宇文泰领六千骑出关远远埋伏起来,他在等,等待窦泰往潼关进军。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宇文泰在赌,赌窦泰屡胜而骄,被他蒙骗。

  屯驻风陵渡的窦泰确实上当了。

  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人的行为会有不同看法。

  在窦泰看来,远在长安的宇文泰做出了一个稳妥之选:一部把守各处关隘防备关东,另一部西行追击可朱浑元。

  因此他毫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而高澄深知宇文泰这人喜好兵行险招,在关西处于绝对劣势的时候,往往只有奇谋才能翻盘。

  可朱浑元东归的根本原因是对新生的关西政权信心不足。

  作为同样深谙人心的权谋家,高澄将自己置身于宇文泰的位置,他最先考虑的绝不是可朱浑元东归问题。

  可朱浑元没有刘皇叔的号召力,秦州、渭州之人不可能背井离乡追随他逃亡关东,他也不可能扶老携幼,拖累自己的行军速度。

  了不起放可朱浑元部落几千户人东归,对于关东、关西实力对比,没有太大变化。

  让高澄选择,他会将目标放在窦泰身上。

  他绝不会选择将部众分散的做法,且不提东西相隔千里的联络问题,纵使成功截杀可朱浑元,也只是关西内部的损耗,对于提振人心并没有多少作用。

  新生的关西政权急需一场胜利安抚人心,而一旦吞下窦泰大军,给高氏带去的损失远远大于可朱浑元投奔的收获。

  高澄相信以宇文泰的智谋,不会看不到这个机会。

  而为宇文泰提供这个机会的,正是高欢。

  窦泰以骑兵奔袭而闻名,高欢却认为一旦宇文泰选择西进截杀可朱浑元,窦泰所要承担的任务将是猛攻潼关,要么拿下这座天下雄关,要么迫使宇文泰回援。

  因此在高欢看来,骑兵在这一战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

  再是财大气粗,高欢也干不出在麾下步卒充足的情况下,调派骑兵下马攻城的蠢事。

  这才有了屡胜而骄的骑将,统率两万步卒冒进的机会摆在宇文泰眼前。

  太昌三年,即公元534年,五月十三。

  窦泰麾下两万步卒由风陵渡南下渡过黄河,向潼关进发。

  他在忠实的完成高欢出兵前下达的作战指令:一旦宇文泰西进,立即猛攻潼关,迫使宇文泰回师,一旦宇文泰在潼关失陷前回师,不能恋战,或由风陵渡撤军,或退往弘农郡,据城而守。

  隐藏在潼关以南的宇文泰也终于得到窦泰渡河的消息。

  “诸位!窦泰已入瓮中,此战,必胜!”

  荒郊野外,宇文泰看向随行骑将,扬声道。

  智珠在握的模样让众将士大受鼓舞。

  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没有人看不懂窦泰已然深陷死地。

  潼关内有数万步卒秘密进驻,关外又有六千轻骑埋伏,一旦窦泰抵达潼关,关外轻骑与关内步卒两相夹击,其众必溃。

  窦泰茫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甚至畅想起夺下潼关,汇合高欢随后而来的晋阳大军西进,直扑长安。

  这些年跟随高欢打了太多顺风仗,也让窦泰轻视天下英雄,而向来被视为关东大敌的关西领袖贺拔岳,只是被高欢略施手段,便葬身河曲,毫无疑问再次增长了关东将士们的骄狂之心。

  几乎以一己之力平定关陇的贺拔岳尚且身死,他宇文泰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

  窦泰常作高欢先锋,但他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卫可孤攻怀朔,城破时,窦泰父兄尽皆战死。

  窦泰顾不上妻子娄黑女,背着父兄的遗骸千里投奔尔朱荣,被任为帐内都督,参议军事。

  尔朱荣破洛阳,拜宁远将军、虎贲中郎将、前锋都督从而开始领军。

  之后跟随元天穆、高欢征讨邢杲,因战功升为辅国将军、骁骑将军,受封子爵。

  高欢出镇晋州时,由卧底在尔朱荣身边的刘贵代为操作,将窦泰调入自己麾下,每有军务总要与他参谋。

  在高氏一堆猪突猛将中,有勇有谋的窦泰并不单是凭借姻亲关系,才收获今天的地位。

  由于出晋阳时就已经做好了攻城准备,窦泰不用向高澄征徐州一般,走到彭城城下还要临时打造攻城器械。

  两万步卒列阵关外,攻城车、投石车、云梯等一应器械应有尽有。

  窦泰跨在马上,遥望雄关,一股豪气由心而生:谁说我窦泰只会将马军!宇文泰识趣回师也就罢了,若迟迟不回,我定要拿下这座关隘,为高王打通西进的道路!

  赵贵立在潼关城头俯视窦泰大军,两万步卒军容严整,显然是一支久经战阵的劲旅,高欢并没有调派杂牌部队糊弄事情。

  被可朱浑元驱逐的经历,让赵贵深以为耻。

  但他也有理由:如果给我这样一支部队,又怎么会轻易丢了秦州。

  所幸宇文泰能够体谅他的难处,并未怪罪。

  侯莫陈悦一战未接却士卒溃散,刚刚出镇秦州的赵贵,很清楚秦州兵是个什么士气,这才弃城逃亡。

  正愤愤不平的时候,城外投石车将搜罗来的巨石砸向城墙,赵贵慌忙躲避。

  眼看列阵的窦泰大军冲出无数队列,踩着鼓点推动攻城车与云梯向潼关进发。

  赵贵急忙下令:

  “快挥动旗帜。”

  掌旗兵闻令而动。

  其实并不需要赵贵的信号通知,冒险亲自往前线观望的宇文泰在见到窦泰开始攻城后,立即打马回到军中。

  望向由他亲自率领出关的六千轻骑,宇文泰激励众人道:

  “贺拔公有大恩于我等,却无罪被高欢冤杀,如今窦泰无备,身陷死地,诸位!为贺拔公复仇,自今日始!”

  众人齐声高呼:

  “为贺拔公复仇!”

  “好!传我军令!全军上马!”

  一声令下,六千人翻身上马。

  宇文泰调转马头,手臂一扬,大喊道:

  “众将士,随我冲杀!”

  窦泰始终注视着潼关城墙。

  滚滚浓烟由潼关直冲云霄,蚁附攻城的士卒们像蚂蚁一样涌向城墙,利用云梯攀爬上去与守军厮杀。

  遇火就着的火油被守军淋下,火人在地上扑腾挣扎,惨嚎声让人不忍耳闻。

  被滚木,大石砸下云梯的士卒当场摔死都算是幸事。

  被熬煮好的金汁当头淋下,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窦泰心如铁石,要克雄关,难免伤亡,作为一名将领,狠得下心肠只是最基本的素质。

  原本将注意力放在潼关城墙的窦泰突然感觉到了地面震动。

  身为骑将的窦泰当即变了颜色,这是有大股骑兵冲锋。

  果然,几息时间后,南侧传来轰鸣的马蹄声,窦泰转头望去,凭他多年行伍经验,所见足有数千骑。

  此时的窦泰哪还不明白自己上当了,宇文泰压根没有西行截击可朱浑元,否则骑兵怎么会出现在战场。

  一名部将焦急道:

  “将军!快快下令鸣金收兵!让攻城士卒退回来结阵御敌吧!”

  窦泰额角青筋冒起,他嘶吼道:

  “立即鸣金!此时结阵已经来不及,全军随我北上渡河!”

  这俨然是要放弃还在攻城的士卒,让他们阻碍追兵的步伐。

  窦泰很清楚关西骑兵既然东出,那么潼关内必然屯驻了大量步卒,这是执意要将他围歼在潼关城下。

  再不走,别说是攻城士卒,南下的两万人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部将们忠实地传达了窦泰军令,震耳的铜锣声响彻战场,全军向北奔逃,行进间,有一名部将指着潼关放向惊呼道:

  “将军!快看!潼关守军杀出来了!”

  窦泰循声望了一眼,乌泱泱数万之众从潼关涌出,掩杀溃散的攻城士卒。

  而同时映入眼中的关西骑兵却在统帅的指挥下绕开了溃兵。

  窦泰面沉似水,对方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留在潼关。

  “快走,到了渡口上船便安全了,若是此时散去,必为贼人所屠,只有齐心向北才有生机。”

  窦泰仍在苦苦维持并未参与攻城的部队,他虽然抛弃了攻城士卒,却没有弃军而走。

  否则凭借胯下骏马,他又何愁不能脱身。

  但麾下步卒的双腿终究及不上宇文泰的轻骑。

  窦泰的部曲被宇文泰引军横击,轻易懒腰截断。

  想想也对,攻城时中了埋伏,被两相夹击,将士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哪还有战心。

  “将军,我们有马,不如先走,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将来!”

  眼见大军已经混乱,部将们纷纷劝说道。

  然而窦泰眼见两万大军南下,却遭埋伏,自觉无颜再见高欢,又不愿被西军俘虏,对众将说道:

  “今日之败,罪在窦泰一人,你等自回晋阳,代我向高王告罪。”

  说罢,便要举剑自刎。

  东方又有群马奔腾。

  有部将循声望了一眼,大喜道:

  “将军快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西首战之落幕

  越是急着救援,越要广布哨骑,历史上有太多围点打援的案例可供高澄参考。

  也正是高澄的谨慎,才让他临近潼关时,得到哨骑回报,窦泰北撤。

  从洛阳出发,两天时间奔袭近四百八十里,为此高澄甚至以强制手段搜罗了洛阳周边所有的骡子、驴牵车为骑士代步、驼载甲胄军械,让战马空跑,才勉强做到日行二百四十里的行军速度。

  沿途累死了不知多少牲畜。

  宇文泰麾下六千骑肆意在人群中冲杀,失去阵型的步卒就像稻田里的麦穗,任人收割。

  局面混乱,哨骑望不见窦泰的身影,甚至不知道窦泰是否还活着。

  时间紧迫,高澄急促下令道:

  “高将军,你领麾下两千骑自北杀入战场!段将军、尧将军,你二人领所部千骑一同由南侧杀入!我在山后佯做动静,敌骑若是逃亡,切莫深追。”

  高敖曹、段韶、尧雄三人领命,率骑士向南北两个方向包抄,高澄率五百侍卫亲骑与五百武川骑卒拖拽树枝,在小山后面扬起沙尘,同时驱赶剩余的骡子、驴,制造声响。

  宇文泰离窦泰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窦泰绝望的神情。

  今日当损贺六浑一员大将。

  “大将军,有关东援军来了!”

  宇文泰当然察觉到了有南北两路骑卒冲锋的动静,但他更忧心的是小山后面的后尘、声响。

  也许是故弄玄虚,也许真有大量军士奔赴战场。

  南北两路骑兵人数并不多,却似要将他围拢,这让他更相信这几千轻骑只是要将他拖在此地,等待山后大军赶赴战场。

  “吹响号角,命骑众向我靠拢!”

  宇文泰大喊道。

  号角悠扬,当六千骑聚拢在宇文泰身边的时候,高敖曹、段韶、尧雄四千骑已经包拢上来。

  眼见欲要突围的关西骑兵与援军短兵相接,窦泰纵马而出,挽弓助战,频频施射。

  登高立马的高澄握紧了拳头,望着两股骑流交汇,无数骑卒落马,心疼得快要流血。

  直至宇文泰在南侧撕开缺口,趁机突围,高澄终于松了一口气,再回想起来还是后怕不已。

  两天奔袭四百八十里,五千轻骑早已经是人困马乏。

  若要救援窦泰,只能佯装声势,做出要将宇文泰合围的架势。

  逼迫他相信,再敢恋战,就要被后续大军给包了饺子。

  可四千骑包围六千骑,真要碰上一个愣头青,根本不知道你的安排是要把他拖在战场上,一股脑冲杀,高澄手头上这一支宝贵骑兵只怕全要丢在这里。

  说到底,还是高澄对宇文泰军事素养的信任,才让他冒险一搏。

  高敖曹等人牢记高澄不许追敌的命令,但也确实无法再做追击,这次冲锋都是部众们憋着一口气在强撑。

  “世子……”

  窦泰残部被带到了高澄面前,不同于将士们劫后余生的喜悦,窦泰一脸愧色,刚要开口,就被高澄打断道:

  “窦将军先随我退往弘农暂做休整。”

  高澄现在很怕自己的虚实被宇文泰看破,回身攻杀,连忙带着骑众与窦泰残部东行。

  一路行到弘农城下,叫开城门,高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高澄将麾下士卒安排在城中各处被收没的寺庙安置,便急急忙忙命人统计损失。

  高敖曹只损失了数十骑,他自北而攻,宇文泰向南突围,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而南面围拢的段韶、尧雄两人,不光主将负伤,两千骑卒,更是损失了八百骑。

  至于窦泰麾下两万步卒,此时回到弘农的只有不足千人。

  这个结果让高澄久久不语。

  “子惠!姨父要自尽,被人发现及时制止,你快随我去劝劝他。”

  段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高澄咬紧牙龈,憋出一个字:

  “走!”

  当高澄在营帐中看见窦泰时,他披散着头发,一脸颓废。

  “你们都出去!”

  喝退了众人。

  营帐中只留了高澄与窦泰两人独处。

  “世子……阿惠。”

  窦泰抬头,高澄目光炯炯,他又垂下头去,不敢与高澄对视。

  高澄快步上前,一拳打在窦泰脸上。

  在窦泰震惊的目光中,高澄咬牙切齿道:

  “自尽?你凭什么敢一死了之!”

  窦泰压抑的情绪也爆发了,他咆哮道:

  “两万将士随我南下,将来千人北返,见到他们的家眷,我该怎么说!如实告诉他们,因为我轻敌冒进,他们白白葬送在潼关?我又有什么颜面再见高王!”

  高澄一把拽住窦泰袖领,狠声道:

  “你觉得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我奔袭四百八十里来救你,你有什么资格死!

  “我三次征战部众死伤不过四百,今天为了救你却让我少了八百骑,现在你却跟我说你要死?

  “没有我的同意你凭什么死!”

  说罢,扔下窦泰吶吶无言,高澄径直出帐。

  “世子。”

  “大都督。”

  京畿将领与窦泰部将都围了上来。

  “世子,窦将军他、他还好吧?”

  高澄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对窦泰部将道:

  “窦将军一时情绪激动,你们要看好了他。”

  窦泰部将纷纷应诺。

  高澄领着京畿将领离开,巡视各营伤员。

  还没进去,就听见营中的哭声。

  京畿军今天损了八百骑,带伤之人更不在少数,但此刻营地里哭成一片却是因为倒在地上吐白沫的战马。

  战马对于一个骑兵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一个好的骑兵甚至是一个出色的马夫,他们精心照料自己的坐骑,将它们当做家人。

  在高澄的催促下,日行二百四十里,这完全是在透支这批战马的健康。

  赶到潼关又是一场厮杀,之后急急忙忙撤回弘农,待终于能够停歇下来,这些精贵的战马也泄了最后一口气,尽皆瘫倒下来。

  这种伤感情绪高澄能懂,十岁那年高欢送他的小黑马在陪了他四年后,也因这场奔袭被跑废了。

  “孝先,你去将京畿将士都召集起来。”

  高澄站在营门外对轻伤在身的段韶吩咐道。

  段韶领命而去。

  高澄等将士们被聚集,才领着众人入营。

  看着一张张悲伤面孔,高澄深吸一口气,对众人喊道:

  “今天我们失去了八百余袍泽兄弟,我!京畿大都督高澄,向你们承诺,我会照养死难者的遗孤。

  “你们不要低着头,今天是我们胜了!奔袭四百八十里,救下上千名关东将士!你们的功劳没人能够抹杀,回到洛阳,我会禀明天子,论功行赏。

  “你们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有一场救援,但我告诉诸位,我不只是你们的京畿大都督,更是渤海王世子,我珍视为高氏效死的每一名士卒。

  “一旦有一天,你们身处险境,我高澄只要得知消息,纵使相隔万里,也会领军救援!”

  众将士闻听高澄的承诺,才将悲伤之色敛去,纷纷高呼:

  “愿为大都督效死!”

  高澄这才神色轻松地对众人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不少人失去了视作伙伴的战马,我向你们承诺,我会往晋阳向父王请求调拨一批战马,你们要做好准备,将来不再只是照顾一匹战马,到时候分到大家手上会有两匹、三匹,你们可要为我照顾好了!”

  一番安抚终于将营中悲伤的气氛冲淡,当高澄回到弘农郡守安排的府邸正要歇息,就得到传报,窦泰在府外等候。

  高澄亲自出门迎接。

  窦泰面容依旧憔悴,但那股颓废的气息却不见了踪影。

  “世子今日救助之恩,泰铭记在心。”

  高澄一把拉起窦泰的手:

  “姨父随我入府叙话。”

  两人就坐,高澄还是不肯放手,他说道:

  “姨父,我今日救你并不是要得你感激,只因为你是我的姨父。

  “今日你轻言生死,致家眷于何地,又致我与母妃于何地。

  “你、舅父、段姨父,都是我与母妃的仰仗。

  “我们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若轻言身死,便是折我羽翼,你若重新振作,便是为我助力。

  “在营帐时,澄冒犯了姨父,还请姨父见谅。”

  窦泰闻言大为感慨:

  “往日我多在军旅,与世子少有往来,今日才知道黑女有个好甥儿。”

  两人又是一番叙旧,高澄才将都窦泰送出府门。

  得益于高欢的人格魅力,高氏元从几乎人人忠勇可信。

  历史上的高敖曹宁死不降,言语豪迈地让人取他头颅换取公爵。

  窦泰小关兵败,自刎而亡。

  就连和高欢无亲无故,与窦泰同是怀朔大安人派系的莫多娄贷文,将来也是力竭战死,却不言降。

  而先后执掌晋阳兵权的段韶、斛律光,无论高家子弟在邺城如何荒唐,对高氏的忠诚从未改变。

  送走了窦泰,高澄终于能够休息。

  而远在潼关的宇文泰却睡不着觉。

  将领们统计战果,骑卒追击窦泰,以及潼关步卒掩杀被窦泰抛弃的攻城部队,两相合计,俘斩共有万余,轻骑追击尽是斩获,步卒掩杀多得俘虏,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大胜。

  数据与高澄统计的损失两万之众相差甚远,两者出入自然是溃散奔逃的部众。

  宇文泰看着弹冠相庆的将领们,却只能强颜欢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领军救援窦泰的是高欢世子高澄。

  也清楚高澄手中只有五千疲惫骑卒,居然从他手中轻易救走了窦泰,这让宇文泰深感忧虑。

  一个贺六浑就足够棘手,高澄也不是易予之辈。

  联想到自己与高欢的实力对比,宇文泰眉头紧锁,仿佛他才是吃了败仗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战马

  担心归途受到宇文泰袭击,高澄暂驻弘农,等待斛律光、慕容绍宗、高季式领步卒接应。

  期间派遣骑卒外出收拢溃兵之余,又多次派出信使,交代斛律光等人小心提防。

  五月十七,在收拢了三四千溃兵后,高澄在弘农与斛律光等人会师。

  有他们的护卫这才放心启程,与窦泰一同回师洛阳。

  对于这场发生在潼关附近的伏击战,东西两魏各有表述。

  西魏大肆渲染宇文泰六千轻骑大破高澄窦泰五万联军,俘斩一万六千余人,仿佛整场战斗与掩杀窦泰攻城部队的潼关步卒并没有多少关系。

  什么!夸大战果?窦泰是不是带两万部众南下?高澄麾下是不是有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军团?那可不就是五万联军么。

  而高欢在知晓具体战况后,在他的授意下,东魏着重表现高澄料敌于先,预料到窦泰有难,率五千轻骑两天奔袭四百八十里,以五千疲惫之师大破宇文泰上万骑兵,将宇文泰赶回潼关,至于具体战损比,反倒忽略不提。

  从两家各自对潼关之战的表述来看,似乎这一战并没有失败者,堪称双赢,但内里虚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场潼关之战,宇文泰毫无疑问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一场大胜向关西之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打破高氏并州胡不败的战绩,在可朱浑元东归的背景下,有效安抚了人心。

  但他赢了却很难受,若自己没有被高澄唬住,反而率军往山后一探究竟,说不定高欢好儿子的性命都要交代在自己手上。

  可谁又能想到,高澄用四千骑兵做出包围六千骑兵的态势,居然只是虚张声势,根本就不是要把他拖住,配合山后杀来的大军将他歼灭。

  而站在高欢角度来看,窦泰安然无恙,高澄力挽狂澜,拥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提振人心的作用甚至比宇文泰打一场胜仗还要大。

  而损失的一万多人,对于家大业大的高欢来说,他真的可以接受。

  在洛阳稍作休息后,高澄与窦泰一起北上晋阳。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如今高澄麾下几乎没了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主要还是大量战马被跑废的原因。

  北上的目的自然是凭着救援窦泰的功劳,为自己重组一支规模更大的骑兵。

  六月初九,高澄抵达晋阳,高欢破天荒的出城相迎。

  “父王!”

  高澄不等驴车靠近,便让车夫停了下来,一路小跑向高欢行礼。

  高欢却不看他,越过高澄,径直向远处的窦泰走去。

  窦泰翻身下马,跪拜请罪道:

  “泰轻敌冒进,致使损兵折将,请大王责罚。”

  高欢一把将窦泰扶起,视线在窦泰身上扫视,确认他并未受伤后,这才责怪道:

  “宁世何其愚钝,胜败兵家常事,怎能因一时失意便要弃我而去!”

  又拍着窦泰的肩膀欣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窦泰自是惭愧难当。

  高欢又挥手将被他忽视的高澄招了过来。

  “阿惠,此战若非有你,为父又怎能再见到宁世。”

  说着,居然郑重的向高澄躬身行礼。

  “父王不可!”

  高澄无论如何也不敢受,赶忙跪拜在地。

  “大王!”

  而窦泰见到这一幕已经泣不成声。

  这让同为演技派的高澄不得不叹服,老高这一手为了窦泰,以父拜子的戏码玩得真是漂亮。

  众人随高欢入城,渤海王府早早摆下宴席,身处晋阳的大将尽皆出席。

  与以往相比,熟面孔少了不少,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元从,都被外派出镇地方。

  如尉景任冀州刺史、跟随高欢谋刺杜洛周、葛荣的广宁人蔡俊接替侯景出任济州刺史、广宁人潘乐任职东雍州刺史、大安人莫多娄贷文任晋州刺史、韩智辉的兄长韩轨任职泰州刺史、代人薛孤延任显州刺史、安定人彭乐任肆州刺史等等。

  关东八十州,所任多是高氏党羽。

  这也标志着高欢在鲸吞关东两年后,终于完成了对地方的掌控。

  新面孔也不少,其中就有引发潼关之战最终顺利东归的可朱浑元。

  高欢为可朱浑元赐爵县公,拜车骑大将军,赏赐奴婢田宅,又替身在晋阳的可朱浑氏兄弟四人加封官爵,甚至为可朱浑元的部将封赐爵邑。

  却独独没有授予早已许诺的并州刺史一职。

  可朱浑元神色坦然,似乎并没有不满的情绪,毕竟高欢给的补偿已经够多了。

  身为这场宴席的主角之一,高澄一一与前来道贺的诸位晋阳将领对饮,当可朱浑元近前,高澄为他斟上一盏,举杯道:

  “可朱浑公心系朝廷,不畏艰险,万里东归,此大义之举,澄听闻后,早有亲近之意,今日终于得见,请饮一盏莫要推辞。”

  可朱浑元赶紧接了酒杯,笑道:

  “末将在关西才是久闻世子大名。”

  说着便历数起高澄昔日功绩。

  两人相互吹捧,倒也落了个不错的印象。

  酒宴散去,众将告辞,高澄也随高欢往厢房议事。

  “缺了战马直说便是,何必在为父面前装模作样。”

  才一入座,带着一身酒气的高欢就瞪着眼说道。

  深谙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道理,高澄此行特意乘坐驴车,随行五百亲卫或骑骡子、或骑驴,与平日往晋阳时高头大马的气派截然相反。

  潼关一战,战马损耗巨大,但洛阳也不至于凑不出五百匹马,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突出一个问题:自己很缺马。

  高澄挠挠脑袋,嘿笑道:

  “这点小心思到底瞒不过父王。”

  “说吧,要多少。”

  高欢随意道。

  高澄却趁机狮子大开口:

  “请父王为我拨付战马一万五千匹。”

  高欢倒也干脆,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许!”

  又慢吞吞地吐出一个数字:

  “五千。”

  高澄急了,别人都是抹零头,你可别只留个零头呀。

  “父王远在晋阳,河南之事鞭长莫及,若有紧急情况,孩儿不能再让将士们单马奔袭,还请父王恩允。”

  高欢抚须沉吟片刻,又道:

  “战马一万匹,不能再多。”

  本就是漫天要价,也不会真以为麾下能够一人三骑这般奢侈,那是窦泰奔袭秀容川的待遇。

  高澄当即拜谢,又像高欢提出另一个要求:

  “孩儿希望能够重设马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吏部尚书

  “阿惠是要替为父管马?”

  高欢望着高澄的目光越发幽邃,意味不明。

  “父王,孩儿并非妄想染指战马调派,只是回想昔日大魏畜牧繁荣,再对照如今的情况,难免唏嘘,这才向父王进言。”

  高澄神色坦然道。

  高欢这才放下心来。

  北魏曾经繁荣的畜牧业,他也清楚。

  十六国时期就号称马匹百万,统一北方后与柔然交战更是屡有斩获,战果最丰盛的一次是429年,太武帝拓跋焘大破柔然,获得戍马百万,回师途中又顺道抢了一波高车国,缴获马、牛、羊共计一百万余。

  当然,发家致富不单靠抢,遍及漠南、河西、山西、河北这些地区的国营牧场也在为北魏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战马。

  然而随着王朝走向末年,再优秀的马政也将走向崩溃,导致北魏末年战马奇缺,这才有了高欢强抢尔朱荣遗孀三百匹在战马的举动,险先未出山西就与尔朱氏提前翻脸。

  占据河北这个原本的产马地后,高欢在韩陵决战也只凑了两千骑出来。

  直至袭占晋阳,从并州牧场搜罗马匹,才有足够战马支持窦泰一昼夜奔袭三百里。

  攻占秀容川,高欢在安葬尔朱兆,安抚其部众家眷之后,便立即视察尔朱氏数代经营的秀容川牧场,这也是高氏战马最大的来源地。

  “阿惠有何打算?”

  去除了心中的疑虑,高欢详细询问起高澄对于重构马政的想法。

  “孩儿请调秀容川优良马种,往河南、河北设置牧场,培育战马。”

  高澄建议道。

  “河南。”

  高欢沉吟一句,随后问道:

  “可是要在石济(河南滑县)以西、河内(河南沁阳)以东重设河南牧场?”

  “正是当年孝文皇帝经营旧址。”

  当初孝文帝南迁洛阳,便选择在石济与河内之间设立马场,培育战马,以准备未来南北统一。

  高欢闻言思索许久,还是拒绝道:

  “重构马政,所耗颇多,见效却要长久,关西宇文泰非我敌手,只怕河南、河北牧场未有出产,宇文泰早已为我所灭,而江南水网密布,若要图之,当兴水师,以建造船只为主。”

  高欢满怀信心的模样,给予高澄极大的震动。

  但他还是吹捧道:

  “宇文泰、萧衍待死之人而已,父王要做的是领三十万骑,北击柔然,威震大漠,使各族慑服,成就无上天可汗之名。”

  高欢双目一亮:

  “什么可汗!”

  “大漠各族所共尊的天可汗!”

  高澄肃容道。

  高欢闻言大笑:

  “哈哈哈!天可汗!好一个天可汗!”

  但笑过之后,又为开销犯难:

  “并非为父不思北击胡虏,是否能将马政之事往后推迟,将钱粮花销在当务之急上。”

  谁都知道重设马政的利处,高欢曾经可以为了三百匹战马而眼红,如今却对马政束之高阁,说到底还是重构马政钱粮损耗大,见效又慢。

  高澄也知道钱粮才是关键,于是提议道:

  “如今四海威服,父王亲党出镇地方,何不趁此机会搜检户口,增加税户。”

  高欢抚须沉吟片刻,问道:

  “阿惠以为何人可主持此事?”

  “孩儿愿为父王担此重任。”

  高欢闻言笑道:

  “此事何须阿惠亲为,便交由高隆之主持。”

  给了高隆之一份美差,立下了功绩,自该为他升职,委以重用,这得罪人的差事便交给他了。

  高澄确有不同意见:

  “父王爱护,澄铭感五内,但是此前官吏括检一事,高隆之畏难退避,孩儿以为他难当大任,请亲任之。”

  “阿惠就不担心此举遭人怨恨?”

  高欢惊奇道。

  高澄却毫无畏缩之色:

  “孩儿只恐失爱于父王,只要父王爱澄、信澄,旁人言语纵使如刀,又有何惧!”

  高欢深受感动,他许诺道:

  “此事若能办成,为父便将重构马政交给你来主持。”

  先前的猜疑只是担心高澄想趁机染指战马调派,但若是重构马政,耗时长久,等到收获的时节,自己只怕难以见到。

  “为父王效力是孩儿本分,不敢奢求其他。”

  面对高澄的推辞,高欢却严肃道:

  “有功就赏,有过则罚,若连阿惠有功我都吝惜封赏,何以服天下人,阿惠,你这次救援窦泰有功,做得很好,我将向朝廷请旨,为你加吏部尚书一职,你可知道我的期许?”

  “孩儿明白。”

  “且说说。”

  “父王授澄以吏部尚书,非是让澄安插党羽,而是整顿吏治。”

  高欢闻言大笑:

  “生子类父!生子类父呀!我儿天资聪颖,当继家业。”

  高澄觉得自己就是头驴,前面吊了一根胡萝卜,上面写了‘当继家业’四个字。

  笑过之后,高欢耐心向高澄讲述起如今北魏吏治积弊。

  提起北魏吏治积弊,一个人不能绕开,那就是孝文帝。

  孝文帝班定族姓,抬高汉人门阀,即使牺牲了代北武人,朝廷官位依旧不能满足南下的鲜卑贵族与汉人门阀日渐壮大后的需求。

  公元499年,孝文帝去世,二十年后,即公元519年张仲瑀奏请重新修订选官规定,不许武将转为文职,列入清品高官,这一事件引发的洛阳兵变,高欢就是目击者。

  从表面来看,这是张仲瑀脑子犯糊涂,并因此害死了父兄。

  但实质是门阀士人与武人的一次权力交锋,对于士人来说,职位甚至不能满足自己内部的需求,又怎么愿意再给武人分一杯羹。

  洛阳兵变后,为了安抚武人,胡太后许诺武人依旧可以转做文职,获得晋升。

  但禁军打死张家父子空出的两个职位,根本无法解决僧多粥少的现状。

  这一时期,清河人崔亮受任为吏部尚书,被众人推出来解决这个问题。

  崔亮想到一个办法,重新规定官员选拔制度,名字叫做停年格。

  所谓停年格,主旨就一句话,选拔官员不问才能,谁候选的时间久,谁上。

  停年格这个办法看似公允,但实质还是门阀士人对武人的打压。

  先要在武人职位上熬出头,再转为文职继续熬,他们候选文职的时间又怎么比得过士人。

  正是因为符合士人门阀利益,崔亮之后历任吏部尚书在任职选官制度上,相继采用停年格。

  这一制度也延续至今。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尔朱氏党羽,以及高氏党羽,还有关西的宇文泰党羽。

  这年头,兵强马壮才是最大的道理,否则高澄十四岁任京畿大都督兼尚书令,真要按照停年格不问能力,只看资历的规定,小高王可还有得熬。

  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成为高氏党羽,高氏亲信出镇地方,所任都是刺史,而其他官职选人便是继续按照停年格的规定。

  升迁全看资历,也是北魏吏治腐败的根本原因。

  除了简在高家父子心中的幸运儿,以及品行高洁之人,谁又有干劲用心治理。

  没有残暴虐民,庸碌无为已经算是有良心了,而贪腐在这个时代更称不上罪名。

  高欢耐心跟高澄讲述了如今吏治的腐败,高澄其实都很清楚但还是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阿惠,你任职吏部后,更要勤勉任事,遇事多与司马子如、李元忠、高隆之等人商议。”

  高欢谆谆教诲道。

  “孩儿知道了。”

  高欢沉默许久,又道:

  “索括户籍与整顿吏治你自分先后,若实在无暇分身,便将索括户籍交给高隆之处理,为父依旧许你住持马政。”

  高澄应声点头。

  两父子畅谈许久,高澄离别时,欲言又止。

  高欢问道:

  “阿惠还有何事?”

  高澄咬着唇,却还是松口问道:

  “澄听闻父王曾许可朱浑元并州刺史,父王为何不以此职授之。”

  “并州紧要,非心腹不能任。”

  “父王之敌,唯有关西宇文泰,可朱浑元宁愿抛弃秦、渭二州之地,也不肯依附宇文泰,领部民跨越荒漠来投,孩儿可用性命担保此人忠心。”

  “这……”

  高欢陷入犹疑。

  高澄继续道:

  “若是将来父王以利诱降关西之人,其人反问父王‘可朱浑元可得并州刺史’,父王又该作何言语。澄以为不如将他暂任并州刺史,以堵天下人的口舌,再将他改任他处,旁人也不能指责父王不守旧诺。”

  高欢听高澄这般说,立即知道了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原来在这等了他。

  正如高欢所言并州刺史紧要、显贵,关东州郡能与之比的不过是洛阳所在的司州而已。

  高澄这是又打起了可朱浑元的主意。

  “若要可朱浑元直说便是,弯弯绕绕好不痛快。”

  高欢没好气地道。

  高澄不好意思地挠头嘿笑,生子类父嘛。

  高欢还是同意了高澄的请求,只交待一句让他自己与可朱浑元说清楚,免得待久了并州刺史,不愿调任。

  对于高欢来说,可朱浑元虽是怀朔人,但并非嫡系,麾下部曲也才三千人,真按高澄所言授予并州刺史,再升迁为司州牧,除了给高澄添了一份助力以外,也确实能堵住天下人的口舌。

  第一百二十章 高欢教子

  现在站在可朱浑元面前的是: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渤海王世子、南北朝著名史学家、两任大魏皇后的再婚对象、先败陈庆之再胜宇文泰的小兵仙、人称孝义美高郎、为国为民的大魏忠良小高王,高澄。

  不会真有人被不配拥有姓名的贺拔胜追得弃军而逃吧?不会吧!

  当然,入夜还被高澄登门打扰的可朱浑元头脑中,并不会闪过高澄那一长串头衔。

  “世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还请随元入府。”

  “是澄冒昧登门,叨扰了可朱浑公。”

  高澄客气一句,便随着可朱浑元走进高欢赠送的这处宅院。

  实话实话,高欢虽然一开始并没打算授予可朱浑元并州刺史一职,但并没有亏待他。

  不提那些封官赐爵,单是这处大宅子,就是晋阳城里一等一的体面。

  “世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宾主入座,可朱浑元问道。

  高澄笑道:

  “澄是来向可朱浑公贺喜的。”

  这话说得可朱浑元一头雾水,疑惑道:

  “不知元何喜之有?”

  高澄没有继续吊他胃口:

  “可朱浑公受任并州刺史,如何不能说是喜事。”

  哪知可朱浑元脸色一白:难道我要病死了?

  由不得他不多想,贺六浑这人坏心眼可太多了。

  正当可朱浑元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澄见他脸色难看,赶紧解释道:

  “澄问父王为何不予可朱浑公并州刺史,父王言说,并州紧要,非亲党不能相授,澄乃言,可朱浑公明是非、知大义,澄深爱之,于是请父王为公授并州刺史一职,日后再转司州牧,常伴澄的左右,与澄亲近。”

  可朱浑元一番头脑风暴犹如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此刻听高澄解释,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为高澄对自己的态度而感激。

  “元何德何能,受世子如此信重。”

  高澄习惯性地望了眼四周无人,又熟练地握住可朱浑元双手,感慨道:

  “澄统率京畿大军,麾下大将如高敖曹,空有勇力,愚钝粗俗;如段韶,姻亲幸进之辈,难堪大用;如斛律光,仰赖其父斛律金之名而已。

  “可朱浑公熟习兵法,智勇兼备,能当大任者,唯公也,还请可朱浑公莫要推辞。”

  可朱浑元头脑发热,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世子以国士许元,元必以国士回报世子!”

  “哈哈!”

  高澄大笑一声:

  “我得将军,如鱼得水。”

  可朱浑元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注入汪洋的河流之一,而高澄则是汪洋中一条孤独的鱼。

  他激动道:

  “元遇世子,亦是平生第一快事。”

  两人双手紧握,谁都不愿撒开。

  可朱浑元暗自感慨:高王满腹诡谋,世子却以赤诚待人,子不似父,这是做臣子的幸运呀!

  高澄志得意满的出了可朱浑元的府邸,这可不是挖高欢墙角,可朱浑元死后配享高澄庙庭,那自然是他小高王的人,没问题吧?

  踏着月色,高澄直奔陈元康的府邸,一如他的预料,向日葵早早候在院中,又是一番互诉离别之苦后,高澄才回渤海王府休息。

  高欢的办事效率很快,第二天便上表请辞并州刺史一职,举荐可朱浑元接任,又表高澄为吏部尚书。

  消息一出,晋阳舆论哗然,倒不是高澄受任吏部尚书,他们两父子之间干出什么事,大家伙都不会奇怪。

  惊讶的是可朱浑元受任并州刺史。看看高欢的官爵就知道:大丞相、大行台、都督中外诸军事、渤海王、世袭并州刺史。

  这并州刺史可是高家世袭的官职,居然也愿意辞了授予可朱浑元,众人纷纷猜测原由,线索指向都在高澄身上。

  另一方面,晋阳勋贵们对于高澄受任吏部尚书的事,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但有人因为刚刚收到的一封书信却记挂在了心里。

  高澄正要再去与可朱浑元联络感情,半道却被高乾截住。

  见高乾行色匆匆,高澄疑惑道:

  “高公有事?昨日宴上何不与澄言语。”

  高乾也顾不得细究高澄当年尊称自己乾叔祖,如今却唤他高公的变化。

  目视高澄随行侍卫,高澄会意,挥挥手道:

  “你们先退开十步。”

  众侍卫遵令走开十步远,高乾才低声对高澄道:

  “还请世子救救阿慎。”

  高慎?他犯了什么事?还是说那家伙休妻再娶惹恼了娘家人?

  高澄立即有了兴趣,连忙追问原由。

  原来高慎带领部曲千人上任光州刺史,跟当地人起了一点小摩擦,具体形容就是惹得天怒人怨,士人、百姓皆恨之。

  不是什么大问题,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前徐州大都督邸珍,也没出多大的事,就是被当地人杀了而已。

  这不还有小高王替他报仇么,把彭城豪族几乎屠光了。

  高澄安慰了高乾一番,就差表态到时候会亲领大军往光州为高慎报仇,但似乎没起到多大作用。

  高乾恳求道:

  “还请世子将阿慎调离光州。”

  因高翼偏爱的关系,高家四兄弟中,高乾、高敖曹、高季式与高慎关系不如他们彼此间亲密。

  但是老父已死,长兄为父,高乾又怎么忍心看高慎身陷险境。

  高澄很为难,他对高乾解释自己的处境道:

  “澄虽任吏部尚书,但刺史一级的官员任命不能擅作主张,况且父王命我往河北主持户籍搜检,澄实在无暇抽身。”

  高乾闻言,顿时了然,侍奉高欢、高澄已经是第四个年头,这两父子是什么人物,他可太了解了。

  “乾愿为世子游说河北豪族,但请世子忙里抽闲,将阿慎调离光州。”

  高澄闻言正色道:

  “乾叔祖将我高子惠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吗!

  “不过,慎叔祖与我是宗族至亲,如今危在旦夕,澄也心急如焚,又怎么会放任不管,还请乾叔祖放心,澄纵使拼了被父王责罚,也要让慎叔祖转危为安。”

  “还请世子早做安排。”

  高乾躬身行礼道。

  高澄将高乾扶起,不经意地说道:

  “乾叔祖请放心,澄立即去见父王,乾叔祖若是有瑕,可以代我回去河北看看,澄奔波在外,很是想念河北的人物景象。”

  两人相别而去,高澄径直去见高欢。

  至于高欢是否答应,他一点也不担心,就贺六浑那种人,小高王把他心理拿捏得很死。

  因为跟他是同一种人。

  如果高欢真的拒绝,高澄当真要怀疑是不是老高也被人魂穿了,而且魂穿的那个人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果然,正如高澄所料,高欢一听说只需把高慎调离光州,便能让高乾帮忙游说河北士人豪族,他是一万个愿意。

  因为高澄尚未正式就任吏部尚书,高欢当即写下调职文书,调高慎为大行台尚书,将他招来晋阳任职。

  顺手还以巡察地方的名义派高乾往河北公干。

  目的当然是让高乾帮助游说河北士族。

  把两封文书交给高澄的时候,高欢突然疑惑道:

  “光州之事该不会是阿惠在幕后煽弄吧?”

  高澄很惊讶的看着高欢,为什么他可以把自己儿子想得那么坏!

  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幕就是最好的说明。

  高欢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符合高澄的行事作风,先在光州煽风拱火,让高慎不容于士民。

  再进言献策,揽下搜检户口的苦差事,拿捏着高乾救弟心切的心理,让他帮自己游说最难的河北之地。

  那里最多的就是追随高家在信都建义的士人豪族。

  这么一番操弄,原本的苦差,反而不再棘手。

  “阿惠,为父告诉过你,做人处事应该堂堂正正,莫要总思量些阴谋诡计。”

  高欢板着脸训斥一句,又缓和了脸色,说道:

  “当然,偶尔用一用也无伤大雅,但下次要早些告诉为父。”

  高澄懵了,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要做人正派?

  况且这件事情就是机缘巧合,真不是自己干的。

  高澄再三解释,与自己无关。

  高欢偏不信,反而认为高澄还在伪装,不禁恼怒道:

  “你我父子至亲!又何须忌惮我会猜疑于你。”

  高澄没办法了,贺六浑这人就完全不讲道理,分明是要硬逼着他承认,行吧,认就认:

  “父王英明,一切都是孩儿的安排。”

  高欢这才转怒为喜,笑道:

  “知子莫如父,阿惠你又怎能欺瞒过我,不过阿惠还是要谨慎小心些,莫要让人知晓经过,误解我们高家的家风,连累为父坏了名声。”

  啊,对对对。

  高澄赶紧应下来,而后拿着两封文书径直去寻高乾。

  当高澄来到高乾府上的时候,高乾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看看,要不怎么说是高氏党羽,对高欢、高澄两父子着实看得透彻。

  高澄干脆将两封文书全交给了高乾,由他自己安排人送往光州,免得路上耽搁了,致使高慎身死,反而让自己受人怨恨。

  送高乾出城时,高乾又向高澄询问起远在洛阳的两位弟弟,高敖曹与高季式的境况。

  高澄介绍道:

  “三叔祖乃北地第一勇将,澄深爱之,将其视作倚仗,如今正为我在洛阳统军,一切安好。

  “季式有胆气,如今在军中任职,担任都督领军,不过休沐时,酗酒如故。”

  送走了高乾,高澄又寻可朱浑元交流感情。

  虽然并州刺史只是临时任职,但高澄还是勉励可朱浑元用心政事,要是没有功绩,自己都没理由升迁他为司州牧。

  可朱浑元也不想在并州刺史的位子上久坐,实在烫屁股,自然一口应下。

  战马自有高欢派人往秀容川征调,无需高澄插手,闲在晋阳无事,高澄于是向高欢请辞。

  “早先回去也好。”

  高欢点头,又说道:

  “侯尼于已经九岁,到了进学的年纪,等他婚后也该找位先生好好教导,为父公务繁忙,这件事交由阿惠主持,侯尼于婚后就让他与你住在洛阳。”

  听到高洋要与自己一起住在洛阳,高澄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但转念一想,历史上高欢也是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儿子凡是到了进学的年纪,全被赶到原主身边,由他教养。

  高欢没时间管教,难道原主就有精力照看兄弟?

  说到底,高欢不是李渊,他担心儿子们久在晋阳,接触到兵权,对高澄造成威胁,从而手足相残。

  体察到高欢的良苦用心,高澄满口答应下来,不就是管教弟弟吗,要不是考虑到高浚、高淹才两岁,高澄也会一股脑将他们带走。

  离开了高欢,高澄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娄昭君,自然又是一番不舍。

  母子两闲聊时,高澄得知元修之妹已经怀了身孕,也不知是男是女。

  高澄又转去高欢侧室王氏、穆氏房中,逗弄一番高浚、高淹。

  担心高欢以己度人,高澄在王府后院始终恪守礼节,不逾矩,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翌日一早,高欢、娄昭君送他出府,高澄也踏上回洛的道路。

  当可朱浑元受任并州刺史的消息,被身处云阳谷(山西右玉县云阳堡)的赵彦深得知。

  他立即以此为依据,向刘蠡升部将北部王证明高氏重诺,再言说高欢许诺愿使北部王继领刘蠡升旧部,终于将其打动,向高欢献上投效书。

  高欢在晋阳收到书信,立即召集幕僚商议。

  与刘蠡升约定的婚期是八月二十四,离现在还有两个多月,高欢决定就在那段时间,趁刘蠡升操持婚事没有防备,发兵将其讨灭。

  当刘蠡升正专心准备婚事的时候,高欢也在暗中调集粮草,就突出一个行事堂堂正正。

  太昌三年(534年)六月二十一,高澄抵达东城三门中的北门建春门外,早就得知消息的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趁着休沐出城相迎。

  四人一见面,段韶三人就急着问战马调拨了多少,什么时候到。

  高澄一一作答,还忍不住把自己收获可朱浑元的事情告诉他们。

  段韶闻言,嘴角轻扬,玩味道:

  “子惠为了招揽可朱浑元,又是怎样编排的我?”

  因为是休沐,四人之间都以表字相称。

  斛律光一副一脸认同的模样。

  高澄不乐意了,这分明就是对他的不信任。

  还好有高季式看得清人,为他说话:

  “子惠待人实诚,岂是你说的那种人。”

  段韶、斛律光目光诡异地看着高季式,心里共同有个念头:这家伙常常酗酒,莫不是喝傻了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杯酒释民户

  高澄回洛阳第一件事,便是入宫向天子谢恩。

  高欢举荐高澄担任吏部尚书的奏表早就快马加鞭送抵洛阳,人形图章元善见用玺加印,正式授予高澄吏部尚书一职。

  控制禁军的舅父娄昭知道高澄生性谨慎,早早安排了心腹在宫门至明光殿的道上换岗值守。

  明光殿中,高澄恭敬地向元善见谢恩,元善见又招来高皇后与他相见,兄妹久别重逢,各自欢喜。

  高澄离开宫城,不禁对着西方吐上一口唾沫。

  宇文泰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脏他们高家父子的名声,说他们欺凌天子。

  事情是人高隆之干的,跟大魏忠臣高家父子有什么关系。

  高澄这个大舅子兼妹夫,又怎么会欺负元善见这个大舅子兼妹夫。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大摆宴席,以此庆贺自己荣任吏部尚书,彻底掌控尚书省。

  接到宴贴的都是高家亲朋故旧。

  众人齐至,席间歌舞相伴,言笑晏晏。

  段韶一双眼睛在舞女身上游走,直到被高澄狠狠瞪了几眼,才反应过来,还给高澄一个了然的眼神。

  “唉!”

  高澄突然放下酒盏,重重叹了一口气。

  段韶好奇道:

  “世子何故忧愁?”

  这一问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高澄身上,连乐舞都停了下来。

  “无碍,无碍,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高澄强颜欢笑,对众人说道。

  斛律光犟道:

  “世子若有忧虑,但请与我等直言,在座多是信都元勋,有何事不能相告。”

  高澄目光扫过在座的高敖曹、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高季式、自己幕府三崔,崔季舒、崔暹、崔昂等人,长叹道:

  “澄少年得意,又有何忧愁,只是想到身在晋阳的父王,心中不免伤感。”

  高季式大着胆子问道:

  “可是高王身体有恙,才让世子牵挂?”

  高澄却摇头叹息:

  “父王安好,只是近段时间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以致日渐消瘦,澄却在洛阳大摆宴席,非人子所为。”

  段韶惊奇道:

  “如今四海威服,高王又手握雄兵,世上居然还有事能让高王忧心至此?”

  一直旁观四人一唱一和的李元忠心道:来了,来了,我就知道宴无好宴。

  正如李元忠所想,戏演到这,高澄也终于为难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当初为了反抗尔朱氏暴政,父王在信都举义,多得河北豪杰相助,才有今日基业。

  “如今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伪君,言语间对父王多有污蔑,父王担心有人相信此贼言语,故而寝食难安。”

  斛律光大笑道:

  “这有何难,宇文泰跳梁小丑,世子英睿,只需领一偏师西进,杀之如屠猪狗。”

  高澄却摆手道:

  “纵使杀了宇文泰,谁又知道会不会又有一个贺拔泰跳出来,编造谣言,不明真相者推波助澜,澄与父王就算浑身是嘴,也难以辩解。

  “若有人在河北蛊惑人心,士民难保不会受他欺瞒,真以为澄与父王是尔朱兆、尔朱世隆之流,随他举旗叛乱,到那时,澄与父王又该如何自处?”

  李元忠心里一咯噔,来了,真的来了,就是冲着他们河北门阀士族来的。

  当即向高敖曹使眼色,可高敖曹完全无视了李元忠的示意。

  骁勇如高敖曹,敢领十余骑冲阵五千人,但也怕小高王一声三叔祖。

  今天只顾吃肉喝酒,自然是因为高季式早就将前因后果告诉了高敖曹。

  兄长高乾已经将事情应下,他也不好反对,更何况自己的部曲早就有了京畿兵的编制,搜取家族其他人隐匿的户口与高敖曹关系不大,他也就尽情吃喝,只当是旁观一场大戏。

  所以说,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就连高敖曹这个莽夫跟随高澄久了,居然也有了一些智慧。

  见高敖曹不搭理自己,已然明白他的态度,李元忠只好独自打圆场:

  “我等河北士人追随高王建义以来,屡受高王厚恩,才得以身居高位,又怎会反助外人,还请世子莫要为此忧虑。”

  高澄闻言颔首,说道:

  “李叔父所言甚是。”

  这一句李叔父听得李元忠寒毛直竖,大家都是高氏老人,谁不知道高家父子的德性,都口称叔父了,这件事绝对小不了。

  果然,高澄沉吟道:

  “诸位叔父自然与我父子亲厚,但久在洛阳为官,难以约束家乡族人,难保他们不会受人蒙骗,这才是澄与父王忧心的原因。”

  这时坐在末尾的记室参军张师齐秉忠直谏道:

  “既如此,世子何不放河北群贤归乡,约束族人,如此,高王自可高枕无忧。”

  这话一出,引得在场河北士人纷纷怒目而视。

  好你个张师齐,居然想把我们赶出朝堂。

  高澄勃然大怒:

  “仰赖诸位叔父劳苦功高,才有澄与父王今日成就!张师齐!我平日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进此馋言!叔正!为我殴之,逐出宴席!”

  崔季舒应声下场,挥拳殴打,张师齐狼狈逃出宴席。

  恶心河北士人的张师齐是被赶跑,可高澄依旧愁眉不展,向众人询问道:

  “诸位可有言语教澄,为父王分忧。”

  李元忠、崔暹、崔昂、以及刚刚回到座位,还在气喘吁吁的崔季舒等人面面相顾,一筹莫展。

  就在众人想不出办法的时候,虚假的渤海高氏子弟,侍中高隆之带着光芒站了出来:

  “世子,下官有一策可解高王忧虑,又能使河北群贤常伴高王、世子。”

  “哦!还请高侍中教我。”

  高澄闻言大喜过望。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高隆之侃侃而谈道:

  “高王所忧虑者,不过是担心被河北豪族误解,从而引发叛乱。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高王与世子自是翩翩君子,恪守臣节,但管不住旁人构陷,只能着眼于防止叛乱。

  “豪族之盛,在于其所隐匿的大量丁壮,只需奏请天子清查户籍,为隐户入籍,如此,高王自当无忧,我等与高王、世子也能君臣长久。”

  高澄还没表态,崔季舒已经大声叫好:

  “高侍中真知灼见,仆附议。”

  高澄一头雾水,今天他真没和崔季舒提前通气呀。

  崔季舒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他自中兴二年(532年)十七岁起跟随高澄,辛苦奔波,幕僚之中只有陈元康、杨愔的资历与他相当。

  如今杨愔外任地方,陈元康久在晋阳,崔暹虽位居长史,但那是由高王所任,对世子而言,洛阳文士只有他崔季舒才是最受宠信的自己人。

  将来注定是要当宰相的前途,怎么可以就因为隐匿丁口这种事,而与世子疏远,看着新人抢占自己的前程,那比死了还难受。

  崔季舒最先表态,崔暹、崔昂也不傻,家族隐匿户口确实多,但跟自己前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难不成真想回河北当个土财主,或者真要密谋叛乱不成?

  崔暹、崔昂立即对高隆之的提议表示赞同。

  高敖曹似乎终于吃饱了,也按照自己所分到的戏份,出言对高隆之表示支持。

  身为赵郡李氏宗主的李元忠却犯难了,他身为宗主不能只顾自己的前程,而牺牲宗族利益。

  眼见李元忠迟迟没有表态,司马子如阴恻恻道:

  “我听闻李侍中出使晋阳时,与高王有过一番言语,莫非当日并非戏言不成?”

  李元忠脊背直冒冷汗,当初他酒后曾与高欢戏言,不给侍中之位,他就要再找人造反。

  如今在这个敏感时刻,司马子如旧事重提,用心何其险恶。

  他与司马子如分居尚书省左右仆射,共同辅佐高澄,平日在政事上偶有分歧,日积月累,原本就没什么交情的两人,关系哪能好得起来。

  高澄闻言,不以为意道:

  “李侍中与父王交情深厚,司马侍中莫要猜疑,父王还曾告诉我,要不是李侍中诛杀尔朱羽生,逼他下定决心反抗尔朱氏,我们父子也没有今天的地位。”

  这句话看似是站在李元忠一边,可仔细琢磨那个‘逼’字,李元忠在全场目光下如坐针毡。

  坐不住,索性就站了起来。

  李元忠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朗声道:

  “清查户口,既能使高王与河北士人相得,更能增加税户,于国于家都有大益,下官附议。”

  高澄眼看场间博陵崔氏子弟、渤海高氏子弟、甚至赵郡李氏的家主都亲自表态支持,思虑一番后,对众人说道:

  “高侍中此言甚合澄的心意,还请诸位与澄联名启奏陛下,搜括各地隐户,以此殷实国库。”

  众人起身响应道:

  “但凭世子吩咐。”

  为高欢解决了忧虑,歌舞重开。

  舞娘婀娜的身段在场间旋转,众人欢声笑语,完全看不出方才经历过什么。

  高澄喝着掺水的假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清查豪族隐户,最难在于河北,而河北顶级门阀就那几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以及凭借高氏父子而得以晋升的渤海高氏。

  高乾往河北游说,对于其他士族有多少作用,高澄并不知道,但以他的威望,包括渤海高氏、封氏等必然响应。

  李元忠身为家主,得到他的支持,自不必担忧赵郡李氏。

  至于博陵崔氏,崔暹、崔昂、崔季舒自然不能主持族中事务,但如今三崔都在高澄幕府身居高位,都是家族最出色的后辈,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为了隐户,而使三崔被高澄疏远,孰轻孰重,高澄相信博陵崔氏的主事之人能够想清楚,若连这种事情都看不明白,博陵崔氏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

  河北四姓五族之中,高澄得了三家拥护,只剩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但仔细想来,只需自己往河北接触一番,这两家也不会独立于众人,单独面对高氏怒火。

  宴罢人散,高澄将众人礼送出门,又把张师齐唤来。

  “今日之事,委屈张参军了。”

  高澄劝慰道。

  张师齐却戏言道:

  “世子无需挂怀,元修贵为关西之主,也曾被崔主薄殴打,仆今日所受并非屈辱,而是帝王之礼。”

  张师齐看得清楚,他一个普通文吏,没有家族背景,能够任职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全是因为高澄青睐。

  出言冒犯这些河北士人,对他并没有多少影响,张师齐在意的只有高澄的看法。

  他一点也不担心高澄会拿自己的性命,平息河北士人的怒火,真要这样做,就不是自己侍奉的小高王了。

  张师齐地位不高,但因为记录高澄言行的关系,但凡有重要活动,总要随侍在侧,自然了解高澄的为人:绝不会亏待忠心为他办事的人。

  这不,只是让崔季舒打了自己几拳,就把这件事翻篇,随后还要亲自来慰问他,张师齐觉得自己挨得很值。

  太昌三年(534年),六月二十二日。

  尚书令高澄以豪族隐匿丁口,侵夺税户,致使朝廷用度拮据为由,奏请天子搜括各地户籍。

  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右仆射司马子如、侍中高隆之等一应高氏重臣尽皆附名。

  洛阳朝野为之哗然。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诏命尚书令高澄主持户口搜括,同时以高澄为天子使节,巡视河北。

  消息传出,关东各地震动,其中又以河北为最。

  京畿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张师齐对这一事情经过,如实记载道:

  ‘大都督澄身兼吏部,乃宴宾客。

  ‘席间,澄以渤海王欢受构于关西宇文泰,垂泪自哀。

  ‘侍中高隆之进言:励精国治,何惧诽谤。

  ‘澄乃问:何策可利国?

  ‘隆之痛陈豪族隐匿丁口之害,谏言搜括户籍。

  ‘时,博陵三崔为澄幕僚,闻此策,不循私情,秉公直言,以应隆之。

  ‘侍中李元忠,赵郡李之宗主,忧心国事,以安定四海为志,闻隆之言,自请搜括户籍由赵郡李氏始。

  ‘大都督澄感其忠义,语于左右,曰:父曾言,非元忠,不能成事!’

  后人修撰《齐书》时,引用张师齐的记载,赞曰:赵郡李公、博陵三崔,舍家为国,皆忠贞之士也。

  当然,时人的议论与史书记载稍微有一点点小出入,他们一般把这件事称为‘杯酒释民户’。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州变故

  洛阳城最近在流传一个杯酒释民户的传闻。

  把宴席上,高党诸公自愿舍家为国,描述成是被高澄逼迫的结果。

  明明是高隆之临时献策,又非说小高王早有预谋。

  有着严谨史学态度的高澄,当然不能放任这种谣言流传,给后人造成迷惑。

  秉持着对历史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高澄发动听望司这一宣传口,在全城颂扬高党诸公的义举,希望能够澄清谣言。

  然而自古阴谋论最得人心,在不采取强制手段的情况下,就连习惯散播谣言的听望司也吃了憋。

  可是真要为了这种事,进而大肆搜捕,抓人入狱,连高澄自己都觉得寒碜。

  实在堵不住那些传谣信谣之人的嘴,高澄也就放弃了,纵使传到后世,也不过野史而已,公信力哪比得上张师齐记载的官方史料。

  他反而开始强令渤海王府除了劈柴的奴仆,谁也不许持有斧头。

  对于深陷杯酒释民户这一谣言的高澄来说,不管是玉斧头,还是铁斧头,都犯了他的忌讳。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元善见下令高澄巡视河北,但他并没有急着马上动身,才回洛阳,好歹让人喘口气,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专心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四人嬉戏几天后。

  高澄组织起一支阵容庞大的巡视队伍,包括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在内,随行的幕僚有崔暹、崔昂、崔季舒等人,部将有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四人。

  调高隆之暂入尚书省,与司马子如一起主持政务,由邢绍、温子昇处理大都督府文案工作,又留高敖曹部曲五千人、慕容绍宗所部五千人,合计一万京畿兵坐镇洛阳。

  其余京畿将士在高澄放纵期间,由崔暹筹备好粮秣,随他巡视河北。

  六月二十八日,高澄入宫向天子辞行后,领众人出东城建春门,走黄河大桥北渡,径直向东,前往阔别已久的河北之地。

  与此同时,曾亡命奔逃南梁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终于抵达关中,宇文泰亲自出长安城迎接。

  对于三人,宇文泰心里的看法各有不同。

  宇文泰与独孤如愿自小亲善,得他投奔,当然是喜不自胜。

  至于杨忠,则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过凭杨忠与独孤如愿之间的关系,宇文泰也不会亏待了他。

  反倒是贺拔胜,宇文泰则在暗地里深深防备。

  贺拔岳身死之际,恰逢贺拔胜远在南梁,宇文泰才能够得到麾下一致推选,继领关西。

  贺拔胜自与高欢血海深仇,且数次背主以致声名尽毁。

  但宇文泰也不得不暗自提防贺拔岳死忠与贺拔胜的联系,如左军大都督李虎。

  当然,这些想法只能藏在心里,至少表面上宇文泰还是对贺拔胜笑脸相迎。

  与北还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一番寒暄,共叙旧情后,宇文泰邀三人入长安觐见关西天子元修。

  元修一见贺拔胜,便双目一亮,这可是制衡宇文泰的不二人选。

  自诩为大魏救星的元修辛苦入关,可不是为了要当一个傀儡玩物,任由宇文泰摆布,在他看来,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不过如今宇文泰取得潼关大捷,气势正盛,元修不得不暂避锋芒。

  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面见元修,当即请罪,认为自己投奔萧梁的行为有损国家威望,有失臣节。

  元修当场宽免,认为他们受迫于高欢、高澄父子,投奔萧梁纯属无奈。

  南奔之后不忘北返,这样的行为不应该被怪罪。

  于是按照宇文泰早就做好的安排,对三人封官赐爵,其中,贺拔胜被任命为太师。

  这样的安排很值得品味,太师作为三公之一,地位自然崇高,却无实权。

  贺拔胜是什么人,他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大将。

  宇文泰不给兵权,又不委派地方当州牧,却把他捧作太师,高高挂起,这其中的猜忌意味,别说长安之人,就连高家父子隔了老远也能闻到。

  贺拔胜也能觉察得到宇文泰的真实态度,他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只是每天勤练武艺,不与贺拔氏死忠联系,以期能够让宇文泰相信自己无意权势,一心只想找高家父子报仇。

  历史上贺拔胜从南梁回归,认为自己资历、年纪都大于宇文泰,而且宇文泰接手的又是贺拔氏的基业,即使见了宇文泰也不行跪拜之礼。

  两相对照,简直判若两人,能有这样的转变自然是挨了高澄的毒打。

  被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小高王用计策玩弄于鼓掌,这份屈辱让贺拔胜痛定思痛:高欢、高澄这些人心太脏,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能有这份觉悟,殊为不易。

  贺拔胜是这样,高敖曹也是这样,高澄简直就是在南北朝播撒智慧的天使。

  他真的,我哭死。

  当然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很难言说,终究是被苦难磨平了棱角。

  对于宇文泰来说自然喜闻乐见,对于元修来说可不见得就是好消息。

  当宇文泰得知高澄奏请清查豪族隐户,他清楚短时间内高氏不会西顾,冒着关东不稳、豪族叛乱的风险,死磕关中雄关险隘,这种事情宇文泰自问是干不出来。

  他立即整顿兵马,准备趁此机会解决灵州曹泥这个祸患。

  曾经的关陇三小强,侯莫陈悦身死,可朱浑元叛逃,就只剩了灵州曹泥不遵号令。

  就连借口都有现成的,曹泥协助可朱浑元叛逃。

  宇文泰一方面向元修上奏,请求授予曹泥女婿灵州镇城大都督刘丰,为卫大将军,希望以此离间曹泥、刘丰这对翁婿。

  另一方面则筹备粮草,准备以武力解决曹泥。

  刘丰完全不理会宇文泰的拉拢,好友可朱浑元当初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出于对高欢的仰慕,让刘丰并不在意关西朝廷的官职。

  而在听闻了高欢嫡长子高澄的事迹后,更是坚定了刘丰归附高氏的心思:

  ‘我原本以为高欢已经天下无敌了,没想到有人比高欢更勇猛,这是谁的儿子!’

  离间计失败的宇文泰并不气馁,七月初八,宇文泰派遣赵贵、李虎、李弼三人领军攻伐曹泥。

  于此同时,身处晋阳的小高澄,高欢,在准备攻灭亲家之外,在外交上取得一项重大胜利:阿至罗部归降高欢。

  阿至罗是高车部族之一,曾是北魏附庸,六镇之乱后,北魏失去对北疆的控制,阿至罗部也趁机独立。

  高欢掌权后,一直致力于拉拢阿至罗部,力排众议赐予粮食布匹以扶持阿至罗部,这样的投入也迎来了丰厚回报,阿至罗部十万户归降高欢。

  当得知宇文泰派遣赵贵、李虎、李弼三人围攻灵州曹泥,高欢当即命阿至罗部派出三万骑前往救援。

  当阿至罗人横穿荒漠抵达灵州城下时,此时的灵州几乎陷入绝境。

  从长安将消息传递到晋阳,再由晋阳的高欢下令草原上的阿至罗人救援,这期间所花费的时间,足够赵贵、李虎、李弼三人任意妄为。

  原来赵贵三人久攻不下,于是修筑堤坝,待水势高涨,掘开堤坝,水灌灵州城,当时城中积水距离只差四尺就要盖过城头。

  阿至罗三万骑赶来,虽然迫使赵贵等人退兵,可灵州却已经遭受灭顶之灾,城墙早已被洪水冲塌,城池破败不堪,百姓死伤惨重。

  “翁丈,这一次我等能坚守到阿至罗人来援,如今城防尽毁,宇文泰再攻,我等又如何坚持?”

  城中积水已经排空,劫后余生的刘丰跟随曹泥巡视各处城防,他出言道。

  曹泥同样忧心忡忡,一场人造洪水,几乎将灵州城的有生力量尽数灭绝,士卒、百姓死伤无数,又无坚城可守,关西军再来,根本抵挡不到高欢来援。

  而横穿荒漠而来的阿至罗三万骑,又不可能常驻灵州,他们只是附庸,不是高欢嫡系部队,为高欢千里奔袭他们可以接受,但离开部落常驻灵州,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而基于高欢的立场,他也不可能将阿至罗人西迁,给予宇文泰拉拢的机会。

  对于女婿的心思,其实曹泥早有猜测,思量一番后,他说道:

  “贤婿有何谋算,但说无妨。”

  刘丰也不藏着掩着,直抒胸臆道:

  “丰以为高王坐镇关东富庶之地,人口、钱粮数倍于关西,又手握并州胡兵二十万,能定天下者,唯有高王。

  “可朱浑元东归之前,高王许诺并州刺史,待其抵达晋阳,不止封其为并州刺史,更是赐予家宅、奴婢,又为其兄弟、部众封赏官爵。

  “高王爱才如此,翁丈何惜灵州弹丸之地?何不东归,以助高王成就大业。”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高欢毁诺,不愿将并州刺史一职授予可朱浑元,这才给了后面这些恩赏以做弥补,经高澄劝谏,这才授予并州刺史一职。

  可在刘丰嘴里却是高欢赐予了可朱浑元并州刺史还嫌不够,又增添了另外的封赏慰劳。

  把时间先后顺序一改变,整件事情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

  曹泥沉吟许久,他倒不是认为高欢爱才,刘丰说得好听,但他又不是傻子,可朱浑元的历官之路早就传扬开来,大家都知道高欢无信,其子高澄重诺。

  但考虑到自己与宇文泰确实有一点不对付,关西并非久留之地,再待下去,脑袋可能要被传入长安,还不如趁此机会,在三万阿至罗人的护卫下,带领部众东归。

  一番思量后,曹泥下定决心道:

  “贤婿所言甚是,吾意遣使先行,东去晋阳,向高王请求内附,我也不能苦等高王回复,必须立即收拾,与阿至罗人同归。”

  “翁丈英明。”

  刘丰恭维道。

  宇文泰得知曹泥、刘丰在灵州选拔五千户人叛逃,有心追击,但因其与阿至罗三万骑同行,只能眼睁睁看他们逃走。

  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收获了一个破败的灵州。

  随着关陇三小强或死或逃,宇文泰也在名义上完成了对关陇地区的统一。

  至于为何说是名义上,自然是关西地区还有不少人表面尊奉,但实则心怀异望。

  比如可朱浑元东归后,受任秦州刺史,携部据守覆靺城的万俟普。

  万俟普出自太平郡(山西宁武),匈奴人,参与匈奴酋帅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发动的六镇起义起家,而后归降朝廷。

  高欢在信都建义时,万俟普就曾经命儿子万俟洛往信都向高欢表示投效之心。

  身处关陇的万俟普历任贺拔岳、宇文泰两位关西之主,一直尊奉长安的领导,但其实私底下却准备离开宇文泰这艘小破船,跳上高欢的巨轮。

  而可朱浑元所受到的待遇也给了万俟普极大的刺激,但随着曹泥、刘丰先行一步,灵州被宇文泰收复,万俟普也被断绝了东归的道路。

  历史上,关西能在这样的劣势下抵住关东压力,称高欢一声小高澄,还是恭维了他。

  曹泥、刘丰一路辛苦跋涉,终于抵达晋阳,早已通过使臣知晓曹泥东归消息的高欢亲自出城迎接。

  曹泥一行在晋阳受到热烈欢迎,随高欢一同出城的除了诸多晋阳勋贵之外,还有并州刺史可朱浑元。

  高欢依旧授予曹泥灵州刺史,让其在名义上遥领灵州,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虚职。

  曹泥倒也满意,因为高欢在其他方面给予了丰厚补偿,比如宅院、婢女、财物等等。

  至于劝谏曹泥东归的女婿刘丰,则得到了高欢的重用,封为平西将军、南汾州刺史。

  刘丰在去往南汾州上任之前,与好友可朱浑元相见,酒宴间,询问可朱浑元对关东人物看法。

  新近投效高澄的可朱浑元,整颗心都是小高王的模样,自然对他大加赞赏。

  这让素未蒙面,却早有耳闻的刘丰对高澄心生向往之情。

  而此时的长安,也发生了一件小事情,真的只是小事情,宇文泰为独孤如愿改名独孤信。

  当然,高澄暂时还不知道关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宇文泰攻打灵州曹泥的时候,他才刚刚抵达邺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邺城有贤

  自太昌元年(532年)九月初九,高澄离开邺城,南下青齐之地。

  时隔两年,洛阳的太阳终于回到他忠诚的邺城。

  太昌三年(534年),七月十一,天气晴朗,邺城百姓沐浴在光辉之中。

  邺城北城外的官道上,初秋的阳光照射在张德兴身上,望着一片金黄色的田亩,他的眼中满是喜意。

  张德兴是沧州浮阳人,太昌元年由高澄主持河北科考所录,原本成绩排在农事科第二,但第一名是相州人,高澄于是将两人调换名次,升张德兴为农事科第一,任为相州均田使,而第二名则被授予冀州均田使。

  底下还有数位郡级均田使,不过都是录取名次靠后的考生。

  “张均田,你平日里总说自己是世子门生,今天世子回邺城,你不去迎接吗?”

  有一名吏员调笑道。

  众人闻言纷纷嬉笑。

  原来,张德兴也有过富庶日子,但家道中落,迫于无奈以务农为生,也算出身底层。因此,哪怕得了官位,平时也没多少架子,彼此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张德兴摆摆手:

  “专心用事就是对世子最好的回报。”

  其实张德兴也不觉得高澄还记得自己,那是高高在上的渤海王世子,这几年听闻他的事迹,都是平定三荆、兖州、徐州,最近又在潼关大破宇文泰。

  这样的大人物,当初随口勉励自己一句,怎么可能还记得,他们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

  吏员们见张德兴这模样,也觉得无趣。

  大家伙对他的观感很复杂。

  有嫉妒,一场考试就完成了阶级跳跃,谁见了都眼红。

  有敬佩,正如张德兴自己所说,专心用事就是对高澄的回报,上任两年来,他时刻不敢懈怠。

  也有厌恶,摊上这样一位勤勉的上司,也算他们倒了血霉,被调配到张德兴手下做事。

  早早知道世子今天抵达邺城,全城的衙司都放了假,稍微有点地位的,都往城外迎接世子,一如前段时间高王莅临邺城。

  偏偏这个时候,张德兴却一如往常带着他们巡视各地田亩,前几天才从清河郡回来,今天又要往广平郡,跟了这样一位主官,下僚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行进间,有骑士从身后打马而来,高喊道:

  “谁是相州均田使张德兴!”

  众人纷纷回头,各自都是一脸的惊疑。

  “我就是。”

  张德兴站了出来。

  那骑士打量了张德兴一眼,急道:

  “快随我回城,世子要见你!”

  说着就让张德兴与他共骑,在一众幕僚诧异的目光中,张德兴随骑士纵马回城。

  先前出言调笑的吏员喃喃道:

  “他还真是世子门生呀?”

  众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都是呆滞模样。

  这时有人突然问道:

  “那我们还去广平郡吗?”

  这还去什么!众人喜气洋洋往邺城跑。

  自己主官可是世子心腹呀!回去抱紧了这条腿,还怕没有前程吗。

  邺城渤海王府。

  因为前段时间高欢先往邺城住过一段时间的关系,渤海王府并没有荒败感。

  路途劳累的高澄只接待了相州刺史段荣,便谢绝了其余官员的觐见。

  段荣是自己亲姨父,又是段韶的父亲,怎么样也不能怠慢了他。

  更何况段荣对高澄还有救命之恩。

  孝昌元年(525年),高欢在河北谋刺杜洛周失败,带领段荣、尉景、蔡俊等人以及家眷投奔葛荣。

  途中被杜洛周派人追杀,当时娄昭君还要顾着两个女儿,未满五岁的高澄坐不稳牛背,几次滑落下去,耽误了队伍速度。

  高欢当时张弓搭箭就要一箭射死高澄,娄昭君大声呼救,是段荣夺了高欢手中的弓箭才让高澄侥幸活得性命。

  当然,高欢真要狠得下心,哪还能等到娄昭君呼救,再由段荣夺弓。

  一番忆苦思甜后,高澄亲自将姨父段荣送出府,交代段韶这段时间就不要回城外军营,好好侍奉段荣。

  又在段荣面前伤感道:

  “澄所恨者,难见父王,不能承欢膝下。”

  段韶好色,但他确实是个大孝子,即使高澄不说他也要好好尽孝。

  可看着高澄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段韶就觉得犯恶心。

  关键父亲段荣还信了这家伙的表演,简直让段韶恶心加倍。

  这些年段荣与高澄相处时间真不多,除了当初高欢初至信都,高澄提议取沧州,迁居一部分鲜卑妇孺,缓解胡汉矛盾,两人在沧州搭伙过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少有交集,对高澄的了解,当然比不上四年来朝夕相处的段韶。

  送走了段荣、段韶父子,高澄回到渤海王府,耐心等待起张德兴。

  说实话,高澄一开始真的忘了这个人,但他肯定记得自己创设的均田使。

  河北是高氏龙兴之地,如今两父子一个在山西晋阳,一个在河南洛阳,在无法坐镇河北的情况下,高澄自然要在河北潜伏探子听风。

  入城前,许多听望许探子就去高澄落脚的驿馆汇报,高澄问了河北豪族以及官场等诸多事情。

  倒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河北官场的怪人,相州均田使张德兴。

  所谓相州均田使,由高澄所设,品级很低,但职权很重,主管相州公田回收与分配,这里面的油水海了去了。

  如今官吏升迁,还是在按照崔亮所设立的停年格,不论才干,不谈政绩,只看资历。

  而张德兴所任官职,位卑权重油水多,干得好差都不能升职,需要熬资历。

  这样的处境不贪污也就罢了,居然在处理公务之余,时常下郡县,往乡里探查田亩,唯恐公田被豪族抢占。

  旁人问他原由,张德兴总说:我是世子门生,干得好,是为恩主添彩,做得差,是给恩主抹黑。

  根据小高王的阅历,很难相信进了北魏官场,还会有这种人的存在。

  以北魏的吏治水平,贪污不虐民已经算是不错了。

  贪污之余能念着百姓不易,为百姓做点实事,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高澄的幕僚之中,贪污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最受重视的陈元康,历史上他就是因收受贿赂而被原主疏远。

  可仔细想想,陈元康爱财是一回事,但也是真的肯为自己卖命呀,可惜原主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个立国上百年,官员却没有俸禄的朝代,从源头上就没有廉洁这两个字的落脚之处。

  这也多亏了冯太后施行班禄制,给大家伙发放薪水,才让官员们在贪腐上有所收敛。

  但是谈及张德兴的探子多了,高澄也动摇起来,于是赶紧命人去将张德兴唤来,打算自己亲自掌眼。

  又听人回报,张德兴一早就带了名下吏员往广平郡视察田亩,而前些日子,他才从清河郡回来。

  高澄对这个人更有兴趣,赶紧命侍卫沿城北官道去追。

  当张德兴与侍卫来到渤海王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候。

  高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只第一眼,他就相信了探子们的描述。

  张德兴肤色黝黑,哪怕曾经务农养家,可当了两年多的官,并没有养白一点,他身材消瘦,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样子。

  高澄跪坐在厢房,提着茶壶,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向几案对面的张德兴,说道:

  “天气炎热,先喝茶。”

  “谢世子赐茶。”

  张德兴颤抖着双手捧起茶杯饮尽,又轻轻把茶杯放下,期间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我听说,旁人问你为何勤勉任事,你自言是我的门生,不能辜负我的期望。你且与我说说心里话,究竟是怎么想的。”

  高澄始终在注视着张德兴,他很想把这个人看透。

  怕他假言敷衍,又强调道:

  “我要听真话,若有虚言,我自能分辨。”

  明明问心无愧,但张德兴被高澄盯得后背冒冷汗,他不敢欺瞒,直叩本心,说道:

  “下官家道中落,不得已为人佣耕,吃够了务农的苦。

  “世子开科考,以才学录用,下官侥幸,得以进身,自当回报世子恩义。

  高澄闻言,神色柔和下来,又提起茶壶为张德兴满上一杯茶,推给他,问道:

  “大魏官场,人人贪腐,你又为何从不收取贿赂?”

  张德兴再喝一杯,据实答道:

  “下官没有家族助力,得官不易,自当好生珍惜。

  “均田使位虽卑,权却重,欲谋此职者,不知几何。

  “下官自上任以来,战战兢兢,不敢让人寻着错处,就是担心有人趁机发难,丢了这个官职。

  “使得子孙后代日日在田垄间辛苦劳作,依旧难得温饱。”

  还是个官迷,高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但他喜欢这种官迷。

  又满上一杯茶水,这次他不再用推的,而是单手拿起茶杯,递给张德兴,又问道:

  “你前些时日去了清河郡,今日又要去广平郡,各郡自有郡级均田使,你不在邺城安坐衙堂,为何要四处奔波?”

  张德兴依旧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回答道:

  “如今正值空闲,留在邺城也只是枯坐衙堂,下官在官衙留了吏员,不会耽误正事。

  “以前去郡县查看,是担心豪族强占百姓良田,以劣易好。

  “如今是因为世子奏请天子括检隐户,下官听闻后便想借下乡盘查田亩的名义,暗访豪族隐户。”

  高澄闻言,神色郑重起来,他又将茶水倒满,双手举起茶杯,起身递给张德兴。

  张德兴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饮满一杯。

  高澄绽放笑颜道:

  “你很好,能否带我去你家看看?”

  张德兴却面露难色,这让高澄心中不快,但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张德兴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其实在家中藏了钱财。

  还是因高澄名声受累于高欢,要防着不许自己见他家眷。

  可无论是哪个原因,高澄都不能接受,他收敛了笑容,冷声道:

  “怎么?你不愿意?”

  张德兴苦着张脸说道:

  “世子不以寒舍简陋,下官欢喜还来不及,只是……”

  “只是什么?说!”

  高澄脸色黑了下来。

  “只是世子能不能让下官先在府上如厕。”

  张德兴为难道。

  这一句话可把高澄整不会了,赶紧唤来侍卫带张德兴去厕室。

  等人走了,拎起已经见底的茶壶,高澄哑然失笑。

  ‘今儿这杯子可真不小!

  ‘这张德兴也是,自己看他一杯一杯大口喝,还以为他是口渴,所以也就一杯一杯给他倒。’

  高澄心中暗道:

  ‘不过才下肚,就有了尿意,这肾可不太好呀。’

  不由为张德兴的家庭是否和谐,担心起来。

  去了不久,张德兴回到厢房,这才领着被侍卫护在中间的高澄往家里去。

  “这就是你家?”

  高澄看着眼前一座普通民居,疑惑道。

  张德兴挠挠头,惭愧道:

  “下官家贫,居邺城,大不易,当初从沧州接了妻儿,便寻人租了这处宅子。”

  说着,不敢让高澄久候,赶紧锤门呼喊妻子的名字。

  门还没开,伴着婴孩的啼哭声,一个妇人的声音便传进了高澄耳中。

  “来啦!来啦!好你个张德兴!早上跟我说去广平公干,没到晚上就偷摸回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偷了汉子,特意捉奸不成!”

  “家有悍妻,家有悍妻。”

  张德兴低声对高澄解释道。

  高澄辛苦憋着笑,张不了嘴,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周围的侍卫们可没有高澄这么替张德兴的面子着想,大多捂嘴偷笑,让张德兴很是窘迫。

  随着咯噔一声,木栓被取了下来,门被从里拉开。

  一个容貌普通的妇人抱着婴孩站在了门里。

  妇人本要再骂张德兴几句,却看见高澄这位锦衣少年郎站在门外,身边还跟了许多护卫,而张德兴又疯狂朝她使眼色,这才住了嘴。

  张德兴介绍道:

  “世子,这就是拙荆。”

  世子?!

  张氏闻言大惊失色,赶紧抱着婴孩跪拜行礼。

  高澄看着这妇人,心底其实有几分不喜,张德兴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这妇人如此泼辣,着实丢了脸面。

  可进了张德兴家中,听说妇人的苦衷,又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原来这妇人当初为了让张德兴安心备考,独自一人操持农事,吃了很多苦。

  等张德兴得了官,又时常外出巡视田亩,总是不着家。

  她一个妇人带着不满两岁的儿子独居在陌生的邺城,曾经就有市井无赖在夜里敲过门。

  惊恐下,这才不得不装得泼辣些,也让市井无赖不敢欺辱她。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家女郎

  高澄坐在院中,倾听妇人自述过往,说到心酸处,妇人流起了泪。

  又自觉哭哭啼啼,在高澄面前给丈夫丢脸,赶紧抹了眼泪,起身赔不是。

  也许是曾经相同的境遇,触动了高澄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他带着一丝伤感,宽慰道:

  “无妨,真情流露而已。”

  高欢也曾是顾家的。

  但娄昭君这样一位侯府孙女,毅然下嫁给刚被韩智辉父母拒婚,看守城门的戍卒高欢。

  期间夹杂着嫉妒者的闲言碎语,也让高欢下定决心做出一番事业。

  担任信使期间,高欢目睹洛阳禁军暴乱,知晓乱世将至,于是散尽家财,四处交往豪杰。

  而高澄,则是在高欢做出决定两年以后才出生,他的童年并不幸福。

  幼年的记忆里,高欢因信使的差事,常年奔波在外,好不容易回家也是从娄昭君手里拿了钱,立马出门呼朋唤友,找地方喝酒吃肉。

  再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常常把向父亲求抱的高澄踹开,抱着娄昭君进屋。

  贺六浑在人前越来越体面,孙腾、刘贵、司马子如、蔡俊、贾显智、侯景等等这些有脸面的人物将他视作好友。

  就连怀朔镇将段长也鼓励他:‘你有济世的才能,这辈子不会虚度,我年纪大了,看不到你未来成就,但请你照顾我的儿孙。’

  为了回报这一句鼓励,高欢掌握权力后,追赠段长为司空,授予其子段宁官职。

  但在怀朔时,高欢的风光与娄昭君、高澄无关。

  高澄母子日常接触的都是目光短浅的左邻右舍,这些人不了解高欢的志向。

  他们只看见一位豪族女郎下嫁给底层戍卒,而那人却只知道挥霍她的嫁妆。

  于是,背地里他们会对高澄母子指指点点,讥讽娄昭君没有眼光,嘲笑她嫁错夫婿。

  至于高欢能够与怀朔镇上层人物交往,他们也觉得不过是借了娄昭君娘家的势:

  ‘若是我娶了娄昭君,有了娄家相助,也能与那些人为友。’

  高澄拉着妇人的手,目光清澈地向她倾诉自己童年的不幸,听得张德兴夫妇一阵长吁短叹。

  夜色渐深,张氏怀中婴孩的啼哭才将三人唤回神来。

  眼看时候不早了,高澄起身告辞,张氏要留高澄用饭,但张德兴却颇为犹豫,他担心锦衣玉食的高澄能否吃得惯自己家的粗茶淡饭。

  没想到高澄却一口应了下来,不止如此,还要求往厨房参观。

  细节之处见真章,张德兴究竟是否作伪,看一看厨房更稳妥。

  高澄随张氏走进厨房,张望了一眼,厨房里悬挂了三块风干的猪肉,也有不少蔬菜堆在角落里。

  他特意揭开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粟米。

  看到这些,高澄满意起来,张德兴好歹是个官员,纵使廉洁奉公,在邺城买不起大宅子,也不至于吃糠咽菜。

  真要是厨房里都是野菜,米缸里全是谷糠,一副家徒四壁的模样,那一定是故意为之。

  走出厨房,张德兴正从院子里的鸡笼中捉了一只母鸡出来。

  “留着生鸡子吧。”

  高澄制止了张德兴宰鸡款待,他对张氏夫妇笑道:

  “险先忘了,门外还有众侍卫看护,今日就不在府上用膳了。”

  总不能自己在屋里吃着喝着,让侍卫们守在门外忍饥挨饿。

  张氏夫妇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物件,恭送高澄出门。

  临走前,高澄回身对他们夫妇道:

  “这个世上的道理有许多,可在澄看来,唯独没有贪腐索贿、荒废政务之辈大鱼大肉,廉洁奉公、勤勉任事之人粗茶淡饭的道理。

  “有些事情或许一时难以根治,但总有清算的一天。”

  又朝张德兴说道:

  “我原本想将你带回洛阳,在中枢任职,可考虑一番,还是要将你留在地方。

  “相较于在中枢为我提供助力,治理地方,让一州百姓安生才是你应该做的,你用心治事,将来不止一州刺史的前途。”

  高澄说得轻松,却听得张德兴夫妇心中翻江倒海。

  他们不敢想一州刺史之上的前途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对刺史的显贵却很了解。

  在当今的关东之地,刺史多出自高氏元从勋贵,比如邺城所属的相州,刺史便是高欢的连襟段荣。

  这番话若是别人来说,或许会被当作戏言,可高澄的身份决定他能够兑现这个承诺。

  张德兴夫妇激动地跪拜谢恩,被高澄扶起,说道:

  “希望张均田能不忘初心,始终牢记在渤海王府时,回答我的一番言语,我虽远在洛阳,却也会关注你的消息,莫要让我失望。”

  说罢,看了一眼张氏,继续道:

  “有如此贤妻,是张均田的幸事,你们之间的家事我不应该管,纳妾也是常理,但若敢抛弃糟糠,休妻再娶,我拼着受人非议,也要为尊夫人做主,将你囚往洛阳。”

  张德兴连道不敢,张氏则满眼的感激。

  丈夫为官,自是好事,但张氏偶尔也不免担心,丈夫为了前程,与高门权贵联姻,交给自己一纸休书。

  微末时恩爱的夫妻,发迹以后是否还能相守,纵使了解丈夫的为人,人心善变,张氏也没有把握。

  如今有高澄撑腰,往后无论张德兴站得多高,也不能嫌弃自己的年纪、出身与相貌。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时已经挺晚了,他没有急着用膳。

  唤来邺城渤海王府的管事,要来五百匹绢布,本想明日白天送往张德兴府上,让全邺城的百姓都知道,自己喜爱张德兴这样廉洁奉公的官员,以作表率。

  不能只让贪腐之人过上好日子,廉洁奉公更应该值得嘉奖,有了物质保障,这份坚持才能长久。

  五百匹布也不算小数目了,相当于二十分之一个高敖曹,当然,这个计量单位是奇怪了一点。

  但转念一想,财不露白,考虑到张德兴时常外出公干,家里只有张氏带着一个婴孩,光天化日送五百匹布进门,不是平白给她们母子招祸吗?

  这与高澄的初衷不符,于是吩咐管事让他每月送两匹到张德兴家中,若是将来张德兴外调,再另做安排。

  翌日,高澄下令召集河北各地州郡均田使往邺城述职。

  还没等来各地郡田使,博陵崔氏各房家主与崔暹、崔季舒、崔昂却早就等在府外候见。

  高澄与博陵崔氏,尤其是第二房有仇,以如今三崔在高澄麾下所受的信重,这话听起来荒诞,但确实如此。

  其中关键,在于崔孝芬这个人。

  崔孝芬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自小因才学受到孝文帝元宏的看重,孝明帝时又送女入宫,与胡太后结下姻亲,历任要职,与众多宗室大臣交好。

  相较于清河崔氏在北魏历史上人才辈出,崔暹、崔季舒、崔昂之前,博陵崔氏就一个崔孝芬在撑场面,此人在族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也许是世家大族习惯两头下注,更有可能是崔孝芬与宗室的私交让他失去了判断。

  洛阳叛乱后,牵连其中被高澄处死的就有博陵崔氏曾经的头面人物,崔孝芬。

  不独崔孝芬一人,他八个儿子中,除长子崔勉、次子崔宣猷、三子崔宣度不在洛阳,得以幸免外,其余五人都因牵涉叛乱,而被斩杀于阊阖门外。

  剩余三子被押往晋阳后,受到高欢的安慰与厚待。

  坏事都是高澄干的,与贺六浑有什么干系,他可是个老好人。

  听说博陵崔氏各房家主亲至,高澄若有所思,想来是三崔成功说服了各房家主,他赶紧出门亲自迎接。

  众人来到厢房入座,说明来意,果然是特意来邺城向高澄献上隐户名册。

  博陵崔氏开枝散叶,以其中四脉声望最高,分别是大房、二房、三房、以及安平房。

  大房嫡系有崔伯谦在高欢麾下获得重用、而高澄麾下三崔之中,崔昂是二房嫡系、崔暹、崔季舒是三房嫡系。

  四脉中有三脉为了嫡系的前途,愿意交出隐户,安平房暂时没有子弟如这四人一般被高氏父子倚重,也不愿独立于其他三房,招高氏记恨,将来有了杰出子弟,却因此前途受挫,反而不美。

  有这四脉主导,高澄将要括检隐户的消息传至河北后,博陵崔氏其余诸房也随即整理名册,今日一同献上。

  高澄闻言大喜,当即吩咐家仆准备宴席,款待博陵崔氏众人。

  送走博陵崔氏一行,没多久渤海高氏、封氏、刁氏等族也在高乾的带领下,往邺城向高澄献上隐户名册。

  又是一场宴饮,宾主尽欢,席间高澄向封氏众人言说身在晋阳的封隆之、封子绘父子的近况,又对渤海刁氏悔恨自己当初不该杀刁整。

  孙腾、封隆之曾因元明月交恶,高欢不得已将两人分置,高澄为了六镇勋贵与河北士人之间的团结,委屈自己迎娶元明月,以期消除两人的隔阂。

  果然,自从元明月嫁给高澄,孙腾、封隆之当即和好。

  人家元明月都当了高澄的小老婆,再彼此仇视,岂不是说明还在惦记着小高王的家眷?

  至于刁整之死,那就要说回河北反抗尔朱氏大起义,高敖曹部将刘叔宗当初与兄长刘海宝占据沧州,响应高敖曹。

  刁整却袭杀刘海宝,抢占沧州。

  高澄夺沧州时,为了拉拢高敖曹,给他出气,顺手便杀了刁整。

  渤海刁氏却不敢因刁整之事记恨高澄,看来高欢前段时间领二十万晋阳胡兵往河北走上一遭,效果极其明显。

  高澄接待渤海来客时,赵郡李氏也在宗主李元忠的说服下,决定主动献出隐户。

  不止如此,李元忠还特别为高澄挑选了一份惊喜。

  当高澄接见赵郡李氏一行人,见到李元忠为他带来的惊喜不由变了脸色。

  眼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美丽妇人,她自言出身赵郡李氏嫡脉,被聘为宗王王妃,夫婿于河阴蒙难,一直守节在家。

  李元忠的做法让高澄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愤怒地质问道:

  “李侍中,你这是何意!”

  李元忠笑道:

  “不过践行昔日之诺而已。”

  于是详细跟高澄说起了洛阳叛乱时,他与高乾困守阁楼时便曾说过,要在族中挑选嫡系女子嫁给高澄为妇。

  “当日之誓,不止高乾邕一人,耳闻者甚众,世子若不信,可问高侍中(高隆之)家眷。”

  听闻事出有因,高澄这才缓和了脸色。

  打量了妇人一会,终究比不得自己家中四位娇妻,她李氏女的身份又让自己想起埋藏在心底角落的某个身影。

  高澄婉言谢绝道:

  “澄非父王,虽多有娇妻美妾,但各有缘由,并非本意。

  “李夫人若立志守节,澄愿成全,夫人若起意再嫁,澄也祝夫人再觅良配。”

  李元忠想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分明是个夫家身份贵重的寡妇呀,高氏父子不就好这一口吗?

  见高澄态度坚决,便让李氏先退下,回李氏在邺城的宅院歇息,也打定主意不能让高欢见到这个妇人。

  万一真被看上了,纳为侧室,让世子知晓,曾经进献给自己的女人,成了他的庶母,这不是白白遭人怨恨吗?

  宴席间,高澄喝着兑水的假酒,与李元忠回忆起自己在李鱼川的时光。

  不经意间提起一个曾经见过的邻院女子。

  “她叫……她叫什么来着?”

  醉酒的高澄似乎在努力回忆,却又好像始终记不起来,摆着手遗憾道:

  “罢了,萍水相逢而已。”

  李元忠当即留了心眼,他很了解高澄,虽然才十四岁,但心智成熟,绝不会无的放矢。

  散宴后,李元忠当即命人赶回李鱼川调查,高澄寄住李鱼川期间,附近院落都有哪些人家。

  这事容易查清,当初管事按照李元忠的吩咐特意为他寻的一处僻静院子。

  一番查问,才知道原来高澄的邻院所住是如今上党太守李希宗一家。

  李希宗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李祖猗,嫁给安乐王元昂为妻,次女名叫李祖娥,今年十岁。

  模样各自惊艳,一听回报之人的形容,李元忠马上确定,高澄看上的就是李希宗之女,但恰好当时李祖猗也回娘家省亲,李元忠一时面对了两个人选。

  小高王的喜好看他妾室就明白,年长于他、又是元家妇人,可不就好这两点,尔朱英娥、小尔朱、宋娘子是元家媳妇,元仲华、元明月是元氏女。

  哪还需要多想,可不就是那李祖猗嘛。

  有了计较,李元忠心中大定,可元昂还活着呀,这又让他犯了难。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河北士族

  李元忠带着满腹的纠结离开河北,他本就是被高澄拉来解决赵郡李氏的隐户问题。

  如今赵郡李氏在他这位宗主的主持下,交出了隐户名册,自然也不会久留河北。

  李元忠可不想让高隆之将代职给代实了。

  与此同时,高澄在邺城终于等来了河北各州郡均田使。

  眼前众人各有仪表,但不同于张德兴日晒雨淋的黝黑肤色,许多人都是一副白皙富态的模样。

  这些人大多出自寒门,一朝得志,所作所为各有不同。

  有人廉洁、也有人贪腐,有人勤勉、更有人怠政。

  其实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高澄早已经调查清楚,但他还是让众人轮番述职,详细告诉自己这两年来,在均田使的任内,都做了一些什么事。

  贪腐之余,做了些实事的人倒也有话可讲,说起来头头是道。

  而怠政之人就只能捏造事迹,总不能跟高澄说坐在堂里盖了两年印吧。

  人行印章有深受高家父子敬爱的大魏天子就行,要不了那么多。

  高澄耐着性子听完这些人的工作汇报,然后拍手让人送来一叠信封,按照名字发放给众人。

  “当初为诸位授职时,我曾勉励诸位,说你们是我高澄的门生。

  “有人听进了耳朵,放进了心里,也有人没有当真,只以为我是说说而已。

  “如今诸位都拿到了信封里,所写的是这两年来各位所作所为。”

  有人当场要拆,高澄有心给某些人留点脸面,于是制止道:

  “先别拆,回去再看。”

  眼见众人心事重重的收好了信封,高澄接着道:

  “大魏自贞烈公(崔亮)创设停年格以来,不以才干、政绩升录官吏,只以资历为凭。

  “有人不信我言,自觉没有倚靠,升迁无望,便无心治事专注敛财。

  “诸位做了两年均田使,也清楚这个官职品级虽低,但职权甚重,掌握一州、一郡公田的分配与回收,你们许多人借此机会倒也积攒了不少身家,我高子惠没有亏待大家吧。”

  “世子厚待我等。”

  有些人的回答明显中气不足。

  许多因贪腐而心虚的人,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

  “大魏吏治如此,勒令你等廉洁奉公着实强人所难。”

  高澄此时已经没了好脸色,他拍案而起,厉声喝问道:

  “但为何诸位之中有人在大肆聚财之余,却不肯分心为百姓做些实事!”

  面对高澄的责问,众人哑口无言。

  话说得很明白了,在高澄言语中,自己当然是不可能有错的,是众人不相信他真的将大家伙视作门生,自以为在停年格的框架下,只能以资历升迁,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将他两年来对这些人不闻不问的失职,给撇得一干二净。

  “诸位手中的信封有我对过往两年作为的评价,共有甲、乙、丙、丁四等。

  “甲等为廉洁奉公、勤于政事之人,得甲等之人我会予以封赏。”

  说着,高澄看了张德兴一眼,继续道:

  “乙等虽然收受贿赂,但能任事,其中功绩突出者,我会酌情予以升迁,至于未来前途如何,是升、是贬、是罢免,不在于我的心思,而在于你们的做法。

  “丙等虽不受贿赂、却也玩忽职守,按时领俸禄,不思进取,念在你们不知我的心意,我会将你等留用,一年后再看,若依旧不改前非,尽数革职查办!

  “丁等之人最是可恨,只知敛财,不问政事,这样的蛀虫,我还养着作甚!得丁等者,回去后自与州郡长官递上辞呈,将受贿所得尽数交公,但凡短缺了一笔数额,我非要将他送去矿场,这一世别想出来!”

  标准摆在了那里,干过什么事情,众人自己都很清楚。

  认为自己能得甲等,甚至乙等中功绩突出之人捂着胸口的信封,自然神情喜形于色。

  乙等其余人与丙等之人也长舒一口气:还有改正的机会。

  而自认为丁等之人则脸色煞白,因高澄有言在先,又不敢当众拆开信封确认。

  “都退下吧,信中所记,谁有异议尽可来寻我,我为你开堂审理,若确实冤屈,我自为你洗刷不白之冤,若胡搅蛮缠,我必从重从严惩处!”

  高澄挥手屏退了众人,连张德兴也没有留下。

  当初河北录取的考生可不止这些,只不过农事科最受高澄重视。

  他还要抽时间接见其余如备贼科、刑律科、计税科、工巧科四科门生。

  至于剩下的为了政治正确而立的贤良科,考的是儒家经典,录取人数最少,高澄录职时,统统将他们送去了晋阳,好让粗鄙不堪的贺六浑沾点文气。

  与此同时,随着渤海高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三大家,会同渤海封氏、刁氏等小家族亲至邺城献上户籍后,其余家族也坐不住了。

  最先有所行动的是巨鹿魏氏。

  魏氏奉送隐户名册时,与高澄幕僚邢邵、温子昇并称的魏收随行拜访高澄。

  高澄热情地接待了魏氏众人,并与后世《魏书》作者魏收畅谈历史。

  两人因彼此严谨的史学态度而互生好感。

  高澄向魏收发出入幕邀请,而魏收也欣然响应,这也是巨鹿魏氏献上名册,却非要将魏收带上的原因,小高王心知肚明。

  随着魏收进入高澄幕府,高澄尽收北地三才。

  将来给大魏著史还是要交给魏收这样满腹才学的自己人,高欢、高澄两父子大魏忠良的形象可不容抹黑。

  纵使将来受禅,也是百官哭求,更是天子自己起意,什么群臣胁迫,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有魏收入高澄幕府的例子,清河崔氏终于开始整理隐户名册。

  清河崔氏素以门第自傲,哪怕经历过崔浩的劫难,孝文帝汉化改革,依旧将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定为四姓,以为门第之最。

  高欢幕僚崔凌就曾对好友范阳卢氏子弟卢元明说:

  ‘天下最鼎盛的门第,就只有你、我两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不足道哉。’

  高欢河北起义时,清河崔氏投效晚了一步,因为他们正忙着自己的事业。

  清河崔氏在青州领导流民十余万,反抗尔朱氏。

  然而却被掌控徐兖之地的尔朱仲远派部将击溃,首义者被杀,其余人纷纷投奔高欢。

  清河崔氏的门第就摆在那里,纵使去得晚了,也有崔凌、崔仲文等人跻身高欢幕府。

  但随着高家父子明确分工,高欢主军、高澄治政以后,清河崔氏也开始急了。

  作为高氏继承人的高澄,身边围绕的却是博陵三崔。

  这三人主持京畿大都督府一切政务,一旦高澄继承其父官爵,将来篡国,士家门阀之中,还有能显贵过拥有三崔的博陵崔氏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就两种方法,要么扳倒高氏,要么派出族中子弟与三崔争位。

  三崔都在高澄麾下,但博陵崔氏一早就旗帜鲜明地支持高氏,才是被信任的原因。

  例如崔暹就是被高欢调派到高澄幕府。

  如今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然稳固,加上高欢、高澄两父子的能力,再要将其扳倒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可供清河崔氏选择的就只剩第二条道路。

  八月初九,高澄来到邺城已近一月,距离高洋婚期也还有半月。

  清河崔氏河北两房清河大房、清河小房、以及与河北一河之隔的清河青州房,三房主事之人各自带了一名家族俊彦齐至邺城,拜会高澄。

  高澄不敢怠慢,被灭了九族还能崛起的家族,哪能小觑。

  对他们的来意,高澄心知肚明,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小高王信重博陵三崔不假,尤其深爱崔季舒,毕竟他是高澄起家三幕僚,陈、杨、崔三人之一。

  但如今三崔主持京畿大都督府一切政务的局面,让敏感的高澄心生疑虑。

  这也是他执意接过索括户籍这趟差事,要往河北巡视的原因:趁机收揽人才。

  不会真有人以为小高王是担心高隆之退缩吧。

  历史上高隆之主持清查隐户之事,虽然历经波折,但终究为朝廷带来大量户口。

  再看高澄亲赴河北,这些士人门阀不仅要主动给他献上隐户,还要往小高王身边硬塞族中后起之秀,双赢!

  高澄对于各个家族带来的俊杰,总要假意考校一番,再行收下。

  每有一家献上隐户名册,就代表有一个州郡的吏员必须奔波辛苦。

  殷州有赵郡李氏、定州有博陵崔氏、冀州有渤海高氏、相州有清河崔氏,在这些顶级门阀的带动下,河北南部其余家族也纷纷配合。

  河北大族只剩了幽州范阳卢氏。

  范阳卢氏同样算是高氏元从,他们唆使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反叛尔朱氏,刘灵助死后,恰逢高欢东出,曾经与刘灵助密谋的范阳太守卢文伟立即投奔高欢。

  高欢彻底掌控关东后,将卢文伟由河北北部的安州刺史,调任东雍州刺史。

  而高澄也早已去信东雍州,希望能将卢文伟的孙子卢询祖招至自己幕府。

  卢文伟收到信件后,马上去信河北交给其子范阳太守卢恭道。

  当清河开始盘点隐户的时候,卢询祖也随族老带着隐户名册拜会高澄,被高澄收入幕府。

  高欢视作难事的河北户口括检,其中最棘手的四姓五家,渤海高、博陵崔、清河崔、赵郡李、范阳卢,就这么被高澄利用各种手段,或胁迫、或利益交换,轻易解决。

  八月二十四,高洋、二姐儿两姐弟与刘蠡升子女的婚期。

  刘蠡升派往晋阳迎亲的太子已经被囚。

  而顺利迎得刘蠡升之女的高洋,才刚刚离开云阳谷,早已做好准备的高欢领大军随后杀至。

  刘蠡升猝不及防,带领部众慌忙逃往山区。

  九月初三,在赵彦深的唆使下,刘蠡升麾下北部王,联合东部王、南部王两人袭杀刘蠡升。

  刘蠡升身死,西部王护卫其家眷逃亡,途中立刘蠡升之子南海王为天子。

  高欢命令北部王、东部王、南部王三人追击,自己则收拢民户。

  草头三王斩杀西部王,击溃刘氏余部,俘获刘蠡升家眷,正要押送交给高欢。

  又是赵彦深的进言,他按照高澄的吩咐劝说道:

  “高王仁善,不愿滥杀,诸位送往高王,刘氏诸子必然得活,既杀父,又怎可纵子,留待其为父报仇乎?”

  于是草头三王杀尽刘蠡升子嗣,其余女眷包括刘蠡升及其子的妻妾一并进献给高欢。

  高欢此役俘获汉胡人口五万余户,尽数迁往外地,草头三王虽然失去了王爵,但也得以分领刘蠡升大部分部曲。

  盘踞河东山区近十年,侵扰北魏边境,史称胡荒的刘蠡升势力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回到晋阳后,高欢担心有人心怀旧主,于是处死被囚禁的准女婿,又命高洋继续与刘蠡升之女举办婚礼,以安抚人心。

  也许是顾及被迁置晋阳的母亲与幼妹,更可能是出于对自身未来的惶恐,刘氏顺从地与高洋举办了婚礼。

  婚礼过后,高欢等待高澄回师洛阳的消息,也好安排人护送高洋、刘氏往洛阳,将高洋交由长子高澄教导。

  而远在邺城的高澄听说刘蠡升覆灭,在密室对张师齐说道:

  “父王与人约为姻亲,却背信攻之,此不义也。

  “灭其国,又尽诛其子,此不仁也。

  “见利而忘义,得势却不仁,吾当深戒之。”

  一脸忧虑的模样,压根看不出来就是他为高欢献上联姻之策。

  又命令赵彦深唆使刘蠡升部将杀尽刘家诸子,就是为了让草头三王与刘氏结下死仇,不可能因刘蠡升之女的关系,成为高洋的助力。

  当然,知道这些内情的人不多,就连草头三王都以为赵彦深是听从高欢之命行事。

  张师齐听完高澄的担忧后,当晚便掏出自己的秘密小册子,记录下高澄对高欢行事的担忧。

  魏收著《魏书》,谈及刘蠡升所造成的胡荒时,也如实引用张师齐的记载。

  后人观史,无论正史,或是野史,都不见高澄参与其中。

  于是高澄对高欢的这段评价也成了后世小高王的粉丝,佐证高澄仁义无双的证据之一。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晋阳奔丧

  河北隐户登记全面开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高澄原本打算在邺城再住上一段时间,但一则来自晋阳的突发消息,打乱了全盘计划。

  年仅二十三岁的叔父高琛被父亲高欢失手打死。

  让他不得不抛下京畿军,只领了王思政及五百亲卫骑从,连夜赶往晋阳,而留在邺城的京畿兵,也将由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四人带回洛阳。

  高澄一路披星戴月,抵达晋阳后,先去拜见了母亲娄昭君,才终于知道具体经过。

  高欢领军征伐刘蠡升,让高琛留守晋阳,任他为大行台仆射,领六州九酋长大都督,为自己管理六镇民户,就连大丞相府的事务也一并交给高琛处理。

  高琛趁高欢领军在外,与他的侧室偷欢。

  而偷欢对象,正是高澄的老冤家郑大车。

  也许是高澄有意疏远,寂寞的郑大车放宽了自己对年龄的看重,不再拘泥于十多岁的美少年,与妻子即将临盆的高琛成功搭上线。

  而这件事情在高欢回到晋阳后,也被郑大车的婢女偷偷报告给了他。

  高欢闻言怒不可遏,越是重感情的人,越是憎恨背叛。

  他把晋阳这个大后方托付给高琛,这份信任带来的回报却是高琛私通庶嫂。

  高欢立即命人将高琛、郑大车捉来,确认事情属实后,被怒火冲昏头脑的高欢杖击高琛,失手将唯一的弟弟打死。

  说完事情经过,娄昭君哽咽着催促道:

  “阿惠,你快去劝劝你父亲吧。”

  “母妃放心,孩儿这就去拜见父王。”

  当高澄见到高欢时,他险先认不出来。

  掌控关东的渤海王高欢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憔悴的他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听见脚步声,高欢抬头望了一眼,淡淡道:

  “阿惠回来了。”

  旋即又低头逗弄怀中的婴孩。

  “父王请节哀。”

  高欢没有再抬头,他打量着婴孩,说道:

  “这孩子叫高睿,是你叔父的遗腹子。”

  高澄正要言语,却听高欢笑道:

  “跟他父亲小时候真像。

  “阿琛出生时,我十六岁,也如今日一般怀抱着他。”

  高澄很久没有听见高欢用一个我字,他平素不是为父,就是孤。

  突然,高欢抬起头,一脸悲戚地对高澄问道:

  “阿惠,父亲临死前托我照顾好阿琛,万一将来见了父亲,他问我阿琛怎样了,我该如何回答?”

  “祖父若是知晓事情经过,他不会怪罪父王的。”

  高澄安慰道。

  高欢却恍若未闻。

  片刻后,高欢将高睿递给高澄,说道:

  “随我再去看看你叔父吧。”

  高澄搂抱着高睿,随高欢去到高琛府邸。

  白布高悬,来往吊唁的勋贵此时都很有眼色的没有上前拜会。

  元季艳一身孝服跪坐在灵堂为高琛守丧。

  高欢径直走向高琛的棺木,高澄则将高睿递还给了元季艳,顺带宽慰了几句。

  “阿惠,我要亲自抚养睿儿。”

  凝望高琛遗骸的高欢头也不回地说道。

  元季艳闻言脸色惨白,哪个母亲愿意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人夺走。

  她不敢开口反对,只能用目光祈求高澄。

  高澄会意,朝她点了点头。

  “父王请三思,睿弟虽丧父,却生母尚存,父王收养睿弟,自是爱护于他,但澄实不忍见母子骨肉分离,若是睿弟能够开口,只怕他也不愿与母亲分开。”

  高澄继续劝说道:

  “况且父王将睿弟抚养在侧,难免睹物思人,还是让睿弟留在他母亲身边吧。”

  一番话,让高欢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一出生母亲韩期姬就死了,父亲再娶,将高欢交给已经出嫁的长女高娄斤抚养长大。

  幼年时的高欢,也曾日夜思念自己的父母。

  有过这番经历,推己及人,高欢没有再坚持,长叹一声道:

  “也罢,就按你说的办。”

  听他这么说,元季艳这才放下心来,望向高澄的眼神中满怀感激。

  在棺前驻足许久,高欢转身对元季艳道:

  “阿琛就这一个骨血,你定要将他好好养大。”

  元季艳赶忙说道:

  “妾身身为人母,自当尽心教养睿儿。”

  高欢点点头,又对高澄道:

  “阿惠,你今日就留在这里,为你叔父守灵。”

  “孩儿谨遵父命。”

  高澄送走高欢,回到高琛灵前跪坐。

  白天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到了夜里才清闲。

  “婶婶若是倦了,便回屋歇息吧。”

  高澄看元季艳一脸疲色,劝说道。

  “无妨,总不能让你一人独自守灵。”

  元季艳婉言谢绝。

  话音刚落,怀里的高睿却哭闹起来,显然是饿了,这让元季艳大感窘迫。

  “婶婶还是回屋歇着吧,睿弟也累了,灵堂有澄守着便够了。”

  高澄又劝道。

  元季艳这才抱了高睿回屋。

  高澄独自跪坐在灵堂,时间长了,也打起瞌睡来。

  渤海王府。

  高欢正听取亲信的回禀,先前听高澄为元季艳开口,让刚刚经历高琛偷嫂的高欢不由多了一个心眼。

  这才留下高澄与元季艳一起守灵,却暗中让亲信在暗中观望。

  得到高澄恪守礼节,并没有逾越之举,高欢终于放下心来:

  ‘阿惠好元氏孀寡之妇,却也能知分寸。’

  想是这么想,高欢还是决定今后不能再让高澄随意出入自己的后院。

  很难说历史上的高欢只要儿子稍微长大,立即赶去邺城交给高澄,这其中没有高琛、高澄这两叔侄先后与侧室私通的原因。

  时值九月下旬,晚秋,高澄醒来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了一床薄被。

  没有追问是谁为他盖上的被子,与怀抱高睿来到灵堂的元季艳微微颔首,高澄便起身回了渤海王府。

  正要好好补个觉,就有人通报有名婢女求见。

  高澄有所猜测,特意让人再去询问一番,果然曾是郑大车院里的人。

  原来,郑大车亲眼目睹高琛被活活打死,早已经吓破了胆,如今被高欢幽禁在后院,不知会是怎样的下场,惶恐不安的她想到了高澄,认为只有这个小冤家才能救自己。

  高澄可不念另一世的孽缘,他脑子坏了才会主动插手这件事,只说自己守灵一夜,身心俱疲,需要好生休息,便让人将婢女打发走。

  正要入睡,高欢又命人来唤高澄。

  “阿惠,你以为为父应该如何处置郑氏?”

  这一次高欢并不是要试探高澄,他是真的感觉到难办。

  既然是高欢主动过问,小高王倒也能为郑阿姨尽点力:

  “处置郑氏无非或杀、或放、或当做无事发生,但每一种处置,所造成的影响父王必须深思。”

  高欢追问道:

  “有何影响,你且说说。”

  高澄分析道:

  “无论是郑氏暴病亡故,或者放她改嫁,都坐实了高氏家丑,家丑外扬,必为世人讥讽。

  “若能善待郑氏,对外宣称叔父是因病而亡,一可保全叔父身后名节,二也能使家丑得以遮掩。

  “然而,善待郑氏或许有利于高氏声誉,却要父王有大胸襟,孩儿愚钝,如何抉择但凭父王一心独裁。”

  高欢闻言沉吟许久,这才让人去将郑大车唤来。

  被囚禁在后院的郑大车听说高澄不愿见自己的侍女,已然陷入绝望,被人带去见高欢时,更是误以为死期将至,直至看见了随侍在高欢身后的高澄,心底才有了一丝希望。

  高欢凝视着郑大车,说道:

  “自你入府以来,恩宠甚于众人,你却做出此等丑事,使孤蒙羞,念在昔日情义,孤不愿杀你,孤会放你出府,为你再寻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郑大车闻言惊喜不已,没想到高王打死了自己亲弟弟,却能放过自己。

  正要谢恩答应,却瞟见身后的高澄暗中竖起一个手指,指向高欢。

  一番说辞即将脱口的郑大车赶紧改口,垂泪道:

  “妾身承蒙大王宠爱,却不能为大王守节,愧疚难当,早已萌生死志。

  “大王顾念昔日情分,不愿杀妾身,妾身铭感五内,如今大王要逐妾身出府,妾身宁死也不再做他人之妇,还请大王赐我死罪。”

  高澄闻言在心中暗暗给郑大车竖了一个大拇指,先前的提示,是他能为郑阿姨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高欢对郑大车的宠爱,高澄一清二楚。

  历史上高澄私通郑大车之事虽然被司马子如掩盖过去,但高欢其实心知肚明。

  高欢继续将郑大车留在府中,可以看做是为了自己与高澄的名声,掩人耳目。

  可高欢却与郑大车恩爱如故,甚至八年后还给高澄添了一个弟弟,这就不是掩人耳目所能解释的,高欢是真的喜爱郑大车。

  高澄一听高欢说要放郑大车出府,当即就猜到,若郑阿姨真应承下来,恐怕不等改嫁,就要无故病亡了。

  果然如高澄所料,高欢听说这一席话,动情道:

  “痴妇,痴妇呀!”

  说着将跪拜抽泣的郑大车扶起,两人相拥而哭。

  高欢当日虽将高琛打死,但到底也明白家丑不能外扬,就连高澄也是在娄昭君口中得知消息。

  晋阳城对高欢唯一的弟弟离奇身亡多有猜测。

  而在高欢与郑大车和好如初的当天,在高澄的指挥下,晋阳城对高琛死因的解读终于有了定论。

  南赵郡公高琛,因病早夭。

  曾将瞻仰遗体的勋贵们亲眼目睹高琛一身伤痕,当然不相信这种解释,能让高欢盛怒之下将弟弟打死,除了权、就是色。

  高琛并没有夺权之举,留守晋阳也是高欢委任,若真是暗中阴谋串联,被处置的就绝不止高琛一人。

  排除了争权,那剩下的选项也就一目了然了。

  但看破是一回事,谁要真敢说破,就是另一回事。

  当高澄准备再往叔父府上守灵时,与郑大车的婢女在回廊上相遇。

  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

  “不用向我道谢。”

  高澄不苟言笑地说道:

  “澄扪心自问,若是父王,必不能忍受这份屈辱。

  “父王却能与她恩爱如旧,希望她能感怀于心,莫要辜负了父王的情义。”

  说罢,头也不回的径直去往高琛府邸。

  婢女望着高澄离开的背影,随后先去了高欢房中,一如上次被高澄拒见,之后再去向郑大车回报。

  高欢听见侍女的回报,疑心尽去:

  ‘想来是郑氏听说阿惠到来,病急乱投医,才向他求救。’

  也对这个儿子的品性彻底放下心来,虽好女色,却又恪己守礼。

  走出渤海王府的高澄也长舒一口气,历史上原主与郑大车的事情就是由婢女告密,他又怎么可能信得过郑大车的婢女。

  而郑大车在得知高澄的回答,心中也明白自己与他再无可能,决心今后好好侍奉高欢。

  今夜是为高琛守灵的最后一晚,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

  高澄来到灵堂时,场间不止元季艳、高睿母子,高洋夫妇与二姐儿。

  甚至才两岁的高浚、高淹也被乳娘抱了过来。

  高澄又慰问了元季艳,再与高洋夫妇、二姐儿寒暄几句后,才抱了高浚跪坐在灵前。

  高洋望着高澄轻捏着高浚粉嫩的脸颊,那由衷的笑容让他感觉刺眼:明明那就是个野种而已!

  王氏新寡嫁入高府,之后又生下高浚,两个日期做不得假,关于高浚究竟是不是高家血脉众说纷纭。

  若不是高澄年纪尚浅,并且与王氏之前没有交集,凭他对高浚的态度,肯定要有人怀疑高欢养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高洋暗自嫉妒的时候,高澄将目光从怀中高浚肉嘟嘟的脸上移开,望向高洋夫妇,问道:

  “叔父下葬后,你就要与我同去洛阳,行装可收拾好了没?”

  趁着这个机会,高澄才认真看了一眼弟妹。

  刘氏年岁稍长于高洋,容貌姣好,高澄放下心来:

  ‘为你侯尼于找了个漂亮媳妇,也算对得起你了。’

  高洋没有言语,刘氏疑惑的看着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高洋才开口道:

  “已经收拾妥当了。”

  “那就好。”

  高澄闻言颔首。

  日向西斜,夜幕降临,高澄命乳娘将高浚、高淹抱回王府,又打发刘氏与二姐儿一起回去,让元季艳抱着高睿回屋歇息。

  只留了他与高洋两人为叔父守灵。

  第一百二十七章 高欢心忧

  屋外,晚秋。月色皎洁,却不断有冷风吹进灵堂。

  高洋年纪还小,跪了一会就昏昏欲睡,高澄看到后,起身说道:

  “若是累了就睡一会,我去为你拿床被子。”

  高洋看着他走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高澄才走到回廊,就撞见元季艳抱了两床薄被过来。

  “天冷了,我担心你们兄弟受寒。”

  元季艳笑道,一双眼睛眯成月牙形状。

  高澄接过两床被子,说道:

  “多谢婶婶挂念。”

  正要离开,又回身再道谢一句:

  “昨夜多谢婶婶为我添被。”

  元季艳闻言,连忙摆手道:

  “是我该谢谢你,若不是有你,我与睿儿从此再不能相见。”

  高澄看着眼前这位小婶,她很年轻,年轻的有些过分。

  十四岁嫁给高琛,生子却即遭丧夫的她,如今也才十六。

  另一时空,高睿刚满月就被高欢抱走,交由小妾游氏抚养,一直到四岁才由外人说漏嘴,得知自己并非游氏之子。

  苦苦哀求高欢,才得以破例让元季艳来一次渤海王府,让她们母子相见。

  但也只是破例而已,元季艳在孤独中煎熬、苦盼了十年,年仅二十六岁便香消玉殒。

  出于对这位小婶悲惨遭遇的同情,高澄昨日才会选择帮她留住高睿。

  “婶婶今后如有难处,尽管遣人与澄相告,力所能及,澄不会推辞。”

  高澄朝她笑道。

  “往后安心教养睿儿,虽是孤儿寡母,有高王与……”

  元季艳顿了一下,低下头,视线望着脚尖继续道:

  “与子惠看护,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我自然会护着婶婶。”

  又见元季艳衣裳单薄,高澄劝道:

  “天气凉,夜色也深,婶婶还是早些回屋安睡。”

  元季艳点依言与他道别。

  高澄抱了被子回灵堂时,高洋似乎已经睡去。

  为高洋添上一床被子,他的眼皮微微颤动。

  高澄没有察觉,他继续跪坐在灵堂守夜。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高澄原以为是元季艳,循声望去,走进来的却是他的父亲高欢。

  高欢紧挨着高澄坐下,与他缅怀起高琛儿时的趣事,讲到动容处,总要低头用衣袖拭泪。

  说了很多,也说了许久,高欢望着躺在地上背向他们的高洋,对高澄告诫道:

  “为父失手打死了你们叔父,如今痛彻心扉,肝肠寸断,深恐九泉之下被父亲责问。

  “阿惠,你要以我为戒,绝不能重蹈为父的错事。”

  高澄也向高欢表态:

  “孩儿会照顾好弟弟们,父王莫要担心。”

  人的心境总会随着一些重大变故而产生变化。

  失手打死高琛后,高欢越发看重自己子嗣彼此间的关系。

  他不是瞎子,高澄与高洋的疏远都看在眼里,自以为明白其中缘由,无非猜忌而已。

  所以今夜才会来到灵堂与高澄缅怀过往。

  又与高澄言语许久,高欢起身离开,高澄随行相送。

  送到府门外,高欢突然让护卫退开,对高澄道:

  “晋阳乐其实很聪明。”

  晋阳乐是高洋的乳名,高澄心中了然,此时唤起乳名,便是要为以父兄的角度去谈论高洋。

  “孩儿明白。”

  高欢注视着高澄,说道:

  “他将来可以帮你,亲兄弟总比外人可信。”

  高澄迎着高欢的目光,没有退缩:

  “孩儿会防他,但不会害他。”

  “为父给了你很多,阿惠的世子之位无可动摇,你无需猜忌晋阳乐。”

  “父王不给,但澄担心他会自取。”

  高澄回道。

  “以阿惠权势之重,又何必杞人忧天。”

  “权势虽重,于晋阳乐而言,只需一名刺客足以。”

  月光下,高欢默然许久,他没想到高澄的猜忌之心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但也欣慰高澄对自己的坦诚。

  “记住今日之言,不要害了他的性命。”

  扔下这句话,高欢招来护卫送他离开。

  回到渤海王府,高欢没有第一时间回房休息,只是取来一封奏表,铺开来,内容是为高洋封官赐爵。

  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左光禄大夫、太原郡开国公。

  这样的封赏完全不能与高澄起家就是侍中相提并论。

  但今日高澄一番言语,让他不得不另写一封,只剩了太原郡开国公的爵位。

  高欢知道这样的处置对高洋很不公平,但他别无选择。

  高澄已经挑明了对高洋的忌惮,难道要对高洋大肆封官,加深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只等将来自己一死,让他们在灵前操戈。

  或者废黜自己的好帮手,羽翼渐丰的高澄,不惜挑起内部动乱,扶高洋上位。

  废长立幼,又让其他子嗣怎么看待。

  高欢封好新的奏表,望着窗外的月亮,自语道:

  “阿惠本可欺瞒,却直言相告,他今日所言必是出自肺腑,晋阳乐能做个富贵闲人,或许也是一件幸事。”

  翌日,随着人流将高琛的棺椁送出晋阳城,将他安葬,这场丧事也算是结束了。

  高澄在晋阳多留了两天,这才向高欢辞行。

  耽搁的原因自然是高欢临时改变主意,将两岁的高浚、高淹都给捎上了。

  到了离别的日子,王氏、穆氏望着乳娘怀中的幼子,泣不成声。

  但高欢心意坚决,他认为造成高澄猜忌高洋的原因还是两兄弟久不见面,彼此间并没有多少手足亲情。

  同样的错误,高欢不愿再犯第二次。

  渤海王府外,高澄与高洋夫妇拜过父母,与送行的人一一道别,其中就有怀抱着高睿的元季艳。

  “我会在晋阳颂念佛经为子惠祈福。”

  元季艳轻声说道。

  高澄笑道:

  “佛祖若是有灵,只怕先要出手惩治我。”

  虽然打着元善见的旗号,但灭佛之事确实由自己主导。

  “你为佛门肃清妖孽,佛祖决计不会怪罪。”

  元季艳也知道高澄灭佛一事,她认真道。

  十六岁的年纪便要守寡,总得找些事情做,诵经念佛对于元季艳来说不是坏事,但高澄还是劝说她莫要学梁人吃斋。

  元季艳一口应下。

  高澄随即又转向红了眼眶的陈元康,与他道别。

  许久,车队才在王思政的护卫下启程南行。

  高澄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向众人挥手道别,直至再也望不见了,才缩回车厢。

  对于高澄来说,离开晋阳,代表悠闲的日子已经过去。

  十月初七,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刚过河桥,一连阴雨了数日的洛阳也随之放晴。

  东魏都城终于迎回了它至高无上的小高王。

  高澄早早打了招呼,让众人不必相迎,可建春门外依旧挤满了高氏党羽。

  与众人一一寒暄,当走到赵彦深面前时,高澄只是说了几句普通的客套话,但目光里的赞许却流露在外。

  赵彦深在云阳谷做得很好,不止确保刘蠡升死在部将之手,更让他们杀尽刘蠡升的子嗣。

  领着一行人回到渤海王府,高澄吩咐仆奴设宴,与众人欢饮。

  席间又命人唤来高洋与高浚、高淹向众人介绍自己的三位弟弟。

  有些话,父子私下里可以直言,但在外人面前,表面功夫却要做足。

  就像那一夜,高欢还要特意屏退护卫才与高澄言语。

  高洋的封赏早已经颁发下来,只是被封为太原郡公,并无官职。

  众人猜想高洋并不受高欢重视,也少有人将他放在心上。

  罢宴后,高澄送走宾客,又为高洋、高浚、高淹在府中找好院子,安置下来。

  他没有急着往尚书省处理政务,而是先为高洋的学业操心。

  高欢就是以无暇看顾高洋为由,让他南下由高澄教导。

  老师是谁,并不重要,教导什么,才是关键。

  安排高洋入宫谢恩后,高澄搜罗了一堆道德书籍,又从洛阳城里寻了一个名儒过来,指着桌上书籍道:

  “你们儒家常言,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我将阿弟交由你教导,不求他将来立功、立言,德行却要无人非议。

  “该如何教导,你自该心里有数。”

  那儒士是个伶俐人,当即表示会将高洋教育成道德君子。

  高澄颔首道:

  “若真如此,我保你一世富贵。”

  让儒士明日开始往高洋院里教学,便将他打发走。

  忙完这些,又唤来婢女仔细询问一番,终于放下心,回后院与爱妾们相见。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才进门,高澄就叩拜行礼道。

  尔朱英娥故意冷着脸道:

  “爱卿早早进了府,却这时候才来觐见,可是在哪位妹妹那里耽搁了时间。”

  高澄连忙喊冤,言说自己与来客宴饮后,就在忙着为高洋寻觅良师。

  虽然小尔朱也曾身为皇后,但这种皇后与下官的戏码,却是独属于高澄与尔朱英娥的情趣。

  与尔朱英娥互诉相思后,尔朱英娥问起身在晋阳的母亲北乡长公主与两个弟弟。

  高澄此行并没有见到他们,但不耽误他胡扯。

  三言两语哄得尔朱英娥心满意足,这才往小尔朱房中走去。

  再见小尔朱,刚参加完高琛葬礼的高澄不免唏嘘。

  当初心存侥幸,以为小尔朱来了洛阳,能够保住高琛性命,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管住自己。

  怀抱着小尔朱,说了一会情话。

  小尔朱同样询问起远在晋阳的家眷近况。

  高澄一番胡编乱造,将她哄骗过去。

  其实这两人的家眷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高欢将她们养在晋阳,念及尔朱荣的恩情、与尔朱兆的香火情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欺辱了她们。

  吃喝不愁,只是没了自由而已。

  高澄先后见了元明月、宋娘子,又是一番甜言蜜语。

  高洋在洛阳的日子很规律,每天随着先生学习道德书籍,而受任吏部尚书的高澄,在跟进关东各地括检隐户之余,也将目光投放在吏治之上。

  北魏前期吏治腐败,根源在于官员没有俸禄。

  而后期吏治败坏,则是停年格的颁发,断绝了官员依靠政绩升迁的可能。

  废除停年格,重建官员升迁制度,也是高欢将吏部交给高澄,对他寄予的期许。

  河阴屠杀,以及之后的洛阳叛乱,宗室与大臣,如割草一般被杀了两茬。

  停年格旧有的既得利益者们大多凋零,新的既得利益者也已经形成。

  他们就是绕开停年格,而被火速提拔的信都元从。

  对于高党勋贵来说,资历要求约束不了他们,而不论才能、政绩的规定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官职。

  同时防止底下才能之士冒头,冲击他们的地位。

  贺六浑要做好人,却也想改革吏治,所要侵犯的却是自己亲信党羽们的利益。

  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只有高澄继承人的身份能够顶住高党勋贵的压力,强行推动改革。

  这也是高欢愿意将吏部尚书交由高澄的原因。

  历史上的原主没少充当打手身份,他在邺城冲锋陷阵,而高欢则在晋阳唱红脸:

  ‘我的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要避让着点。’

  他与不计名声也要为朱标除去荆棘的朱元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但高澄也明白,没有付出,高欢凭什么赋予他这么多的权力。

  高欢童年再苦,也没有如朱元璋一般看着至亲一个个饿死那样悲惨,自然也不可能如他对待朱标一般,珍视高澄。

  将心底的怨念抛去,高澄唤来崔暹、崔季舒,计划对两人的职责重新分配。

  崔昂虽然号称三崔之一,不过是借了姓氏的光,在高澄心里,终究差了陈元康、杨愔、崔季舒、赵彦深、崔暹这五人许多。

  如今陈、杨不在,听望司交给别人,高澄也不能放心,至少短期内,赵彦深还要为他继续主持此事。

  “崔长史,父王以澄为吏部尚书,嘱托澄改革吏治,吏部六曹,以考功最重,澄属意任你为考功曹郎中,你需用心治事。”

  这话一出,崔暹欣喜,而崔季舒却神色暗淡。

  高澄又道:

  “季伦出任公职,自然不能在我幕府任职,长史一职就由叔正接任,彦深虽任幕府司马,却要分心听望司,大都督府便交由叔正为我操持。”

  崔季舒这才重新振作,立即谢恩。

  先让崔暹回去准备接手吏部考功曹,高澄对崔季舒道:

  “吏部考功,贵重不假,但改革吏治时,却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计,叔正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南北之敌

  高澄被高欢推出来当恶人,但他的手中还握着崔暹这面挡箭牌。

  任他漫天箭雨,统统射向崔暹便是,小高王自是岿然不动。

  了解了高澄的心意,崔季舒离开渤海王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老侄子崔暹跃居考功曹郎中的那点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

  世子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宰辅不党,却不能没有人望。

  得罪人的事当然不能让他崔季舒去做。

  而崔暹最先得罪的不是高党勋贵,而是考功曹吏员。

  考功曹设立之初的目的是考核政绩,以作升贬。

  但随着停年格的推行,哪还需要这么麻烦,径直将官员名录翻开,按照资历升迁便是。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吏部六曹中最紧要的考功曹,反而最是清闲,又因为职权关系,油水也够。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早就是人浮于事的状态。

  而崔暹任职考功曹郎中,第一项命令便是让吏员们整理官吏过往政绩,习惯了舒适圈的众人顿时遭了难,背后对他也多有议论。

  若光只是议论便也罢了,高澄就从来不惧人言,但偏偏还有人消极怠工磨蹭事。

  见微知著,高澄对于因停年格颁行多年来,元魏官场所形成的懒政风气,深感忧虑。

  当即授意崔暹在考功曹中狠抓典型,不用担心缺了人手。

  高澄往邺城一行,河北大小豪族塞给他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身边并不缺能用之人。

  崔暹得到高澄吩咐,大力整顿考功曹风气,抓出几人将其开革,又有高澄派来的河北士人填补空缺,一番杀鸡儆猴后,众吏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随意可被替换的危险下,考功曹上下一改往日惫懒作风,个个满怀高度的热情,为大魏燃烧自己的光芒。

  通过对官员政绩整理,既有了往后官员升降依据,又严肃了考功曹内部作风。

  高澄很满意崔暹的作为,但这注定只是前菜,真正的考验还在正式推出新的官吏升迁标准。

  就在高澄为指定新的升迁标准而整日与幕僚商议的时候,来自晋阳的指示让他暂时放下了吏部,转而过问起外交。

  高欢授意由高澄组建使团,出使萧梁、柔然,分别与他们议和。

  先后铲除阻隔在山西与关东之间的纥豆陵伊利、以及刘蠡升势力,保障了粮道安全,高欢也开始着手他统一北地的进程。

  一个魏国,怎么能有两个朝廷。

  大魏忠良贺六浑绝不允许有野心家妄图分裂自己的祖国。

  而在此之前,自然要解决梁人与柔然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高澄看来,派遣使团结盟议和,并没有多少用处。

  柔然无信,寻利而来,得利而去。

  而对于南梁来说,萧衍太老了,暮气沉沉的他痴迷佛教,早就没了早年的锐意进取的心气。

  无论北方打成什么样,对他来说派去小股部队摸奖,复刻陈庆之奇迹当然最好不过,纵使失败,也无伤筋骨。

  用曹操的话来形容就是冢中枯骨。

  更何况自从目睹高欢崛起的经过,至少高澄是不再相信盟约这种事情。

  就算东魏与南梁成功议和,一旦高欢势如破竹,萧衍有心阻止高氏一统北方,也能够轻易毁约背盟。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政治信誉都向高欢看齐,高澄虽然不抱多少希望,但也姑且一试。

  关于出使南梁使团的人选,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幕僚温子昇。

  温子昇有一个优点,萧衍十分推崇他的文采,甚至将他比作曹植、陆机。

  想来,有他在,使团在南梁也能顺利许多,关键也是高澄不相信萧衍能干出扣留使节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

  其实高澄也想去看看江南人、物,可他的身份注定要么饮马长江南岸,要么败亡之后,或囚、或逃,才能走进建康城。

  把温子昇唤来,高澄告知道:

  “父王起意派遣使团南下与梁人议和,梁主素爱你的文采,鹏举可愿为我往建康一行?”

  话一出口,高澄就感觉各种怪异,六百年后,有一个岳鹏举,反对议和,力主抗金。

  而如今温子昇顶着鹏举的表字去议和,未免辱没了鹏举两个字。

  “仆并非能言善辩之士,唯恐误了高王与世子的大事。”

  温子昇推辞道。

  高澄却不容他拒绝:

  “襄阳片石,遍传江南,上至高门名士,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盼能一睹鹏举风采,此行非你不可。”

  所谓襄阳片石,是当初高澄初见温子昇,命他作《记襄阳破陈庆之》一文,于襄阳刻碑立石,记录自己的文治武功。

  文章传至江南,被江南文士争相传颂,誉为襄阳片石,昆山片玉。

  哪怕只是一块石头,因其所记载的文章,也能堪比美玉。

  这件事情被高欢知道后,特意从晋阳派来信使,命温子昇作文,纪念自己在韩陵以弱胜强,大破尔朱氏的丰功伟绩,并同样在韩陵山下刻碑立石,还美其名曰:韩陵片石。

  这不要脸的模样,两父子是凑到一块了。

  见高澄态度坚决,温子昇只能被动地欣然领命。

  高澄又问道:

  “梁主问起江北人物,鹏举应该如何言语?”

  温子昇当即奉承道:

  “江北多英雄,首推高王与世子。”

  出乎温子昇预料的是,高澄居然摇头否定道:

  “父子两代英雄,恐梁人疑虑,不愿与我和好。”

  这下温子昇可不敢自作聪明地贸然作答,而是询问高澄道:

  “仆愚钝,还请世子明示。”

  高澄沉吟后,说道:

  “你且记住,但凡梁人问起江北人物,便要夸赞父王,旁人问及澄,你需要神色间带上几分轻视,却不能作答。

  “期间假作醉酒,与人密语:‘鲜卑小儿,仰仗其父得以身居高位,贤士辅佐才能稍建功勋。

  “‘领军征伐,军务皆由慕容绍宗主持,安定地方,政事交由幕僚处置,高子惠却窃以为己功。

  “‘其人居功而傲慢,傲慢则无礼,无礼却轻贤,封赏随心,身侧多有幸臣。’

  “‘如段韶、斛律光等辈,皆酒囊饭袋,以谄媚事人,却得领大军。’

  “‘仅是劝谏他亲贤臣、远小人,却被他所厌,日渐疏远,命为使者,远派江南,只恨误听误信,所投非人。’”

  这一番话听得温子昇两股颤颤,伏拜道:

  “仆岂敢如此诋毁世子,还请世子三思,仆宁死也不愿辱及世子声誉。”

  高澄一把将温子昇伏起,笑道:

  “自古使者交往敌国,都要宣扬君主之威,鹏举盛赞父王,再暗贬于澄,梁人必然轻我。”

  过去表现得太耀眼,也不知道现在扮猪吃老虎还来不来得及。

  但高欢的继承人是英雄,还是脓包,对南梁君臣来说,区别很大。

  若是英雄,萧衍自己老了,便要防着将来以北统南。

  若是脓包,则大家一起歌舞升平,开心比烂。

  随侍在侧的记室参军张师齐,也将高澄为国不计声誉的行为如实记载。

  这一次真是如实记载。

  温子昇领命而退,既然出使南梁的主使已经决定,其余人员随便从鸿胪寺与客曹中,挑上一些人便是。

  高澄也转而寻找出使柔然的主使。

  不同于南梁,高澄这次不敢用自己的幕僚为主使,南梁要脸面,不代表胡人也要。

  真发生扣留使者的事情,苏武的气节固然值得敬佩,但高澄不想让自己的亲信体验苏武曾受过的苦难,当然,他们也受不住。

  就在高澄纠结人选的时候,侍中李元忠举荐安乐王元昂为主使,出使柔然。

  元昂闻听消息,大为惶恐,因妻子李祖猗是赵郡李氏嫡系,便带妻子拜会李元忠,想要询问原因。

  李元忠笑道:

  “柔然尝为大魏之臣,素来倾服本朝,大王北上又有何惧。”

  一番安抚,仔细分析此行只不过是一场观光,回来便能受到重用,元昂欣然接受。

  重不重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借此能成为高氏党羽,逃脱将来宗室被屠的命运才是他北上的动力。

  高澄闻听元昂愿往,亲自接见了他。

  虽然自己对与柔然结盟这件事,并不看好,但也不能儿戏。

  元昂为了引起高澄的重视,早有准备,在他面前行止得体,谈吐有分寸。

  高澄见元昂宗王的身份也足够贵重,也就任命他为主使,温子昇职位卑微,却能受重任,当然是因为他的文名。

  至于高澄之所以对于柔然结盟不抱希望,自然是他了解柔然可汗阿那瓌的行事作风:利益在前,信义全然不顾。

  如今东强西弱的局面,阿那瓌就算让人回复要助关东攻关西,高澄一个脚指头也不会信。

  柔然与北魏算得上是世仇,对于北魏的君主来说,南方可以和谈,柔然不能不打。

  经过历代君主,尤其是太武帝拓跋焘亲征打击,使得柔然由盛转衰。

  正光元年(520年),柔然爆发内乱,可汗丑奴被其母与大臣所杀,其弟阿那瓌(音同归)继任汗位,族兄示发举兵,驱逐阿那瓌,阿那瓌因此投奔北魏,受封朔方郡公,蠕蠕王。

  所谓蠕蠕,是魏人对柔然人的蔑称,形容他们是没有脑子的虫子。

  示发得到汗位不久,正光二年,被兄弟婆罗门击败,死于部众之手。

  同年七月,新任可汗婆罗门被高车人偷袭,狼狈率领十个部落南奔凉州,投降北魏,册封西海郡王。

  至此,柔然彻底沦为北魏附庸。

  北魏朝堂为了制衡崛起中的高车人,于是决定大力扶持百年仇敌柔然,送阿那瓌北上统领柔然部众,赠以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无数以及二十万石粟米。

  也算是下了血本。

  正光三年,婆罗门叛逃,被北魏军队所擒,送往洛阳,同时又赠阿那瓌一万石种子。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但正光四年,北疆大旱,阿那瓌领部民南下,向他慷慨的北魏老父亲乞食。

  北魏也做出应对,派出使者赈灾,然后随着在六镇之间聚集的柔然部民越来越多,最终达到三十万之巨,阿那瓌决定自己从北魏父亲兜里拿,大肆劫掠北疆。

  老尚书李崇七旬年纪领兵北上,驱逐或者说礼送阿那瓌出境。

  也就在这一年,遭受奴役压迫,又被柔然人劫掠,同时看清了北魏虚实的六镇鲜卑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六镇起义由此爆发。

  北魏无力镇压,命柔然可汗阿那瓌领兵平叛。

  阿那瓌领十万人镇压六镇起义,顺带再次劫掠北疆,并且将北魏用来防御柔然所建的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尽数焚毁。

  也使得北魏朝堂不得不将六镇之民迁往河北就食。

  不止人走霉运,喝凉水也塞牙,一个国家同样如此。

  六镇部民刚到河北,河北就遭逢水旱之灾,由此引发六镇河北大起义,河北流民迫于无奈,南下青州,又爆发河北流民青州大起义。

  北魏能落到今天被撕裂的下场,大孝子阿那瓌居功甚伟。

  说回柔然,通过两次劫掠北疆,尤其是第二次,柔然回了一大波血,而高车也因内乱,被柔然所败,进而走向衰落。

  慷慨老父亲重归一统,不可能是大孝子阿那瓌所希望见到的。

  高澄明白这一点,只是派了一个宗王北上,尽人事而已。

  高欢也知道这一点,只抱了万一的侥幸心思,试一试嘛,没成也没多大损失。

  身处长安的宇文泰同样清楚这一点,不同于高家父子敷衍的态度,他在积极谋划拉拢柔然作为助力。

  为此不惜让自己的心腹于谨北上。

  于谨当初跟随尔朱天光东出,在韩陵战败,尔朱天光虽死,他却侥幸逃入关中,宇文泰任夏州刺史期间,任于谨为夏州长史。

  这可比高澄不敢拿亲信冒险强多了,当然也与两人清楚阿那瓌的态度有关。

  洛阳城一南一北,两支使团背道而行。

  温子昇自然是春风得意,此去江南听风雨,去是晴,归亦晴。

  元昂也神色轻松,他特意将妻子打发回河北娘家,解决了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长安也有一支使团向北而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高澄设宴

  送走了两支使团,高澄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吏部事务之中。

  所谓整顿吏治,难的并不是创立一项合理的官吏升迁制度,而是如何压服既得利益者。

  高氏作为一个军功集团,以军功升迁的武将群体并不是高澄推进吏治变革的阻力。

  而身居文职的高党勋贵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体,对于高澄来说却只是纸老虎。

  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能靠一场酒宴,逼得众人表态支持自己括捡隐户。

  但高澄想要的不只是重立官员升迁制度,他希望能够改变北魏官场风气,不说根除贪腐,至少不能让官员将收受贿赂看做是理所应当。

  高澄牢记自己被授予吏部尚书一职时,高欢交代自己多与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三人商议一事。

  于是决定在渤海王府摆下宴席,再次邀三人宴饮。

  洛阳曾经有过四贵传言,将身兼侍中一职的高澄与这三名侍中并列。

  但随着高澄职权越发贵重,所谓四贵传言早就烟消云散。

  就连路边稚童都知道,在洛阳头顶,只有小高王这一片天。

  三人之中,尚书左仆射、侍中李元忠最是心神不宁。

  宴无好宴,上回一场宴席,高澄吃掉赵郡李氏多少隐户。

  虽然这话听起来,小高王像是个吃人大魔王,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一念及此,不禁暗恼元昂喜小心谨慎,临出发前,居然让人将李祖猗送回了河北娘家,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也不得不感慨高澄喜好宗室妇人的臭名声,但凡妻子美貌的达官贵人,都不敢将家眷独自留在洛阳。

  十月二十四,渤海王府,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三人如约赴会。

  没有往日杯盏觥筹的热闹景象,就连歌舞也没有安排,但餐食却还是准备丰盛。

  几案上一桌的美味佳肴,李元忠无心享用。

  高澄也将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在眼中,举起酒盏敬向李元忠,笑道:

  “昔年尔朱兆弑君,父王不耻其人行径,欲东出举义,当是时,河北遍地豪杰,澄受命东出,虽渤海高氏子弟,却不往冀州,执意与侍中相见,其间原由,澄不再多言,但此中心意,侍中当与我共知。

  “澄与侍中相识也有三年,犹记初至李鱼川,求见侍中,侍中不以澄年幼而轻视,热情相待,这份情谊,澄此生难忘。”

  开口就是拉感情,这让李元忠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掩下焦虑,举盏回敬道:

  “世子姿容俊秀,元忠初见已觉不凡,言语间又展露天资,实属平生罕见,元忠虽愚,又怎敢怠慢。”

  话是这样说,但当年能够对高澄另眼相看,还是因为他高欢嫡长子的身份。

  两人各自饮尽,高澄又添满一杯,举向高隆之道:

  “家父任晋州刺史时,高侍中就追随左右,鞍前马后,劳苦功高,这一杯,澄代父王饮。”

  高隆之赶忙起身回敬,说道:

  “隆之才德不著,得蒙高王信重,引为心腹,才有了今日显贵,隆之自当尽心为高王与世子效命。”

  说罢,与高澄对饮。

  提着酒壶,高澄再满一杯,对司马子如道:

  “司马侍中慧眼识人,与父王相交于微末,澄又与道融(司马消难)交好,你我两家算是世交,但愿这份情谊能被子孙延续。”

  这种时候高澄当然不会去提司马子如在高欢举义时,选择支持尔朱氏,纵使受到猜疑被逐出洛阳,也没有前往河北投奔,而是往南岐州赴任。

  纵使老辣如司马子如,听到高澄这番言语,也不禁心潮激荡,两家情谊真要能被子孙延续,将来就是与国同休的富贵。

  他强掩激动道:

  “高王气度轩昂,少有之人杰表,子如非盲,自能望见一身英雄气,世子与道融情意相投,于我而言,已是幸事,有怎敢奢望子孙人人都有这番造化。”

  高隆之、司马子如与李元忠不同。

  李元忠身为赵郡李氏宗主,上次宴会迫使他交出大量隐户,因此心生忌惮。

  高隆之名义上是渤海高氏子弟,但人人都知道他本姓徐,只不过父亲被人收作养子,这才改为高姓。

  司马子如倒是货真价实的前晋宗室,出身也算官宦子弟,但收留隐户的先决条件是有世代积攒的田亩安置他们,司马子如世居北疆,六镇起义后,拖家带口南奔,家业早就被他舍弃了。

  高澄与三人交流感情后,终于步入正题。

  “父王授澄以吏部尚书,可谓寄予厚望,如今朝堂吏治得失,诸位想来也是清楚的,还请诸位能以良言教澄。”

  李元忠一听这话,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他就怕高澄又瞄上了家族哪项利益。

  即使身为赵郡李氏的宗主,也不能几次三番出面做主退让宗族利益。

  眼见高澄是冲着吏治去的,李元忠自然无惧,他过去的人设是河北首善,能当首善的人,自然不缺钱财,也没必要为了收受贿赂败坏经营数十年的名声。

  于是李元忠对停年格与贪腐两项问题侃侃而谈,极力建议高澄废除停年格,打击贪腐。

  高隆之对于李元忠的提议,就差举双手赞同,他本就是一个着眼大局的人物,不然历史上的高隆之也不会出头将官吏冒认一事公之于众。

  而司马子如却对贪腐避而不谈,大肆抨击崔亮的停年格所造成的懒政惰政等不良影响,认为吏治败坏的根源就是停年格的颁行,只要重新构建良好的官吏升迁体系,官场风气自然会好转。

  高澄将三人态度都看在眼里,在言语上充分肯定他们积极建言献策地举动,之后便只与众人闲聊家常,不再细谈公务。

  临别之际,李元忠特意放缓了脚步落在后头。

  待司马子如、高隆之先走,李元忠低声对高澄说道:

  “元忠本欲促成世子好事,却不料安乐王将王妃送往河北,来日方长,还请世子再做等待。”

  高澄闻言一脸懵逼,我跟元昂老婆又有什么关系?

  询问之下,才知道李元忠以为他在邺城说的邻家之女是安乐王妃李祖猗。

  因李祖猗高澄才终于记起,原来元昂就是那个因高洋垂涎李祖猗,被召进宫中,中了一百多箭,给生生射成刺猬的倒霉蛋。

  死后还不能安生,高洋特意在灵堂上将李祖猗奸污。

  既然知道有了误会,自然要解释清楚:

  “澄所遇者,实乃安乐王妃之妹。”

  李元忠闻言,眼神中满是怪异之色,李祖娥如今十岁,三年前与高澄相遇,只有七岁的年纪。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高澄也知道解释不清,不然当初也不会遮遮掩掩,但他还是试图挽救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当时澄也才十一,哪懂男女之情,不过是相处了些时日,将她当做玩伴而已。”

  李元忠将信将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赵郡李氏来说,李祖娥可比李祖猗适合太多了。

  将来高氏得国,万一因元仲华前朝公主的身份起了废立的心思,高澄府中清一水的寡妇,李祖娥良家女子的身份,又与高澄自小相识,自然大占便宜。

  送走了李元忠,高澄命侍卫寻好兄弟司马消难相见。

  高澄迎娶宋娘子时候,司马消难向高澄推测母亲往寺庙求子才怀上身孕,这件事被司马子如听了去,回府又是一番吊打。

  也许是被打怕了,养伤许久的司马消难再次与高澄相见,并没有再提司马子如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但他还是向高澄哭诉自己所遭受的打骂。

  高澄安抚一番后,说道: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至少能让司马叔父不再苛待道融。”司马消难恳求道:

  “还请子惠怜悯,直言教我。”

  高澄为难道:

  “法子倒是简单,但恐要让叔父吃些苦头。”

  司马消难闻言两眼放光,言辞更是恳切:

  “子惠一定要把法子告诉我。”

  这急着尽孝的模样让高澄直呼好家伙。

  高澄秉持着乐于助人的性子,对司马消难说道:

  “道融可暗中收集叔父受贿的罪证,转交给澄,澄自有谋算。”

  “这……”

  司马消难立马犹豫起来。

  他是单纯,但不傻,司马子如再苛待他,真要因受贿罪入狱,自然没了打骂他的机会,但这份富贵也算是完了。

  高澄看出了他的犹豫,劝说道:

  “我与道融是手足兄弟,又怎么会害了司马叔父,等叔父入狱,再由消难出面为父求情,甚至可以扬言为父受罪。

  “之后澄便以罪证不实为由,将叔父放出,官复原职。有这次经历,叔父又如何再能打骂道融。”

  司马消难脸色变幻,终于,他下定决心道:

  “子惠不会骗我,我这就回去暗中监视,为子惠取得罪证。”

  又把自己的好兄弟送出府门,高澄开始关心起另一位兄弟的学业,特意唤来高洋的老师,让他一定要用心教导,才学可以不管,必须狠抓道德。

  把人家丈夫当箭靶,射了一百多箭,又在灵堂上奸污人妻,还是自己妻子的姐姐。

  这样的行为让刚刚还在打李祖娥主意的道德君子小高王很生气。

  第一百三十章 以才取士

  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三人官居侍中的高位,对于他们来说,能力只是次要,高欢的信任才是关键。

  因此,当高家父子试图废除以资历取人的旧例时,作为朝堂上除高澄以外的文臣之首,本应该带动文官群体抵制的三人,却立即跟进,协助高澄重构新的官吏升迁制度。

  在强权面前,利益也要屈服。

  如果崔光那个年代,能有高欢这样的强权人物,能够凭借手中的军事力量,压倒朝堂上一切不满,也就不会有停年格的颁行。

  但那时候掌权的却是痴信佛教的胡太后,她没能力,也没魄力压制门阀,而胡太后被尔朱荣溺死,尔朱氏重军事轻政治,这才有了停年格这种不问才干,只重资历的制度通行北地十五年荒唐事迹。

  十月二十六日,高澄、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与考功曹郎中崔暹共同向天子上奏,陈说停年格这一旧制的危害。

  高家父子公用印章元善见下令,由高澄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代替停年格。

  虽然早就听到了风声,但真到了这一天,洛阳文官们无不满腹牢骚。

  自己苦熬资历熬到今天的官位,却突然改了游戏玩法,不拼资历,拼政绩,这谁受得了。

  而高澄河北一行收揽的年轻俊彦们,也让高澄有底气应对文官们的埋怨。

  这也是高澄行事的特点,凡事都要想周到。

  一定要先括检隐户,同时往河北走一趟,让士族们主动往自己身边塞满了人,才着手废除停年格。

  就怕那群文官尥蹶子,虽然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人,但并不是愿意当官就有能力当官。

  而这些士族俊彦都是才学之士,或许其中有些人没能力治理一方,但处理一些政务还是能够胜任。

  十月二十七日,高澄召集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崔暹以及诸多幕僚的商议新的官吏升迁制度。

  期间产生过一些争执,主要集中在只重政绩,还是才德并重。

  如司马子如、崔季舒、崔昂、魏收等人则坚持只重政绩,并以曹操唯才是举来举例,说明乱世正是用人之际,能够治理好地方,安抚百姓的官吏,就应该受到重要。

  而李元忠、高隆之、崔暹、赵彦深等人坚持德才并重。并以曹魏的例子反讽,直说正是曹操取人不问德行,让不忠不孝之徒充斥朝廷,才有了之后司马篡魏的祸事。

  双方争执不下,但高澄看得清楚。

  支持德才并重之人或许出于公心。

  而坚持只问政绩,不重德行之人却暗藏私心,这些人都有收受贿赂的举动。

  没错,拳王小崔他贪污腐败了。

  这也是高澄最头疼的一点,他的亲信们不是没有廉洁之士,但也不乏贪腐之人。

  真要将陈元康、崔季舒他们处置了,高澄一万个不愿意。

  高澄也曾想过如同对待张德兴一般赐予财物养其廉洁,但回想起陈元康与原主的一番对话,又迟疑下来。

  历史上高欢临终交代自己把慕容绍宗留给高澄,专打侯景,但小高有自己的想法,他派遣高岳出征,被侯景击败。

  其实也可以理解,原主与慕容绍宗素无瓜葛,而慕容绍宗与侯景又有师生之实,他又怎敢贸然将军队交出去。

  正是原主猜疑慕容绍宗的背景下,陈元康收受慕容绍宗的贿赂,安抚住慕容绍宗,又以此为由担保慕容绍宗的忠诚,这才有了慕容绍宗平定侯景叛乱的功绩。

  试想,如果当时陈元康不愿收受慕容绍宗的贿赂,在慕容绍宗看来,这会不会是高澄要对自己下手的征兆。

  有些事情看起来就是这么荒诞。

  高澄把心思放回官吏升迁标准之上,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沉吟再三,终于开口道:

  “私德自然重要,但固守德行,阻碍大才一展其能,使其郁郁不得志,转而奔赴关西或是萧梁,为害甚大。

  “吾意已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官吏升迁不重私德,专注政绩,只要能使一方百姓安生,甚至其人为子不孝,我也愿意提拔。”

  此话一出,司马子如等人得到高澄的支持,自然欣喜。

  而李元忠等人闻听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明白将来还能再有变动,也不再反对。

  作为一名穿越者,高澄当然知道张元因殿试时被黜落,决心叛宋投夏,成为西夏国相,一生立志灭宋的故事。

  如今三足鼎立,不以才能取士,而用德行筛选,真要整出个张元的前辈,悔之晚矣。

  确定了官员升迁只重政绩的标准,不等于放任他们贪腐。

  对于高澄来说,政绩突出而升职,与贪污腐败而被治罪,并不冲突。

  接下来的议题便是考核制度。

  乱世之中就是要不拘一格用人才,高澄决定效仿刘宋、南齐以小满为限,设立考察制度。

  过去地方官员以六年为一一任期,到了刘宋末年,认为六年的时限过长,改为以三年为小满。

  而萧齐初年的官吏升迁,也随之以小满为限。

  高澄仿照宋、齐旧制,以三年为期,将官员政绩分为上、中、下三等,并以此为由,做出相应的提拔、平调、降职等处置。

  这样的处置或许不利于地方官府的政策长久,但确实能让人才以最快速度冒头,也能将庸官撤换。

  至此,官吏升迁标准基本构建,众人也随即告辞。

  高澄单单将崔暹留下,说道:

  “之前我命考功曹整理官员过往政绩,如今是否整理完善。”

  崔暹应声答道:

  “已然备妥,随时可供世子翻阅。”

  高澄挥挥手,说道:

  “不用,季伦为我准备两份名单,其中一份为功绩突出之人,详列其人功绩,另一份为怠政、甚至坏政之人,也要将他的过错写上。”

  崔暹连忙应命。

  对于能臣,高澄甚至连三年之后的小满都不能等,打算寻个由头将他们提拔。

  而另一份名单上的人,也将是自己打击贪腐的对象。

  不把职位空出来,心仪之选怎么能够得到晋升。

  说到底,高澄打击贪腐的行为,还是为了能让自己人上位,没有利益的驱使,现阶段的他,做不来这种费劲又得罪人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司马入狱

  确定专注政绩,以才取士的选任标准以及三年一考的考核期限后,高澄随即向元善见上表具陈。

  元善见也将这一新的任官标准交由朝臣商议。

  在话语权最大的四名侍中强行将文官群体反对的声音押下后,自太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起,新的选官任官制度彻底取代停年格。

  有蛀虫叫苦不迭,也就有能吏欢欣鼓舞。

  无论是以才取士,还是缩短任期、三年一考,但凡有才之士都能直观感受到高澄求贤若渴的诚意。

  最受众人关注的,是得上则升,得中则平调,得下则贬的三等考核。

  然而官职越高,相应的,职位也就越少,官场就是一个上窄下宽的金字塔结构。

  如果三等考核落到实处,将造成得上等,不一定能升,因为上层未必就有足够的空缺职位。

  当然,无论如何得下等一定会遭贬,这是高澄所坚持的,不把尸位素餐之辈赶下去,又怎么能让优秀官员上位。

  高澄为了应对得上等不一定能升迁的现象,也做出特别规定,为获得上等却没有立即升迁的官员,发放物质奖励,并且下一任期的考核中,如果依旧位列上等,将优先获得升迁。

  三等考核制度,无疑是在逼迫悠闲惯了的北魏官员内卷。

  由此,吏部六曹中的考功曹也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也是高澄为何先让崔暹主持考功曹,整顿内部风气的原因。

  整件事情,让崔季舒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

  不是说好考功曹郎中是个得罪人的活吗?如今却是人人要捧着的对象。

  只是得罪几个被革职的文吏,这种事情他也可以做的呀。

  于是高澄又招来崔季舒,直言相较于政事,京畿大军才是自己的根基,而崔季舒升任大都督府长史,代替高澄掌管京畿大都督一应政务,是出于自己的信任,将根基托付。

  这才把小崔安抚住,顶着高澄麾下首席幕僚的名头,热情洋溢地投身于大都督府各项事务之中。

  其实崔季舒也是没有自知之明,就他那贪污受贿的劣迹,高澄哪敢将考功曹交到他的手上。

  高澄再怎么勤于政务,也不可能逐一核对每一个官员的具体政绩,只能交由考功曹代为整理,崔季舒若是坐上考功曹郎中的位置,他所给出的升降职名单,其真实性,高澄又怎么信得过。

  小高王用人有自己的标准,什么样的职务交给什么样的人,他心底门清,自己与崔季舒之间的关系再怎么密切,他也绝不会让崔季舒任职吏部。

  与此同时,崔暹也将高澄要求的两份名单早早交给了他。

  政绩突出之人以被高澄亲口夸赞的张德兴为主,高澄将这些人的名字记在心中。

  又命听望司探子搜罗另一份名单上,怠政、甚至坏政之人的罪行,打算将这批人拉下马后,立即提拔第一份名单上的官员填补空缺。

  虽说三年一考,但高澄哪有耐心再给那些虫豸三年时间以观后效,为了搞好政治,他恨不得立即除虫。

  随着怠政、坏政官员贪腐等罪证不断被送至高澄桌案上,万事具备,只差司马消难。

  十一月十三,司马消难登门拜访。

  “子惠,你定要信守承诺,万勿害了我父。”

  看着司马消难真挚的眼神,高澄朝着司马消难点头,信誓旦旦道:

  “道融尽管放心,叔父与澄心意互通,在各项事务上,为我助力良多,澄又怎么会害他。”

  这一点高澄没有说谎,无论是这次官吏升迁制度、还是上次括检隐户,司马子如都在积极配合他。

  司马消难也清楚这一点,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交给高澄,上面是他这段时间记录下来的司马子如受贿罪证。

  高澄送走司马消难后,立即命人招来御史、太中大夫杜弼。

  杜弼,字辅玄,定州中山曲阳(河北曲阳)人,出身官宦之家,祖父杜彦衡,曾任淮南太守,父亲杜慈度,任繁时县令。

  这样的出身却自幼家贫,甚至买不起书,但他自小聪慧,定州刺史甄琛考核郡学生员,十三岁的杜弼脱颖而出,受到赏识。

  学成后,又经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的推荐得以为官,他恪守父祖的教诲,任地方官时为政清廉深受百姓赞誉。

  与他的祖父、父亲,可谓三代廉洁,别说是贪腐如吃饭喝水的北魏官场,历朝历代都很少见。

  孝昌初年(525年),杜弼之父杜慈度被人杀害,杜弼辞官守孝六年。

  起复后,就职御史台,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工作热情,就是‘台中弹奏,皆弼所为’。

  杜弼依令来到渤海王府面见高澄,入堂行礼道:

  “下官拜见尚书令。”

  每一类人对高澄的称呼都有不同,高氏党羽多称世子,大都督府幕僚或称世子、或称大都督,而杜弼既非高氏党羽,也非高澄幕僚,便以官职相称。

  高澄抬手道:

  “无需多礼,杜大夫请坐。”

  说罢,不禁打量起眼前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

  这当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毕竟杜弼独领御史台风骚,与高澄偶有照面。

  但每次见他,高澄总会暗自感慨,祖父为太守、父亲是县令,这样的出身居然自幼家贫,只恨不能与其祖、其父相见。

  “不知尚书令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杜弼问道。

  他与高澄并没有多少交情,今日受邀来到渤海王府,心里多少带了些疑惑。

  高澄挥手让婢女、侍卫尽皆退下,起身将记载司马子如受贿罪证的宣纸递向杜弼。

  杜弼赶紧起身双手接过,细看之下,不由脸色大变。

  司马子如与他不同,虽然不是信都元从,但凭着高欢旧时好友的身份,也是毫无疑问的高党勋贵。

  此时高澄将司马子如的罪证交给自己,难道要试探他的忠诚?

  惊疑瞬间充斥了杜弼的内心。

  好在高澄没有让杜弼瞎猜,他径直说道:

  “我意由杜大夫上表弹劾司马子如受贿一事。”

  “这……”

  杜弼还是不敢相信,他从未听闻高澄与司马子如有过矛盾,反而听说高澄与司马消难情同手足,今天的事前后都透着一股怪异。

  高澄耐心解释道:

  “杜大夫勿虑,如今大魏贪腐之风猖獗,澄有心整肃,还请杜大夫助我。”

  杜弼闻言激动道:

  “请尚书令放心,下官必将此案办成。”

  像杜弼这样的清廉官吏,并非一无所求,他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打击贪腐,整顿风气。

  高澄却摆手道:

  “杜大夫误会了,此次上奏弹劾,绝不能给司马子如定罪。”

  杜弼脸色一僵,心中气愤,他觉得高澄是在耍弄自己。

  不等他展现自己的风骨,负气离去,却听高澄说道:

  “司马子如贪腐罪证确凿,但必须将他放过,甚至杜大夫也将因此获罪。

  “澄会说服苦主司马子如上表,为杜大夫免去罪责,并以此为由,赋予御史台风闻奏事之权,不以言语问责。

  “杜大夫以为此举与斗倒一个司马子如,孰轻孰重?”

  杜弼闻言激动跪拜道:

  “诚如是,下官愿为尚书令驱使。”

  高澄一把将杜弼扶起,笑道:

  “此事就交由杜大夫了。”

  别看北魏吏治腐败,但它也有相应的官吏问责制度,比如御史,他们需要为自己的弹劾负起责任。

  这才出现御史台其余人都在尸位素餐,杜弼一人包揽了全部业绩的现象。

  毕竟在停年格的制度下,做得再好还不是要熬资历,一旦弹劾不成,说不准就给贬官免职了,这种情况下,御史台众人谁还愿意做事。

  也就剩了杜弼这个四十多岁的愣头青,还凭着一腔热血想要与官吏不法做斗争。

  只有确定了御史言官不以弹劾获罪,调动他们的工作积极性,高澄才能依靠这支监察队伍,大肆打击贪腐。

  杜弼告辞之后,径直回御史台,书写弹章。

  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总要细查一番,确认罪证确凿再行弹劾,否则也不会包揽御史台业绩,却从未被问责。

  但这次不同,高澄已经明言此次上表绝对不能给司马子如定罪,那么再去细查其中罪证真伪,也没了意义。

  他不觉得高澄会欺骗自己,真要整治他,哪需要这么麻烦。

  当天杜弼就向天子上表,以贪腐之名,弹劾尚书右仆射、侍中司马子如。

  弹章一上,举朝震惊。

  人人都觉得杜弼患了失心疯,如今高党说一不二,司马子如作为高党重要人物,却被人弹劾。

  关键还是以贪腐的名义,在众正盈朝的大魏,什么时候贪污也成了罪名!

  当司马子如被从尚书台诏去明光殿时,他深深看了眼一旁观望的高澄。

  整个洛阳城,有能力、有胆量动他的只有高澄,但司马子如着实想不明白高澄动自己的原因。

  正如高澄对司马消难所言,司马子如摸清小高王的性子后,决定在政事上保持与高澄共进退的原则,两人之间从未有过摩擦。

  去到明光殿后,面对大魏天子元善见的责问,司马子如坚称自己无罪。

  事先派去请示高澄的宦官回报,高澄自称与司马子如有叔侄之情,理应避嫌,如何审理全由天子自主。

  没有了高澄的干涉,元善见第一次行使职权,难免激动,他迫不及待革去司马子如一切官职,将他投入狱中,任命都官尚书主审。

  都官是尚书省六部之一,也是刑部的前身,顶头上司是高党二号人物高澄,处置的又是高党重要人物司马子如,都官尚书一接到任命立即往尚书台求见高澄,向他寻求指示。

  高澄还是那番话,自己需要避嫌,不愿涉身其中。

  就在都官尚书沮丧辞别之际,高澄突然道:

  “司马叔父年近五旬,不得施以刑罚,一应涉案人员,未免屈打成招,也不得棍棒相加。”

  这话一出口,都官尚书立马了然于胸:不许用刑,那还审什么。

  明白了高澄要保司马子如,都官尚书升堂时,一点也不敢耍官威。

  要不了几天司马子如就要官复原职,重当自己直属上司,这时候冲他摆谱,这不是给自己前途添堵么。

  司马子如上堂后,也瞧出了端倪,被找来的行贿之人,个个面无惧色,而都官尚书只是询问一番便加以采信,这不是摆明了高澄在幕后操作,要为自己脱罪么?

  难道弹劾自己不是高澄主使?

  虽然弄不清缘由,但司马子如依旧坚持自己无罪,他仿佛让人污蔑一般,愤怒道:

  “老夫当初手持一根手杖投奔高王,高王给了我露车一乘,卷角母牛犊一头。

  “牛犊已经死去,只剩了卷角,此外所有资财,都是朝廷发放的俸禄,出自民脂民膏,何曾受过他人贿赂!”

  都官尚书命人将司马子如的辩词记录,便让人将他带回狱中,暗地里交代要好生照顾。

  而此时,司马消难正跪在尚书台外为父亲叩首鸣冤。

  那砰砰作响的磕头声,听得出门的高澄直皱眉。

  驱散了厢房文吏。

  “道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司马消难笑道:

  “越是诚心,父亲日后更是不能苛待于我,今日之痛,只在一时而已。”

  对于司马消难的孝心,高澄不予置评。

  司马消难又说起家里如今乱成了一锅粥,其母听说司马子如入狱早就乱了方寸,得知司马消难要来求见高澄,直把高澄当了救命稻草,现在家中等候消息。

  高澄嘱咐司马消难回家安慰好母亲,转告她自己不会让司马子如出事,便将他打发走。

  对于司马消难的孝心,高澄不予置评。

  他急着往牢中探望司马子如。

  可不能过夜,历史上司马子如被高澄逮捕入狱,一夜白头。

  真给司马叔父染个发,让重感情的老好人高欢见了,少不了一顿打来安抚旧友。

  高澄打击贪腐之前,已经命人向高欢汇报,对此,高欢大力支持,但也强调不能将打击范围扩大到军中大将。

  至于没有兵权的旧友们,大不了事后安抚,反正坏事都是高澄干的,无辜单纯的贺六浑又有什么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不如子

  昏暗的大牢不见天日,过道上,都官尚书亲自为高澄引道,边走边说道:

  “世子但请放心,下官都为司马仆射安排妥当,断不会让他受了委屈。”

  高澄点点头,行到司马子如的牢房前,才如释重负,总算还是一头黑发。

  命狱卒开门,高澄将都官尚书等人打发走,留了四个亲信侍卫守在门外,自己提着酒肉钻进牢中。

  牢房干净,显然是有人清扫了卫生,司马子如也没有被戴上枷锁,与其说是受押候审,不如说是在狱中休假。

  当然,这个休假着实违背了本人意愿。

  司马子如不动声色地看着高澄嬉笑着一张脸摆上酒食。

  “澄来探望叔父,叔父何故不作言语。”

  高澄递上一杯酒,笑道。

  司马子如接过,却不饮,只是看着杯中酒水道:

  “可不敢当世子这一句叔父,这杯中之物可是鸠酒?若是,世子不如给我一条白绫,子如面北而死,却不愿让模样惊扰了高王。”

  “叔父明知我没有加害之心,何必出此戏言。”

  说罢,高澄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虽然常年喝自己掺水的假酒,但高澄的酒量并不算差。

  司马子如依旧不喝,将酒杯放下,不解道:

  “我与世子素无仇怨,不知为何会落到今日的境况,总不会是世子要拿我立威,出手整治吧。”

  “叔父多心了。”

  高澄宽慰一句,便将自己的全盘谋算拖出,临了还补一句:

  “有今日之难,叔父得证清白,再也不会有人追究叔父受贿一事。”

  “这么说我倒是要感谢世子的恩情?”

  司马子如明白了高澄确实没有害自己的心思,这才拿起酒盏,饮尽杯中酒水。

  高澄好似没有听明白司马子如的讥讽,反而蹬鼻子上脸,笑道:

  “叔父欠我的可不止这一件。”

  接下来又把司马消难替自己收集罪证的事情说出,对司马子如道:

  “今日道融在尚书台叩首乞求,愿意以身代父受罪,叔父大可装作不知其中内情,从此与道融父子和好。”

  这话可把司马子如气着了,他恼怒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与我言明!”

  高澄自顾自地说道:

  “为叔父与道融消除过往隔阂,自是我高子惠在背后出力,施恩可以不望报,但施恩不告的蠢事,澄可不会做。”

  司马子如疑惑道:

  “你就不担心我知道内情后,会更加苛待消难?”

  高澄不以为意道:

  “道融是叔父独子,叔父是借机与道融尽释前嫌,从此父子亲善,还是耿耿于怀,加深与道融之间的怨恨,但凭叔父心意,若道融真被叔父打死,澄为他寻一嗣子,也算对得起往日情谊了。”

  司马子如闻言默然,许久,才长叹道:

  “当初我以为你才智不逊高王,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你。”

  高澄心里傲然:贺六浑这个小高澄也配碰瓷自己?

  但嘴上还是谦虚道:

  “父王当世英雄,澄又怎能望其项背。”

  司马子如却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继续说道:

  “就如这次贪腐一事,高王可能会拿我立威,警醒百官,但更大可能是将此事盖过,以此施恩,绝不会像世子一般,先将我下狱,堂审之后证明我无罪,反究御史罪责。

  “再由我上书,为御史说情,以此为例,给予御史权力,鼓动他们闻风奏事,而定罪于否,全凭世子心意。

  “若我猜测不假,世子绝不会往御史台安插人手。

  “被弹劾之人所怨恨者,也只是御史言官,并非袖手抽身的世子。

  “获罪去职者,自有世子青睐人选升官补缺,而被世子保下,脱罪之人,也要感激世子援护之情。

  “而世子又付出了什么?甚至我与消难还要感激世子为我们父子消除隔阂。

  “这样的手段,高王可比不上。”

  被说穿了心思,高澄面色平静,添了两杯酒水,举起酒杯谢罪道:

  “今日之事是澄让叔父受了委屈,还请叔父莫要怪罪。”

  司马子如饮尽酒水后,对高澄说道:

  “世子今日这声叔父,子如受了,但主从有别,还请世子莫要再折煞我。”

  高澄变了脸色,问道:

  “叔父可还是怨恨澄没有提前商议?”

  司马子如摇头道:

  “世子请勿疑虑,子如所思,不过是高王有子如此,纵使不愿篡国,大魏基业也将落入世子手中,世子日后是天下至尊,子如虽与高王有旧,却实在难当叔父之称。

  “若世子念及与消难之间的情谊,好好待他,子如便情愿将这条性命卖与世子,无需以叔父相称。”

  高澄展颜笑道:

  “澄与消难虽无香火之盟,却有兄弟之义,必不会害他。”

  司马子如见他眼神真挚,相信这是高澄的由衷之言。

  高家父子只要不涉及权力争夺,还是讲情义的。

  他也表态道:

  “世子请放心,子如脱困之后,必上书为杜大夫求情,成全世子心意。”

  高澄并不满足,交代道:

  “为御史赋权之事,还请司马侍中代为上书。”

  司马子如闻言不禁侧目,这人着实厚颜无耻,居然还让自己这个苦主出面,请求天子赋予御史权力。

  但转念一想,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于是也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得了司马子如的承诺,高澄留下餐食,心满意足地离开大牢。

  临别前不忘再次交代都官尚书,务必看护好狱中的司马子如。

  都官尚书对高澄的态度心知肚明,坚持文明执法的原则,绝不使用刑讯手段。

  十一月十六,主审此案的都官尚书回禀元善见,经过三天的调查取证,认定太中大夫杜弼弹劾司马子如受贿一事并不属实。

  元善见有心命人复审,这时候一直旁观的高澄终于亲自下场。

  他认为司马子如身为台阁要员,应有体面,既然查实无罪,何须再三受审,这又成何体统。

  小高王发话,元善见只能下令释放司马子如,将其官复原职。

  按照北魏官场规矩,接下来便是对太中大夫杜弼的倒算。

  一整套流程还没开始,司马子如便向元善见上书,历数往日杜弼一人独撑御史台的举动,为他求情。

  又谈及御史有纠察不法的责任,但因为这种因言获罪的旧例,致使御史台众人畏惧罪责,不敢言事,才有了如今吏治败坏的局面。

  认为乱世当用重典,请求赋予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不以言语问责。

  司马子如这番上表,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非高党大臣的强烈反弹,无论是否宗室,尽皆上言祖宗之法不能变。

  没有人是傻子,在废除停年格,升迁只看政绩的时期,御史的政绩是什么,不就是纠察不法,弹劾官吏吗?

  真要给了御史这么大职权,又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就是在养一条疯狗,就算这条疯狗咬起来不分人,但救命的药握在高澄手中。

  高党勋贵被咬了,在狱里养上几天也就康复,非高党被咬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面对非高党大臣的反扑,尚书令高澄一面安排听望司操纵民间舆论。

  另一方面对侍中李元忠、侍中高隆之等人道:

  “司马侍中不计旧怨、一心为公,有臣如此,国之幸事,诸君当效其行。”

  得到暗示的李元忠、高隆之立即上表支持司马子如。

  有了这两位带头,高党与非高党就御史职权一事在朝堂对垒。

  在高澄没有下场的情况下,两方陷入僵持,这时候民间舆论起到了巨大作用。

  如今吏治腐败,在野士人、学子都看在眼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监察缺失就是其中之一。

  在听望司的有意引导下,士人学子纷纷涌向阊阖门外,向天子请命,请求不以言语怪罪御史,赋予风闻奏事之权,方便其纠劾不法。

  而御史台众御史也纷纷上表言说昔日苦衷。

  眼见群情汹汹,众人都将矛头指向监察缺失致使吏治败坏,高澄终于下场和稀泥,他一方面表态支持司马子如不以言语怪罪御史的建议,另一方面也认为只因道听途说就要将官吏入狱待审,不止有失身份,更耽误政事。

  于是上书天子,请求在赋予御史闻风奏事之权的同时,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将涉事官员解职收押。

  并且调查期限必须明确下来,不能无限期拖延,影响官员治事。

  京官以五日为期,地方官吏以使者到达地方后开始计算,以十日为限。

  同时御史不能享有无限免责权,一旦累积有三次纠察不实,三年期满后,平调任职地方。

  超过三次纠察不实,即按旧例治罪。

  一系列限制御史的手段下来,反对派也终于偃旗息鼓。

  让步效应,小高王可太懂了。

  所谓调查期限,但凡他要出手,肯定是听望司已经查出了证据,再暗中交由御史冲锋陷阵。

  至于御史不能无限免责,大不了换上一批人来继续当疯狗便是,政绩考评就是悬在他们面前的肉骨头。

  至于有些御史有两次不实纠察后,不愿再冒险弹劾,三年后的考评给个中等,依旧是外调任职地方,空出职位换人继续咬。

  高澄看似做了很多让步,但仔细想来,他又牺牲了什么?

  十一月二十三日,经过数日的争论,终于由高澄一锤定音,在关东之地,推行新的御史制度。

  这场争论才平息不久,高澄便忍不住开始在紧要位置展开除虫行动,不断安排人秘密投书御史台,或者御史家中,检举揭发官吏不法事。

  对于这次行动的幕后主使,御史们看了犯官名单后,各自心知肚明,谁叫那些人脑门上没有写一个高字。

  一时间整个御史台忙碌起来,有老成持重之人,还会明察暗访,核对投书中所写罪状,再行弹劾。

  脾气急躁一点直接上书弹劾,大批官员被带职审查。

  而都官尚书也成了大忙人,这次他可没有文明执法的自觉,对在职官员当然不能动刑,但对于其余涉案人员,纷纷大刑伺候。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掌握了官员罪证后,都官尚书奏请将犯官去职,失去了官身,自然刑罚无忌。

  说不上屈打成招,被高澄挑选出来的就没有干净的人。

  这一次运动式治理下,由崔暹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一人名单,尽数认罪,其中官职最高者,时任司州牧。

  司州牧是个倒霉蛋,名单上原本并没有他,但高澄急着给可朱浑元腾位子,便授意听望司暗中调查,如果没犯什么大事,便将他平调为朝官。

  可查访后发现,此人不止收受贿赂,更有殴杀奴婢的行为,高澄便将他的名字给添了上去。

  每有一个犯官认罪,都官尚书都要前来请示自己应该如何判处。

  高澄为他定下一个标准,杀人者偿命,虐民者发配戍边,贪腐情节严重者免去官职,这三者,家财尽数充公。

  至于他们的家眷,高澄一如旧例,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处置。

  对于贪污数额较小之人,高澄也网开一面,展示自己的宽容,仅是贬官,收缴贪腐所得。

  名单之中,有半数是情节较轻之人,目睹另一半人的悲惨处境,尤其是司州牧被斩首于阊阖门外,而他们却只是被降职,依旧保有官身,对高澄自然是感恩戴德。

  司州牧因殴杀一个奴婢而死,也有权贵觉得他死得很冤。

  自古以来,当上位者决心出手整治某个人的时候,殴杀奴婢的罪名足够治以死罪。

  而高澄这一行为,也获得洛阳乃至关东奴仆、婢女这一群体的好感。

  但高澄并非高枕无忧,自己赏罚随心的举动也引发了他的忧虑。

  不能说拓跋鲜卑统治者不重视律法,《天兴律》、《神麚律》、《正平律》、《太安律》、《太和律》,以至《正始律》,都是曾经通行全国的律典。

  但正因为这些律法存在诸多错漏,才会不断编修,而随着时局混乱,由宣武帝元恪正始年间编修的《正始律》也已经流于形式。

  律法又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洛阳大肆劾察不法的时候,温子昇所领衔的使团也终于抵达建康,受到江南文士热烈欢迎。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使团境遇

  五马渡位于建康西北,相传永嘉之乱,神州陆沉,中原衣冠南渡,当时有琅邪王、汝南王、西阳王、南顿王、彭城王五位司马氏宗王由此渡河,便有了五马渡的名字。

  江岸舟船云集,商船装卸货物,客舟辞旧迎新。

  一艘横穿长江的使船停靠在渡口。

  温子昇先祖温峤是东晋名臣,先后平定王敦、苏峻之乱,在江南立下赫赫功勋,死后追赠使持节、侍中、大将军,谥号忠武。

  晋室早已作古,但踏上五马渡,缅怀先祖功迹,温子昇满怀激荡。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追忆先祖荣光,在码头上等候许久的萧梁官员领着江东文士,已经笑吟吟地走了近来:

  “久闻温先生盛名,江东士人无不翘首以待,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先生觐见,请随我先往洛阳馆稍作休整。”

  温子昇自无不可,这位负责接待的官员倒是一个好相处的,没有占嘴上便宜,若是直说要温子昇往四夷馆休息,他定要好好论道中原究竟算不算夷这个问题。

  与前来迎接的官员以及江东文士互通姓名后,又是一番见礼,才领着使团随南梁官员入城。

  沿途回想起那些江东文士或景仰、或嫉妒的眼神,温子昇心中了然,这一趟建康之行,只怕少不了要以文会友。

  好在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至于怯场。

  车队驶过深深的城门洞,温子昇掀开车帘,入眼是一片熙攘的繁华景象,大道两侧不断传来各种口音的金陵雅音,让温子昇误以为回到了洛阳城。

  西晋定都洛阳,以洛语为官话,称为雅音。

  衣冠南渡,一口雅音的北方士人占据了江南话语权,而洛阳官话与一部分吴地俚语相结合,也就成了如今的金陵雅音。

  车队一路行至洛阳馆,温子昇进门却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旧相识,尔朱氏核心人物之一,总督徐兖之地的彭城王尔朱仲远。

  “与温舍人一别经年,不想却再江南重逢。”

  尔朱仲远扬声笑道。

  温子昇曾任孝庄帝舍人,尔朱仲远才有了舍人的称呼。

  尔朱仲远早没了昔日意气,不到四旬年纪,却已然两鬓斑白,纵使精心装扮,也遮不住垂垂老态。

  “子昇也不曾想到还能与尔朱公相见。”

  温子昇感慨道。

  尔朱仲远的神色很热情,详细询问族人的境况。

  温子昇一一作答。

  得知族人以及尔朱荣、尔朱兆的家眷都被高欢妥善安置,没有为难,尔朱仲远唏嘘不已。

  当日斛斯椿反叛,捕杀他两位兄长尔朱世隆、尔朱彦伯,而领军西归的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同样死于斛斯椿之手,城中家眷几为此人屠尽。

  听说这一消息后,他只带着家眷,一路南逃,投奔萧梁。

  后来听闻弟弟尔朱弼带着部众南行途中,被部将所杀,也不由得一阵后怕。

  唏嘘过后,尔朱仲远对温子昇长叹道:

  “仲远所恨者,唯斛斯椿、贺拔胜二人,世子斩杀斛斯椿,为仲远兄弟复仇,驱逐贺拔胜,更是让我出了一口恶气,烦请温舍人代为向世子表示谢意。”

  当初韩陵之战,就是尔朱仲远部将贺拔胜反叛,才使得尔朱氏联军在难以击穿高欢车阵的情况下,阵脚大乱,最终导致联军溃散。

  尔朱仲远对贺拔胜的恨意可想而知,至于斛斯椿则更不用提,是他毁灭了尔朱氏重整旗鼓的机会。

  至于究竟恨不恨高欢,谁也不清楚,想来是恨的,今日这番示好只不过是担心北方使团与南梁议和,趁机索要自己北返。

  “子昇定会为尔朱公转达。”

  温子昇应道。

  眼见迎接的南梁官员神色越发不耐,尔朱仲远不敢再耽误温子昇的时间,匆匆告辞,回了洛阳馆中自己居住的院子。

  “南奔之人都是住在洛阳馆吗?”

  温子昇见状问向随行官员。

  官员知道他的意思,笑道:

  “陛下了解尔朱仲远与贺拔胜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将两人同时安置在洛阳馆。”

  温子昇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使团在洛阳馆安置下来后,温子昇沐浴更衣,随南梁官员入台城觐见。

  作为北魏孝庄帝的舍人,温子昇多次出入宫城,这也让他能够直观地比较南北宫城的区别。

  两者同样雄伟庄严,不同的是,兴建于孝文帝太和年间的洛阳宫城,并没有建康台城的历史厚重感。

  自东晋建国以来,这里有过王与马共天下,也有谢安石选将破秦;刘裕北伐气吞万里,刘义隆也曾仓惶北顾。

  历经后晋、刘宋、萧齐、萧梁四朝,两百二十年风吹雨打,期间多少英雄人物。

  尽管对南梁天子崇佛多有耳闻,但真正见到萧衍时,温子昇还是诧异于他的模样、装扮。

  一袭僧袍披身,头戴白冠,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看面貌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待温子昇行礼通名后,萧衍笑道:

  “朕身处江南,却也常闻先生诗文,常感叹不能与先生相见,不曾想先生却任为北使得以南行。”

  温子昇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

  萧衍与他言语了几句后,果然如高澄预料,问起了北方人物,尤其是高欢、高澄父子。

  温子昇依照高澄交代,对高欢大肆夸赞,对于高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见萧衍再三追问,才言语间带了几分不屑道:

  “自然也是不凡的。”

  便不再多言。

  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萧衍的注意,在夜里迎接魏使的宴席中,特意安排心腹频频向温子昇祝酒,待其有了醉意,再来套话。

  温子昇也如高澄交代的一般,趁着醉意低声与人诋毁高澄,言说他本人并没有多少才能,只是有慕容绍宗等人代他统军,又有杨愔、崔暹等人为他处理政务,这才有了如今的名声。

  就连高澄在洛阳的改革,也能推到其余三位侍中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头上,尤其是李元忠、司马子如这两位尚书省左右仆射,在温子昇口中才是洛阳朝政的主事之人,高澄只是挂职尚书令而已。

  这样的回答虽然荒唐,可对照高澄从未进学读书的消息,也让萧衍信了几分。

  暗自感慨高氏多好臣,竟能辅佐一介孺子做下如此多的大事,虽然认为高澄无甚才能,却也将慕容绍宗等人的名字记在心上。

  高澄贤明的谎言被戳破,反应最大的却是小高王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

  没有人知道他因高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萧衍面前吃了多少挂落。

  如今知道那人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自然不愿放过,命王府中人在建康大肆宣扬。

  梁人轻视高澄,萧纶这位好兄弟出力甚多。

  温子昇一连数日都在参与宴会,同江东文士切磋文学,至于具体和谈则交由随行的副使,鸿胪寺官员主持。

  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员处理,温子昇很清楚自己在使团中的定位。

  东魏与南梁的和谈并没有多少波折,南梁虽然放还贺拔胜、独孤信等人往关西给东魏添堵,但不代表他们自己就要下场与高欢过招。

  萧衍多年参佛不止自己没了雄心,麾下也早就是文恬武嬉的状态。

  双方确认各自以实控地区为界,缔结盟约。

  相比于南下使团的顺风顺水,北上的另一支使团却不太顺利。

  作为主使的元昂率领使团抵达柔然可汗庭(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受到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的款待。

  可随后几天,态度却急转直下,这让熟读《后汉书》的副使高子昂,深感忧虑。

  高子昂出自渤海高氏旁支,跟随高澄日久,但一直不受重用。

  此次组建使团出使柔然,高子昂主动请求随行,以期建功。

  小高王舍不得心腹冒险,但对于高子昂这样的普通僚佐有这样的志气,也是乐见其成,于是授予他副使一职,随同元昂北上。

  比照《后汉书·班超传》的记载,高子昂对元昂推测道:

  “柔然态度转变,其中必有缘由,余以为当是关西使者北上,请大王早做准备。”

  元昂就是受李元忠哄骗,只以为是立功之旅,没想到会横生波折,眼见柔然态度大变,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得了高子昂的进言,连忙询问道:

  “孤该如何行事,还请先生教我。”

  高子昂便以班超故事举例,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班定远屠匈奴使者逼迫鄯善向汉,我等也可探寻关西使者住所,将其屠之,使柔然不再首鼠两端。”

  这法子太过冒险,元昂迟疑不决,他问道:

  “孤此时向阿那瓌辞行,可还来得及?”

  高子昂力劝道:

  “事已至此,若我等退缩,阿那瓌必然心向关西,又如何会任由我等回程,只怕我与大王都要效仿苏公,往北海牧羊。”

  熟读史籍的高子昂一开口就是经典案例。

  可却正中元昂的内心,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被扣留在柔然,身处关东的娇妻美妾又会是什么处境。

  “就请先生为孤探寻关西使者住处,孤与先生共举大事。”

  元昂决然道。

  高子昂闻言大喜,所幸柔然虽然态度转变,却并未限制东魏使臣的自由,当即辞别元昂,领了几人装作外出采买,在柔然汗庭打探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番打探后,果然得知另有一股使团前来柔然汗庭觐见阿那瓌,计算时间,正好是柔然对他们态度开始冷淡的时候。

  这下哪还有疑问,必然是关西遣使,让阿那瓌陷入东西之间的选择。

  高子昂打听了具体住处,立即返回与元昂汇报后,召集使团众人,说道:

  “诸位,方才我外出打探消息,得知正是关西来人,才使阿那瓌怠慢我等,如今东强西弱,我唯恐阿那瓌心怀叵测,欲助关西而使大魏分裂。

  “诚如是,我等危矣,何不放手一搏,趁关西使者无备,尽数杀之,为阿那瓌于东西之间做出抉择,如此,我等才有回归关东的希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能够加入这趟北上之旅的,多是如高子昂一般希望能够趁机建功,得以出头之人。

  毕竟若是促成与柔然结盟,其中功绩,不是与南梁和议能够比拟。

  夜色渐深,东魏使团众人多带易燃之物,在高子昂的引路下,往关西使团下榻的地点疾行。

  计划往关西使团住处放火,趁乱将他们杀尽。

  不料中途出了一点小变故,他们与关西使团在半道相遇,双方望着各自手中的易燃物品,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你也读过《后汉书》。

  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西魏使臣于谨呼喊道:

  “杀贼立功,就在今日!诸位随我诛除高逆!”

  高子昂也在鼓舞人心:

  “关西叛逆,妄图分裂,君等世受国恩,何不随我诛贼!”

  两方人马陷入混战,这声势又怎么瞒得过汗庭守军,还未等众人分出胜负,就有大股柔然士卒涌了过来。

  高子昂也看计谋不能得逞,认为以阿那瓌这些时日态度的转变,其倾向不问可知。

  心知事不可为,高子昂当即脱离混战,打算趁着夜色逃回驻地,来不及多带干粮淡水,牵了三匹马便要南奔,欲回关东传递消息。

  可未出汗庭,却还是被人捕获。

  当高子昂被押往阿那瓌处时,却见到了元昂与于谨把臂言欢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高子昂已然清楚元昂投了关西,不由愤然直视。

  元昂不敢面对高子昂的目光,他将头偏转过去。

  对于元昂来说,娇妻美妾再重要,也及不上自己的性命,他与高家父子又有什么情谊?

  高子昂逃走后,他与于谨等人一起被押至阿那瓌面前。

  眼见于谨施展唇舌之利,陈说高氏一统北地对柔然的危害,直言只有扶持关西,才能使柔然独立于大魏,不再受人驱使。

  这番话又让元昂怎么辩驳,哑口无言之际,眼见阿那瓌决意与关西结盟,他也只能以宗王身份向于谨乞命。

  投奔关西,依旧能做他的安乐王,至于妻妾,再娶便是。

  “可汗既要与关西盟誓,请斩关东使臣以明心意。”

  于谨见高子昂被押来,当即向阿那瓌进言道。

  对于于谨劝说斩杀关东使臣,阿那瓌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悦道:

  “孤如何作为,却要你来教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蛀虫与良才

  阿那瓌带领沦为北魏附庸的柔然走向复兴,他并不是蠢人。

  如今东强西弱的格局,帮助关西抵抗关东,这是理所应当,但不代表自己要为关西挡刀。

  这些人今夜都想要效仿班超,却以为自己不知道汉朝杀使即灭国的故事,着实可恨。

  于谨见阿那瓌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劝。

  高子昂没想到自己还能保住性命,庆幸不已。

  而元昂却觉得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下来。

  既然要与关西盟誓,难道不应该杀使以表决心吗?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个道理,如今是东、西两魏极力拉拢柔然加入自己阵营。

  对于西魏来说,能与柔然结盟已经是幸事,他们不敢逼迫阿那瓌杀使。

  而对于阿那瓌来说,维持住关东、关西之间的均衡,在他们之间待价而沽才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如今的局势不允许他左右横跳。

  关东本就是富庶之地,高欢手握雄兵,又有高澄恢复秩序、组织生产。

  即使关西也做了许多努力,比如效仿关东灭佛、清查户口等等,但底子就摆在那,实力增长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关东。

  两者之间本就悬殊的实力差距被进一步拉大。

  关东太过强盛,才让阿那瓌决心暂时与西魏结盟。

  帮助关西威胁关东,甚至直接出兵干预,这些事情阿那瓌都可以做。

  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高氏派遣使团欲要交好于他,若是覆灭带着这种使命的使团,无异于自断后路,彻底被关西捆绑。

  阿那瓌最终放过了关东使团,甚至担心他们被人截杀,特意派遣一支军队护送使团南下。

  做出这件事情,丝毫不耽误他与于谨所代表的关西势力缔结盟约,共抗高氏。

  远在洛阳的高澄暂时还不知道两支使团不同的境遇,他正准备着手编纂新的律令。

  原主二十岁时召集群臣编纂的《麟趾格》是《北齐律》的蓝本,也是隋唐律法的直接渊源,不提对后世影响。

  关东被关西吞并,律法却能够取代《北周律令》被隋唐引用,由此可见,这是一套多么优秀的律法。

  有原主的珠玉在前,高澄难免起了较劲的心思。

  但他着实对律法十窍通了九窍,偏偏一窍不通。

  无奈,只能命人从御史台招来一名御史。

  以资历晋升,不看政绩,御史纠劾不实还要获罪,无论多么出色的人才,也难以避免在御史台沦为蛀虫。

  杜弼只是例外。

  当然,这样一位三代廉洁奉公的清官却被高洋以贪污罪名冤杀,讽刺程度直接拉满。

  在御史台钟,封述才具有普遍性。

  当封述被人带来尚书省内,高澄办公的厢房时,两股颤颤,自以为高澄要寻他曾经怠政的麻烦。

  封述出身渤海封氏,别看他很年轻,按辈分,封隆之还要叫他一身叔父,他们的血缘关系不同于高欢高澄与高敖曹兄弟隔了老远。

  封隆之祖父封鉴与封述之父封轨是同父兄弟,两人真要见了面,这声叔父是必须喊的。

  “下官拜见尚书令。”

  封述进门便拜,只希望高澄能看在大侄子封隆之的面上将自己放过。

  高澄当然不是要惩治封述,他之所以招封述前来,还是因为那句‘名法科条,皆述删定。’

  在高澄看来,人就应该摆在合适的位置,停年格以及御史问责制的背景下,封述在御史台只能充当蛀虫。

  但作为一名优秀的法学家,编纂律令才是他应该散发光热的地方。

  然而让高澄失望的是,在一系列问答中,封述确实熟知律法,但并没有展现多少让他惊艳的见解。

  可仔细一想,封隆之也没有两个名叫封述的叔父呀。

  他也想明白了,法律是需要钻研的,历史上封述删定《麟趾格》是在六、七年之后,也许这段时期学法又有所悟。

  眼见高澄眉头紧锁,封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十二月的大冷天,后背直冒虚汗。

  “御史一职,你就不要再做了。”

  封述两眼一黑,便要昏倒在地,好在高澄后话接得及时,才没有让封述临场失态。

  “你好生在家潜修律令,如今律法松弛,我有心振作,将来于你有大用。”

  这句话让封述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瞬时间,转悲为喜,一条金光大道就在封述脚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世子欲要何时修律?”

  “你且好生钻研,自有效力的时候,若到那时,学律不精,以后便回乡耕读去,莫要为官再碍我的眼。”

  高澄没好气地道。

  又觉得闭门造车不是好办法,干脆手书一封,加盖印章,交给封述道:

  “你可持此信往各地府衙观摩学习,要多与法科老吏交流,总有所得。”

  封述虽然不明白高澄为什么这么看重自己,但还是激动地接了过来,又是一番感谢。

  高澄挥手屏退道:

  “你且退下吧。”

  封述不敢打扰,依言告退。

  出了尚书台,便迫不及待辞官回家,只盼望能助高澄编纂律令,从此跻身上层。

  编纂律法不得不倚重封述,但不代表高澄就要亲近这个人。

  在决心起用之前,高澄曾经命听望司打探其人消息。

  得到的回报让高澄很不喜欢。

  修律不能急于一时,先将封述抛至脑后,高澄又投身于政务之中。

  遍及关东的隐户清查早已落幕,相应的田亩分配也接近尾声,通过这次行动,不止削弱了豪族士家,更平添大量税户。

  高澄也终于着手准备开设河南、河北牧场。

  高欢当初许诺自己一旦解决钱粮问题,便将重构马政交由他来主持。

  鉴于贺六浑这人毫无政治信誉,身为人子的高澄还是派人往晋阳请示。

  而在高澄等候晋阳消息的时候,被李元忠招来洛阳述职的李希宗也被他迎入府中。

  尚书省左仆射、侍中李元忠,时刻将小高王的终生大事记挂在心。

  身为赵郡李氏宗主,自身前途在李元忠看来并不重要,家族门第才是他所珍视之物。

  论声望,赵郡李氏不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

  论亲近,也不如名义上与高家父子同祖共宗的渤海高氏。

  论信任,更比不得博陵三崔在高澄手下各受重用。

  赵郡李氏要摆脱河北五族之中垫底的地位,也只能另辟蹊径。

  自从知道高澄有意李希宗之女,李元忠便起了心思,之前误以为是李祖猗,他便费尽心思把元昂骗出洛阳,希望为两人搭上红线。

  后来得知高澄爱慕的是李祖猗之妹,待字闺中的李祖娥,他更是迫不及待调上党郡太守李希宗回洛阳述职,趁机撮合亲事。

  李希宗出自赵郡李氏东祖,仪貌雅丽,颇有才学。

  曾在高欢幕府任职,担任中外府长史,如今又被任职上党郡守,可见信任。

  虽然两人血缘并不亲近,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郡李。

  李元忠将李希宗迎入府中,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一番寒暄后,李元忠慰问起李希宗的家眷,趁机提起了李祖娥:

  “我记得景玄(李希宗表字)膝下还有一女,如今可曾婚配?”

  李希宗却笑道:

  “小女不过十岁,年岁尚浅,安能急于婚嫁。”

  李元忠却不同意,他感慨道:

  “景玄说错了,女子婚嫁关系甚重,自应该早做选择,莫要等年岁大了,匆忙出嫁,若是所托非人,岂不害了女儿一生。”

  李希宗顿时笑不出来了,当初将长女嫁给元昂,自然是看中了他宗王的身份,哪知道才几年时间,局势大变。

  宗王不再是香饽饽,反而成了烫手山芋。

  他现在日夜愁苦,担心将来高氏屠戮宗室,会牵连到自己长女。

  高欢篡国,他还能凭借自己的情份保下女儿,若是高澄篡国,他跟高澄可没什么交情。

  如今听李元忠这么说,也觉得是应该早做准备,精挑细选之下,总能为李祖娥寻一佳偶。

  “多谢宗主提醒。”

  李希宗感激道。

  李元忠见他意动,又问道:

  “景玄心中可有人选?”

  李希宗叹气道:

  “时局混乱,佳婿难得,我心中一时也没有人选。”

  李元忠却笑道:

  “我倒是知道一位少年俊彦。”

  话说到这,李希宗已经明白今日是有人存心说媒,不由好奇道:

  “此人门第如何?”

  李元忠如实道:

  “其人出自河北四姓五族,门第足堪匹配。”

  李希宗闻言颔首,能让李元忠亲自撮合,自然不是平凡出身,又问道:

  “此人才德如何?”

  “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德行为世人所称道。”

  李元忠说这话时带了几分心虚,但隐藏得很好,并没有被瞧出端倪。

  李希宗闻言更是大喜,又追问道:

  “此人姿容如何?”

  谈到这个,李元忠言语间自信了许多:

  “其人美姿仪,我初见时,曾感慨宋玉、卫玠复生北地。”

  李希宗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良缘,出身高门,才德卓著,姿容甚美,听李元忠之前言语,还只是一个少年,与李祖娥年岁相差不大。

  他急切道:

  “还请宗主为我引见。”

  李元忠笑道:

  “此人如今就在洛阳,我正要去寻他,还请景玄与我同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年慕艾

  李希宗随李元忠出门,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直到行至尚书台府门前,他终于忍不住询问道:

  “宗主究竟是要带我见谁?”

  李元忠也没打算隐瞒,坦白道:

  “自是渤海王世子。”

  李希宗闻言变了脸色:

  “你!你是让我女儿为妾!”

  “如今是妾,日后可就是妃,元氏若被废,景玄之女未尝不能为后!你曾为高王僚属,当知世子尊贵。”

  李希宗终于缓和了脸色,李祖娥自小温婉可爱,被他当做掌上明珠,否则之前也不会详细询问家世、才德、容貌。

  听李元忠透露是高澄有意迎娶,第一反应当然是不愿爱女为人妾妇。

  但正如李元忠所言,高澄身为渤海王世子,将来注定继承高氏,有曹氏、司马氏等先例,篡位建国也是可以想见的。

  女儿嫁予高澄,且不说元氏会不会如李元忠说的一般被废弃,光是一个妃嫔的体面,也绝不会辱没了女儿。

  而自家与高澄结亲,说不定还能保住大女婿元昂一家。

  想通这些关节,李希宗先是转忧为喜,却又担忧道:

  “我在晋阳、上党,多有耳闻,世子喜好寡居妇人,祖娥年岁太小,又怎能受世子青睐。”

  李元忠笑着宽慰道:

  “景玄莫要疑虑,此事还是世子相请,我才代为奔走。”

  当即便把高澄当初暂住李鱼川,从而与李祖娥相识的事情说出,李希宗闻言也彻底放下心来。

  高澄正忙碌公务,听见有文吏代为传报,李元忠带了一名中年文士在门外求见。

  虽然心底恼怒李元忠带人走后门也不挑个时间,但还是忍着不耐让人将他唤来。

  “李侍中今日不在家中休沐,怎么来了尚书台,可有要事?”

  高澄决定李元忠不说出个四五六来,绝对要给他好好记上一笔。

  李元忠笑道:

  “我是为世子引见贤士而来。”

  果然是走后门来了,这些个高门大族,多有联姻,相互勾连,总是打着举贤的名义,各自在他面前推荐姻亲。

  尤其这人还是个中年老帅哥,这一点最让高澄不喜。

  但他还是准备听李元忠好好说说,若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人物,便把这人敷衍打发走。

  “那就请李侍中为我介绍。”

  李元忠让出身子,手指李希宗,笑道:

  “这位是元忠的族亲,曾为高王中外府长史,如今任为上党郡守,此番入洛叙职,我特意带来与世子相见。”

  高澄闻言长身而起。

  岳父来啦!

  难怪看这位老帅哥越看越顺眼。

  高澄没有见过李希宗,但也知道岳父如今官居上党郡守。

  赶忙快步上前,握住李希宗的双手激动道:

  “岳……月前澄与父王通信,父王在信中还提及李郡守,直言幕府少了郡守,诸事繁琐。

  “也许先生不知,澄十一岁时奉父命出使河北,因仰慕郡守名望,故而转道李鱼川,登门求见,不料郡守未在府中,只与女公子言语了几句。

  “澄盼见郡守,如大旱望甘霖,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李希宗是第一次见到高澄,容貌颇似其父高欢。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高澄与李祖娥相识的经过,曾经打探过的李元忠在府门外已经说得一清二楚。

  分明是登门求药偶然遇见,在他嘴里却成了仰慕自己,特意登门。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对味了,就是他昔日恩主高欢的亲儿子。

  再看旁边李元忠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大致也对高澄有了一些了解。

  “世子谬赞,下官也曾听祖娥提起此事,常恨不能与世子相见,今日也算得偿所愿。”

  李祖娥从未与他提及高澄,这番言语不过是配合高澄而已。

  高澄却惊喜道:

  “当日匆匆一别,未想女公子竟然还记得高某。”

  说罢,朝一旁的李元忠使了一个眼色。

  李元忠立即会意:

  “这莫非就是天赐良缘?”

  高澄把脸一板,训斥道:

  “李侍中何故言语轻薄,莫要辱了女公子的清誉。”

  李元忠心底暗骂,自己怎么就摊上高家父子这样的主君,面上却不以为意,笑道:

  “少年慕艾,此人伦常理,世子何须回避,不如今日就让我来促成这段姻缘。”

  “这……”

  高澄看向李希宗,面露迟疑。

  李希宗也知道是该自己表态了,他恭谨道:

  “世子人中龙凤,自是小女良配,一切听凭世子心意。”

  高澄一跺脚,叹息道:

  “唉!如今时局纷乱,政事繁忙,澄本无暇顾及自身,可既然郡守有意,又有李侍中说合,澄若再做推辞,未免不知进退,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便喜气洋洋地跪拜道:

  “翁丈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变脸速度可把李希宗吓了一跳,分明刚才还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赶紧将高澄扶了起来,两人翁婿相得,一旁的李元忠却暗自腹诽:

  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自身,却不耽误迎娶妻妾,除了养在清河王府的发妻元仲华,以及李祖娥外,已经先后纳了四名美貌寡妇进门。

  “祖娥年岁尚浅,便暂时养在翁丈身边,待她年长,再与澄婚配,此事有劳翁丈。”

  李祖娥如今才十岁,高澄当然不可能让她进门,还是跟元仲华一般养在娘家才是上策。

  李希宗见他为李祖娥着想,也相信了高澄是真心对待自己女儿,对他的一点点看法顿时消散,乐呵呵地应了下来。

  高澄又对李元忠道:

  “澄公务繁忙,还请李侍中为我招待好翁丈。”

  送走了新认的岳父与李元忠,高澄再次埋首于政务当中。

  而远在晋阳的高欢,也收到了高澄关于开办马政的请示。

  高澄倒是多疑了,高欢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言出必行。

  一面让使者回洛阳复命,告诉高澄尽快兴建牧场,另一方面也命人往秀容川为高澄挑选种马准备送往河南、河北。

  处置完这件事情,高欢这才回了小妾游娘的屋中。

  游娘不同于高欢别的妾室,多为二婚、甚至三婚,她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进门。

  只是进门的过程有一点点波折。

  高欢攻克邺城时,看上了相州长史游京之的女儿,欲纳为妾,游京之不许。

  既然汉人高欢求娶不得,鲜卑人贺六浑便发扬胡人作风,强抢回来。

  游京之被气出病来,没多久就病故了。

  在高欢众小妾之中,游娘最具德训,因此,宠爱仅次郑大车。

  就连先为任城王妃,再嫁尔朱世隆,因美艳被高欢收入房中的冯娘也不能相比。

  游娘虽受宠爱,可与高欢做了几年夫妻,一直未有所出,也因此耿怀于心。

  当初气死老丈人,高欢本就对她抱有愧意,此时哪还忍见游娘神色郁郁,于是又起了将未满周岁的侄儿高睿抱给游娘抚养的心思。

  更何况以游娘的德训,侄儿交给他抚养,高欢也更加放心,不怕被元季艳娇宠坏了。

  当渤海王府来人要将高睿抱走时,元季艳只以为是高欢想念侄儿,也没多想。

  可直到夜里还看不见高睿被送回,元季艳着急了,她往渤海王府求见,却不能进门。

  她便守在府门外,不愿离去。

  而此时游娘屋中,高欢正与她一起逗弄高睿。

  看着游娘怀抱高睿时喜笑颜开的模样,高欢决心要把高睿养在渤海王府。

  十二月底的晋阳气候寒冷,夜空中还在飘着雪。

  元季艳站立在渤海王府外的石阶上,身着锦裘,却掩藏不住她的无助。

  贴身婢女忍不住劝说道:

  “夫人,外边天寒地冻,你先回去歇息吧,让奴婢在这候着,有了消息,再回府通知你。”

  元季艳只是摇头。

  许久,府门缓缓打开,一名管事独自走了出来。

  这让元季艳期待的目光又暗淡下来。

  “这位管事,请问大王何时将我家小公子送回。”

  婢女上前问道。

  管事看了眼元季艳这对主仆冻得青紫的模样,虽然不忍,但还是直言道:

  “大王有令,睿公子从此养在渤海王府,你们且回去吧,不用再来。”

  一听这话,元季艳如遭雷击,她直挺挺摔倒在积雪之中。

  “夫人……”

  耳畔还有婢女的惊呼声传来。

  元季艳被送回家中,过了许久才醒来,口中只是喃喃呼喊着:

  “睿儿、睿儿……”

  一整天不吃不喝后,婢女也急了,她知道元季艳的心病是被高欢夺走的高睿,犹豫再三,她劝说道:

  “夫人,小公子被大王抱走,你就算饿死也不会让大王动容,能为夫人讨回小公子的只有世子。”

  婢女一番话终于让失了神志的元季艳清醒。

  高澄曾说过,若有难事,可以传信给他,力所能及,必会相帮。

  当初高欢在灵堂上便要抱走自己孩子,也是高澄劝阻,才让她得以亲自抚养高睿。

  如今能帮自己的只有高澄。

  “快!快为我准备笔墨信纸!”

  十六岁的元季艳重新振作起来,急迫道。

  婢女见她振作,也松下心来,赶紧将元季艳吩咐之物带来。

  元季艳当即手书一封,交代家中奴仆骑马往洛阳送信。

  高澄接到高欢回信的时候,已经翻了年,高澄也十五岁了。

  也许是常吃牛肉的关系,十五岁的高澄不再会因身高自卑,他已经能够挺起胸脯直言自己是堂堂七尺男儿。

  太昌四年(535年)正月。

  朝堂上有人开始商议起了更换年号,却被高澄压了下去。

  年号换来换去,平白增加后人学史的难度,反正他当初看史书时,就被明代以前,换来换去的年号折磨了许久。

  既然得了高欢的允许,高澄也将重构马政提上了日程。

  高澄特意跑去营构监找高隆之商议在河南、河北兴建牧场。

  高隆之这人胆量不大,但凡与工程有关的事情找他准没错。

  这位便宜叔父可是高党少有的理工科人才。

  北齐建立后,他在相州监造冶铁炉,引水鼓风炼铁,被称为“冶炼老祖“。

  若非高隆之的职位调动不是高澄能够干涉,他早就让这位叔父给自己炼铁去了。

  而历史上,高隆之负责增筑邺城时,又建造堤坝防止漳水泛滥,还在漳水上建造了水碾,邺城及周围百姓受益良多。

  当然,这位叔父结局不怎么好,与其子二十多人被高洋所杀,投尸在他曾经治理的漳水之中,史载‘天下称冤。’

  又是那混蛋老弟造孽,回去便要把塾师唤来,给他加重道德课业,别的书就别看了,先学会做人再说。

  高澄将重构马政一事告诉高隆之,请他帮助自己在河南、河北牧场旧址上,重新兴建。

  这事本就与营构监有关,哪怕不念及高澄与自己的情谊,高隆之也会尽力相帮。

  高欢旧部中,除去娄昭这位久在洛阳的亲舅舅之外,就数高隆之与高澄最是亲善。

  最初随高澄坐镇洛阳的四位侍中:高乾、孙腾、封隆之、高隆之。

  其余三人早就被调走,只有高隆之与高澄一直密切配合。

  有高隆之相助,高澄也安心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仅是重建牧场而已,高隆之要都能把这事搞砸,也白瞎了历史上那么大的名头。

  半道回了趟渤海王府,吩咐教书先生加重高洋课业,高澄继续往尚书台处理政务。

  元季艳的书信比高欢晚了几天。

  收到元季艳的来信,高澄不由回想起在灵堂外回廊处的相遇。

  当时她身穿孝服,抱着两床薄被就站在月光下,只低着头,望着脚尖。

  高澄赶紧摇晃脑袋,都怪自己步入青春期,整日胡思乱想。

  展开书信,一笔娟秀好字映入眼帘:

  ‘子惠安好?见信如唔,晋阳一别,已有半载……’

  高澄将信收了起来,眉头紧皱。

  原以为当初在灵堂上劝阻了高欢,就能打消他抱养高睿的想法,没想到,他还是要让这对母子分离。

  元季艳月光下的身影与她苦熬十年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在高澄脑海中重叠。

  他仿佛看见了月光下的元季艳抱了两床薄被,却容颜憔悴。

  她无助地望着自己,最终呕血而亡。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骄狂浮躁

  高澄与高琛交集并不多,对那位因盗嫂而死的叔父也没有多少感情。

  但他确实没有打元季艳的主意,即使两人只相差了两岁。

  原主可以私通庶母,高洋可以逼奸庶母,但不代表他也要向这两兄弟看齐,否则也不会拒绝郑大车的亲近。

  往高澄亲信里面打听打听,谁不赞一句小高王不好女色。

  外人对他的误解,只是因为他是高欢的儿子,被高欢所累。

  对于元季艳,高澄更多的是同情。

  这份同情也保留了一份理智,否则当初不会向她强调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虽然不知道高欢为何改变主意,执意要将高睿养在渤海王府,高澄还是动笔替元季艳写了一封书信。

  用尽量委婉的措词劝说高欢,希望他能看在元氏的份上,体谅元季艳处境的艰辛。

  这件事也给高澄提了一个醒,将来大举征伐关西,父子俩无论如何也要合兵一处,否则就算事前提醒再多,也遭不住高欢临时变卦。

  自信都建义以来,先破尔朱,又收服纥豆陵部,甚至连困扰边境多年的胡荒,也被轻松解决。

  骄傲轻敌不只是高欢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全军共有的情绪。

  否则沙苑之战,高欢分明想到了顺风一把火,就能将芦苇丛里的宇文泰烧死,偏偏在侯景、彭乐的劝说下,担心不能辨别宇文泰的尸首,决定交兵强攻。

  而麾下将领们也将宇文泰视为待死之人,战场上,更是人人争抢预想中的宇文泰首级,导致队伍脱节。

  最终二十万大军遭受伏击,损兵八万,丢弃铠仗十八万。

  纵使有彭乐在战场上截断肠子,率领部众对西魏军队造成大量杀伤,取得局部胜利,也难以改变东魏在沙苑溃败的结局。

  由高欢手中的并州胡,高澄也联想到自己麾下的京畿兵。

  这些时日整日忙碌于政事,确实疏忽了军队。

  高澄临时起意巡视屯驻在各大佛寺的京畿军团。

  结果不出意料,无论是平定三荆、兖州、徐州,以及成功救援窦泰,这一系列胜利也让浮躁的情绪弥漫全军。

  为此,高澄特意忙里抽闲招来了麾下大将,高敖曹、尧雄、段韶、斛律光、慕容绍宗、高季式,甚至亲信都督王思政都得以出席。

  高澄扫过堂下诸将,开口道:

  “今日我往各营巡视,视察军心,诸位这些时日做得很好,士卒人人敢战、愿战。

  “但言语间多有对关西的轻视,认为覆灭关西易如反掌,这是我所忧虑的。

  “魏相曾言,‘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谓骄兵必败。

  “大秦苻坚领百万之众南征,自以为投下马鞭便可阻断江水,轻敌至此,才有了淝水之败。

  “前人殷鉴,不可不察,诸位将军久在军旅,当明白其中道理。

  “如今关西兵将、钱粮、户口,远逊于关东,却占据地利,以关隘自守,并非轻易可下。

  “诸君随我征战四方,多有功勋,但关西鲜卑也曾以两千步骑,平定关陇,不可等闲视之。

  “今日之言,或许涨他人志气,但皆出自澄之肺腑,希望诸君能够告诫部众,莫要骄狂轻敌,重蹈苻坚覆辙。

  “胜利必将属于关东,但过程注定艰难,只有慎重待敌,才能百战不殆,平灭关西之日,还请诸君亲领开国公爵。”

  高澄这人讲话,水平一直可以的。

  先是肯定堂下七将这段时间的努力,再道出自己的忧虑,用苻坚与关陇义军举例,告诫众将不能轻敌,最后希望众将能够在平定关西后,亲自来他面前领取开国公爵,在激励之余,也让众人感受到高澄的爱护。

  七将激动应命,高澄便让他们各自返回军中,整顿骄狂浮躁的风气。

  高季式一出大门,便忍不住凑向三哥高敖曹,问道:

  “阿兄,苻坚我自是知道是谁,但魏相又是何人?”

  高敖曹瞥他一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不读书,难道我就读了?

  但也不愿在弟弟面前丢了脸面,便胡乱道:

  “魏相,自然是指大魏丞相。”

  高季式恍然大悟:

  “原来是高王说的。”

  高敖曹却否定道:

  “大魏过往又不止高王一个丞相,若是高王,世子便会唤作父王。”

  “阿兄懂得真多。”

  高季式满眼崇拜道。

  高敖曹一脸傲然之色:

  “那当然。”

  高季式又拉拽着高敖曹,说道:

  “走!天色也晚了,阿兄先随我回去喝几坛,军中之事,明日再去处置。”

  望着高家兄弟离开的背影,段韶突然对一旁的斛律光道:

  “我定要戒酒。”

  斛律光没有出言附和,但却一脸认同之色。

  高澄的一番教诲,显然起到了作用,至少他隔了一段时日再往营中巡视时,与士卒交谈之际,询问他们对关西的看法,已经很少有人认为关西唾手可得。

  多是持有高澄的看法:胜利必将属于关东,只是过程注定略有波折。

  果然想什么便来什么。

  在出使南方的温子昇成功带回与萧梁的盟约后,由北方逃回的高子昂一行人也带来了柔然与关西结盟的消息。

  这并非全部,潜伏于萧梁的探子也传回了情报。

  关东使团离开不久,关西使团由陇山至蜀地,绕了一个大弯,终于抵达了建康。

  并且受到南梁的热情招待,当天便缔结了盟约。

  其实高澄在听说柔然出现关西使团,就已经清楚,宇文泰不可能放过南梁这个可以拉拢的盟友。

  只不过要从蜀地绕道,才耽搁了时日。

  如今关东、关西之间的态势越发严峻,双方基本没有了民间商贸交流,也意味着情报传递越来越难。

  高澄拿着关东与萧梁的盟书,好似得了一堆废纸。

  但这个结果不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吗?

  无论柔然,还是南梁,都不愿见到高氏统一北方。

  高欢派出使团,结好柔然、南梁,希望两方在自己攻略关西之际,袖手旁观,这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第一百三十七章 誓师出征

  元季艳的运气很好,高欢收到书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关东所面临的糟糕外交环境。

  否则也没有那份闲心体谅她们母子离散的苦处。

  高欢安抚了游娘一番,笑言一起努努力,两人要个自己的孩子。

  游娘其实并没有吵闹,不过对于高欢所言,羞涩之余,也有了几分期待。

  高睿也因高澄求情,而被重新送回给了元季艳。

  元季艳心怀感激,每日照养高睿之余,就在家中为高澄诵经祈福。

  然而,高欢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还没来得及与游氏为高澄生一个弟弟,就得知了关西先后与柔然、萧梁结盟。

  高欢怒不可遏,却也注定只是无能狂怒。

  如今的他真拿柔然、南梁没有办法,关西才是自己的头号目标。

  思虑再三,高欢决定试探性进攻关西,摸清柔然与南梁的态度以及决心。

  他派遣信使往洛阳,招司马子如前来晋阳,改任大行台尚书,命其统率窦泰、韩轨尝试进攻潼关。

  而高隆之则进位尚书右仆射,仍兼营构监。

  之所以选择司马子如,其一是他机智有谋略,第二便是此战只是试探柔然与南梁的反应,自己要防备柔然,而高澄则需应对南梁。

  高澄得到通知后,立即命崔暹筹备粮草,征调民夫,随时供应京畿军出征。

  随着高子昂率领使团余众回归洛阳,东魏朝野都知道了安乐王元昂叛投西魏,天子大怒,下诏革去元昂一应官爵,议罪其家眷。

  就连原本被送回河北娘家的李祖猗,也被押回洛阳受审。

  尚书令高澄念及连襟情谊,授意高隆之上书请求宽赦元昂妻妾。

  最终只是充没元昂家财,家眷之中,除妻妾外,尽数被发配充边。

  洛阳民众对这一行为有一定程度的误解,但也无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小高王从来不畏惧他人流言蜚语。

  太昌四年(535年),正月十三,大行台尚书司马子如,统率大将窦泰、韩轨向潼关进军。

  有窦泰之前在潼关外损兵折将的教训,这一次不止高澄,就连高欢也要求他们小心谨慎,切忌轻敌冒进。

  身处长安的宇文泰得听说潼关告急,又在灞上聚兵。

  而消息传至南方,先后与关东、关西缔盟的南梁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陈庆之领兵三万进攻南荆州。

  身处洛阳的高澄得知南梁背盟,并没有因愤怒而失态,只是吩咐崔季舒取来与南梁的盟书。

  “世子,你要此物有何大用?”

  崔季舒带来盟书,好奇问道。

  以他对高澄玩弄人心的了解,只怕专程取来南梁盟书是要操作一番,打击梁人士气。

  高澄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如厕。”

  素来讲究个人卫生的高澄,嫌弃盟书洁净甚至不如厕纸,还特意洗了个澡,才往永宁寺聚集京畿各军。

  王对王,将对将。

  陈庆之这种南梁第一名将,自然要北魏小兵仙来应对。

  永宁寺内,京畿兵再次以满员的三万四千人齐聚,高澄站在高台,向众将士发表演讲:

  “我们不能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关东百姓能享受到的富足生活,在关西是不存在的。

  “关西野心家用他们的武力与暴政,压倒和违背了民众对统一的向往。

  “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卑鄙企图,在长安扶持伪帝,明目张胆的做出分裂行径。

  “关西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夜企盼王师西进。

  “为了解救身陷关西的大魏子民、我们的同胞兄弟,我们迫不得已拿起刀剑,向罪恶宣战。

  “父王与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派遣使者南下与梁人缔结盟约,就是希望集中力量,实现大魏的伟大统一。

  “可是我们的前线部队向潼关进军的时候,梁人却无耻地背叛了我们!

  “他们袭击南荆州,试图用卑劣伎俩逼迫为大魏统一而战的前线部队回援,梁人将我们京畿军视为无物,我不知道你们如何作想,我高子惠咽不下这口气!”

  亲卫们将高澄的演讲逐句传扬开来,遍及整个校场。

  众将士群情激愤,甚至连在阊阖门附近值守的禁军士卒,都能清晰听见京畿军将士对萧衍,以及整个南梁的友好问候。

  待众人发泄了心中的怒火,高澄继续演说道:

  “梁人、柔然人,他们不愿见到大魏重新崛起,他们恐惧我们。

  “梁人记起了大魏曾经饮马长江的盛举,柔然人也回想起了作为大魏附庸,摇尾乞怜的丑态。

  “于是他们与宇文泰勾结,支持他无耻的分裂行为。

  “他们拨动自己的如意算盘,让关西百姓因野心家的驱使而与我们手足相残,待我们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便会马踏中原。

  “我知道,有人会问,为何我们不放弃关西。

  “将士们!一旦我们放弃关西,放任宇文泰坐大,届时不只是梁人、柔然人,宇文泰的爪牙也会向我们发起进攻。

  “他们会凌辱我们的妻女、奴役我们的子嗣、劫掠我们的财产。

  “我们不只是为大魏的伟大统一而战!为两千余万关东百姓而战!为深陷关西暴政的大魏子民而战!更是为我们的家园不受侵扰而战!

  “只有实现国朝的伟大复兴,周边势力才会向我们跪下双膝,展露他们的恭顺。

  “将士们!由大漠到长安,再由长安至建康,一副包围关东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

  “他们看似强大,但在这条线的背后,是各怀鬼胎的野心家们在计较自己的得失利益,我们无需惧怕。

  “韩陵一战,尔朱氏二十万联军的覆灭告诉我们,这世上并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

  “尔朱氏同为血亲,尚且互相猜疑,更何况是素无交集的宇文泰、萧衍、阿那瓌三人。

  “他们因利相聚,也必将因利而散。

  “这就需要你们在战场上展现自己的武勇,让他们见识我们的强大,让他们明白,阻扰大魏统一就是在自取灭亡。

  “今日我高澄重申当初的承诺,在推进国朝一统的过程中,在与柔然人、梁人的战争中,壮烈捐躯的将士,你们的家眷一定会得到照养;

  “英勇作战的将士,你们的功勋绝不会被埋没,田宅、官职、财物,我统统会赏赐给你们;

  “京畿军自成军以来,我高澄待你们如何,自当心中有数。

  “如今再战陈庆之,战场上谁若不遵号令,临阵退缩,不止身受军法,同样殃及家眷,这一次,我绝不姑息!”

  说罢,狠狠将兜鍪掷地。

  校场上陷入短暂寂静,随后便爆发一阵山呼海啸般地呐喊:

  “愿为大都督效死!”

  “大都督照养我等妻儿,我等又何惧一死相报!”

  高澄随即率领三万四千京畿军全体将士救援南荆州。

  留新任司州牧可朱浑元领部曲三千与娄昭麾下禁军同守洛阳。

  高澄将前任司州牧以殴杀奴婢的罪名处死后,立即调可朱浑元往洛阳,就职司州牧。

  誓师出征的高澄早已安顿好了家眷,就连养在清河王府的结发妻子元仲华,他也早早打了招呼。

  因此今日送行出城的只有一应高党大臣。

  其中就有领军将军娄昭与司州牧可朱浑元。

  洛阳城南东头第一门,开阳门外。

  高澄紧紧握住娄昭的手,感慨道:

  “澄此次出征,洛阳便托付于舅父,很幸运有舅父为我主持后方。”

  “但有我在,阿惠无需担忧洛阳安危,阿惠定要保重身体,我在此等候阿惠凯旋的消息。”

  娄昭叮嘱道。

  高澄颔首,又凑近了低声耳语道:

  “父王若是来了洛阳,还请舅父为我将妾妇们送往瑶光寺安置。”

  娄昭闻言愣在了当场。

  不等他反应过来,高澄又补了一句:

  “澄新娶了一名侧室,其姐如今还住在安乐王府,还请舅父一并送往瑶光寺,万莫让父王见了。”

  在娄昭看来,出征之前还在担心这些事情,着实荒唐。

  况且以子疑父,说出去都丢人。

  但到底是同母姐的儿子,自己嫡亲的外甥,也只能点头应下。

  高澄有如放下了一块心里的大石头,他又走向可朱浑元,伤感道:

  “本欲与可朱浑公多欢聚一些时日,奈何南线军情紧急,只能忍痛与可朱浑公别离。”

  说罢,不等可朱浑元回话,便拉着他的手来到娄昭面前,对娄昭说道:

  “舅父,可朱浑公是澄心腹,其人可信,若有变故,尽可与可朱浑公相商。”

  转头又对可朱浑元说道:

  “可朱浑公,娄领军是澄至亲,于澄而言,敬爱不下于父王,澄出征在外,你当代澄用心侍奉。”

  娄昭因高澄那句敬爱不下于父王,久久不能平静。

  可朱浑元送走高澄后,也立即向好友,南汾州刺史刘丰写去私信,极力赞誉高澄贤德,远迈其父。

  潼关外,司马子如得知宇文泰由灞上出军,支援潼关,认为潼关难下,不如渡河北上,经蒲津转攻西魏华州(陕西华阴)。

  与韩轨、窦泰商议后,决定由窦泰屯驻弘农,佯作声势,自己则与韩轨趁夜北上,袭取华州。

  时任华州刺史正是老将王罴。

  王罴是京兆郡霸城县(陕西大荔县)人,古人将熊称作罴,王罴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孝昌元年(525年),六镇之民先后在北疆、河北发动叛乱,梁将曹义宗趁机进攻荆州,王罴奉命救援,大破曹义宗,因功任为荆州刺史,留守此地。

  孝昌二年(526年),北方局势越发混乱,曹义宗卷土重来,再次围困荆州。

  直至孝昌四年(528年)四年撤围而去,三年间,王罴历经多次恶战,战必奋勇,又从不披甲,无愧熊罴之名。

  他于永安二年(529年)由孝庄帝改任岐州刺史,就此回归关西。

  王罴不止是一员勇将,作为孝文帝时代的臣子,他曾任文职,凭为政清廉,勤于公事,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而受到崔亮的赏识。

  没错,就是颁行停年格的崔亮。

  这样一个人物,高澄钦慕已久,可他关西人的身份注定此时不能为自己所用,常常扼腕叹息。

  当司马子如领军趁夜进抵华州城外时,王罴毫无察觉,此时他还在家中酣睡。

  而修缮城防的梯子就立在城墙外,司马子如甚至都不需要动用自己携带的攻城器械。

  东魏军士沿梯子翻入华州城,厮杀声惊醒了王罴。

  王罴知晓有敌军趁夜袭城,他来不及穿衣,披散头发光着脚,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木棍,嗷嗷叫着冲出门外。

  居然硬生生把东魏军士吓退到了东城门,也让王罴得以召集士卒,重新夺回了城门控制权。

  眼见见明明入了城,还能被人赶出去,东魏士气顿时受挫,司马子如与高欢大舅子韩轨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含恨罢兵。

  而驻守弘农的窦泰充分吸取了上次兵败的教训,只是广布旗帜,绝不外出,倒也让驰援潼关的宇文泰无可奈何。

  直至听说了王罴在华州击退司马子如、韩轨,才明白自己中了司马子如的计谋。

  心中庆幸不已,随即下令回师长安。

  身处晋阳的高欢了解了整场战事的经过,也清楚了司马子如虽有计谋,但领兵才能着实不堪。

  也就起了将他留在晋阳,继任可朱浑元留下的并州刺史一职,为自己参谋军务,协助攻取关西。

  原本在北疆隐有异动的柔然得知东魏退兵后,也随之偃旗息鼓。

  而陈庆之也立即班师返回江陵。

  这一战并非没有收获,至少高欢已经摸清楚柔然与南梁的决心。

  往后攻伐关西,也不会因为无备而被柔然、南梁偷袭后方。

  而高澄在出发之前,也向高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拿北方的柔然没有办法,但南方的萧梁这个背盟小人,必须惩治。

  虽然不知道高欢有没有因为这句话感觉到冒犯,但他还是同意了高澄的请求。

  因此,当高澄得知陈庆之退兵,他并没有班师返回洛阳,而是径直东进,直扑原属北魏,如今被南梁占据的南兖州,意图收复旧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奔袭夺门

  此次高澄率领京畿军南下,本是要再与陈庆之这个手下败将较量一番。

  享受中兵待遇的京畿军团,经过两年多的整编与操练,不再如初组建时一般,战兵与辅兵杂存的现象。

  如今在编三万四千人,尽是战兵。

  其中有战马一万余匹、成建制骑卒五千人。

  救援窦泰后,高澄往晋阳向高欢索要了一万匹战马,他没有将骑兵扩充至一万。

  而是按照当初在弘农时,向随他奔袭的骑卒们许诺的一样,为他们一人配置双马。

  五千骑卒,依旧以高敖曹两千骑、段韶一千骑、尧雄一千骑瓜分四千骑,高澄麾下五百武川骑兵也被扩编至一千骑。

  除这五千骑外,还有五百亲卫骑从不在京畿军编制。

  严格来说,高澄实际掌控成建制的骑兵有五千五百骑。

  五百亲卫骑从自然交由亲信都督王思政掌管,一千武川骑兵则交由斛律光代为指挥。

  除了协助自己指挥中军步卒的慕容绍宗之外,只有高季式没有分到骑兵编制。

  但高季式也有自己的办法,亲热地唤着阿兄,冲高敖曹把手一伸,当即用五百步卒与高敖曹兑换了五百骑卒的编制。

  只是随后好多天,素来溺爱弟弟的高敖曹见了他就绕着走。

  心里还悔恨,当年就不应该让高季式跟高澄亲近,都学了些什么臭毛病。

  当然,高澄不可能知道高敖曹的腹诽,不然他可要大呼冤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叫三叔祖了。

  半途骤然得知司马子如退兵,高澄当即就明白,这一次不可能再与陈庆之在战场上彼此交流意见,也随即起了转道的心思。

  陈庆之出兵本就是高欢试探南梁心意的结果,既然司马子如退兵,他也没了继续围困的理由。

  一直行至襄城郡鲁阳县(河南鲁阳),高澄果然得到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的汇报,陈庆之撤围,回师江陵。

  江陵位置紧要,又是南方名城,重要程度甚至仅次于建康。

  他疯了才会头铁的用三万多人去江陵,寻陈庆之的麻烦。

  那就是一个马蜂窝,一旦碰了,各方都是南梁援军,更别提江陵还有陈庆之三万战兵驻守。

  高澄当天夜里,在鲁阳城外安营后,召开军议,向众将和盘托出自己将转道向东,收复南兖州故土的想法。

  众将自然不会反对,但慕容绍宗还是提醒道:

  “大都督,如今军中缺乏民夫,是否要就地征召?”

  此次出洛阳,以救援南荆州为目的,自然不可能携带大量民夫南下,拖累行军速度。

  高澄却否定道:

  “兵贵神速,我欲领骑兵先行,如今梁人皆以为我救援南荆,万不会想到我会转向谯州,谯州守军无备,破之易也。”

  当场点了高敖曹、段韶、尧雄、斛律光、高季式五人领骑兵随行。

  以慕容绍宗统率步卒,由王思政辅佐,步行在后。

  王思政麾下五百亲卫骑调归高季式指挥。

  高季式本就是高澄前任亲信都督,五百亲卫中,一百人是他旧部,四百人是他从高敖曹军中拉来。

  统率五百亲卫骑,自然不成问题。

  确定调派,众将告退回去准备明日骑兵先行要携带的干粮。

  高澄特意将慕容绍宗留下,握着他的手,动情道:

  “澄自幼失学,又与父王离散,无人管教。

  “将军不以澄顽劣,用心教授兵法,对澄而言,将军便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澄要一生敬奉的长者。

  “如今澄欲领轻骑奔袭,留下数万步卒无所依从,只能仰赖将军为我统御。

  “澄得将军,实乃平生幸事,还望将军莫要负我。”

  慕容绍宗哽咽道:

  “大都督但请放心,末将宁死也不会辜负大都督的恩义。”

  慕容绍宗能够明白高澄的担忧,小高王也就这三万四千人家底,把两万九千人交托于他,若没有这番言语,慕容绍宗反而要觉得奇怪。

  送走慕容绍宗,高澄还没有擦干眼角的泪水,又命人将王思政唤来。

  依旧是屏退旁人,轻声道:

  “我留王都督协助慕容绍宗统御步卒,王都督可明白我的心意?”

  王思政略作沉吟,答道:

  “卑职定会为世子看好慕容绍宗,但凡其有异心,必为世子杀之。”

  “慕容绍宗虽为尔朱氏旧部,但澄断不相信其人会有异心。”

  只说了这么一句,高澄没有再提所谓心意,转而岔开话题道:

  “澄与都督相处日久,彼此越发亲近,听闻都督有一女,待嫁闺中,都督若不嫌弃澄粗鄙,澄愿向都督求娶女公子。”

  王思政激动得脸都胀红了,他颤声道:

  “世子不以卑职曾为元修门客而猜疑,任为亲信都督,以性命托付,卑职本就唯有一死能报世子恩德,如今小女能得世子相中,卑职又怎敢推脱。”

  高澄闻言大喜,笑道:

  “如此,澄便要改口唤都督一声岳丈了。”

  王思政连连推辞。

  高澄勉励道:

  “岳丈且用心任事,一切,澄都会看在眼中。”

  送走情绪激动的王思政,高澄独自坐在帅帐,嘴角带笑:这王思政终于可以放心驱使了。

  好好一个塔防大师,总是当作亲兵队长来使用,实在是浪费人才。

  高澄又一次为了高氏大业,不得不委屈自己,他与高欢可不同,贺六浑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他小高王,可是着眼于大局。

  王思政回到自己营帐中的时候,面色早就平静下来,之前的失态不过是做给高澄看而已。

  高澄一席话的用意,他心里门清。

  但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契机,来消除高澄对他曾为元修门客的猜疑,从而收获重用。

  至于王家外孙将来能不能继承家业,他一点也不在乎。

  历史上打压外戚的例子不在少数,北魏便一直延续子贵母死的制度,直至到了宣武帝元恪才废除了这项制度。

  而废除这一制度的受益人,名叫胡充华,史称胡太后。

  什么强幸宗王、秽乱宫廷,崇信佛教、大兴土木,这些都只能算个人爱好。

  但她两度临朝,荒废朝政,元魏有今天的局面,胡太后要占一半的功劳。

  更别提她为了与孝明帝争权,竟然毒杀亲子,以孝明帝之女谎称皇子,立为天子这些荒唐事迹。

  这才让尔朱荣找准机会来洛阳夺权。

  有鉴于此,王思政真不知道未来高氏建国,会不会继承子贵母死的制度,对待外戚又是怎样的态度。

  他甚至希望女儿生女不生子,不要掺和到将来的夺嫡争端。

  太原王氏是孝文帝评定的四姓高门之一,门第高贵,哪需要再以外戚进身。

  这也是王思政与李元忠的区别,赵郡李氏在河北五族之中都只能算垫底角色。

  若非自己不愿再被闲置,他还真不一定会答应高澄的求亲。

  被高澄长时间关押所产生的心理疾病,比如异样的好感,症状早就舒缓了。

  翌日清晨,高澄依昨夜议定,留慕容绍宗为主,王思政为副,两人统领步卒在后。

  自己则与高敖曹、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等人统率五千五百骑,一骑配置双马,奔袭南梁谯州小黄县。

  这一次的奔袭与潼关不同,当时心急于救援窦泰,因此毫不顾惜马力,自是能快一步是一步,才造成了战马大量死亡。

  如今虽然也是纵马疾行,但也会留意,让战马得到休息。

  高澄可没那么阔绰,为了一个谯州跑废一万匹战马,要真发生这种事情,高欢又该性急了。

  二月行军,春色正好。

  高澄从一匹神骏的黑马背上翻落下来。

  曾经陪伴他长大的老伙计,在奔袭潼关一战时,被跑废了。

  高澄干脆将它养在府中,也为它找了匹母马作伴,还特意挑的毛色亮丽。

  众所周知,小高王从不亏待自己人,也包括自己马。

  小高王亲征萧梁,遥想江南人物,不由感慨道:

  “但恨晚生一年,不见韦虎风采。”

  韦虎即是南梁名将韦睿,曾参与钟离之战,大破北魏百万大军,致使魏军淹死、被斩杀各十万以上。

  鉴于南梁对待战绩统计秉持与小高王一般严谨的态度,战绩的可靠性自然是值得相信的。

  明代杨慎称赞韦睿为‘六朝人才’之冠,伟人对他也是极为推崇。

  不谈晚年转行当皇帝的刘裕,韦睿无疑就是南朝第一名将,不止战功卓著,更是以仁爱待人,一生廉洁,死后家无余财。

  这样的人品,即使战绩稍微注水,也不可能像高澄一般,厚颜无耻自己灌。

  闻听高澄感慨,随行左右的高季式笑道:

  “大都督无需抱憾不见韦虎,韦虎才要因不识大都督而含恨九泉。”

  高澄心情顿时舒畅,他侧头看了高季式一眼,问道:

  “子通今日还没饮酒吧?”

  高季式闻言,双目一亮:

  “尚不曾饮,世子可要与我共醉?”

  高澄摇摇头,心道:难怪今天脑子这么活泛。

  “还是少饮些的好。”

  只淡淡说了一句,高澄就没有再劝。

  高季式要能戒酒,高欢、段韶这两姨甥就能戒色。

  所以高澄从来都只在生活作风上严格要求自己。

  却从不劝诫他们远离酒色,劝不动的。

  当然,段韶、斛律光这段时间是真有在戒酒,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休息一阵后,随着高澄一声令下,众人依令翻身上马,继续驾马赶路。

  南梁谯州,即曾经的北魏南兖州。

  谯州地处淮河干流以北,州治小黄县(安徽亳州)。

  孝庄帝末年(531年),南兖州刺史刘世明被州人王乞得所劫,无奈据南兖州向萧梁投降。

  这也是他第二次成为梁人俘虏。

  刘世明是徐州彭城人,河阴之变(528年)后,徐州刺史元法僧据城投降萧梁,时任彭城内史的刘世明不愿降梁,萧衍也没有为难,于是将他放归。

  第二次被梁人俘虏的刘世明,因家眷都在北魏徐州,因此辞去梁朝官爵,回彭城养老。

  也没过几年舒适日子,出身徐州豪族的刘世明最终死于高澄所唆使的豪族内乱之中。

  死讯传至萧梁,被追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徐州刺史。

  当高澄越过梁魏边境,抵达谯州境内,麾下轻骑立即加快了速度,直奔小黄县。

  谯州自投梁以来,北方动乱,无暇南顾,因而承平许久。

  就连之前高澄领军平定徐州叛乱,也没有看一眼不远处的谯州,更是让人谯州刺史麻痹大意。

  正如高澄所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分明是领军南下解南荆州之围的京畿军,居然半道转来了谯州。

  五千五百骑突袭谯州,万马齐奔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但高澄并不在乎,他只需要比报信之人率先抵达小黄城便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即将抵达小黄城时,正值午后,斥候回报,城门大开。

  高澄在军中挑选勇士二十人,脱去魏军袍服,只配马刀,以便轻装夺门。

  小黄城数年未经战火,士卒懈怠,守门校官见二十骑轻装打马而来,没觉得是北魏军士,只以为是豪族子弟狩猎而归,并未引起重视,只分了几个人试图喝住他们。

  眼见二十骑即将冲至身前还未降速,才觉得不对劲,当看到他们扬起腰间的马刀,砍下几颗头颅。

  这才反应过来,是有敌军要偷袭城门。

  还未来得及大喊示警,随着眼前一道刺眼的刀光闪过,有一名轻骑已经掠过他的身边。

  而守门校官也再没有了知觉。

  但他无需担忧示警,因为随着二十骑夺下城门,在城头戍卫的士卒已经在高声示警,大喊敌袭。

  只不过语气很是慌张,因为他在远处望见了一条黑线,那轰鸣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黄城守军想要夺回城门,奈何一时难以聚集足够的人手,始终不能将城门抢占回来。

  城头上的戍卒涌下来的时候,高敖曹已经领着本部一千五百骑为先锋冲了过来。

  戍卒见此情景纷纷溃散,高澄轻易夺下小黄城。

  对于这一结果,高澄早有预料。

  没道理他们北魏的州郡兵是一伙子废物点心,而南梁的州郡兵却是一群精锐。

  夺下城池后,高澄少有的授意将士们展开大清洗,但凡协助王乞得挟持刘世明投降萧梁的家族,丁壮尽数被屠。

  高澄很清楚,夺下小黄城并非这一战的终点,守住小黄城才是关键。

  留着这些人,难道要给梁军开门不成。

  正如他所想,淮河南岸,一员南梁大将在得知高澄转道奔袭谯州之后,也开始集结部众准备夺回小黄城。

  第一百三十九章 高澄的名声

  部众才渡淮河,夏侯夔(kuí)就已经得到了小黄城失陷的消息。

  但他早有心理准备,若是州郡兵能够指望,他也不会辛苦蓄养一万余私兵,严加操练。

  想来之前徐州异动,将谯州刺史,都督谯州诸军事的羊鸦仁骗往东线,便是出自高澄或他的幕僚手笔。

  如今南梁境内对高澄有两种看法,一种是他本身确有才干,另一种则是夸耀他的文武班底。

  在夏侯夔看来,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支洛阳京畿军都不容小觑。

  尽管两年前陈庆之救援三荆无功而返,北方大肆渲染高澄大破陈庆之,但内里真实情况大家都很清楚。

  京畿军展现的战斗力参差不齐,有五百骑反冲的英勇,但更多人见了物资便忘了纪律,大肆抢夺。

  这样的军队,夏侯夔原本是看不上的。

  征兖州、徐州两战也更多的是计谋作用。

  但去年时,京畿军五千骑四天奔袭四百八十里,成功救援窦泰的消息传至南方,夏侯夔再也不敢小瞧了这支军队。

  没有严格的纪律与高昂的士气,无法做到单人单马,仅靠牛、骡换乘,完成这一壮举。

  由此可见,经过两年的辛苦训练与接连不断的胜利,早已经让那支军队完成了蜕变。

  当然,他也为此眼红,并不是士卒,而是战马。

  他们夏侯氏辛苦经营数十年,部曲中才有战马两千匹,高澄一场救援,几乎跑废五千匹战马,转头又从他爹高欢手中得了一万匹战马,这上哪说理去。

  得益于前段时间东魏与南梁互通友好,彼此间的消息传递并非难事,夏侯夔也得以知晓京畿军的虚实。

  但是京畿军的强大并没有让夏侯夔畏惧,他可不是无名之辈。

  夏侯夔十七岁与父兄一起参与萧衍举事,南梁建立后,追随与韦睿并称韦裴的裴邃作战,履立战功。

  兄长夏侯亶死后,夏侯夔继领豫州刺史,授使持节,都督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诸军事。

  自参与钟离之战的三位名将,韦睿、裴邃、曹景宗先后去世,夏侯夔与陈庆之便是如今南梁的中流砥柱。

  夏侯夔料定京畿兵由救援南荆转道谯州,必然是抛开步卒,独领轻骑奔袭,于是收到消息,甚至都没有召集七州州郡兵,只带了私人部曲步骑万人北渡淮河以图救援。

  如今小黄城已陷,夏侯夔也转向东行与回师救援小黄城的羊鸦仁成功会师。

  羊鸦仁,字孝穆,泰山钜平(山东泰安)人,与同是泰山郡人的羊侃一般,都是叛魏降梁的大将。

  虽然自孝文帝开始,以拓跋氏为首的鲜卑贵族都已改为汉姓,例如北魏宗室由拓跋改姓元。

  但对于羊鸦仁、羊侃等人来说,南方汉族政权更有归属感。

  只不过时移世易,他们叛魏之际,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有人能在鲜卑人与汉人两种身份之间,灵活转换。

  高欢以怀朔镇汉族罪户出身,收获代北鲜卑的效忠,崛起于微末,这种事情太过玄幻,谁又能想到。

  这样的出身也给了高欢、高澄父子极大的便利,需要他们是鲜卑人时,一个叫贺六浑,一个也可以是鲜卑小儿。

  需要他们是汉人时,他们总是以渤海高氏子弟自居,敢唤小高王一句鲜卑小儿,他能跟你急眼。

  不过两父子侧重不同,高欢更偏向于鲜卑,而高澄与原主更倾向于汉人。

  小高王汉人属性更重,是他本身就是穿越者的原因,而原主则是因为远离晋阳这个鲜卑大本营,坐镇邺城十余年,所接触与倚重的,大部分都是汉族士人。

  这也是许多人认为随着打击鲜卑勋贵,亲近汉人士族的高澄被刺杀,高氏政权的汉化努力也宣告失败。

  当然,如今的高澄可没心情去理会这些。

  获知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西进,逼向小黄城,这让他颇为忧虑。

  慕容绍宗与王思政所率领的步卒短时间内,不可能驰援小黄城。

  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五千骑兵。

  其实高澄如意算盘已经拨算得很好,前文提到,他并没有不计马力奔袭谯州。

  但还是命令信使携带文书一人三马,赶往徐州传信。

  徐州刺史得到高澄命令,立即挑起边衅,引得羊鸦仁领军东行,才让高澄找准机会,趁谯州空虚,轻易袭取州治小黄县。

  他也没有算漏淮河南岸的夏侯夔会北上支援,甚至决定出城将两路人马逐一击破。

  但夏侯夔不按高澄的剧本走,他没有花费时间聚集兵力,只带了一万步骑便先行渡河北上,获知小黄城失陷,也根本不给高澄机会。

  才知道夏侯夔渡河,他已经径直东行与羊鸦仁会师去了,坚决不继续往北,看小黄城一眼。

  夏侯夔借助魏梁交好的时期摸清了高澄的军力配置,而高澄又怎么会对夏侯夔与羊鸦仁的部队一无所知。

  羊鸦仁麾下万人或许还掺杂了几千州郡兵,但夏侯夔那一万部曲可都是真正的精锐。

  高澄苦闷之际,招来众将商议对策。

  “如今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两万西进,其众多为精锐,诸君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就有人扬声答道:

  “大都督,末将有一计!”

  高澄都不用循声去望,高季式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忍不住脱口惊疑道:

  “你也有计?”

  面色红润的高季式不干了,打了一个酒嗝,气道:

  “大都督何故轻我!”

  高澄赶忙赔罪,又想到小时候看三国,猛张飞也能计赚严颜,咱们家小高怎么就不能脑袋一激灵。

  迫不及待道:

  “还请子通速速教我。”

  满座目光,包括高敖曹,早就落在了高季式身上。

  享受成为全场焦点,高季式自信道:

  “只需予我五千骑,我自为大都督取夏侯夔、羊鸦仁的首级。”

  高澄沉默了,他望了高敖曹一眼,似有征询之意。

  高敖曹向他点点头,表示首肯。

  高澄招来几名亲卫,指着高季式道:

  “带子通下去醒醒酒。”。

  被拖拽下去的高季式还在疾声高呼:

  “大都督何不用我奇谋!”

  那不甘心的模样,像极了魏延。

  高澄脸色更黑了几分,连高敖曹都遮掩了面。

  这件事要传出去,夏侯夔再随口称赞两句,会不会让自己的黑粉给安上一个小黄县奇谋?

  高澄又有了一个非胜不可的理由。

  这一时期将领在军中饮酒是很正常的事,沙苑之战时,彭乐就是喝得醉醺醺的上战场,直到被刺得肠子都流出来,才算醒了酒。

  高季式这个酒鬼,高澄也是拿他没办法,总不能真颁布军法,营中饮酒者斩,然后挥泪斩马谡吧。

  那高敖曹能当场与自己一换一。

  再说,高季式也不是酒囊饭袋,襄阳一战,若不是哄骗傻大胆的高季式领五百骑冲锋,逼得高敖曹不计伤亡,回身救援,高澄早被陈庆之打得落荒而逃。

  当然今天的事,高澄自己也有责任。

  商量谋略这种事,就不应该叫上高季式,要不是高敖曹地位摆在这,他连高敖曹都不该喊上。

  这对文盲兄弟莽就完事了,动脑子的事情能指望他们?

  等高季式不甘的呼喊声听不见了,高澄又问众人意见。

  高敖曹有自知之明,不会跟喝高了的高季式一样瞎嚷嚷,心中没有主意,他就绝不开口。

  众人思索的时候,段韶突然开口道: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

  话未说完,便被高澄打断道:

  “《孙子兵法》我也懂,孝先你就直接说应该怎么办。”

  段韶也不恼,继续道:

  “十倍才能围歼,梁军虽有两万,只是我军四倍,且多为步卒,进退主动皆操于大都督之手,大都督何故坐守孤城?”

  高澄闻言,眼睛一亮,他略有猜测道:

  “孝先你是说我们可以……”

  这次轮到心胸宽广的段韶将高澄给咽回去了,他笑道:

  “没错!正是如此!”

  两人大秀彼此之间的心有灵犀,高敖曹、斛律光、尧雄又怎么看得懂他们之间的哑谜。

  高敖曹略一思考,这不还是高季式说的领骑兵突袭吗?

  将心中所想托出,高澄笑道:

  “小黄城城池坚固,若由高将军攻取,在淮南有州郡兵驱使的情况下,可舍得用部曲蚁附攻城?”

  高敖曹立即摇头,麾下这五千汉军可是自己命根子,要是野战有了死伤也就罢了,在有州郡兵指挥的情况下,除非他患了失心疯,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部曲蚁附攀城。

  高澄看向段韶,段韶会意,接过话头继续解释道:

  “高将军尚且不舍,夏侯夔一万步骑由他兄弟二人数十年积累,又怎么会拿来消耗在攻城之上。

  “而羊鸦仁同样如此,他们军中如今只有数千州郡兵,断不能破城,必然要往淮南调集军队。

  “而我们的目标便是夏侯夔麾下,渡河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说着,段韶还忍不住兴奋地用拳头锤击掌心。

  高敖曹等人闻言神情振奋,心中感慨跟着高澄打仗,专捡软柿子捏,着实轻松写意。

  尧雄却突然疑惑道:

  “若是夏侯夔不愿攻城,又该如何是好?”

  高澄大笑道:

  “那便该是我高子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尧将军,若你是夏侯夔等人,得知我高澄就在小黄城中,你是眼睁睁看他粮尽撤军,还是急催州郡兵北上围城,把我困死在小黄县?”

  这也就是段韶为何说十而围之,或许十倍还不一定能围歼麾下全是一人双马的高澄所部。

  斛律光闻言赶紧道:

  “还请大都督先行出城,我等在城中佯作声势即可。”

  众人也连忙劝谏。

  高澄当然不会拿自己冒险,但不是现在走,还需要在小黄县里办一场酒宴。

  众将散去,高澄立即在城中大摆酒席,宴请城中豪族。

  虽然参与王乞得密谋的小黄城豪族已经被高澄杀了一批,但怎么可能杀尽全城豪族。

  还是有不少未曾参与劫持刘世明的豪族士人,被迫来谯州刺史府参加宴会。

  宴会上高澄对谯州豪族附逆的举动大加斥责,扬言要对谯州苛以重税。

  幸存的士人们纷纷求饶。

  高澄不悦道:

  “君等不见徐州之事乎!”

  徐州与谯州相隔不远,他们自然知道徐州豪族叛乱,以州归附萧梁,最终被高澄平定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众人不敢再争辩,唯恐被高澄记恨,遭了他的毒手。

  见众人唯唯诺诺,高澄又得寸进尺道:

  “澄久在军中,苦无女眷陪伴,你等散宴之后便将妻女送来,供我欢乐。”

  这番话激得众人眼冒火光,有人再也按捺不住,飞扑向高澄,却被守在席间的侍卫制服。

  高澄受了惊,他愤怒道:

  “给我将此人拖下去,关押起来,今夜先与他的妻女玩乐!”

  那人的咆哮怒骂声渐行渐远,众人手握拳头,却因席间全是高澄侍卫而不敢轻举妄动。

  “哼!我堂堂渤海王世子,看上你们女眷自是你们的福气!”

  高澄看向这群士人,不耐烦地说道:

  “罢了,不用你们送,我自去府上玩乐,你等现在就往城外为我收集物资。”

  说罢,命人将这群士人赶出小黄城。

  众人出了城便聚在一起,无不对高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

  “鲜卑小儿欺人太甚,诸位,我听闻羊刺史与夏侯刺史已经合兵,欲往投之,你等是要卑颜侍奉高贼,还是与我同往!”

  有人提议道。

  众人纷纷响应,于是一群人径直向东投奔夏侯夔与羊鸦仁。

  而城内的高澄并未真的对他们的妻女动手,他这番作为不过是激怒这群人,让他们叛投夏侯夔,将自己身在小黄城的消息带去。

  先前不甘受辱之人的妻女被捉来刺史府,高澄也没有为难,而是送去与那人一同关押。

  对于有血气的人高澄向来都是持有欣赏态度。

  醒了酒的高季式对高澄这场戏,略带疑惑:

  “大都督,夏侯夔他们会相信吗?”

  高澄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忘了我是什么名声?!”

  第一百四十章 马踏淮北

  高澄当然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名声。

  受高欢所累,他们父子的恶名,从柔然汗庭到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是顶风臭十里都算夸奖了。

  因此当小黄城豪族投奔夏侯夔与羊鸦仁,说起高澄索要他们的女眷的时候。

  对于高澄身处小黄城一事,两人已然信了一半。

  羊鸦仁久驻谯州,与这些士人多有熟识,自然清楚他们的身份。

  又询问起年纪相貌,为首之人愤恨道:

  “高贼体长似七尺男儿,但看相貌,决计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枉生一副好皮囊,内里污秽,不堪入目。”

  投奔而来的豪族士人也尽皆出言附和。

  这下夏侯夔与羊鸦仁再无半点怀疑,城中之人必是元魏大丞相高欢的嫡长子高澄。

  高氏执掌元魏大权三年,南梁在北方的探子自然会收集高欢、高澄两父子的信息,除了好人妻之外,两父子容貌俊美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如今京畿军中出现一个十四五岁,姿容俊美,又好人妻的少年,除了高澄还能是谁。

  他曾经有过亲率五千骑奔袭潼关,救援窦泰的经历。

  因此亲领轻骑奔袭谯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侯夔与羊鸦仁对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激动之色。

  强忍喜意,安抚了一番后,让亲卫将士人们先带下去安置。

  人刚走,羊鸦仁便急切问道:

  “夏侯公有何想法?”

  “自与羊公相同。”

  夏侯夔笑道。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谯州,而是高澄。

  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身份够不够贵重?

  再加上渤海王世子如何?

  一战擒杀高氏继承人,没有将领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当然,最好是能够活捉。

  羊鸦仁确认了夏侯夔的心意,催促道:

  “还请夏侯公尽快调淮南士卒北上,合围小黄城,万莫放跑了鲜卑小儿。”

  “正该如此!”

  夏侯夔当即应了下来,命亲信往淮南传信。

  所幸临出发前为防万一,早就发布了征召的动员令,无需再耗费时间征集士卒。

  两人唯恐惊走了高澄,甚至不敢再逼近小黄城,而是绕道往南,在附近县城驻扎,等候州郡兵渡河。

  高澄原本计划出城躲藏,眼见夏侯夔等人止步,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干脆有恃无恐地留在小黄城。

  夏侯夔、羊鸦仁担心惊走高澄,高澄也害怕吓退他们。

  他特意派出信使寻到慕容绍宗、王思政,让他们在兖州潜伏。

  夏侯夔急着调淮南州郡兵围困小黄城,数次派遣信使,要求留守豫州的次子夏侯譒(bò)迅速领州郡兵北上。

  太昌四年二月底,夏侯譒代其父,领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州郡兵三万余人,出豫州州治寿阳(安徽寿县)。

  这一举动也立即被探子传回小黄城,高澄得知消息,留尧雄麾下一千骑守小黄城,自己则计划趁夜出城,向南奔袭淮南州郡兵。

  做出安排之后,高澄留下尧雄一人,握着他的手,叮嘱道:

  “事不可为,将军可弃城而走,若深陷重围,也可降梁,澄必破家以赎将军。”

  尧雄感觉受到了侮辱,他激动道:

  “请大都督莫作这般言语,雄又怎是贪生畏死之人!”

  高澄却伤感道:

  “将军自是不惧一死,但澄却唯恐失去将军。”

  尧雄闻言,饶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红了眼眶。

  夜深时候,高澄领高敖曹、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四将并四千骑,战马八千匹,人衔枚马裹蹄,悄然出城,绕开夏侯夔与杨鸦仁所驻扎的县城,继续南行。

  而留守小黄城的尧雄早在高澄离去之后,便紧闭城门,全城戒严,以期封锁消息。

  突然少了四千骑兵,即使大作声势能瞒过城外的梁军,却瞒不过城中之人,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夏侯夔、羊鸦仁在得知夏侯北上后,分派部将接应的同时,两人领军北上,进逼小黄城。

  其中原委自然是担心高澄得知三万州郡兵北上逃之夭夭。

  若真出现这情况,收复小黄城固然可喜,但错失了擒杀高澄这样的功绩只怕要抱憾终生。

  两人还未进入小黄县县境,就收获了探子回报。

  得知小黄城在他们出兵之前已经全城戒严,阻绝了内外消息。

  之前放任士人出城的行径截然相反,这让夏侯夔有了警觉。

  事出反常,定是要隐藏城中重要情报。

  被擒杀高澄的诱惑冲昏头脑的夏侯夔也终于回过味来,疑点不止这一处。

  为什么高澄的京畿步卒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就算高澄抛弃步卒,领轻骑先行,到了这个时候,步卒也该有消息了。

  而现在的情况是小黄城只有高澄五千骑与他们对峙,而本应该驰援的京畿步卒却毫无消息。

  夏侯夔心中有了一个推测:高澄这是在以自身为饵。

  得到这个推测,夏侯夔吓出一身冷汗,他赶紧将自己的猜测向羊鸦仁道出。

  羊鸦仁闻言大惊失色:如此行险,必有大图。

  两人一思量,高澄只可能有三个目标。

  第一是他们手中两万部众。

  第二是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第三则是趁州郡兵北上,淮南空虚,渡河南下。

  再一合计,第一点明显不可能,他们手中两万人,尤其是夏侯夔麾下一万步骑,以骁勇著称,遍观南梁各军,也少有能够匹敌。

  况且高澄用兵,素来以爱惜士卒著称,断不可能用五千骑硬撼他们手中两万大军。

  至于第三点更不可能,且不说高澄有没有渡船,即使成功渡河,北有梁军阻断归路,南有各地驰援淮南,纵使能得意一时,也将成瓮中之鳖,待死而已。

  这么一计算,只剩了渡河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他们也摸清楚了高澄的意图,留一部分人在小黄城掩盖消息,自己领轻骑出城袭击淮南州郡兵。

  高澄的作战意图已经由攻占城池,转变为打击萧梁有生力量。

  两人立即放弃小黄城,改道向南试图救援,同时派遣使者紧急向夏侯譒示警。

  太昌四年,二月末,淮水两岸春意正浓。

  早已渡过淮河的夏侯譒并不知道高澄与夏侯夔两方各自的盘算,他得到夏侯氏家将领百骑接应后,领着三万州郡兵往小黄城进发,试图与父亲在小黄城下会师。

  远眺北望,根本不可能望见小黄城,夏侯譒却仿佛看见了高澄被父亲所擒的狼狈模样。

  “不料我初上战场,便赶上了这场盛事。”

  夏侯譒对协助他的家将笑道。

  家将也附和道:

  “高澄窃据名望,此战过后,家主自当威震华夏。”

  夏侯譒闻言大笑。

  而在夏侯譒北上的必经之处,一座土包一般的小山后头,高澄早已等候多时。

  当夜出城后,他命骑士往兖州报信,命慕容绍宗、王思政领京畿兵南下攻掠谯州各郡县。

  自己为了避人耳目,选择昼伏夜行,终于在没有引起夏侯夔警觉的情况下,绕过了他们的驻地。

  得到哨骑汇报,夏侯譒将至的消息,高澄当即分了几人将多余的战马留在山后照看。

  命令其余骑卒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亲领众将登上小土,包在隐蔽自己的同时,向南眺望。

  果然远远望见自南方而来的淮南州郡兵。

  想必他们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绕过夏侯夔与羊鸦仁的驻地,在半道设伏。

  眼见州郡兵越行越近,高澄下令道:

  “段韶!”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一千骑卒自左侧迂回,将梁军截断!”

  “末将领命!”

  “斛律光!”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一千武川骑卒自右迂回,与段韶左右合击,务必要使梁人首尾难顾。”

  “末将领命!”

  “高敖曹!高季式!”

  “末将在!”

  高氏兄弟同声应道。

  “高敖曹,你领本部一千五骑自正面出击,高季式你领本部五百骑并亲信都五百骑与高敖曹同行。”

  “末将领命!”

  兄弟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道。

  高澄还是不放心,交代道:

  “你二人合计两千五百骑,不以杀伤为主,专往梁军聚集的地方冲击,务必要将他们驱散!”

  高敖曹、高季式兄弟两自然明白高澄的用意,不使梁人组织起有效反抗。

  四名将领各自领了军令下山,统御部众只等山上高澄的信号。

  随着山上悠扬的号角声被吹响,三股洪流自山后杀出。

  夏侯譒在听见号角声时已经知道了有埋伏。

  “全军披甲执械!准备战斗!莫要慌乱”

  夏侯譒大声呼喊道。

  途中被伏击,很容易溃兵的原因就是士卒不可能全副武装的行军。

  夏侯譒虽然初上战场,到底是出身将门,慌乱之余,也知道该做什么事情。

  但梁军们还在慌乱整军的时候,马蹄轰鸣声已经由远及近,骑兵呼啸而至。

  高敖曹、高季式按照高澄的吩咐,专往人多的地方冲。

  两兄弟还是一贯的作风,一马当先,领着部曲来回冲杀,就是没有血肉之躯能够阻挡他们的速度。

  促成集结的阵型被一个个撕烂,梁军在兄弟两的冲击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而段韶与斛律光两人领骑卒自左右迂回杀出,截断梁军联系。

  春意盎然的原野,却被东魏骑卒们上演了一场另类的踏春。

  不过他们踩踏的是血肉。

  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淮南兵终于展现了他们作为州郡兵应有的素质,纷纷丢盔弃甲,溃散而逃。

  夏侯譒望着眼前的一幕,头脑发昏,家将大吼道:

  “公子快走!”

  说罢拔出短刃狠狠刺向夏侯譒坐骑的屁股。

  坐骑吃痛,带着夏侯譒夺路狂奔。

  而家将自己则带领麾下百骑迎向早已瞄上他们的高敖曹,为夏侯譒拖延时间,两股骑流交汇,并最终消失在马背上。

  高澄立在土包上观望战局,眼前这支梁军已然溃散,京畿骑卒也开始分散驱赶追逐。

  遍地都是尸骸,原野被染成黑红色。

  魏军肆意收割性命,而身后传来的惨叫声也让梁军溃卒更加不敢回头反抗,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跑得比同袍更快才能活下去。

  不断有梁军见逃脱无望而乞降。

  这一战,高澄看得仔细,正面交锋并没有对梁军造成太多杀伤,反而是梁人自相踩踏以及溃散后被追击,才是真正使得淮南州郡兵死伤惨重的原因。

  高澄眼见魏军骑兵们越追越远,赶紧命人吹号鸣金。

  他不敢深追,就是担心屯驻在北方的夏侯夔、羊鸦仁会回身救援。

  各部收纳俘虏,得两千多人,而魏军自身伤亡并不大,多是带伤。

  没来得及具体统计斩杀数量,就得到哨骑回报,夏侯夔、杨鸦仁已经南下,高澄急忙领军撤出战场。

  夏侯夔、羊鸦仁是在半道遇见的夏侯譒,当时他的战马早已经倒在了道边,夏侯譒本人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看这情景,两人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侯夔翻身下马,一巴掌扇在夏侯譒的脸上,怒骂道:

  “胜败兵家常事,况且今日之败,是为父中了高澄的诱敌之计,与你何干!莫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模样!”

  随夏侯夔同行的长子夏侯撰,也连忙出来好言宽慰兄弟。

  夏侯夔扇了一巴掌便不再管次子,脸色凝重的夏侯夔与羊鸦仁分出一部分人马收拢溃卒,两人自己则继续带领大部队赶往魏军伏击的地点,希望魏军贪功没有及时撤走。

  可当他们赶到小山包附近的时候,留下的只有遍地的梁军尸骸,早就没了高澄的踪迹。

  夏侯夔铁青着脸,命人搜集尸首,也四处收拢溃卒,共得梁军尸骸六千余具,溃卒八千余人。

  除去俘虏,其余人自然是逃亡了淮南,一时难以收拢。

  羊鸦仁看着满目尸骸,叹气道:

  “夏侯公,今日之事并非你一人的过错,陛下若降罪,鸦仁自与夏侯公同担罪责。”

  “羊公好意,夔心领了。”

  夏侯夔摇头道。

  羊鸦仁丢了小黄城,本身就要面临责罚,哪还能帮他一起分担罪责。

  “为今之计,夏侯公有何打算?”

  羊鸦仁又问道。

  夏侯夔遥目北方,纵使不甘,还是无奈道:

  “士气受挫、军心已堕,不宜再战,况且料想高贼步卒也快要有消息了。”

  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虽然收拢了八千溃卒,但这些人丧了胆气,已经起不到多少作用,今日之败再怎么恼怒,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私人部曲强攻小黄城。

  只要部曲还在,以萧衍的菩萨心肠,必定不会责罚太过。

  夏侯夔、羊鸦仁带着部曲与溃卒南下,移师淮河北岸扎营。

  没多久果然得知京畿军步卒进入谯州,而谯州之兵多在羊鸦仁的麾下,慕容绍宗沿途轻易接收各地郡县。

  夏侯夔、羊鸦仁不敢再久留淮北,当即领兵渡河。

  随着两人退兵,高澄也得以全据谯州,往晋阳、洛阳发送捷报的同时,并上表奏请元善见为谯州复名南兖州。

  而正如夏侯夔、羊鸦仁所料,手握精兵的两人只是被萧衍斥责,并未遭受实质处罚。

  夏侯夔依旧都督淮南七州诸军事,而羊鸦仁也改任西豫州刺史,都督西豫州诸军事,移师广陵城(河南息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再说高澄领着两千俘虏回师小黄城,尧雄亲自出门相迎。

  “雄恭贺大都督再建奇功。”

  本以为死守小黄城会是一项艰巨任务的尧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却成为了这一战的看客。

  夏侯夔、羊鸦仁根本就没有进逼小黄城。

  高澄回师途中,也知道了夏侯夔、羊鸦仁南下,心中后怕不已,若是自己贪功,放任骑从追击,只怕要先胜后败。

  “我虽寡,但自有精兵强将,敌虽众,不过州郡士卒,当不得尧将军的夸赞。”

  高澄谦虚一句,而后急着问道:

  “尧将军可集中了城内医者?”

  “自得了大都督的传信,雄便已经将小黄城的医者全都调集起来。”

  尧雄答道。

  原来高澄未至小黄城,信使已经传来命令,让尧雄清空城中最大的寺庙安置伤员,又让他调集医者准备为伤员疗伤。

  既然尧雄都已经准备好,高澄便将安置伤员的事情交给他来办理。

  临进小黄城前,高澄对随行的骑卒们喊道:

  “将士们!你们此战的功绩,我都会如实记录,待回师洛阳,我再为诸位论功行赏!

  “而死难的将士,我高澄也会依言照顾好他们的家眷,你们不必担忧!”

  满脸疲态的骑卒们闻言纷纷高呼大都督万寿。

  又将俘虏将给留守小黄城的尧雄所部看管,便挥手让随行骑卒们返营休息。

  高澄自己却没有急着回刺史府,等伤兵入住寺庙后,高澄强打精神,往庙中慰问伤员。

  此举自然又一次加深了自己与京畿将士们的羁绊。

  高澄回到刺史府,便立即将先前收押的那户人家释放,连日奔袭,他早已经疲惫不堪,倒在榻上就睡了。

  然而第二天醒来时,却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

  当日捉了那名反抗士人的妻女进刺史府,只是为了取信夏侯夔等人,做戏做全套而已。

  可落在谯州眼里,却真把谯州刺史府当成了一处供高澄享乐的淫窝。

  什么母女共承欢都被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让高澄愤慨之余,也发现自己根本辩驳不了。

  倒不是他真的干了这种丧天良的混账事,而是就算那一家子站出来替他证明清白,也会被人当做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名节。

  高澄欺骗夏侯夔而假作荒淫,与小高王秽乱刺史府,这两种说法,明显第二种才更容易被传扬开来。

  正焦急时候,高澄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对策。

  但在此之前,还要安排好那一家人将来的生活。

  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下,小黄城是注定待不下去了。

  高澄命人护送他们往河北邺城安置。

  当慕容绍宗领步卒南下,各郡县主官得知高澄大破淮南兵,又因城中军队此前多被羊鸦仁带走,城防空虚,于是纷纷举城投降。

  高澄也得知了夏侯夔、羊鸦仁渡河退兵。

  慕容绍宗抵达小黄城后,高澄立马命他继续南下接收谯州南部各县。

  又将随军的记室参军张师齐唤了过来。

  小黄城,谯州刺史府。

  张师齐在听明白高澄的意思后,当即提笔伏案写道:

  ‘梁将夏侯夔好弄谣,其兄夏侯亶亡于州镇,夔继任豫州,即以童谣自夸:我之有州,频仍夏侯;前兄后弟,布政优优。

  ‘太昌四年二月,大都督澄入谯州,惩奸除恶,安抚民众,民甚悦之,广颂其贤。

  ‘夔恐澄得人心,乃杜撰谣言,污澄名誉。

  ‘谯州民闻之,无不愤慨,叩首泣拜,请澄击夔。

  ‘大都督澄曰:两国交兵,为将者,各展其谋。夔之所以为此者,尽忠国事而已矣。澄虽受污名,无所恨也,天日昭昭,但明澄之心意,澄又何惧!’

  高澄捧着书稿读罢,很是满意。

  就算高澄荒淫谯州的谣言流传后世,也不必担心了。

  比照张师齐的官方史料,分明就是夏侯夔为了污蔑高澄而使出的下作手段。

  证据?你看夏侯夔镇守豫州,不就有童谣在夸耀他们兄弟的政绩嘛,肯定就是他自己授意传播的。

  再配上高澄在记载中最后一番言语,一个宽以待人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干出淫人妻女的事情。

  高澄语重心长的对张师齐说道:

  “你的责任重大,我的言行都在你的笔下,你必须直笔实记,让后人清楚我的是非功过。”

  张师齐争辩道:

  “仆久随世子,只见世子功德,却从未看见过错,既无过,又如何记载?凭空捏造之事,师齐宁死不为!”

  高澄摇头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只为我歌功颂德,恐后人猜疑,就请你为我记录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过。”

  哪知张师齐伏地大哭道:

  “世子贤德,古之圣人亦不能及,又何苦自污。”

  抬头却见高澄皱了眉,才发觉自己戏演过了,赶紧擦了泪领命告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宫变与升迁

  ‘时,梁将夏侯夔、羊鸦仁合兵五万相攻,夔以治军著称于世,其部号为当时之盛,大都督澄亲领五千骑破之,俘两千,阵斩无数。

  ‘澄回师,旦日,杀一牛,啖其肉,澄不恤农苦,以耕牛为食,余责之,澄辩曰:吾未壮,当食牛以健体魄。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澄食牛以壮体魄,人亦念其口腹贪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穷极滋味,暴殄过当,此非澄之过哉?’

  高澄割下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将张师齐刚刚写下的文稿看完,笑道:

  “自该如实记载,莫要为我掩过。”

  张师齐擦擦额头的虚汗,连声应是。

  以前还只需要歌功颂德,如今却要在歌颂的同时,寻些无关痛痒的小错加以指责,从而佐证之前一段记载的真实性。

  今天正巧撞见高澄吃牛肉,才有了灵感,但总不能次次都拿吃牛肉来说事吧。

  张师齐暗道:

  ‘这记录言行的差事,如今是越来越难干了。’

  但他也舍不得放弃在高澄身边的这个亲近职位。

  高澄当然不知道张师齐的难处,他只觉得自己亲手发掘了一个著史的大才。

  记录战功那一段,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没错吧?两万部曲加三万州郡兵,五万人没错吧?夏侯夔麾下一万私兵号称当时之盛也没错吧?

  所以关于高澄领五千骑大破号称当时之盛的夏侯夔、羊鸦仁五万强兵的记载,这自然是张师齐贯彻了高澄务从实录的主张。

  但最让高澄满意的是张师齐拿着他吃牛肉的事情大做文章,既点明了自己吃牛肉是为了强壮身体,又把这件事的危害说得极其严重。

  然而后人看史,谁又会因为高澄为了强壮身体而吃牛肉这件事情,而大肆指责。

  这一刻高澄开始犹豫,将来究竟是让魏收修著魏史,还是改由张师齐操刀。

  两人都具备严谨的史学态度,但考虑到历史上魏收修魏史惹出来的风波,高澄心里的天平也开始倾向刚直敢言的张师齐。

  虽然夏侯夔、羊鸦仁已经退兵,高澄暂时还是留在小黄城,在处理民政,均分田亩的同时,等待新任刺史就任交割。

  报捷的信使还在途中,而远在长安,宇文泰也因为击退司马子如的功劳,加授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

  西魏天子元修为宇文泰加官,内里其实有别的谋划。

  自登上天子之位以来,军政皆由宇文泰操持,受制于人的元修十分不满,与宇文泰之间的嫌隙,也是与日俱增。

  在他的视角里,自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他手握的剧本应该是:

  诛除权臣,统御关西;而后东出,剪灭高逆;往南攻萧梁,一统九州;向北征柔然,威服大漠。

  作为时代主角,怎么可以郁郁久居人下,当一个傀儡。

  于是元修趁宇文泰领军在外的时候,在长安上下串联。

  计划等宇文泰回师长安,进宫谢恩的时候,将其铲除,再以天子诏控制禁军,安抚宇文泰旧部。

  这是和当年元子攸杀尔朱荣一个路子。

  但元修觉得自己能够成功,宇文泰哪有尔朱荣的威信。

  元子攸事败,是因为尔朱氏众人在地方掌握兵权,宇文泰的族人可没有这样的势力。

  元修谋划得不错,但第一步,他便找错了人。

  在元修看来,与他相伴入关的南阳郡王元宝炬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是可以共谋大事的可信之人。

  于是把谋诛宇文泰的谋划和盘托出,元宝炬听说后,对此事极为赞同,并在回府后,立即向宇文泰寄去密信。

  人心善变,元宝炬早就不是当初在洛阳拳打高隆之的暴躁小子。

  洛阳一次失败的政变,或者说叛乱,留在关东的共谋者下场,他看得清楚。

  甚至连天子之父清河王元亶也被冠以暴病而亡故。

  洛阳失败还能逃往近在咫尺的关西,如今又在长安掀起政变,事败又该逃向何处?

  元宝炬已经下定决心,就用元修作为自己递给宇文泰的投名状。

  如今东强西弱,对于宇文泰来说,团结一切力量对抗高欢才是至关重要。

  元宝炬深信,在与高氏结仇的情况下,自己投靠宇文泰,只要宇文泰能够抵御住关东,他必然无恙。

  至于宇文泰屠戮宗室,难道关西在这么大劣势下还能翻盘?那高欢也是让人捧腹大笑了。

  在元宝炬之后,元修找的第二个人是在长安郁郁不得志的贺拔胜。

  贺拔胜一个沙场大将,却被宇文泰捧为太师虚置,心里的苦闷可想而知。

  而他看中贺拔胜的另一点则是他是贺拔岳的兄长。

  这是元修铲除宇文泰后,用来招揽关西将领的关键人物。

  元修看得透彻,元子攸杀死尔朱荣后,就是少了这样一位人物的助力。

  而元子攸之所以招降贺拔胜依旧不能幸免于难,自然是因为在尔朱氏的势力构成,与关西不同,关西是以武川鲜卑豪杰为主体。

  虽然因高澄的原因,贺拔胜名望被毁,但是人脉还在。

  元修将贺拔胜招入宫中,在园林中向他提议道:

  “太师满门忠烈,朕素来敬重,朕与太师名为君臣,但实为兄弟,愿意与太师立盟以结香火之情。”

  听说皇帝要和自己结拜为兄弟,贺拔胜人都傻了。

  元修几次三番的催促下,贺拔胜头昏脑涨地与元修缔结香火之誓言。

  有高澄的教育,贺拔胜也开始习惯动脑子,虽然不一定好用。

  回到家中,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唤来幕僚询问。

  幕僚闻言,脸色惨白:

  “太师,天子尊贵,却与太师义结金兰,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谋,如今宇文公掌控关西军政,天子所图,必在宇文公!”

  得到幕僚点醒,贺拔胜也大惊失色。

  如今关西是个什么境况,他这段时间早已经看明白了,宇文泰已经完全坐稳了位置,就连曾经心向贺拔氏的李虎也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统御关西与高欢、高澄这两父子对抗的本事,吃一堑长一智,兖州之战,兵不血刃被逼得单骑逃亡,这样的教训太过沉重。

  对于贺拔胜来说,追随宇文泰为兄长贺拔允、弟弟贺拔岳报仇,才是他的目标,而不是与宇文泰争权。

  就算真的铲除了宇文泰,谁又知道自己不是下一个等待被元修铲除的‘宇文泰’。

  想明白其中关键,元修所找到的第二个助力,贺拔胜做了与元宝炬同样的选择,决定将元修作为投名状卖给宇文泰,以此让他相信自己的忠诚,许他领军与高欢交战。

  宇文泰在潼关收到元宝炬的告密信时,立即率军返回,行至灞上,又收到了贺拔胜的告密信。

  于是宇文泰干脆在灞上召集部将,将两封信全都向部将展示。

  早在潼关就已经知道书信内容的赵贵最先表态道:

  “宇文公是关西柱石,对天子更有迎立之功。

  “天子昏聩,欲害宇文公,我赵贵不忍见昏君残害忠良。

  “诸位,你等若要助纣为虐,可右袒,若欲助宇文公匡扶魏室,请左袒!”

  说罢袒露左臂,拔剑怒视众人。

  赵贵这人,站队一直可以的。

  众将纷纷左袒表示对宇文泰的支持。

  这么严肃的站队场合,就算真有人左右不分,也会看了身边之人的动作,再依样画葫芦。

  宇文泰见状,这次开口,对众将道:

  “君要泰死,泰不敢不死,但如今高逆呈凶于关外,而关内疲敝,正是情势危急的时刻,泰若受戮。上,无颜见大魏历代先君;下,愧对于帐中诸位将军。

  “高逆篡国之心日显,大魏社稷更需我等勠力同心,然主昏于上,如何能兴复魏室,泰愿效伊霍之事,废昏立明,万般非议,泰愿一人担之!”

  赵贵立即高喊道:

  “宇文公行废立之事,并非一己私欲,实乃公忠体国,谁能罪之,纵有罪,贵愿与宇文公同担!”

  众将附和道:

  “愿与宇文公同担!”

  在统一了部将意见后,宇文泰不再迟疑,领军向长安进发。

  抵达长安后,领了元修为他加官的圣旨,往宫城谢恩。

  不过与元修预想有些出入的是,宇文泰并非孤身入宫,而是领大军与元宝炬、贺拔胜等人直闯宫禁,而元修好不容易收拢的一群宦官早就逃不见了。

  元修独坐大殿,当他看见随宇文泰入宫的元宝炬、贺拔胜,不由神色一黯,原来他们都出卖了自己。

  宇文泰领军直闯宫禁的行为,已然撕破脸皮,不可能再有言和的可能,元修宁死也不愿堕了气节,他没有向宇文泰求饶,这是作为主角的元修,最后的骄傲。

  有人将鸠酒端出时,贺拔胜请命由他灌元修喝下。

  宇文泰沉吟后,准许了贺拔胜的请求。

  目睹被控制住的元修被贺拔胜灌下毒酒,不久便因腹痛在地上佝偻蜷缩、痛苦嘶嚎,最终亡于剧痛。

  宇文泰对贺拔胜的疑心也终于散去。

  贺拔胜通过告密与弑君,将自己彻底绑在了宇文泰的战车上。

  元修的尸体被人抬了出去,众人还在殿中商议是否该学高氏立幼主即为。

  宇文泰目光瞟向了人群中,因目睹元修死状而两腿颤颤的元宝炬,高声道:

  “泰世代为大魏忠臣,若废长立幼,此行与高逆何异,泰以为南阳郡王宝炬,为宗室长者,深明大义,可承大统。”

  众人目光随之移向元宝炬。

  元宝炬颤栗之余,却也感觉到口干舌燥,他强忍喜悦推脱道:

  “孤才德不昌,继不得关西基业,还请宇文公另选贤人。”

  宇文泰却不管,带头向元宝炬叩拜道:

  “请陛下以兴复魏室为重,莫再推辞。”

  众将也跟着跪拜,请元宝炬登临天子之位。

  元宝炬很是为难,他迟疑许久,才无奈道:

  “宇文公所言甚是,正值危难之际,更应该挑起复兴大魏的担子,宝炬责无旁贷。”

  说着,扶起宇文泰,感激道:

  “生我者父母,贵我者宇文公,宝炬能有今日,全仰赖宇文公,这份恩情,宝炬必不相负!”

  就此,曾被崔季舒暴打的西魏第一任皇帝元修,被宇文泰毒杀。

  受崔季舒三拳的元宝炬继承皇位,成为西魏第二任天子。

  元宝炬登基后,投桃报李,加宇文泰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赐爵安定郡公。

  而西魏丞相宇文泰也更进一步强化了对关陇地区的掌控。

  为了对抗日益强盛的关东,宇文泰广发求贤令。

  尚书仆射周惠达,向宇文泰举荐幕府行台郎中,京兆郡武功县(陕西武功西)人苏绰,并赞他有王佐之才。

  苏绰是汾州刺史苏让的堂弟,苏让当初赴任时,宇文泰向他问贤,苏让举荐苏绰。

  宇文泰便将苏绰引入幕府,担任行台郎中,却并未委以重用。

  如今再得到周惠达的赞誉,宇文泰立即命人招来苏绰,与他秉烛夜谈,期间,宇文泰向苏绰询问治国之道,又听他陈述帝王之道,直至天明也没有半分倦意。

  一番畅谈之后,宇文泰终于明白周惠达所谓苏绰其人,有王佐之才,并非谬赞。

  当即命苏绰为大行台左丞,参与筹划机密大事,对他极为倚重。

  而长安发生皇位更迭的时候,身处晋阳的高欢也收到了高澄的捷报。

  正与司马子如商议政务的高欢,看罢战报,将它递给司马子如,云淡风轻道:

  “小儿辈前线又破敌了。”

  司马子如瞟了一眼放在高欢书案上有关后晋人物的书籍,也没有点破他到底在学谁。

  看完战报得知高澄收复南兖州(谯州),更击破夏侯夔三万大军,俘虏两千人。

  不由笑道:

  “世子又建大功,高王可想好了封赏?”

  高欢烦恼之余也得意道:

  “生子如此,着实让孤为难。”

  又问向司马子如道:

  “遵业可有看法?”

  司马子如当然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封赏但凭高王心意,又岂是仆能够置喙。”

  高欢闻言,沉吟不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将军澄

  司马子如不敢替高欢拿主意,建言的官职高了,受高欢猜疑,官职低了,又得罪高澄。

  这种两头难讨好的事情他才不会去做。

  眼见高欢为高澄的封赏发愁,司马子如权衡再三,才提议道:

  “相王何不招世子来晋阳,当面询问。”

  高欢闻言,也觉得要征询高澄自己的想法,不止是封赏官职,其中更有南兖州(谯州)刺史的人选。

  南兖州新近收复,萧梁或有侵犯,需要让一员大将出镇,而自己远在晋阳,坐镇河东、河北,河南战事交由高澄主持,该由何人镇守小黄县,自应该听取高澄的意见。

  于是派人往小黄县传信,让高澄安排好留守事宜,自行往晋阳相见。

  高澄此时也在处理两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

  自然不可能将他们安置在小黄县,否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逃亡一空。

  高澄大笔一挥,由尧雄领本部将俘虏分散送往河北各州,并且代为转告各州均田使,为他们分配田亩。

  记室参军张师齐见状,劝说道:

  “大都督,于俘虏一事,国朝自有制度,何不将其分赐勋贵为奴,大都督若是愿意,也可从中挑选,或做膳奴、或为仆役。”

  高澄略有不满:哪会有人蠢到用俘虏当厨子的,瞎出馊主意。

  他教训道:

  “丧乱之际,丁口最贵,两千余俘虏,妥善安置便是两千余税户,如何能放任为奴。”

  张师齐闻言,立即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赞誉道:

  “大都督不重个人私欲,事事以天下为先,当为天下楷模!”

  高澄这才转怒为喜,笑着谦虚道:

  “此言甚过,甚过。”

  张师齐告退之后,便忠实地将高澄对于俘虏安置的看法记录在神秘小本本上。

  而高澄送走了尧雄所部五千人与两千俘虏后,处置政务,安顿民生的同时,等待着新任刺史过来交接,一如徐州之事。

  不过等来的却是高欢信使,命他赶往晋阳。

  得知不是往洛阳相见,高澄松了一口气,当即命慕容绍宗领军步卒五千,段韶领步骑五千,暂时驻防南兖州,看顾伤兵。

  自己则领高敖曹、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等将及部曲西归。

  途经洛阳,高澄命高敖曹、斛律光、王思政回城,由前任亲信都督高季式领亲卫护送北上晋阳。

  之所以将亲卫暂时交由高季式,是因为亲信都督兼岳丈王思政听闻旧主元修被毒杀,悲痛不能自已,茶饭不思,以致形销骨立。

  这要换个蠢些的,会觉得王思政待旧主尚能如此,是个忠臣。

  但高澄可是演艺世家出身,跟他们父子相比,表演痕迹太重了。

  虽然不知道王思政存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还是让他回洛阳休养,由高季式随行。

  宇文泰毒杀元修,扶持元宝炬上位,改元大统。

  关西传回来的消息有很多,包括苏绰被提拔,受到重用。

  这并没有让高澄感到诧异,是金子总会发光,早晚而已。

  领着高季式抵达晋阳后,高澄径直往大丞相府前去拜见高欢。

  自去年六月中旬一别,直至如今太昌四年(535年)三月末尾,两父子已有大半年未见。

  不等高澄行礼,高欢打量着与他身高相仿的儿子,感慨道:

  “阿惠真的长大了。”

  高澄深深行礼,笑道:

  “父王风采却一如当年。”

  高欢招手道。

  “快走近来,让为父好好瞧瞧。”

  高澄快步走到他的桌案前,跪坐下来。

  高欢长叹道:

  “为父平生得意之事有三。”

  “还请父王明示。”

  “其一是以罪户出身,却能得你母亲的青睐,其二是崛起于微末,却能有如今的权势,至于其三嘛……”

  高欢含笑注视着高澄。

  高澄接他话茬说道:

  “便是教养了孩儿。”

  高欢闻言笑道:

  “哪有人这般自夸,真不知道你这厚颜无耻的性子究竟随了谁。”

  却并没有反驳。

  高欢开始说起高澄儿时的一些事情,每每说到趣事,两父子总是相顾大笑。

  高澄注视着高欢眼角的皱纹,两鬓微霜,突然感觉贺六浑真的老了。

  早些年在塞北当戍卒、做信使,风吹日晒,如今虚岁才四十,已经显现了老态。

  不止是容貌上的变化,还有心境上的衰老。

  往常高澄来晋阳,高欢哪会与他这般追忆往昔,总是直言大事,两人将公事都商量妥当了,才偶尔说些私事。

  但高欢终究是那位东魏权臣,他很快将情绪抽离,与高澄商量起公务。

  “阿惠以为,南兖州刺史该由谁来任职?”

  捷报传至洛阳后,天子已经将高澄夺回来的萧梁谯州,复名为南兖州,州治依旧设在小黄县。

  高欢问及刺史人选,高澄本有意举荐王思政,又念及王思政只是亲信都督,因与慕容绍宗统率步卒,并未参与袭取小黄县以及奔袭淮南兵两战。

  若破格提拔为刺史,恐众将不服,于是转而推荐另外一人:

  “孩儿与可朱浑元友善,可朱混元与南汾州刺史刘丰私交深厚,常听其夸赞此人,又探听其人事迹,孩儿以为刘丰或可当此大任。”

  高欢思索一番后,发现刘丰确实是一个合适人选。

  首先,有可朱浑元的存在,他与高澄能够通力合作。

  其次,刘丰与岳丈曹泥自灵州来投时,携带了五千户人,这些都是部曲家眷,如今曹泥在晋阳担任虚职,部曲交给了刘丰统率,有这五千人,再加上从河南各州抽调的州郡兵,即使梁人大军北上,也能守备小黄县,等候高澄救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刘丰并非自己嫡系,将来在与关西的战事中南汾州关系紧要,虽然他们逃离关西,忠诚度没有问题,但最好还是将南汾州交给心腹镇守。

  高欢看着等待自己答复的高澄,心中不禁得意道: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怎么不让他引以为傲。

  每每对镜自顾,看着两鬓间几缕白发,高欢总要感慨光阴易逝。

  这也是他逐步放权给高澄的原因。

  自己能够诛灭尔朱氏,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继承人,而上天给了高欢这么一个智谋、手段都属上乘,甚至能够领军征战的儿子。

  高欢又怎会吝惜权力,而父子猜疑,最终在自己死后,继承人没有足够的威信服众,落得尔朱氏的下场。

  无论原时空,还是这个时代,无论是原主,还是小高王。

  高欢除了事关自己立身根本的六镇鲜卑没有交出去之外,将一切都给了两个高澄。

  “若刘丰为南兖州刺史,南汾州谁可继任?”

  高欢又问道。

  高澄长出一口气,既然这般问,说明高欢已经应允了刘丰调任南兖州。

  对于高欢的问题,高澄恭谨道:

  “河东各州镇守任免,自有父王一心独裁,何须孩儿参谋。”

  高欢闻言颔首,眼中尽是满意之色。

  既然解决了南兖州刺史人选的问题,高欢又问起了对高澄的封赏。

  高澄却不提自己,反而对高欢道:

  “请父王准许孩儿着人奏请天子,为父王进位相国、假黄钺、加殊礼。”

  高欢如今身居大丞相,与相国不能等同,相国在汉代以前称相邦,汉代避讳刘邦才改称相国。

  丞相中的丞字,指辅佐,从字面意思就能理解,丞相便是辅佐相国的意思,算是相国的副职。

  汉代就有许多名臣位列相国,如西汉的萧何、曹参,东汉的董……罢了,晦气!

  假黄钺则是指代表皇帝行使征伐之权。

  至于加殊礼,则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经过汉、魏、晋、宋、齐、梁权臣相继篡位以来,封王、赐剑履、加九锡,这一整套流程已经成了标准的权臣篡位三连。

  一般来说走到这一阶段,下一步就是篡位。

  绝大部分都能成功,但也有倒霉蛋临了出了事,比如兼相国、封齐王、加殊礼,与幕僚在东柏堂密谋接下来的篡位流程,却被厨子与他六个同伙刺杀的原主高澄。

  但高欢可是大魏忠臣,前一刻还在为儿子骄傲的他勃然大怒:

  “阿惠可是要陷为父于不忠不义!”

  说着便大声呼唤侍卫,要将高澄拖出去打一顿。

  侍卫们闯了进来,高澄却只淡淡地反问道:

  “我何曾让父王应下?”

  发怒的高欢脸色顿时一僵,挥手屏退涌进来的侍卫,追问道:

  “你究竟是何打算?”

  “此奏一上,父王大可借此察看国中有何人赞同,何人反对,赞同之人并不一定忠心高氏,但反对之人必定不与我们同心,至于父王不愿受此殊礼,推辞便是,旁人反要称颂父王。”

  说罢,高澄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再正眼去瞧高欢。

  高欢嬉笑着脸道:

  “阿惠好计策,都怪我性急,没有问清,阿惠莫要恼了为父。”

  高澄一听见我性急三个字,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触发心理阴影。

  高欢又忍不住疑惑道:

  “但为父新近未有军功,该以什么名义请封。”

  高欢一句我性急,让高澄不敢再执拗,他不假思索便答道:

  “父王此前平定稽胡(刘蠡升),有大功于国,孩儿又新复南兖州,自可以此为由。”

  高欢不满道:

  “收复南兖自是阿惠的功绩,为父又怎能抢夺。”

  高澄诚挚道:

  “孩儿因父荫方能出仕,父王又如何不能以孩儿之功,而受褒奖?”

  高欢对此大为感动,想不到他贺六浑居然能有享儿子福的一天。

  对于之前高澄所言加殊礼等事,他表态道:

  “假黄钺、加殊礼,殊荣太过,为父不可据之。”

  高欢话一出口,高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尽管父王推辞,孩儿依旧担忧天子执意授予父王相国一职。”

  高澄说封相国、假黄钺、加殊礼这三点,高欢却只提黄钺、殊礼,偏偏遗漏了相国。

  可不就是因为关西的宇文泰加封丞相,高欢被高澄这一提,对相国起了心思。

  果然,高欢叹息道:

  “为父并非贪念权势之人,可若是天子执意封赏,为父也不敢再做推辞。”

  说罢,高欢又把话题带回了高澄的封赏:

  “有功则赏,有过必罚,阿惠此次再破梁人,收复南兖,功勋卓著,自然要赏,阿惠可有所愿?”

  “孩儿但凭父王做主。”

  高澄还是把球抛回给了高欢。

  高欢沉吟许久,思考高澄的官职。

  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基本快到顶了,高欢不知道心中所想的那个职位该不该提前交给高澄。

  他原本打算再等几年,可高澄在军政上的所作所为,屡屡让他惊喜,导致完全打乱了高欢为儿子安排好的权力交接进程。

  再加上镜子中隐约可见的白发,高欢终于决定道:

  “阿惠,为父愿以大将军相授,你需谨慎用事,莫要辜负了我的期待。”

  高澄难忍激动,拜谢道:

  “孩儿谢父王恩赏。”

  两父子三言两语间,一个准备当相国,一个准备做大将军,什么叫私相授受?这就是私相授受!

  高澄当然有理由激动,以原主的早慧与才能,还是在二十岁时才被授予大将军一职,如今他仅十五岁,便获得了这一成就,这毫无疑问代表了高欢对他四年来一切努力的肯定。

  高澄没有想到的是惊喜不止如此,高欢又道:

  “阿惠身兼吏部尚书,如今又任大将军,主持河南之事,至此以后,除荆州侯景外,河南官吏任免无需再向晋阳请示。”

  “孩儿谢父王信重!”

  高澄完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他激动道。

  之前获得吏部人事权,可地方州郡长官等紧要职位,都由高欢亲自拍板,高澄只能操纵其余官员任命。

  如今高欢这句话,显然是允许高澄在河南培植自己的势力。

  再也不用如之前一般,平定三荆、兖州、徐州,收复南兖,却要等着高欢来任命。

  而这也能让他更好的笼络自己麾下大将。

  总是拉感情并不是长久之计,高澄已经决定将洛阳周边各州刺史,统统替换成自己麾下将领。

  若有战事,也能够快速聚集,而给予他们这份刺史的富贵,也能让彼此之间关系更为亲密。

  当然这件事处置起来不能太急。

  高欢虽然说不需向晋阳请示,但高澄也不是政治白痴,每替换一个自己心腹之前,必须派人往晋阳征询高欢同意。

  哪怕高欢发怒,让他自决,高澄也会继续这般做法。

  高澄很清楚,他们两父子之间,态度最重要。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弟夜饮

  汉武帝时,大将军被确定为将军的最高称谓,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因卫青、霍去病同为大将军,又以大司马为大将军加官。

  而西汉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名义当政,又赋予了大将军另一层含义:‘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然而如今的大将军一职早没了西汉时的荣光。

  自东汉以来,各种名号冠称,如建威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中军大将军、镇东大将军、抚军大将军。

  直至魏晋南北朝,大将军除授甚滥,又增置柱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等号,大将军也逐渐失去过去总领军政的性质和意义。

  高澄一连串的头衔里就有一个骠骑大将军。

  当然,也有例外,元子攸开创性地授予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

  自尔朱荣后,北魏天子先后将天柱大将军授予掌控朝政的尔朱兆、高欢两兄弟。

  两人为了表示对尔朱荣的尊崇,都不愿意接受,也为天柱大将军一职赋予了别的色彩。

  高澄所任大将军,不加名号冠称,含义自然与一众杂号大将军不同。

  这是效仿西汉霍光故事,以大将军的身份主政。

  高欢能够感觉到高澄此时的激动,但也没有多留,打发他早早回渤海王府向娄昭君请安。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还没见到娄昭君,迎面就撞见了一位二十年华的妇人抱着婴孩。

  高澄见过的高欢妾室并不多,这绝不是高澄人品不值得信任,高欢不许他接触侧室。

  而是自高氏发家后,高澄久居洛阳,来晋阳的时间屈指可数,常常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高欢也没有为他引见侧室,毕竟国事为重。

  没错,就是这个原因。

  只看了妇人一眼,高澄就认出了身份。

  她与元季艳模样有几分相似,毫无疑问是这位便是元季艳的姐姐,被高欢收入房中的元娘。

  高澄向她行礼,元娘赶紧避让,她怀抱着婴孩感激道:

  “幸有世子为舍妹进言。”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高澄不以为意,他仔细打量着元娘怀中的婴孩,问道:

  “这是阿弟?可有姓名?”

  “大王为他赐名浟。”

  元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脸慈色。

  原来第五子还是叫高浟,高澄还原以为历史上高欢将元子攸皇后尔朱英娥所生的第五子,取名为高浟,是出于什么恶趣味。

  倒是冤枉了贺六浑。

  刚出生的婴孩嗜睡,逗弄起来没意思,高澄又与元娘言语了几句,才辞了这位庶母,继续往娄昭君的院里去。

  一进屋,高澄便望见了挺着大肚子的娄昭君。

  怀孕了?

  亏他还感慨高欢的衰老,原来不只是岁月催人老,还有女色。

  “阿惠!”

  娄昭君望见高澄,笑容洋溢在脸上。

  高澄行礼道:

  “孩儿请母妃安。”

  娄昭君大着肚子,起身很不方便,她坐在踏上招手道:

  “阿惠快过来,让阿母好好瞧瞧。”

  高澄快步近前,娄昭君摩挲着高澄的脸,又是如高欢一般感慨不已:

  “阿惠长高了,也长大了。”

  高澄指着娄昭君的肚子问道:

  “父王可想好了名字?”

  娄昭君抚着肚子笑道: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不过你父王说若是个男孩,便为他取一个演字。”

  高澄心道果然。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高欢第六子,娄昭君第三子,北齐孝昭帝高演。

  高演比起高洋来说,算是一个靠谱的弟弟。

  他在位的两年,极有作为,选贤任能、关注民生,大力发展屯田,解决粮食危机,在武功方面,他亲出长城,北征库莫奚,是一位文武方面都有作为的皇帝。

  个人道德方面,在登基前,基本没有黑点,在一众嫡亲兄弟中也能算是道德模范。

  但就这样一位稍微能进眼的嫡亲弟弟,在权力面前还是没有把持自己,继位之后,瞒着娄昭君杀了侄子,废帝高殷。

  高洋淫嫂,高演杀侄,高湛既淫嫂又杀侄。

  当然,同样是杀侄,他可比未来的高老九,高湛可好多了。

  高演至少知道羞愧,被娄昭君一番责骂后,从此患上精神疾病,神情恍惚最终二十七岁便因坠马受伤而亡。

  人性在权力诱惑面前不堪一击,连品行端正的高演都不能把持,恶迹斑斑的暴虐之君高洋,又怎么可能受到高澄的信任。

  高澄每每领军出征,却从不亲上战场,只是居后指挥,并非他懦弱,只是担心自己的家眷。

  就如同高欢不知道自己的旦夕祸福,因此给高澄放权,让他将来能够顺利继承家业。

  高澄也不清楚自己的将来,所以更要提防兄弟,免得不止辛苦积攒下的基业,被弟弟们夺走,妻妾更要被他们把玩。

  又与娄昭君说了好一会话,眼看天色渐晚,猜想陈元康已经返家,高澄才告辞离去。

  陈元康听说了渤海王府今晚没有设宴,下值后换了常服便在门外等候。

  果然,太阳如期而至。

  “长猷!”

  隔了很远,两人都只能看见模糊身影,高澄便忍不住大声呼喊。

  陈元康激动地走下石梯,快步与高澄相拥。

  “世子如今连身形也有了人主之姿。”

  面对陈元康的戏言,高澄笑了笑。

  没办法,青春期,个头窜得快,这些人一见他,便要惊叹一次。

  两人执手进门,高澄入门前回身对高季式道:

  “子通快回去好好歇息,我今夜与长猷同寝。”

  高季式依言安排了两批侍卫在陈元康府外轮班值守,这才去寻大哥高乾、二哥高慎。

  因高乾为高澄游说河北,高欢便将高慎由光州刺史调回晋阳,拜为大行台尚书。

  兄弟三人再见,自是摆酒设宴。

  一番畅饮后,略有醉意的高慎有感而发道:

  “子通,我可真羡慕你与敖曹。”

  高季式疑惑道:

  “二兄这话何意?”

  高慎感慨道:

  “主臣相得,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话音刚落,就被高乾厉声训斥:

  “仲密休要胡言!”

  又耐心与高季式解释起来。

  原来高慎虽然逃离了光州,被高欢调来晋阳。

  但他在光州放纵部下虐民的行为却招致高欢的厌恶,但有小错,便加以斥责。

  听闻二哥遭遇,高季式唏嘘不已。

  其实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并不亲近,自小大哥高乾与三哥高敖曹便搭伙胡作非为,多有牵连父亲高翼,因此父亲偏爱二哥高慎。

  随着父亲去世,儿时的矛盾早就烟消云散,但到底是不如高乾与高敖曹,高敖曹与高季式之间的感情。

  高季式也有自己的苦闷,他满饮一杯,伤感道:

  “世子待我自是亲如手足,但弟又何尝没有忧愁。”

  说罢,还重重叹息一声。

  高乾、高慎大感惊异,疑惑道:

  “子通何故有此言语?”

  高季式又饮一杯,说道:

  “当初夏侯夔、羊鸦仁两万步骑逼近小黄县,世子召集众将议事,我为世子设下奇谋,世子却不能用。”

  高乾、高慎连忙追问:

  “是何奇谋?”

  高季式再饮一杯,才道:

  “我为世子献上奇谋,言说与我五千骑,定取夏侯夔、羊鸦仁的首级,世子反将我驱逐,唉!世子若应我之请,夏侯夔、羊鸦仁等辈早已授首,又如何能使他们逃往淮南。”

  高慎闻言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是故意炫耀与高澄的亲密关系。

  高乾欲言又止,满腹的苦口婆心,最终也只是举起酒杯,道:

  “吃酒、吃酒。”

  有人劝酒,高季式瞬间又把才干不能尽展的苦闷抛到脑后,与两位兄长喝了起来。

  兄弟三人喝了一夜,又不是高乾提醒,高季式早忘了去陈元康府上迎接高澄。

  大清早,高季式脚步虚浮地来到陈元康府上,值守的侍卫已经换了班。

  看见他们,高季式松了一口气:高澄还没走。

  吩咐了侍卫几句,便躺在石阶上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一直到正午才睁开眼。

  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高澄。

  “世子何时出来的?”

  高季式急忙起身道。

  高澄笑道:

  “子通莫慌,我也是刚出来不久。”

  高季式将高澄送回渤海王府,才出府便对一旁的侍卫们埋怨道:

  “你等何不及时将我唤醒!”

  侍卫们纷纷叫屈道:

  “卑职是要把将军唤醒,但世子不许我等打扰了将军睡眠。”

  高季式闻言一怔,他赶紧问道:

  “世子等候了很久?”

  侍卫们回答道:

  “世子一早就出了门,在石阶上等了将军两个多时辰。”

  高季式瞬间红了眼眶,他转身回渤海王府,径直冲向高澄居舍。

  他曾任高澄亲信都督,经常随高澄出入,在渤海王府也是熟脸,又是刚刚才出来,自以为是要事忘了禀告高澄,也没人阻拦。

  高季式一进高澄屋里,当头便叩首哭泣。

  直把高澄吓了一跳:

  “子通这是何故?”

  高季式当即把昨夜与两位兄长饮酒,席间自己对高澄发了牢骚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高澄笑道:

  “我与子通自小相知,知晓子通为人耿直,酒后言语而已,又怎会怪罪。”

  说罢,让高季式早早回去歇息。

  高季式离开后,高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其中详细记载了昨夜高季式兄弟三人饮酒时的诸多言语。

  是由高乾府上被收买的家奴汇报,再由探子送往陈元康府上,被高澄所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辞让官职

  高季式回到家中,顾及到二哥高慎的心情,本不打算将这件事告知。

  但双目通红的模样被高乾、高慎瞧见,耐不住他们追问,这才把实情相告。

  高乾久久不语,高慎怅然若失。

  “子通你是好福气呀。”

  高慎叹息道。

  高乾却说道:

  “相王有子如此,也是我们大家的福气。”

  相王,是渤海王、大丞相的统称。

  高季式深有同感,如今的他万分庆幸四年前能够遇见高澄,也感激当时的自己能够与高澄互生亲近。

  虽然在高澄麾下不能尽展自己的才能,但冲着这份情谊,以后更要锲而不舍的为高澄建言献策,他总有一天能够看到自己的才干。

  在晋阳逗留了几天,高季式早就整理好了情绪,送高澄回洛阳的途中,他又是意气风华的高四郎。

  高澄一路南行,并没有与被高欢招往晋阳的南汾州刺史刘丰相遇。

  刘丰往大丞相府觐见,才知道自己将要出任南兖州刺史。

  “阿惠似乎对刘刺史仰慕已久,执意索要,孤这个儿子呀,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孤也奈何不了他,不知刘刺史可愿往河南任职?”

  高欢无奈道。

  因与可朱浑元的私交,两人时常通信,刘丰对高澄早有向往。

  高澄虽然名声……不是很好,但并没有降低刘丰的好感度。

  无论是高澄军政功绩,还是他劝谏高欢重诺,在刘丰看来,高澄就是一个明君胚子,这样的继承人,他早就恨不得投奔麾下。

  刘丰甚至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他激动地颤声道:

  “下官,听凭相王调遣。”

  高欢也看出了高澄与刘丰之间的双向奔赴。

  到底是自己亲儿子,子类父,能得人心。

  高欢笑道:

  “如此,便有劳刘刺史领部曲为孤镇南兖。”

  刘丰欣然领命。

  高欢并没有急着让刘丰回南汾州收拾行囊,而是在渤海王府专程设宴款待,这一行为也让刘丰感激万分。

  送刘丰出晋阳的时候,高欢特意交代道:

  “丰生(刘丰字)往南兖州任职,莫要忘了往洛阳时与阿惠一见,往后镇守河南,少不得你们同心共济。”

  “下官谨遵相王吩咐。”

  高欢待人接物让刘丰感觉如沐春风,如此人物,才能得天下人望,从而终结这个乱世吧,宇文泰又怎配与高王相提并论。

  弃关西而投关东的刘丰侥幸不已。

  高欢在晋阳送别刘丰的时候,洛阳城又一次迎来了曙光。

  小高王东征,大破梁人,收复故土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洛阳。

  全洛阳的寡妇们都在高澄进洛阳这一天,梳妆打扮,换上最艳丽的新衣,怀抱着木瓜、木桃、木李,往建春门外云集。

  早早迎候在建春门外的高氏党羽们也不好驱赶她们,谁知道这些人中有哪位会被高欢、高澄父子相中,从而飞上枝头变凤凰。

  当高澄抵达建春门外,立即被眼前的盛况给惊住了。

  无数瓜果向他扔来,吓得骑在马上的小高王脸色大变。

  “别砸了!别砸了!”

  高澄一边朝身后大喊,一边带着侍卫们仓惶往别的城门跑去,这才甩开了那些热情奔放的寡妇们。

  而这件事也迅速成为洛阳权贵、百姓茶余饭后的一件笑谈。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白袍将军陈庆之都不能让小高王避退,却被洛阳城里的寡妇吓得胆寒。

  高澄可没闲心搭理这种事情,他回到洛阳后忙着为参与东征的有功将士请赏,同时授意高隆之为高欢请官。

  封相国、假黄钺、加殊礼。

  高隆之一封奏疏呈上去,自然引得朝野哗然。

  高澄本有意借次看看有谁会站出来反对,居然根本没有人冒头。

  原来也没有人是傻子。

  也对,真要是心向元氏的傻子,早就死在那场洛阳叛乱。

  如今就算有人忠心元善见,也在极力隐藏自己,等待元善见成年,再做动作。

  元善见依言为下诏为高欢加官。

  不久高欢的奏疏也送来了洛阳,对元善见的封赏固辞不受。

  高澄急着进位大将军,也没给高欢整一套三辞三让,眼见没有人愿意冒头,便把假黄钺、加殊礼抹去,只留一个加相国,再由元善见下诏。

  大魏真忠臣们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按照高澄的意思,元善见第二封诏书措辞强硬,似乎要把相国强加在高欢身上。

  高欢接到诏书,自感不能再推却天子美意,于是上表谢恩,总算是接下了相国一职。

  高相国的事情办好了,剩下的就是小高王自己的赏赐。

  正当高澄这位准大将军为自己谋划的时候,由天子元善见任命的新任南兖州刺史刘丰,领部曲南下,途进洛阳,与高澄相见。

  高澄特意在渤海王府接见的刘丰。

  这一时期,北方的刘姓权贵高官,大部分都是匈奴人。

  刘丰也不例外。

  与他交谈,高澄才发现这个英武的匈奴人嘴皮子居然很是利索。

  又向刘丰请教兵法,刘丰侃侃而谈,直说了小半天,还乐此不疲。

  一直谈到天色将黑,婢女在门外请示是否要准备饭食,高澄与刘丰才反应过来。

  高澄立即让家奴准备酒宴,与刘丰一起用膳。

  用过晚膳,两人继续秉烛夜谈,直至深夜,高澄留刘丰同榻歇息,抵足而眠。

  第二天,高澄送刘丰出府。

  昨夜的相处,让两人感情急速升温,高澄与刘丰执手诀别。

  临别之际,高澄叮嘱道:

  “水火迅猛,非人力所能控,但行水火之攻,请将军务必小心,切莫亲身犯险。”

  虽然不明白高澄说这番话的用意,但刘丰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关心,当即应了下来。

  高澄遥望着刘丰离去,不由想起了他与慕容绍宗、王思政的渊源。

  历史上,高澄派遣刘丰与慕容绍宗追随堂叔高岳进攻颍川郡,而当时驻守颍川的正是塔防大师王思政。

  战事焦灼时,刘丰向高岳献上水攻之策,高岳依言在洧水修筑堰坝,准备以水灌城。

  水灌颍川郡治长社城(河南长葛)大半年,慕容绍宗与刘丰认为城中再无战力,于是乘坐楼船,察看城中情况。

  不料突然刮起大风,吹断固定楼船的绳索,将楼船吹响长社城下。

  城上乱箭齐发,慕容绍宗与刘丰只能跳水弃船。

  慕容绍宗不会水,被淹死。

  刘丰倒是游泳健将,好不容易游上土山,却被赶来的西魏军格杀。

  有鉴于此,高澄也没有强行让慕容绍宗学游泳,真发生那种事,刘丰会水不还是死在了长社城下。

  不过故事并没有完。

  正如慕容绍宗、刘丰的预料,经过大半年的灌水,长社城早就守不住了。

  在损失慕容绍宗、刘丰两员大将后,高澄亲领步骑十一万至长社城下,命人向城中喊话:

  能生擒王思政的,封侯、受重赏,若是王思政有损伤,王思政身边的人都要被杀戮。

  这一操作直接让王思政清楚高澄对自己的重视,解决了他因为慕容绍宗、刘丰之死而产生的后顾之忧。

  于是在赵彦深入城劝说下,曾经修建玉璧,在玉璧城拒绝高欢劝降的王思政,当即出城向高欢的儿子投降。

  小高王念及王思政,便想到了他还没进门的侧室王氏,素未蒙面,也不知道是美是丑。

  不管美丑,为了王思政,也要受着。

  不过太原王氏的女公子,哪怕不漂亮,也不至于貌丑吧。

  当然,大将军未得,何以家为。

  高澄转头又操持起了自己的封官之事。

  而刘丰在拜访了可朱浑元后,也领部曲往南兖州上任。

  司马子如走后,高隆之继任尚书右仆射,又是高隆之上奏,请为高澄收复南兖州的功绩论赏。

  其实朝廷早有人为高澄请赏,但是都被高澄压下去了。

  对于高隆之的奏疏,从谏如流的元善见当然是准了,难不成还能拒绝?

  天子召集朝臣,商议高澄封赏之事,小高王自己刻意回避。

  高澄专用请官人高隆之向元善见提议,授高澄大将军一职。

  明眼人也都品出了其中意味:难怪高澄一直强压为他请赏的奏疏。

  高欢相国之位没到手,他怎么可能谋取位在丞相之上的大将军。

  知道了高澄费尽心机图谋大将军,朝臣也没有人敢出言反对,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所谓制度,所谓公理,有时候也会被刻意遗忘。

  以纳谏闻名的元善见在没有朝官出面反对的情况下,又一次同意了高隆之所奏,加高澄为大将军。

  小高王作为大魏忠良,在旁人缄默的情况下,却毅然发声,对授官之人道:

  “世间岂有十五岁的大将军!定是高隆之矫诏,臣不能受,请斩高隆之,以证视听!”

  元善见又命年纪老迈的赵郡王元谌往渤海王府授官。

  高澄由此确定了此前并非高隆之矫诏,却还是推辞道:

  “澄德疏才薄,如何可受此重任,还请大王替澄回绝天子。”

  元善见按照高隆之的安排,又命人请高澄往宫城受诏。

  大魏忠良小高王,急匆匆由前大魏皇后尔朱英娥屋中跑出来,迎接天使,却依旧拒绝进宫受诏。

  三次推辞后,在高隆之的明示下,元善见不得已亲自往渤海王府授官。

  高澄眼见天子亲自登门,这样的恩宠,让他感激涕零,对天子的恩赐,再不敢辞。

  就此,渤海王世子高澄,正式以大将军的身份主政东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回河北

  高澄三辞三让的做法引起了洛阳上下的广泛议论,至少在表面上,大家一致肯定了高澄的谦逊美德。

  而目睹了全程经过的优秀史学家张师齐,也对这一事件做出了如实记载:

  ‘大都督澄破梁将夏侯夔、羊鸦仁,收复南兖。

  ‘归洛阳,天子授澄大将军,澄以侍中高隆之矫诏,固辞不受,请斩隆之。

  ‘天子乃命赵郡王谌以证隆之清白,澄再辞。

  ‘天子又命澄入宫亲领大将军,澄三辞。

  ‘天子问隆之:渤海王世子澄,国之柱石,忠孝著于四海,朕年幼,欲以朝政相托,非大将军不能尽其才,澄不受,卿有何言教朕?

  ‘隆之对曰:非陛下亲临,不足以示诚。

  ‘天子从隆之所请,亲至王宅,授澄以大将军。

  ‘澄泣拜,曰:臣父子,以微末之身,享尊荣之位,皆赖陛下恩德,陛下不以臣年幼,托付朝政,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乃受大将军。

  ‘天子大喜,曰:高王为朕领军,大将军替朕治政,有卿父子忠贞为国,朕无忧矣。’

  高氏代魏以后,张师齐受命编修魏史,在撰写元善见本纪时,也引用了自己当初的记载。

  当然,后话不再多提,且观当下。

  高澄受任大将军,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往王思政府上说媒,王老丈人可是自己要倚重的人物,他的女儿就算只是纳为侧室,也不能糊弄事一般收进门里。

  两家约定婚期,平素最好养生的小高王将亲事定在了明年,王思政也对高澄的理由表示充分理解。

  同时,高澄免去王思政的亲信都督一职,在自己直属部曲中分出三千人,交由王思政统率,将他调任京畿军,任为都督。

  正当高澄雄心满志着手准备建设新大魏的时候,信都有一则消息,分别送到晋阳与洛阳交给:

  ‘冀州刺史尉景征召民夫狩猎,有三百人因此丧命。’

  定州刺史、大将厍狄干亲往晋阳,向高欢求要御史中尉一职。

  这让高欢很奇怪,为什么厍狄干放着定州刺史不当,要做御史中尉这样的卑官,于是询问原因。

  厍狄干愤怒道:

  “我要抓捕尉景!”

  他是高欢妹夫,与尉景自然是连襟,但两人关系并不好。

  厍狄干出身豪族,自幼习武,没读过什么书。

  但他却比很多读书人明事理,厍狄干贵为官清廉,生活节俭。

  这样的人对于贪污受贿,盘剥百姓的尉景又怎么可能生得起好感。

  官场风气就这样,厍狄干也没有多劝,只就当没了尉景这门亲戚。

  但这一次尉景打猎,闹出三百条人命,这让厍狄干再也忍耐不了。

  这才有了往晋阳求见,向高欢索要御史中尉的举动,就是希望能够抓捕惩治尉景。

  高欢自己就是底层出身,最厌恶的就是虐民之举,若是换了旁人,他早就革职查办。

  可尉景终究是不同的。

  高欢才出生,母亲韩期姬就因生产而死,父亲高树生为续弦,将他丢给了姐姐高娄斤与姐夫尉景抚养。

  段长只是勉励了微末时的高欢一句,高欢就为他追赠司空,封子孙为官。

  以尉景的恩情,高欢还能怎么办,难道真让厍狄干抓了尉景治罪。

  只能好言宽慰,然后命人往信都招尉景前来,打算好好劝劝自己这位姐夫,以后收敛些。

  然而高欢没想到的是,在他之前,洛阳对尉景的处置已经有了定论。

  而主导这件事情的,正是大将军高澄。

  自从当年高澄执意括检冒名官吏,高欢命尉景往洛阳责罚高澄。

  尉景居然实打,两人之间就结下了仇怨。

  如今得知尉景在冀州干的混账事,高澄哪还忍得住,当即招来御史杜弼。

  这是杜弼第二次来到渤海王府,上一次来,是高澄吩咐他弹劾高党勋贵司马子如,从此给予了御史们免于因言获罪的权利。

  而这一次,当高澄把尉景的罪行告诉杜弼,要求他弹劾尉景时。

  杜弼却担忧以尉景的身份,高澄是否会真的将他治罪,倒不是担心尉景报复,杜弼如果畏惧报复,当初就不会独撑御史台。

  对此,高澄正色道:

  “尉景所行,天怒人怨,澄纵使不能取他性命,也断不能放任他身居高位,继续残民虐民,还请杜御史莫要质疑澄的决心!”

  杜弼肃然道:

  “若大将军当真是要处置尉景,弼又怎敢惜身。”

  辞别高澄后,杜弼立即回御史台写下奏疏,向天子弹劾冀州刺史尉景。

  而尉景打猎致使三百人死亡,以及平时作为,也得以被洛阳民众知晓,一时间全城无不愤慨,对尉景的怒骂遍及洛阳街头巷尾。

  即使尉景身为高欢姐夫,有养育之恩,但是洛阳高氏勋贵都知道此事是高澄在背后出力,都在为高澄摇旗呐喊。

  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嫡长子,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边,而跟随高欢建义得享高位的人,又哪有谁是真正的傻子。

  而高澄在此之前,也特意拜会了自己舅父,领军将军娄昭。

  娄昭为人正直,气度宽宏,对尉景的行为同样义愤填膺,见外甥还特意请示自己,他自然表示对高澄的支持,但也提醒高澄,以高欢重情的性子只怕最后还是会饶了尉景。

  高澄心里有数,这才有了与杜弼的一番言语。

  弄不死尉景这个仇人,也要让他丢了官职,没有机会再在地方残害百姓。

  即使高欢要将尉景起用,除了晋阳和洛阳,他哪也别想去。

  还真不信了,只是要把罪行累累的尉景免官,高欢还真不认自己这个儿子了不成。

  因此在高澄的幕后操纵以及全城舆论的支持下,元善见下诏尉景一案交由高澄主审。

  高澄得到诏书,将洛阳事务安排好。

  因王思政调任京畿军,以高季式暂时代领亲信都,随他往河北抓捕尉景。

  抓捕尉景只能由高澄亲自动手,哪怕是段韶也不能代劳。

  旁人出镇地方,都要家眷在晋阳为质,但高家亲戚自然是不同的。

  高娄斤就在信都,还有高澄另外一个表哥尉粲陪侍。

  其他人去抓捕尉景,只怕没等进门就被尉粲一箭射死,这种事情尉粲真能干出来。

  北齐建立,没有为尉景追封王爵,尉粲十几天闭门不朝。

  高洋的使者在门外说要把门打开才能追封,尉粲也不听,直接弯弓隔着门把箭矢射向使者。

  不过闹了这一场,倒也从高洋手上为尉景讨了一个王爵。

  就算高澄把段韶派去河北,尉粲不敢动他,但高娄斤一出面,段韶还能怎么办。

  这可是养育了高欢的亲姐姐,相比于她,段韶的亲戚关系还拐了一个弯,只是娄昭君姐姐的儿子。

  这种恶人,只能高澄自己去当,只有他才能拂了大姑姑的面子。

  五百余骑一人双马直奔信都城。

  信都,这座城市承载了高澄与高季式太多回忆。

  当时,十一岁的高澄与十六岁的高季式就是在这里相遇。

  高欢攻陷相州后,高澄被招至邺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他们父子发家的城市。

  信都城近在眼前,高澄对高季式说道:

  “子通,你就不要随我进城了。”

  高季式却冷哼一声,拒绝道:

  “旁人怕了尉景,我可不怕!大将军既然在众人之中选择了由我同行,我自然是要与大将军一起捉拿尉景。”

  高澄却摇头道:

  “捉拿尉景之所以艰难,在于我姑母与他的身份,但绝不会有危险,更何况我麾下还有五百骑随行。

  “我之所以让子通随我一齐北上,是想让你能有时间去为亡父扫墓,你算算,这些年追随我左右,有多长时间没有回乡探望过了。”

  自太昌元年(532年),八月,高季式护卫高澄回河北主持考试,期间被告假回乡,为亡父高翼修建大墓的高敖曹拉去祭拜。

  一直到如今太昌四年(535年)四月,高季式从未回过渤海老家,更别提祭拜亡父。

  而高澄之所以将他带来冀州,自然是想让他借机往渤海老家祭拜扫墓。

  高澄为他想得这般周到,也让高季式铭记在心,但他还是拒绝道:

  “祭拜不急于一时,等我为大将军捉拿了尉景,再往渤海祭拜。”

  “也罢!就依子通所言。”

  高澄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下来。

  望见五百余人,一千余匹战马向信都城而来,守城士卒倒没有什么惊慌。

  这里可是河北南部,真正的腹心地带,况且能拿出上千匹战马哪会是贼寇。

  但一防万一,守门校官还是将队伍里唯一一匹马交给一名会马的戍卒,让他前去探问身份。

  这匹马也是若有紧急情况,用来在城中奔驰报信的。

  那戍卒纵马而去,行至离高澄不远处时,看高澄模样只觉得眼熟,在看落后高澄半个身位的高季式,这个土生土长的信都人大惊失色:这不是高家四郎,高季式吗!

  他不是跟随渤海王世子去了洛阳,怎么又回来了。

  这么一想,当即记起了曾经远远望见的那个十一二岁少年的模样。

  不等他下马跪拜,就有侍卫拦截在前,喝斥道:

  “大胆!大将军当面,岂敢无礼直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峙刺史府

  高澄本不愿惊动太多人,可五百余骑士,一千匹余战马,一辆囚车。

  这样的阵仗进入信都城,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来囚人。

  高澄尽管五官长开,但信都城里还有不少人依稀记得模样,更别提身边还有个冀州本地人高季式。

  二十岁的高季式跟十六岁去邺城以及十七岁回信都时,相貌变化并不大。

  能让高澄亲自从洛阳带囚车来拿人,除了深受吏民怨恨,最近又因打猎闹出三百余条人命的尉景,还能有谁。

  于是,高澄方一入城,城中百姓呼朋引伴,纷纷追随在高澄的队伍后头。

  见他确实是往冀州刺史府而去,更是觉得振奋:世子终于回了信都,为冀州百姓做主来啦!

  尉景之人着实不得人心,别说是深受其害的冀州百姓,就连厍狄干都对他充满厌恶,恨不得抛弃了定州刺史的实权高官,跑去当御史中尉,专打尉景。

  人潮所涌向的冀州刺史府,正大摆酒宴,欢歌曼舞,冀州刺史尉景压根没有因三百多条人命,而担心被问罪。

  关东可是他小舅子高欢在掌权,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刺史府门子望见乌泱泱涌来的人群慌忙禀报管事,府中管事踩在仆奴背上,隔墙张望,一眼就瞧见了正跨在马上,往刺史府而来的高澄,以及身后的一辆囚车。

  管事也算老人了,高欢发迹后受任晋州刺史,他就已经跟了尉景,自然是知道高澄的。

  对于高澄与尉景的过节也有耳闻,见到那辆囚车,他慌不择路,连滚带爬闯进了宴客大堂。

  “家主!世子来了!他要来捉您了!”

  与会宾客尽皆失色,尉景拍案大怒:

  “孺子也敢拿我!”

  当即对下首的儿子尉粲喊道:

  “阿粲,你代我去问问阿惠,他小子如今富贵了,便要杀我不成!”

  尉粲领命去到前院的时候,正巧遇见替高澄通报的奴仆,得知真是高澄来信都,很是恼怒。

  大家都是在乱世中相互扶持走过来的亲戚,高澄居然真要以为了一些民夫的性命要捉他父亲,在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家这门亲戚。

  尉粲一面让人往后院向母亲高娄斤报信,一面让门子开门迎恶客。

  门一开,立马在府外空地上的正是自己表弟高澄。

  “子惠不在洛阳主政,怎么有暇来了信都。”

  故意装作没看见囚车的尉粲笑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亲戚之间。

  尉粲不想与高澄闹僵,他虽然跋扈,却也知道谁不能惹。

  如果有可能,尉粲还是希望能将高澄劝走,父亲与高澄关系恶劣,但至少要维持亲戚间表面上的和睦吧。

  但尉粲明显低估了高澄对尉景的怨恨,他就压根没准备把这件事情善了。

  对于尉粲的示好,高澄全然无视,他骑在马上,睥睨尉粲。

  有机灵的侍卫出面呵责:

  “你是何人!也敢直呼大将军名讳!”

  尉粲见高澄这般做派,彻底放弃了先前的幻想,他怒道:

  “好啊!高子惠!大将军!莫非真如父亲所言,你今日富贵了,便要来害他不成!”

  高澄冷哼道:

  “害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尉景恶行,罄竹难书,我受天子诏,提他往洛阳受审,我公务繁忙,没时间与你叙旧,快去把尉景唤出来!”

  高澄话音刚落,周围就传来无数叫好声。

  围观的信都民众吃够了被尉景盘剥的苦,亲眼所见小高王要大义灭亲,哪还不欢呼叫好。

  感受到民众由衷的喜悦,高澄腰杆挺得更直。

  尉粲听见高澄直呼尉景的名字,咬牙恨声道:

  “高子惠!你就一点也不念及父亲对高王的恩情吗!你这样做,难道不怕高王怪罪!”

  “再大的恩情也不是尉景残害民众的依仗!今日纵使不能将尉景明正典刑,也不能让他再祸害冀州百姓!尉景,我是要定了!”

  高澄义正言辞道,而他的这番话又引来围观民众的欢呼。

  这么好的机会,高澄当然不会放过。

  他继续傲视尉粲道:

  “你仔细听听,这就是人心所向!尉景自以为有父王为倚仗,但是支持我高子惠今日作为的,是天下人心!一人之心,何如天下人之心!更何况父王仁爱百姓,又怎么会是非不分,降罪于我!”

  在万众欢呼中,跨在马上的高澄突然俯下身子,一脸玩味地对尉粲道:

  “尉景对父王有恩,我自是不能害了他性命,但你与我父子又有何恩情?速速去将尉景唤来,否则我便捉你子代父罪,你说我若是杀了你,父王可会让我偿命?”

  这一句话说得尉粲脸色大变。

  高澄真把自己用代偿父罪的名义杀了,高王怎么可能让这个嫡长子抵命,只怕也就是狠打一顿给父亲出出气,再让高澄磕头赔罪。

  他当然乐见高澄受罚,但问题是自己也就这一条命呀。

  尉粲觉得他真能干出将自己囚去洛阳的事情,转身就逃回府中向尉景报信。

  眼看曾经在冀州横行无忌的尉粲,仓惶狼狈的模样,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高澄冷哼一声,若非担心引发混乱,伤及姑姑高娄斤,他早就打进门去了。

  你冀州刺史府再是高墙大院,他小高王能把攻城器械调来。

  宴客大堂上,舞乐早就停了下来,听着府外的哄笑声,尉景觉得很是刺耳。

  当尉粲跑回来把高澄言语添油加醋丰富一番,尉景勃然大怒,他起身一脚踹翻桌案,咆哮道:

  “小儿竟敢如此辱我!他要杀,便让他杀!让他进来杀我全家满门!得了我全家首级去向贺六浑邀功!我看贺六浑会如何回报我昔日抚育之恩!”

  高娄斤在后院得了尉粲的报信,便匆匆赶了过来。

  沿途耳闻府外的声势本就忧心忡忡,如今听见丈夫一番话更是惊得头晕目眩。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高娄斤一进门,便哭啼道。

  尉景指着府外怒骂道:

  “你何必问我!去问你那好侄儿!是他非要我的性命!你我养育贺六浑十几年,不曾想他却生养了一只狼崽子!还未成年,便要弑亲!”

  “郎君息怒,就让奴出去劝劝阿惠。”

  高娄斤抹着泪劝说道。

  “那狼崽子存心要我的命,你去有何用!”

  话虽这样说,尉景还是没有阻拦高娄斤出府。

  他也清楚,有高欢在,高澄害不了自己性命,但真要用囚车送往洛阳,必然会被人当作笑柄,这种屈辱,跟死了也没两样。

  高欢远在晋阳指望不上,能够救自己的只有妻子高娄斤。

  小狼崽子敢恐吓他儿子,还敢对高娄斤这个一手拉扯其父长大的姑姑,恶语相向不成。

  高澄当然不敢对高娄斤无礼。

  见到高娄斤出门,高澄赶紧翻身下马,恭敬行礼道:

  “侄儿阿惠,拜见姑母。”

  “阿惠快起来。”

  扶起了高澄,早就擦干了泪的高娄斤打量着高澄,笑道:

  “数年不见,阿惠竟生得这么高大了,姑姑在街上撞见了背影,可决计认不出来。”

  “有劳姑母挂怀。”

  高娄斤又望向高澄身后骑从,明知故问道:

  “阿惠来信都看望姑姑,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人呀!”

  高澄却面色一板,说道:

  “侄儿受天子诏,拿冀州刺史尉景入洛,并非特意探望姑母,还请姑母莫要阻拦。”

  高澄不敢对高娄斤无礼,不等于他就要在高娄斤面前退缩。

  高娄斤笑意瞬时消散,她又红了眼眶,问道:

  “这件事可是贺六浑授意?”

  “父王远在晋阳,尚不知情,但侄儿得天子诏,即使父亲也不能阻拦!”

  高澄正色道。

  可惜元善见不在场,否则必要惊叹,原来自己说话比高欢还好使。

  听说并非弟弟授意,高娄斤把心放了大半,她抹着泪给尉景求情道:

  “老人家年纪大了,阿惠何苦这样折磨他。”

  连被尉景夫妇抱养的高欢都已经四十,尉景自然是一大把年纪。

  高澄却不为所动:

  “姑母叫我莫要折磨尉景,为何尉景虐民时却不劝阻!征召民夫围猎享乐,却枉送三百条性命,尉景又为何要折磨冀州百姓!”

  原本高娄斤出面,围观百姓看高澄执礼恭敬,以为这事就这样要被掩盖过去,如今小高王一番正义凛然的话语,把众人的情绪推向高潮,纷纷高呼世子万寿。

  高娄斤也被眼前的声势给震慑住了。

  高澄继续动情道:

  “姑母与父王也是穷苦出身,当年在怀朔时,父王更是为人服过苦役。

  “若是当初镇守怀朔之人,也如尉景一般,肆意虐民,将姑母家人招去围猎,又只送回一具尸首,姑母又是什么感受!”

  高娄斤被说得哑口无言。

  高澄朝侍卫下令道:

  “来人!看顾好常山郡君(高娄斤)。”

  年迈的高娄斤被两名侍卫架住,她惊慌道:

  “阿惠,你要作甚!”

  高澄绝情道:

  “尉景是不会自己走出来了,我让人进门请他!”

  “阿惠,你这样做,就不担心亲眷们的看法吗?”

  高娄斤挣扎道。

  高澄全然不理,对高季式下令道:

  “子通,你速速带人入府将尉景擒拿!”

  亲眷看法?小姑父厍狄干恨不得自己捉拿尉景,两位姨父,段家因段韶与自己的关系,无需担忧,窦泰的性命更是自己救的,连舅父娄昭他都打好了招呼,小高王还有何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收押尉景

  “大将军高澄奉天子诏,捉拿尉景,胆敢阻挠者,视同谋逆,就地格杀!”

  高季式大声呼喊,领着大批侍卫下马冲向刺史府。

  高澄在其余侍卫的守护下,再度翻身上马,不再理会一旁哭闹的高娄斤。

  果然,大将军听着就是比大都督舒服,《三国演义》看多了,大都督这称呼,一听就不吉利,触他霉头。

  高季式气势汹汹,府门前持刃的家奴们压根不敢阻拦。

  他们平素作威作福,倚仗的是尉景的威风,而尉景的权势,却来自于高欢。

  如今是高欢的嫡长子手持天子诏要捉尉景,脑子坏了才在这时候向尉家表忠心,那不是白死么。

  眼看往日里欺压乡里的尉府恶奴,只是因天子诏,尽是两股颤颤的模样,根本不敢反抗。

  围观人群中,有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问道:

  “阿爷,天子说话这么管用的吗?”

  父亲沉吟道:

  “得(děi)分时候。”

  小孩追问道:

  “什么时候?”

  父亲回答道:

  “高王与世子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

  周围人闻言无不大笑。

  虽然打着元善见的旗号,但大家伙都明白是小高王在为他们主持公道,收拾尉景这个祸害。

  安定河北兵乱的是高王。

  为大家分配田地的是世子。

  ‘天子于我何加焉?’

  高季式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他一路冲进大堂前的空地,尉景也听到动静,领着众人走出大堂。

  面对披甲执锐的高澄亲卫,尉景大怒,呼唤奴仆道:

  “你等受我恩义,如今主家有难,何故踟蹰不前,众人与我驱逐恶贼,自有厚赏。”

  高季式当即大喝道:

  “世子以天子诏行事,你等可是要谋逆不成!莫丢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家眷!”

  面对高季式扬言恐吓,依旧敢于持剑的只剩了尉景、尉粲父子。

  尉景是心里清楚,高澄不敢杀自己。

  尉粲则是认为高澄没有亲自进门,其他人不敢杀自己。

  其实尉粲也就运气好,碰上高季式今天没喝酒,脑袋还算清醒,知道分寸。

  要是闯门前先整几坛子,喝高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高欢的外甥。

  历史上高欢女婿司马消难不就是被高季式锁在家里,用车轮锁着脖子,逼着陪他喝了两个晚上,搞得全邺城都以为司马消难失踪了,到处找。

  眼看高澄这群侍卫要来真的,尉粲持剑嗷嗷叫地冲了上去。

  高季式当即乐开了花,不能杀你,不代表不能教训你。

  他拔刀一击劈飞尉粲的兵刃,尉粲长剑居然脱手。

  高季式提腿一脚踹在尉粲胸膛,将他踹翻。

  “胆敢抗旨忤逆,给我绑了他!”

  侍卫立即将尉粲擒拿。

  这一幕看得尉景须发皆张,他怒吼道:

  “高季式!你敢伤我儿性命,老夫拼了性命不要,撞死在高王面前,也要拿你抵命!”

  高季式却不以为意,他笑道:

  “尉刺史勿虑,我又怎么会害了令郎,如何发落,自有世子处置!还请尉刺史与我出府拜见世子。”

  又向擒拿尉粲的侍卫下令道:

  “将尉公子押出去,若是尉刺史不愿出门,就依世子之言,拿尉公子代父受罪。”

  说罢,还咋舌道:

  “啧啧,也不知道尉刺史会不会顾及独子的生死。”

  尉景大怒,自己持剑就要动手,但他那老胳膊老腿有打害死三百人的本事,却奈何不了高季式。

  还是老方法,用力一刀劈飞兵刃。

  高季式对尉景倒不敢用踹,这么大年纪真给踹出问题,一命呜呼,世子与三哥高敖曹都保不住自己性命。

  所以说,高老四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能用的。

  就是不喝酒的时候几乎没有,长期处于小醉与大醉的状态来回切换。

  高季式也丢了腰刀,空手缚住尉景双手,冲侍卫们喊道:

  “绑了他!”

  “放开我!快放开我!高季式!凭你也敢绑我!我定要告到贺六浑面前,剥不了你一身皮,我也要他抽你一百鞭!”

  尉景喊得响亮,却还是被五花大绑。

  高季式笑道:

  “尉刺史莫要气恼,我这不是要带您去见世子么,暂时见不到高王,您向世子告状也一样,高王与世子本就是一体。”

  尉景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气得够呛,此时在尉景心中,最恨的人当然是高澄,但高澄之下,必须要有高季式的姓名。

  尉氏父子一路被架着走,尉景沿途嘶吼不断。

  一出府门便望见骑在马上的高澄,以及被人架住的老妻。

  “高阿惠!你这条狼崽子!黑心肝的玩意!你竟敢对你姑母动手!”

  尉景暴怒道。

  他这人虽然在骤得高位以后,骄狂不法,但对妻子高娄斤确实没得说,否则也不会愿意帮助妻子一家抚养小舅子。

  高澄闻言当即变了颜色,大喝道:

  “尉景!你休得污蔑,全城百姓能为我作证,我何时待姑母无礼!”

  信都百姓们纷纷喊道:

  “世子可没有对常山郡君无礼!”

  “尉刺史可莫要冤枉了好人!”

  高澄冲尉景反问道:

  “怎么样?”

  尉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哼!当年一口一个姑父,如今富贵了,便直呼老夫姓名,贺六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高澄心道:哎!你还真别说,贺六浑还真就是这样以身作则教导我的。

  从怀中拿出天子诏,高澄冷笑道:

  “我今日可不是来与你叙亲戚情话,尉景!你贪污纳贿,盘剥百姓,搅得冀州民不聊生,如今更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无故征召民夫,致使三百余人丧命,我奉天子诏前来捉你回洛阳受审,你还有何话可说!”

  “呸!”

  尉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他昂首盯着高澄,不服气道:

  “我盘剥的是百姓,你们父子盘剥的是天子,与你们相比,我这又算什么!”

  在场众人尽皆脸色大变。

  这是可以说的吗?

  高澄立马呵斥道:

  “父王在信都建义,诛除尔朱,有大功于国。

  “澄虽年幼,却也侥幸平定三荆、兖州、徐州,前些时日又收复南兖。

  “我父子今日地位,自是天子论功行赏,何来盘剥之说!尉景!我念你年迈糊涂,今日之语不再深究,你好自为之。”

  一番话,也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尉景可不是个有眼力价的人物,历史上高澄向他要一匹马,他非但不给,还向高欢告状,高欢殴打高澄,高娄斤流泪为高澄求饶,尉景还非要拦着,说:干嘛哭哭啼啼不让打,就该让这小子吃吃教训。

  敢这样对待高欢嫡长子,高氏继承人,就算自己年纪比高欢大,可能走在高欢前头。

  却也不想想儿孙可能还要在高澄手上讨生活的问题。

  但凡肯动动脑子,他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只能说得亏高澄遇刺,否则尉景别说王爵,子孙能不能富贵都成问题。

  旁人都因为他这一句话吓得半死,尉景却毫无察觉,他还在大声咒骂高澄。

  高澄被他骂得怒了,瞟见一旁被绑住的尉粲,问高季式道:

  “我让你捉尉刺史,你怎么将他儿子也绑来了?”

  高季式回道:

  “尉公子抗旨阻拦,末将才将擒下。”

  末了,还补了一句:

  “尉刺史因这件事,还扬言要抽我一百鞭。”

  像极了告状的小媳妇。

  高澄听罢,眼珠一转,当即有了出气计较,他冲刺史府的奴仆喝道:

  “还不将我姑母请回府中歇息,莫要以为尉景犯法,便能怠慢了我姑母,若她有什么闪失,我拿你们治罪!”

  奴仆婢女们不顾高娄斤的哭喊,将她送回府中,由尉粲的妻妾安慰照顾。

  眼见高娄斤走了,高澄大声道:

  “此前有言,胆敢阻挠抓捕尉景者,视同谋逆,如今尉粲阻拦抓捕,自该以谋逆论处!”

  尉粲闻言吓得两腿一瘫,尉景目眦欲裂,他挣扎着咆哮道:

  “高阿惠!你敢!你不怕……”

  话没说完,嘴就叫高澄让人给堵上了。

  高澄当然不是要弄死尉粲,真把这根独苗弄死了,自己姑母估计也要寻死觅活。

  “念在你是为救父,出于孝心,可免死罪,但此风不可涨,当以鞭刑警示世人,高季式!”

  “末将在!”

  高季式欣喜应道。

  高澄下令道:

  “命你就在此地行刑,罚其一百鞭!”

  “末将领命!”

  高季式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喜意。

  哼!你尉景不是要抽我一百鞭吗?现在你先看我抽你儿子一百鞭!

  正迫不及待就要动手,耳畔传来高澄的低语:

  “避开要害,往肉多的地方抽,也别照着一个地方抽,下手要知轻重。”

  高季式撇撇嘴,他觉得世子是在把自己当傻子,这种事他能不懂吗?

  正要喝点酒行刑,却被高澄一把将酒壶夺去。

  “打完再喝!”

  高季式无奈,只能让人把尉粲绑在刺史府外的柱子上,抽出马鞭狠狠打。

  前几下自然要打狠了。

  一边是尉粲叫痛求饶,另一边是被布堵了嘴的尉景在呜呜流泪。

  高澄翻身下马,先走到尉景面前,目视正在哀嚎的尉粲,轻声道:

  “当日姑父打我时,可也如我现在一般快意。”

  尉景狠狠瞪着高澄,高澄却挥手让亲卫将他押入囚车。

  无论尉景使劲浑身力气,也挣开不得,还是被关在了囚车里面。

  高澄随即面向信都民众,他动情道:

  “今日我鞭打尉粲,是要为了冀州百姓出一口气!

  “父王才出生就丧母,又失爱于祖父,是尉景与姑母将父王抚养长大。

  “尉景对我父王有养育之恩,因为这份恩情,我无法让他为三百多人的枉死而偿命!甚至不能对他用刑!

  “我能做的,只有将他押往洛阳,再不许他踏足河北,澄愧对冀州父老乡亲。”

  说罢,高澄屈膝跪拜。

  信都百姓无不大惊,纷纷劝阻道:

  “世子不可呀!”

  “有世子为我们主持公道,我等已经满足,世子何必如此。”

  “还请世子快快起身,我等当不得世子大礼。”

  高澄却不愿起身,他伤感道:

  “我今日跪的,不只是为了深受尉景之害的冀州百姓。

  “当初父王入信都,曾与乡民盟誓:杀人者死,伤人者治罪。

  “今日我顾及尉景的恩情,却要违背父王的誓言,澄为子不孝,治民无信,这一跪,跪的是父王当日的誓言。”

  高澄涕泪横流,在场民众无不失声痛哭。

  这一举动,跪下的是双膝,收获的却是整个信都,甚至冀州、河北的平民之心。

  当高澄安抚好信都百姓,尉粲一百鞭子也挨完了,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就看着伤得厉害。

  高澄命人将尉粲送回刺史府,让府中奴仆去寻医者上药治伤。

  随后翻身上马,在信都百姓的簇拥下,囚着尉景出城。

  而冀州刺史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高娄斤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又知晓丈夫被求送洛阳,一咬牙,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向贺六浑求情才能保住一家富贵。”

  而身处晋阳的高欢此时也得知了朝廷对尉景的处置,由高澄亲往信都拿人。

  高澄与尉景的过节,他当然清楚,当初自己也埋怨尉景居然动真格,将高澄打伤。

  既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高欢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尉景的安危。

  眼见高欢焦急,娄昭君安慰道:

  “阿惠是有分寸的,他断不会害了姊夫的性命。”

  高欢在屋中踱步许久,终于决定道:

  “这件事情非我亲往洛阳不能处置!”

  若是高澄不插手,其实高欢也想好了怎么处理尉景虐民一事。

  他特意找了一个伶优,打算戏弄尉景,剥去他的官服,以作警示。

  说实话,这样的行为也起不到什么警示作用。

  但面对养育自己的姐夫,高欢实在下不了手。

  对于高欢来说,高澄出手整治,能让尉景吃点教训,以后收敛些,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但要是真害了尉景性命,他一辈子都不安心。

  娄昭收到高欢的传信,知道姐夫要来洛阳,当即便将高澄妻妾迁往瑶光尼寺安置。

  临了想了想,又把自己家中几个美妾也一起送了进去。

  而宗王们得知高欢将要莅临洛阳,也纷纷约束妻妾,不准涂脂抹粉,更不许出门。

  狼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洛阳大牢

  许多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比如洛阳城里的胭脂铺掌柜们。

  渤海王、相国高欢即将抵达洛阳的消息,让洛阳权贵们看紧了自己的妻妾,不许涂脂抹粉。

  本以为胭脂铺的生意要一落千丈。

  没想到的是,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开始蠢蠢欲动:

  ‘做不成世子的妾室,也可以给世子当小妈呀!’

  得益于河阴之变两千余朝臣被屠戮,洛阳最不缺的就是孀寡妇人。

  不止是胭脂铺,就连瓜果贩子也迎来了又一次销量高峰。

  为什么说又一次?高澄回洛阳时,就经历了一次瓜果洗礼。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权贵们因为贺六浑的到来,担心自己的妻妾被他看上,而自己被迫与世长辞。

  而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对大魏忠良,如日月一般永恒闪耀的高相国翘首以盼。

  高欢、高澄父子两代人艰苦奋斗,始终致力于慰问寡妇这一弱势群体,他们的辛苦耕耘,大家都看在眼里。

  当东魏相国高欢终于抵达建春门外,哪怕因上次吓跑了高澄的例子,妇人们将热情有所收敛,但高欢还是震惊于眼前的景象。

  无数装扮艳丽的妇人用投掷瓜果的行为,来向他表达爱慕之情。

  高欢不由深思道:难道这就是阿惠的生活日常吗?

  自己身为大魏忠良,怎么可以久居晋阳对天子不闻不问,往后自然要常来洛阳朝见天子。

  然而高欢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来到渤海王府,却只有高洋夫妇在家。

  唤来府中管事一问,居然是妻弟娄昭早就将高澄的妻妾送去了瑶光尼寺。

  由不得娄昭不紧张,上一次高澄出征,高欢到洛阳,有娄昭君同行看着,加之日夜索求,才把高欢榨干。

  如今娄昭君挺着大肚子,不可能长途跋涉,谁又能看得住高欢,保证他在渤海王府不会犯错。

  高欢却觉得很冤枉,真要自己行事不检,那也就罢了。

  可他就只是娶了几个寡妇而已,为什么名声就臭成这样,究竟是谁在背后败他名声!

  才安置下来,立即唤来主持听望司的赵彦深,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坏他清誉。

  赵彦深调查期间,头顶的太阳时隐时现。

  嗯,这变化无常的天气。

  于是,赵彦深调查过后,向高欢请罪,实在查不出结果,高欢也只能无奈,就此作罢。

  “毕竟阿惠不在家,菩萨(娄昭鲜卑名)也是担心外面有人传谣。”

  高欢自我安慰道。

  而高澄让高季式往渤海老家祭拜后,自己押送尉景回洛阳。

  归途中一个劲地打喷嚏,肯定是洛阳的妻妾们在想念自己,高澄归心似箭。

  他到底还是给尉景留了些脸面,沿途没有穿行城池,让百姓围观尉景在囚车里的丑态。

  但还是会让人通知当地官员往边境迎接。

  让他们好好看看,贪腐虐民,就算是养育高欢的姐夫,也要遭受这样的屈辱。

  让他们好好想想,与尉景的身份相比,若是他们获罪,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并非无用功,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官场风气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

  高澄抵达洛阳时,鉴于之前险些被瓜果砸破脑袋的经历,一反往常并没有事先派去信使通知。

  这也让城中寡妇们遗憾又错过了一次向小高王展示心意的机会。

  高澄进了洛阳城,在得知高欢在没有娄昭君的陪同下,住进了渤海王府的同时,也知道了舅父娄昭将他家眷送去了瑶光寺。

  有这样一位舅父,真是他高澄的幸运呀!

  就冲这一点,将来等舅父死了,再吝啬爵位,也要给娄昭追封个王爵。

  春秋正盛的娄昭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外甥,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身后荣光。

  回到渤海王府府外时,又有赵彦深过来禀报高欢让他调查的事情。

  高澄有点心虚,他命人将尉景送往狱中收押,自己则做好承受高欢怒火的准备,硬着头皮走进渤海王府。

  高欢早就得了奴仆汇报,高澄已经回来了。

  他之前特意命人打造了十根五色棒,全都立在大堂,专门等着高澄向他解释情况,但凡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一顿性急操作。

  高澄一进大堂,就看见了高欢为他准备的礼物。

  心道:真不关我事,你这都要学老曹,名声又能好到哪去。

  高澄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腰杆也挺直了。

  “孩儿拜见父王。”

  假装闭目养神的高欢睁开眼,淡淡道:

  “回来了,坐。”

  高澄赶紧乖巧地坐在高欢下首。

  高欢板着脸说道:

  “说说吧,都做了些什么。”

  高欢并没有询问高澄为什么要治尉景的罪。

  还能为什么,要不是碍着养育之恩,他也要把尉景捉了。

  高澄不敢隐瞒,将河北一行一五一十汇报。

  当听说高澄担心冲撞了高娄斤,不敢进门拿人,等高娄斤出来后,尉景迟迟不出,才授意高季式进门抓捕。

  高欢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高澄又说起尉景关于高家父子盘剥天子的出格言语,高欢面色平静,并没有多少表示。

  又说起惩处尉粲,却没有对尉景动刑,高欢脸上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再听说高澄跪向信都民众请罪,民众随他失声痛哭,高欢连声叫好。

  这一跪,跪得值,不只是收揽人心,还可以说是为放过尉景,提前给冀州百姓打了预防针。

  高澄已经将尉景的恩情讲得很清楚,纵使高欢放过尉景,民众也不会因此怨恨他贺六浑。

  高欢叫好,高澄也松了一口气,最后又把自己将尉景囚车押解入洛,沿途绕开城池,只让地方官员迎接的用意解释清楚。

  高欢颔首道:

  “阿惠,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为父的教诲。”

  说罢,便让高澄引路带他去探视尉景。

  高澄不愿,他推脱道:

  “孩儿旅途劳碌,不如让心腹之人随父王探视。”

  自己这个老爹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还不清楚。

  但在高欢的执意要求下,高澄只得垂头丧气带着高欢往监牢里去。

  临近大牢前,高澄乞求道:

  “父王,你可一定要轻些打。”

  高欢催促道:

  “快些带路,为父自有分寸。”

  屏退了牢卒,高家父子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走进幽暗的大牢。

  行至尉景的牢房外,还是上次司马子如的贵宾间,干净整洁。

  高澄用从狱卒处得来的钥匙打开牢门,高欢屈身走了进去。

  “贺六浑,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尉景早看见了高家父子,但直到高欢进牢门才开口,问的似乎是句废话,但其实是在向高欢告状,高澄要杀自己。

  高欢一脸悲戚之色,流着泪说道:

  “没有姊夫的养育,就没有我贺六浑的今天,我又怎么会有害姊夫的心思。”

  他弯曲膝盖,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尉景身上。

  尉景却背过身子,不愿理睬。

  高欢见状,起身朝高澄喝道:

  “孽子!还不进来!”

  高澄浑身一颤,走进牢房,心里不住地念叨:贺六浑,你要敢打狠了,死后不止要葬玉璧,你那些妻妾,我一个也不许她们与你合葬!

  高欢却不知道高澄心里的念叨,为了给尉景出气,当场就对高澄一阵拳打脚踢。

  高澄抱头蜷缩在地上,好在高欢也算知道分寸,避开了高澄的脸面,照着身上打。

  高欢怒打高澄之余,眼睛不时瞥向尉景,只等他来劝说,给个台阶。

  哪知道尉景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反而一脸戏谑的看着高澄。

  高欢心里顿时一沉。

  而高澄眼看尉景不给台阶,贺六浑就不住手,他也不陪高欢演了,大喊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方为孝道。”

  说着,在高欢故意放水下,从地上爬起,飞奔似的逃出牢房。

  高欢还在感慨还是儿子有眼力,却不知道高澄已然下定决心:别说妻妾合葬,我连个女纸人都不烧给你。

  高澄逃了,高欢屏退众侍卫,坐在尉景身侧伤感道:

  “姊夫您的恩情,贺六浑一生也不敢忘记,有我在,姊夫当然无惧与阿惠交恶,但我能保住姊夫一时,却看顾不了您的子孙。

  “百年之后,这份家业终究是留交给阿惠的,到那时,谁又能约束他?姊夫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孙考虑呀。

  “言尽于此,姊夫您好好想想吧。”

  说罢,抹了眼泪正要起身离开。

  却被尉景唤住,他叹气道:

  “贺六浑,让阿惠过来吧。”

  眼见尉景有服软的意思,高欢喜上眉梢,赶紧出牢门去唤高澄。

  在尉景看来,这番言语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从高欢嘴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在告诉自己,死前一定会保住他们一家,死后却不会管高澄会不会大肆报复。

  难道高欢真管不了?当然能管,临终时当着众人的面交代高澄善待尉氏就行。

  高欢不愿意再管尉氏子孙,这才是尉景害怕的真正原因。

  高澄揉按着身上的痛处,不情不愿地跟高欢回到了牢房。

  尉景为当初的过节诚恳向高澄道歉。

  高澄却不接受,碍着高欢在场,不敢直呼其名,但还是坚持道:

  “澄过往所受,不过皮肉之苦,姑父应该想想怎么向冀州百姓赔罪,又该怎么补偿因你枉死之人的家属!

  “请父王、姑父宽恕澄不知好歹,澄没有资格代替冀州百姓原谅姑父。”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父子登台

  高澄当然有能力处死尉景,高欢终究不可能让嫡长子为尉景偿命。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高澄不愿意承受的。

  跟姑母高娄斤结下死仇,她时不时的跑晋阳找高欢叙旧,聊聊怀朔往事,谈及与尉景一同抚养高欢的辛苦。

  说得次数多了,高娄斤或许会被高欢厌恶,但高澄就能讨得了好?

  人心是会变的,尉景死之前,高党勋贵们不耻于尉景的作为,高澄整治尉景,大家甚至会叫拍手叫好。

  但如果尉景被高澄处死,他们又会觉得,凭借尉景对高家的恩情,高澄说杀就杀,转而认为他刻薄寡恩。

  时代就是这样,没有人真的会把平民的性命当回事,尉景犯的罪,他的死足够偿还,那么他的恩呢?

  杀死一个尉景,承担这么多风险,这样的置换,旁人不知道,但精于揣摩人心的高澄肯定不会干。

  甚至在高欢特意说和下,高澄都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认下这门亲戚。

  最终,面对尉景服软认错的局面,经由高澄提议,高欢劝说,尉景认罚。

  尉景散尽家财,补偿枉死者家眷,由尉粲代父逐一登门致歉。

  在高欢的注视下,高澄被迫表态,只要尉景将来好好治理地方,善待百姓,他还是认这位姑父。

  尉景也保证将来一定端正作风,用心任事。

  就算这次革了尉景的官职,只要高娄斤找高欢回忆过往,尉景随时能被重新起用,只是冀州刺史注定是不可能再当。

  两父子结伴走出大牢,高澄抬头望天不语。

  高欢能理解高澄心中的憋屈,他淡淡道:

  “受人恩惠就是如此,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养育之恩。”

  高澄这才回过头来,心道:你逼死尔朱兆时,可一点也不像报恩的模样。

  心里话当然不能说,高澄会意道:

  “孩儿明白父亲的苦衷。”

  两父子在大牢外分别,高澄往尚书省,高欢往渤海王府。

  关于尉景这件事,他们还需要一场戏来收尾。

  高澄回到尚书省,特意召集六部尚书以及三十六曹郎中议事。

  正询问在他离开洛阳期间,各部具体事务,高欢却跑来了尚书省为尉景向高澄求情。

  高欢摆低了姿态,高澄却严词拒绝:

  “尉景触犯国法,孩儿岂能徇私,父王请回,孩儿决计不能宽纵了他。”

  说罢,转身去了厢房,闭门不见。

  高欢不得已,只能黯然离开尚书省。

  高澄为了表示决心,暂时搬出了渤海王府,吃住都在尚书省。

  当天,高欢为尉景求情却被高澄拒绝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洛阳。

  人们感慨高欢重情的同时,又称赞高澄能够秉持公义。

  一连三天,高欢每天都要往尚书省为尉景求情,又总会被高澄回绝。

  直至高澄第四次拒绝高欢的求情,高欢才记起宫中还有一位天子元善见。

  急忙入宫拜见元善见,向他倾诉尉景抚养自己的恩情,流泪乞求天子能够饶恕尉景。

  天子于心不忍,于是下诏宽免尉景之罪。

  身在尚书省的高澄闻知消息,亲入宫城质问元善见,为何因私情而枉顾国法。

  元善见无言以对,羞愧掩面而走。

  高澄回到尚书台,又上奏疏,请求罢免尉景官职,得到元善见应允。

  当然,这些与高欢无关,他已经转场了。

  高欢往洛阳大牢迎接尉景。

  尉景年迈,在牢中窝了几天,腿脚不便。

  高欢于是亲自将尉景从牢房里背了出来。

  重情如此,观者无不动容。

  高家两父子在这场戏里捞足了好处,高欢自不必说,高澄也借此再一次提升了自己的权威。

  连高欢都不能强令他释放尉景,求了四次都没有作用,实在无奈,绕过高澄,直接向天子乞求,才成功让尉景免罪。

  但还是保不住尉景的官职。

  而尉景也让世人看到高欢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转变,他还是贺六浑最敬重的姐夫。

  当然,也有人不开心。

  寝宫中,元善见向自己的心腹宦官刘思逸哭诉道:

  “朕身为天子,却被高氏玩弄摆布,分明朝政由他们父子一言而决,却非要将朕驱上前台,与他们演这一场戏,世间哪还有如朕这样的天子!”

  刘思逸虽是阉人,但出身官宦之家。

  父亲刘直曾任北魏武邑太守,因不满外戚弄权与宗室元愉在河北起事,兵败被诛,刘思逸随之获罪,年少时便被施以腐刑。

  “大家,万般诸事只在一个忍字,如今高氏权倾朝野,只有忍下去,才不至于落得废帝下场。”

  刘思逸劝慰道,两人声音都放得很轻。

  所谓大家是亲近宦官对天子的称呼。

  “朕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高欢寿终之际,人心动荡,高澄必然要准备往晋阳奔丧,那才是大家兴复魏室的时机。”

  元善见闻言,眼含泪水许诺道:

  “朕能得卿,何其幸也,事若成,愿以王爵相授。”

  宦官当王?这让本就忠心魏室的刘思逸心头一阵火热。

  “奴婢愿以死报效君王。”

  紧闭的门外面忽然有人报信:

  “大家,皇后要来了。”

  刘思逸赶紧将门打开,元善见也擦干了眼泪,好似无事发生。

  高皇后跑这一趟,也没别的用意,只是听说丈夫受了委屈,跑来慰问而已。

  “皇后多虑了,高王重情,世子重公义,朕又怎么会怪罪。

  “况且高王是我岳丈,世子是你兄长,朕年幼不能任事,国家交给他们治理,朕也放心。”

  虚岁十二的元善见握着高皇后的手,温柔道:

  “再说,若非高王,朕又怎能有卿这样的贤后,得妻如此,此生足矣。”

  高皇后听着情话,心里满是甜蜜。

  而高澄在尉景获释后,也搬回了渤海王府,顺便将尔朱英娥等人也接了回去,娄昭的侧室也随即归了家门。

  娄昭君临近生产,高欢没有在洛阳多做停留。

  在一个清晨,带着被贬为庶人的尉景启程回去晋阳。

  临行前,他特意告诉高澄,不会让尉景久在晋阳,等风头过了,会把他外放。

  高欢也明白,高澄跟尉景留有心结,不可能给尉景在晋阳结交将领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章 整顿风气

  高欢临别的言语,高澄记在了心中。

  贺六浑或许有很多缺点,但他确实重情。

  高澄能感受到那句话里对尉景的爱护。

  分明就是在告诉高澄,他不会让尉景对高澄造成任何威胁,也让高澄不要再对尉景耿耿于怀。

  高欢都将事情交代到这个份上,高澄也不可能再违逆高欢的心思。

  只要尉景放任地方后,能够好好治理一方,善待百姓,他也愿意把这份仇怨揭过去。

  将来纵使不会亲近尉家,也不至于打击报复。

  高欢回了晋阳,洛阳城中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声音,大将军高澄独揽朝政大权。

  为尉景这件案子,许久未能同台的两父子,为世人奉献了一场精彩演出,也自然要用这件事,做足文章。

  御史杜弼因弹劾尉景有功,被高澄升任御史中尉,三代清廉的杜弼也终于坐上了最适合他的位置。

  至于原有的御史中尉,寻了个过错,给贬了官职。

  证据早就掌握了,高澄之所以一直留着他,就是这时候方便为杜弼腾位子。

  这一时期的官场,真要铁了心治罪一个官员,总能寻到过错,实在寻不到也可以栽赃,杜弼不也能够被冠以贪污罪而处死。

  如今尉景获罪,百官畏惧,正是杜弼大展身手的时候。

  高澄特意将杜弼唤来,交代他严打贪腐之余,要注重对象。

  杜弼却言辞拒绝:

  “世子授下官以御史中尉,意在打压贪腐之风,如今权势最盛者,正是当初信都勋贵,下官若纵而不顾,又怎能使群臣畏法。”

  高澄知道杜弼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笑道:

  “先生莫要误会,澄并非要求先生宽恕勋贵。

  “大魏吏治败坏多年,风气一时难以转变,若将贪腐之人尽数治罪,又有谁来治理地方。

  “我知先生心意,这世间当然不缺谋官的读书人,但读书并不代表就能精于政务,能够立即承担重任。

  “澄所指是要先生暂且放过能任事之人,让他们能够为国效力,而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无论他是否是澄的亲党,先生大可弹劾治罪。”

  其实这话还是一个意思,信都勋贵,哪怕是尉景,洗心革面后也是能任事的,否则也坐不上如今的高位。

  但换了一种说法,杜弼就能接受了。

  目送杜弼离开,高澄再度忙碌于政务当中。

  而杜弼也没有辜负高澄的期望。

  借着尉景被治罪这股东风,杜弼在吏部考功曹郎中崔暹的配合下,清查尸位素餐之辈,又在听望司主事赵彦深的配合下,深挖他们的罪证。

  随后发动御史台众御史,刮起一阵弹劾蛀虫的风暴。

  许多朝官、或地方官员落马,政绩突出之人得以升迁,才干之士也能够补缺任官。

  这场风暴也引起许多人的不安,包括高氏勋贵在内许多官员向高澄表达对高氏的忠诚,试图寻求庇护。

  由不得众人不担忧,就连尉景都能被夺去官职,用囚车押往洛阳。

  他们可没那个面子让高欢亲自来洛阳求情。

  面对惶恐的众人,高澄也宽慰他们,只要是用心治事,绝对不会受到牵连。

  但也告诫他们若有劣迹,切莫做得过火,否则国法无情,他也只能忍着心痛,将他们治罪。

  得了高澄的保证,众人如释重负,也尽皆表态,自己一定谨遵大将军的教诲。

  经过这一场整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要你好好做事,高澄可以容忍一定程度的贪腐。

  因此,东魏官场也形成了一个潜规则:小钱可以拿,大钱不能碰。

  高澄对这种变化已经很满意了,贪腐这种事情几千年都不能根绝,朱元璋杀得那么狠,他一死,也没有人再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一个好的御史中尉,肯定会结下许多仇家,比如历史上的崔暹,他就在高澄死后被司马子如等人打击报复。

  小高王如今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担心有人在明面上报复杜弼,但防着有人暗地里动手,他特意分派了一些侍卫护卫杜弼安全。

  高澄在南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就干过这种事情。

  有官员弹劾他,他直接命手下在建康城就把官员杀死。

  对于自己的安危,高澄更是看重,毕竟原主就是被人刺杀。

  才为父亲扫完墓回洛阳的高季式,又被高澄打发去了冀州,让他征召壮士,为自己再扩充卫队五百人。

  卫队的战斗力是其次,忠心才最重要。

  高澄相信经过尉景一事,特别是信都一跪,冀州人心都在自己身上。

  毕竟黔首们总是容易被感动。

  他还特意交代高季式,一定要找被尉景盘剥过的人家,将他们的家眷也迁移来洛阳安置。

  除了卫队应有的丰厚待遇,高澄还会为他们分配田亩、住处。

  也正是考虑到了今后难免跟鲜卑勋贵起冲突,高澄也特别注意自己的卫队构成,无论是襄阳之战后恢复规模,还是如今的扩充,都是交给高季式替自己操办。

  这样的做法也使得高澄卫队只剩了少部分鲜卑人,其余全是汉人。

  而这些鲜卑卫士,追随他许多年,忠诚无需怀疑。

  高季式领命而去,高澄也在琢磨新任亲信都督的人选,王思政调往军中后,这个职位一直空缺。

  但这个职位关系紧要,一时没有合适人选,高澄也只能放下,还是属意暂时由高季式挑起亲信都的担子。

  至于高季式的部曲,就暂时交由高敖曹代为统领。

  驻守南兖州的慕容绍宗、高敖曹两人在刘丰到任后就已经回师洛阳。

  而高澄在洛阳忙活的时候,尉景果然被高欢重新起用,任为南汾州刺史。

  高欢将尉景送出晋阳时,又是一番肺腑之言劝谏尉景。

  尉景遭遇了先前的事情,也表示要痛改前非,好好为高欢治理地方。

  但是高澄并不放心,哪怕历史上尉景被高澄整过一次后,确实行事作风像换了一个人,但谁知道这一时空的尉景会不会改变。

  于是派遣探子潜伏南汾州,直至确认尉景确实再也没有虐民之举,高澄才放下心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起波澜

  以大将军主政,被授予河南各州郡主官任免权力的高澄,并不仅局限于对官场风气的整顿,也开始加紧将自己心腹安插在地方,完成对州郡的实际控制。

  高欢虽然说过,河南州郡长官的任命无需向他通禀,但高澄依旧命人往晋阳送上书信,征求高欢的同意。

  在信中,高澄阐述了用京畿军将领出镇洛阳周边各州,拱卫洛阳的想法。

  属意由段韶出任北豫州刺史。

  北豫州本已废弃,高欢掌权后重设,辖广武、成皋、荥阳三郡共十一县,治所在成皋郡虎牢关城。

  从虎牢关这个熟悉名称就知道北豫州对拱卫洛阳的重要性。

  不止于此,在荥阳还有与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并为四姓的荥阳郑氏。

  高澄将段韶放在北豫州,未尝没有防备郑氏的原因。

  而高敖曹则被高澄放置在广州,广州位于洛阳与三荆之间,领鲁阳、南阳等七郡十五县,治所设于鲁阳郡北山县(河南鲁山)。

  高敖曹作为高欢信都建义元勋,若不是被高澄要到了京畿军中,以他的军功挂着三公名头镇守地方都绰绰有余。

  慕容绍宗为颍州刺史,坐镇颍川郡长社县。

  尧雄为豫州刺史,防备南梁。

  斛律光为梁州刺史,坐镇大梁城(河南开封)。

  而一众刺史之中也有一个郡守的提案,王思政出任恒农郡守。

  恒农即是弘农,作为洛阳西侧重要屏障,在高澄看来,没有人比塔防大师王思政更适合担任郡守一职。

  这一倡议,未尝没有想看宇文泰在王思政的防守下撞得头破血流的想法。

  对于上述请求,高欢回信高澄:

  ‘河南诸事你自为之,何须事事请示。’

  对于这话高澄也就听听,该做的请示还是不能少。

  但终究是得到了高欢的许可,高澄立即上奏天子做出人事调整,将各州原有刺史调回洛阳担任要职。

  高澄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与这些州刺史并非领兵大将的缘故,能够轻易调动。

  太昌四年(535年)六月。

  在得到天子同意以后,高澄亲自送众将出洛阳,在一番不舍别离后,众人各领部曲及将士家眷出镇地方。

  京畿军也终于称得上名正言顺。

  所谓京畿,指都城及周边地区,过往虽然有个京畿军的名头,却总是窝在洛阳一地,更不如叫洛阳守军。

  如今高澄完全控制了以洛阳为中心的东魏河南西部地区。

  而这一系列人事调整,也有另外一层深意:逼迫东部暗藏异心的拥兵大将。

  高澄希望能在东西魏全面大战之前,解决后顾之忧,从而完全掌控河南之地。

  而被他瞄上的,正是兖州刺史樊子鹄。

  樊子鹄祖籍荆州襄阳,先祖作为荆州蛮族首领,被迁居至代北。

  与大部分拥兵刺史一般,曾在尔朱荣麾下效力。

  孝明帝被胡太后毒杀,尔朱荣入洛期间,命樊子鹄领军攻占唐州,同一年,唐州改名晋州,樊子鹄因功升任晋州刺史。

  不过随着高欢在平定河北起义过程中势力极具增长,引起尔朱荣的警惕。

  尔朱荣决定让樊子鹄挪位子,将高欢安置在尔朱氏包围圈中的晋州。

  樊子鹄之后虽然履立功勋,位居高位,但到底还是犯了与贺拔胜相同的错误。

  尔朱荣死后,樊子鹄选择脱离尔朱氏,转而向元子攸表示忠心。

  元子攸死后,樊子鹄虽然获得了尔朱氏的谅解,但也被剥夺了兵权。

  站队,毫无疑问是一个大问题,高欢通过拥护尔朱兆,获得丰厚回报,而曾经位在高欢之上的贺拔胜、樊子鹄,却因支持元子攸,而失去了争雄的资格。

  直至高欢在信都举兵,樊子鹄才重新握有兵权。

  眼见尔朱氏在韩陵兵败,樊子鹄立即倒戈响应高欢,参与对尔朱氏余众的围剿。

  人生履历简直与贺拔胜一模一样。

  而贺拔胜受任兖州刺史,被高澄逼反,接替他的也正是樊子鹄。

  这样的安排,樊子鹄怎么可能不生出别的想法。

  自上任起,便一直担心重蹈贺拔胜的覆辙,只是畏惧高氏兵盛,不敢有所动作,生怕被抓了把柄。

  安稳在兖州过了几年,原以为高氏能够放任他在地方拥兵,如今看着段韶出任北豫州,斛律光出任梁州。

  步步逼近,尤其是梁州与兖州之间,仅有一个西兖州阻隔,由不得樊子鹄不急切。

  他越发感觉到高澄将要对自己下手:鲜卑小儿,逼迫太甚!

  第一次背叛尔朱氏,被解除兵权在洛阳当朝官,生死悬于他人一念之间的生活,至少樊子鹄是不再愿意经历了。

  他开始积极串联,先后去信青州刺史侯渊、与南青州刺史大野拔。

  告诉两人,高澄正着手对付降将,又拿贺拔胜被逼反举例,希望同为尔朱氏降将的两人能与自己抱团反抗高氏。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对樊子鹄的看法深以为然,与他约定一同举事。

  而青州刺史侯渊回信表态支持樊子鹄的同时,认为高澄并不会立即对众人动手,希望做足充分的准备,莫要仓促起事。

  给樊子鹄的回信刚写完,侯渊又写了一封送给高澄的告密信。

  侯渊认为自己与樊子鹄不同,他在广阿之战后率部投靠高氏,参与了韩陵之战,无论如何也能算半个信都元从。

  况且自己与高澄有旧。

  韩陵之战前,为了让部众齐心死战,高欢负责激将高敖曹,而高澄则与侯渊月下散步。

  期间曾表示过对侯渊的欣赏,这也让侯渊觉得自己没必要犯险,不如将樊子鹄的密谋作为自己表忠心的投名状。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侯渊不认为樊子鹄能够成事。

  不提高欢在晋阳的二十万并州胡兵,光是高澄手下那支京畿军就不是轻易能够对付。

  高澄南征北战这些年,麾下这支部队早就打出了名头,再也没人敢小瞧。

  而高家父子的能力,也是侯渊选择效忠高氏的原因。

  父子两代都有雄主之姿,实力又是各方之最,这艘大船可不是小风小浪能够打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北上晋阳

  樊子鹄相信侯渊并非没有原因,众人同为尔朱氏降将,属地又相邻,平日常有书信往来。

  青州刺史侯渊很小心,他没有让信使径直穿越兖州,而是走黄河北岸,再由河桥渡河进洛阳。

  高澄收到侯渊信件以后,自然是万分喜悦。

  说实话,他都已经做好了连带侯渊一起打的准备。

  当年韩陵夜话,高澄并没有忘记,但他与侯渊也只有那一次接触,自那以后少有往来。

  他并没有自大的认为仅仅一次拉拢,侯渊就对自己心悦诚服。

  但如今知晓了侯渊的选择,也让高澄对控制河南地区东部更有信心。

  没有迟疑,高澄当即让高季式率领原有五百亲卫骑从护送,北上晋阳。

  高季式早就为高澄招揽了五百亲卫步卒回洛阳,而接到护送任务,也终止了对五百步卒的整训。

  曾经京畿军七将,六人出镇地方,五个刺史,一个郡守,高澄只留了高季式在身边。

  虽然很羡慕其余人在地方担任州郡长官的风光,但高季式也能感觉到高澄的信重。

  高澄与高欢分隔两地,优点自然是有极高的自主权,能够从容培植自己的势力。

  缺点则是一旦有重大变故,需要父子两商议,往来奔波,必定耽搁了时间。

  好在有侯渊为他拖延,相信短时间内樊子鹄并不会暴起发难。

  进入晋阳高澄径直往相国府寻高欢商议,却得知他去了中外府召集将领、幕僚商议军务,又临时往隔壁中外府寻他。

  高欢得知高澄由洛阳而来,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赶紧解散了众人,命吏员唤高澄相见。

  高澄穿行于中外府长廊,不断有将领、中外府幕僚向他通报姓名见礼,高澄一一回礼,急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众人之中,有两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独孤永业、王士良。

  独孤永业字世基,顶了一个鲜卑名字,但确实是一个汉人。

  他本姓刘,中山人,幼年时母亲改嫁,他也随继父改姓独孤,因弓马娴熟,有才干,被选拔补任为都督,戍卫晋阳。

  在晋阳众将之中,属于小喽啰的角色。

  但这个小喽啰在历史上得到高澄、高洋两兄弟的赏识从此一飞冲天。

  另外一人王士良出自太原王氏,因少年时先丧母、再亡父的经历,养成了做事谨慎,不好交游的性格。

  他的经历比较曲折,作为晋阳人,不只是出自尔朱氏麾下。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继承晋阳,随后发兵洛阳,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受元子攸诏令,出兵袭击秀容、晋阳。

  作为尔朱氏低级幕僚的王士良被俘虏,送往河西。

  纥豆陵步蕃被高欢、尔朱兆联手袭杀后,纥豆陵伊利上位,他对王士良的能力十分看重,提拔为右丞,并嫁了孙女给他。

  纥豆陵伊利被高欢击败后,为了安抚其部民,王士良又被高欢起用,成了中外府众多幕僚之一。

  历史上王士良就是大都督府司马,协助高澄掌控京畿军,那一年原主十五岁,甚至可以说王士良是最受原主重视的军事幕僚,往邺城篡位,将晋阳兵权交给了王士良。

  若非高洋隐瞒高澄死讯,利用大将军府督护唐邕骗取王士良兵权,高孝瑜未曾没有上位的可能。

  王士良再是小心谨慎,也想不到恩主会死于厨子的刺杀,只以为当真是高澄召他前往邺城。

  事后,高洋为了惩戒在晋阳并不支持自己的高澄部将,将他们统统降爵,名义上授予高位,却从来不肯给予实权,王士良就是其中代表人物,被闲置十年,直到高演篡位才被重新起用。

  小高王很早就对王士良起了心思,可惜他被捉去了河西。

  当纥豆陵伊利被击破后,高澄麾下也没有了高级幕僚职位能够容纳他。

  如今高澄正在加紧对河南各州郡刺史的掌控,原有的高级幕僚大部分都将如同杨愔一般外任州郡,职位空缺急需有人来补,高澄便重新瞄上了王士良。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来晋阳与高欢商议樊子鹄一事的原因。

  步入议事堂,高澄将收到的信件交给高欢,高欢看后,皱眉道:

  “侯渊此人不可信!”

  倒不是不相信樊子鹄等人叛乱,而是不相信侯渊真的如信上所言的忠诚。

  在高欢心中一直有一条线,那就是韩陵之战。

  凡是韩陵之战后,对尔朱氏痛打落水狗的降将,高欢一个都不信任,侯景虽然是韩陵以后归降,但他并未参与清算尔朱氏。

  而韩陵之战前,坚定站在自己一方的将领,他都看做是自己人。

  这其中有三个例外,斛斯椿、贺拔胜、以及侯渊。

  斛斯椿、贺拔胜自不必说。

  侯渊纯粹就是因为深受尔朱荣信赖的过往,以及广阿之战后毅然投降的坚决,这样的人物让高欢不敢信任他。

  否则韩陵战前也不会刻意让高澄举尔朱兆因贺拔胜反叛,要杀贺拔胜的例子恐吓侯渊,逼他死战。

  另一个原因则是樊子鹄、大野拔、侯渊三人联络密切的消息,高欢、高澄父子都有耳闻。

  高家父子让人生轨迹与贺拔胜高度重合的樊子鹄继任兖州,又怎么可能少了对他的监视。

  高澄没有立即反驳高欢,他只是援引了尔朱荣一句话,说道:

  “昔日天柱曾言,侯渊善于临机应变。

  “父王,侯渊是一个看得清楚形势的人,河南无险可守,又加以父王权势之盛,将士之广,叛军如何能成事?

  “孩儿也不相信侯渊的忠心,但我相信天柱看人的眼光。”

  高欢沉吟不语,许久,才颔首道:

  “阿惠说得不错。”

  高澄继续道:

  “既然确定了侯渊的心意,孩儿倒是有一个想法。”

  高欢表情颇为玩味:

  “莫非与为父所思相同。”

  “不如我与父王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再一同来观?”

  高澄笑道。

  高欢闻言,双目一亮:

  “如此甚好。”

  当即命人取来纸笔。

  高澄与他各自将心中所想写下,在一起展开来看,父子两相视而笑。

  只见高澄所写是:

  ‘暗中联络、明面打压。假应叛乱、战阵倒戈。’

  高欢所写则简短得多,仅五个字:

  ‘侯渊为内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禁军归属

  高澄引燃纸条,发出黄色的火光,一缕呛鼻的烟雾升腾。

  “事情就交给阿惠去办了。”

  高欢交代道。

  “孩儿自当为父王分忧。”

  统管河南军政的高澄责无旁贷。

  高欢又转移话题问道:

  “有阿惠在洛阳,再让菩萨(娄昭)统领禁军,太过屈才,为父属意由你舅父出任冀州刺史,阿惠以为如何?”

  高澄第一反应是贺六浑贼心不死,要把看护自己家眷的舅父调走。

  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完全掌控了洛阳及周边的局势,再让娄昭待在洛阳,属实是大才小用。

  而随着尉景离开河北,原有的格局被打破,必须要有值得信任的人接任冀州刺史,重新与镇守邺城的相州刺史段荣,镇守中山的定州刺史厍狄干一起稳定高氏在河北的统治。

  姨父段荣、姑父厍狄干、舅父娄昭,属实是三父镇河北。

  从三州刺史人选也能知道相、冀、定三州对河北、对高氏的重要性。

  “父王属意由谁继领禁军?”

  高澄没有急于回答高欢的问题,而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所在。

  高欢反问道:

  “阿惠可有人选?”

  高澄叫苦道:

  “父王,自王思政出镇恒农,孩儿连继任亲信都督都找不到合适人选,不得已让高季式抛下军中之事,代为统领。

  “不止如此,孩儿大将军府也缺少得用的幕僚,正一筹莫展咧。”

  高欢闻言大笑:

  “侯渊之事,分明一封书信就能说清楚,阿惠偏要往晋阳一行,果然别有图谋!”

  高澄嘿笑道:

  “父王慧眼如炬,孩儿一点小心思也逃不过父王的眼睛。”

  高欢满是得意,又问道:

  “可想好了要谁?”

  高澄提了一个小心,他愁苦道:

  “孩儿与晋阳部将素无交集,又哪有心仪之人,还请父王为我挑选。”

  以小高王的谨慎,总觉得贺六浑刚刚的问题在挖坑试探自己,一旦把心仪人选脱口而出,就证明自己平时就在观察、接触晋阳将领。

  可高欢却表现得毫无异样,似乎是高澄多心了。

  “看阿惠之前所用,也是能识人的,你在晋阳多留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

  “孩儿谨遵父王吩咐。”

  高澄行礼应道。

  高欢却再没有与他研究禁军人选,只让他回渤海王府拜会母亲娄昭君,以及看望他新出生的嫡亲弟弟高演。

  这样的举动,让高澄心中有了一丝猜测,他依言告退。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与娄昭君见礼,他明显感觉到娄昭君没有以往那般热情,至少不会再把他拥在怀里揉搓,哭着感慨他的变化。

  一方面自然是高澄确实是个小大人了,也应该避嫌。

  另一方面也是正在自己怀里酣睡的高演分走了一部分母爱。

  娄昭君喜爱每一个儿子,除了高洋与高欢第八子高淯。

  高洋自然是相貌丑陋,以及严重皮肤病,惹了娄昭君不喜。

  而才貌双全的高淯被厌恶,则完全是因为龙凤胎的缘故,为了生他,娄昭君差点因难产而死。

  高澄怀抱着高演,趁娄昭君不注意,撩开他的襁褓,用手指轻弹高演的小辣椒。

  正玩得兴起,却被娄昭君发现了他的动作,啐了一句,将高澄赶了出去。

  高澄辞了娄昭君,眼见天色不早了,便去寻陈元康。

  “元康等候世子多时了。”

  陈元康立在石阶上,朗声笑道。

  高澄笑道:

  “澄特意晚来,就是想让长猷体会澄在洛阳的相思之苦。”

  “元康又何尝不是日夜思念世子。”

  两人携手进门,陈元康设下酒食。

  没有歌舞为乐,也没有仆奴侍奉,只是与高澄对桌共饮。

  席间,高澄将自己缺乏得力人手的事情告知,请托道:

  “长猷久在晋阳,交游当广于澄,还请长猷代我访贤。”

  对于高澄的请求,陈元康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又畅谈许久,只说各自所见闻的趣事,谈笑间,高澄收起沾了酒水的手指,得到陈元康眼神确认后,袖袍带过,将桌案上的两个名字拭去。

  在悄然无声间,已经将自己想要的人选告诉了陈元康。

  往后数日,高澄将回给侯渊的书信派出后,就一直在家中逗弄两个年幼的弟弟,高浟、高演。

  高欢明明已经许他在晋阳的将领与幕僚之中寻找人才,高澄却始终窝在家里,直至陈元康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领到渤海王府相见。

  “总算不负世子所托。”

  一见面,陈元康便喜笑颜开道。

  说罢,为高澄引见两人。

  高澄与两人相互见礼,他能明显感觉到独孤永业的激动。

  既不是信都元从,又不是六镇鲜卑,一个汉人顶着鲜卑名字混迹在二十万并州胡之间,他一个普通都督,要想出头何其之难。

  高澄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张通天梯,由不得他不激动。

  而王士良神色则要淡然许多,自小父母早亡而养成的谨慎性格,让他不至于在高澄面前失态。

  陈元康没有久留,他还要回相国府处理公务,这几天四处交游,着实荒废了不少公务。

  他煞费苦心的在旁人不怀疑的情况下,先后认识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

  又特意在与两人交谈之后称赞他们的才能。

  并不止如此,陈元康在两人之后,依旧交游访贤,直到今日才带两人与高澄相见。

  厢房中只留了高澄与王士良、独孤永业三人。

  高澄与两人由军旅之事到元魏立国以来的行政得失,都有不俗的见解。

  尤其是王士良,俘虏的身份能先后当上纥豆陵伊利的孙女婿,以及高欢的幕僚,自有他的不凡之处。

  而独孤永业也不是一个粗莽汉子,作为一名都督,他不止精通武事,还善歌舞,懂算筹,能书会写。

  在晋阳一众文盲胡将中,别具一格。

  高澄倒是对文盲没什么意见,受他喜爱的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不就是一对文盲么。

  就连他姑父厍狄干,出身豪族,不也一样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也不耽误他上马为将,下马治民。

  但是多些学识,终究是好的。

  相谈许久,高澄对两人的欣赏溢于言表,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当光线暗淡,才反应过来天色已黑。

  高澄一左一右,紧紧握住王士良与独孤永业的手,激动道:

  “二位都是国士之才,若是不弃,澄愿向父王求要,使二位先生随澄归洛。”

  两人今天能踏进渤海王府的门,自然是心里早有期盼,又哪会再拒绝高澄的招揽。

  不然陪他畅谈一下午,只是闲得慌了不成。

  “大将军不弃,卑职愿意追随左右。”

  独孤永业激动道。

  王士良则委婉道:

  “若是相王准允,卑职愿供世子驱迟。”

  这也是应有之理。

  王士良与独孤永业身份不同,独孤永业是军中都督,而王士良却是高欢幕僚。

  名义上来说,独孤永业是公职,王士良则算私臣,虽然高欢、高澄是两父子,但王士良要改投高澄还是需要征询高欢的同意。

  当初高澄索要赵彦深,好兄弟司马消难自作主张,被司马子如吊起来打的事迹也没过去多少年。

  高澄先是对独孤永业笑道:

  “澄得都督,如鱼得水。”

  随后十分自然地将手从独孤永业掌中抽出。

  手上沾满了独孤永业手心的汗渍。

  又抚着王士良的手背安抚道:

  “君明(王士良字)且放心,澄在晋阳访贤,自然是得了父亲准许。”

  王士良这才表态愿意接受高澄的招纳。

  高澄将两人送出府门,交代道:

  “时间紧迫,还请二位先生回去好好收拾,明日便要携带家眷随澄南下。”

  两人领命而去。

  高澄送走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径直去向高欢汇报。

  “王士良确实是个处事谨慎的人,这独孤永业,阿惠又是从何处寻来?”

  高欢听说后,疑惑道。

  高澄当然是推脱到了陈元康身上,说是陈元康为自己荐贤。

  高欢闻言不悦,训斥道:

  “为父让你自为之,你又怎能推脱给旁人!”

  高澄没有辩解,连连称罪。

  高欢倒也没有细究,说道:

  “既然你与长猷都认为此二人能用,你便放手用之。”

  说罢又提起了统率禁军的领军将军之事:

  “为父考虑许久,你既然手握京畿军权,不妨也将禁军一并挑了,切记,具体代领人选,当以忠心为先。”

  “父王教诲,孩儿不敢忘怀。”

  高澄恭敬道,心底闪过一丝得意:果然没有猜错。

  旦日,高澄拜别了父母,一行人连带着王士良与独孤永业的家眷启程南下。

  相国府,高欢与司马子如抽闲对弈。

  自从读了谢安故事,高欢越来越喜欢下棋时谈论大事,这种云淡风轻的感觉。

  但奈何高欢水平就那样,可苦了司马子如要装臭棋篓子。

  “孤将禁军交给了阿惠。”

  落下一子,高欢突然说道。

  “下官也听闻世子这些时日在府中深居简出,除了陈元康外,不曾与人接触。”

  司马子如落子,故意在棋局露出破绽。

  高欢笑道:

  “阿惠聪慧,猜到了孤临时起意要考验他,这些日子都在跟孤装模作样。”

  说罢,一子落下,吃下司马子如数颗棋子。

  司马子如对着棋局挠头,似要补救,落下一子,回道:

  “相王为何这般说?”

  高欢将一颗棋子按在关键位置,傲然道:

  “因为他是我贺六浑的儿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职位调动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侯渊也收到了高澄从晋阳寄来的回信。

  翻阅后,侯渊将信递给幕僚,感慨道:

  “有子如此,高氏当为天下主。”

  信的内容很直白,开篇就是简述高氏如今的军势,以作恐吓。

  之后便是回忆韩陵并肩作战的情谊,以拉拢人心。

  末尾才是让侯渊配合演戏,假作内应,临阵倒戈。

  看着最后一段演出安排,侯渊觉得自己若是樊子鹄,也会深信不疑。

  太昌四年,七月十二,大将军高澄回洛阳。

  领军将军娄昭卸职,改任冀州刺史,高澄出建春门为舅父送行。

  自太昌元年起,两亲舅甥在洛阳相伴,其中感情自不必提,高澄甚至都没有在舅父面前故意演戏,来表达不舍。

  娄昭并不直接去河北,而是先往晋阳与高欢相见,再走太行往河北。

  而高欢也为小舅子准备了一支部曲,随他赴任。

  娄昭卸任以后,天子下诏,由大将军高澄兼领军将军,算是手握京畿地区一切军事力量。

  高澄也对自己麾下幕僚重新作出安排,大将军府司马赵彦深褪去幕僚身份,同时放手听望司,任为护军将军,统御四中郎将,代高澄主管洛阳禁军。

  赵彦深已经掌控听望司许多年了,并非高澄不再信任他,但职位调动,对两人都有好处。

  禁军从来不需要上阵厮杀,赵彦深不懂军事也无妨,指望他们上阵厮杀,说不定还不如州郡兵顶用。

  这帮人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只有宫变站队。

  正如高欢所说,统领禁军,最重要的是忠诚。

  赵彦深当年只是司马子如府上一个卑微门客,能被司马消难随手相赠。

  是高澄将他逐步提升,历经文吏、幕僚、核心幕僚三个阶段后,在高澄幕府打磨四年,一跃成为从二品的护军将军。

  大权在手,任何规章制度都可以破例,尤其是高澄自己设立的官吏任免及升迁制度。

  这也是独孤永业将高澄视作通天梯的原因。

  施恩不止于此,赵彦深幼年失怙,是寡母辛苦抚养长大。

  虽然赵彦深很早就得高澄赐宅,搬出了渤海王府,但高澄从未减少过对赵母的礼遇。

  送的东西并不贵重,只是些瓜果糕点,可架不住时不时就往赵府送一趟,情义无价。

  赵彦深的忠诚毋庸置疑,而他另一个优点也是高澄愿意将禁军交托的原因。

  谨慎。

  高澄不需要回忆原历史中,高欢对赵彦深‘小心恭慎,旷古绝伦’的评价。

  他不是瞎子,与赵彦深相处了四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眼里,从未出现过差错。

  既忠心、又谨慎,高澄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卸职的不只赵彦深一人,大将军府长史崔季舒在追随高澄五年后,也褪去了幕僚身份,紧随杨愔之后,出任地方刺史以作历练。

  具体去处还未安排,高澄正等着樊子鹄为崔季舒将兖州刺史空出来。

  但崔季舒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他是高澄与侯渊联手为樊子鹄唱戏的重要一环。

  这事暂且不提,先说高澄幕府调整。

  如果说杨愔、陈元康、崔季舒是高澄幕府第一批核心幕僚,分任长史、主薄、司马。

  而崔暹、崔季舒、赵彦深则是第二批核心幕僚。

  崔暹最先往吏部任职,担任考功曹郎中,如今代高澄兼管吏部。

  而随着赵彦深、崔季舒先后去职,长史、主薄、司马全都空缺出来。

  大将军府一众幕僚无不摩拳擦掌,意图上位。

  最先被确定下来的是司马一职,高澄将它交给由晋阳而来的王士良,兼领外兵参军。

  理由与当初崔暹越过崔季舒顶替杨愔长史之位一样,推说是高欢授意,众人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大将军虽然公允,却不能违逆父意。

  不过小高王就不是一个施恩不告的性子,他特意唤来王士良,说自己担心王士良被同僚嫉恨,才有这种说法,交代他切莫说漏了嘴。

  免得王士良真以为是高欢提拔的他。

  而召见王士良的时候,厢房也多了一面新的屏风,上面并没有陈、杨、赵、二崔的名字,只记如今大将军府幕僚,为首第一人就是王士良。

  若是王士良初至,便名列这五人之前,未免显得小高王太过薄情。

  王士良也对自己在高澄心中的地位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大将军府第一人。

  不由感激涕零。

  而高澄也没有再添置新的屏风,在他看来,别的幕僚还没达到让他费劲心思拉拢的地步,应该是他们来向自己争宠。

  剩余长史、主薄两个职位则被高澄空缺,向幕僚们表示谁都有机会,只看功绩,不看资历、出身。

  从而使得幕僚们内卷起来。

  这也让高澄体会到了高欢的快乐。

  贺六浑就喜欢这样拿胡萝卜诱惑自己,拼命干活。

  另一方面,高澄也在纠结亲信都督的人选。

  按理说独孤永业既然归入麾下,他就是一个合适人选。

  但考虑到独孤永业能够跟高澄、高洋两兄弟都处好关系。

  在一众高澄部将被贬的情况下,独孤永业没有名叫斛律金的父亲,却仍然能够恩宠不衰。

  高澄也有了决断。

  独孤永业是个将才,肯定要重用,他的前途依旧一片光明,但以生死托付,大可不必。

  没有人能责怪独孤永业在高澄遇刺后,立即倒向高洋,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就像小高王不会对杨愔、崔季舒见死不救而耿耿于怀。

  但是亲信都督这种关系到高澄安危的紧要职位,最不需要的就是长袖善舞。

  反而憨直一些的人,如高季式,才是最理想的人选。

  高季式与高澄自小相识,感情深厚,高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高季式不可能被兄弟们拉拢而对自己不利。

  思来想去,高澄决定将高季式唤来,与他好好谈谈。

  高澄也不大摆宴席,只备上一桌酒食,邀高季式对坐,将一坛酒摆在高季式面前,自己面前也摆了一坛,笑道:

  “今夜我与子通只当是多年挚友共饮,没有什么大将军的身份。

  “澄不胜酒力,这一坛能喝多少算多少,子通这次却要畅饮。”

  “这可是子惠你自己说的,那我今夜可就不拿你当大将军了。”

  高季式嘿嘿一笑,当即提起自己的酒坛与高澄调换。

  他跟高澄这么多年,这酒里兑水的事,都不知道帮着干了多少次。

  高澄摇头苦笑:

  “子通居然不信我。”

  说罢,提起被高季式调换的酒坛为自己满了一盏。

  而高季式斟满的,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大碗。

  他从不用小盏喝酒。

  两人对饮,高季式大感疑惑:今儿的酒怎么是真的?

  见高澄又满上一盏,高季式一把夺了过来。

  高澄急了:

  “哪有夺人酒水的道理!”

  高季式却笑道:

  “我替子惠尝尝。”

  说罢,举杯饮下,才入口,就发觉不对,这哪是酒里掺了水,分明是水里掺了些酒。

  但高澄多厚的脸皮呀,面对高季式怪异的目光,他摇头感慨道:

  “我先前也尝出了这是劣酒,定是家中奴婢疏忽所致,刚还在庆幸子通与我换了一坛,不会扰了子通的酒兴。

  “我本不欲声张,就是担心有奴婢因此受罚,不曾想还是被子通瞧出了端倪。”

  这番话,当即让几个侍奉在侧的婢女叩首感激,直言世子仁德。

  可不是嘛,这般体贴奴婢,仁这一个字,高澄当之无愧。

  要是当个太平君王,就这道德水平,怎么说也是个仁宗吧。

  高澄只留了亲卫在院外守卫,挥挥手对婢女们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

  等婢女们都退下,高澄还要斟酒,却发现高季式给他换了一坛。

  “喝多喝少都无妨,但不能喝假的。”

  高季式为他倒满一杯,说道。

  高澄哑然失笑。

  “好!说好了是挚友共饮,今夜全依你。”

  两人便接连对饮,高澄小盏小盏地抿,高季式嫌大碗不痛快,干脆抱坛灌。

  见火候差不多了,高澄突然一脸愁容道:

  “子通,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人谋害,多年辛苦都给兄弟做了嫁衣。”

  高季式闻言,拍案而起,带着几分醉意怒道:

  “我这就去为子惠杀了高洋!”

  高澄赶紧一把拽住他,才算救了高洋一条命。

  “季式莫要胡言,澄友爱阿弟还来不及,又怎能行手足相残之事。”

  高季式喘着粗气道:

  “阿惠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说,我高季式绝不推辞。”

  高澄却摇头道:

  “子通醉了。”

  高季式感觉自己的酒量受到了侮辱,抱起酒坛又灌了小半坛,将酒坛重重落在几案上,昂首道:

  “子惠莫要小觑了我的酒量。”

  高澄这才对高季式道:

  “天柱辛苦创业,被孝庄诛杀,尔朱氏便四分五裂。

  “贺拔岳辛苦经营关中,被侯莫陈悦刺杀,关中也姓了宇文。

  “昨夜之梦也为澄提了一个醒,若是没有信赖之人护卫左右,无论积攒多大的家业,终将是为他人添彩。

  “如今洛阳城中,我能信任的只有子通了。”

  高季式闻言,醉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高澄的担忧,高季式自然明白,毕竟尔朱荣、贺拔岳两个活生生例子摆在那。

  但高季式也有自己建功立业的想法,他也不想一辈子担任护卫一职。

  高澄看出了他的疑虑,给出了一个办法:

  “子通身兼亲信都督,平日里自然常伴我身边,出征时则回到军中领兵,至于平常操练与军务就交给你麾下将校以及文吏负责。”

  高季式想了想,这确实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更何况高澄麾下并非没有人,却执意要把安危交托给他,这份情义可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要重。

  “子惠既然这般看重我,季式必定以命相护。”

  “莫要轻言生死,子通,相信我,我高子惠绝不亏待于你。

  “来,子通,今夜与我不醉不归!”

  解决了烦恼之事,高澄大喜,劝酒道。

  提起喝酒,高季式瞬间就来了劲,又抱起坛子与高澄对饮。

  这一晚,高季式真喝醉了,但也没归,高澄为了表示对高季式的喜爱,与他同榻而眠。

  可没过多久,高澄就骂骂咧咧跑了出来,身后的屋里,是如响雷一般的震耳鼾声。

  小高王半夜敲开了尔朱英娥的门,往她屋里睡了一宿。

  从此高季式也被列入了同榻而眠的黑名单。

  高澄满脑子疑惑,十六岁的时候分明没这毛病的呀。

  亲信都督既然由高季式兼任,独孤永业也只有往京畿军任都督了。

  不过他可不知道高澄一开始是找亲信都督的打算,能进京畿军已经是激动万分了。

  曾经京畿军七将,王思政资历最浅,只得了郡守一职,但那可是恒农郡守。

  除了高季式被高澄留在身边,其余都是任职地方刺史。

  这时入京畿军任都督,也意味着自己最低也是个郡守的前途,受了赏识,州刺史也不在话下。

  如今京畿军分散各地,高敖曹带走五千步骑镇鲁阳,段韶带走五千步骑镇虎牢,尧雄带领五千步骑镇汝南,慕容绍宗带领五千步卒镇长社,斛律光带走三千步卒镇大梁。

  共计分散步骑两万三千人,其中骑卒三千五百人。

  王思政并未分配到京畿军部曲,但恒农原本就有驻军。

  而洛阳还剩了京畿军一万一千人,其中有高季式三千汉军,高澄麾下四千武川鲜卑,以及四千汉军弓手。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箭如雨下的梦想。

  高澄将武川鲜卑中的三千步卒交给独孤永业统带,但注定不可能让他将这支部队当做部曲。

  这是小高王自己的嫡系部队。

  高敖曹、尧雄、段韶那都是带资进组。

  斛律光、高季式那都是自己过命的兄弟。

  慕容绍宗按高澄的话来说教过他兵法,就是自己的老师。

  连老丈人王思政都带不走京畿兵,独孤永业又怎么可能破例。

  但在独孤永业看来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大将军可是将直属嫡系交给自己统领,那代表什么,代表他独孤永业是大将军的自己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拳王出使

  侯渊曾去信樊子鹄,希望能做充足准备再举事,而高澄也贴心的通过侯渊,帮助樊子鹄将举事时间定在秋收以后。

  对樊子鹄的说法自然是储备粮草,而对于高澄来说未尝不是担心兵乱将兖州等地一年的收成毁去。

  处理内部职位调整的同时,高澄也在着手准备应对樊子鹄、大野拔等人的叛乱。

  崔季舒当时并未卸任大将军府长史,被高澄以议事为由将他招至渤海王府。

  一进高澄常与心腹密议的厢房,入眼便是那面将他名字列为首位的屏风,崔季舒觉得有如清风拂面,浑身舒爽。

  “叔正快坐。”

  不等崔季舒行礼,高澄便亲切地唤着崔季舒的表字,招呼道。

  待崔季舒行礼入座,高澄忽然感慨道:

  “一晃经年,叔正伴澄也有五载,劳苦功高,也该让叔正独领一面了。”

  崔季舒闻言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并没有一颗平常心。

  当初大侄子崔暹越过他继任长史,以及之后先出幕府往吏部任职,这些都让崔季舒心生嫉妒。

  只不过都被高澄好言安抚从而化解。

  如今关系到自己出幕后的派遣,又怎么不会让崔季舒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假作淡然道:

  “何去何从,仆听凭大将军吩咐,只求能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高澄摇头笑道:

  “犬马之劳自有犬马充任,与国士何干。”

  望着崔季舒脸上忍不住的喜意,高澄继续道:

  “我曾与遵彦(杨愔)说,不历州郡,不知地方疾苦,难充宰辅之任,于是在平定三荆后将遵彦外放东荆州刺史。

  “遵彦自上任以后,开挖水渠以资灌溉,劝农课桑殷实民众,又严惩奸滑胥吏,让百姓拍手称快,如今还在大兴文教,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而我对叔正也是同样的期许,将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都需有人主事,澄希望能有叔正位列其中。”

  崔季舒心门已然失守,再也强装不出淡然之色。

  平素虽以宰辅自勉,但此时真正从高澄口中听说,是截然不同的,这代表了高澄对自己的看重,以及对他才能的认可。

  三省职权不同,在各个时期地位也有高低,比如如今的东魏,就因为高澄任尚书令,居尚书省摄六部总领朝政,其余中书、门下二省也随之被边缘化。

  崔季舒如今也不禁起了一丝与杨愔较劲的心思:不就是治理地方吗?我要向大将军证明自己不止可以打拳,就连治理地方也要胜过杨愔,让他去门下省吃灰。

  这般想着,崔季舒起身请求道:

  “仆请世子将季舒放任地方,以做磨砺。”

  高澄却示意他先坐下,摇头道:

  “此事暂且不急,在此之前,澄还有一件事需要叔正为我分忧。”

  “大将军但有言语,仆无不应从。”

  崔季舒正色道。

  高澄当即便将侯渊揭发樊子鹄密谋叛乱以及自己让侯渊作为内应的事情告诉了崔季舒,临了,语重心长道: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一人替我与侯渊蒙骗樊子鹄。”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季舒哪还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立即请缨道:

  “仆愿为世子当此重任。”

  高澄却叹气道:

  “澄也觉得叔正是最适合的人选,可受任之人往青州时,需穿行兖州,叔正需要考虑清楚。”

  从洛阳往青州公干,还特意绕过兖州,樊子鹄就算是傻子也能发现其中有蹊跷。

  “大将军都说了,樊子鹄决计秋收之后举事,仆如今穿行兖州,又何险之有?还请大将军受仆以此任。”

  崔季舒坚持道。

  高澄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崔季舒所请。

  其实若只是战阵倒戈,无需多此一举。

  可一旦交战,受损的都是兖州的元气。

  但若要不经兵戈,就让侯渊为他带来樊子鹄、大野拔的人头,就必须演这场戏。

  贺拔岳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谁还敢轻易置身险境。

  太昌四年(535年)七月中旬,崔季舒正式卸去大将军府长史一职,元善见以崔季舒为天使,代为巡视青齐地区。

  崔季舒带领队伍奉命出洛阳,先往青州,沿途对待地方官吏都没什么好脸色,嚣张跋扈至极。

  崔季舒表面上奉的是天子之命,但众人都知道他代表的是高澄,毕竟政治背景摆在了那里,给高澄当了五年的心腹幕僚。

  因畏惧高澄,也只能小心侍奉。

  哪怕是进了兖州境内也不见收敛。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樊子鹄没有起疑。

  奉命视察青齐的崔季舒最终顺利进入青州,并在管道州界处,受到侯渊等青州官员的迎接。

  面对前来迎接的刺史侯渊,崔季舒便迫不及待问道:

  “不知城中可有妓女?”

  前来迎接的青州官僚尽皆哗然。

  都知道高家父子好色,想不到他们身边人也好不到哪去。

  心里想是这么想,但不敢表现出来。

  连侯渊都只能赔着笑脸,命人回州治东阳城,为崔季舒在下榻的住处准备美妓。

  又请崔季先随他往刺史府宴饮。

  崔季舒见侯渊如此上道,也赏脸随他往刺史府赴宴。

  青州一众官员作陪。

  席间,侯渊让自己宠爱的美妾献舞。

  这女子模样美艳,身段妖娆婀娜,最是善舞,侯渊往日宴会也总喜欢将这位爱妾拿出来显摆。

  但意想不到的是崔季舒一双眸子始终瞄在小妾身上,眼睛都看直了。

  侯渊脸色铁青,旁人忍不住咳嗽提醒崔季舒,崔季舒却恍若未闻。

  一舞罢休,崔季舒一脸地意犹未尽,他对场间众人道:

  “我之所以巡视青齐,实是为大将军寻找美姬。”

  众人闻言在心底暗骂之余,居然也觉得这件事还真可能是崔季舒此行的主要使命。

  正要应下这事,为高澄寻访美女。

  却听崔季舒继续道:

  “大将军好人妇,不知侯刺史能否忍痛割爱,将献舞侧室让与大将军。”

  一番话说得侯渊额角青筋暴起。

  众人心想这位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直接索要侯渊的爱妾。

  侯渊若真应下这事,往后哪还有脸统御青州。

  他断然拒绝道: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渊之所爱,还请不能相赠。”

  崔季舒一拍桌子,大喝道:

  “好啊!我之所以为此,就是要试探侯刺史是否忠心于大将军,如今看来……哼!”

  一声冷哼,全场无不变色。

  侯渊也恼怒道:

  “就算是大将军亲至,渊还是不能从命!”

  崔季舒冷着脸道:

  “今日我若非要将那女子带回洛阳不可,侯刺史又该如何?”

  侯渊直视道:

  “那就只有将崔使者送出青州。”

  崔季舒冷哼一声:

  “无需侯刺史相送,崔某自能回洛阳,待大将军领大军亲至,还请侯刺史能有今日的硬气!”

  侯渊被这般威胁,勃然大怒,他大喝道:

  “来人!”

  刺史府亲卫纷纷涌了进来。

  崔季舒似乎有些畏惧,他略微颤抖着声音道:

  “侯刺史难不成要杀天使不成,忘了贺拔胜杀使的罪责?”

  侯渊鄙夷道:

  “杀你莫不是脏了我的手,是我将你迎来的青州,自该由我将你礼送出境!”

  说罢,对卫士们下令道:

  “替我将此人驱逐。”

  “侯渊!你今日辱我,来日我必偿还!”

  崔季舒被人架出刺史府,呼喊声一直不绝,只是渐行渐远。

  都没来得及享受早已准备好的美妓温柔,就被驱逐出青州境内,崔季舒深感受辱,逃回洛阳的途中,一路扬言侯渊欲反。

  与青州毗邻的兖州樊子鹄、大野拔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遣使向侯渊表示慰问。

  并且深信此事不假,由此断定,侯渊必定与高澄反目。

  首先崔季舒来干这件事,就不会让人怀疑。

  崔季舒是什么人,殴打两任关西皇帝,一双铁拳镇关东。

  而高澄好妇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嚣张至极的崔季舒替高澄向侯渊索要美妾。

  不管是真好色也好,还是试探侯渊也罢。

  这件事简直真的不能再真了。

  当崔季舒回到洛阳时,已然是秋收以后。

  樊子鹄在兖州举兵,声言高氏祸国,欺凌天子,喊出尊王攘夷,还政天子的口号。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与青州刺史侯渊一同响应。

  高澄在洛阳听说消息,哑口失笑。

  好家伙,尊王攘夷,还政天子。

  倒幕运动都来了,嗯,推翻洛阳的高澄大将军幕府统治,怎么就不能叫倒幕。

  而樊子鹄的还政对象,小皇帝元善见正瑟瑟发抖。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件事:你们要斗就斗,拉扯上我又是干什么。

  惶恐不安的元善见带着高皇后亲往渤海王府向高澄解释,樊子鹄叛乱绝对与自己无关。

  高澄当然知道跟他没关系,一开始就是自己通过人事调动逼迫樊子鹄叛乱而已。

  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元善见一顿,可是碍于妹妹在场,想了想,自己还是做个人吧。

  于是不假思索地安慰道:

  “陛下莫要为此忧心,臣深信陛下忠于高氏。”

  元善见立即感激道:

  “朕因世子与高王而身居帝位,自当诚心侍奉。”

  这两句对话一出口,高澄与元善见都觉得不对劲,倒不是世子摆在高王前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而是一个说皇帝忠于臣子,另一个身为皇帝却说要诚心侍奉。

  随侍之人,除了高皇后与高季式,全都自觉捂上了耳朵。

  第一百五十六章 平定叛乱

  对历史的真实性怀有高度责任感的张师齐,也不忘把高澄与元善见相见一事,如实记载:

  ‘帝与樊子鹄密谋,欲害大将军澄,事泄,乃请罪于澄。

  澄曰:陛下无罪,此逆贼蛊惑人心之举耳,澄知,陛下于高氏,无生二心。

  帝乃泣曰:贵我者,大将军与高王也。大将军为我掩过,全我名节者,亦大将军也。善见愿尽心侍奉,以报大将军恩义。

  澄曰:陛下天下至尊,何言侍奉他人!

  帝羞愧,不能对。’

  虽然当事人元善见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樊子鹄密谋,但张师齐说他是,他就得是。

  因为笔在张师齐手上。

  不把元善见黑个彻底,怎么显示大将军的宽宏大量,将来大将军篡位,那也是元善见苦苦相逼的结果。

  大将军步步退让,却换不来元善见良心发现,最终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

  高家父子可是一心要做大魏忠臣的。

  张师齐都决定了,以后修魏史,必须整个忠臣列传,褒扬忠贞之士,而高家父子必须拥有名字,还要是第一、二位。

  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高澄,却被不慕虚名的小高王一顿训斥。

  这也是自尉景一事后,张师齐第二次受到高澄的训斥。

  在如实记录尉景一事时,张师齐不忘小高王的教诲,记录高澄的罪过,于是又写下高澄吃牛一事。

  等到高澄有闲心翻阅记录时,看着一连串的吃牛记录,瞬间黑了脸。

  他觉得这记载要流传后世,后人非给自己取个牛皇帝,或者齐牛帝的名号不可。

  训斥之后赶紧命张师齐修改,并收回记过之言。

  临了,高澄还暗自感慨,人的道德水平一高,别人鸡蛋里挑骨头都找不到黑点,不然张师齐怎么只抓着吃牛的事不放,翻来覆去的写。

  不管怎么说,元善见紧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不用担心受到樊子鹄的牵连。

  当然,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回到宫城,在只有心腹在场的时候,少不了又是一阵哭诉。

  高澄并不知道元善见的委屈,也没时间理会。

  樊子鹄在兖州公然叛乱,污蔑忠良,说贺六浑欺凌天子也就罢了,他高澄什么时候欺负过天子。

  有人在自己面前说天子的坏话,高澄都恨不得杀了那人,再戳聋自己的耳朵。

  张师齐是用笔写的,不是用字面意义上用嘴说的,当然不算。

  这么一个大魏忠臣,被人泼了脏水又怎么能忍,于是高澄点齐洛阳京畿兵一万一千人并一千亲卫东进,过虎牢时,又加北豫州刺史段韶及麾下五千步骑,至大梁(河南开封),斛律光麾下三千人也整装待发。

  驻守南方的高敖曹、尧雄,因高澄担心南梁凑热闹,并未被调动。

  高澄过大梁后却放慢了行进速度,与侯渊演了那场戏,哪需要侯渊战场起义,安心等着送人头过来便是。

  若是侯渊退缩,不想办法将樊子鹄、大野拔的人头送来,他高澄就把侯渊的书信给樊子鹄等人送去。

  小高王在不当人这一方面,从来都是不当人。

  面对高澄合计两万大军,号称十万人逼近,樊子鹄向大野拔与侯渊求援。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领军至兖州治所瑕丘(山东济宁)城外,樊子鹄出城迎接自己这位铁杆好兄弟。

  不久,青州刺史侯渊领军抵达瑕丘,共襄盛举。

  深信侯渊与高澄决裂的樊子鹄与大野拔出城迎接,与侯渊相谈甚欢。

  侯渊并未有异动,反而时常只带少量亲随出入樊子鹄、大野拔的营中,商议军务,取信于人。

  他是内鬼,当然不怕,要真有人反水想杀他,大不了说明情况一起干嘛。

  高澄即将抵达兖州与西兖州的边界时,侯渊又请樊子鹄与大野拔往自己营中议事,二人不疑有他。

  然而却没想到侯渊这匹深水狼反了水,将进营的樊子鹄与大野拔并其亲随一并斩杀,获取二人符信后,迅速控制了瑕丘局势。

  随后将樊子鹄与大野拔的首级献给正向瑕丘进军的高澄。

  确认过身份之后,高澄才终于松了口气。

  都准备好侯渊若再不给自己送头,他就要安排人给樊子鹄送信了。

  其实高澄原本准备了两出戏,被舍弃的那一出是将侯渊调职,侯渊不遵,将上任青州的刺史驱逐。

  这样的做法当然也能取信樊子鹄,但损害的却是朝廷的威信。

  最终小高王在朝廷权威与自己名声受损之间,选择了后者。

  洗白还不简单,把罪责都推给崔季舒就是,就说是他擅作主张,小高王都把崔季舒给带上了。

  两万大军进抵瑕丘城外,侯渊出城迎接。

  虽然前两位没有好结果,但侯渊确实例外。

  按照高澄给的剧本,小崔向侯渊负荆请罪,言说自己为了试探侯渊对朝廷的忠诚,用错了方法,这才多有冒犯,而侯渊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贞。

  侯渊赶紧扶起崔季舒,自责他将崔季舒驱逐的做法太过无礼,无论如何都要将那名美妾赠送给崔季舒。

  崔季舒固辞不受,侯渊不得已才放弃了这种想法。

  虽然小崔还担不起相这个词,但一场南北朝版本的将相和后,史书记载侯渊与崔季舒的冲突纯属误会。

  侯渊心甘情愿要将美妾相赠了,小崔都拒不接受,又怎是贪图美色之人,当日索要之言,只是试探而已。

  就连进城前询问妓女,都被美化成为了让侯渊放松警惕的做法。

  至于高澄,整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身在洛阳的他,对所有的事情,包括元善见与樊子鹄密谋,全都一无所知。

  高澄可没一点坏心眼,他都是被动忍受别人的迫害,不得已才反击。

  大家什么时候见他害过人。

  京畿军接管城防后,高澄方才入城。

  无论如何总算是保住了兖州,历史上娄昭领军征讨樊子鹄,围城久攻不下,之后采取引水灌城的方法,始终拿不下瑕丘。

  最后无奈,派人招降,樊子鹄拒不接受,大野拔却反水,杀了樊子鹄向娄昭献城投降。

  正因为瑕丘难下,无论对贺拔胜,还是对樊子鹄,高澄都没想过强攻。

  若是侯渊不当内应,他也要另想办法,通过不坚定的大野拔来杀樊子鹄。

  不过有了侯渊的帮助,就用不着大野拔了。

  入瑕丘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令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领部曲一万一千人入南青州剿灭大野拔的余党。

  如今大野拔身死,南青州轻易可下,这样白捡的功劳,当然要便宜自己的心腹。

  另外九千京畿军驻守瑕丘,大肆搜捕樊子鹄的党羽,又是许多人头落地。

  高澄没有急着让侯渊回青州,两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彼此间的感情迅速升温。

  侯渊也深信自己获得了高澄心腹这一身份。

  小高王也不止与侯渊玩乐,他把捷报送传晋阳与洛阳,再为侯渊请功之余,还向高欢请示,要授崔季舒兖州刺史一职。

  这也标志着高澄开始把势力向东部拓展。

  这样清闲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他收获了尧雄的求援信,来不及等待段韶等人回师,当即与侯渊合兵南下,准备救援豫州。

  正如高澄先前预料,萧衍眼见兖州、青州、南青州三州叛乱,决定帮帮场子,命陈庆之由白苟堆北上进攻豫州,以支援樊子鹄所掀起的三州叛乱。

  陈庆之以部将李洪芝、王当伯为先锋,出兵北伐豫州。

  李洪芝、王当伯袭破平乡城,继续北上。

  尧雄于途中设下伏兵,趁李洪芝、王当伯无备,大军杀出,一举歼灭陈庆之先锋部队,生擒李洪芝、王当伯等人。

  得胜后的尧雄火速回师豫州城固守,这样的做法也让陈庆之知道了尧雄的虚实:兵少无援。

  而潜伏的探子也及时回报,高澄由西兖州东进,佐证了陈庆之的猜测,在留心周边州郡的同时,陈庆之亲领大军逼近豫州城。

  因为南梁在各处边境屯兵异动,身处豫州的尧雄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难有援兵。

  高澄必须东进,逼迫樊子鹄向大野拔、侯渊求援。

  因此,在歼灭陈庆之先锋,挫其锐气后,尧雄没有听从部将们乘胜再寻战机,袭击陈庆之的建议,选择立即回师。

  当陈庆之抵达豫州城下,部将们劝尧雄固守待援,尧雄又力排众议,决定趁陈庆之立足未稳,又兼士卒疲惫,出城与他交战。

  尧雄领五千京畿兵出城,自身奋勇当先,养精蓄锐已久的京畿兵面对风尘仆仆的梁军更是所向披靡。

  尧雄身受两处创伤,却死战不退,部众士气更盛。

  而陈庆之的缺点也在这样的短兵相接中暴露无疑。

  挽不了弓,骑不了马的陈庆之不能如尧雄一般,身先士卒用自己的武勇鼓舞士气,他的智谋在纯粹的厮杀中毫无用处,而激励人心的话术也没有时间让他施展。

  于是,曾经领七千人创造北伐奇迹的名将,却在短兵相接中,麾下三万大军被尧雄五千人打得落荒而逃。

  沿途被迫丢弃辎重无数,但有了高澄的一系列整肃风气的举动,如今的京畿兵已经不再会发生襄阳之战时劫掠物资险些兵败的事情。

  尧雄一路追击,俘斩甚多,更是缴获大量物资。

  陈庆之虽然狼狈,但至少好过曾经全军覆没,不得已化身僧人逃命的凄惨处境。

  尧雄回到豫州城,当即向高澄发去捷报。

  高澄在半道接到了捷报,兴奋得比平常多吃了半斤牛肉。

  但依旧拉着侯渊继续南下往豫州进军。

  陈庆之恰逢新败,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

  来而不往非礼也,萧老头一直给自己找麻烦,这次不给他来一下,小高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将目光瞄准了南梁重镇白苟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虚虚实实

  高澄进豫州城时,已经是秋冬交替的时候,气候变换,让人明显能够感觉到寒意。

  在得知陈庆之犯境后,高澄担心救援的战事迁延日久,在兖州收罗了一批冬衣,又命人快马回洛阳调送。

  到了豫州后,才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

  陈庆之丢弃辎重狼狈逃跑,尧雄得以大丰收,其中就包括梁军为北伐准备好的冬衣。

  为了感谢陈庆之的馈赠,高澄特意命人往白苟堆送信:

  ‘魏大将军澄致梁将庆之:襄阳一别,数载未见,将军无恙否?

  ‘澄至豫州,骤逢严寒,部众缺衣少食,幸得将军不辞辛劳,输送物资,使我将士不受饥寒之苦,受此恩情,澄当提十万兵,亲往白苟堆向将军致谢。

  ‘有童谣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将军以庸人之姿,得不世之名,遭人嫉恨,以童谣捧杀,用心何其歹毒。

  ‘将军昔日北伐,又何曾与名将交兵,澄当为将军正名。

  ‘当是时,葛荣叛乱于河北,邢杲聚众于青州,将军被轻于洛阳朝堂,遂有平定葛荣、邢杲之策,而无防备将军之举。

  ‘河阴之变,河南宗王多有变节,人心惶恐,将军借元灏之名,招降纳叛,渡江千里却无遗簇之费,侥幸入洛阳。

  ‘待名师大将南下,将军落发为僧,仓惶如丧家之犬,常为北地笑谈,澄亦有耳闻,却不曾与人讥笑。

  ‘小子懵懂,生长代北,沐浴胡风,却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南人自诩正朔,将军却不晓经典,又听闻将军体弱,不能弓马。文不成、武不就,将军岂能安享盛名?不如归乡务农,亦可保全名节,以名将自居,聊慰平生。

  ‘此澄肺腑之言,还望将军听之、信之。’

  陈庆之将高澄的来信分给部将传阅,以示自己并没有与高澄私下串联。

  拆开信封之前又怎会知道,这是鲜卑小儿在阴阳怪气地讥讽自己。

  将领们看了书信,人人愤慨,尽皆请命先斩信使祭旗,而后发兵再攻豫州。

  陈庆之却笑道:

  “此鲜卑小儿激将法,我又怎会中他计谋,况且当日我送他妇裙,鲜卑小儿欣然受之,不曾为难使者,今日我若愤而杀使,岂不是说本将气量尚且不如鲜卑小儿。”

  听见这话,惶恐不安的使者才放下心来,果然如大将军所言,陈庆之必会重提妇裙一事,不会伤他性命。

  陈庆之命人将使者礼送出城,又让诸将散去,自己则拿着高澄的书信沉思起来。

  当初救援三荆,陈庆之在高澄与侯景之间选择了击溃初次掌兵的高澄,是出于轻视心理。

  这样的错误陈庆之不会再犯。

  陈庆之很重视高澄,甚至会研究他每一次用兵,毕竟以高氏的权势,必有篡国的一天,这事他们南人可太熟悉了。

  在研究高澄用兵后,很轻易就能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好用计谋。

  将贺拔胜玩弄于鼓掌,就是高澄得意之作。

  如今他给自己寄来一封信,信中言明要提十万兵南下白苟堆,究竟出于何意,这值得陈庆之深思。

  到底是要骗自己往白苟堆调兵,从而避实就虚,另攻他处。

  还是让自己误以为他只是拿白苟堆当幌子,从而放松警惕,实则却是真要将兵锋指向白苟堆。

  这让陈庆之难以抉择。

  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便只能去猜测对方用意,偏偏高澄年纪虽小,却是一只老狐狸。

  高澄可没陈庆之的烦恼,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只有白苟堆一个目标,陈庆之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可能清楚他的意图。

  高澄也不藏着掩着,大大方方在豫州城聚兵,等待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南下。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授首,军队也被大野拔带来了兖州,空虚的南青州又怎能难得住段韶等人。

  如今平定了南青州的三人在接了高澄军令后,星夜南下豫州。

  就连颍州刺史慕容绍宗也奉命前来汇合。

  十月上旬,初冬时节,慕容绍宗与段韶、斛律光、高季式所部先后进抵豫州城。

  京畿军除高敖曹所部五千人,其余两万九千人尽在豫州,又加侯渊部曲五千,青州州郡兵五千,尧雄豫州州郡兵五千,以及慕容绍宗的颍州州郡兵五千。

  共计战兵三万四,州郡兵一万五千人。

  这样的阵势自然瞒不过梁军。

  陈庆之在召集军议时,有部将指出高澄调集各路京畿兵,却唯独没有调动高敖曹部,其意必在西而不在东。

  这句话引来许多人的认可,高澄若要往东用兵,自然会将高敖曹一并调来,却偏偏漏了他,再加上之前在书信中直言要攻白苟堆,只怕真是故意蒙骗梁军往白苟堆聚集,再行西向与高敖曹会师南下。

  高敖曹镇守广州,广州以南便是三荆,三荆又有侯景大军镇守襄阳,若真中了高澄奸计使得江陵空虚,而高澄又兼三荆与广州四州战兵与州郡兵南下,江陵岂不是危在旦夕。

  众将纷纷请命,请求陈庆之回师江陵。

  陈庆之却不为所动,如果说之前高澄的书信让陈庆之摸不清他的指向,那么如今陈庆之已经确定,高澄所图,必是白苟堆。

  放任高敖曹在西侧不予以征征召,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破绽,但陈庆之却清楚这必定是高澄故意露给他们看的。

  结合之前书信,就是要梁军以为他要行声东击西之策,从而将防御重心转移至江陵,放松白苟堆的防御。

  而所谓声东击西之策,在陈庆之看来才是最大的破绽。

  他研究了高澄很久,与寻常将领不同,高澄格外爱惜士卒,甚至宁愿耽误时间,多耗钱粮,也要减少将士伤亡。

  而江陵不比寻常,它不止连接江东与蜀地。

  一旦被魏军占据,长江天险不复为梁人独有。

  这也意味着高澄即使拿下江陵,也会面临梁军起倾国之兵猛烈反扑,这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对于高欢来说,攻灭关西,统一北地才是他的第一目标,否则也不会特意派遣使团南下议和。

  而高欢会放任宇文泰不管,支援高澄在江陵与梁人打一场延绵日久的倾国之战吗?

  答案显而易见。

  基于以上种种,陈庆之终于确定了高澄的谋划。

  他立排众议,决定在命人往江陵报信,要求守军戒备的同时,自己依旧领军镇守白苟堆,不为所动。

  而身处豫州的高澄也没指望陈庆之能被轻易蒙骗过去。

  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高澄留尧雄守豫州。

  亲领段韶所部五千、慕容绍宗所部战兵州郡兵一万、侯渊所部战兵州郡兵一万、高季式、斛律光所部战兵各三千,以及自己麾下战兵八千、亲卫一千,合计步骑三万五千人,号称十万,大举西进。

  消息传至白苟堆,面对众将的谏言,陈庆之利用自身威信,压服了众将。

  高澄在南荆州与高敖曹会师,继续西进渡汉江至襄阳。

  白苟堆众将再也坐不住了,又一次联名希望陈庆之救援江陵。

  陈庆之依旧顶住了压力。

  他深信,江陵是一座坚城,高澄轻易不能下,即使拼着大量伤亡拿下江陵,也不可能守得住。

  高澄不可能会干这种蠢事。

  但陈庆之清醒不代表所有人都清醒。

  陈庆之能强压白苟堆众将,不代表他能压住建康诸公。

  高澄领军西进,号称十万,兵锋直至江陵,这件事情传到建康立即引起宗亲大臣们的忧虑。

  江陵的重要性每个人都明白,面对陈庆之的辩解,没有一个人敢赌,白苟堆虽然是淮北重镇,但如何比得上控扼长江的江陵城。

  丢了淮北重镇只是让人惋惜,丢了江陵那可是有亡国之危。

  面对群臣争相上奏,信任陈庆之的萧衍也动摇了,他派出使者,强令陈庆之回师江陵,言称会让羊鸦仁驰援白苟堆,主持防卫,命陈庆之即刻出发。

  陈庆之得到诏令,不由扼腕叹息,这又是高澄的阳谋,攻敌所必救。

  在天使的催促下,陈庆之领军出白苟堆,他兼了一份小心,担心高澄半道设伏,于是渡淮河南下,在南梁境内延长江行军。

  而当他行至半途,依然也没有听到高澄强攻江陵的消息,其中所指,不言而喻。

  陈庆之只盼羊鸦仁能够在高澄回军以前,进入白苟堆。

  然而让陈庆之失望的是,羊鸦仁并未赶上,当他抵达白苟堆时,城池已经陷落,城头插上了魏国旗帜。

  倒不是高澄行军速度有多快,而是攻取白苟堆的另有其人,正是被高澄留在豫州的尧雄。

  尧雄在豫州城下缴获大批梁军物资,其中就包含有袍服。

  他领兵假作援军,趁守军不备,一举袭破白苟堆。

  生擒镇将苟元广,尽俘守军两千人。

  羊鸦仁担心高澄回援,不得已班师退兵,伴随着白苟堆失陷,江陵无恙而传至建康的,还有高澄回师东进,入驻白苟堆的消息。

  建康诸公尽皆默然,无言以对,而萧衍面对陈庆之当日奏疏,也是喟然长叹。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年十六

  白苟堆。

  “我今日能坐此位,将军当居首功。”

  高澄指着镇将府大堂主座,对尧雄感叹道。

  尧雄却推辞道:

  “若无大将军运筹,驱使梁军,何来末将之功。”

  这番话倒是不假,堂下京畿众将,包括侯渊都是一脸敬服之色。

  “略施小计而已。”

  语气间略带几分得意,高澄不置可否。

  说到底还是自己与陈庆之位置不同。

  他先后调动青州刺史侯渊、梁州刺史斛律光、北豫州刺史段韶、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高敖曹、南荆州刺史源子恭、东荆州刺史杨愔,甚至与他不怎么对付的荆州刺史侯景也要屈意配合。

  这么多军事调动,所耗费的钱粮可不是小数目。

  而目的只是为了迷惑梁军,以为他要攻打江陵,就突出一个财大气粗的败家行为。

  当然,高澄也有他的底气。

  陈庆之到底不是萧衍的亲儿子,不,即使是对待亲儿子,也很少有如高欢一样跟儿子划河而治的奇葩种。

  高澄肆意调动河南西部各州,纵使无功,徒耗钱粮,事后也不过是被高欢训斥,顶了天也就是被唤去晋阳,挨一顿打。

  占据河北、河南这样的广袤平原,又经过高澄多年治理,恢复生产,就突显一个家底殷实。

  没有人能够在事情宣告失败前,干涉高澄的决定。

  而陈庆之不同,他就算猜到高澄心思,对于建康的命令也必须遵从。

  两人本就处在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交手。

  更何况,对于大魏小兵仙来说,陈庆之也就那样。

  倒不是小兵仙自己水平有多高,但架不住他手底下名将云集,单单挑出一个尧雄就是历史上两败陈庆之,能与之对垒的人物。

  高澄特意为尧雄在豫州大败陈庆之,以及袭取白苟堆两战向高欢请功,也没忘了再写一封信交给陈庆之,这一次篇幅就短了,只一句话:

  ‘澄依言亲提十万兵至白苟堆,欲当面致谢将军于豫州赠送衣食,将军何故避而不见?’

  这一次高澄就没让自己人送信了,谁知道陈庆之会不会恼羞成怒。

  从俘虏中随意挑了一人,将他送往襄阳,由侯景的人把俘虏送去江陵。

  至于担心陈庆之暴怒,还有高澄命人在南方传唱童谣的缘故:

  ‘高郎提兵白苟堆,白袍避退江陵城。问君为何不相见,韦虎辞世无豪杰。’

  若说之前种种,还有素未蒙面的至亲兄弟萧纶为高澄辩解,能让一些蠢物相信高澄只是有能人辅佐。

  经此一战,这么多的军队、钱粮调动,就算蠢物也不会相信有高家父子之外的人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藏拙是藏不住了,就干脆换一种方法,激将,把自己视江南豪杰于无物的姿态摆出来,说不准往后在战场碰面,就有蠢物上头。

  历史上因蠢物坏事的例子可太多了。

  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是没文化,人家文盲不代表就蠢。

  至于所谓藏拙,真不重要了。

  当初高欢执意要与南梁和谈,将事情交给高澄处理。

  哪怕高澄不看好魏梁之间能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还是尽心为高欢办事,以促成这次结盟。

  考虑到父子两代雄主会影响到梁人的看法,高澄才让温子昇发挥他文采被梁人所重的优势,四处贬低自己的才能,起到舆论导向作用。

  虽然顺利完成与梁人同盟,但萧衍的背盟行为也让贺六浑的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高澄摆出了一副瞧不起梁人的态度,但他可没敢玩什么乘胜追击。

  在为尧雄、侯渊、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将士向晋阳请功的同时,高澄也向高欢建议,将豫州治所移至白苟堆,由豫州刺史尧雄亲自镇守。

  关于两千俘虏,高澄也有了处置方案,一如之前南兖州之战,士卒被送往河北分散安置。

  而此战被俘的苟元广等将校,高澄觉得相较于让他们种地所得的收益,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换取赎金,更何况自己家里也不需要俘虏的将官来当膳奴。

  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导向,高澄决定将他们留在白苟堆,等着家人支付赎金。

  若真捉了厉害人物,那就不是钱粮能衡量了,能用就用,用不了就杀,无论多少赎金都不可能把人放回去。

  处理完善后事务,在确定陈庆之回师江陵之后,高澄终于班师,沿途被召集来的各路刺史逐个回归属地。

  回师途中,高澄也得知了不少从南方传来的消息。

  好兄弟萧纶因为当初宣扬抹黑自己,被萧衍训斥了一顿,也不知建康城里哪个老头要享受帝王待遇,或者谁家逝者又多一名哭丧的孝子。

  而陈庆之受到高澄的信件,连看都没看直接就烧了。

  经过上次拆了信封,不得不把书信交给部将传阅一事,陈庆之又怎么可能再拆。

  高澄这个人他算是完全了解了,一肚子坏水,这时候来信还能听到什么好话。

  与其和他来回书信以争口舌,还不如致力于抚恤百姓,操演士卒,将来在战场上把场子找回来。

  让高澄知道江南到底还有没有豪杰。

  没错,小高王瞎编的童谣已经传唱开了,这无疑引起许多人的怒火。

  这年头哪还少得了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都憋着一股劲要给高澄好看。

  不过黑粉也是粉,如今高澄的名声算是响彻南北,真有哪天高氏败亡,逃去南梁,想必自己混得不会比萧宝寅在北魏差。

  萧宝寅是南齐明帝第六子,萧衍篡齐后,十六岁的萧宝寅投奔北魏,混得风生水起,代理过大将军,当过尚书令,最终在关中复齐称帝,当然,也没蹦跶太久就被捉了送往洛阳。

  同样自称天子,与他一道被押往洛阳的万俟丑奴被当街处斩,而萧宝寅却因为在洛阳的好人缘,给留了体面,只是被赐死于驼牛署。

  不过萧宝寅确实干了一件缺德事,暗中指派部将把郦道元给杀了。

  就是写《水经注》那个郦道元。

  没了郦道元,小高王虽然惋惜,但也没太多遗憾,那时候的高家还上不得台面,小高王自己还窝在怀朔镇吹风,哪管得了关中的事。

  他更在乎的是另位一人,青州益都人贾思勰。

  这人没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就写了一本农书而已。

  那本书叫《齐民要术》,被誉为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

  而著书时间大概就在533年至544年。

  很不凑巧,现在正是535年末尾。

  贾思勰大概率正在写《齐民要术》。

  高澄从没想过在贾思勰著书期间,将他征召做官。

  耽误了《齐民要术》的问世,那可真是千古罪人。

  在成书前,让贾思勰安心按照他自己的人生规划去写书,写完就可以赋予重用。

  要完成这样一部著作,不可能窝在家里闭门造车,肯定要四处调研才有发言权。

  为了避免这位大贤因自己的出现改变历史,而在外地发生意外,高澄早早就安排了人在暗地里守卫。

  《齐民要术》里有个齐,自己也是注定要当齐国皇帝,一看就知道跟自己有缘。

  别说高澄瞎扯,张师齐,为什么能受重用,还不是名字里有个齐么。

  师齐,师齐,不得了,这家伙难道还能当国师?高澄下定决心,死前遗诏就是让张师齐给自己殉葬。

  至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缘人小高王辛苦派人保护,将来要个署名不过分吧,当不了一作,二作还不行吗?

  或者加一句魏大将军澄为成书予以诸多助力,那也是可以的。

  回师途中,与高澄道别的还有崔季舒。

  崔季舒已经被正式授予了兖州刺史一职。

  临别时,高澄拉着崔季舒的手久久不语。

  虽然小高王喜欢用演戏来拉拢人心,但与崔季舒朝夕相处四五年,总处出了真感情。

  一朝骤然分离,料想就要与杨愔一般长久难以相见了。

  又怎能不会为之伤感。

  杨愔自平定三荆以后,醉心于治理,也是高澄领军佯攻江陵,途径东荆州才得以相见。

  崔季舒也沉默了,两人站了好一会,高澄担心小崔路上口渴,想让他留在原地不要走动,自己去弄点橘子。

  可如今正直年末,冰天雪地的,哪来的橘子让小高王相赠。

  许久,高澄才开口道:

  “叔正保重。”

  只四个字却寄托了无限情谊。

  崔季舒却戏言道:

  “季舒必为大将军在兖州寻访美姬。”

  高澄恼了,挥手驱赶道:

  “快走、快走,短期内莫要让我再见了你。”

  崔季舒长身朝高澄一拜,终是在与侯渊同行,顺道往兖州而去。

  侯渊要回青州,走的是途经兖州的路线,正好护送崔季舒赴任。

  高澄痴痴望着频频回首的小崔,直至再也看不见踪影,才重新启程。

  随着最后一名外放的将领段韶在北豫州虎牢关止步,高澄也终于回到司州境内,洛阳在望。

  而此时,高澄也早在回师途中辞去了太昌四年,时间迈入太昌五年(536年)。

  “十六岁了呀!”

  高澄望着不远处的洛阳建春门,悠然长叹,其中辛酸旁人又怎会知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像个喽啰

  太昌五年(536年),正月初六。

  那是一个春天。

  大将军高澄在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时候,回到了洛阳城。

  部曲已经被解散,离家半年,谁不想早些回去逗弄妻子儿女。

  小高王却必须要先往宫城面见天子。

  元善见按照高欢的指示,为高澄麾下有功之人颁发赏赐。

  而高澄自己则只是被言语勉励了几句后,受了许多金锭布匹。

  如今都已经身居大将军之位,快升到头了,总不能把贺六浑踹开,给小高王腾位子吧。

  面对公卿大臣们的恭维,高澄口不由心地敷衍了几句,尤其是听高隆之向自己提起河北、河南各处牧场早已经修缮好,正在为从秀容川调来的良马育种。

  高澄就越发迫切迫地想要回家。

  而渤海王府也是一阵鸡飞狗跳。

  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四人在得知高澄回了洛阳,梳妆打扮自不必提,个个都描画最美的妆容,试穿最艳的新衣。

  大家都知道这一次高澄回府,是与以往不同的。

  但四名女眷中,出府迎接的,却只有尔朱英娥一人。

  并非尔朱英娥不许其余三人与她争宠,只不过大家都明白,今天的恩宠独属于她。

  相较于太昌二年(533年)进门的小尔朱、元明月,以及太昌三年(534年)进门的宋娘子。

  尔朱英娥自太昌元年(532年)开始,已经苦等了四年。

  而身为尔朱荣之女的她,地位就连同为大魏皇后的小尔朱也不能比拟。

  否则无论是历史上的高欢、还是如今的高澄,也不会独对她一人行下官拜礼。

  大都家知道,于情于理,今天高澄不会有别的选择。

  就连素来泼辣的小尔朱,也没有与姑姑争夺一朝一夕的心思。

  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三人对镜自顾,不断变幻装扮,是为了挑选最美的模样,准备明天的血雨腥风,到那时,可就各凭本事了。

  三人愿意主动退让,尔朱英娥也在心底承下了她们这份情,后院争宠本就没有理所当然的道理。

  就连被高澄安置在王府附近的李祖猗,都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倚门偷偷张望。

  丈夫元昂变节反叛,若非有高澄搭救,她也要遭受牵连。

  高澄的名字,李祖猗当然听得多了,他是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

  关于高澄的事迹,她也知道不少,就连元昂出使前,都特意交代自己好生住在河北娘家,千万莫要自作主张回了洛阳。

  李祖猗真有在听元昂的话,可元昂叛逃,也注定了自己只能任人发落。

  当她被从河北押往洛阳,仓皇无助的时候,对照的,却是安乐王元昂在长安迎娶美妇的欢笑得意。

  如今的李祖猗早就断了破镜重圆的念想,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高澄将李祖猗安置在渤海王府附近的一处院落,对外说法是照料侧室的姐姐,但明眼人谁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道就不能放回河北老家,交由家人照顾吗?

  就连李希宗夫妇都从不提及要将李祖猗接走,只有李祖娥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真以为高澄是为了她,才照顾自己的姐姐。

  张望了许久,只留一声叹息,李祖猗终究合上了门。

  高澄主动来找自己也就罢了,半推半就便也依从了他。

  反正洛阳城里关于自己与高澄的香艳故事不在少数。

  李祖猗想为自己留最后一分脸面。

  如今的高澄也顾不上李祖猗,在公卿大臣们的簇拥下走出阊阖门,亲信骑从还未解散,在高季式的统御下等候着他。

  高澄推辞了权贵们要为他设宴接风的请求,对众人朗声道:

  “奔波劳累,今日就不与各位同僚欢聚了,改日请诸君往渤海王府宴饮同乐。”

  大臣们一口应下,嚷嚷着要等着往渤海王府讨要一杯酒水。

  别过众人,高澄在高季式的护卫回府。

  “这些时日辛苦子通了,今日你回府,自可大醉一场。”

  高澄对稍稍落后于自己半个马头的高季式,笑道。

  高季式一听到终于可以畅饮,不自觉地舔舔嘴唇。

  倒不是高澄不许他饮酒,对于高季式这种嗜酒如命的性子,强迫他不沾酒水,跟要他性命没有两样。

  高澄只是不许高季式在军中,或者护卫的时候醉酒,平时还是不管的。

  甚至实在按捺不住时,在征得高澄同意后还是可以抿上几口。

  这次准许高季式放纵大醉,自然是高澄今天不准备再出门了,除非是贺六浑在晋阳病危,否则谁也别想让小高王出府一步。

  这些年不止女眷们在苦苦忍受煎熬,高澄同样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否则又何至于迈入青春期后,频繁梦见远在晋阳的元季艳。

  对于道旁不断抛来的媚眼视而不见,高澄望见了站在王府外的尔朱英娥,眼睛里也只剩了她。

  尔朱英娥也在深情与他对望。

  只一眼,曾经的过往在两人脑海中回溯。

  二十二岁的尔朱英娥早就没了当年在宫城初见时的柔弱。

  初遇时的她,接连历经丧父、丧兄、丧子的打击,被人囚禁深宫,那憔悴惹人怜惜的模样,高澄从未忘记。

  成亲以后,收获了高澄的敬重与呵护,尔朱英娥逐步走出人生的灰暗角落,心房被阳光照亮,这才有了洛阳叛乱时,挽弓杀贼的女英豪。

  但偶尔间,高澄还是会想念那个柔弱的尔朱英娥。

  十六岁的高澄也没了十二岁时的稚气。

  尔朱英娥还清楚记得他矮小的个头,如今都比自己高了。

  他翻身下马,向自己慢慢走来,尔朱英娥的心跳越来越快。

  明明早就盼了这一天,真盼到了,又不争气的想要逃。

  他如今长大了,会不会厌恶我两为人妇,不是清白女子?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下拜行礼的高澄抬起头,泛起的笑容,温暖了初春寒风里的尔朱英娥。

  他没有变。

  “爱卿、爱卿快平身。”

  尔朱英娥红着眼,哽咽道。

  高澄起身牵着尔朱英娥的手,回头对高季式道:

  “子通,你们都回去吧。”

  驱散了亲信骑从们,高澄疑惑道:

  “今日怎么只有英娥一人迎接。”

  尔朱英娥轻声道:

  “姐妹们记挂妾身进门最早,不愿相争。”

  高澄闻言长舒一口气,也为她们识大体的表现而高兴。

  当即唤来管事,让他分别往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三人院中送去锦缎。

  高澄与尔朱英娥执手入府,回到她的院中。

  尔朱英娥附耳问道:

  “夫君要往哪去?”

  “去禅房可好?”

  高澄反问道。

  尔朱英娥红了脸,又问道:

  “妾身是换尼衣,还是孝服?”

  考虑到元子攸的灵位还立在禅房,高澄决定道:

  “换尼衣吧,妆容素一点。”

  临了还是补了一句:

  “孝服也带上。”

  尔朱英娥回了闺房装扮,高澄先往禅房等候。

  禅房被打扫得很干净,只有元子攸的灵位满是灰尘,想来是尔朱英娥特意交代。

  她始终放不下父兄被杀的仇怨。

  往常都是灵位当面,今日是不同的,高澄想了想,还是将元子攸的灵位背了过去。

  在禅房坐了一会,门外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

  “高檀越久候了。”

  不施粉黛的尔朱英娥身穿特别纺织的灰色丝制尼衣,抹胸以上的雪白不着寸缕,白嫩的香肩却在丝衣下若隐若现。

  “还请女菩萨救救我。”

  高澄一秒入戏,临场发挥道。

  尔朱英娥配合了高澄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接不住戏,她一脸关切地走了近来,询问道:

  “高檀越可是逢了什么难事?”

  高澄一把抓住尔朱英娥的手,乞求道:

  “小子遭邪魔侵体,心房难守,还请女居士助我。”

  “檀越诚心礼佛,小尼自当庇护,可如何驱邪,小尼未曾学过,这可如何是好。”

  尔朱英娥焦急道。

  “此事简单,只需女居士以肉身施法,渡我往极乐与佛祖求救,侵体邪魔,不足为惧。”

  “这……”

  女尼尔朱英娥迟疑道。

  躺在禅房榻上的高澄敞开了衣裳,催促道:

  “小子心房行将失守,还请女居士莫要犹疑。”

  尔朱英娥惊慌不已,她咬着呀,终于下定决心,翻身跨坐上榻。

  腰带轻解,一袭丝衣由双肩向后滑落……

  禅房中的暖炉让高澄感觉到了炙热。

  喉咙间不住地吞咽唾液。

  “唇干舌燥,烦请女居士。”

  尔朱英娥依言俯身,朱唇印下。

  良久,唇分,脸色越发红润的尔朱英娥痴痴望着高澄,动情道:

  “还请檀越莫要负了小尼。”

  ……

  许久,云消雨散。

  尔朱英娥趴在高澄的胸膛上,与他十指紧扣。

  香汗淋淋的她侧耳倾听高澄的心跳,突然道:

  “自进了渤海王府,见夫君行事轻佻,就以为夫君会效羊皇后故事,妾身都想好了该如何回答,不曾想四年时间,夫君却从未提起。”

  羊皇后闺名羊献容,是西晋惠帝皇后,永嘉之乱,刘渊之子刘聪攻破洛阳,羊皇后被刘渊从子刘曜纳为妾室,刘曜继位汉赵皇帝后,又立羊献容为皇后。

  刘曜就曾让羊皇后比较自己与晋惠帝,羊皇后的回答极尽讨好,但也确实是照实而言,让刘曜的自尊心得到充分满足。

  尔朱英娥不相信高澄不知道这个故事,而且他时常与自己以皇后下官相称,也是爱极了自己皇后这一身份。

  没道理不让元子攸的皇后恭维自己,来获得满足。

  高澄搂紧了尔朱英娥,柔声道:

  “澄不舍得英娥轻贱了自己。”

  尔朱英娥莞尔一笑,抓起榻上的尼衣与孝服,问道:

  “这样还不算轻贱吗?”

  高澄很肯定地道:

  “这是夫妻人伦,闺房情趣。”

  说罢,又催促道:

  “外边天气冷,纵使屋内起了暖炉也要担心受凉,快把孝衣先穿上。”

  尔朱英娥哪还不知道高澄打的什么主意,慵懒地支起身子,将孝衣披在身上,还未来得及系上腰带。

  却被高澄起身扑倒,伴随着尔朱英娥银铃般的笑声,与丝衣的撕扯声,禅房的床榻再次摇晃起来……

  翌日,高澄从尔朱英娥院中的禅房出来,梳洗后陪尔朱英娥用过早膳,便准备穿上官服往尚书省处理政务。

  倒不是高澄有多勤政,只是觉得再在府里待下去,身体会出大问题不可。

  十六岁开了荤,也还是要节制呀。

  “夫君之后三天就不要回妾身院里了,但过了这三天,可一定要回来看望妾身。”

  尔朱英娥为高澄整理衣襟,交代道。

  “下官又怎会忘了皇后殿下的温柔。”

  高澄一只手抓住尔朱英娥的手腕,另一只手拥住她的腰身,双唇靠近,得到了尔朱英娥的热情回应。

  这一日的尚书省事务繁忙,但不妨碍小高王在堂上呼呼大睡。

  虽然愉悦,但太累了。

  有李元忠、高隆之帮忙处理政务,也难得有个休养的好地方。

  众人看他双眼浮肿,脚步虚浮,又哪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昨夜确实太过劳累,这让本来打算要用当初与小尔朱、元明月同日成亲为由,让两女一同侍寝的高澄担心自己吃不消。

  十六岁进府的小尔朱已经十九,二十五岁进府的明月姑姑也已经二十八,都不是善罢甘休的年纪。

  还没决定好今夜住谁的院子,就见了府外是小尔朱在等候,看来明月姑姑是选择了暂时退让。

  高澄便也干脆随小尔朱去她的院里欢好。

  第三天夜里又住的元明月的院子,二十八岁的洛阳第一美人,韵味不是大小尔朱能够比拟。

  若非如此,历史上的孙腾与封隆之又怎会为争抢她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便宜了元修。

  元修这个老骨科逃往关西,三位堂姐妹中,也只独独带了她一人。

  又是一夜纵情声色,高澄脸色差了许多。

  到了第四夜,与温婉的宋娘子几度春风后,小高王实在累得再也直不起腰,这才与她相拥而眠。

  第五天醒来的高澄,回望自己过去四天的经历,仿若一场噩梦,最开始时或许还有几分享受,到了后来,为了抚慰她们数年来积累的苦闷,哪一晚是好好睡过的。

  “活着真好。”

  望着朝阳,高澄感慨道。

  第一百六十章 夜宿尚书台

  作为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忠实拥趸,即使亲身经历了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能改变高澄对唯物主义的坚定信仰。

  无论怎么发挥主观能动性,也要尊重事物的客观规律。

  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在被连续四天的报复性榨取后,神色萎靡的小高王果断怂了。

  哪怕曾一口答应尔朱英娥,要在雨露均沾后立即回她院中,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高澄命人回府传话,他今天要在尚书省彻夜办公,不回渤海王府。

  尚书省有没有彻夜办公的先例并不重要,高澄要死蹲尚书台,谁也不敢撵。

  黄昏时,一众尚书省官员们见高澄不走,根本不敢照常下值。

  高澄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但他就只是为了躲一躲家中女眷,真没有别的深意。

  找了个借口与过来请示的李元忠、高隆之说明情况,让官吏们照常归家。

  就连高季式也在安排好侍卫值夜后,也给遣回了家休息。

  夜色渐深,高澄寻了一个睡处,准备好好休息一晚。

  正寂静时候,外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房门被推开,晚风涌了进来,晃动了昏暗的烛光。

  高澄看着走进来的尔朱英娥,面色惨白。

  “事情都已经忙完,怎地就不肯回府,偏要睡在这里?”

  尔朱英娥眉眼含嗔。

  “时辰晚了,这时候回府,担心吵扰了你们休息。”

  高澄打着呵呵道。

  尔朱英娥才不信他这番鬼话,吩咐婢女们将带来的陶罐、碗勺一一摆在一旁的桌案上,屏退了外人后,说道:

  “真以为妾身不知道夫君所虑,姐妹们苦熬多年,这几天是无度了些,夫君又怎能畏我们如虎狼。”

  说着,尔朱英娥自己也禁不住红了脸,又想起了那一夜的荒唐。

  当时姐妹们都只顾着自己快活,索求无度,从入夜到天明,少有休息。

  也没顾及连着四天,高澄究竟受不受得住。

  高澄辩解道:

  “澄并不是存心躲避,只是忧心精力不济,不能侍奉好皇后陛下。”

  “面色都这般差了,还在逗弄妾身。”

  尔朱英娥瞋了高澄一眼,揭开陶盖,热气升腾,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

  “鸡汤?”

  高澄闻见味道,就觉得很有食欲。

  尔朱英娥温婉一笑:

  “特意让厨房宰的老母鸡,配的也是老山参。”

  高澄迟疑道:

  “又是老母鸡、又是老山参,只怕会虚不受补呀。”

  “夫君只是一时劳累,又不是身子骨虚。”

  说着,尔朱英娥盛上一碗,坐在榻沿,舀了一勺喂给高澄。

  鸡汤入口,味蕾得到极大的满足,高澄嘿笑着赞叹道:

  “真香!”

  尔朱英娥闻言,略带几分得意道:

  “这可是妾身亲自为夫君看的火候。”

  高澄感激道:

  “皇后有心了,将来有了身孕,下官也为殿下熬煮鸡汤。”

  “夫君志在天下,往庖厨费什么心思。”

  嘴上这么说,但眸子里的欢喜不带半点掩藏,连血液里里的含糖量都高了许多。

  一陶罐鸡汤被盛了一碗又一碗,然后一勺又一勺全喂给了高家大郎。

  抚着撑起来的肚子,高澄感慨道:

  “有殿下这样体贴臣属的贤后,真是大魏的福气。”

  尔朱英娥放下了碗,略带几分妩媚道:

  “夫君可愿意随这样的贤后回府休息。”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时候的高澄又哪能说得出拒绝的话,不过他另外起了心思。

  “皇后既然视察尚书台,何不让下官就在此处侍奉。”

  高澄大笑着,起身下榻将尔朱英娥抱起,不理她带着笑意的惊呼……

  在总领庶政的尚书省,大魏前皇后与大将军的无聊游戏就不再叙述。

  天还没亮的时候,尔朱英娥就从熟睡的高澄怀中脱身,穿好了衣服在他侧颜一吻,便匆匆离去。

  高澄醒来后发现不见枕边人的踪影,不用找也知道她是担心被人瞧见了夜宿尚书省,提前回去了。

  而回了府的尔朱英娥也特意指派了婢女过来为高澄梳洗。

  打量着铜镜中的模样,高澄伤感道:

  “我被女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

  他下定决心:

  “自今日始,强身健体!”

  高澄准备挑一个休沐的日子,带着一家人往城郊游猎踏春。

  一天的忙碌后,高澄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在亲卫们的护卫去了清河王府。

  十一岁的元仲华依旧被高澄养在了清河王府,不到年纪,高澄是绝不会把妻子接回家里。

  她太小了,一如李祖娥。

  也许是心里愧疚,与侧室们快活了好几天的高澄决定好好补偿妻子,带她踏春游玩。

  入了清河王府,亲卫时刻不离身,哪怕是去元仲华闺房与她说话的时候,屋外也满是侍卫值守。

  由不得高澄不小心,老丈人虽然是以暴毙的名义给送走的,但到底是他下令斛律光动手闷的棉被。

  “过两天正值我休沐,仲华要不要与我一起游猎踏春?”

  元仲华一听就两眼放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道:

  “妾身听凭夫君的安排。”

  高澄宠溺地揉搓着元仲华的小脑袋,笑道:

  “在家做好了准备,等我来接你。”

  听见要接她,元仲华忍不住问道:

  “夫君什么时候才会将妾身接回渤海王府。”

  在元仲华看来自己这个年纪,已经可以陪伴高澄了。

  但高澄还是不许道:

  “再等几年,等你长大了,我们再长相厮守。”

  元仲华扁着嘴,虽然不开心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高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想到自己把妻子扔在娘家四年,不管不问的行为,多多少少带了点内疚。

  高澄夸口道:

  “仲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提。”

  元仲华却摇头:

  “妾身不缺衣食,夫君若是有心,踏春时候能否让大兄一起,自他进了宫,妾身便再也没有见过兄长。”

  高澄清楚元仲华的意思,或许有想念兄长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她母亲平日没少交代让她在自己面前多为元善见美言。

  期望将来即使元善见退位,也能保住他的性命。

  高澄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如果十一岁的妻子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利益动物,才会使他厌恶。

  看着一脸期待的妻子,高澄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天子出行的护卫必须由自己来安排。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挽弓向大雁

  太昌五年(536年),正月十一,初春的寒意未消。

  天公作美,今儿是个好天气。

  在与渤海王府女眷们说清楚道理后,迎着朝霞,高澄在高季式及一千亲卫的陪护下,先往清河王府去接元仲华。

  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却衣衫单薄的模样,高澄当即拉下了脸:

  “春寒正盛,又是骑马踏春,只穿得这样少岂不会受了风寒,快回去添些衣服。”

  待元仲华换得厚实臃肿,高澄这才把她抱上了马,与自己共骑。

  “这模样丑死了。”

  元仲华缩在高澄怀中,看着自己的打扮埋怨道。

  就元仲华这不乐意的表情,不用猜,这身衣裳定是隔墙附耳的丈母娘听见了自己的话,强行让她换上的。

  高澄揉搓着元仲华的脑袋没有回答。

  行至宫城外,立马阊阖门,城头观望的宦官望见了高澄身影,立即便回宫通报。

  不久,随着天子出行的呼喊声在宫城内声声传递,宫门缓缓而开。

  在仪仗之后,是元善见与高皇后共乘御辇的身影。

  高澄抱了元仲华下马,行礼叩拜道:

  “臣高澄恭迎陛下、皇后。”

  元善见赶忙下车将他扶起:

  “高卿莫要多礼,朕久在宫城,少有出宫,今日还是有高卿为朕操持才有此行,说起来,还是朕该多谢高卿。”

  高澄却正色道:

  “臣子为君主分忧,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又怎敢当一句谢。”

  不管高澄如何孩视元善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总是有意识的维护天子这一身份的权威。

  因为代替天子行使权威的正是他自己,维护天子权威,就是维护他小高王的权威。

  更别提将来篡位,他自己也是要当天子的。

  少有的一次冒犯那也是元善见自作主张宽恕了尉景,这种因私情枉国法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这才有了高澄入宫质问,怒斥元善见的那一幕。

  当然,关于那件事情,元善见也有话说,只是他不能张口,嘴巴早已经被高欢、高澄父子捂死了。

  “阿兄!”

  “阿兄!”

  两声呼唤,自然是元仲华与高皇后见他们君臣二人见过了礼,终于忍不住呼喊至亲。

  年长些的高皇后走下御辇还带有几分矜持,而四年多没见的元仲华一股脑扑进她皇帝哥哥的怀里,哭了起来。

  高澄与高皇后说了两句,他明显感觉妹妹对自己生分了许多。

  也对,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也许她出嫁前还明白,自己联姻是为了高氏夺取天下,出嫁后,心里多了一个元善见,她是否还会记得这份使命?

  更遑论将来有了儿子,代表高氏夺取她丈夫、儿子皇位的,正是自己这个兄长。

  而有了这层认知,两兄妹的感情又怎会一如过往。

  看着元善见两兄妹相拥对泣,高澄至少知道元仲华是真情流露,这让他有些羡慕。

  当初在汾水河畔肆意嘲笑自己的妹妹,注定是回不来了。

  也许她还会奉承自己,但终究不是妹妹对兄长的敬爱。

  抛下高皇后,高澄特意与送元善见出宫的护军将军赵彦深交代几句,让他打起精神莫要让洛阳出了乱子。

  赵彦深一口应下,哪怕如今的元魏不是曹魏,早就没了萌生高平陵之变的土壤。

  谨慎小心的他也不会有一丝松懈。

  而高澄之所以要说这番废话,只是为了寻个由头离了高皇后而已,越是对比元家兄妹的感情,高澄就越对自己兄妹的处境而难受,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将自己当成抢夺她丈夫、儿子皇位的仇人。

  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对于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兄弟的分量又如何比得过儿子。

  哪怕屈意讨好,为的也是自己丈夫、儿子的性命,心底里的爱憎,谁又说得清。

  “高卿,能否让仲华与朕同乘?”

  元善见向高澄征询道。

  “但凭陛下心意。”

  眼看元仲华上了御辇,高澄回到队伍中翻身上马,一声令下,由高澄亲卫以及赵彦深特意挑选的仪仗所组成的庞大队伍往建春门出行。

  沿途高皇后一个劲向元仲华鼓吹高澄的武艺,在她看来兄长十岁起就向表兄段韶讨教骑射,如今不说精通,无论如何也是小有所得了吧。

  高澄听见妹妹的吹捧,心里一阵发虚。

  五六年来,他奔波忙碌,又什么时候真正静下心来研习过武艺。

  行至洛水河畔,春光明媚。

  高澄便将元仲华抱上了马,与自己共骑,游猎时也好有个借口藏拙。

  元善见也换乘了骏马,别看他才十一岁,在宫里没少练习骑射,至于是为了强健身体还是为将来做准备,见仁见智。

  一箭破空,元善见正中一只野兔,正喜悦时,却听见元仲华的喊声:

  “夫君,快为我射下一只大雁。”

  循声望去,正是元仲华指着天上一列归雁向回头朝高澄乞求。

  这种话,换个称呼,过去都是高澄对斛律光说的。

  高澄这次游猎本来只打算射射兔子来逞能,这时候让他挽弓射雁着实为难了小高王。

  元仲华是真以为高澄骑射出众,看着她的目光高澄不忍拒绝。

  但武艺不行,架不住高澄脑子好使,为了保持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形象。

  高澄先让元仲华下马,随后取出一支鸣镝,挽弓射向天边。

  鸣镝破空发出的尖锐声响吸引了亲卫的注意,因高澄对箭阵的热衷,亲卫都无论步卒还是骑从,都是配置了弓箭的,于是一千人纷纷引弓射向天边一列大雁,漫天箭雨瞬间将天空清了个干净。

  高澄这才回头对元仲华傲然道:

  “鸣镝所指,万箭齐发,这才是你夫君的勇武!”

  元仲华闻言两眼都是小星星。

  而另一旁刚刚还在为猎获一只野兔而喜悦的元善见,也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液,他渴望这样的权势。

  权力的种子在他心里又一次迎来成长。

  回过神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箭,再对比高澄一鸣镝便漫天箭雨的场面,他顿时意兴阑珊起来,把弓丢给了亲信随从,便要御辇休息。

  “陛下不可早退,恐触怒大将军。”

  亲信宦官刘思逸劝说道。

  元善见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当得很没意思,就连何时休息都要看臣子的脸色。

  第一百六十二章 高家女婿

  得益于自己对军纪的重视,鸣镝所向,箭矢所指的军令被士卒们牢记在心,这才有了高澄今日在妻子面前的风光。

  这场游猎时的箭雨,也让高澄想起了自己素未蒙面的岳父,尔朱荣。

  尔朱荣通过一场场围猎,练就了以七千之数大破葛荣号称百万六镇鲜卑的契胡精骑。

  有这么个现成的例子,足以证明,狩猎加练兵,绝对有搞头。

  想到就做,高澄即刻命人回洛阳传信,让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征召洛阳京畿军出城围猎操演。

  王士良出于谨慎,在与赵彦深沟通后,亲自出城验证,想来是担心高澄在城外招了袭杀,信符被天子窃取盗用。

  见到高澄无恙,王士良才放下心来。

  而王士良这样的处理,也让高澄很满意,他夸赞了几句,再让王士良回洛阳征召士卒。

  望着对方离开,高澄内心感慨:

  历史上你要有这份心,何至于让高洋骗走了兵权。

  但转念一想,也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

  原主远在邺城,王士良却在晋阳,路途遥远,又哪有时间让他验证。

  而高洋亲往晋阳假传高澄命令夺权,还有同行的高澄心腹唐邕作证,王士良除了交权,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晋阳是姓高,并不是姓王。

  王士良并没有让高澄等太久,他不止谨慎一个优点,办事效率同样很快。

  回到洛阳后,一连串军令从大将军府发出,很快,城中高澄麾下四千武川鲜卑步骑、四千弓手、以及高季式三千部众尽数赶至洛水岸边与高澄汇合。

  高澄大手一挥,临时更改地点,往邙山围猎。

  在至高无上的大将军调度下,就连天子的御辇也要跟着转换方向。

  自从高澄瞄上邙山,山里的野物们可遭了殃,往往随着一支响箭破空,紧随其后的便是真真意义上的万箭齐发。

  一阵箭雨后,山上总会增添许多大型‘刺猬’,活像另一个时空,身上插了一百多支箭矢的元昂。

  这样的声势也给了旁观的元善见极大的震撼,鸣镝所指,三千箭齐发的阵势,让他心生羡慕。

  而万箭齐发却让元善见感受到了绝望,在这样的箭雨下,自己无论怎么拉拢宫人都只是徒劳。

  高澄已是如此,手握二十万并州胡,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高欢,在外人面前又是怎样的威势。

  一念及此,元善见不禁恼怒元子攸,分明做了诛杀权臣这样的大事,却不能振兴大魏。

  如今高家父子因尔朱荣的前车之鉴,不止分居两地,甚至绝不一起进宫,防的就是尔朱荣、尔朱菩提的遭遇。

  这样的谨慎让元善见一筹莫展,除非能有机会将这对父子一齐抹去,否则无论走脱了谁,自己的下场都只是另一个元子攸。

  元善见也终于明白刘思逸为何劝说自己忍辱负重,等待高欢寿终再做计较。

  高澄不清楚元善见的心思,但他知道即使被圈养了十几年,历史上的元善见也并没有放弃振作。

  从某种程度来说,元善见与汉献帝刘协很相像。

  都是迫不得已被权臣所立,同样被长时间圈养,也都曾有过重振皇权的努力,他们面对的也都是爱好妇人的权臣父子。

  在知晓了高家大姐儿的心意后,高澄也更倾向于让元善见的结局向刘协看齐。

  自古君主被权臣篡位,无外乎两种结局。

  以刘裕为分水岭,在他之前,不止保全性命,还能够获赠封地,祭祀先祖,受禅者绝对要把表面功夫做足。

  自刘裕以后就简单多了,送他殉国便是。

  刘裕开这样的先例自有他的苦衷,诸如起家晚、根基浅、年纪老了,儿子却还小。

  但盲目效仿不可取,他希望尝试扭转这一风气,算是为王朝末年的子孙积德。

  就算最终阻止不了人心道德的败坏,救不了末代君主,可后人翻看史书时,也能对自己的做法赞一句:高澄还是个忠厚人啊。

  忠厚人高澄既然有了决断,便立即命亲随回洛阳城收罗医书,打算将其中害人的方子去掉,日后送进宫中给元善见当课业。

  刘协退位后获封山阳公,运用自己当傀儡时所学习到的医术,与曹节一起救治山阳百姓。

  他们免费为百姓治疗,只要是从附近云台山上挖下来的药材,绝不收取费用,只有从外地购买来的药材,才会酌情收回成本。

  如果往后妹妹能与元善见效仿刘协、曹节夫妇相濡以沫。

  对于高澄这位兄长来说,无论她怎么看待自己,都已经不重要了。

  元善见学习骑射或许还能强健身体,而学习处理政事,那完全就是无用功,权力在高氏手中,哪需要天子代为行使……

  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不重要,多花时间看看医书,也可以让元善见少胡思乱想一些。

  于是,元善见并不知道,自高洋被安排了道德书籍后,他的学习课程也被小高王支配了。

  就高澄这样因材施教的做法,赞一句南北朝大教育家,小孔丘,没毛病吧?

  当然,小高王不慕虚名。

  就在高澄按时交着公粮,休沐时或与元仲华,或与府中女眷出城围猎,操练部众。

  而元善见也在高澄的淫威下,不得不学习医书的时候。

  高欢从晋阳发来了一封书信。

  二姐儿十三岁了,也该为她寻一户人家。

  晋阳的小高澄并不是自己做不了儿女婚事的主,需要请示身在洛阳的大高欢。

  他是尝到了用联姻之计渗透山胡,最终攻灭刘蠡升的甜头,想故技重施而已,于是来信找高澄商议。

  高澄得到信,仿佛看见了高欢写信时的丑恶嘴脸,不禁暗自感慨: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联姻势力,还有没有一点政治信誉。’

  什么?与刘蠡升联姻是自己给高欢出的主意?

  那没事了。

  其实吧,政治本身就是没有底线的,高欢有这个想法,不能说他没有道德。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也不能总抓着二姐儿祸害呀,才当了一回望门寡,还要再去拿她的婚事操作。

  更何况有了刘蠡升那档子事,至少短期内,没人会信高欢联姻的诚意。

  高澄把自己的想法委婉的回给高欢,并提出自己倒有一个合适人选:杨愔。

  杨愔十七岁时全家被葛荣俘虏,葛荣要嫁女给他,杨愔耍了小聪明,含着牛血当众吐血装病,才让葛荣息了这份心思。

  去年高欢有意将庶女嫁给杨愔,但被高澄搅黄了,他不喜欢那个将来与高隆之之子通奸的庶妹。

  在搅黄了杨愔这门亲事后,高澄曾写信给杨愔,他在信里谈及那位庶妹时,写下七个字:‘不似贤妇非良配’。

  并许诺会为杨愔寻下一门好亲事,杨愔也回信表示了感激。

  他与高澄相交数年,知道高澄有多看重自己,当初的宰辅之言自不必多说,为了拉拢自己,还特意提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让他祭拜宗亲。

  而高澄为他想好的亲事就是二姐儿。

  两位嫡亲妹妹的命运早就被高澄改变。

  历史上的大姐儿先嫁元修,经历一段不幸的婚姻后,再嫁献文帝拓跋弘曾孙,无上王元劭之子元韶。

  就是那个身为元氏宗亲,回答为什么能有光武中兴这个问题时,给出了王莽没有杀尽诛刘的答案,最终使得关东元氏几乎被杀尽的小机灵鬼。

  二姐儿先嫁元善见,做了近二十年夫妻,元善见被杀后,再改嫁杨愔。

  因为高澄的插手,元修没有了迎娶大姐儿的可能,自然是元善见与大姐儿订下姻缘。

  至于二姐儿,也不会再历经一段二十年的婚姻后,再改做他人之妇,而杨愔有了高澄的看护,也断不会被高演、高湛杀害,让二姐儿再次守寡。

  高欢收到高澄回信后,也打消了再拿二姐儿婚姻做筹码的心思。

  对于高澄提出的杨愔,高欢同样认可。

  无论是出身、能力、以及生性至孝、轻财重义的品行,甚至是相貌都不会辱没了二姐儿。

  其中,杨愔的能力,最被高欢看重。

  高家虽然号称出自渤海高氏,但亲族到底都是些鲜卑武人,没有治世的才能。

  高澄将杨愔视作未来宰辅,高欢又何尝没有识人之名。

  最重要的是,在高欢看来,杨愔不止是一个文士。

  韩陵之战时,杨愔为报宗族覆灭之仇,奋勇当先的事迹,也让高欢看见了他的勇气。

  况且杨愔几乎被灭族,二姐儿也不用看翁婆的脸色,这也是两父子不能与外人道的一点小心思。

  高欢、高澄达成了一致,也意味着杨愔与高家二姐儿的婚事定了下来。

  高澄接到回信,立马就给杨愔寄信报喜。

  杨愔接到信后,只以为高澄去年搅黄那件婚事,是想把嫡亲妹妹嫁给自己,完全不知道小高王为他摘去了一顶绿帽子。

  而那位不被高澄喜欢的庶妹,也在他的建议下,改为嫁了高隆之的儿子。

  也算是看在高隆之劳苦功高的份上,成全这一对野鸳鸯。

  这件事也让高隆之去年为高澄兴修牧场时,铆足了干劲。

  毕竟得了小高王的恩情,就得好好为他干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关中大旱

  学医毫无疑问是件辛苦事,但元善见痛并快乐着。

  汉献帝刘协的故事不止高澄一个人知道,自小聪慧的元善见也清楚高澄让他学医的用意。

  几乎摆明了告诉自己,将来绝不会学南人的做法,而是让他做个治病救人做个山阳公。

  若是初即位的元善见,或许会兴奋的一蹦三尺高。

  但当了四五年天子,哪怕是傀儡天子,目睹高家父子的权势,元善见也越发为权力而着迷。

  他想做的不是刘协,而是刘病已。

  况且刘协不也同样试图反抗过曹氏么。

  但这终究是一个好消息。

  冲着高澄的善意,将来重掌朝政,稳定了局势,或许可以给他过继一条血脉,以奉血食。

  得亏小高王不知道元善见的心思,否则指定要送他一颗桃子吃,以奖励他的奇思妙想。

  不过,高澄也确实没时间去理会元善见的小心思。

  他从来都清楚元善见的振作之心。

  处理政务之余,在综合过往一段时间大将军府众幕僚的表现后,高澄终于确定了长史与主薄的人选。

  三崔中的崔昂获任大将军府长史,温子昇也因出使南梁之功以及平日的勤勉表现,出任大将军府主薄。

  这也让一直觊觎这两个位置的张师齐大失所望。

  他自觉掩饰把这份情绪隐藏得很好,但高澄从他所记载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这份沮丧。

  老张在遣词用句时明显没以前用心了。

  以小高王对下属身心健康的体贴,又怎么会对此放任不管。

  特意将张师齐唤了过去,还是用的老一套,开口就把张师齐记录言行的职责说得无比重要。

  又暗示将来高氏代魏,便交由他来修史,给张师齐画下大饼。

  张师齐果然感恩戴德,重新振作起来。

  而远在晋阳的高欢,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关西的企图。

  但历史走到现在早已经发生了巨变。

  历史上的柔然在去年年底向东魏求婚,高欢将常山王元骘的妹妹封为兰陵公主出使和亲。

  与柔然的友好关系也让高欢敢于领万余骑兵迂回关陇后方,奔袭夏州。

  最终生擒夏州刺史斛拔俄弥突,连带迁走其部落人口五千户。

  夏州的失陷,也带来连锁反应,秦州刺史万俟普、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等人纷纷借此机会投奔关东。

  但如今由于高澄的过早参与,造成了东西魏之间实力差距的进一步扩大,柔然选择了与西魏结盟。

  也算是有得必有失。

  这一时空,高欢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被柔然阻断归路的风险,再度迂回夏州。

  更不可能有后续的连锁反应。

  高欢在东西魏战争中少有的高光,奔袭夏州之战,也随着太昌五年(536年)正月的逝去,而不复发生。

  心向关东的万俟普等人也不得不继续等待时机。

  而这一时机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时间进入二月,关东一片祥和的时候,宇文泰却遭遇了难题。

  正值春耕需要用水的时候,关中却滴雨未降。

  当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二月下旬,所有人都明白一场春旱难以避免。

  甚至,这样的艰难处境一直延续到了夏天也没舒缓。

  即使宇文泰发动关西民众挖渠凿井、搭设水车,用尽了各种办法,也难以改变关中今年在这场干旱下,注定歉收的命运。

  唯一的疑问是这场干旱究竟会持续多久,它的破坏性又有多大。

  对宇文泰来说,这是一次重大打击。

  好不容易拉来了柔然、萧梁两个盟友,正要一展抱负,好生发展,以图将来三方分食关东。

  一场大旱却让家底本就远逊关东的关西之地雪上加霜。

  宇文泰对于这场旱灾危害性的疑惑,高澄能够为他解答:关中大饥,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

  自从高澄得知关中春旱的消息,他就明白,这场灾祸终将如期而至。

  高澄当然愿意运粮救援,只要宇文泰开关请降,他甚至愿意把高欢的底裤扒了给卖掉,也要凑足粮食运往关西赈济灾民。

  宇文泰不愿降,他们高家父子一时也难以打进关西。

  彼此对立的身份,注定他只能背过身,不去看关陇将来要发生的一幕幕惨剧。

  民间余粮的耗尽,将是惨剧爆发的源头。

  时间进入秋季,久旱之下,关中注定颗粒无收。

  这让秦州刺史万俟普、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等人再也坐不住了。

  向高欢寄去书信,请求东归,并在书信寄去之后,立即联合率部启程北上。

  高欢本想安抚万俟普等人好好留在关西,为他做内应。

  可万俟普等人却已经启程,不得已,高欢只能命阿至罗人南下接应。

  最终在宇文泰未做反应之前,成功将万俟普等人带回晋阳。

  倒不是宇文泰反应慢了,他如今当真没有精力再去管那群二五仔,也许他们走了反而是一件好事,不用担心祸生肘腋。

  而对于千里投奔的万俟普等人,高欢也尽显优待。

  万俟普受封河西公,其子,曾往信都与高欢相见的万俟洛受封建昌郡公,破六韩常被授予抚军一职,其余跟随他们投奔的督将三百余人也各有封赏。

  高欢希望能以他们为榜样,号召更多关西之人投奔。

  但他的算盘明显打错了,此时还愿意留在关西与宇文泰共渡这一次难关的,几乎全是死忠党羽。

  这就是危难之际见人心吧。

  宇文泰也算在无数坏消息中得到了一些慰藉。

  而高欢已经开始在晋阳筹备军资,等待关西因民间存粮耗尽爆发动乱时,再发兵西进。

  而高欢的动作也引起了宇文泰的警觉,他向柔然与萧梁,主要是萧梁请粮的同时,也加紧了对民间存粮的搜刮。

  宇文泰、高欢正因一场关中大旱各做准备的时候,高澄也在调派自己的部署。

  他担心宇文泰饿疯了,往恒农抢粮。

  于是,高澄派遣独孤永业领四千京畿弓手进驻恒农,高澄特意交代他,接受恒农郡守王思政的节制。

  而在尚书台处理军政大事的时候,高澄得知了一个喜讯:

  宋娘子有了身孕。

  第一百六十四章 意见相左

  回到渤海王府的高澄盯着宋娘子的肚子,略带几分忐忑。

  一名新带来的医官诊脉后,很确定的对高澄报喜道:

  “恭喜大将军,宋夫人确实是喜脉没错。”

  高澄的喜悦丝毫不加掩饰,他赐予了丰厚的诊金以后,迫不及待地请医官再开些安胎的方子。

  医官依言照做,送走医官后,高澄又让信任的亲随拿着方子再找几名民间医者验证,得到了确实是安胎良方后,才命亲随按方抓药。

  确认了宋娘子有孕的真实性,高澄还不忘向晋阳报信。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虽然还不清楚宋娘子所怀是男是女,却能证明高澄的身体并没有问题,足够消除许多隐患。

  高澄并没有陪伴宋娘子太久,相比于有孕的她,其余三女更应该受到安抚。

  三女对于宋娘子有孕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点妒忌。

  也只是妒忌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演化成怨恨。

  而随后几天,尔朱英娥、元明月、小尔朱先后确诊喜脉,着实让高澄懵了:

  ‘我这么强的吗?’

  原主历史上不是也才六儿三女吗?怎么自己当头就来了个四连击。

  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过去数年养身禁欲的原因。

  原主十四岁就已经偷开大车,在此之前肯定就已经开始纵欲。

  两人身体不能一概而论。

  四名侧室都有了身孕,高澄心再大,也不可能再与她们同房。

  高澄立即去信恒农与王思政商议王氏进门的时间。

  无论是自身需求,还是安稳住镇守恒农的王思政,高澄都必须尽快迎娶王思政之女进门。

  与王思政沟通婚期,并没有耽误高澄往隔壁李祖猗的院子跑。

  李祖猗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早就下定决心,若是高澄主动,便半推半就依从了他。

  随着渤海王府四名宠妾在孕,安乐王元昂留在关东的王妃,终究还是委身了小高王的怀抱。

  但高澄到底也有所收敛,至少过夜还是会回渤海王府陪伴家中女眷。

  李祖猗并没有被立即接进渤海王府,还是安置在隔壁当名外妇,高澄也承诺不会一直委屈她,将来有了身孕,一定会给一个名分。

  在高澄奔波忙碌于家中女眷与李祖猗之间时,王思政之女也风光嫁入府中。

  随着她的进门,高澄才算对王思政彻底放下心来。

  本就是东强西弱的大背景,关西遭逢大旱,王思政又与高澄结亲,在这种情况下,高澄实在想不出王思政背叛的理由。

  而高欢连续接到四封高澄的报喜信后,喜悦自不必提,也回信一封,告诉高澄,在上半年先后得了老七庶子高涣、老八嫡子高淯。

  另外还提了一嘴,娄昭君又有了身孕。

  高澄才收到信,立马就黑了脸。

  算算时间,如果没有意外,这一胎应该就是老九高湛。

  明明奔袭夏州之战这样的大事都给整没了,高老九居然还能如期怀上,也是离谱。

  但历史可以被改写,天灾却无法被改变,例如眼下这场关中大旱。

  时间进入冬季,关西终于降了雨,但为时已晚。

  一个几乎颗粒无所的秋季过去,关中的民间存粮经过一番搜刮后,也已经见了底,民众开始啃食树皮、泥土。

  到最后,人相食。

  短短三个字的人间惨剧,在各处发生。

  无数人因活不下去而反抗,却也被有口饭吃的士卒镇压。

  可从民间搜刮来的军粮也有见底的一天,当军粮吃尽,又该靠什么维持军队?

  历史上给宇文泰送来一波关键补给的是窦泰。

  他兵败自尽后留下的粮食让宇文泰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一时空,南梁成了宇文泰的救命恩人。

  北魏为了扶持柔然抵御高车,赠予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无数以及二十万石粟米。

  因高澄在河南的惊艳表现引起萧衍的忌惮,为了连西抗东,南梁也没有吝啬。

  只不过蜀道崎岖难行,难以大规模向北输粮,只能靠汉中之粮勉强帮助宇文泰维持住军队。

  至于民间,宇文泰已经彻底摆烂了,他只能顾得上军队,一如历史。

  而另一位盟友柔然,阿那瓌虽然没有在物资上予以支援,但也给出了一个承诺,关东若是侵犯,柔然必定出兵袭扰。

  被三方防备的高欢虽然远在晋阳,但也知晓宇文泰的艰难处境,晋阳有两种声音相持不下,一种是坐等宇文泰饿死,另一种是趁机攻略关中。

  持有前一种看法的多是高欢幕僚,后一种看法的多是军中大将。

  这种僵持在得知南梁运粮支援后被打破。

  高欢立即向洛阳派去信使,招高澄来晋阳商议。

  高澄接到书信,安排了公务与家事后,便立即启程赶往了晋阳。

  “值此关中大旱,正是天赐良机,为父欲举兵西进,一举荡定关西,阿惠以为如何?”

  “父王所言甚是,孩儿愿意随军参谋,以咨军事。”

  高澄闻言,主动请缨道。

  在他看来,高欢的时机没有选错,这确实是宇文泰最艰难的时候,只不过贺六浑操作属实糙了点。

  “阿惠志气可嘉,但柔然、萧梁在侧,虎视眈眈,非阿惠不足以震慑,随军参议这等小事,又何须阿惠劳心。”

  连续攻灭尔朱氏、纥豆陵伊利、刘蠡升三股势力,挑唆杀死心腹大患贺拔岳,又收服阿至罗人,高欢的自信心达到了顶峰。

  他并不觉得没有高澄的帮助,自己就平定不了关西。

  这一次招高澄前来,除了征询意见以外,更多的是想交代他镇守关东,防备柔然、南梁可能的入侵。

  “父王,关中形胜之地,并非轻易能下,宇文泰英雄,不可等闲视之,非我父子全力以赴不能得关陇之地。”

  高澄急道。

  “阿惠莫要故作危言,涨他人志气。”

  高欢却不置可否,贺拔岳死后,在他眼里自己早就没了对手。

  说罢,还以为是高澄冀图平定关陇之功,宽慰一句道:

  “你替为父看顾好关东,便是大功一件。”

  高澄争辩道:

  “父王!柔然有劫掠之心,却无占土之志,不足为虑。

  “萧梁或许北伐,但其志也不过恢复刘宋旧土而已,若能平定关西,纵使丢了河南,又有何妨。

  “河南无险可守,轻易便可夺回,与关中孰轻孰重,还请父王三思。”

  高欢闻言脸色阴沉下来,他怒斥道:

  “你非要随军西进,莫非真当为父不知兵吗?没了你的辅佐,我就拿不下关西不成!”

  高澄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高欢连称呼都已经口语化了,这份愤怒,清晰可见。

  在没有吃到教训之前,身处人生顶峰的高欢又怎会低下头来正视自己的对手。

  站在高欢的角度,没了一生之敌贺拔岳,关中又遭大旱,残破至此,早已经是囊中之物。

  高澄却宁愿放弃河南也要参与西征,分明是对自己能否夺取关陇的不信任。

  这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也是高欢动怒的原因。

  高澄深吸一口气,辩解道:

  “孩儿绝无此意。”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出兵部署

  原本心意相通的父子,人生第一次意见相左,这是高欢动怒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他恼怒的是关中残破,分明唾手可得,高澄却贪图平定关陇之功,居然罔顾大局,说出大可放弃河南这种混账话。

  或许父子两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在暗地里较劲。

  争的不是权力,是名声,是谁平定了这个天下。

  也算是儿子过于优秀的烦恼。

  这样的烦恼,李渊最有发言权。

  高欢不是穿越者,但并不妨碍他忌惮这一点。

  高澄在河南做得太出色了,文治武功,不比他这位父亲逊色。

  没有人愿意被人遮蔽了锋芒,高欢如此,高澄亦是如此。

  这样的较劲,在两父子分领黄河南北时,无疑是一种良性竞争。

  他们都想做得比对方更好。

  在此刻却变换了意味,在高欢看来,高澄执意参与西征,是为了在平定关陇之战中展现存在感。

  为此不惜冒着丢失河南的风险,这是高欢所不能接受的。

  但高欢终究还是缓和了神色,终究是自己倚重的亲儿子,纵使恼怒,难不成还能推出去斩了。

  “阿惠,自信都建义以来,你几年辛苦,所立功勋,大家都看在眼里。

  “你曾以北击柔然,威服大漠,受天可汗之名,来激励我。

  “可为父老了,此生若能够一统南北,已经是得天之幸,哪还有机会再亲征大漠。

  “阿惠,这一次,你就替我看顾好关东基业,如何?

  “若为父是刘邦,混一华夏,你便做那刘彻,用兵大漠,替为父看一眼这天下之大。”

  高欢语气诚恳,这也是他内心真实所想。

  可他却不明白高澄的苦衷。

  高澄实在不愿看到再发生一场沙苑大败。

  历史已经发生改变,谁也不知道高欢这次征伐关西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但高澄并不看好。

  东魏在沙苑战败的根本原因是他们骄傲轻敌的心态。

  而这种心态并没有因历史的改变而扭转,反而助长了其气焰。

  沙苑之战前,东魏才连续经历窦泰兵败自杀,恒农粮仓被西魏袭取这两件痛事。

  却没有打醒东魏将士,他们依旧视西魏于无物。

  这才有了一把火就能破敌,却担心不能辨别尸体,非要强攻。

  分明知道宇文泰在芦苇设下伏兵,居然不顾阵型,埋头冲杀,只为争抢宇文泰的首级。

  俗话说骄兵必败,沙苑之战中的东魏将士,甚至都不是骄兵所能形容。

  窦泰自尽都不能让他们警惕,更何况在这个时空高澄早早救下了窦泰。

  全军上下怀着这样一种心态远征关西,在高澄看来失败是大概率的事件。

  可高欢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高澄也不可能再强求随军:

  “孩儿明白了。”

  但高澄还是提醒道:

  “父王自举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克,也正因此,军中多有骄气,还请父王慎之。”

  “西军弱,而东军强,实力相差悬殊,欲以弱胜强,唯有使计设伏而已,父王当心存一份警惕,莫要中了宇文泰的计谋。

  “若能以水火取胜,千万莫要强行交兵,万事以得胜为先,宇文泰若为水火所噬,无需苦求他的尸首,如今关西大旱,人心动摇,只需得胜,一战便可荡平关陇,一人首级,无足轻重。”

  高欢感受到了高澄的关切,他笑道:

  “阿惠莫要多心,为父久在军旅,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且在洛阳等着为父的捷报。”

  说着,便把心中想好的出兵计划说与高澄参详。

  这一战的时间节点正值历史上的小关之战,而高欢却在作战部署上做出了改变,采取蒲津、上洛(陕西商洛)南北两线的方式,而不是蒲津、潼关、上洛,三路进军。

  之所以没有安排潼关这一路,也是吸取了窦泰此前在潼关险些兵败身死的教训。

  在高欢的规划中,自己领并州胡二十万出蒲津,再由一大将率部曲走上洛往蓝田关。

  高澄当即提起了一个小心,无论小关之战还是沙苑之战,负责南路偏师的都是高敖曹,只不过沙苑之战攻打的是被西魏袭占的恒农。

  所谓南路偏师就是一个大坑,脑子有问题才会往这个坑里跳。

  至少对于高澄来说,他可不会掺和进去,就算高欢让他领军走南路,也要装个病给推托了。

  道理很简单,一旦宇文泰引军攻南路的偏师,高欢在北方倒是能进展迅速,而高澄自己则会身处险境,要真有一个万一,纵使高欢夺了关西,得利的也是好兄弟高洋。

  而宇文泰若是攻北路,以东魏将士如今的心态,胜负难料。

  若是北线败了,别说南线的成果要全部吐出,部队能不能退回去都是一个问题。

  小关之战时,高敖曹在南线取得突破,攻下上洛,窦泰却在潼关自尽,高欢在北线撤军的同时,给高敖曹下达命令:单骑速回。

  高敖曹不忍抛弃部众,血战才得以率部突围,自己身负重伤,险些死在归途。

  南路的危险源自于信息的传递速度,一旦北路出现问题,走上洛往蓝田关的偏师根本不可能及时收到消息。

  在北路败兵退回并州的情况下,面对回师的宇文泰,南线走得越深,死得越快。

  而北路一旦能够得胜,哪还需要南路偏师白费功夫,关西早就一战而下。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随高欢走北路的原因,他认为有自己随军筹划,可以帮助已经骄傲自大到一个新境界的高欢规避许多问题。

  比如该放火时,就果断往芦苇丛里放一把火烧死宇文泰。

  但该做的提醒都已经做了,只希望高欢能够真的听进去,遇见类似情况,不要再犯蠢。

  把这些顾虑抛开,高澄询问南路主将人选。

  高欢注视了高澄许久,终于道出了荆州刺史侯景的名字。

  由广州刺史高敖曹接替荆州防务。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也是考虑到高澄镇守关东,高敖曹是他部将,侯景又与高澄关系并不和睦的原因。

  高澄极力赞同将这个立功机会交给侯景。

  他不计前嫌,由衷希望侯景能在南线进展顺利。

  属实是以德报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恒农设伏

  年轻时被韩智辉的父母拒婚后,高欢没有扬言莫欺少年穷,但他的人生道路确实顺畅起来。

  尤其是信都建义反叛尔朱氏,走得顺风顺水。

  两次大战,广阿之战以两条流言退敌。

  ‘世隆兄弟谋杀兆。’

  ‘兆与高欢杀世隆。’

  韩陵之战既有贺拔胜、杜德临阵倒戈,也有尔朱度律表现得像个卧底。

  仅一战便鲸吞整个河南,夺取山西更是轻松,尔朱兆闻听出兵消息,未做抵抗便放弃晋阳,逃回秀容老家。

  期间高欢数次出兵北伐,却半道而退,尔朱兆放松警惕后,由窦泰元旦发兵,一昼夜奔袭三百里逼死尔朱兆,从而一统关东之地。

  以智谋轻易开创关东基业的高欢走得太顺,没有经历挫折的他,逐渐傲慢。

  傲慢遮蔽了高欢的双眼,使他临敌不再斟酌思考。

  这样的状态领着二十万大军远征关西,也难怪高澄忧心忡忡。

  毕竟家业他也有份。

  确定了南路主将人选后,高澄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根据宇文泰的作为,建言道:

  “父王,欲图关西,或许无需入关。”

  高欢闻言惊异道:

  “阿惠这话又是何意?

  高澄为他分析道:

  “宇文泰所迫切者,粮食。

  “父王何不屯粮于恒农,诱使其出关抢夺,再暗设伏兵,一战可破之!”

  高欢沉吟许久,才开口道:

  “阿惠此谋确有可取之处,但宇文泰若执意死守关隘,不为所动。大军久候于恒农,岂不错失良机。”

  就在高澄以为高欢要拒绝,准备争辩的时候。

  却听高欢话锋一转,道:

  “这样吧,为父让窦泰领军两万助你,恒农设伏,你自为之。”

  高欢的意思很明白,他依旧在晋阳做大军西征准备,让高澄往恒农设伏,若宇文泰不出潼关,也不妨碍高欢在晋阳备战。

  高澄得到高欢的允诺,喜不自胜,他拍着胸脯表态道:

  “宇文泰若敢东出,纵使不能得其首级,也要将他重创。”

  高欢朗声大笑:

  “那为父便在晋阳静候佳音。”

  时间紧迫,高澄拿着高欢的调令,在相国府与陈元康匆匆言语几句后,便要出城去寻窦泰。

  可转念一想,娄昭君此前生产时遭逢难产,险些丧命,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回府探望。

  于是又转道回了渤海王府拜见娄昭君。

  娄昭君肚子又大了,在她房中只看到不满两岁的六弟高演,却不见才出生不久的八弟高淯。

  面对高澄的询问,娄昭君气恼道:

  “因那孺子,为娘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上天庇佑,阿惠只怕要为我戴孝。”

  感觉到娄昭君言语间对高淯的厌恶,高澄不再多说。

  她就是这样爱憎分明的性子。

  高澄向娄昭君说明了自己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娄昭君首肯道:

  “以大事为重,阿惠无需挂怀为娘。”

  高澄拜别娄昭君,走出渤海王府,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当时家中只有自己与高洋一对嫡亲兄弟,每逢有差事出行,娄昭君总是垂泪不舍,如今哪还看得见离别时的眼泪。

  母子两都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也有高澄不再受独宠的原因。

  收回目光,高澄无暇感慨,急忙往城外军营寻见窦泰。

  窦泰当初在潼关遭难,损兵折将,好在收拢败兵后,高欢又为他补足士卒,也算恢复了元气。

  到底是自家人,待遇肯定与外人不同。

  “姨父!”

  隔了老远,高澄便大声呼喊。

  窦泰循声望见高澄,也是一脸笑意。

  不提两人的亲属关系,他们在潼关外可是过命交情,高澄远道救援的情分,窦泰必须记着。

  “许久不见,此时再看子惠,一如高王当年风采。”

  高澄一声姨父叫得亲切,窦泰自然不会大煞风景的说什么礼不可废,喊什么世子,武人终究比文士少了些心思。

  “军情紧急,澄晚些再与姨父叙旧。”

  高澄把高欢的调令交给窦泰,继续说道:

  “还请姨父速速整军,随我南下。”

  “怎地这般着急。”

  窦泰疑惑一句,翻看起调令,当即面容一变,正色道:

  “阿惠稍候,我这便回营集结部众。”

  潼关之败,窦泰一直耿耿于怀,日思夜想都是要找宇文泰讨回场子。

  如今要随高澄往恒农设伏,诱杀宇文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怎能不让窦泰兴奋,他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往恒农。

  高欢在晋阳做西征准备,窦泰所部自然在晋阳城外大营待命。

  二十万大军西征的粮草没有全部集齐,但也不会缺了窦泰麾下两万人南下的食用。

  当天高澄便领着窦泰南下,他没有急着去恒农,而是让窦泰暂时屯驻河阳,自己先往洛阳主持调派。

  回到洛阳后,高澄以调驻城京畿兵参与晋阳西征为名,命四千武川步骑与高季式部众三千出城北上。

  使之与窦泰汇合,同时命窦泰率这两万七千步骑赶往恒农附近的山中隐匿。

  又用为高欢备粮为名,向恒农输送粮草。

  一车车粮米运进恒农谷仓,数花了关西探子的眼。

  当关西探子往长安回报的时候,高澄早已经秘密赶往了恒农。

  恒农是陕州州治,因此郡守王思政终究是被刺史李徽伯压了一头。

  李徽伯出自赵郡李氏,名唤李裔,字徽伯,以字行于世。

  六镇河北起义前,李徽伯任定州镇军长史,博陵郡太守,六镇叛乱后,眼看其势浩大,便归附了杜洛周,杜洛周被葛荣所杀,又转而追随葛荣。

  尔朱荣击破葛荣,李徽伯由此投身尔朱荣的麾下。

  之前数次站队都没有选对位置的李徽伯在尔朱荣死后,终于跟对了人,与宗主李元忠一起投效高欢,才有了今日的显贵。

  这份履历突出一个不可靠,高澄此番往恒农,就是打定主意要夺权,把李徽伯调走闲置,免得他在王思政头上瞎指挥。

  李徽伯并不知道有恶客即将登门,他正与前来恒农探亲的家眷叙话。

  除了妻子与长子李子旦留在赵郡老家,次子李子雄与李徽伯之女来了恒农探望。

  先前考校才学,李子雄的回答让李徽伯很满意,他打算留次子在陕州辅佐自己,只让女儿回河北老家。

  正其乐融融的时候,管事突然进来通禀,恒农郡守王思政在府外求见。

  李徽伯略有疑惑,他不喜欢王思政这个总是与自己争夺恒农城防权力的下属,两人少有往来,今日怎么来了刺史府求见。

  想了想,也没要儿女避退,只让管事出府迎接,自己在大堂等候。

  王思政瞧见李徽伯倨傲,不愿亲迎,他可不恼。

  看着高澄已经黑了的脸,王思政甚至觉得心情舒畅。

  李徽伯不喜欢他,他难道就喜欢那个事事都要干涉的上司?

  如今李徽伯可不是甩臭脸给自己,而是给小高王看。

  高澄随管事进府时面色不虞,也暗自决定将来要寻个由头将李徽伯一撸到底。

  一进大堂,李徽伯与高澄都是神色大变。

  李徽伯没怎么见过高澄,但不妨碍他从王思政恭敬的神色中得知高澄的身份。

  全陕州都知道,王思政是高澄亲信都督出身,又嫁女奉承,才得了郡守之位,能得他如此对待的少年人,除了高澄还能是谁。

  而高澄的震惊则是李徽伯的女儿。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年纪只比自己稍长,眉眼却有万种风情。

  小高王当场表演变脸,转怒为喜,笑道:

  “澄冒昧登门,还请李刺史恕罪。”

  听见这句,确定了高澄身份,李徽伯哪还敢坐,他笑脸相迎道:

  “大将军莅临,蓬荜生辉,李某求之不得,还请上坐。”

  高澄又望向堂中一对年轻男女,问道:

  “这两位莫非是令郎与女公子。”

  “大将军慧眼如炬,子雄、昌仪,快来拜见大将军。”

  李徽伯对儿子李子雄唤道。

  很好,不是你儿媳就好。

  高澄心里默念一句,随即又反应过来:

  昌仪?李昌仪!

  当高澄走出陕州刺史府,他拍着王思政的肩膀勉励道:

  “李徽伯此人,我已经调走,由岳丈暂领陕州,恒农城我就交给岳丈了。”

  “下官必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王思政抱拳行礼道。

  高澄确实调走了李徽伯,只是与预想中的夺权有点小出入。

  他以恒农将有战事,自己亲自坐镇指挥为由,提出将李徽伯调任南青州刺史,只不过为了躲避探子耳目,李徽伯一家先秘密往洛阳安置,待战后再行上任。

  高澄亲自登门解释,李徽伯哪敢推辞,一口便应了下来。

  小高王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只是觉得人才难得,爱才而已,跟李徽伯的女儿李昌仪没有一点关系。

  只不过临别时多看了李昌仪几眼的时候,就很不小心的被李徽伯给看见了。

  处理好了恒农城的权力支配,高澄又出城与窦泰汇合,躲在山中,等待宇文泰上钩。

  关中最缺的就是粮食,恒农最多的就是粮食,宇文泰你可一定要来呀。

  那么,究竟宇文泰会不会如历史上一般,往恒农就食?

  关中,长安。

  收到恒农囤积了大量粮食的消息,宇文泰便唤来心腹议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各有所思

  长安丞相府。

  直事郎中宇文深为宇文泰分析道:

  “丞相,常言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高欢欲以大军入关,无非走蒲津渡河、强攻潼关、或是由上洛叩关蓝田这三条道路,而恒农聚粮,三路都可支应,下官以为,此事可信。”

  宇文深是宇文泰的族子,其人好读兵书,有智谋,深得宇文泰看重。

  但宇文泰没有立即表态,他示意众人畅所欲言。

  即将领军前往杨氏壁(陕西韩城东北、龙门西岸)平定民乱的另一名心腹于谨建言道:

  “贺六浑固守兵法,却不知变通,如今其部聚于晋阳,而粮草屯于恒农,孙子曰‘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如今关中粮食匮乏,丞相东出潼关,劫掠恒农,高欢远在晋阳,难以相救,若成,其一可解粮用之急,其二也可挫其锐气,请丞相察之。”

  于谨是宇文泰任夏州刺史时的夏州长史,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不必多说。

  众人纷纷支持于谨的看法,认为恒农之粮可取。

  就连新近提拔的左丞苏绰也进言道:

  “如今关西疲敝,关东之人向来骄狂,以为我等自顾不暇,必然无备,丞相取之不难。”

  宇文泰认真倾听了众人意见,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向急于东出劫粮的亲信们问了一个问题:

  “高澄去了哪?”

  高澄的去向不是秘密,早有探子传回消息,高澄领洛阳京畿兵北上晋阳,准备随高欢走蒲津渡河。

  但此时宇文泰特意再问,也让众人深思起来,没有人会觉得宇文泰忘记了这个消息,真有这样的蠢人也不能被招来商议军务。

  就如同高澄早就做了规定,高季式一旦饮酒,便不准参与议事。

  宇文泰很快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高澄真的去了晋阳?”

  赵贵试探问道:

  “丞相之意,是高澄故作假消息,迷惑我等,其实已在恒农?”

  宇文泰肯定道:

  “没错!高澄必在恒农!”

  “这……”

  众人闻言大为不解。

  宇文泰自信的解释道:

  “高澄先命王思政为恒农郡守,随后关中大旱,高澄又命独孤永业领四千人驰援恒农,其用意,就是担心我等趁机东出,劫掠恒农之粮。

  “如今恒农大肆屯粮,他却视而不见,不仅不增兵防御,反而要领军北上与高欢汇合。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我断定!高澄绝对没有去晋阳,他就在恒农设伏,等待我军东出。”

  潼关救援给了宇文泰太深的印象。

  高澄用四千骑兵,南北包抄宇文泰六千骑兵,做出要将他拖在原地,配合山后的伏兵一举围歼的假象。

  硬生生把宇文泰吓跑。

  事后得知高澄麾下一共才五千骑,都是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士,宇文泰时常扼腕叹息。

  但是在不清楚真假的情况下,无论做多少次选择,宇文泰还是会领军突围。

  因为他已经实现了潼关之战的战略意图:以击败关东军队的胜利,震慑关西人心。

  宇文泰不可能再去冒险,细究山后究竟是不是真有伏兵,一旦迟疑,真被拖住了,一场大胜很容易转化成大败,甚至有被围歼的风险。

  此战之后,更多的细节被宇文泰知晓,诸如高澄数次劝说窦泰不能轻敌,不能叩关。

  这也进一步加深了宇文泰对高澄的忌惮。

  高家父子都有智谋,年老的高欢已经被傲慢情绪所左右,高澄却还保持了一份清醒,他才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世事就是如此难以预料,历史上宇文泰认定高欢骄狂,完全有可能在恒农的安排上出现重大纰漏,从而出兵袭取恒农。

  而如今,宇文泰不认为高欢、高澄两父子同时犯下这种错误,尤其是高澄对自己袭取恒农早有戒备的基础上。

  经宇文泰一番分析,众人也回过味来。

  赵贵不甘道:

  “恒农之粮近在眼前,却不能取……唉!”

  重重一声叹息,叩击在众人心上,引发共鸣。

  宇文泰却笑道:

  “谁说我不取恒农。”

  宇文深最先反应过来:

  “丞相是想用一支军队为诱饵,诱骗高澄追击,再以伏兵袭之?”

  宇文泰拍案而起:

  “不错!高澄一败,恒农必入我手!”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

  当宇文泰准备领军东出的时候,从西方传来消息,南梁下了血本从蜀地调了一批粮食北上。

  军粮危机暂时解除,众人都以为宇文泰要罢兵的时候,宇文泰却执意东出。

  对于宇文泰来说,若能趁机除去高澄这个心腹大患,远比恒农之粮更为重要。

  高欢的继承人,如此能力,才十六岁呀!

  高澄要是知道宇文泰心中所想,绝对要指着对方鼻子,臭骂他忘恩负义。

  南梁为什么给粮食,难道你宇文泰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还不是看他小高王的面子,要不是有他的存在,高贵的萧菩萨又怎么会低头看一眼人间,为了扶西抗东,拼上老本。

  当然,高澄注定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还跟窦泰在山里吃灰。

  偶尔会回想起身处洛阳的娇妻美妾,在此之余,也会想到当日见到的李昌仪。

  关于李昌仪的非议有许多,最主要的是争宠,高慎常与一名叫显公的和尚夜宿,李昌仪从中挑拨,唆使高慎杀了显公和尚。

  以及告密,杨愔等人图谋要杀高演、高湛,却与同谋者高归彦交恶,致使高演、高湛得知他们的密谋。

  李祖娥又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同族李昌仪,李昌仪惶恐之下向娄昭君告密。

  争宠这事没得洗,但告密确实值得说道,至少在高澄看来,李昌仪没有被感情左右,而是理智地选择存身之道,并不是一件错事。

  兵权都在娄昭君与高氏兄弟手中,谋事本就艰难,还非要大声密谋,哪有成事的道理。

  何况,高澄确实对李昌仪抱有好感,并非是相貌,而是她能够恪守妇道。

  历史上的高澄为了给崔暹出气,调戏李昌仪。

  以高澄滔天的权势、俊美的相貌,别的妇人早就半推半就与他私通,给高慎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但李昌仪却选择将此事告诉丈夫,没有被高澄的相貌、权势所诱惑。

  小高王领军在外,也不忘在妻妾身边安插眼线的性格。

  又怎么不喜爱李昌仪这种行为。

  至于争宠好妒,那不过是小事罢了,在自己老糊涂之前,出不了大问题。

  而等到自己都老糊涂了,李昌仪哪还有姿色争宠邀媚。

  更何况,吃下李昌仪,也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出于公心。

  高慎就是休了崔暹的妹妹,再娶李昌仪,导致两家结仇。

  崔暹是自己倚重的文臣,高慎的两个弟弟高敖曹、高季式又是自己信任的武将,为了下属不生间隙,他才不得不出面为高慎代劳。

  这些当事人,尤其是高慎,要是知道自己的苦心,都应该送一份厚礼,表示感激。

  当然,礼物没到,高澄也不会责怪他们,毕竟他这人以宽仁闻名。

  就在高澄遐想李昌仪的时候,西方有快马奔来报信:

  “大将军,潼关有异动。”

  斥候遥声呼喊让高澄精神一振。

  将斥候唤到跟前,高澄急迫道:

  “快些将情况说明。”

  斥候缓了一口气,回答道:

  “如今潼关已经戒严,不许进出,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宇文泰袭击窦将军的时候。”

  一旁的窦泰闻言脸色骤变,黑得彻底。

  高澄强忍住笑意,挥手让斥候退去歇息。

  又拍着窦泰的肩膀宽慰道:

  “窦将军莫要为此郁结在心,此番击破宇文泰,足以雪当日潼关之耻。”

  窦泰闻言神色好看了许多。

  之所以不再唤姨父,自然是因为身在军中,不能向平时随意。

  高澄安抚了窦泰,便一心等待宇文泰兵临恒农城下。

  果然,当天夜里,就有一支上万人的步卒出潼关,向东而行。

  观察到这一情况,又见西魏哨骑已经散开,东魏斥候也纷纷撤退。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支步卒之后,宇文泰亲领万骑出关。

  这一次西魏出关将领共有独孤信、李弼、赵贵、于谨、若干惠、侯莫陈崇、达奚武、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十二人。

  沙苑之战,宇文泰前期只领万人迎敌,并不是西魏只有万人,当初侯莫陈悦都能有数万将士。

  只不过是在四处平定民乱,一时难以调集。

  比如这一次,本来应该往杨氏壁平定民乱的于谨就被抽调东征,而杨氏壁民乱另有将领平定。

  当于谨打着宇文泰的旗帜,领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人率步卒一万,抵达恒农城下,做着攻城准备的时候。

  与高澄一同在山上观望的窦泰看见宇文泰的旗帜,已经忍不住向高澄请战:

  “大将军,还请莫要迟疑,我军三万步骑,与恒农守军里外夹击,西军必溃,泰愿为先锋,请大将军恩准。”

  高澄远眺西魏军阵,凝眉不语。

  在窦泰再三催促下,高澄突然问道:

  “窦将军是要置澄于死地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言退敌

  别看高澄在高欢面前常常一个委屈小媳妇的模样,在外人面前,却是另一番光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形容的他这样的人物。

  此时,高澄皱眉冷言的样子落在窦泰眼中,确实让他不安。

  这句话可太重了,他窦泰是准备为高家世代赴汤蹈火的忠臣,又怎会陷小高王于险境。

  “大将军此言,泰不甚惶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将军恕罪。”

  高澄也不是真的认为窦泰要害他性命,毕竟是自己亲姨父,立场稳得很。

  他只是被窦泰一直在耳边催促弄得烦了。

  高澄安抚了几句,这才对窦泰解释道:

  “宇文泰识破了我在恒农设伏的计谋,于是打算将计就计,我军一动,西军必会撤退,引我追逐,只怕他早就埋下伏兵,就等我步入陷阱。”

  窦泰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高澄断定宇文泰设有伏兵,他疑惑道:

  “大将军何以知晓宇文泰藏有伏兵。”

  “宇文泰冒险出关,定是粮用匮乏,焦急所致。”

  高澄指着恒农城外的西魏军队继续解释道:

  “但你看西军士卒,行进间好整以暇,于城外备战时又从容不迫,这慢腾腾的样子,可像是急着袭城取粮之人?”

  历史上宇文泰冒雨急攻恒农的急切,与之对比太过鲜明,才让高澄有了猜测。

  冒雨攻城绝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韩陵之战后,斛斯椿占据北中城反叛,阻断尔朱度律回归洛阳的道路。

  得益于尔朱度律在韩陵战场上的卧底表现,麾下河南军团除了几个叛将以外,编制尚算完整,还有尔朱天光领关中军队助阵。

  却正是因为天降大雨,将士无法挽弓,洛阳、关中两路大军攻不下城,在转道继续西撤的途中溃散,尔朱度律、尔朱天光也轻易被斛斯椿所擒。

  一般来说,不是被逼急了,很少会有冒雨攻城的事情发生,除了其本身的难度以外,也与古代医疗水平有关:

  防止将士大面积感染风寒。

  风寒在古代是一个必须慎重对待的疾病。

  在高澄看来,终究还是演技差了一些。

  不是宇文泰,而是这群诱饵。

  若他们真的不顾生死,奋勇攻城,说不定高澄还真就上了当。

  但问题是,这群人的目的是诱使高澄追逐,将他引入埋伏圈。

  若真的拼死攻城,只怕在恒农城下就要被高澄一口吞下。

  当初窦泰攻潼关,还只是正常攻城,面对宇文泰来袭,也只能尽数将攻城部队抛却,任由他们被埋伏在潼关内的步卒出关蚕食。

  宇文泰又哪敢营造出急攻的场面让高澄受骗,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出关觅食时,他都已经急得冒雨强攻了。

  窦泰也不清楚宇文泰两次袭取恒农的对比差异,同时也急于在恒农雪耻,这才在看见宇文泰的旗帜抵达恒农城下后,急着向高澄请战。

  此时听了高澄为他解惑,也终于发现了疑点。

  正如高澄所言,这支西魏步卒的动作太慢了,他们慢腾腾的做着攻城准备,感觉不到一丝急迫感。

  有了这份心后,再看西魏只派出小股部队试探性攻城,高澄、窦泰再无疑虑。

  说到底,还是两方家底差距悬殊,高欢可以连着几波送人头。

  宇文泰却不敢将这一万步卒置于死地,来赌高澄会不会继续追击。

  这批步卒虽然为诱饵,但早就做好了奔逃的准备。

  有了这样的准备,攻城看起来也像是敷衍了事。

  高澄突然讥笑道:

  “宇文泰这人,小家子气,舍不得拿骑卒作饵,尽派些步卒在我眼前晃荡。”

  虽然以步卒攻城确是正途,堂堂正正,但架不住高澄就是要开嘲讽。

  身旁的高季式突然插话道:

  “大将军,既然宇文泰为我等设下这饵食,不如我们只尝一口,不咬钩,如何?”

  高澄闻言侧目:

  好小子,你居然打着白嫖宇文泰的主意。

  窦泰也有所意动。

  高澄却沉吟起来。

  他不知道宇文泰究竟带了多少人马出关。

  另外,也必须防备另一种可能:宇文泰让这一万人在城外拖住他的军队,其余部队再压上将高澄围歼。

  这也是他在潼关之战恐吓宇文泰的方法。

  那一次宇文泰被高澄吓住了,而这一次,高澄也不敢妄动。

  一念及此,高澄不由暗自恼怒,为什么宇文泰就不能蠢一点,学一学高欢。

  高欢多聪明一个人,可东西魏大战就跟中了降智光环一样,昏招迭出。

  长叹一声,高澄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窦泰、高季式。

  两人也放弃了继续劝说高澄吞饵的打算。

  这也次若把高敖曹、段韶、斛律光、尧雄、慕容绍宗尽数带来,高澄真敢试试吞下这支鱼饵。

  毕竟三万四千京畿兵、一千亲卫、窦泰所部两万人、再加恒农原有的四千守军,合计有六万大军的实数。

  但现实是,不算守城的独孤永业所部四千人与恒农四千守军。

  高澄手头只有窦泰所部两万步骑、高季式所部三千汉军、以及自己麾下四千武川鲜卑与一千亲卫,合计两万八千人。

  侯景受命为南线主将已经与高敖曹换防,高敖曹到了荆州防备南梁,侯景往广州整军备战。

  尧雄驻防新得的淮北重镇白苟堆也不能抽身北上。

  而斛律光、段韶、慕容绍宗等部,高澄担心引起宇文泰的警觉,同样没有调动。

  在他看来宇文泰若是中计急攻恒农,凭自己与窦泰合并的两万八千人已经足够。

  可如今局势大变,宇文泰不上当,反而投下一万步卒当鱼饵,那么高澄手头这两万八千人也就不够看了。

  窦泰、高季式都有一些沮丧,日夜盼望着宇文泰来恒农,他来是来了,可也给大伙整了点新花样,玩将计就计。

  但高澄却笑了起来:

  “窦将军,高都督,今日识破宇文泰的计谋,让他徒劳无功,你等又何必丧气,需知道,大军开拔,也是要有损耗的,如今可是宇文泰最艰难的时候。”

  两人转念一想,也对。

  这次出关东征,徒劳无获,让宇文泰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虽然他们关东大军的耗用要大于关西,但毕竟家底不一样。

  经过重视农业的高澄数年治理,以劝农课桑为州郡官员政绩考核的主要标准,如今的关东称得上仓廪充实。

  “我们就在此干看着宇文泰作戏不成?”

  高季式突然问道。

  高澄倒是想跟宇文泰耗在恒农城下,两方干瞪眼。

  但宇文泰也不是蠢人,见高澄迟迟不上钩,必然会有所察觉,当天就会退兵。

  可高澄还是想做点什么。

  他从一千武川鲜卑骑卒中,挑选了一名勇士,与他耳语几句。

  那名骑卒依言纵马下山,单骑奔向恒农城下步兵方阵。

  隔了一段距离,停下马来,用一个简易的喇叭高声喊道:

  “魏大将军高澄有言告知西逆宇文泰:

  “‘值此关中大旱,民不聊生之际,公不思安民,却妄起衅端,存的是什么心思!

  “‘关东粮用充足,公但凡有一丝怜悯之心,自应开关请降,请以关东之粮,救济关西之民。

  “‘然,公窃居高位,却心怀异望,为一己之私,竟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关中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百姓何辜,此皆公之罪也。

  “‘澄年幼,也知仁义,他日必举义旗,入关吊民伐罪,勿谓言之不预!’”

  高澄时常用演说鼓舞士气,但总有许多将士听不见玉音放送,只能靠卫士传递,于是他便造了一个简易的喇叭来解决这一问题。

  武川骑卒用带有武川口音的汉话说了一遍,还嫌不够,按着高澄的意思又用鲜卑语大声复述。

  这也是高澄为什么非要挑一名武川骑卒的原因。

  早在沧州安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鼓励鲜卑部民学习汉话,同时为了表示自己立场不偏不倚,也鼓励当地汉人学习鲜卑语。

  而镇守河南以来,段韶从晋阳带来的三千鲜卑兵,早被教导得人均一口流利汉语,而武川鲜卑同样不遑多让。

  倒不是他们有多爱汉文化,只是高澄在京畿军中做了一项规定,他表示河南之地,汉风浓郁,京畿驻军不可不通汉话,若不学汉话,待遇将从中兵降为外兵。

  关系到军饷,这谁受得了。

  于谨在军中听着这熟悉的武川口音,气急败坏,想要挽弓去射,偏偏那骑士距离把控得很好。

  军中隐隐有了议论声,毕竟关中的惨况他们都有目睹。

  就连高澄也没想到,言语攻击效果会这么好。

  于谨不敢擅做决定,立即派人回报在远处埋伏的宇文泰。

  得知高澄这番言语,宇文泰麾下众将怒不可遏,纷纷请战。

  这也是必须要有的姿态,否则主君受辱,你却垂手看戏,碰上小肚鸡肠的,给穿小鞋是免不了的。

  但宇文泰暗恨的却不是高澄的羞辱,而是高澄不再隐匿行踪,反而明目张胆的告诉自己,他就在恒农,显然是看破了他要将计就计的打算。

  没了伏击高澄的可能,在高澄随时能够支援的情况下,恒农还有打下去的必要?

  一旦退兵,世人又会怎么说?

  ‘宇文泰劳师远征,高子惠一言退敌’?

  个人受辱也就罢了,高澄挑拨之言若是被将士们传回关西又会掀起什么样的动荡。

  宇文泰不知道高澄的具体位置,但他依旧遥望东方:

  贺六浑这么阴损一个人,背盟跟玩儿似的,居然还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上天好生不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高欢出兵

  当初力排众议,在收获了南梁支援后,执意出兵,如今却被高澄一番诛心之言逼得进退维谷。

  宇文泰算是在恒农城下碰了一鼻子灰。

  恒农指定是不可能再打了,宇文泰不会在高欢随时可能西征的情况下,恼羞成怒与高澄摆开阵势干一仗,徒增伤亡。

  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有了决断,便立即命人传信于谨退兵。

  宇文泰有意识的阻隔骑兵与步卒之间的联系。

  回师关中后,宇文泰并没有将军队带回长安,而是屯驻灞上,掏空家底给东征部队发赏,这才稳定住了军心。

  但也只敢放骑兵归家休憩,步卒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归。

  说到底,还是高澄在战场上那番质问的杀伤力太大。

  严厉指责宇文泰为了个人野心,放任关中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宇文泰都能想象到这番话传回关中,经历了人相食的浩劫而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就不明白,高澄打个嘴仗而已,怎么就找到这样一个角度。

  而高澄此刻也在懊恼之中:

  自己为什么非要出这次风头。

  高澄一言吓退宇文泰的事迹被回师的窦泰所部带回了晋阳。

  中低级将领及底层士卒不明白高澄与宇文泰之间的心理博弈,只以为西贼无胆,因而越发骄狂轻视。

  高欢及大将们倒是清楚原委,但毕竟是宇文泰栽了跟头,便也觉得他不过如此。

  尤其是高欢,在他看来,宇文泰尚且不是高澄的对手,又如何能与自己比较。

  高欢从来没有怀疑过高澄的能力,但也从未觉得他的能力强于自己。

  无论是谁,经历了高欢的成功,确实很难认清自己。

  这是常理,人在志得意满的时候,谁又看得见自己的缺点。

  非得载个大跟头才能醒悟过来。

  原本就比历史上更为骄狂的晋阳大军,因为高澄一言退敌的事迹,愈发轻视宇文泰。

  高澄对于这种现象无能为力,只能不断去信提醒高欢,西征定要谨慎。

  高欢被他说得烦了本想回信呵斥,但考虑到高澄毕竟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便也耐着性子回了一封信,告诉高澄他自有分寸,让高澄看顾好关东便是。

  高澄这才作罢,他也知道再说下去肯定要引起高欢的反感。

  回到洛阳的高澄立即请托李元忠为自己向李徽伯说媒。

  李元忠大感意外,他是真没想到高澄又看上了赵郡李氏的女子。

  这下好了,高澄幕府有崔季舒、崔暹、崔昂号为博陵三崔。

  内宅也有李祖娥、李祖猗、李昌仪并称赵郡三李。

  李祖猗虽然没有名分,但明眼人谁又不知道她与高澄的关系。

  崔暹为高澄沉迷于寻花问柳而担忧,忍不住跑了一趟渤海王府当面劝谏。

  高澄当时就不乐意了,我娶李昌仪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崔暹。

  历史上你因高慎休妻这件事都要气出心肌梗塞,我高澄不好女色,要不是为了你,能破例吗?

  但小高王也原谅了崔暹的行为,毕竟人家也不知道另一时空的事情。

  对于崔暹的劝谏,高澄满口答应下来,当着他的面,写信给崔季舒,让他停止在兖州寻访美女这种荒唐行为。

  崔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而李昌仪的婚事,李徽伯早有心理准备,当日在恒农时,高澄是刻意让他瞧见自己对李昌仪的好感。

  李徽伯也对自己所获得的礼遇心知肚明。

  在李元忠说合下,也很快定下了婚期。

  日子挑在明年八月份。

  事前,高澄还是试探了一次李昌仪的心意,毕竟历史上人家并不愿意顺从原主。

  这个时空李昌仪,对高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虽然瞧向自己的目光放肆了一些,但相貌、地位都是最上之选。

  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已经娶妻,还有好几名宠妾。

  在李徽伯看来,以高氏继承人的身份,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李昌仪却很看重。

  原本想拒了这门亲事,直到听了高澄在战场上一言退敌的事迹,十七、十八岁的年纪正是怀春的时候,芳心这才动摇。

  又有父亲李徽伯,二哥李子雄一个劲为高澄说好话,称赞他的才德相貌,李昌仪终于应下了这门亲事。

  面对高澄的询问,也红着脸点了头。

  高澄心底的开心自不必多说,他很大胆的牵起了李昌仪的手,告诉她如今正是西征的关键时刻,没办法立即迎她进门,希望李昌仪能够耐心等待自己。

  李昌仪自无不肯。

  太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正值年底,高澄亲送李徽伯出城。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在兖州被侯渊斩杀后,刺史一职就空缺在那,由长史代理。

  高澄之前在恒农便与未来岳丈有言,将调他往南青州任职,远离前线是非之地。

  如果说李徽伯刚开始得知被调往南青州,还有一些不情愿,碍于高澄亲自登门,不得不答应。

  这时候自然是欣于上任。

  女儿与高澄结亲,他的富贵已经不用再从前线拼杀博取。

  但高澄还是告诫了这位岳丈,一定要用心治理地方,必须做得好了,他才有理由提拔。

  李子雄与李徽伯一同赴任南青州,李昌仪却要回河北老家暂住待嫁。

  高澄牵着她的手,脑子里难免想到同出赵郡李氏的李祖娥。

  李祖娥已经随母亲搬去了上党,这算小高王给自己上党的岳父李希宗开了方便之门。

  当然也是因为上党位于山西腹地的原因,无需家眷为质。

  这份方便李徽伯可享受不到。

  也许李徽伯不知道高澄无形中救了他的性命,历史上身为陕州刺史的他,死在恒农城中。

  但高澄也不在意,救自己岳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谁让他有孝义小高王的美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送走李昌仪一家,时间也正式进入太昌六年(537年)。

  在晋阳准备许久的高欢终于等到了出兵时机。

  没错,就是春耕。

  关中旱情稍缓,急需耕作的时候。

  毫无疑问,春耕出兵对山西也会造成影响,但财大气粗的关东经得起高欢折腾。

  而苦盼春耕的关中咧?

  而这个时间节点,也是高澄向高欢做的建议。

  但阴损之名却全让高欢背了。

  小高王很分得清时机,该仁善的时候,旁人甚至觉得他妇人之仁,但是该狠辣的时候,他才不管春耕出兵对关中所造成的影响。

  高澄也为高欢做了一番推演,春耕出兵只需稳步前进,急得只会是宇文泰。

  前一年关中颗粒无所,迫切需要利用好这次春耕。

  挑在这个时间点出兵,急的应该是宇文泰。

  急,才会出乱。

  高欢傲慢不假,但他不蠢,高澄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一番考虑后也答应下来。

  有高澄为他治理地方所带来的成果,高欢也有底气这样干,纵使将来拿下关中,需要赈济百姓,关东之粮也足以支取。

  太昌六年正月初七,高欢留段荣、娄昭、厍狄干守河北。

  堂弟高岳守晋阳。

  自己亲率斛律金、窦泰、彭乐等大将,起并州胡二十万出晋阳直奔蒲津为北路。

  侯景领部曲一万,以及广州州郡兵五千攻上洛往蓝田关为南路。

  两路进发,逼向关中。

  而高澄也在做准备,若是胜了,一切好说,若是败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高澄调梁州刺史斛律光领兵三千、北豫州刺史段韶领兵五千、颍州刺史慕容绍宗领兵五千齐向洛阳。

  只留了高敖曹、尧雄与刘丰等人共扼南境,防备萧梁。

  司州集结有京畿兵两万,可朱浑元部曲三千,以及禁军与州郡兵若干。

  这一决策,也是预防高欢在关中的败局。

  历史上沙苑之战,对东魏最大的损伤并不是正面战场。

  虽然高欢合计损兵八万,但除了六千人阵亡,其余都只是被俘虏。

  宇文泰从这七万多人里挑选了武川籍以及没有成家之人两万,编入军中。

  其余五万余人尽数放归东魏。

  也许大家很不解,宇文泰不杀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无偿放归。

  但这就是六镇鲜卑最显著的特点。

  他们有着浓厚的乡党情结,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五万俘虏下杀手。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时期的北方,必须有六镇背景的人才能坐稳北方之主的原因。

  这五万多人不敢杀,因他们的家眷都在关东,宇文泰更不敢用。

  不能杀又不能用,不放了他们,难道白白养着耗费粮食。

  关西最缺的就是粮食。

  因此满打满算,史书记载高欢沙苑折兵八万,但实际损失不过两万六,这也是高欢为什么没多长时间又能拉起一支二十万并州胡的原因。

  沙苑之战最大的影响是西魏趁机东出,占据包括洛阳在内,东魏西部大面积领土。

  拿关东之粮狠狠回了一口血。也让东魏西部失去秩序。

  这也是高澄为何要在洛阳屯兵。

  高欢一旦落败,需要他独立支撑起东魏西部的局势。

  一场西征损失两三万人,东魏完全能够承受,高澄之所以苦苦相劝,只是不想错失功伐关西的这个良机。

  第一百七十章 再赴恒农

  关中大旱,死者十之七八,正常来说,恢复元气,至少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毕竟人不是田地里的庄稼,从婴孩呱呱坠地,到能够耕战纳税,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成长。

  纯靠历史上沙苑之战两万鲜卑兵的收获,根本无法填补关中人口空缺。

  因此,沙苑之战最大的意义就是让宇文泰趁机东出,侵占东魏大面积土地,不止掠夺了大量人口入关,更使战场由关中转移至河东、河南。

  让关西得以休养生息,免遭兵祸。

  这也是当初高欢起意迁都邺城,却遭到高澄极力反对的原因。

  大将军守国门,小皇帝死社稷。

  也就元善见不知道高澄的想法,否则定要被大将军的温柔而感动到哭:

  他守国门守不住可以逃,却非要我在洛阳死社稷。

  高澄一开始就明白东西魏之间战事的关键节点不在于高欢能否打下关中。

  当然,贺六浑也没这个本事。

  关键在于一场大旱所造成的灭顶之灾后,宇文泰能不能回到血。

  以及战场能不能继续维持在关西。

  关西本就穷苦,实力远逊于关东,再损失七八成人口,却不能得到补充,宇文泰纵有通天之能,也无力回天。

  说到底,古代拼的就是人口,打仗打的就是经济。

  人口得不到补充,战线推不去河南、河东。

  本就残破的关中再屡遭兵祸,就算让高澄跟宇文泰换位,他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关西有人吗?有粮吗?

  既没人,又没粮,除了指望对手犯蠢,拿什么逆天改命。

  但坐镇河南的恰恰是洛阳的大高欢,而不是晋阳的小高澄。

  因此对于高澄来说,无论关中打得怎么样。

  只要高欢不落到宇文泰手中,替他叫门,一切都好说。

  贺六浑真要致敬明堡宗,当个齐叫祖,高澄也只能让人做一次于谦,推着救父心切的自己继承家业。

  太昌六年(537年),正月初十。

  在高欢领军出晋阳以后,高澄命令广州刺史高敖曹、南荆州刺史源子恭、东荆州刺史杨愔、豫州刺史尧雄、南兖州刺史刘丰等人严守边境。

  自己则领司州牧可朱浑元、北豫州刺史段韶、颖州刺史慕容绍宗、梁州刺史斛律光、心腹大将高季式等,统率京畿兵两万,亲卫一千、可朱浑部三千兵出洛阳,再往恒农驻守。

  临行时,高澄不急于与妻妾们道别,而是拉着护军将军赵彦深的手,一如当年面对娄昭,哽咽道:

  “此番出征,家事就全都托付给先生了。”

  赵彦深垂泪以对:

  “仆出身贫苦,得大将军青睐,才有今日之成就,大将军恩情,仆永世难忘,还请大将军勿以家事为念,仆必保洛阳安宁。”

  高澄闻言,责怪道:

  “先生如今贵为护军将军,岂可再以仆自称。”

  “仆不敢忘却曾为大将军幕臣,无论身处何职,都将大将军奉为恩主。”

  赵彦深目光诚挚道。

  高澄感慨道:

  “能有先生这样的人辅佐,是澄的幸运。”

  安抚了赵彦深,高澄又交代李元忠、高隆之、崔暹等人,嘱咐他们用心处理政务,如果有难以决断之事,便快马送往恒农向他请示。

  高隆之这个欺凌天子的大恶人,本就对高澄言听计从,又有高澄帮忙撮合,他直接让儿子改为本姓徐姓,从此都快成了高澄忠实的狗腿子。

  你让他在高家父子之间选一个,他至少要犹豫一刻钟,才能告诉你他选择高欢。

  毕竟这家伙只是快成了高澄的狗腿子,但他早就已经是高欢的狗腿子了。

  而赵郡李氏一门三女进了高澄家门,李元忠与他的关系自不必说,就连李元忠的宗人李愍,对于高氏的忠诚也与日俱增。

  李愍并非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李元忠为李氏宗主,但只被任为文职,赵郡李氏的家族武装就是由李愍统领。

  他追随高欢信都建义,履立功勋,被当做自己人来看待。

  但是,历史上时任东荆州刺史的李愍,被西魏使者赵刚劝说而心向西魏,结果不止自己身死连累宗族。

  更加深了高欢对河北士族的不信任。

  李愍这样的信都元从都能叛变,高欢在军事上哪还敢倚重除高敖曹之外的河北士族。

  毕竟高敖曹这个莽汉跟河北士族格格不入。

  这个时空,高澄将东荆州交给了杨愔,也决计不会再把李愍放在西线。

  将他任为东徐州刺史,你真要投就去投南梁吧,他还就不信了,原历史有元修在关西以君臣之名相招,李愍心向关西也说得过去,这个时空你南梁还能把一个河北人给说降了?

  北方豪族失了智才会跟着早就没了进取心的南梁混。

  高澄对洛阳事务的安排一如过往。

  由李元忠、高隆之两位尚书仆射共领尚书省,由崔暹代领吏部。

  大将军府则因为京畿兵全被调走,只让主薄温子昇在洛阳处理一些琐事。

  而长史崔昂则为高澄提供后勤保障,主要还是弓矢、兵械这些消耗品。

  粮草无需操心,经过之前屯粮,恒农城内就是不缺粮食。

  而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也留在洛阳主持听望司事务,一旦收到有关柔然、萧梁的重要情报立即发往恒农。

  高澄一一告诫了下属们,这才与妻妾们匆匆道别,正妻元仲华年纪小,养在清河王府。

  高澄便将渤海王府一应事务都交给尔朱英娥操持,尤其交代她看好了高洋,不许他进自己内宅。

  翻过年,高洋也已经要十二岁了,到了该防备的年纪,高澄可不敢犯高欢那种错误,自己领兵在外,让高琛偷了家。

  不过这一次留守晋阳的高岳却不可能干高琛的蠢事。

  高欢虽然与高琛是亲兄弟,但说到感情,还是与高岳这个堂弟更深。

  既有高岳自身的才能以及为人至孝的品性,更是因为高欢当信使时,长期往来怀朔与洛阳,每到洛阳总要住在高岳家中,两人长期同榻而眠,关系自然亲密。

  高洋在一点点长大,因为高澄在高琛丧期内的一番话,高欢从未想过要给予高洋展现才能的机会。

  甚至高洋随高澄南下以后,只有高欢亲至洛阳才会与高洋相见。

  也不能说高欢绝情,对这个嫡次子的忽视,就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如果真的时时记挂着远在洛阳的高洋,对他嘘寒问暖,表现出自己的重视,又让一旁的高澄怎么看。

  这不是逼着多疑的高澄手足相残吗?

  所以哪怕明知高澄只教高洋道德书籍,铁了心要把他荒废成一个无用的废物,高欢也没有横加干涉。

  废点就废点,有高澄在,还怕守不住这份家业?

  既然家业无忧,高洋这辈子当个富贵闲王也挺好。

  但年幼的高洋却不能体会高欢这片苦心,在他看来,母亲不喜欢自己,大哥提防自己,就连小时候对自己表现过喜爱的父亲也开始疏远自己。

  本就性情孤僻的高洋,越发沉默寡言,还好有刘氏陪伴,劝慰着他,才能熬住这样的日子。

  这件事站在父子三人各自的立场,谁都没错。

  高欢做出了自认为对高澄、高洋最好的处理。

  高澄则觉得自己守住了底线,没有暗中下手弄死这个兄弟,也愿意给他一场富贵让他做个闲王。

  而高洋更是不理解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也想跟父兄一样驰马疆场,建立功勋。

  但高洋嫡次子的身份才是原罪。

  高欢、高澄两父子是一类人,所以他能理解高澄对高洋的猜忌,而不是加以训斥,告诉高澄应该兄友弟恭。

  就像高澄当日所言,无论自己权势再大,高洋想取代他,只需要一名刺客。

  父子两人都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都明白在权力的诱惑下,谁都把持不住。

  高澄想把高洋培养成一无是处的废物,高欢又何尝不是紧紧握住晋阳兵权。

  时不时还要考验一番高澄是不是暗中与晋阳将领结交才能安心。

  而同在洛阳的两个庶弟未满五岁的高浚、高淹就比高洋幸福多了。

  尤其是生父不明的三弟高浚,深得高澄喜爱,外出游猎也偶尔将他抱在马上共骑,让他随自己打马奔驰。

  即将五岁的高浚自小聪慧,如今也开始进学读书,认了许多字。

  他也听见过不少有关自己并非高欢亲生的传闻。

  刚开始,高浚甚至以为自己是大哥高澄与母亲王氏所生,毕竟大哥在对待自己与嫡亲弟弟高洋的区别,高浚这个当事人最清楚。

  他甚至自己写信往洛阳求问母亲王氏,高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王氏接了这封信,羞得满面通红,高欢听说儿子来信,兴冲冲要看,看了之后险些没背过气去。

  但这事他最清楚原委,知道高澄的清白。

  也从字里行间能够体会到高澄对这个弟弟的好,更加确认高澄并非绝情的人,只是因高洋嫡次子的身份心生忌惮而已。

  从此更是不插手高澄在洛阳教养兄弟,甚至还打算等西征之后将第五子,元氏所生的高浟、第六子,嫡子高演、第七子,初恋韩智辉所生的高涣尽数打发去洛阳,毕竟这三个小子,最小的也都要两岁了。

  而高澄安顿好洛阳之事,也第三次西行,向恒农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各路动态

  高澄这一次往恒农,不止带去了两万三千人的步骑,以及一千人的亲卫。

  青州刺史侯渊接到大将军调令已经率领部曲五千人早早启程西行。

  更是有诸如司州、北豫州、西兖州、梁州、颖州等地征调州郡兵三万,往恒农集结。

  河南州郡兵当然不止三万,历史上元修曾聚河南州郡兵十万对抗高欢。

  不过高澄必须要在南线留下足够的部队防备梁人。

  而这也是高家父子深受南梁忌惮的原因。

  占据关东富庶之地的高氏,军事实力太强了。

  不提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的主力军。

  高澄在应付梁人入侵的同时,还能聚集起一支七万人的部队屯驻恒农。

  而这两支大军居然还是建立在没有充分动员山西、河南,以及并未涉及河北的基础上。

  高氏能有如今的军事实力,除了高澄对地方秩序的恢复以外,更重要的是两次增户。

  第一次增户是逼迫一百五六十万僧尼还俗,增加纳税户口百万余户。

  五户供应一名中兵军饷,光是还俗僧尼,就足以供养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与高澄麾下京畿兵三万四千人,这一庞大的中兵体系。

  三户供养一名外兵,三十万外兵合计需要九十万户的供养。

  而第二次增户,则是高澄主持在各地括检隐户,不提河南、山西,仅在河北就收获隐匿户口六十余万户。

  光是一次灭佛,一次人口清查,就足以供养高家父子五十三万余人的常备军体系。

  这是如今的东魏比原时空更强大,更富庶的原因。

  也是南梁真正恐惧的源头,以新增户口供应五十三万的常备军的军饷,提升部队战斗力,而这一切却并未对国家造成负担。

  这才有了南梁不计成本驰援西魏,期望他们能够拖住东魏统一北方的步伐。

  而高欢大军抵达蒲津,高澄部队驻防恒农,侯景部曲向上洛进发的时候。

  梁人也立即有了反应。

  陈庆之领兵北伐,誓要夺回白苟堆。

  夏侯夔领兵攻南兖州,欲要收复小黄县。

  但缺少骑兵的他们,其实给西魏的支援更多是在钱粮方面。

  两路袭扰大军中,陈庆之被救援白苟堆的高敖曹、源子恭汇合豫州刺史尧雄合力击退。

  而包围小黄县的夏侯夔,部众虽然精锐,但驻守小黄县的刘丰也不差。

  抛开州郡兵,刘丰麾下五千部曲就是当年在李虎、李弼、赵贵三人围攻下,坚守住灵州的那一批人。

  夏侯夔迟迟不能夺占小黄县,又得知陈庆之退兵也无奈撤围。

  在北方,没有提供粮食支援的柔然,应诺在东魏出兵后袭扰边境。

  可这一次西征战事,高家父子之所以没有动员河北,就是防的柔然。

  见到东魏早就在北境严阵以待后,柔然只是小打小闹一番,并未大举南下。

  声势尚且不如南梁。

  阿那瓌不可靠,或许从他拒绝借粮以及放东魏使团南归就能看出端倪。

  贪婪狡猾的他可以拒绝东魏,而与西魏结盟,也可以出兵袭扰东魏,牵制他们的兵力,但绝不会为了西魏而大举南下与高氏打得头破血流。

  之所以有南梁出兵出粮以及柔然出工不出力,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也与他们的处境有关,身处淮南的萧梁是高氏一统华夏不可能放过的对象。

  见到高氏强盛,危机感毫无疑问给拉满了。

  而身处大漠的柔然却仍然有与中原王朝缓和关系的可能。

  这也是阿那瓌放过东魏使团,并且命人护送出境的原因。

  阿那瓌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定的盟友。

  当然,关于南梁与柔然的军事行动暂时与高欢、高澄父子无关。

  高澄在恒农聚集了京畿兵两万四千、亲卫一千、可朱浑元部曲三千、侯渊部曲五千等战兵三万三千人,另有河南各州州郡兵三万,陕州州郡兵五千,共计六万八千人。

  随行将领有慕容绍宗、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侯渊、王思政、可朱浑元、独孤永业等人。

  高澄任慕容绍宗为中军大都督,将三万五千州郡兵交由他统领,命王思政为副。

  当初收复南兖州就是他两领着步卒,一正一副的搭配。

  这也是高澄比高欢聪明的地方,他很清楚自己的优缺点。

  动脑子他没问题,无论是临机决断,或是庙堂决胜,这些都是他的强项。

  但真要他细致微操,就非他所长,高澄更习惯于把军令下达给将领,由他们完成作战任务。

  高澄屯驻恒农以后,并未有过西进举动,只是一味操练兵马,同时打探消息。

  而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自蒲津渡河西进,沿途所过纷纷投降,仅有曾经击退司马子如的华州刺史王罴据城坚守。

  高欢命人冲华州喊话,喝问道:

  “孤吊民伐罪,顺应天命,自西进以来,所过尽皆降服,你为何要违逆天命,螳臂挡车?”

  高欢听说高澄喝退宇文泰的事迹后,觉得吊民伐罪这杆旗可以立起来,便也拿来用了。

  王罴在城头激昂道:

  “我已将华州视作坟墓,要与城池共存亡,你等若不惜命,自可来攻。”

  感受到王罴的决心,高欢一时在是否攻取华州而犹豫。

  彭乐等人力劝高欢没必要在华州浪费时间,派上一支部队包围起来就是,赶紧进逼长安才是正途。

  就在高欢动摇之际,重要幕僚陈元康进言道:

  “相王入关,沿途招降纳叛,如今才遇阻碍,却要绕城而走,仆唯恐关中之人轻视大王。

  “华州地处要冲,王罴顽固老贼,破城擒之,自可震慑关中宵小。

  “况且春耕出兵,我军稳步推进即可,又何须急在一时,急则生变,还请大王明察。”

  高欢闻言抚须沉思,仔细一琢磨,他觉得陈元康的话很有道理。

  自己领二十万大军西进,一路顺顺当当,可遇到一个不投降的华州城就得绕道走,只怕会被人轻视,心向自己之人,也要心生疑虑,沿途恐怕会横生波折。

  若一举攻破华州,擒了王罴,其余人也轻易不敢效仿他负隅顽抗。

  而且自己听了阿惠之言,选择在春耕出兵,急着决战的应该是宇文泰才对。

  迟则生变,过于急切同样会凭生变故。

  我贺六浑不急的呀。

  而另一位重要谋士司马子如适时表示了对陈元康的支持。

  一番考量后,高欢决定攻破华州,展现军威,让关中立场不坚者,好好看看自己的实力。

  高欢西征也与历史上的沙苑之战有了第一项重大变化。

  沙苑之战,高欢留了一支部队围华州,自己急急忙忙领军西进。

  而这一次在陈元康的劝说下,高欢决定夺取华州,将其作为西进的桥头堡。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原因,经过与高澄在恒农一番拉扯,宇文泰的部众其实已经聚集在灞上,而并非历史上宇文泰当时身边不满万人。

  陈元康走出帅帐,受了彭乐等人白眼,他也不以为意,只与司马子如道了一声感谢。

  他跟这群人又不是一条道上的,只要心中的太阳一直照耀他,陈元康才不管彭乐等人如何看待自己。

  望向东方,他还清楚记得高澄诉说关东军士骄狂时的忧愁模样。

  为高澄分忧,他陈元康义不容辞。

  不管怎么样,都要以小高王逐步推进,稳扎稳打的方针规划,作为出谋献策的最高指导思想。

  没错,高澄虽然人没随军,但他还有最信重的幕僚陈元康跟随高欢入关。

  这也是当初被高欢将陈元康强行抢走时,高澄所不曾预料到的。

  在自己确定无法随军后,见娄昭君之前,他就与陈元康说过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恰恰就是让他在高欢急迫的时候,出言劝他冷静。

  同时阐明了自己对军中弥漫傲慢情绪的担忧。

  至少目前来看,陈元康出色的完成了这一任务,成功劝说高欢围攻华州。

  高欢对陈元康毫无疑问是信重的,尤其是经过洛阳之变后,陈元康的处置应对无一不合高欢的心意,否则也不会强行将他抢来。

  如今高澄麾下这么多文臣武将,高欢又何曾再次出手抢夺。

  而陈元康在晋阳追随高欢多年,也让高欢对他的能力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也越发倚重,这才会命他随军西征,与司马子如等人一起出谋划策。

  至于司马子如之所以出言支持陈元康,一来是陈元康所言确有道理。

  二来是作为核心幕僚的他很清楚高澄的担忧,也了解陈元康与高澄的亲密。

  毕竟是小高王在洛阳时的老搭档,儿子与他更是表面上的好兄弟,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将来高澄也会念着自己这份情。

  关中,长安。

  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是高欢、侯景两路齐进,又有高澄屯兵恒农威胁潼关。

  高澄这人纯粹就是恶心人,屯兵恒农一步不出,就单纯给压力,找不到一点解决他的战机。

  上洛被侯景围攻,随时可能陷落。

  而最关键的就是北线高欢二十万大军。

  他为什么不长驱直入呀,围攻什么华州。

  宇文泰在灞上大营深思许久,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决断,但此时必须把众将唤来议事,以统一思想。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华阴为基

  灞上大营,众将齐聚宇文泰帅帐。

  关中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面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焦虑,却不见惶恐之色。

  当初共扶宇文泰上位,众人便有誓言,定要为贺拔岳复仇。

  杀死贺拔岳的侯莫陈悦早已授首,但唆使挑拨的高欢才是罪魁祸首,他们这些追随贺拔岳入关创业的武川豪杰,就没有想过要屈居怀朔之下。

  宇文泰将军情向众人通报,如今高欢二十万大军围攻华州,高澄七万大军屯驻恒农,侯景一万五千人袭上洛。

  而后询问诸将意见。

  有人提议高欢军势正盛,不如避其锋芒,退守陇地,等高欢追逐,补给线拉长,再寻战机。

  这一提议遭到众人一致反对。

  于谨怒斥道:

  “关中不可弃,贺六浑若驻足长安,以长安为囤粮之地,逐步西进,陇地如何可守,君是忘了侯莫陈悦的下场!”那人也赶紧闭了嘴。

  场中诸将又各抒己见,大部分都是希望能坚壁固守,等高欢粮尽自退。

  贺拔岳的仇当然要报,却不是现在,高欢手下那二十万并州胡可不是能够轻视的。

  但这些看法并不符合宇文泰的心意,他对众将说道:

  “如今关中人心动摇,高欢沿途,多有献城之人卑躬屈膝,若等其逼近长安,恐大势去矣,我意,领军出灞上,迎击高欢,寻找战机。”

  有将领进言道:

  “丞相,若我等迎击高欢,高澄急攻潼关,又该如何。”

  宇文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据守潼关是为了阻止高氏入关,如今高欢大军已然入关,还顾及潼关作甚!

  “一旦高欢退兵,高澄难道还敢孤身西进?潼关早晚能够夺回。”

  诸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纷纷领命。

  太昌六年(537年)正月十六,宇文泰领步卒两万,骑卒一万,出灞上欲要迎击高欢。

  而高欢此时已经围攻了华州三日。

  华州治所华阴(陕西大荔)城,在王罴的主持下曾经有过修缮,城防算得上坚固。

  但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分批次的昼夜攻城,也让守城士卒疲于奔命。

  就连王罴这位老将,都亲临城头三天没怎么合过眼,疲惫不堪。

  王罴早就绝了投降的心思,一心与城池共存亡。

  但人力犹有尽时,华阴也不是玉璧。

  王罴虽然也姓王,终究不是塔防大师王思政。

  高欢麾下并州胡骄狂傲慢是一回事,战斗力可不拉胯。

  当围城第四天的阳光照耀华阴,华阴城墙终于失守,王罴退守城内,力战不敌,正要举剑自刎,却被东魏大将彭乐生擒。

  在华州蹉跎了四天,包括高欢在内,众将憋了一肚子火气。

  有将领建议高欢屠城泄愤,同时震慑关中,却被高欢断然拒绝。

  看了那人一眼,见是契胡将领,高欢拒绝之后也没有再多言语。

  契胡残暴,屠城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当初只是建州(山西晋城)刺史不愿开门,尔朱世隆便下令屠尽城中百姓。

  这种事情他贺六浑干不出来。

  甚至在听说彭乐生擒王罴后,高欢都想要试着招降,纵使不降,也要留他性命,将来灭了宇文泰,王罴自会为他出力。

  高欢是个惜才的人,而对于才德兼备之人,他更是喜爱。

  恰巧王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政清廉,疾恶如仇,又以处事公允而闻名,这份公允甚至到了宴会时,亲自称量酒肉,分给将士的地步。

  高欢向亲信谋士们流露出了招揽王罴的想法,陈元康知道高澄同样爱极了这样的人物,正要出言表示支持。

  却听司马子如突然说道:

  “王罴顽抗王师,相王却宽而不杀,下官唯恐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陈元康赶紧将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里,他清楚司马子如这番话并不是全然出于公心,更多的是私人恩怨。

  司马子如与王罴当然有旧怨。

  当初司马子如被从洛阳调回晋阳,领军进攻关中,试探南梁、柔然的态度。

  将宇文泰的注意力引向潼关后,突然渡河北上攻华州。

  当时正值华州修缮城防,梯子并未撤走,司马子如与韩轨得以领大军趁夜入城,却被半夜惊醒的王罴赤膊持棒,给驱逐出去。

  个人屈辱也就罢了,自此以后,高欢认为司马子如虽有智谋却没有领军的才能,于是再也没有了独领大军的机会,甚至可以说司马子如的前途都因王罴蒙上阴影。

  陈元康是个有眼色的人,鉴于司马子如支持自己攻取华州的提议,陈元康投桃报李,也并未出言反对处死王罴。

  一个王罴而已,这么大年纪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没必要为了他与司马子如交恶。

  若真的惹恼了司马子如,让他与自己唱反调,岂不是误了大事。

  陈元康不出声,却也有旁人愿意为王罴说几句话。

  有幕僚进言,担心杀了王罴会让断绝抵抗之人的退路。

  司马子如闻言呵斥道:

  “相王领二十万大军西征,声势浩大,但凡存有一丝清明,无不望风而降,如今依旧负隅顽抗者,自是一心要与宇文泰赴死,君欲留其退路,唯恐逆贼并不领情。”

  高欢闻言沉思,按他的心意,当然不愿意杀了王罴,这样才德兼备之人太少。

  陈元康明白的道理,高欢也同样清楚,司马子如一心要置王罴于死地不过是出于旧怨而已。

  但司马子如说得确实有道理,王罴负隅顽抗,自己辛苦破城却宽而不杀,只会让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许久,高欢心中长叹,终究是有了决定。

  他朝司马子如交代道:

  “去告诉彭乐,擒将之功,我自会记下,王罴就不用送来见我了,给他一把剑,任其自戕。”

  说罢,又对众幕僚道:

  “都准备准备,随孤入城。”

  既然是决定放弃王罴,不如让司马子如好生出气。

  高欢对于这种事,看得最是明白,欣赏王罴是一回事,但不能为自己所用,也无甚可惜。

  司马子如自是迫不及待去寻彭乐。

  与彭乐说了高欢的命令,对于彭乐来说,功劳记下就行,王罴是生是死,他并不关心。

  彭乐让人为王罴松绑,司马子如拔出配剑递给这位不愿卑颜乞活的老将,原本想好的睥睨姿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司马子如神色复杂道:

  “若是担忧自尽不负得人身,我可送王将军一程。”

  王罴接过配剑,朗声笑道:

  “老夫可不信佛!”

  说罢,面向长安而跪,举剑自刎。

  司马子如早就没了自己预想中的欣喜,一声长叹,转身对彭乐说道:

  “还请彭将军命人厚葬了他。”

  彭乐没有推却,以他的脾性还挺欣赏这个硬骨头。

  况且安排手下葬个人而已,又不需要他自己去挖坑。

  西魏前期一个重要人物,王罴,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老死在河东,或许长安会有追赠,但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赠太尉、都督相、冀等十州刺史,赐谥为忠的殊荣。

  历史早已改变,众人各有造化。

  在华阴城的局势得到控制以后,高欢领大军入城休整,同时让随军民夫修缮城防,准备将华阴作为西进的桥头堡。

  把军资囤积于此,他也吸取了曹操袭乌巢的故事,将派得力大将镇守,不给宇文泰可趁之机。

  刚出灞上的宇文泰并不知道华州失陷的消息,但他心理早有准备,华阴孤城无援,城中守军并不充足,难以坚守。

  这一次迎击高欢,他就没想着自己还能解华阴之围。

  只不过北上的时候,宇文泰时时东望,在恒农还有他引为心腹大患的高澄。

  贺六浑老了,失去了勇气,关中残破居然不敢长驱直入,高澄才是自己的对手。

  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当你认清一个人的能耐,而蔑视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找到角度加以讥讽。

  这样的蔑视与轻敌不同,轻敌是并不知晓敌人的实际水平便加以轻视,而宇文泰的蔑视恰恰是他认清了贺六浑的能力。

  曾经高欢认为天下英雄唯岳与欢耳。

  而在宇文泰看来,天下英雄唯澄与泰耳。

  究其缘由,还是贺拔岳死后关中大乱,高欢一系列拙劣操作,让宇文泰看清了他的虚实。

  如果是高澄领兵西进,步步为营,宇文泰会赞赏高澄用兵有王翦之风。

  到了高欢这,却是失了勇锐的表现,也确实没地方说理。

  被宇文泰所重视的高澄也没有闲着,他每日操练部众,做着攻城演练。

  同时大肆打造攻城器械。

  在恒农聚集了六万八千人可不是来看戏的,与其放任宇文泰东出,不如趁他与高欢决战,袭取潼关,堵死宇文泰东出的路线。

  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高澄由潼关往长安进军的风险,从南北两线东出。

  他笃定宇文泰会选择领兵迎击高欢,理由很充分,宇文泰拖不起。

  这个春耕,对于饥饿了一整年的西魏来说,太过重要,只有将高欢击退,关西才有喘息之机。

  正如宇文泰训斥将领所言,守潼关是为了防止东魏入关,但高欢二十万大军已然由蒲津西进,还死抱着潼关作甚。

  高澄赌的就是宇文泰无暇顾及潼关,潼关守备空虚。

  枪里没有子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欢笑子

  高澄得知高欢听取陈元康之言,围攻华阴。

  遥望西北方向,感慨道:

  “元康终究没有辜负我。”

  但消息传递具有滞后性,这时候,高欢甚至已经休整完毕,做好了继续进兵的准备。

  这些事情,高澄暂时不得而知,即使知道也不会觉得诧异。

  能够说服高欢夺取华阴作为立足之地,已经是侥幸了,哪还能寄希望于贺六浑事事听从,龟缩在华阴。

  他要真有这份觉悟,高澄也不会为了这个败家老爹操碎了心。

  但高澄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知道,一旦攻占华阴,留大将驻守,即使前线战败,宇文泰也无法如沙苑之战一般,长驱直入,夺取河东。

  并且,自己攻取潼关的时候到了。

  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身处关中的宇文泰,无论如何,都要比自己更快得到这个消息。

  这也意味着宇文泰早就有所动作。

  宇文泰不是高欢,还没到志得意满,有资格犯蠢的时候,他不可能在长安与自己隔着潼关死耗,干瞪眼,坐等高欢一路接收城池稳步推进。

  北上寻找战机是宇文泰唯一的机会。

  高澄有了决断,立即传令各将整军出恒农西进,意图攻取潼关。

  与高澄同时出兵的还有高欢。

  在华阴城稍作休整后,留大将斛律金领军三万屯驻华阴,一面囤积军资,一面组织民夫加固城防。

  坚决不犯袁绍错误的高欢,则亲领其余各路人马出华阴,渡洛河南下。

  途经沙苑,高欢放声大笑。

  众心腹大感疑惑,司马子如询问道:

  “相王何故发笑?”

  高欢笑岔了气,好一会才缓过来,对众人解释道:

  “入关之前,阿惠曾有言语,宇文泰可能在沙苑芦苇丛中设下伏兵,若风势在我,但行火攻,一把火便能将其烧死。”

  说着,指向沙苑继续道:

  “诸君且看,如今这沙苑哪有能够藏人的芦苇丛,这阿惠呀,打了几场胜仗,便以为算无遗策,倒教起孤来了。”

  说罢,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陈元康听着高欢的讥讽之言,心如刀割。

  如果这人不是高欢,他一定会怀着野兽的心境,向世人展现自己对高澄的忠诚。

  他的信仰,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自己的太阳。

  当然,太阳的父亲除外。

  陈元康忍气吞声,不作言语。

  沙苑为何没了芦苇丛?

  原因很简单,芦苇的根茎可以食用。

  关中都已经到了人相食,损失七八成人口的地步,哪还会有一片芦苇地供宇文泰藏身。

  历史上的沙苑之战,宇文泰能够依靠芦苇丛大做文章,有许多原因。

  首先是宇文泰在潼关围歼窦泰获取大量物资的同时,逼退高欢,让关中获得春耕的时间。

  第二则是高欢选择在这一年秋后出兵,不止是关中饥荒大缓,更是让沙苑的芦苇有时间生长起来。

  当高欢大军进入沙苑的时候,宇文泰麾下三万步骑也已经渡过渭河。

  两军行将在沙苑相遇。

  而在潼关,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澄留了一个心眼,抵达潼关的第一天,集结全军骑兵埋伏在后,驱使州郡兵试探性攻城。

  防的就是宇文泰跟他玩出奇不意,让自己当一回窦泰。

  浑然忘了自己当初讥讽宇文泰小家子气,舍不得骑兵,只拿步卒在他眼前晃荡。

  搁他自己倒好,连战兵中的步卒都舍不得,却用州郡兵当诱饵。

  在第一天的试探以后,高澄确定了宇文泰不在潼关,终于放下心来。

  旦日清晨,高澄召集麾下诸将。

  慕容绍宗、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等大将齐聚帅帐。

  高澄左手按在腰间剑柄上,目视众人,正色道:

  “澄自领军以来,驰骋河南,转战各州,旌旗所指,所向披靡。

  “如今大军西进,恰逢潼关外无援军,正是夺取这座天下雄关的时候。诸君自该奋勇努力,莫要悔恨错失良机。

  “今日,澄有言,部众破潼关夺门者,赏布绢三千匹,侯以下,皆封县侯;县侯升郡侯,郡侯进为县公;县公升郡公,已得郡公之人,增邑千户。

  “潼关,澄必取之,若有不与我同心者……”

  高澄右手拔出佩剑,一剑劈断桌案一角,大喝道:

  “如同此案!

  众将纷纷激昂应命。

  高澄的许诺,听得众将两眼放光,哪怕是在场爵位最高的渔阳郡开国公侯渊,也忍不住垂涎这份赏赐。

  且不谈三千匹布,增邑千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侯渊这个渔阳郡开国公也只邑千户,小高王动动嘴皮子,就是一个加倍。

  其余在场之人,如可朱浑元,也想把自己的元县公,换成一个开国郡公。

  更别提高澄麾下京畿将领,他们之中爵位最高的是慕容绍宗,获封索卢县开国侯,但他这爵位与侯渊一样,都是尔朱氏所封。

  高欢掌权后,当然不可能将归顺的两人撸去爵位,但到底没有高党勋贵们的爵位显赫。

  其余人中,独孤永业代领三千弓手,不可能投入攻城。

  所谓侯爵以下皆封县侯,说到底,就是高澄专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四人提供的便利。

  前三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将领,最后一个是自己岳丈。

  王思政若非高澄插手,早就因为拥立元修获得侯爵。

  另外三人之中,段韶因参与韩陵之战,建言有功,得了一个下洛县男,又常年追随高澄征战,进为下洛县子。

  高季式以襄阳之战领五百骑阻拦陈庆之的功劳,得了一个乘氏县男,之后也凭着追随高澄征战,进为乘氏县子。

  最惨的就是斛律光,跟了高澄多年,什么功劳都没捞到,韩陵之战留在高澄身边当护卫;平定三荆,又被留在洛阳练兵;救援窦泰,更是因为当时麾下全是步卒,也没有他的份。

  其余各战,多是仰赖高澄谋略,又哪来的他立功机会。

  还是高澄实在看不下去,以斛律光多年辛苦为由,授予永乐县男。

  以潼关的重要性,想必高欢也会认可这番许诺。

  相比与大将的许诺,对将士们的激励更为重要。

  帅帐外早已搭设好了高台,众将纷纷集结部众。

  高澄登上高台,拿着简易大喇叭喊话,他重申昔日与京畿军将士们的誓言,功必赏,过必罚,伤残之人能够得到照养,死难之士家眷会收获抚恤。

  而随着高澄这些年的征战,屡有伤亡,所教养的遗孤与日俱增,开设的学校也同样多了起来。

  最早的一批是襄阳城下,四百亲卫的遗孤,他们之中年纪较大的少年,到如今也长成了青年,学武的,便在军队做基层军官,学文的,就在衙署当执笔小吏。

  这些事情京畿军将士都看在眼里,原本没必要高澄再多嘴激励,但军中还有三万五千州郡兵,他们才是蚁附攻城的主力。

  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不将他们的积极性调到起来,难道真拿自己的宝贝疙瘩京畿军消耗潼关的守城器械。

  嫡系就要有嫡系的用法,常某人都明白的道理。

  高澄也算有底线了,至少没驱使民夫攻城,在他看来,州郡兵同样领一份外兵军饷,也没什么好抱怨,各自任务不同罢了。

  例如京畿军随高澄四处征战卖命,终于使南梁不能威胁到河南腹地的时候,这些河南腹地的州郡兵就很悠闲的在驻守城池。

  小高王的军饷可不是白拿的。

  山塬上的潼关,各处都在熬煮金汁,黑烟升腾,臭气弥漫城头。

  高澄放目远眺,慕容绍宗与王思政在前线指挥州郡兵蚁附攻城。

  小心谨慎的他才不会亲往前线督战,前有庞统攻城中流矢,后有蒙哥死在钓鱼城下,给足了小高王教训。

  投石车相互轰击,隔得远了,高澄也听不清被滚烫金汁浇灌的将士们的凄厉哀嚎。

  慈不掌兵,历来如此,能做得只有照养他们的家眷,给他们的子嗣一份前途。

  当高澄狠心下令奔袭四百八十里的京畿骑卒,不做休整,立即向宇文泰发起亡命冲锋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山塬上的战况越发激烈,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被打退,但守军的反击力度也在逐步减弱。

  毫无疑问,潼关是座坚固堡垒,但它并未牢不可破。

  在失去关中支援的情况下,当守城物资被逐渐消耗,士卒身心疲惫的时候,城墙再是坚固,也能将它看作纸张。

  这也是潼关这座关隘曾在高欢与宇文泰之间易手的原因。

  历史上元修西逃,高欢曾经攻取了潼关,高敖曹甚至一路追击进了关中。

  只是因为担忧后方不稳,才不得已罢兵。

  毕竟驱逐天子可不是一件小事,而历史上高氏对于河南的掌控力度,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高澄的精耕细作。

  虽然留了将士驻守潼关,却也被宇文泰夺了回去,高欢就此失去了一条重要的入关路线。

  经历了一天的攻防,州郡兵们退下来的时候,疲惫不堪,高澄暂时还不清楚伤亡,但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

  该有的赏赐,绝不会少了他们,对伤残、死者的承诺,高澄也不会违背。

  回首望向身后,夜色中,是休息了一整天,精神饱满的京畿军将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攀城墙

  斛律光这些年寸功未立,只凭苦劳得了一个永乐县男,没少被死对头段韶讥讽。

  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恶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非得拿个侯爵压在段韶头上不可。

  也正因此,中午的时候,他主动闯进高澄帅帐请战,今夜要领部众趁夜夺关。

  当时高澄正与段韶商议夺下潼关之后应该如何作为,高季式也一同随侍在侧。

  高澄当然舍不得让斛律光犯险,但架不住斛律光求战态度实在坚决,也只能同意。

  斛律光得了许可,便挑衅的看向段韶。

  段韶可不像表弟高澄一般惜身,当年韩陵之战,就是他领着部队第一个冲向尔朱兆。

  对于段韶来说,受了挑衅无所谓,但绝不能让斛律光抢了头功,到时候真让他获封县侯,还不得跟自己蹬鼻子上脸。

  便也向高澄请求登城。

  高澄执拗不过,只能仔细交代他们要多一份小心,形势不对,立马退回来。

  一旁的高季式见了,也忍不住要请战,却被高澄狠狠瞪了一眼。

  当时帐中只有他们四人,高澄不悦道:

  “一个潼关便要我三位爱将犯险?”

  高澄告诉高季式,让他安心留在后方,派部众参战即可,他的部众若夺了门,照样算他的功劳。

  要是没有斛律光、段韶掺和这一腿子也就罢了,有他们一搅合,高季式便觉得这样的功劳拿了丢份子,他抱怨道:

  “襄阳时,陈庆之两万步骑来势汹汹,我尚且不惧,子惠今日为何这般轻我!白捡的功劳我不屑得之。”

  高澄一时哑口无言,毕竟当初是自己唆使高季式带着五百骑向陈庆之发起冲锋。

  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同意下来,又反复交代三人,一定要小心,纵使今夜夺不下潼关,以后可以再想办法。

  三人也一口应了下来。

  但以高澄对他们的了解,段韶应该是听了进去,斛律光可能是听了进去,高季式肯定是没听进去。

  ……

  夜色深沉,星月暗淡,明天可不是好天气。

  作为守备潼关的一名普通戍卒,庄余瘫坐在城头,也懒得再去看一旁被拉断了弦的步弓。

  心道:还好那群关东人夜里消停了下来,至少能睡个好觉。

  庆幸之余,庄余也纳闷,一群看袍服就知道是州郡兵的家伙,为什么这么勇。

  姓高的不就是一年给你们六石粮食,你玩什么命呀你。

  可一想到自己就只被管了饭,庄余沉默了。

  也知道不能怪朝廷抠搜,关西本就比不得关东富庶,现在又是这样的灾祸年节,能有口饭吃已经不错了,哪能跟他们关东人比。

  大旱之前,宇文泰已经打算勒紧裤腰带,效仿关东为将士们发放军饷。

  没办法,关东已经这么干,关西不跟上,将士们肯定有意见。

  就因这件事,宇文泰没少大骂高澄缺德。

  高澄也无辜,我给我自己的兵发饷,干你宇文泰什么事,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不成?

  关于宇文泰准备发放军饷的事情,庄余也有听说,毕竟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伙都在颂扬丞相恩德。

  可如今一场大旱下来,关中饿死那么多人,少了纳税的民户,朝廷都要紧巴巴的过日子,这份军饷肯定是没指望了。

  一念及此,庄余有些丧气,又想到大家伙同样是拼命,凭什么那些关东人就能拿军饷,原本不屑一顾的六石粮食,也让他眼红起来。

  庄余喃喃自语抱怨一番,随后转过身子,往城墙外吐上一口痰:

  “呸!有钱了不起啊?”

  高耸的城墙外,这时候居然冒出一个脑袋,与庄余四目相对。

  还不等庄余有所反应,薛虎儿挥起钢刀就把他砍翻在地。

  这人自言自语的抱怨声还真的是大,连薛虎儿在攀爬长梯的过程中都能听清。

  薛虎儿跃上城墙,对着庄余的尸首丢下一句:

  “有钱真的了不起。”

  便举刀与被惊动的守军战作一团,薛虎儿身后,包括妹婿张末,老友刘延寿在内,一众人顺着简易长梯攀爬上来。

  潼关地处山塬,正儿八经的云梯是上不来的,包括白天州郡兵蚁附攻城,用的也是这种简易长梯。

  他们就是趁着夜色,在潼关守军丧失警惕的时候,扛着长梯抹黑来到的城墙下攀援。

  今夜袭城,出动的不只是薛虎儿他们这群段韶部众,京畿兵各部都有参与,城墙各处都有东魏士卒攀爬厮杀。

  守军的示警尖叫划破长夜,薛虎儿一把钢刀砍得都要卷刃了,总算与同袍守住了这处登城点。

  将军段韶已经在攀援,而不远处,一个薛虎儿多次见过的身影早已经跃上了城头。

  斛律光才不会耐心等待段韶爬上来,他领着部众直奔梯道处杀去。

  而高季式更在他之前就已经与梯道处的守军厮杀起来。

  三人的选择也正如高澄之前的猜测,段韶听了高澄的话,等部众在城墙上站稳脚跟才攀爬登城。

  斛律光也听了高澄的叮嘱,但又渴望立功,于是自己与部众们一起登城。

  而高季式压根就没把安危往心里放,上阵前喝了一坛酒,这莽汉子玩起了先登。

  斛律光与他汇合的时候,高季式身上已经多处受了创伤。

  两人率领登上城墙的部众与守军厮杀,守军逐渐不支。

  本来这群潼关戍卒就不是精锐之士,有经过白天的攻防消耗,哪是休养了一整天的京畿军将士对手。

  等段韶也赶了过来与斛律光、高季式汇合后,三人并肩作战,一路从城墙上沿着梯道处杀了下来。

  当三人部众能够展开的时候,潼关守军也终于开始溃散。

  三人没有追击,而是一同去夺取城门控制权。

  而潼关外,高澄焦急不已。

  潼关响彻厮杀声后,他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

  州郡兵还在休整,慕容绍宗、独孤永业麾下京畿兵与可朱浑元、侯渊的部曲已经点起了火把,等待潼关大门被拉起。

  眼看斛律光等三人在城头站稳脚跟,这些军中大将其实明白这份破城之功已经被他们得了,唯一的疑问是被谁拿到手里。

  扪心自问,这样的机会给自己,也能把握住。

  但纵使不甘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三个毛头小子跟高澄的关系又有谁不清楚。

  侯渊心底暗道:

  当时听说侯以下,封县侯,就应该知道这份功劳是专为这三人设下的。

  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高澄最亲近的三个人也要亲身犯险,才能博取爵位,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战前奏

  在高澄紧张而急切地瞭望中,城门缓缓被拉起。

  距离太远高澄看不清楚样貌,但有哨骑打马飞奔:

  “三位将军夺城了!”

  高澄闻言,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鼓足了气大喊道:

  “传我军令,全军进发,破关夺城!”

  各部在高澄的军令下,小跑奔向潼关。

  就连高澄自己也冒险走五里暗门这条小道,亲自爬上麟趾塬,迎面只见了一身伤痕的高季式,却看不到斛律光、段韶的身影。

  高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部众们纷纷涌入城中,高澄快步走向疲惫不堪的高季式,询问道:

  “子通有无大碍?怎地不见了孝先与明月?”

  高季式厮杀后,出了一身汗,早就醒了酒,见高澄过来正要行礼,可才起身,身上的创伤就疼得他直皱眉。

  “你且坐着回话。”

  高澄赶紧阻止了他,回头对亲卫们喊到:

  “快去将医者唤过来。”

  高季式强忍着疼痛,回答道:

  “一点小伤而已,不过是脱了力,休息会,孝先、明月去夺后面的城墙去了。”

  高澄知道他们没出什么事,不由长出一口气。

  第一道城墙已经被夺了下来,高澄心里也有了定数,潼关守军如今既累且惊,从第一道城墙溃散下来的士卒哪还守得住后续几道。

  便在城门处陪伴着高季式接受医者的治疗。

  正如高澄预料,再有了侯渊、可朱浑元、慕容绍宗等精锐的生力军加入后,一夜袭破潼关。

  终究还是潼关守备空虚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若是有关中的援军在五里暗门设伏,高澄麾下想攀上麟趾塬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历史上的潼关经历过数次变迁,眼前这座汉潼关再过半个世纪也将会被荒废。

  并非城池不坚固,只是到了隋朝时,因雨水冲刷,潼关所处的麟趾塬将会因塌方出现一条新的通道,可以绕过潼关,直入关中。

  于是隋朝时,将潼关移至塌方处,继续守卫关中。

  而到了唐朝,因黄河下切,水位下降,裸露了一部分河滩,车马入关从此无需再经麟趾塬,可以直接走河滩,于是潼关又从麟趾塬移至河滩。

  函谷关的荒废也是同样的原因,黄河水位在汉朝时下降,导致能从河滩绕过山塬上的函谷关,也才有了在后方麟趾塬上修建潼关的举动。

  高澄在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的陪伴下,登上潼关城墙,眺望关东、关西。

  不由心生感慨,再险峻的关隘,也无法抗衡山河变迁的伟力。

  “你们辛苦了。”

  高澄回身对三人说道:

  “我曾许诺破潼关者,侯以下,封县侯,这座雄关是你们三人联手为我攻取,我自会信守承诺。”

  高澄看着三人逐一唤道:

  “下洛县侯!永乐县侯!乘氏县侯!”

  伤痕累累的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闻言不禁挺起了胸膛,面露傲然之色。

  高澄笑着勉励道:

  “这就高兴了?将来可是要做开国郡公的,因功封王也未尝不可,好好努力。”

  段韶等人呼吸都急促了。

  尤其是段韶,一个县侯的爵位已经让他喜不自胜,更遑论开国郡公,甚至封王。

  需知道,父亲段荣如今也只是个县侯爵位。

  按理说以段荣的资历以及高欢对他的信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是个县侯。

  就连投奔过来的可朱浑元,高欢都给了一个县公。

  但恰恰就是因为高欢太信重段荣,导致常常留他镇守后方,例如广阿之战、攻相州之战段荣守冀州信都。

  韩陵之战以及攻取山西之战,段荣又要留守邺城。

  这也是段荣的爵位迟迟升不上去的原因。

  就这个县侯都是几次留后得来的。

  如今段韶在爵位上与父亲持平,他也打算将来让异母弟弟承袭父爵,自己靠本事做个郡公,封个王。

  在这个王爵遍地的时代,高澄立国后必定要封一批王爵,比如自己舅父娄昭要不要封?自己小姑父厍狄干要不要封?

  当然,大姑夫尉景是肯定没份的。

  但他没想过王爵世袭罔替,到下一代降一等,给个公爵便是,公爵倒是可以传承下去。

  说完爵位又说起了赏赐,高澄看着高季式,怒声呵斥:

  “我与你们说过要小心,正因将来你们都是我要倚重的臂膀,若折在了潼关,我得这一座关隘又有什么好欢喜。子通!你为何对我的告诫充耳不闻!我让你小心谨慎,你却附城先登!”

  高澄也是现在才知道高季式的先登事迹,旁人将他夸得英勇无双,却听得高澄一阵心惊肉跳。

  先登之功之所以重,就是因为它的危险性太高,基本都是把这份赏赐留给家眷。

  这莽汉灌了几口酒,居然置生死于不顾。

  高澄爱他这份勇,但若是别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与他长久相伴,感情深厚的高季式,他又怎能不加以训斥。

  高季式也感觉到高澄真的生了气,连声告罪。

  高澄还是不消气,原本三千匹布要分赐三人,但高澄嘴巴一张,就抹了高季式应到手的一千匹,由段韶、斛律光两人各分一千五百匹。

  临了还告诫高季式道:

  “将不可无勇,但潼关无援,早晚必下,这等时候又怎可先登犯险,这是莽夫之勇。”

  高季式见高澄语气软了下来,连忙应了下来,只说自己以后定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再行搏命。

  高澄这才放过了他,等三人都走了后,高澄唤来一名亲卫,命他先回洛阳报捷,同时让渤海王府管事从自己多年积攒的俸禄里拿一千匹绢布送去高季式府上。

  亲卫领命下了城墙,打马急奔洛阳报捷去了。

  当朝阳升起的时候,彻夜未眠的高澄在关内集结了全军,又一次重申了对将士们的许承诺,并且告诉他们这一次夺取潼关,人人有赏。

  一时间,潼关内,呼唤声震动天际。

  高澄麾下人马在潼关休整了一天后,他调集了麾下骑卒,累计有段韶部一千、高季式部五百、亲卫骑五百、武川骑一千以及可朱浑元一千骑、侯渊一千骑,共五千骑。

  其中高澄旧部三千骑一人双马,其余可朱浑元与侯渊都是一人一马。

  高澄将这五千骑都交由段韶统领,命他带上粮食走潼关西侧的禁沟,进入关中平原东部。

  交代他,若无机会,不许强行攻城,只需沿途烧踏春苗,用手中的粮食诱使,或者用兵刃胁迫东部百姓东迁。

  另一个意图就是希望能够给宇文泰上点压力,急了才会出现破绽,也算从侧面支援高欢。

  高澄之所以没有乘胜取长安,自是因为关西的州郡兵已经陆续在长安聚集。

  夺了潼关,过去被阻绝的探子们也重新与他联系上了,知道宇文泰渡渭水与高欢决战等许多信息。

  派出段韶领骑兵袭扰第三个用意是,宇文泰若在渭水以北击破高欢,有段韶马踏关中平原,想必他也不敢趁势东出,否则一旦被堵住了归路,都不一定能回来。

  又让慕容绍宗、可朱浑元、侯渊三部屯驻禁沟以做接应。

  自己领其余人坐镇潼关。

  战争本就如此,各行手段。

  战场上翩翩君子的风度,早在《孙子兵法》问世后,就已经被时代所淘汰。

  宇文泰暂时不知道高澄要抢夺他本就不多的人口,即使知道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他全部精力都放在与高欢的决战上。

  洛河与渭水之间的沙苑。

  高欢与宇文泰的哨骑都已经发现了对方的踪迹。

  两方都有了准备,高欢一侧是将近十六七万的六镇鲜卑与契胡兵。

  而宇文泰则是他压箱底的三万精锐步骑。

  两方安营对峙的时候,宇文泰麾下将领达奚武带了三名骑兵装作东魏哨骑,成功进入高欢大营刺探情报。

  得知高欢详尽情报,两方实力相差悬殊,但宇文泰却从中看到了东魏军队的松懈,也更加了解了对手的傲慢与轻视。

  对于这一战的信心,宇文泰越发充足。

  信使带来的高澄出恒农往潼关进军的消息宇文泰也不管了。

  他甚至期待高澄向长安进军,州郡兵正在集结,长安守备无需担忧,只要自己击退高欢,高澄攻长安只会是死路一条。

  若是自己败给高欢,那无论高澄是否西进长安都保不住。

  如今宇文泰最担心的高澄趁机在关内烧杀抢掠。

  攻城需要步卒,但是破坏关中田亩只需要骑卒便可。

  那高澄财大气粗,骑兵都是一人双马,来去如风,还真逮不住那家伙。

  而按照宇文泰对高澄的了解,他还真可能那样做。

  一念及此,宇文泰不禁暗恨,若自己多一支精骑,在关内设伏,一定能狠狠咬下高澄一块肉。

  但随即又释然,若不是自己兵力不足,高澄也不敢如此放肆。

  正当宇文泰思索破敌之策的时候,除去先前那名回来报信的骑卒,达奚武带着另外两人回来了。

  倒不是不想一直潜伏,只是入了夜还在营内晃荡,无论怎样都会引起警觉。

  达奚武这次为宇文泰带回来了一个重要情报。

  第一百七十六章 西军出动

  高欢飘了,一如历史,彻彻底底飘了。

  前些时候,进沙苑时一场大笑,把高澄苦口婆心让他产生的一点警惕,全给笑没了。

  但高欢飘归飘,战略眼光一点也不差,否则也不会在陈元康的劝说下,力排众议,夺取华阴。

  当然,陈元康那句才遇阻碍便绕城而走,会被关中轻视,也起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在夺取华阴后,高欢也发现了这座城池的重要性,有了这么一个物资转运站,粮草供应能够得到保障。

  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高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输,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轻敌之心。

  难道宇文泰还能正面打垮自己不成,别说笑了。

  麾下都督,敕勒人斛律羌举在发现宇文泰渡渭河寻求决战后,请求领一支精骑袭取长安。

  对于这一提议,有的将领表示赞同,也有将领明确反对。

  不愿犯袁绍乌巢之错,于是安排斛律金守华阴的高欢,却在面临是否袭取对手老巢的问题上,给出了与袁绍相同的答案:拒绝。

  官渡之战,曹操老巢许昌确实空虚,但这一战宇文泰的长安可一直在汇聚州郡兵。

  按照斛律羌举的提议,精骑奔袭长安,等到了长安城下难道指望没有攻城器械的骑兵下马,徒手攀援夺城不成?

  或者指望守城的是刘阿斗,直接献城投降?

  高欢拒绝这一提议更重要的原因是斛律羌举的身份。

  同为敕勒人,同姓斛律,但斛律羌举与斛律金、斛律光两父子并没有亲属关系。

  他是尔朱兆旧部,一直到高欢攻灭尔朱兆,才选择归附。

  但这不算什么,高欢麾下出身尔朱氏旧将的人多了。

  敏感的是,斛律羌举之父斛律谨曾任武川镇将。

  一个并非自己元从,有武川背景的尔朱兆降将,请缨要带上一支精骑奔袭宇文泰的老巢。

  这支骑兵人少了,不能成事,人多了,高欢敢放心把军队交给他吗?

  既然不能把军队交给斛律羌举,也更不可能安排别的将领分兵袭取长安,且不说能不能夺下,这样的安排,不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

  ‘斛律羌举不是元从,有武川背景,我不信任他。’

  在人际交往这一块,天赋拉满的高欢可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他看来,自己有这十六七万并州胡,只需好生准备明日的决战,足以在正面击垮宇文泰,何必冒险分兵。

  高欢与宇文泰早就通过使者约定了明日巳时,两军对垒决战。

  一如当年韩陵,高欢认为胜利依旧属于自己。

  宇文泰那点人马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一点威胁。

  再这样的心理下,高欢居然命人打造了华丽的麾盖,试图彰显自己的威仪。

  这也是在读史里从颜良身上学来的,觉得很威风。

  难不成宇文泰还能突入十六七万人里面砍了自己脑袋不成。

  当宇文泰得知高欢打造麾盖,第一反应是想调集弓手,在战场上射死高欢。

  但达奚武却提醒说高欢左右多有大盾护卫,箭矢难伤。

  宇文泰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但高欢打造麾盖的行为,也让宇文泰对高欢的轻敌心理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结合达奚武能够摸入高欢大营,宇文泰立即命人唤了贺拔胜过来。

  贺拔胜才入关中的时候被宇文泰小心防备,只给太师的虚职闲置。

  但是在连交两份投名状后,终于获得了宇文泰的信任。

  两份投名状上沾满了元修的血与泪,第一份自然是将元修的密谋向宇文泰告密,第二份则是弑君,亲手给元修灌下毒酒。

  虽然自司马氏杀曹髦以来,弑君之事常有发生,但终究还是要受人指责,是个抹不掉的污点。

  贺拔胜旗帜鲜明地倒向宇文泰,也成功的获得了他的信任。

  其实无论贺拔胜是否交上两份投名状,宇文泰寻求与高欢决战,都会将贺拔胜带上。

  贺拔家与高家的仇怨,注定了贺拔胜会在战场上拼死奋战。

  当初贺拔允随高欢在信都建义,又有贺拔胜在韩陵阵前起义,两人对高氏都有过大功。

  换来的却是三弟贺拔岳被高欢挑唆侯莫陈悦杀死。

  大哥贺拔允在晋阳被高欢逼迫自杀。

  贺拔家三兄弟只剩他一人如丧家之犬。

  这样的仇怨根本不用担心劣迹斑斑的贺拔胜,会在战场上再度反水。

  而贺拔胜的优缺点,高澄清楚,宇文泰同样看得透彻。

  耍计谋,他只是一个被玩弄的倒霉蛋,但是冲阵厮杀,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

  宇文泰招来贺拔胜,仔细交代一番后,便让他先回去休息,好生准备接下来一场大战。

  而此时,段韶遵从高澄的命令,领五千骑出潼关走禁沟,一举突入了关中平原。

  沿途所见,许多野坟。

  高澄劫掠人口的计划,注定难以奏效,关中损失了七八成人口,本就荒凉,得知潼关失陷,更多人逃进了城里。

  不夺城,光靠在野外搜索,又能有多少收获。

  但是民众可以躲藏在城中,野外这些嫩苗却搬不走,段韶下令骑士们在田亩中纵马,烧毁踩踏禾苗。

  许多跟随高氏信都建义的将士们犹豫,因为这与当初高欢立下的誓言不同。

  当年高欢东出太行,准备往河北谋发展,沿途约束军纪,不许士卒踩踏禾苗,告诉众将士,违令者死。

  面对众人的疑虑,段韶告诉他们这些禾苗不属于关西百姓,而是属于宇文泰这个逆贼。

  这些禾苗成熟,将会是宇文泰抗拒天命的倚仗。

  如果关西归附,关东自有粮食支援。

  又把高澄抬出来,告诉众人军令是他下达的,众将士这才没了疑虑,骑着马在田地里撒欢,无数田亩燃起火堆,看得城中关西百姓嚎啕痛哭。

  这是他们一年的希望。

  段韶又让人燃起了一堆一块田地,望着熊熊大火,他想起了临行前自己与高澄的一番对话:

  “子惠,我们踏毁禾苗,你就不担心被关西之人怨恨?”

  “无妨,当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在潼关以粮米相招,关西百姓只会仇视阻碍他们东出就食的宇文泰,对于我,有的只是感激。

  “他们就是这样,只要稍稍展示恩惠,总能轻易原谅上位者的错误。”

  高澄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这就是自己与表弟的差距吧。

  他对人心的洞悉,根本就不是这个年纪所能具备的。

  “将军!将军!”

  亲随的呼唤将段韶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火光照亮黑夜,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这些田地,段韶说道: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段韶没有选择分兵,也许分兵的效率更高,但毕竟身处敌境,他还是选择了稳妥起见。

  这也是高澄选择将麾下全部五千骑交给段韶的原因。

  高欢不敢将骑兵交给斛律羌举的顾虑,在高澄与段韶之间并不存在。

  而段韶大胆之间不乏谨慎的性格,也让高澄能够放心的委以重任。

  在他最为信任的三名将领中,段韶足以独当一面,斛律光再历练一些时候,也可以成长为方面大将。

  毕竟两人在历史上就同时跻身北齐三杰,还是三杰中战功最显赫的两位。

  而高季式,高澄是不会让他镇守一方,对于他的安排,在高澄心里有如许褚之于曹操,赵云之于刘备,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物。

  真要让高季式指挥几万人作战,高澄还真担心他酒劲一上头,就给送了。

  那就是对将士们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与高季式多年感情的不负责。

  难道真出了祸事,要来一次挥泪斩马谡不成。

  独立潼关城头,高澄为这个时代的通讯而烦恼。

  他对高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对高澄来说,只要高欢无恙,就算一场大败也能够接受。

  这其中既有与高欢这些年的父子感情,更多的是对大局的理智分析。

  而在沙苑,高欢大营。

  夜幕降临,高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也许明天过后自己就将一统北方。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平定关中后,班师洛阳,封齐王,受九锡的场面。

  之后更是凭借此功称帝建国,开创万世基业。

  回想自己曾经怀朔罪户的卑贱身份,到如今掌控关东,甚至未来一统南北,高欢不由心怀激荡。

  遥望星空,他看了一眼长安方向,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旦夺取长安,光靠一个贫苦的陇地,宇文泰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又回头望了一眼东方,不知道高澄如今身在何处。

  高欢并不知道高澄的具体意图,只以为他屯驻恒农,是要分散宇文泰的注意力,或者趁势取潼关。

  对于高澄给他兜底的行为,高欢毫无察觉,毕竟在他的视角里,自己赢定了。

  一想到高澄可能要取潼关,高欢哑然失笑:

  ‘宇文泰明天就要被我覆灭,关中唾手可得,阿惠还去死磕潼关作甚。’

  大战之前,相比高欢,宇文泰称得上心无杂念。

  哪怕是信使送来的高澄急攻潼关的求援信,也置之不理。

  没有什么能比与高欢的决战更为重要,就算高澄入关,他也不可能现在赶来渭北干涉这一场战事。

  对于宇文泰来说,只有打赢高欢才有未来,哪怕这个未来因高澄在关中平原的烧杀抢掠而暗淡。

  对高澄动作的这一份笃定,连宇文泰自己都摸不着头脑。

  不过宇文泰也清楚,高澄威胁再大,但如今的关东之主是高欢。

  击败高欢可以让关中暂时转危为安,杀死高欢或许会让高澄上位,但也能让关东陷入混乱。

  当高澄领兵北上往晋阳继承家业的时候,他才有可能东出,抢夺人口、钱粮。

  让关中恢复元气。

  这也是宇文泰要找贺拔胜的原因,没有哪位将领诛杀高欢的欲望比贺拔胜更强烈。

  贺拔胜自回到帐中后,就坐在榻上,一直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马槊。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为大哥贺拔允报仇,为三弟贺拔岳报仇,也为他自己报仇。

  他早就不再是曾被尔朱荣任为中山大都督,威震河北的贺拔胜了。

  至少在很多人心中那个贺拔胜已经死了。

  有投靠元子攸,再向尔朱度律投降,以及韩陵又叛的原因。

  但真正让他威名扫地的是,在高澄玩弄戏耍之下,袭杀天子使臣,而后被十三岁的高澄打得单骑逃亡。

  这份屈辱,刻骨铭心。

  贺拔胜已经完全不考虑若是真的杀了高欢,自己身处晋阳的妻妾儿女会是什么下场。

  他只知道,不杀高家父子,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时间流逝,贺拔胜的营帐中,擦拭马槊的声响却从未停下。

  直至夜深,贺拔胜才提着擦得铮亮的马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军帐外,是李虎领着早已集结完毕的三千骑,带着易燃物在等候贺拔胜的差遣。

  贺拔胜入关之后,身为贺拔岳心腹的李虎刻意与他疏远,但这样的做法正是顾念贺拔氏的恩情。

  若与贺拔胜往来过密,引起宇文泰的提防,不止害了贺拔胜,也害了自己。

  李虎能有如今的显贵,与贺拔岳的赏识、提拔脱不开干系。

  这才有了历史上贺拔岳遇刺,众人争论关西之主该归于谁,他独领部众东出要劝贺拔胜入关的举动。

  贺拔胜没有自己的部曲,他麾下五千鲜卑步骑在兖州全丢给了高澄,高澄从其中挑了四千人,也是他麾下武川鲜卑的由来。

  今夜,宇文泰让李虎领三千骑追随贺拔胜。

  贺拔胜与李虎相见,没有过多言语,眼神之中的坚决让他们彼此清楚:

  为贺拔岳复仇是两人共同的信念。

  贺拔胜、李虎领三千骑趁夜出营以后,宇文泰也领其余七千骑继后,随行将领有独孤信、李弼、赵贵、若干惠、侯莫陈崇、达奚武、杨忠等。

  除这两支骑兵以外,还有第三拨则是于谨领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统率步卒落在后边。

  在高欢还在等待白天决战的时候,宇文泰已经打算利用他轻敌无备的心理,在凌晨深夜就解决这场战斗。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营遭劫

  士卒很容易受到将领们情绪的影响,正因为包括高欢在内,将领们盲目乐观的态度,也让士卒普遍对西魏产生轻视心理。

  具体表现在今夜对大营稀疏的防卫上。

  在历史上那么多次著名的夜袭战斗后,很少有人再会因士卒夜间难以视物,而掉以轻心。

  高欢同样如此,虽然没有过往那般细致,但他还是交代了防卫事宜。

  然而再好的安排,也需要人来落实。

  轻视情绪弥漫全军的情况下,守备松弛,这才有了达奚武领三名骑兵,走进大营刺探军情的荒唐事迹。

  贺拔胜跨在马上,提着槊,望向远处火光通明的大寨。

  他甚至能望清守营士卒在火光下的懒散样子。

  李虎在一旁交代骑从们只需一路纵火,引起东魏将士恐慌,莫要恋战。

  但三千骑中有一千骑不在此列,他们需要跟随贺拔胜直冲高欢中军大帐,实施斩首行动。

  在一座足够容纳数十万人的巨大营盘内,准确找到帅帐位置,几乎不可能。

  但得益于达奚武在白天入营探察,高欢帅帐位置已经被西魏摸清,跟随达奚武的三名骑卒都在贺拔胜周边,将会为他指引方向。

  派去联络宇文泰的骑卒回报,对方已经就位。

  贺拔胜低声问向李虎:

  “文彬,可做好了准备?”

  李虎迫不及待道:

  “只等太师一声令下。”

  贺拔胜闻言不再迟疑,高举了马槊,深吸一口气,大喝道:

  “破敌杀贼,就在今夜,众将士随我冲杀!”

  说罢,磕向马腹,领一千骑先行,李虎带着两千骑紧随其后。

  上一次在兖州夜袭,中了高澄的奸计,部众分崩离析。

  这一次,他定要夺取高欢的项上人头。

  当震耳的马蹄声惊破长夜的时候,大将薛孤延正在与另一员大将彭乐共饮。

  两人都是高欢任晋州刺史时,就跟随左右的旧人,又同样嗜酒如命,彼此间颇有感情。

  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此时听得营外动静,两人醉意也醒了大半。

  历史上都有过在战场上喝酒误事的两人也第一时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彭乐立即回去召集自己的部众,薛孤延则等不及部众聚齐,眼看有一队骑兵直奔高欢帅帐,赶忙翻身上马领了一些人过去救援。

  贺拔胜领着千骑舞槊奔驰,击破沿途零星的阻拦,李虎入营之后便领着剩余两千骑四处放火,制造骚乱,紧随两人之后的是宇文泰亲领七千骑兵冲入营中,专往人多声响大的地方冲杀,阻止东魏组织起有效反击。

  各处都有慌乱的叫喊声,所幸东魏大营着实广大,十六七万将士,连带民夫,宇文泰一时难以顾全。

  民夫跟无头苍蝇一般瞎窜,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挠了西魏的攻势。

  不断有将领聚集了部众,例如彭乐、斛律羌举等人,也有前往救援高欢的窦泰。

  但随着帅帐位置的一声声高呼,东魏将士的斗志尽数瓦解。

  “高欢逃了!高欢逃了!”

  贺拔胜的一千骑卒一面追逐,一面高呼。

  主帅逃亡,本就因遭遇夜袭而惊慌的东魏将士,军心瞬间瓦解。

  士卒相继溃散,好不容易组织起来反抗的东魏将领们,也不得以跟着逃亡,或向北撤往华阴,或向东试图逃回河东。

  高欢确实逃了,当他被吵闹声惊醒,还没来得及穿戴的时候,出了营门就望见有一条火龙正朝自己所在位置冲来。

  他呼喊指挥部众抵御,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骑兵,一步步凿穿临时拼凑起来的防线。

  “贺六浑!我贺拔破胡今日必杀你!”

  熟悉的暴喝声,那是贺拔胜的声音。

  高欢一时间肝胆俱丧,贺拔胜对他的仇恨,高欢最是清楚,那是可以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自己的人物。

  面对贺拔胜发起的斩首行动,眼见防线不支。

  高欢来不及多想,赶紧翻身上马,在贺拔胜的马槊就快够到自己的时候,夺路而逃。

  贺拔胜好不容易冲到面前,见高欢逃遁,一面大喊高欢逃遁,一面紧追不舍。

  千骑越过,帅帐外,高欢打造的华丽麾盖也被随后的李虎骑从付之一炬。

  原本贺拔胜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轻装逃亡的高欢,也许是太过焦急的缘故,夜里看不清道路的高欢马失前蹄,摔得人仰马翻。

  这样的天赐良机却没有贺拔胜欣喜的机会,窦泰、薛孤延已经赶了过来,阻隔在他与倒地之后,痛苦呻吟的高欢之间。

  “休伤我主!”

  薛延孤带着一身酒气,虎目圆睁,直奔贺拔胜杀去。

  窦泰也命部众支援,随他阻拦,自己则飞奔到高欢附近,却见着了他摔得一身伤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相王快上马。”

  窦泰把自己的马让了出来,将高欢扶了上去,高欢却根本坐不稳,从另一侧倒了下去。

  这场景,好似高澄五岁跟随高欢逃亡时,从牛背滑落的模样。

  但这一次没有自己人敢嫌高欢拖后腿,想要拿箭射死他。

  窦泰见天色漆黑,又不敢在西魏的追击下明火执仗,若是奔马,少不得还是坠马的下场。

  一咬牙,干脆背了二次坠马已经昏迷的高欢奔逃。

  这不是他第一次背着人逃命。

  当年卫可孤攻破怀朔,他独自一人背着父兄的遗骸千里投奔尔朱荣。

  虽然如今老了十岁,但背一个高欢,并不在话下。

  窦泰猜想西魏一定会往东追逐,于是干脆向北而逃,先往华阴避难,那里还有斛律金三万步骑。

  高欢迷糊间,趴在窦泰背后,气息游离地呼唤着:

  “阿惠、阿惠,晋阳,阿惠……”

  窦泰明白,自己这位连襟担心高澄远在恒农,基业被外人所得。

  昏迷了也念叨着这件事,但现在保住性命才是紧要,哪是操心晋阳的时候。

  况且有娄昭、段荣、厍狄干三人守河北,即使留守晋阳的高岳有了野心,空虚的晋阳无论如何也抵不住河南、河北的夹击。

  一念及此,窦泰更坚定了向北往华阴逃跑的决心。

  正如他所想,西魏真的在向东追逐,而这也是大部分东魏将士的选择,一场大败之后,他们无比渴望逃回河东。

  宇文泰也许认为以高欢的性格,肯定要回晋阳稳定局势,在配合贺拔胜突破薛孤延的阻挠后,一起向东继续追击。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欢因两次坠马,虚弱不堪,已经昏迷过去,此时拿主意的是背着他的窦泰。

  几十万人的溃逃,黑灯瞎火,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骑马之人身上,那样的人可能是大鱼,两条腿跑路的,谁又看得上眼。

  也正是这样的观念,反倒让窦泰一路上没有遭遇什么危险。

  另一边,薛孤延虽奋力死战,终究寡不敌众,将士们不断溃逃,又有几人愿意死战殿后。

  历史上的小关之战,薛孤延能够一天之内砍断十五把大刀,成功击退西魏追兵,也是因为高欢只是撤军,而不是如今夜一般溃败。

  好在宇文泰等人一心追杀高欢,倒也没有多管他。

  薛孤延看向呼啸东去的西魏骑兵,知道河东暂时回不去了。

  收拾残部向北进发,往华阴方向撤退。

  宇文泰一路追击,也纳闷高欢怎么这么能跑,根本就望不见踪影,考虑到高澄可能还在关中肆虐,又有华阴在北面如鲠在喉。

  决定先收拢降卒,再行回师,将高澄驱赶出关。

  待天明时,统计战果,此战俘获并州胡一万余人,民夫也只有数千。

  这是因为黑灯瞎火,确实抓不到太多俘虏,许多人放了武器投降,等骑士一越过,就立即摸黑逃了。

  这些俘虏大部分都是宇文泰骑卒回师,沿途收拢所得。

  但是斩杀却不少,其中并州胡一万七千,民夫也有近两万。

  这其中,真正死在西魏士卒刀剑下的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夜里慌乱时,自相踩踏而死,或者走浮桥渡洛河时,推搡下河被淹死。

  宇文泰来不及甄别挑选俘虏从军,立即带着军队往渭水回军。

  驻守华阴的斛律金最早是接到了领着部众逃回来的彭乐,一身伤痕,不能说他没有死战,但也确实是见到形势不对,第一批撤军的东魏将领。

  “相王被贺拔胜追逐,生死未卜,我等当早做计较。”

  彭乐一见斛律金就急迫道。

  斛律金哪怕看见彭乐的神色,对于大败,心中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连高欢都生死未卜,也不由大惊失色。

  但他强作镇定,向彭乐试探着问道:

  “子兴以为,我等应当如何?”

  彭乐催促道:

  “值此紧要时刻,无论相王是否有恙,阿六敦都应该遣人知会世子,早做应对。”

  斛律金听他这般说,才把心中的杀意散去。

  当他连派几波信使向高澄传信后,窦泰也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华阴。

  “快!快找医者!”

  离华阴城还有一段距离,疲惫不堪的窦泰一面奔跑,一面冲着城头上的守军呼喊道。

  斛律金、彭乐以及陆续在华阴汇聚的东魏将领得知消息,尽数出城迎接。

  众人能够察觉到高欢微弱的气息,得知他并没有落入宇文泰之手,自是喜不自胜。

  进了刺史府,窦泰亲自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只让医者进屋诊治。

  而肆虐关中平原的段韶,在得知哨骑回报,渭水北岸出现好整以暇的西魏军队,立即意识到是正面战场出了问题,立即领骑兵东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北赴晋阳

  段韶领军回禁沟,面对奉命接应的慕容绍宗、可朱浑元、侯渊三人的询问,只是说完成了任务,这才班师。

  对于所猜测的高欢败绩,段韶只字不提。

  四部人马一起回归潼关,向高澄复命时,段韶使了个眼色,高澄心领神会。

  屏退众将的时候,高澄突然说道:

  “孝先且止步,再与我说说关西风物。”

  便将段韶一人留了下来。

  “说吧。”

  高澄阴沉着脸。

  段韶急匆匆班师,又故意要找机会与自己独处,自然是有重要情报。

  可如今的关中,除了高欢战败,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般慎重。

  果然,段韶将哨骑探知渭河北岸出现大量西魏士卒的事情告知高澄。

  “有没有可能是溃兵?”

  高澄抱有一丝侥幸地问道。

  段韶却将这份侥幸击碎:

  “西军在河岸从容列队……不似败象。”

  “知道了。”

  高澄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许久,他才再度开口,称赞道:

  “孝先你做得很好。”

  段韶这份谨慎无愧于自己对他的信重,但这消息瞒不了多久,与其让宇文泰的人在关外胡言,不如自己给众将打一针预防针。

  高澄招来亲卫,吩咐去将其余将领唤来,不久,慕容绍宗等坐镇潼关的将领悉数到场。

  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聪明人如侯渊、慕容绍宗已经有所猜测,毕竟段韶急急忙忙赶回来,跟高澄密语几句后,又把众人招了回来,肯定是出了大事。

  不太聪明的比如高季式,还是一头雾水。

  “父王在关中,可能败了。”

  高澄一番话,落在众人心中,好似一颗惊雷。

  怎么可能会败?那可是二十万六镇鲜卑与契胡大军,关中一场饥荒,都残破成了这副模样,一群饿死鬼,凭什么打垮西征大军,那可是高王领军亲征。

  自信都建义以来,高欢的常胜战绩,带来的不只是傲慢,更有在麾下将领心中的威信。

  战前的关东,没有人会相信高欢西征会有危险。

  就算高澄命段韶马踏关中,也都认为是在给宇文泰施加压力,而不是认为高澄在为未来,而尽可能的削弱关中。

  议论声不绝于耳,一张张惊慌、焦急、不敢置信的面孔下,高澄看不透他们的真实想法。

  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有一双洞悉世事的慧眼。

  “诸位!”

  高澄沉声喝道,立即止住了议论之声。

  又在在场众将脸上扫过,高澄继续道:

  “此战不是韩陵!高家的天下也不会丢!”

  众人神情一凛:高家的天下?大将军这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吗?

  高澄提笔,起身走到立起的堪舆图前,先将华阴给圈了起来,高声道:

  “今早我得到消息,父王留了斛律将军领三万人守华阴,华阴在,宇文泰不敢入河东。”

  又在潼关落笔:

  “潼关在,宇文泰又不能往河南,因而不得已才回师,却被孝先所察觉。

  “关中饥荒,人丁凋零,此前春耕徒劳,对于宇文泰来说,最重要的是组织人力抢种,以期有所收成,必然无暇东顾。

  “况且有我高子惠在,关东的天,翻不了!”

  斛律光听说父亲守华阴,也松了一口气,其余人听见高澄的分析,也发现如今与韩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宇文泰根本没有东出的可能,而那时的高欢身处邺城,随时可以向洛阳进军,沿途少有险阻。

  虽然高氏与尔朱氏执政的时间都差不多长,但根基明显要比尔朱氏稳固,不至于一场大败便天下皆反。

  而且正如高澄所说,即使高欢身没,还有他主持大局。

  对于高澄的能力,众人作为亲信大将,最清楚不过,甚至诸如王思政、独孤永业等人都盼望着高澄再往上一步,也能连带他们水涨船高。

  高澄在潼关安抚众将的时候,宇文泰派来的一支骑卒带着缴获的高欢帅旗,也来了潼关外叫门。

  得了通报,高澄亲登城头。

  有骑卒在大声呐喊:

  “魏丞相泰有言:‘高欢葬身火海,高岳据晋阳叛乱,子惠何不速归,勿使家业落于外人之手。’”

  更多人在起哄:

  “高澄!高岳霸占了娄昭君,正等着你往晋阳认父亲咧!”

  “段荣袭杀娄昭、厍狄干!段韶,你还留在潼关作甚,丞相已经表奏天子,封你父为王,还不快回河北做你的王世子!”

  “斛律光!你父斛律金献城降了丞相,正等着你入关团聚,高氏大厦将倾,莫要执迷不悟!”

  高澄还未言语,段韶、斛律光已经在暴怒之下,挽弓杀人。

  接连丢了几条性命,那群骑士也带着高欢的帅旗落荒而逃。

  “大将军……”

  段韶、斛律光正要解释,却被高澄握住了手:

  “孝先、明月勿要担忧,不过是一些粗鄙之人的离间之言,澄又怎会中计。”

  但那面帅旗终究还是验证了高欢兵败。

  高澄无从判断高欢的生死,但潼关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旦高欢真的死在战场,他迟迟不归,在晋阳收拢败兵的高岳会做什么选择,谁都无法保证。

  这个年代,兵权就是道理,而谁掌握了并州胡,谁就拥有了这个天下最大的道理。

  在最高权力面前,亲父子,亲兄弟尚不能相信,更何况只是堂叔。

  谁知道遭受这样诱惑的高岳,能否一如历史,保持住对高欢的忠诚。

  高澄不敢久留,但他也不愿放弃潼关。

  于是留了段韶、慕容绍宗、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领战辅兵六万步卒守潼关。

  以段韶为主将,慕容绍宗为副,临别之际,交代段韶守城之事要多听从王思政的意见。

  高澄自己则率斛律光、高季式两人,领五千骑东出潼关,奔往风陵渡。

  在半途遇见了斛律金派来的第一批使者,也确认了高欢兵败的消息,却依旧不知生死。

  渡河北上之后,在蒲津,高澄让斛律光西渡黄河,再往华阴。

  斛律光以为高澄相信了斛律金投降的传闻,既不放心自己在潼关,也不愿再带他往晋阳,斛律光执拗道:

  “末将以性命担保父亲不会降贼,还请大将军莫要相疑。”

  高澄握着斛律光的手,诚恳道:

  “澄深知明月父子的忠心,若生疑心,澄又怎会放明月离开,如今华阴定是人心动摇,明月且去为我传话,只说澄已经控制晋阳局势,以安定华阴人心。”

  斛律光听了这番言语,不再迟疑,立即渡河,下船后,打马直奔华阴。

  在去华阴的路上,斛律光又遇见了窦泰至华阴后新派出的信使,赶紧让他们分为两批,一批往潼关传信,安定潼关人心,另一批去晋阳,直接告知高澄。

  而此时的华阴,高欢在昏迷两日后,才醒转过来。

  口渴难耐的他躺在榻上,喃喃呼唤道:

  “蜜水,孤要蜜水。”

  临时找来侍奉的婢女见他醒转,赶紧出门寻蜜水的同时,向窦泰报信,窦泰挎刀立在门口两天都没怎么合过眼。

  听得婢女报喜,窦泰飞奔进屋,看着榻上无比虚弱的高欢,忍不住红了眼眶:

  “相王!”

  “是宁世呀,快扶孤起来。”

  窦泰依言将高欢扶起。

  高欢茫然四顾,却没看到高澄的身影,他急问道:

  “阿惠呢?阿惠怎么还没来晋阳?”

  窦泰一时语塞,在高欢的追问下,才将当时形势紧急,西军向东追逐,他只能把高欢背来华阴的事情如实相告。

  高欢得知自己身在华阴,不由大惊失色,连声咳嗽下,好不容易抚平了气息,高欢焦急地问道:

  “你们有没有通知阿惠?”

  窦泰点头道:

  “末将入城当夜就寻了旧部向世子报信,告知相王消息。”

  这一次高欢彻底慌了神,连干渴都忘记了,他催促道:

  “快些派人传信,让阿惠,让阿惠速往晋阳。”

  “末将这就安排。”

  窦泰放下高欢,让他好好躺着,随后大步出门,去安排使者向高澄报信。

  高欢躺在床上,心底的担忧一直没有落下。

  自己身在华阴,高澄远在恒农、潼关,兵败之后,晋阳正处于权力真空,随着溃兵逃回河东,原本留守却没有多少兵力的高岳,突然间手握重兵。

  这是高欢所不曾预料到的,只希望高岳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高欢也明白不能责怪窦泰将自己带来华阴。

  以当时的情形,能够逃得性命已是万幸,窦泰冒死将自己驮出战场,这份情谊无论如何都要记下,又哪能去责怪对方没有再冒险将自己送回晋阳。

  窦泰再进门时,端了一碗糖水。

  身后还跟了听说高欢清醒过来的诸多将领,如斛律金、彭乐、薛孤延等。

  高欢喝了一碗糖水,感觉舒服了许多。

  看着众将都是一副关切之色,高欢又强打起精神,与众人勉励道:

  “关东兵马雄壮,一败而已,我等尚可卷土重来。”

  众将也纷纷进言,希望高欢能够保重身体,言说关中残破,只需休养一二年,再兴举兵,关中一战可下。

  勉强坚持了一会,高欢就感觉头痛欲裂,不能让众将敲出端倪,高欢强忍痛楚,挥手命众将先行退下,又留窦泰、薛孤延轮流为他看守,便再也坚持不住,晕眩过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华阴与晋阳

  熟知数千年历史经验教训的高澄知道,不能给予任何亲近的人,接受权力考验的机会,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两人感情的翻车。

  这个道理高欢也明白,所以他一直把六镇鲜卑牢牢握在手中,连嫡长子都要接受几次三番的试探,看他是否有抢夺这份权力的心思,至于觊觎,那是肯定的。

  高岳醇厚正直,可五代后唐的李克宁不也生性仁孝,是诸兄弟中最贤之人。

  在‘凡军政皆决于克宁’的局面下,起初李克宁还能遵循李克用的遗言,用心辅佐李存勖。

  但时间一长,劝说的人一多,耳根子软的李克宁与亡兄、侄子的感情小船说翻就翻,谋乱不成,最终落了个被李存勖伏杀的下场。

  原本高欢在晋阳领军,高澄在洛阳执政,二元制的权力平稳运行。

  可如今因为高欢滞留河西,甚至在高澄的视角看来,贺六浑生死未卜,而出现巨大漏洞。

  高岳可以轻松在晋阳聚拢并州胡,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谁还能保证高岳初心不改。

  高欢之所以一改往常的提防,急着想让高澄往晋阳,也是明白一个道理:

  儿子高澄掌权,自己只是被架空,堂弟高岳掌权,全家都要被杀绝。

  在这个乱世,军队就是权力的根源。

  当斛律光带领几名骑士由蒲津入华阴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大家迫切想要知道后方的局势。

  “大将军已在晋阳,还请相王勿忧。”

  斛律光面见高欢,谨记高澄之言,禀告道。

  在场文武要员们至少表面上,无不松了口气,一脸庆幸的模样。

  高澄入晋阳,意味着局势得到控制,后方不会有人另起炉灶,将他们这群人抛弃在河西,死守孤城。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的,比如辛苦逃回了华阴的陈元康以及司马子如等人。

  屏退了众人,瘫躺在榻上的高欢在用全身的力气,紧紧拽住斛律光的衣袖:

  “阿惠真的进了晋阳?”

  斛律光在高欢的逼视下,没有隐瞒,他低声道:

  “世子还在往晋阳的路上。”

  便将高澄攻取潼关,以及之后得知高欢大败,生死未卜,不得不领五千骑奔赴晋阳,途中又让自己来华阴假传消息等事情一一详尽告知。

  高欢闻言,松开了手,脸上尽是欣慰之意。

  高澄在这样的变故下,还知道安排斛律光假传消息,以图安定人心,证明他并没有慌乱。

  只要保持住这份冷静,高欢相信以高澄的能力有的是办法收回权力。

  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高欢突然问道:

  “阿惠让孝先劫掠人口、踩踏幼苗,可是认定孤会大败?”

  这句话让斛律光心神一紧,他赶忙解释道:

  “世子遣轻骑入关,为的是逼迫宇文泰,让他分心,以助相王。”

  高欢却摆摆手也让斛律光退下。

  屋中只余了他一人,高欢慨然长叹:

  “‘莫要轻敌’这句话,阿惠提醒了我太多次呀。”

  心中悔恨不已,不由潸然泪下。

  也许是情绪变化过大,高欢因两次坠马患下的头疾又犯了。

  有了高澄入晋阳的假消息,头痛欲裂的高欢这次不用再咬牙忍受:

  “快!快唤医者!”

  随着高欢在里屋的疾呼,外边守候的窦泰等人,以及先前与斛律光的密谈而被差遣出去的婢女,全都有了动静。

  斛律光才出高欢休养的院子,就被父亲斛律金唤了过去。

  “世子如今在哪?”

  父子两人独处,斛律金问道。

  斛律光脸色微变,但他一口咬定道:

  “世子已在晋阳。”

  斛律光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斛律金的眼睛,谎言并没有让他动怒,反而展颜笑道:

  “明月以后也要用这样的谨慎侍奉世子,才能保我们斛律家与国同休的富贵。”

  “孩儿不知父亲在说什么,但世子确实已经稳定晋阳局势。”

  斛律光不为所动。

  “行了,下去休息吧,为父不是在诈你,我与高王的情谊,未见得不如你与世子。”

  斛律金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斛律光退去休息。

  斛律光摇头拒绝:

  “孩儿要往晋阳向世子报信,告知高王情况,还请父亲准许。”

  斛律金笑道:

  “为父早就派了信使去晋阳,只是你在道上没有遇见而已。”

  斛律光却坚持道:

  “道路不宁,多个人传信,也更有把握让世子得到消息。”

  斛律金闻言很讶异的打量着斛律光,这些年自己或在晋阳,或北归部落,而斛律光却久在洛阳,父子两已经四五年没有见过面。

  今日再会,他很明显地察觉到了斛律光的成长,如果说过去的他只是一名骁勇的少年将军,如今这份谨慎,足以担当大任。

  一念及此,斛律金欣慰道:

  “那就快去吧,斛律将军。”

  ……

  晋阳已经戒严,但这并不能证明高岳心生反意。

  一场大败之后,无数溃兵逃回,留守之人将城池戒严,防止骚乱,这是应有之理。

  可若是有所图谋,同样也会通过戒严来控制城池。

  风尘仆仆的高澄,听了哨骑的回报,停驻在城外二十里的一处山坳中。

  真正让他摸不准高岳心意的是,他并没有将溃卒安置在城外大营,而是收拢在城中。

  在没有弄清高岳意图之前,高澄不会贸然入城,万一真被伏杀,悔之晚矣。

  “大将军,不如让我潜伏进城联络两位兄长,探听消息如何?”

  高季式主动请缨道。

  却被高澄否决:

  “子通身材雄壮,非常人。”

  十七岁的高澄整天吃牛肉,也只是在身高上堪堪与他并肩,论壮硕,远远不及。

  这样的壮汉太过显眼,又怎么可能混进城里。

  不过高季式不能入城,不代表没有别的人选。

  当年组建京畿军的时候,段韶麾下一开始的三千人,都是高欢调拨的六镇鲜卑。

  如今五千骑中,有一千骑正是段韶麾下的骑卒。

  虽然多年征战下来,骑卒损耗,也有汉军递补,但大部分还是鲜卑骑卒。

  高澄从这群人里挑选了两名出身怀朔,有斥候经历的骑士。

  干了那么多年斥候,能够活下来的,基本都是胆大心细之辈。

  而这两人正是投身在段韶麾下的薛虎儿与妹婿张末。

  薛虎儿、张末两人出自怀朔,当年还曾参与抵抗卫可孤,能称得上一句老怀朔了。

  后来在河北跟随老乡葛荣举事的时候,因高欢单骑入营说降七个草头王,就此与其余一万余人,成了高欢的起家部队。

  高欢北上救援尔朱兆,共击纥豆陵步蕃,薛虎儿、张末那时候就已经担任军中斥候,一场恶战,最终一什只活了他们两人。

  后来历经多年拼杀,升任幢主,麾下百骑,也被调离了斥候队伍。

  高澄打量两人,突然道:

  “此行或有危险,你们若不愿往,现在可以拒绝,一旦应下来,就不能再有退缩,可要想仔细了。”

  薛虎儿不似身畔的张末略显紧张,他神色从容道:

  “卑职以往孑然一身,灭佛后,是大将军为卑职牵线,这才得了一门亲事,如今也有了娃,大将军恩义,卑职铭记在心,又何惧一死。”

  所谓牵线,自然是指高澄曾在洛阳郊外为独身的京畿军将士,与还俗的女尼举办的一场相亲会。

  高澄叫好道:

  “好!我听说攻潼关时,你们幢弃马攀援城墙,果然有这样的幢主,才能带出一百勇士。你且放心,若能得活,今后入我亲卫都,自有你的一份前途,若遭不幸,你的家小我会替你照料,那份前程,我也会留给你的后人。”

  “卑职谢大将军厚恩。”

  一番许诺,听得薛虎儿振奋不已。

  身为幢主的他,入职亲卫肯定不可能是从小卒干起,怎么说也是亲卫都的幢主,要知道,亲卫都拢共也才千人。

  这份前途就算自己得不到,将来儿子成年,也能落在他的头上,不用跟自己一般辛苦厮杀,升迁道路一片坦途。

  高澄又看向张末,说道:

  “你叫张末吧?我与薛虎儿之言,于你也是如此,好好干,莫要丢了怀朔汉人的脸。”

  与高家父子一般,薛虎儿、张末同是被迁居怀朔的汉人罪户子弟。

  张末此时激动得双肩颤抖:

  “大将军恩义如此,卑职何惜以死相报。”

  高澄双手扶稳了他的肩膀,对薛虎儿、张末勉励道:

  “莫要轻言生死,我在此等候你们平安归来的消息。”

  一番笼络收心后,高澄也将此次进城的任务告诉了两人,交代他们入了晋阳城,便要去寻那人,并将一封自己亲笔手书的信件交由薛虎儿保管。

  薛虎儿收好了信件,与张末又换了一身破烂的袍服,打算装作溃兵入城。

  临行前,薛虎儿突然对高澄道:

  “卑职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世子答允。”

  高澄颔首道:

  “你说。”

  薛虎儿正色道:

  “当年卑职随相王北击纥豆陵步蕃,中了贼骑陷阱,幸有大将军麾下斛律将军搭救,才能逃得性命,若日后大将军见了斛律将军,还请代卑职道一句谢。”

  高澄对眼前这个怀朔汉人越发欣赏,他笑道:

  “这话等你回来,亲口与他说。”

  第一百八十章 联络孙腾

  薛虎儿与张末凭着怀朔口音,还不等他们想办法混进晋阳,就被出外搜罗溃兵的晋阳守军给带进了城里。

  送往曾经缢杀元子攸的三级佛寺。

  寺庙早就塞满了人,他们与另一批溃卒被安置在寺外的临时营地。

  自从聚拢的溃兵越来越多,高岳也搬进了三级佛寺,以便掌控局势。

  自古征战,每逢溃败,四散奔逃的士卒第一目标永远都是回家。

  高欢十七万大军,除了三万人或死或降,以及将领们带领尚能聚集的一小部分人马前往华阴,更多是接近十万人逃回了河东,尽数被高岳收拢。

  随着时间的推移,晋阳城中的勋贵如孙腾、高乾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手中没有兵权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岳着手统御溃兵。

  高岳究竟想做什么?

  孙腾、高乾等人认为猜到了答案,但其实连高岳自己都不知道。

  最开始得知河西大败之后,高岳第一反应是派人寻找高欢,同时立即向高澄报信。

  可听败逃回来的士卒说高欢被贺拔胜追杀,生死未卜,高岳在心腹的劝说下,鬼使神差的决定只是派遣部众搜寻高欢下落,看其是否回了河东,而暂时不向高澄报信。

  一连等了两天,高欢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也逃回了晋阳。

  收拢的溃兵越来越多,却始终没见到高欢的身影。

  期间得到的消息更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有人说高欢逃去了华阴,也有人说他被贺拔胜所杀,更有人说高欢被宇文泰俘虏。

  高岳太了解自己这个堂兄,他怎么可能会去华阴,从而放任自己在晋阳收拢并州胡。

  东魏二十三万四千人的中兵规模,只有三万四属于高澄麾下京畿军,其余二十万就是这支并州胡。

  他们是高家的根基,是高欢、高澄两父子权力的来源。

  如今高岳身边聚拢的溃兵接近十万,甚至可以说手握东魏一半的中兵主力。

  亲信谋士为他分析一番,高岳也越来越倾向于高欢已死。

  “大都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你手握十万大军,登高一呼,天下莫敢有违,此刻迟疑不决,一旦高澄北上,尽夺兵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悔之晚矣!”

  亲信幕僚苦劝道。

  高岳受封六州大都督,以作晋阳留守,故而有了大都督之称。

  这已经不知道是幕僚第几次进言。

  但高岳的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与高欢的过往。

  那时他们都还很卑微,身为信使的堂兄来洛阳出差。

  床前的烛火与窗外的月光下,高欢向他诉说自己的大志。

  因为母亲山氏的告诫,高岳对此深信不疑。

  最终也在高欢在信都举旗的时候前往投奔,并受到重用,有了如今的权势。

  过往点滴涌上心头,高岳始终狠不下这份心,他深陷情与利的艰难抉择之中。

  “相王待我恩遇甚重,实不忍背之,还请容我三思。”

  幕僚不甘而走。

  高岳独坐大堂,愁眉不展。

  三级佛寺内的管理较为严格,毕竟有高岳亲自坐镇庙中。

  而寺外营地管理就没那么严格,常有士卒溜回家与亲眷见面,只要当夜回营,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虎儿与张末也是趁着这样的机会偷溜出去。

  两人按照高澄的交代,先去往孙腾府上跑去。

  行至后巷,薛虎儿先踩了张末的背翻坐墙上,又拉了张末上来,两人就这般轻易翻进孙腾府中。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高澄,缺乏安全感的他,把洛阳渤海王府的院墙修得像面小城墙。

  两人从未来过孙腾府上,又不敢轻易向人显露行迹,正踟蹰该往哪走的时候。

  一个少女却向他们两翻进的院子走来。

  听见脚步声,两人赶紧寻找掩体躲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末忍不住偷偷探出半张脸瞟了一眼。

  只看到一张侧脸,那少女生得美艳,想来只怕传闻中的洛阳第一美人元明月也不过如此。

  但他却不敢生有一丝淫邪之心,孙腾后院有这样一位美人,不是女儿也是宠妾。

  这种大人物的家眷不是他们所能觊觎。

  “是谁!”

  清脆的声音响起,竟是少女的余光瞥见了张末,她大声喝道:

  “再不出来我就喊人了!”

  张末为之大囧,赶紧站了起来,本以为薛虎儿会继续躲藏,结果他也走了出来。

  “你莫要叫喊,我们不是坏人,是奉命来寻孙司徒。”

  薛虎儿见了这少女的样貌,也有了与张末一样的判断,定是妻女无疑,由她来带自己二人去见孙腾,最是合适。

  “有何凭证?”

  那少女凝眉问道。

  薛虎儿将怀中的信封拿了出来,一边走近,一边说道:

  “这就是大将军命我等转交孙司徒的书信。”

  离了还六七步远,那少女喝止道:

  “莫要再靠近了,你将信放在地上,再退后,我看了信封便能知道真假。”

  薛虎儿见她警惕心这么重,只好依言而行。

  少女见他退走,赶紧将信封捡了起来,一看之下,字都是写的孙司徒亲启,但也着实丑陋。

  就这还敢说是大将军所写,简直是在欺耍自己。

  少女拿了信回身就跑,边跑边喊:

  “有贼啊!快来人捉贼!”

  薛虎儿、张末当时就慌了,也只能怪薛虎儿当时没细看这封信上的字迹,就给揣怀里。

  否则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这封信交给孙腾以外的人来当做凭信。

  孙腾知道高澄字迹丑陋,不代表一个新进门的家妓也清楚这一点。

  那可是上马领军、下马执政的大将军呀,肯定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少女并非薛虎儿、张末所猜测的孙腾妻女,只是一个刚进门的家妓,他们翻进来的院子也是家妓们的住所。

  家妓,顾名思义,就是设宴时拿来宴客的女子,身份卑贱至极,连妾都称不上。

  少女也是新近卖身进的孙府。

  呼喊声引来了奴仆,还不等薛虎儿、张末追上少女,赤手空拳便被一群奴仆捉了起来。

  正当两人万念俱灰的时候,少女一句话却让他们又看到生机:

  “快将这两个贼人送给家主。”

  少女也有自己的心思,如今她刚进府,还是完璧之身,若是凭着相貌能让孙腾瞧上,得一个侧室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好过当一名家妓,用来待客。

  少女其实也是显贵出身,是高阳王元雍世子元泰的庶女,还有一个同母姐姐,元泰死于河阴之变,如今高阳王的爵位被少女的嫡亲兄长元斌所袭得。

  元斌将庶出的姊妹赶了出去,无论怎么哭求认亲,都被拒绝,只能流落在外,凄惨度日。

  最终卖身进了孙腾府上,她从来不甘心做一个家妓,侍妾侧室才是她的目标。

  少女名叫元玉仪,与她一同被赶出家门的姐姐名叫元静仪。

  府中的吵闹也惊动了孙腾,他出厢房查问的时候,薛虎儿、张末听见众人唤他家主,急道:

  “孙司徒,我等是为人送信而来,并非贼人。”

  “既是送信,为何不走正门,反要翻墙。”

  孙腾当然不会相信。

  薛虎儿也不能说担心被高岳在府外的眼线望见了,只能寄希望于那封书信:

  “我等真是来送信,信还在那位姑娘手上。”

  说着将嘴努向元玉仪。

  孙腾将目光移去,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自己府上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一个绝色。

  一时不由心猿意马。

  元玉仪见孙腾看向自己,赶紧把信递了过去。

  哪知孙腾一见文字,面色大变,这让元玉仪大为讶异:难道……那字真是大将军的?

  元玉仪感觉自己对于大将军的幻想破灭了。

  但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眼下自己似乎闯了祸。

  孙腾自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哪还顾得上心里那点淫邪之念。

  他赶紧让人为薛虎儿、张末松绑,交待谁也不许离开这个院子,便带着薛虎儿与张末回房商议。

  而另一头,高岳的亲信幕僚赵元亮没有将其劝动,心有不甘之余,打算干脆自己为高岳做选择。

  他找来另一名高岳的亲信幕僚张崇,将如今的局势分析一番后,对张崇说道:

  “高氏猜忌甚重,而主公手握十万兵,进则权倾天下,退则一身不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俱死矣。如今主公碍于兄弟之义,不愿举事,正是你我为主分忧的时候。”

  那人闻言深有同感,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以高欢、高澄父子的猜疑心,高岳只怕要被闲置,他们这些亲信幕僚还能有什么前途。

  而一旦高岳进位,他们就是未来的孙腾、司马子如。

  “君以为我等应当如何行事?”

  张崇明知故问道。

  赵元亮靠近张崇,附耳道:

  “联络主公部将,屠尽渤海王府。”

  张崇闻言双目一亮,只要自己等人屠尽渤海王府,主公再是顾念高欢情义,也必须在晋阳举旗建义。

  因为哪怕将他们交出去,也不足以平息高氏怒火。

  高岳只剩叛乱这一条道走到黑,叛乱需要他们的辅佐,更不可能加以治罪。

  至于高岳的部将会不会干?

  自己想当孙腾、司马子如,难道他们就不想做窦泰、斛律金这样的大将?

  许多时候,到了一定位置,即使你不愿意,手下人为了自己的富贵,也会被推着一步步往上走。

  赵匡胤除外,他真的是自愿。

  第一百八十一章 生擒高岳

  孙腾收到高澄的书信后,表现得很谨慎,他没有再去联络高乾、封隆之等汉人士族。

  在他看来,只有自己这些跟随高欢起家的鲜卑老兄弟,才靠得住。

  但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已经被外派地方,担任刺史,协助高欢统御四方。

  如段荣、娄昭、厍狄干、蔡俊等人。

  剩下的另一小部分人也被高欢带去西征,毕竟战前信心满满的高欢根本没有防备会经历这样一场大败。

  他要是未虑胜,先虑败,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儿戏。

  而高乾、封隆之等人为了将他们这群鲜卑勋贵排挤,完全有可能支持高岳。

  高氏曾在河北括户六十余万,是在士族身上割肉,这也是孙腾不敢联络他们的原因。

  偌大的晋阳城,孙腾觉得谁都信不过,但高澄却在信里为他指明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选,高归彦。

  高岳与高欢是同祖父的堂兄弟,高归彦则要远一点,是同曾祖父的族兄弟。

  高归彦是名私生子,由其父高徽在长安时与一名王姓妇人私通所生。

  高欢进入洛阳掌权后,命人将时年九岁的族弟高归彦从长安接来,交由堂弟高岳抚养。

  对于高岳、高归彦这两族兄弟之间的矛盾,孙腾也有所耳闻。

  高岳对高归彦非常刻薄。

  但毕竟是五年的养育之恩,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重,年幼时的高归彦,孙腾也见过,是一个朴实憨厚的孩子。

  要让孙腾自己选,他肯定不会找高归彦,毕竟他真的拿不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不会顾念高岳的养育之情。

  但高澄却在信里将计谋说得明白,告诉他必须与高归彦联络。

  联想到无孔不入的听望司探子,孙腾觉得高澄应该是知道一些这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事情。

  高澄确实知道不少高岳与高归彦的恩怨,但不是听望司探子,而是他的历史知识。

  历史上,曾经淳朴憨厚的少年,早就因高岳的刻薄而黑化。

  成年后,高归彦始终没有忘记儿时寄居在高岳家中所受的苦,为了回报高岳的‘恩情’,他不断向高洋进谗,终于将自己这位族兄体面送走。

  史书记载是高归彦受命斥责高岳,高岳忧惧而死,但更多人相信是高洋让高归彦送去了毒酒。

  高归彦对待这位养育他五年、苛待他五年的族兄究竟是什么感情,高澄一清二楚。

  他凭什么要感念高岳的养育之情,作为高欢的族弟,难道没了高岳还能饿死不成。

  不!不止不会饿死,高归彦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出于对高澄的盲目信任,孙腾不再耽搁,他依旧让参与捉拿薛虎儿、张末的奴仆留在院中,不许离开,自己则准备往高岳府上拜访其母山氏。

  高岳依靠自己的部众控制了晋阳,隔绝内外消息,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要叛乱,所以也并没有让人限制晋阳权贵们的行动。

  孙腾一路顺畅的见到了高岳之母山氏。

  山氏已经很老了,身体一直不好,远没有当初在信都时的精神头。

  这段时间晋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养在后院的山氏不得而知,她还是一如过往时,热情好客。

  老迈的她说了几句,便精神不济,让人代替她好生招待孙腾。

  出面招待孙腾的只能是被高岳养育的高归彦。

  高岳自己也才二十六,五年前,高欢就是见他无子,才将高归彦交由他抚养。

  如今虽说有了后,但也不能指望一个稚童待客。

  仔细一算,也只有被养在家中,十四岁的高归彦。

  这也正合孙腾心意。

  随高归彦往他厢房行去,才入座,送茶的婢女退下后。

  嘴上还在寒暄的孙腾,手上却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交给高归彦。

  高归彦接过一看,与孙腾初见书信时一般神色大变。

  “这……”

  想要说什么,孙腾却已经示意噤声。

  高归彦带着震惊在孙腾滔滔不绝的言辞中,将书信看完。

  孙腾则在说一些勋贵之间的趣闻,其中特意提到了高澄字迹丑陋,以为笑谈。

  高归彦将书信递还给,也随他大声嘲笑。

  高澄字迹丑,对于元玉仪那种底层人士来说,自然是天荒夜谈,但对于高党勋贵还真不是稀奇事。

  毕竟高欢自己就没少拿这件事与下僚们取笑儿子。

  不过大家也能理解,不能苛求自小长在怀朔,又没怎么接受过正经教育的小高王有一笔好字。

  孙腾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一个时间,又在其后写下出门二字。

  高归彦回一个了然的眼神。

  孙腾又在几案上写下一条街道名称,得到高归彦确认后,衣袖一拂,将几案上的字迹抹去。

  这番动作的时候,两人谈笑风生,嘴上都没停下来。

  孙腾没有久留,当即向高归彦辞行,如今他也只能相信高澄的判断。

  高归彦将孙腾送出府,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将要做一件大事,这让他感到兴奋,也有些许紧张。

  对于族兄高欢,高归彦更多的是感激。

  他没有忘记远在长安的族弟,也没有嫌弃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将自己接来关东享福。

  高归彦怨恨的是奉命抚养自己,却待他刻薄的另一位族兄高岳。

  高岳如今态度不明,但对于高归彦来说,即使高岳成功,以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落不着什么好,若他失败,自己反而要受他牵连。

  更何况河北有厍狄干、娄昭、段荣三人坐镇,河南有高澄主持,据高澄信中所言,高欢只是被围困在华阴,一时不能回归而已。

  如何选择,高归彦根本不需要犹豫。

  他根本不看好高岳能够成事。

  其实这一点高岳也有察觉,否则面对这份诱惑,他也不会陷入难以抉择的处境。

  面对最高权力的诱惑,陷入纠结,这是人之常情,不为所动才是另类,自古以来就没多少人能够保持住这份清明。

  若有成事的把握,哪还需要目光短浅而又利欲熏心的幕僚推动。

  高岳身边聚集这几个狗头军师也是无奈之选,一等一的人才早就进了高欢幕府,目光长远之人也早早在高澄身边押注。

  连高琛这个亲弟弟都能被打死的情况下,有识之士谁又会投奔高岳这个堂弟。

  以前几个狗头军师安安分分,那是因为没有机会,谁会在没有一点机会的情况下,被权力所诱惑,打算折腾事。

  而这一次高岳留守晋阳,收拢溃兵,才让他们动了心思。

  这也是高岳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毕竟过往时候,他身边这些人勤勤恳恳,没有一点不安分的迹象。

  孙腾离了高岳府邸,便立即回家,他根本就没有打渤海王府那群亲卫的主意。

  而高澄也没有在信里提及那支数百人的卫队。

  毕竟一旦高岳与他的党羽真有图谋,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对渤海王府的监视。

  按照高澄的计划,单凭孙腾府上的家兵足以成事。

  高澄并不知道高岳的具体位置,他又不是透视眼,可以看穿城墙。

  但他可以确定一点,高岳绝不会待在府上。

  稳定甚至控制溃兵才是重中之重,哪有安居府中的道理。

  也才有了这条计策的可行性。

  孙腾为了不引人注意,分批次让心腹领着家兵出府,埋伏在高岳归家时的必经之处。

  高归彦则在约定时辰出府向三级佛寺行去。

  “你说什么!”

  高岳蹭地一下站起身,看着泪流满面的高归彦,不敢置信道。

  “兄长,老夫人快不行了,医者说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就盼着能见兄长最后一面。”

  高归彦哽咽道。

  高岳感觉头脑一阵晕眩,他自小丧父,是母亲山氏辛苦操劳,才将他拉扯长大。

  幼年生活与另一位孝子,在洛阳掌握禁军兵权的赵彦深相同。

  因此历史上,两人在母亲病故后,都是一样的状态:形销骨立。

  高澄曾经在信都初见高岳母子时,也是选择在山氏面前装乖巧孙儿来拉近与高岳之间的关系。

  也正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才有了这个利用高岳至孝的性格来设下陷阱。

  山氏身体一直不好,好孙儿高澄当然知道这个小消息,平日里没少让高欢代为转达慰问。

  历史上,山氏就死在两年后。

  高澄断定,得知山氏陷入弥留的高岳,根本不可能派人回府探查真假,更不可能让人抬着将死的山氏来见他。

  高岳的选择也正如高澄所预料。

  一想到连山氏最后一面都有可能见不到,高岳方寸大乱,心急如焚的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甚至来不及调集亲卫,只带了几名亲随就与高归雁打马回府。

  山氏性命垂危,哪还能耽搁下去。

  而所要经过的就是孙腾正埋伏的那条最近的路线。

  说到底,还是高归彦的身份,注定不会引起怀疑。

  不管高岳待他如何刻薄,山氏真出意外,高归彦必定是最合适的报信人选,就如孙腾去了高岳家中,接待他的也是高归彦。

  当高岳纵马疾驰至孙腾所约定的街道时,绊马索的两端被人拉起,高岳与亲随摔落马下,高归彦有了准备落在后头,倒是逃过一劫,赶紧勒住了马头。

  见高岳落马,埋伏在巷弄里的孙府家兵一齐杀出,趁高岳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将他生擒。

  第一百八十二章 高澄入晋阳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高归彦拿了高岳随身的令符,立即出城迎接。

  高澄得知城中一切,不由想到白居易这两句诗。

  高岳的历史评价确实很好,史书记载是个正直的人。

  但他并非圣贤,有自己的私欲,否则被他抚养的高归彦也不会为高澄所用。

  回顾高岳的一生,他从未受到过最高权力的考验,这也是高澄不敢相信历史对高岳评价的原因。

  李克宁若是随李克用而死,谁又能想到这位贤四叔会去盘算谋害李存勖。

  若非侯景之乱,宗室们为了争夺大位,坐视萧衍被困死在台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高澄从来不敢轻易让身边人接受权力的考验。

  当初领轻骑奔袭小黄县的时候,高澄留慕容绍宗与王思政执掌接近三万京畿兵步卒。

  高澄在拉拢主将慕容绍宗的同时,还要特意找来副将王思政。

  王思政直言一旦慕容绍宗生有异心,他必然下手铲除。

  高澄喝止之余,却用向王思政之女求亲的行为,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态度。

  他始终坚信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未经权力考验的人物,所得到的历史评价。

  轻易将最高权力假手于人,是对自己以及对方最不负责任的行为。

  但庆幸的是,高澄身边就有两个人曾经通过权力考验。

  段韶、斛律光。

  历史上,两人先后作为晋阳军事集团的领袖,执掌晋阳兵权,面对荒淫暴虐的北齐皇室,却依旧保持了对高氏的忠诚。

  正因对这两人的信任,高澄这次回晋阳,放斛律光往华阴安定人心,留段韶主持虎牢关军务,也并未向对待慕容绍宗一般,留下后手,当然,主要还是晋阳之事,太过紧急。

  谨慎对待权力,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领着五千骑随高归彦入城,高澄直奔三级佛寺,接管败兵,同时也将正在商议断绝高岳退路的两名谋士与几名部将抓获。

  高澄命骑卒们在溃兵中宣扬高欢无恙的消息,以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接管了整座晋阳城的军事力量,这才放下心来。

  他特意命人将密谋的高岳幕僚与部将带了过来。

  一番审问过后,高岳幕僚赵元亮不甘之余,仰天长叹:

  “恨高洪略(高岳)不听我言,若先下手为强,何致有今日之祸!”

  高澄看见这一幕,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忽悠韩信三足鼎立的蒯彻。

  蒯彻毫无疑问是有智计的,但也是在权力面前犯了糊涂,韩信手下大将如樊哙等人,都是刘邦的老兄弟,谁又会跟韩信三分天下,反叛刘邦。

  可笑韩信临死前居然感慨不听蒯彻之言,殊不知就是在这群谋士的怂恿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因为不援不反的行为遭到清算。

  无愧政治白痴之名。

  但凡有点眼光,也不至于汉初三杰就他一个不得善终。

  这么一想,高岳的遭遇确实与韩信雷同,都是在经历权力考验的时候,被幕僚怂恿,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高岳也如韩信一般,仅仅只是起了心思,没有实际行动。

  其实害了高岳的又何尝不是赵元亮等人,若无他们的怂恿,高岳又怎会陷入犹豫。

  至少高澄在听说这群人见高岳犹豫不决,想要杀尽渤海王府,替高岳斩断退路的时候,着实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并非原主,但与娄昭君也是许多年的母子感情,当年同甘苦的情谊又怎能轻易忘却。

  对于这群人的处置,高澄也一反过往绝不牵连家眷的原则,他讨厌这种下属替上司做决定的事情。

  毕竟他与段韶、斛律光彼此交心,能够完全信任他们,但随着两人地位的提高,也会有自己的亲信幕僚与部将。

  无论如何,这种下克上,胁迫上位的风气必须扼杀在摇篮。

  “将这些人的家眷,三代以内,尽数搜捕,等候行刑命令。”

  高澄不想再理会这群人,挥手吩咐一句,让人将他们全部带走。

  “高子惠!罪不及家人!你枉有仁义之名……”

  赵元亮、张崇等人闻言,挣扎着大声喊道。

  罪不及家人?你们都谋划着要屠尽渤海王府,还和我提罪不及家人?

  “叔父,可要与我一同观刑?”

  高澄看向一旁被押来听审的高岳,问道。

  高岳一脸灰败之色,他在听说了这群下属的密谋后,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如今高澄询问,高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颓然道:

  “此事我实不知情,大将军若要杀我,岳亦无恨,只求放过府中老小。”

  怎么处置高岳,对于高澄来说确实是一个难题,常言道论迹不论心,高岳的所作所为,究其根底,只是在高欢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心生犹豫,没有及时通知高澄。

  其余无论是戒严,还是亲自坐镇三级佛寺,都是可以解释过去。

  危急时刻的应急之策而已。

  前文有提到,高岳一开始确实打算通知高澄,但也正是由于赵元亮等人劝阻才作罢。

  如何处置高岳,其实上下之间的操作空间很大,但这不是高澄所能决定,他必须要知道高欢如今的真实情况。

  对于高欢,高澄的判断与高岳一致,倾向于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他为何没有回晋阳这个漏洞。

  沙苑之战,高欢骑着骆驼一骑绝尘逃回晋阳的潇洒英姿,可一直记在高澄的脑海中。

  但高澄存了一份小心,还是命人往华阴打探消息。

  若高欢还活着,高岳只能交给他来处置。

  高澄将高岳带往渤海王府囚禁,同时严令不许任何人与山氏提起晋阳城的变故。

  老太太身子骨不好,真要气出个万一,高欢又还活着,指定又要受他斥责。

  在拜见母亲娄昭君时,久违的被她搂在了怀里抽泣。

  娄昭君自打听说高欢前线兵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尤其是高岳隔绝了内外消息,更是让她担惊受怕。

  “阿惠,高岳狼子野心,何不趁早杀之。”

  娄昭君哭罢,恨声道。

  她从来就是一个自私的性子,这一点从她因难产而厌恶高淯,就能知晓。

  高澄劝慰道:

  “高岳纵有罪过,也需父王裁决。”

  娄昭君闻言,不悦道:

  “如此,岂不是要轻易放过了他。”

  到底是二十余年夫妻,娄昭君对高欢的性格太了解。

  高岳并未扯出反旗,只是在权力的诱惑下动了心,既然如此,高欢决计不会杀他。

  顶了天也就是罢官,甚至顾念情谊,还可能只是一番表演后,贬职外放,不再使高岳接近权力中心。

  权力的诱惑,他贺六浑最有发言权,否则一个区区晋州刺史也不会老想着反叛尔朱氏。

  高澄也是个小狐狸,心中倾向于高欢已死,但是言语间总会表现出深信高欢无虞的坚定。

  栗姬不就是在汉景帝未死之前,过早表现了欣喜,才便宜了刘彻。

  学史使人明智,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只不过后人总喜欢重复前人的错误。

  高澄向娄昭君告辞后,得到通禀,参与谋诛渤海王府的幕僚与部将,三代以内尽被擒获。

  他倒也没向之前问的一般强逼高岳前去观刑,可到处的权贵倒有不少。

  亲自监斩的高澄一声令下,骑卒们的马刀落下,嚎哭、谩骂声戛然而止。

  近百颗人头滚滚,暗红色的血液在肆意流淌。

  高澄并不觉得自己残暴,只杀三代而非三族,已经是仁慈的表现。

  处置了有罪之人,也到了抚慰有功之人的时候。

  高澄召见了孙腾、高归彦、薛虎儿、张末四人。

  对于孙腾、高归彦,高澄从渤海王府中搬出布绢两千匹,黄金两百斤,分赐两人。

  又命人在晋阳为高归彦购置宅院,准备奴仆婢女,让他可以搬出高岳府中。

  赏赐当然不止于此,高澄表示官爵赏赐必须由高欢定夺。

  孙腾、高归彦自然理解,立即向高澄称谢。

  而进城送信的薛虎儿、张末,高澄也依照承诺讲两人调入亲卫都,担任幢主、队主,仍领旧部。

  换言之,就是薛虎儿麾下一百人全部归入高澄麾下亲卫。

  两人连忙磕头谢恩。

  高澄阻止道:

  “快起来,你们再与我详细说说晋阳之事。”

  薛虎儿、张末便把两人混进晋阳城中,以及往孙腾府上报信之事尽数告知。

  孙腾正要接着往下说自己是如何与高归彦联络,高澄却问向薛虎儿:

  “你们是说有位人间绝色呼唤奴仆,将你二人捉了起来?”

  孙腾闻言心里一咯噔,心想:完了,这两家伙嘴巴怎么这么大,啥都往外说。

  在孙腾看来,高澄哪都好,就是太好色。

  毕竟大小尔朱这对姑侄就是孙腾给高澄做的媒,不止如此,曾被他与封隆之争夺的元明月,也是被高澄收进了府。

  孙腾大感悔恨:怎么就忘了交待这两人不要提及那名家伎。

  但也庆幸,自己还没下嘴。

  薛虎儿、张末对于高澄的询问给予肯定答复。

  高澄又向孙腾询问那人姓名、身份。

  孙腾哪知道名字,他都是今天才知道府上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府中一名家伎,不曾得知姓名。”

  孙腾不知道姓名,但高澄却有了猜测,如果所料不错,凭着孙腾府上家伎的身份,必定是原主一生最喜爱的女人,元玉仪。

  可是孙腾才立大功,便要从他府上抢女人,似乎……不太地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子不爱权

  高澄到底还是没有急着讨要元玉仪,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接过这份家业。

  在笃定高欢已死的情况下,高澄已经在盘算着为他置办后事,以及筹备坐领关东。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哪有自己当家来得快意。

  现在只等斛律光从华阴传回消息,如果华阴也没有高欢的踪迹,那么不管是死或是被俘,都没有区别,小高王可以着手将自己名头前面的小字抹去。

  堂堂正正当一个新高王。

  但高澄还没有等来斛律光,斛律金先行派来的信使已经到了晋阳。

  “什么!你说父王正在华阴养伤!”

  高澄面露惊喜之色,但袖中的拳头已然紧握。

  “高王坠马受了伤,昏厥了几天,是窦将军将他背去了华阴。”

  信使肯定道。

  ‘原来是昏迷被窦泰背走了,难怪他迟迟没有回晋阳。’

  高澄心道。

  “得天之幸,有窦将军临危救主,不使我高氏有难,全我父子者,窦泰也。”

  高澄长叹一声,继续追问道:

  “华阴守军可还充足?”

  信使只当高澄关心高欢安危,如实回答道:

  “城中本有斛律将军领三万人留守,后续有诸位将军前来汇合,城中现有七万大军。”

  高澄又追问高欢的身体状况,信使并不清楚,有窦泰、薛孤延两人日夜守卫,他又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只是转达斛律金之言一切安好。

  高澄闻言欣慰道:

  “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

  说罢,派人向娄昭君传递消息,又让人唤来城中勋贵,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

  众人闻言全都松了一口气,毕竟高欢不死,权力格局暂时不会有大变,追随在高澄周边的那群新人,也难以在短期内上位。

  遣退了众人,高澄独自坐在幽暗的烛光下,久久不语。

  毫无疑问,他的接班计划被打破了。

  追问华阴守军数量,也是在问自己能否做一次李世民,逼迫父亲让位。

  在问到这一问题时,高澄甚至在计算有没有可能获得河北三父的支持,或者直接招姑父厍狄干、姨父段荣、舅父娄昭三人来晋阳,将其中反对者扣留,派上自己的心腹前去接管。

  没有人会甘心将手中的权柄归还,但理智终究战胜了心中的欲望。

  得知华阴尚有七万中兵,高澄已经明白,他不可能为了提前接班,就贸然挑起高家父子间的内战。

  高澄再一次向华阴派出使者,向高欢详述如今晋阳的情况,并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同时,高澄在晋阳处理事务时,常常会向娄昭君请示。

  对此,娄昭君无奈道:

  “阿惠,为娘对军政大事一无所知,你自决即可,何必问我。”

  高澄却正色道:

  “父王在外,孩儿不得已暂代权柄,为避嫌,自当事事征询母亲。”

  娄昭君不得已,只好继续任由高澄这般作为,凡是他所请示,全都是好好好的准许下来。

  高澄这副不为权力所动的模样,配合他之前始终坚持高欢无恙,也让晋阳一众勋贵交口称赞。

  都说高王有个孝顺儿子,对亲情看得远比权力更重。

  殊不知,高澄内心对权力的不舍与不甘。

  要不是自己本身就是继承人,只需多忍几年,他真要冒险一搏。

  高澄在晋阳默默忍受权力的煎熬时,宇文泰也不好过。

  原以为高澄离开,可以趁机夺取潼关,但段韶在慕容绍宗、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等人的辅佐下,领三万战兵,三万州郡辅兵严守。

  首先在禁沟设伏,小胜一阵,之后严守关隘,任凭城外如何造谣,始终不为所动。

  新得了一万降卒,将他们整编入军的宇文泰,领着三万战兵,一万降卒,六万州郡兵,共十万人在潼关外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抱憾退兵。

  不过整场战事,宇文泰毫无疑问是胜利者,不算民夫在内,宇文泰俘斩并州胡三万余人,更重要的是在高欢大营中缴获了大量物资。

  当日夜袭,一万骑兵中,两千人放火制造骚乱,八千人驱赶东魏溃兵,追击高欢。

  而剩余两万步卒,则是救火的任务。

  就算高欢在华阴建立了一个物资集散地,但不可能每日按时从华阴运粮,营中十七万战兵,四十万民夫的用度,足以缓解宇文泰的粮食危机。

  他很清楚,在沙苑大败高欢之后,南梁的粮食基本不会再运来。

  高欢经此大败,短期内不可能再行西征,南梁又不真是在做慈善,关中没了灭顶之灾,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不计成本为关西输血。

  而柔然那边的行动,着实让宇文泰失望,但是面对阿那瓌的和亲请求,他还是在关西的宗室之中挑选了一名元家女儿,送往大漠。

  阿那瓌或许不能帮上什么忙,但他足以坏事。

  宇文泰在无法夺回潼关的情况下,在组织春耕抢种之后,立即征调民夫在风翼塬与黄河之间狭小地带,新建一座潼关。

  位置正是后世唐潼关后移。

  风翼塬与潼关所在麟趾塬的中间通道,就是入关的必经之道:禁沟。

  宇文泰此举自然是夺不回潼关,便再立一座关隘堵死禁沟的入关通道。

  一切也正如宇文泰所料,关东短期内没有再发动对西魏的攻势,这一次西征所征调、损失的民夫,已经耽误的春耕,同样让关东需要缓上一口气。

  并且士卒也急需休整,镇守潼关的段韶等人担心埋伏,也不敢骚扰宇文泰新建关隘。

  南梁见此情景,认为关西没有覆灭的危险,也中断了对宇文泰的输血行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高欢在华阴已经得知了高澄真正掌控了晋阳的局势,也得知了高岳的作为,病榻上的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他对高岳并没有太多怨恨,经历过权力诱惑的高欢,明白高岳的艰难。

  没有旗帜鲜明的叛乱,已经算是顾念昔日情义了,因此高欢也没有让高岳暴毙的想法。

  如果真要是高岳主动推动,而不是幕僚背着他谋划,高欢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

  说到底,高欢要是一个不能容人的性子,郑大车、小尔朱早就被杀,也不会恩宠如故。

  534年郑大车与小尔朱先后给高欢戴了绿帽,第十子高湝却是与小尔朱所生,生年没有记载,但已知第九子高湛是537年所生,由此可知,高湝出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早于537年。

  小尔朱总不可能怀了个哪吒。

  而第十四子高润则是与郑大车在543年所生。

  解决了家业被外人所得的忧虑,高欢却开始担心起高澄的态度。

  这种心态也是常事,历史上经常有外患才去,便开始内斗的例子。

  当然,外患还在,就急不可耐的内斗,这样的蠢事也不少。

  对于高欢来说,高澄是比高岳更危险的存在。

  扪心自问,高欢认为此时高澄手中的实力已经超越了他。

  高岳举事,河南河北都不会响应。

  而高澄迫不及待要与父争位的话,河南必定响应,河北或许态度不明。

  但自己远在华阴,凭高澄的手段,不是没有机会将河北拉入自己阵营。

  若是高澄坐拥山西、河北、河南,则等于全据关东,而自己手中却只有华阴七万人马。

  一念及此,高欢再也在华阴待不住了,他点齐了六万兵马,留了一万交由斛律金守华阴,这也是防备高澄拿斛律光的关系做文章。

  拖着病体乘车驾回师河东,半途遇见高澄前来请他回晋阳主持大局的信使,详细询问了高澄在城中所为后,高欢才稍稍放下心来。

  也因自己对儿子的猜疑而懊悔。

  尽管懊悔,但是行军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有放慢。

  而高澄早在斛律光抵达晋阳后,就已经彻底放弃了夺权的想法。

  确认了高欢未死的消息,晋阳城里的并州胡们都被他遣散归家,以示自己并无半点夺权之心。

  旁人向上位者交还权力,或许是任人宰割。

  但高澄不同,作为继承人,他夺回权力,又将它完璧归赵,得到的只会是高欢的信任。

  在权力场的失意,也让高澄起了往孙腾府上拜访的心思。

  太昌六年二月十四,高澄倒是挑了一个好日子。

  提前让人知会了孙腾,这一天,他精心捯饬后,一位十七岁的俊美公子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候在咸阳公府门外。

  咸阳郡公孙腾亲自出迎,将高澄一行人接进了府中。

  酒宴早已设下,众人欢声笑语间,孙腾突然对众人感慨道:

  “当初六镇暴动,腾在北疆曾走失一女,近日府中来了一名婢女,容貌与小女有几分相似,腾原以为是上天垂怜,将爱女送还。

  “那婢女自称是高阳文孝王(追封)的庶女,腾多番查证,乃知所言非虚,但每每见到此女,总是不自禁想到那苦命的女儿。

  “今日群贤毕至,又有大将军亲临,腾烦请诸位做个见证,将此女收为义女。”

  在一片叫好声中,高澄不由侧目而视: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孙腾走失一个女儿,这件事高澄当然清楚,也想过替他寻回那个女儿,来报答两次说媒欠下的情分。

  但人海茫茫,这么多年过去,是生是死,谁都说不清楚。

  高澄搜寻一番无果后,也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想法。

  以孙腾如今的名声、地位,真要还活着,也早该相认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奈何以权加之

  “女儿玉仪,拜见义父。”

  一袭锦袍的元玉仪款款而拜,瞬间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高澄也终于知道为何原主不嫌弃元玉仪曾为家伎的过往,执意为她请封琅琊公主。

  十七八岁的元玉仪,正值最美好的年纪,光滑细嫩的肌肤,满脸的胶原蛋白,眉眼间却另有风情。

  纯欲糅杂,撩人心弦。

  孙腾很慈祥地起身将元玉仪扶起,为她引见道:

  “玉仪,来,为父为你引见大将军。”

  元玉仪跟随孙腾来到高澄面前,柔声道:

  “玉仪见过大将军。”

  高澄朗声笑道:

  “今日有暇拜访咸阳公,不想却撞上这样一件喜事。”

  正当孙腾以为高澄要说不如双喜临门,结下一门亲事的时候。

  高澄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元玉仪,说道:

  “此玉是澄随身所饰,今日便赠给女公子,以作贺礼。”

  孙腾闻言长出一口气:好歹高澄为自己留了一分薄面,没有当场求娶。

  元玉仪接过玉佩,总算明白了为何自己一个以色娱人的家伎,突然被家主收为义女。

  原来是被大将军相中了。

  但他又何曾与自己见过?

  “玉仪,还不谢过大将军。”

  孙腾见她发愣,故作不悦,催促道。

  “玉仪谢大将军厚赐。”

  高澄摆摆手笑道:

  “咸阳公与父王微末相交,你便是澄的世妹,又何须多礼。”

  元玉仪眉眼含羞地望着高澄,她已经顾不得高澄为何会看上自己。

  为了改变命运,她都已经做好了委身年近六旬的孙腾的准备。

  如今被年少俊朗的高澄相中,还究竟什么原因。

  一想到这,元玉仪甜甜一笑。

  别说高澄这个小年轻,就连五十六岁的孙腾,心跳都跟着陡然加速。

  在高澄为自己举办相亲会的时候,高欢过了黄河,却将行军速度放缓了。

  他并不急着直奔晋阳,而是转往南汾州,命南汾州刺史尉景先去晋阳探明情况,自己随后出发。

  高欢虽得了高澄的信使,请他回归晋阳,但还是存了一份小心。

  尉景与高澄有仇怨,高欢认为也只有他才会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一边。

  当尉景由晋阳回见高欢,将高澄解散并州胡、军政尽皆请示娄昭君等事如实转告。

  躺在车驾上的高欢闻言,潸然泪下:

  “贺六浑何德何能,蒙上天赐予如此佳儿。”

  虽然高家父子都爱演戏,但这一句确实发自真心。

  只有真正品味过权力的滋味,才知道高澄归权的行为有多么难得。

  周公旦为何被千古颂扬,实在是历数五千年,大权独揽的权臣还政天子,确实不多见。

  李亨在马嵬驿逼父的行为,且不多说。

  就连霍光、张居正这样的顶尖人物,也被权力所魅惑,要把权力握到死。

  以他们的眼光,难道就不明白恋权不放,死后家眷会被清算?

  而如果放权,凭着辅政之功,与还政的恩情,又何必担心身后之事。

  慧眼可以看清,却不代表能够舍弃权力。

  站在高澄的角度,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又谈何轻松。

  按照他的历史知识,放弃这次权力,自己要再等十年。

  或许还不止,这个时代没有了玉璧之战让高欢郁结于心,在高澄看来,高欢指不定还能更长寿。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不管高澄对于高欢还活着这件事情,有多么不甘,他终究是在手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宁愿再等十年,效仿了周公归权。

  若是真的在得知高欢还活着,发自内心的欢欣鼓舞,高澄也不需要张师齐再为自己粉饰,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圣贤。

  高欢的感动,在于他太清楚高澄对权力的渴望,否则也不会拖着病体东归,甚至还要让尉景去探听情况,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汉文帝入长安。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与高澄的父子感情,能让儿子战胜权力的诱惑。

  高欢的泪水,有感动,也有内疚,他甚至沿途都在谋划怎么从高澄手中夺回权力。

  从尉景复命,到抵达晋阳,沿途高欢一直在反省自己这一场西征的过错。

  即使有高澄夺取潼关,也难以掩盖西征的失败。

  亲领的北路军溃败,南路的侯景得知消息,虽然夺取下洛城,也担心宇文泰回军,选择班师回了荆州,与广州刺史高敖曹重新更换防区。

  越是反省,高欢越是悔恨,早听高澄之言,戒骄戒躁,又怎会遭此败绩。

  六万大军抵达晋阳城外,有窦泰的搀扶,高欢颤巍巍地走下马车。

  他一眼就望见人群中最前列的妻子娄昭君,以及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嫡长子,高澄。

  一家三口照面,窦泰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

  娄昭君看着高欢憔悴的模样,抹着眼泪动情道:

  “夫君!”

  “父王!”

  小高王的表情管理从来都在水准之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对高欢的关忧。

  高欢的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拥着妻儿,一家三口相拥而泣,许久,才与妻儿同乘,返回渤海王府。

  而窦泰、薛孤延、彭乐、斛律羌举等人则依照高欢在路途中的吩咐,迅速接管晋阳城防。

  斛律光、高季式等人也乖乖交出了晋阳的控制权,期间并没有发生一点冲突。

  这个时代,谁控制了晋阳,谁就控制了并州胡,谁也就控制了整个东魏。

  而东魏的最高权力,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完成了一次和平交接。

  后人看待这段历史,会加以许多阴谋论:比如高欢逼迫,高澄反抗无果。

  最受支持的观点,是根据此事之后,高欢与高澄之间的权力分配,而认为父子两经过一番交锋后,达成了妥协,各自划出了自己的利益范围。

  所谓高澄主动归还权力,不过是史书美化。

  因为自古以来,父子间的权力争夺,血腥而又残酷,父杀子,子逼父,这才是历史的主旋律。

  他们无法相信,在热衷于权力的高欢、高澄之间,能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此,这一段权力交接的历史,也是他们用来质疑南北朝著名史学家张师齐,所记载的史料真伪,一个重要的证据。

  这也是头发很黑、很亮、很柔的高澄,所未曾设想的结果,天可怜见,别的都是假的,都是加特技,duang!

  但这一条是千真万确呀!

  世事总是如此出人预料。

  后人对历史的质疑态度是如此,高欢对高岳的态度同样如此。

  就在晋阳勋贵们都以为高岳必死的时候,高欢开始了他的表演。

  拖着病体的高欢亲自在渤海王府为高岳打开囚室大门。

  “阿兄……”

  望见高欢的模样,高岳羞愧难当。

  河西之败,给了高欢很大的打击,他衰老了许多。

  曾经两鬓间若隐若现的白发,已经占据了主导位置,年仅四十二岁的他,真正能当起高澄曾经那句鲜卑老公的称谓。

  高欢虚弱的将手伸向牢笼中的高岳,轻声笑道:

  “洪略,回家吧,婶母再见不到你,该着急了。”

  一如当年,年轻的信使呼唤着年幼的堂弟回家。

  “阿兄,你杀了我吧。”

  二十六岁的轩昂汉子,这一刻哭得像个六岁的孩童。

  高欢笑着摇头道:

  “事情我都知道了,是赵元亮那些人自作主张,与你无关。阿惠那小子我自会责罚他,不过他也知道分寸,吩咐众人瞒着婶母,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高岳闻言,已头抢地,泣不成声。

  高欢却急了,他用尽力气,一把拽住高岳,喝道:

  “你做什么蠢事!现在让我完完整整将你带回去交给婶母!”

  高岳哽咽道:

  “阿兄不杀我,何以服天下人心,岳唯恐有旁人效仿,待拜别母亲,岳再来领死,阿兄若不成全,岳宁愿自尽以谢天下。”

  高欢这时候不再急着带他去见山氏,走进囚笼,与高岳对坐,感慨道:

  “洪略,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撑不了太久,往后的事,自有阿惠操心。

  “我曾经失手打杀了永宝(高琛),不想今天再逼死另一个弟弟。

  “洪略,别让我带着懊悔,熬过剩下的日子。”

  囚室外的高澄看不见屋里的模样,但他与等候在外的晋阳勋贵们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高澄不知道高欢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他确确实实看见了门外众勋贵们,人人都红了眼眶。

  也许是今日再见时,高欢衰老憔悴的模样与往日意气风发的对比太过鲜明。

  无论如何,高欢的言语击中了众人内心深处的柔软。

  也包括高澄。

  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心中暗骂不已:

  ‘这个贺六浑,病成这样还不忘给我吊一根胡萝卜,什么撑不了太久,什么往后的事自有阿惠操心,什么熬过剩下的日子。

  我就是头驴也不带这样忽悠使唤的。’

  高岳终于跟随高欢走出了囚室,他低垂着头,无颜再看周围人的目光。

  高澄却躬身行礼道:

  “侄儿已经查实,此事都由赵元亮等人暗中筹划,与叔父无关,侄儿冤枉了叔父,还请叔父恕罪。”

  高岳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有眼色伶俐之人已经在劝道:

  “清河公(高岳),大将军无心之失,还请原谅了他。”

  包括高澄在内,所有人在听说高欢将事情推给赵元亮等人,就明白了他的态度:他高欢保定了高岳,耶稣来了也带不走。

  “岳犯下弥天大罪,相王、大将军,不予治罪,以宽容待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岳向苍天立誓,此生再有负于高氏恩义,子孙世代为人奴婢,岳自身甘受天谴,亡父于九泉不得安宁!”

  高岳刚刚发下毒誓,高欢却变了脸色,厉声训斥道:

  “你要立誓,言你自身便是,言及叔父又是何意!”

  高澄在一旁打圆场:

  “父王息怒,叔父立下如此誓言,只为表明心意,将来定然谨守誓言,断不会扰了叔祖安宁。”

  高欢这才放过了高岳,但神色间,还带着一丝怒意。

  似乎是对高岳的誓言谈及他根本没打过多少交道的叔父高翻,有着很大的不满。

  高翻英年早逝,贺六浑当上信使,能够离开怀朔的时候,洛阳早就只剩了高岳与山氏这对母子相依为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插曲,高欢依旧带着高岳亲自回清河公府去拜访婶母山氏。

  而高澄也将高归彦带去了厢房,孙腾不需要安抚,他太了解高欢了。

  这次虽然放过了高岳,但也会将他调离权力中心,哪怕这一番施恩之后,高岳绝对不会再有二心,对于高岳的处置也不会改变。

  之所以不杀他,只不过是顾念了山氏、高岳母子之间的情谊。

  这一次的表演,对于高欢来说有利无弊,正如他自己所说,真有人效仿,自有高澄处置。

  而他今日的宽恕,却能再次聚拢因河西战败而动摇的人心。

  让大家看到,顾念旧情的高欢,才是为大家遮风避雨的港湾,而不是小高王。

  高家父子都是这样,他们在感动之余,始终能保持一份理智。

  无论高欢知道高澄主动归还权力有多感动,也不耽误他安排窦泰、薛孤延等人迅速接手城防。

  高澄同样如此,在为高欢与山氏母子的情谊感动的时候,也不忘安抚背刺高岳的高归彦。

  “叔父且坐。”

  厢房内,十七岁的高澄说道。

  “世子莫要折煞了我,唤我归彦便是。”

  十四岁的高归彦神色间带着深深的不安。

  “叔父莫要这般说,自高祖父起,能当澄这一声叔父之人,当今之世,也只有归彦叔父与清河公。”

  高澄不以为意道。

  他们宗族确实人丁凋零,高琛死后,自高祖父的血脉算起,高澄也就这两位叔父,否则高欢也不至于要将高归彦这个家族私生子接回来。

  高归彦一听见清河郡公,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却又很快掩饰过去。

  见他这般神色,高澄宽慰道:

  “叔父莫要忧虑,清河公很快将要外放地方,与叔父难有交集。

  “况且叔父于澄与父王,有大功,待成年,当有大用。

  “或许异日与清河公相见,他当要以下官之礼,拜会叔父。”

  说罢,高澄似乎当真看见了那一幕,笑出了声。

  高归彦闻言,心中一松,也笑了起来,过去苛待自己的族兄,遇见自己,以下官的礼节拜会,想一想心中就有几分得意。

  “归彦日后造化,全凭世子栽培,愿为世子驱使,鞍前马后。”

  高澄倒了茶,笑道:

  “叔父这般说就见外了,来,喝茶。”

  清河公府一应高岳家眷,除了山氏被蒙在鼓里,人人都知道高岳的处境。

  但也没有人敢向山氏透露半个字,让她去求情。

  高澄把丑话说在前头,真没人敢去触他霉头,毕竟小高王不敢对山氏无礼,收拾其余人倒没多少心理负担。

  今天高欢归晋阳,高澄特意让人又交代了一遍,只秉持一个原则:谁说谁死。

  就怕有不开眼的人以为高欢来了,便急着央求山氏去讨个情面。

  以致于高欢、高岳来到清河公府,面见山氏时,山氏对于高岳的遭遇一无所知。

  一面惊讶于高欢容颜衰老,一面也责怪高岳没有侍奉好这位兄长。

  高欢与山氏感慨春秋易逝,白头换了青丝。

  高岳则是低头不发一言,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慰问了山氏许久,高欢才让高岳送自己出府。

  临别之际,高欢突然说道:

  “晋阳,洪略不能再留,我会将你外放,你以后用心镇守地方,我死后,你无需担心,阿惠是个重情的,否则也不会特意瞒着婶母。”

  “阿兄莫要再这样事事顾念着我,我……我不值得。”

  高岳今天都要将眼泪流干。

  高欢摇摇头,只留了一句:

  “好好照顾婶母。”

  便在亲卫的搀扶下,上了车驾,在高岳的目送中,驶回渤海王府。

  高欢来寻高澄的时候,他刚刚送走了高归彦,正要去寻陈元康,与他辩日。

  “阿惠,与我说会话。”

  这次回晋阳,高欢很少再用孤来自称。

  高澄依言搀扶着高欢在厢房坐下。

  由高澄沏了茶,高欢喝了一口,征询道:

  “我打算将孙腾调回洛阳,再任侍中一职,加太保,他的爵位已经是郡公,阿惠以为封王如何?”

  高澄当即反对道:

  “孩儿以为,当今之时,王爵不可滥封,不如为咸阳公增加封邑即可。”

  这时候,高家自己都只是一个王爵,自然要将王爵的封赏收紧。

  高欢闻言大笑:

  “我还以为你看在孙腾义女的份上,会为他揽下这个王爵。”

  “公归公,私归私,孩儿对元氏确有好感,却也不会枉顾私情。”

  高澄恭敬答道。

  “行,就为龙雀(孙腾)再加封邑。”

  高欢颔首,却又告诫道:

  “孙腾新立大功,你却觊觎他府上家伎,名声传出去,不好,往后要注意。”

  高澄很想回一句:父王多虑了,你我父子,哪还需要在意这方面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

  但眼看高欢还没有像自己一样摆烂,似乎想要在名声上再做挣扎。

  高澄也给出了另一种说法:

  “孩儿此举,也是为了父王大业,汉武若非贪恋卫子夫的美色,又何来卫青、霍去病、霍光这三位大才。”

  高欢被他这说法逗笑了,好一会,才与他说起了正事:

  “我会将洪略外放地方。”

  “自该如此。”

  高澄对此没有意见。

  高岳经过高欢这一出表演,无论如何也要尽心竭力,否则他面对的将是天下人的鄙夷。

  高欢又问道:

  “阿惠可有合适去处安置?”

  高澄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回答道:

  “徐州。”

  以高岳的军事才能,将他放置于腹地州郡着实浪费,不如镇守魏梁边境,也能保一方平安。

  高欢闻言,颔首道:

  “正合为父心意。”

  随着两父子达成一致,高澄也在魏梁边境由东向西,构筑起了一条防线:

  东徐州刺史李愍、徐州刺史高岳、南兖州刺史刘丰、豫州刺史尧雄、东荆州刺史杨愔、南荆州刺史源子恭、荆州刺史侯景。

  其中只有杨愔一个文士,但他恰巧处在尧雄、侯景、高敖曹、源子恭等人的保护之中,无需担心。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东徐州刺史李愍,这个时空出身赵郡李氏的他表现一直很好,但毕竟在历史上是一员叛将,对于他,高澄还有待观察。

  高欢又问道:

  “阿惠以为何人可守华阴?”

  提到这个,高澄可就不困了,宇文泰丢了潼关,还可以在风翼塬与黄河之间新建关隘堵路。

  但华阴就是一颗钉子,死死钉在河西,其重要性,无需多言。

  高澄当即举荐道:

  “孩儿以为,恒农郡守王思政,可担此重任。”

  高欢闻言大感惊讶,正因为华阴的重要性以及孤悬河西的地理位置,都注定了驻守此地的危险。

  因此高欢才要另寻将领镇守,而不是将斛律金置于险地。

  而王思政是高澄的岳丈,由亲信都督升迁京畿军都督,再由他镇守恒农,可见信任。

  对此,高欢问出了心中疑虑。

  高澄回答道:

  “孩儿常与王思政推演兵事,孩儿主攻,思政守城,其守备之才,世所罕见,父王何不亲自召见,试探一二?”

  高欢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已然信了大半,当即决定命人往潼关招王思政来晋阳,亲试才干。

  高澄打铁趁热,劝说道:

  “华阴虽经王罴修缮,到底孤悬于外,非坚城不能守,王思政此人善工事,父王若认可其守备之才,不如再将修筑一事就由他来主持。”

  高欢对此自然没有意见,高澄于是继续进言道:

  “新城当冠以新名,父王以为玉璧如何?”

  恰巧一阵清风从窗外涌进,吹得高欢后脊发凉。

  “这等小事,何须问我,你自决之。”

  高欢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实在找不到由头,便怪在那阵风的头上,是它让自己觉得不舒服。

  “阿惠,将窗户关下。”

  高澄赶紧合上了窗。

  商讨了孙腾的封赏、高岳的安置以及未来玉璧城的守将人选。

  高欢终于提到了高澄,他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为父欲以河北相托,阿惠可能担此重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掌控地方

  又来这招?

  高澄第一反应是高欢又要试探自己。

  老套路了,他甚至觉得这是高欢的恶趣味。父子俩都是千年狐狸,整天在这跟他演聊斋。

  正要推辞,却又听高欢说道:

  “阿惠,这是为父诚心之言。”

  看着高欢诚挚的眼神,高澄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晋阳归权,已经是父子间最后一次考验。

  已经大权在手的高澄坦然归还权力,于高欢而言,哪还需要再用河北的归属来试探。

  一念及此,高澄并未再做迟疑,他自信道:

  “父王诚心相询,孩儿不敢欺瞒,莫说河北,便是天下,儿也能担起重任!”

  高欢闻言,乐道:

  “如此说来,以河南、河北相托,还是让阿惠屈才了,你且再等几年,总有一展才能的时候。”

  这次西征的失败,身体受创的同时,也对高欢的精神层面造成重大打击。

  曾经的他只是身体迈入老年期,如今的高欢在心态上也开始衰老。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对高澄放下了所有的疑心。

  值此关键时刻,小高王绝不会飘,他动容道:

  “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人生大不幸,只盼父王安康长寿,能使儿尽心侍奉。”

  高欢闻言,心中感慨良久,才道:

  “继续谈论正事吧,将河北交由阿惠,为父专心在晋阳领军,必要一雪前耻。”

  时不时发作的头疾,让高欢感觉精力远不如前,这也是他放手河北,专心并州军事的原因。

  当然,在高澄看来,这个耻,不雪也罢,免得再送一波。

  但也不能打击了高欢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一点信心。

  “孩儿愿助父王一臂之力,匡定天下。”

  “攻略关西,少不得阿惠的辅佐,你我父子勠力同心,必取黑獭首级。”

  听得这般说,高澄才放下心来,看样子一场西征失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高欢没了过去的傲慢,算是将他彻底打醒了。

  而对于高澄来说,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得到了高欢全部的信任。

  既然说到河北,必然绕不开河北三父,姨父相州刺史段荣、姑父定州刺史厍狄干、舅父冀州刺史娄昭。

  高欢主动提起了河北三父的职位调动,他打算将段荣调离相州。

  倒不是段荣镇守邺城六年,高欢心生疑虑。

  而是段荣太老了,六十岁的他又疾病缠身,高欢打算将段荣接至晋阳照养。

  高澄对此也有了解,他很清楚段荣熬不过明年。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向高欢提议将段荣以及家眷送往洛阳养病,身在虎牢的段韶也能时常回洛阳探望。

  也许是想到了高澄之前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高欢点头同意了这个请求。

  又与高澄商量好了段荣在洛阳的职位安排。

  加侍中,授予司徒的虚职,毕竟让他去洛阳是为了养病,又怎么可能真的赋予实权,任他忙碌。

  而段荣离开邺城,必须另择相州刺史。

  河北诸州,以相、冀、定三州最为紧要,非心腹不能胜任。

  而三州之中,相州更是重中之重。

  高欢既然决定将河北交予高澄,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决定刺史人选:

  “阿惠打算由谁接任?”

  高澄沉吟许久,才举荐道:

  “孩儿以为东荆州刺史杨愔,可任此职。”

  杨愔到底是个文官,老放在魏梁边境也不能让他全心治理,虽然他在东荆州确实干得很出色。

  而身处相州,则完全不需要杨愔分心军务。

  对于杨愔的治理才能,高澄是认的。

  他最核心的幕僚群体中,陈元康运筹帷幄、赵彦深行事谨慎、崔季舒最有眼色,这三人论治理才能,还是差了杨愔许多。

  历史上,在他任职宰相期间,北齐朝堂一度出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局面。

  当然,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虽然有着行事不密的缺点,但对于完全获得高欢信任的高澄来说,他并不需要与杨愔密谋。

  只要不碰着洛阳之变时,不小心泄露高澄领军南下这种特殊事例,也不全是坏事。

  毕竟上位者天然没有安全感,杨愔行事不密的缺点,也无需担心他能够暗中跳反。

  但仔细想想,他也不可能跳反,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脑袋也不是白砍的。

  对于这个人选,高欢当即表示认同。

  杨愔不止是高澄幕府第一位长史,最受信任的几名文士之一,同时,他也是自家人。

  当初高欢为高家二姐儿择婿,在高澄的建议下,便挑选了杨愔。

  作为高欢的女婿,高澄的嫡亲妹婿,杨愔的身份足够让高家父子放心把相州交由他治理。

  议定了相州刺史,而东荆州刺史又空缺出来,高澄没有将身处荆州与洛阳之间的广州刺史高敖曹调任东荆州,这是他防备侯景的一颗棋子。

  而是选择将青州刺史侯渊调任东荆州。

  侯渊是一员大将,将他放置在青州这样的腹地着实埋没了人才,更重要的是青州远离洛阳,高澄要是征调他的部曲多有不便。

  因宇文泰的出路被堵死,他首要做的是春耕抢种以及修筑新关,堵住因潼关失陷而出现的缺口。

  在此基础上,他不可能再同时征调民夫拔去玉璧(华阴)这颗钉子。

  毕竟关中损失了七八成人口,哪有那么多丁口供他驱使。

  而高欢不止要在晋阳重整军心,西征虽然只损失了三万并州胡,但是民夫以及延误春耕所造成的损失,也让山西地区短期内难以西顾。

  未来一段时间的战事注定将会是魏梁之间的边境冲突,将侯渊调往东荆州,也算人尽其才,这可比把他放在后方治理要强多了。

  至于递补青州的人选,高澄犹豫再三,说出了赵彦深的名字。

  赵彦深终究是个文士,他这些年先是在听望司任职多年,之后被升为护军将军,代替高澄执掌洛阳禁军。

  在政务上的锻炼多有欠缺,一般来说,这样的新手,高澄无论如何是不敢将一州之民托付。

  但赵彦深是个极度谨慎的性子,他历经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仍然能够得到善终,这足以代表他不会犯大错。

  而治理地方,最忌讳的就是瞎折腾,这一点,高澄对他很放心。

  而带领禁军的人选,高澄属意由王士良出任,而主持听望司之人,高澄请求高欢将幕僚张亮调往洛阳。

  对于高澄所提议的人员变动,高欢尽数应允,毕竟他已经决心将河南、河北全都交给儿子管理。

  其中包括自己的幕僚张亮南下洛阳的提议。

  张亮原是尔朱兆的幕僚,当年尔朱兆退往秀容老家苟延残喘,麾下幕僚近乎全部通过听望司与高欢联络。

  只有张亮秉持了对尔朱兆的忠诚,之后尔朱兆败逃大山,穷途末路之际,命张亮与家奴勒死自己。

  很久前有提到过,高欢自从取代尔朱氏,他的心态便有了转变,总会不由自主的代入尔朱氏的视角。

  对于反叛之后屠尽洛阳尔朱氏众人的斛斯椿,他没有一丁点好感。

  当时由邺城往洛阳接收权力时,面对背弃尔朱仲远,前来投奔的两名降将,乔宁、张子期,高欢本打算将两人处斩。

  还是得了高澄嘱咐的杨愔劝说,才让他罢了这份心思。

  即使如此,乔宁、张子期两人到如今早已丢了兵权,被闲置,边缘化。

  相对的,尔朱兆一众幕僚中唯一保有忠诚的张亮,也因此得到高欢的喜爱,一直受到重用。

  其实不止高欢,就连高澄也欣赏于张亮的忠诚。

  他虽然有贪腐的毛病,但才能同样出色。

  历史上他就是高澄往邺城的班底之一。

  而侯景叛乱,原主并不放心由慕容绍宗,便派了张亮随军。

  之后,又获封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征西大将军、豫州刺史、尚书右仆射三职,加西南道行台。

  张亮也没有辜负高澄信任,率部攻打拿下了南梁江夏、颍阳等七座城池。

  不过,这一切随着高澄遇刺戛然而止,高洋往晋阳骗取王士良手中兵权而成功上位。

  张亮也成为被打压的高澄旧部之一,立即被调职闲置。

  高洋才称帝没多久,张亮便卒于任上。

  能够作为原主的初始班底,足见高欢对张亮的信重,毕竟这些人都是高欢为他搭配。

  如今高澄向高欢求要张亮,这个时空的高欢依旧答应下来。

  毕竟作为接班人的高澄,身边多些这样有能力又忠心的下属,对于高家的大业并没有坏处。

  高欢、高澄父子都很现实,他们打击贪腐,并不是真的厌恶官员贪污,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官员一面腐败,一面怠慢政务,只当个蛀虫。

  高澄可以容忍许多心腹的过错,只要他们能办事,以及保证对自己无可动摇的忠心。

  而高欢同样对张亮贪财不以为意。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杜弼。

  父子俩又商定了许多官员调动,凡是河南、河北官员升迁调动,通常只需高澄提议,高欢立即便会答应。

  高澄也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中感觉到了舒畅:

  ‘他是真的决定放权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访孙府

  高欢、高澄在厢房中商谈许久,直至天色将黑,挺着大肚子的娄昭君带人来送饭食,他们才停歇下来。

  高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父子俩都喜欢用抵足而眠的套路,来向心腹表示亲近。

  用餐时,高欢没有再提公务,只与高澄说起了家事:

  “这次回洛阳,阿惠将晋阳的兄弟都带上,要好生教养。”

  高澄以外,高欢在晋阳还有四子,元氏所生第五子高浟,才满四岁。

  娄昭君所生第六子高演才将将满了两岁。

  韩智辉所生第七子高涣与娄昭君所生第八子高淯,都是去年所出。

  “演儿年纪还小,还是让他在晋阳多养几年。”

  一旁的娄昭君并没有提未满周岁的高淯,反而希望能将高演留在身边。

  “我需操持军务,你又有孕在身,无暇照看,不如让阿惠带去洛阳看顾。”

  高欢没有答应,他的苦心娄昭君不可能理解。

  虽然这么小的年纪就赶去洛阳未免不近人情,但让他们跟着高澄长大,没有坏处。

  娄昭君不乐意了,先前高欢没有处死高岳,在她心里多多少少就积累了些怨气,如今又要赶走自己喜爱的高演,这让她如何甘心。

  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娄昭君垂泪道:

  “妾身辛苦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却不能留在膝前承欢,我还冒着性命危险生他作甚!”

  站在娄昭君的角度,她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目光浅了点。

  不过也能理解,若她是个眼光长远的人,又怎么会将高氏权力继承弄得一团糟。

  面对妻子的哭诉,高欢默然不语,许久,才对高澄开口道:

  “阿惠的侧室们产期也快到了,长孙满月后,让人送来晋阳,交给你母妃抚育。”

  谁不希望儿孙绕膝,尤其是高欢这种刚受了巨大打击,心境衰老之人,但为了这些儿子的将来,还是忍痛将他们送走。

  所能期盼的,只有高澄那四个侧室的肚子争点气,早些把长孙生出来,也好让他贺六浑能够含饴弄孙。

  经他一说,高澄才想起自己真的快要当爹了。

  宋氏、大尔朱、元明月、小尔朱都是在八月底接连被确认喜脉。

  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按照时间来推算,产期会在四月中旬前后,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

  对于高欢的要求,高澄一口答应下来。

  总不能真让高欢与娄昭君在晋阳当一对孤寡老人。

  娄昭君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她向高欢提议道:

  “妾身这一胎若是男孩,就让他留在晋阳与孙儿作伴,一起长大,郎君以为如何?”

  高欢闻言,隐隐有几分意动,娄昭君的产期也在四月前后,若这一胎真是男孩,与长孙相伴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这个小叔父将来或许是孙儿的好助力。

  当高欢把目光投向高澄,征询他的意见时,高澄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开什么玩笑!

  虽然不知道这一胎还会不会是人渣老九,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存在高老九可能性的男孩在晋阳长大。

  老六、老九成功政变,以及之后老九坐稳皇位,其中有没有自小在晋阳长大积累下的人脉发挥作用,不得而知。

  但真让这个时空的长子跟老九一起长大,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

  高欢的目光望向高澄,高澄却闭口不言,其中意味,高欢了然于心。

  拒绝娄昭君之余,不禁暗自感慨,他就不明白,这儿子究竟像了谁,怎地这般大的疑心病。

  一家三口在厢房说了许多家事,但却没有人提及远在洛阳的高洋、高浚、高淹三人。

  打着进学的名义送去了洛阳,却对三人的学业不理不问。

  对于高欢来说,尤其是十二岁的高洋,漠不关心就是他作为父亲的爱护。

  而就娄昭君而言,高洋素来不得她的喜爱,另外两人又都是庶子,哪有即将被送走的高演重要。

  这不,才陪着高家父子用了膳,便立即寻她的心肝儿高演去了,一想到就要把他送去洛阳,免不了一面走,一面抹泪。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关心,高澄刚到晋阳的时候,王氏、穆氏没少拉着高澄打听高浚、高淹的境况,非让他说些两人的趣事。

  而每每离开时,那幽怨的目光,总让高澄头皮发麻。

  之后的日子里,索性避而不见,让人转告两位姨娘,下次再来晋阳时,一定把兄弟们都捎上。

  王氏与穆氏这才罢休。

  入了夜,高欢也没有再与高澄论事,只是叮嘱几句让高澄一定要照看好这些年幼的兄弟,便去了郑大车的屋里歇息。

  高澄也得了自由,正想出门去寻陈元康,但转念一想,考虑到他今天才回的晋阳,只怕有点私人问题要处理。

  又担心陈元康在家等候,便遣人去陈府报信,告知今夜就不登门拜访了。

  旦日,用过早膳,高澄便寻了斛律光、高季式、陈元康三人往孙腾府上串门。

  其实见不见元玉仪都无所谓,主要是太想念孙腾了。

  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孙注定是要辅佐高家两代人的肱骨之臣。

  一年逛两次孙腾之家,每次都有新发现。

  在孙腾府上,高澄撞见了元玉仪的同母姐姐元静仪。

  元玉仪给孙腾做了义女,也没忘了一同被赶出家门的姐姐。

  今天正巧元静仪带了年幼的儿子来孙府看望妹妹。

  历史上元玉仪为了讨好高澄,把姐姐也介绍过来,对于这位大龄美妇,原主也是钟爱万分,不止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还为她的丈夫、儿子悉数封官,赏赐甚厚。

  其中元静仪的丈夫崔括在高澄的庇护下,官路顺通,一路官至给事黄门侍郎。

  给事黄门侍郎可不是什么微末小官,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之一的门下省次官。

  同样是觊觎人妇,对比高洋让元昂肉身借箭,还一借就是一百多支,原主也算对得起崔括了。

  然而,小高王这次是真的没有非分之想,虽然元静仪姿容不下其妹,并且更多了他最喜爱的妇人风韵。

  但人家元静仪有夫有子,何必要破坏人家家庭。

  这点道德观念,高澄还是有的,他眼神清明的与元家姐妹说了会话,才对元玉仪说道:

  “方才我向咸阳公求娶女公子,咸阳公却要我来问元姑娘的心意,不知元姑娘可愿随我去往洛阳安身。”

  元静仪自从知晓高澄身份,已经是暗自不安,此时亲眼见了他要纳妹妹进门,更是讶异。

  这妹妹的嘴也太紧了,这些天就没跟她这个姐姐透露一点风声。

  也终于知道孙府的下人为何对自己这般殷勤,原来是妹妹被高澄瞧上了眼。

  其实这一点,她倒是猜错了,孙府上下的殷勤,并不全是因为元玉仪,更主要的还是元静仪自己的姿容,以及她的妇人身份。

  高家父子名声臭,两人互相嫌弃是对方拖累了自己,但说到底,确实是相互成就。

  父子俩尤好妇人这件事,并不是秘密,高澄倒还好,这几年家里多了些清白女子。贺六浑府上除了娄昭君与抢来的游氏,其余一水的寡妇。

  孙府上下众人瞧见了元静仪的身段相貌,都认为小高王抵不住姐妹花的诱惑,又哪敢怠慢了她。

  就连孙腾特意让高澄来询问元玉仪,也是存了牵线的心思。

  这种事他没少干,给高澄牵的大小尔朱且不提,当初洛阳之变后,高欢闻知尔朱英娥飒爽英姿,对劝说自己的孙腾大为不满。

  也是孙腾另辟蹊径,为高欢寻访美艳寡妇,才没有失了恩宠。

  “玉仪蒙大将军青睐,心中不胜欢喜,又怎会拒绝。”

  元玉仪不敢犹豫,唯恐高澄突然转变了心意。

  她迫不及待想要随高澄回去洛阳,再登高阳王府。

  让曾经鄙夷自己,将她们姐妹赶出家门的兄长元斌,好好看看她现在的荣光。

  要让那张高高在上的丑恶嘴脸,在她面前一脸讨好地卑躬屈膝。

  高阳文穆王的孙女,高阳文孝王的女儿,现任高阳王的庶妹,居然沦落到给人做家伎。

  哥哥做大王,妹妹当家伎,这样的反差下,还对元斌生不出怨恨,只怕高澄的新妇,出场自带圣光。

  仿佛是与元玉仪心意相通,高澄见她应了下来,起身走了近去,握着元玉仪的手,笑道:

  “回了洛阳,我会带你走一遭高阳王府。”

  闻言,元玉仪一张绝美的容颜,已经挂满了泪珠。

  元静仪瞧着高澄为妹妹拭泪,内心羡慕自不必说。

  元玉仪急着想回高阳王府展现荣光,这又何尝不是元静仪所期盼的。

  “娘亲,那人欺负小姨,将她弄哭了。”

  年幼的儿子指着高澄向元静仪告状。

  元静仪赶紧堵了他的嘴。

  高澄却笑道:

  “无妨,以后他还要唤我一声姨父,都是自家人。”

  一旁才擦干泪的元玉仪羞得脸色通红,把头埋低了不敢见人。

  元静仪见高澄不止相貌俊美、身份贵重,待人处事居然也都这般平和,不由暗恨:

  为何自己要这么早的嫁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相权在手

  高澄离开咸阳公府的时候,暗自决定:

  ‘下次回晋阳,还得来拜访孙腾这位国之栋梁。’

  想必孙腾也会欢迎的吧,毕竟他这访客不叨扰主人。

  这次拜访,孙腾也就迎进门,又送出门,根本就没被耽搁时间。

  处理私事之余,高澄也没忘了公务,毕竟明天就要离开,许多事情必须处理了。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首先向正在养病的高欢请示了潼关之战的封赏。

  一如他所预料,高欢很爽快的应允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的县侯爵位。

  这三人,段韶就不必多说,高欢最喜爱的亲党后辈。

  斛律光是心腹大将斛律金的儿子。

  高季式的两位兄长高乾、高敖曹是高欢信都建义的重要支持者。

  虽然当时名义上的冀州刺史是封隆之,但力主迎奉高欢的高乾,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手下的将领有功需赏,而作为主帅的高澄,也应该收获嘉奖。

  不需要高澄为自己请功,高欢命人拿来一封西征之前就已经写好的奏疏,正式为高澄授予中书监一职。

  中书监由魏文帝曹丕为了分尚书省之权而设,作为中书省的主官,职权与中书令相等,但位次要高于中书令。

  三省之中,尚书省下辖六部,是干实事的。

  而中书省最主要的职权在于发布天子诏书与中央政令。

  因高澄担任尚书令,在东魏的朝局之中,中书、门下两省的职权被大肆倾占,但中书省毕竟有推行政令这一条立身根本。

  以元善见如今的傀儡属性,高澄就任中书监,意味着他可以借用元善见之名,颁发推行自己的政令。

  高欢半生摸爬滚打,对于元魏的为政得失,最清楚不过。

  将这个职位交给高澄,其用意,不言而喻。

  恰逢东西魏暂时停战,南梁又没有倾国北伐的魄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东魏的改革,即将拉开序幕,而主导这场改革的人,只能是位于洛阳,实际操控河南、河北两地的高澄。

  以中书监之名主导中书省推行政令。

  尚书令总领庶政,落实中书省政令。

  而吏部尚书执掌人事权,也能在关键位置安插自己的心腹,推进政令的实施。

  中书监、尚书令、吏部尚书,这三个关键职位赋予了高澄无限的权力,来推行新政。

  这样的权力叠加下,东魏名义上的相国在晋阳,但真正手握相权之人,却是洛阳的小高王。

  他获得这份权力,比原主提前了三年,毫无疑问,这是高欢对他在过去七年,辛勤付出的一份肯定。

  历史上,高欢死于547年,死后的第三年,即549年高澄便遭遇刺杀,许多人误以为他掌权时间只有三年。

  但实际上,高澄在540年领大将军、中书监、尚书令、吏部尚书,就已经与高欢完成了相权的交接。

  高欢死后,高澄往晋阳领兵,提拔兄弟高洋为中书监、尚书令、京畿大都督,由他掌控邺城。

  高洋也没有辜负高澄的信任,高澄在邺城遇刺,好兄弟立即夺权,顺带强暴了兄长的嫡妻。

  厢房中,高欢不厌其烦的听取高澄对接下来各项改革的畅想。

  听他讲到激进处,高欢会皱起眉头,叮嘱儿子莫要急躁,十七岁的少年人有的是时间,逐步推进心中所想,切忌急于一时。

  当高澄说中高欢心中所想,高欢又会喜得眉开眼笑,恨不得现在就将高澄踹回洛阳,立即落实。

  对于高欢的教导,高澄铭记在心,如果杨坚临终前这样告诫杨广,他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差点忘了,杨广有弑父夺权的嫌疑,这一回,是错怪杨坚了。

  高欢、高澄父子之间曾经也有猜疑,但无论如何,也要比杨家温情许多。

  两人又一次畅谈到入夜,这一次就连娄昭君送食,都不能打搅到父子俩。

  匆匆扒了几口,又抓紧时间磋商各项政策,每一项政策的落实都与两千多万关东百姓密切相关,不得不慎重而行。

  在高家父子为国家大事彻夜长谈的时候,也有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作为晋阳城中一名寻常小吏,崔括在元静仪回家之后,就一直处于惊恐的状态之下,只因为他得知高澄相中了元玉仪。

  与权臣之子成为连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件幸事。

  但崔括觉得自己遇见了极少数的不幸。

  妻子相貌不输于元玉仪,又是人妇,传言里的色中饿鬼高子惠,又怎么不会动心。

  高澄不开心,那就是高党一众勋贵不开心。

  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都不开心,那么,会不会有人出面,让众人开心起来?

  崔括越想越怕,妻子被旁人觊觎,或许还能休妻自保。

  但有些人,年纪不大,偏偏喜好寡妇。

  是为高澄献上一位寡妇,还是一位弃妇,在勋贵们看来或许不是一个问题。

  问题是他崔括不想牺牲自己,欢笑大家呀。

  在儿子屋里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天才亮,崔括就迫不及待拉着元静仪往渤海王府行去。

  高欢与高澄谈了一整夜,也丝毫不见疲态,非要拖着病体出门送儿子们一程。

  高浟、高演、高涣、高淯都要随高澄南下。

  元氏牵着高浟,韩智辉怀抱着高涣,有孕在身的娄昭君目光也一直落在乳娘怀中的高演身上。

  渤海王府一应家眷全都出门送行。

  斛律光、高季式已经领了卫队等候在马车周围。

  小婶元季艳同样赶了个早,梳洗一番,怀抱着高睿过来。

  原本自该话一番离别,但不远处的崔括却在侍卫的阻拦下大声高呼:

  “世子,下吏求见世子!”

  高澄一眼望见了元静仪,也知道在他身边的应该就是其丈夫崔括。

  心道:你崔括也是,稚子抱金也就罢了,还偏要行走在闹市,给高欢瞧见。

  这般想着,眼角余光不由瞥向高欢,恰巧高欢也在看他,父子俩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人是咸阳公义女的姊夫,名叫崔括,与孩儿也算连襟,孩儿这就去问问究竟有何事。”

  高澄向他解释一句,正要去见崔括。

  高欢却道:

  “让他过来便是。”

  高澄其实心里对崔括的意图有所猜测,高欢发了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崔括招来。

  崔括夫妇来到面前,正要堵话,崔括便语速极快的恳求道:

  “下吏自幼多病,难行夫妻伦理,不愿拖累元氏,执意休妻。

  “又因元氏之妹为孙司徒义女,又受世子青睐,贸然行事,恐使世子受人非议,污及世子贤名。

  “今日来此,正是为世子表明清白,休妻之举,括并未受人逼迫。

  “下吏休妻,错皆在括,与元氏无干,夫妻多年,虽情尽于此,却也盼她有个好归宿。

  “世子贤德,著于四海,非世子,不足以为良配,还请世子成全。”

  天知道这番话他究竟练习了多长时间,才有这样的熟练度。

  身旁的元静仪只是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崔括先前已经将利害关系与她说得清楚,无论是为了保住崔括的性命,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她都没有表示反对。

  高澄却被这操作整不会了,一众小妈们怪异的目光看得他头皮发麻,瞧热闹的元季艳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羞红了脸。

  而高欢的眼神最是复杂,鄙夷之余,似乎也有几分羡慕:这小子!

  这么个场景,高澄无论如何也不能应下来,否则以后怎么做人。

  他和颜悦色地劝解道:

  “既是结发夫妻,自该休戚与共,休妻托付之言,还望崔兄三思。”

  崔括见高澄并未动怒,终于放下心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今日他当众托付妻子,相信高澄但凡要点脸面,也不会害他性命。

  至于元静仪究竟保不保得住,跟性命相比,真的不重要。

  一直旁观的高欢突然对崔括开口道:

  “既然你与阿惠友善,便带着家眷去洛阳听用。”

  他着实羡慕高澄玩得花,府上不止有尔朱英娥与小尔朱、元明月与元仲华这两对姑侄。

  还有李祖猗与李祖娥这两姐妹。

  虽然自己也被元静仪的美貌所惑,但他到底是做不出与儿子争抢女人的丑事。

  所幸派去洛阳,眼不见心不烦,免得干出糊涂事。

  得了高欢亲口实证,与高澄友善,崔括喜不自胜,连忙叩头谢恩。

  高澄倒也没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让崔括无需急着今日出发,先行回家收拾行囊,自己会替他们在洛阳安排住处。

  心底也在盘算着到了洛阳,再安排他们和离。

  瞧崔括的表现就知道,一天不摆脱了这桩婚事,他一天过不安心。

  崔括欣喜的带着元静仪回家,收拾家当,准备明日启程。

  虽然崔括一直在说,休妻是自己本意,但众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临别时,尤其是郑大车,那哀怨的目光让高澄不敢直视。

  而元季艳,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便抱着高睿走了。

  高澄与众人一一道别后,与几位弟弟分别登上各自的马车,先去孙腾之家,今日不是为了寻宝,只是接元玉仪往洛阳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首辅之才

  不同于以往离开晋阳,这一次,高澄怀揣着相权。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洛阳,而是让高季式领亲卫都六百骑护送家眷南下,薛虎儿所部一百骑也在其中。

  自己与斛律光领着剩余四千四百骑奔赴潼关,这支骑兵是由各部凑齐,带回潼关分散的同时,也要重新对潼关防卫做出调整。

  毕竟三万战兵、三万余辅兵,六万余人不可能一直放置在潼关。

  过风陵渡,长驱直入,抵达麟趾塬下,在五里暗道碰见了受到高欢相招,准备前往晋阳的王思政。

  对于这位即将前往河西,接替斛律光镇守孤城的岳丈,高澄丝毫不担心他的能力是否能让高欢满意。

  只是交代王思政,去了华阴,在修缮城防之余,一定要记得把匾额换了,玉璧才是它的新名字。

  “敢问大将军,城中能有多少守军?”

  王思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让他孤悬河西守坚城,他有的是信心,但前提是守军必须充足,否则就像潼关,纵使险要,也能轻松易手。

  高澄反问道:

  “岳翁需要多少将士?”

  王思政抚须沉吟道:

  “若城防修筑全由末将主持,只需一万人,末将担保玉璧不失。”

  高澄若有所悟,想来他是看上了如今随斛律金镇守的一万鲜卑兵。

  “到了晋阳,岳翁自与父王讨要,玉璧关系重大,父王定会准允,岳翁上任以后,澄许你在河西招揽州郡兵五千,一应开销,皆有洛阳拨付。”

  王思政闻言大喜,有这一万战兵,五千辅兵,西军攻城之际,再招民夫协助,他无论如何也能守得住新玉璧。

  翁婿两人在五里暗道分别,高澄登上麟趾塬,由于没有提前告知消息,潼关众将都是高澄到了关下,才急匆匆出来迎接。

  高澄从段韶口中得知,宇文泰挤出人手在风翼塬另筑关城。

  既然他放弃强攻,潼关也无需再留下一套豪华班底。

  高澄首先告诉段韶,段荣将被接来洛阳养病,让他以后多在虎牢与洛阳之间奔走。

  这也让段韶这个真孝子感激不已。

  又通知侯渊他将移镇东荆州,并勉励他好生用事,在魏梁边境有的是立功机会,多攒些食邑传给子孙后人。

  侯渊当即请命先带部曲回青州,护送将士家小往东荆州赴任。

  东荆州论户口,比不得青州,但作为一名大将,由腹地移镇边防,证明他已经被高澄当做心腹看待,要予以重用。

  侯渊又怎会心生怨恨,他还盼着真如高澄所言,多立功勋,为儿孙把家业攒厚实了。

  高澄对此自无不许,他留独孤永业领三千京畿军,两千州郡兵镇守潼关,其余诸将各回州郡。

  又反复交代,让独孤永业谨慎用事,宇文泰若来,立即往恒农求救,恒农城中会驻有州郡兵四千,随时可以为援。

  高澄打算将这五千潼关守军的家眷迁往恒农,也让他们能够就近探望。

  将士们毕竟不是工具人,总要顾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除去潼关守军与恒农驻军,接近六万人随高澄回洛阳。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初六,大军行至洛阳城郊,高澄请天子与百官检阅三军。

  才因高欢西征失败有所动摇的人心,再次被震慑。

  虽然高欢在河西丢了三万鲜卑兵,但这并不影响高氏的统治,高欢麾下还有十七万并州胡,他们的党羽依旧牢牢控制着关东各地。

  更何况这次并非彻头彻尾的失败,高澄夺取潼关,也算是大败之中有小胜。

  而对于高氏的未来,众人依旧看好,一时的失利不足以改变后三国时代的强弱态势。

  东魏在两魏与南梁之间,仍然处于优势地位。

  说到底,人口与粮食才是国力的根本。

  高澄也没有过多的摆弄元善见,为将士们向天子请赏后,便放任他回了宫城。

  而高澄再兼中书监的奏疏,早就从晋阳送来了洛阳。

  这也是如今洛阳城中第二大谈资。

  洛阳百姓喜闻乐见的还是小高王的花边趣闻。

  当然,花边消息都上不得台面。

  在收获赏赐之后,高澄在城外解散各军,放众将各回州郡。

  段韶回了北豫州、斛律光去了梁州、慕容绍宗归了颍州,侯渊先往青州去了。

  司州牧可朱浑元与高澄一道入的洛阳。

  出城迎接的高季式欲言又止,高澄与可朱浑元在城内分别后,疑惑道:

  “子通有何难言之事?但说无妨。”

  高季式犹豫许久,才说道:

  “其实大将军无需再赠我绢布,纵使受罚,季式也知道是大将军忧心末将的安危,以作警示而已。”

  当初高季式与段韶、斛律光共夺潼关,但因他轻身先登的行为,高澄只授予爵位,承诺的三千匹布绢分赐给了段韶、斛律光。

  之后,高澄又命人回洛阳,从自己积攒的俸禄里拿了一千匹补偿给高季式。

  高季式护送高澄家眷先回洛阳,自然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对此,高澄笑道:

  “罚没你布绢千匹,是大将军惩罚部将不听告诫,赠予你布绢千匹,是高子惠感激子通多年护卫。”

  高季式神色肃然道:

  “子惠且放心,但凡有我高子通在,绝不会让人伤你一根头发。”

  虽然家中还有四位孕妇在望,但高澄还是决定以公事为重,先往中书省就职。

  中书省的大堂内,众幕僚齐聚,护军将军赵彦深、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等留守之人各自向高澄汇报。

  通过他们的陈述,高澄也大体了解了自己离开期间,洛阳都发生了什么事。

  西征大军兵败的消息传回,并没有掀起动乱,最大的功臣还是执掌禁军的赵彦深,与掌控听望司的王士良。

  两人都是谨慎的性子,洛阳宗室力量被高澄犁清过一次,也没有掀起风浪。

  高澄也就着这个机会与赵彦深、王士良说了两人职位的调动。

  有杨愔、崔季舒在前,赵彦深对于外放地方担任刺史,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又有高澄习惯性的那一番宰辅必经州郡历练,对于担任青州刺史一职,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抵触情绪。

  而王士良紧随赵彦深的道路,调离高澄幕府,由大将军府司马转任护军将军,掌管禁军,同样是一种高升。

  而新任大将军府司马,自然是随高澄南下的张亮,高澄同时也将听望司交由他来主管。

  张亮也继孙搴、陈元康、赵彦深、王士良后,成为第五任听望司主事。

  在众人离去时,高澄将赵彦深留了先来,托这位青州刺史顺道向南青州刺史李徽伯带句话:可以送李昌仪来洛阳成婚了。

  送走了一众幕僚,高澄也开始了他的办公。

  作为吏部尚书的高澄,为段荣、杨愔等人的职位调动上疏。

  而中书监高澄,则对吏部尚书高澄的奏疏,给予批示:‘言之有理,准!’

  想了想,觉得不得劲,又在末尾或添一句:‘高卿辛苦,莫要操劳。’

  或加一句:‘高卿实乃国之干臣。’

  更有甚者,后边赫然写了:‘非高卿,朕无以治天下。’

  就冲这份本事,穿越到了明朝万历初期,就算当不成首辅,也能胜任首辅心腹吧。

  小高王一边书写奏疏,一边自己予以批复,乐此不疲之余,也不经感慨: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左手倒右手,才片刻功夫,在晋阳与高欢商议的人事任免,尽数在吏部尚书高澄与中书监高澄的共同决议下,予以通过。

  元善见?

  天子还年幼,就别折腾他了,留在宫里安心学医难道不好吗?

  真把元善见叫来观政,看着高澄肆意妄为,闹心的可不是自己。

  小高王看在大舅子兼妹夫的情分上,还是给小皇帝留了体面。

  高澄任中书监,执掌中书省,原有的中书令已经去职,即使中书监位次高于中书令,但谁又敢和他共享职权。

  小高王贪权之名,可不比他好色的臭名声好多少。

  一个洛阳不能有两个话事人,一个中书省又怎么能再容下一个中书令。

  高澄也对自己的工作重心有了规划。

  未来一段时间,他将坐镇中书省,筹备各项改革。

  而尚书省,暂时交由高隆之与李元忠这俩左右仆射主持。

  考功曹郎中崔暹早已升任吏部侍郎,名正言顺为他代管吏部,仍兼考功曹郎中。

  命人把这些诏书送往吏部登录,同时由中书省再行颁发。

  高澄还特意命人往东荆州向杨愔送信,让他顺道来一趟洛阳,与自己相见。

  相州刺史一职,因邺城的原因,着实紧要,高澄必须与这位心腹见上一面。

  处理完所有的职位调动,高澄这才动身回渤海王府。

  不止尔朱英娥、小尔朱、宋氏、元明月四名孕妇,就连李祖猗、王思政之女王氏对他也是望眼欲穿。

  高澄来不及与众女互诉离别之苦,只是稍加安抚之后,便回了厢房,陆续招来高洋府中的几名婢女,询问他这段时间的作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建义旧事

  高澄并不担心被高洋偷了家,倒不是相信他的人品,说到底,还是信任高洋的智商,以及妻妾们的审美眼光。

  高琛被打死的先例就在眼前,高洋无论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

  他聪明,又缺乏安全感,在其手握大权之前,无需怀疑高洋能否克制自己下半身的欲望。

  高澄唤来婢女询问,更多的是想要知道高洋这段时间都做过些什么。

  一连问了四人,得到的答案相差不大:高洋又开始装傻了。

  这让高澄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可转念一想,算了,就让他装吧,好歹是演艺世家出身,表演欲旺盛一些,可以理解。

  也让他在读书之余,能找些事做,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大兄!大兄!”

  屋外有孩童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

  高澄让婢女全都退下,又对一旁护卫的高季式道:

  “子通,去带浚弟进来。”

  孩童正是三弟高浚。

  高浚两岁就被抱来了洛阳,兄弟之中,最得宠爱,甚至一度怀疑高澄究竟是兄长,还是生父。

  “大兄,快走,打猎去。”

  一进门,高浚就拽着高澄的衣袖要往外走。

  高澄哪有时间陪他,一屋子的媳妇还等着自己去哄。

  打着过几天再围猎的幌子,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高澄开始考虑起老三高浚,与老四高淹的学业问题。

  两人是同一年出生,五岁也到了进学的年纪。

  高澄将邢邵唤来,交由他寻找品行端正的塾师教授高浚、高淹认字。

  可不敢让邢邵亲自教导,万一真培养出一群神灭论,只顾自己荒淫享乐,死后不管洪水滔天,家族风气都要给败坏了。

  这个年纪先学文,等身子骨壮实一点,要学骑射,再寻人教授。

  高澄也没打算把弟弟们全给养废。

  操心完教育问题,高澄又赶着往各处宅院探望新来洛阳的其余兄弟。

  尤其是未满周岁的高淯,高澄最记挂的就是他。

  在婴儿夭折率这么高的时代,一路颠簸,谁知道能不能消受得住。

  好在一众弟弟们,虽然也有人吵闹着要回晋阳,但到底是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

  高澄再三嘱咐抚养高淯的乳娘,交代让她哺乳之余,喂高淯一点米汤加肉沫,已经长了牙,也该断奶了。

  高家的小男子汉,怎么可以快周岁了,还与人乳为伍,丢人!

  处置了许多琐事,高澄才回后院,先去寻尔朱英娥。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产期,尔朱英娥坐在榻上,肚子鼓鼓的,望着进门的高澄,两眼满是笑意。

  高澄正要行礼,尔朱英娥却将手放在胸脯,娇声道:

  “高卿,妾身最近胸胀,总要流出些乳汁,这可如何是好。”

  “下官愿为皇后殿下分忧。”

  乐于助人的高澄闻言,精神一振,赶忙合上门,往尔朱英娥身旁的身旁坐下,抚着她的肚子,轻声道:

  “娃儿呀,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为父试饭食,这份恩情,你可要铭记在心。”

  尔朱英娥被他逗乐了,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高澄不满道:

  “动静小点,莫要颠了孩子。”

  一会儿,高澄抬起头,咂巴着嘴回味。

  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味道清新,带点淡甜。

  回味后,高澄对尔朱英娥说道:

  “等孩子出生,再给寻个乳娘喂奶如何?”

  尔朱英娥立即明白了高澄的意思,为他抹去嘴角的残余,笑骂道:

  “不正经,还和孩子抢食吃。”

  高澄满不在乎道:

  “皇后若不愿,下官找……哎哟!”

  话未说完,腰间软肉就被尔朱英娥狠狠拧了一下。

  “妾身又没说不愿,何必再劳烦妹妹们。”

  ……

  高澄终究还是放下公务,准备休息两天,好好陪伴府中女眷。

  尤其是产期将至的四女,一想到自己将为人父,便唯恐她们磕了碰了。

  也许将来儿女多了,也就不会有这种期待与担忧。

  当然,两天时间也不全是围着四女转圈,他也会抽时间陪伴王氏以及养在府外的李祖猗与元玉仪。

  元玉仪还未进门,高澄觉得尔朱英娥四女产期将至,正是危险的时候,他却风光纳妾,总有些说不过去。

  便打算等她们生产后,再将元玉仪娶进门。

  而元静仪早在高澄回洛阳之前,就已经与崔括和离,高澄将她与元玉仪安排在一处宅子,相互有个照料。

  暂时只能当做外妇养着,与李祖猗一般,将来有了身孕,再给一个名分。

  高澄也没亏待崔括,授意代管吏部的崔暹为他找了一个合适的职位,又让人再为他张罗一门婚事。

  也特意购置了宅院,让崔括父子在洛阳有安身之所,连奴仆婢女也给安排好了。

  高澄虽然做不到原主一般,护着他一路当上门下省次官,黄门侍郎这样的高位,但自觉也没有亏待他。

  若崔括真的做得好,自会为他酌情升职。

  真不是高澄为人吝啬,黄门侍郎作为门下省次官,放在尚书省,就相当于左右仆射。

  如今尚书省左右仆射是哪两人?高隆之与李元忠。

  高隆之是高欢认下的族弟,任晋州刺史时就在幕府担任要职。

  李元忠是赵郡李氏宗主,是劝说高欢东出,帮助他获得河北士族支持的重要人物。

  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了原主的阔绰。

  至于崔括究竟有没有卖妻求荣,见仁见智。

  高澄为他安排了诸多事项,就没再多做理会。

  不过,高澄到底是软了心肠,告诉元静仪若是想念儿子,可随时让奴婢带来院里。

  崔家子年纪还小,等过些年,说不定元静仪有了孕,搬进渤海王府后就要避嫌,也难再见面了。

  将自己身边这些烂事理顺了,高澄也没忘记自己的正妻元仲华。

  特意让人将她唤来渤海王府见面,未满十三岁的她依然青涩,但总算没了当初女娃娃的模样。

  与元仲华说了好一会话,才命人送她回清河王府。

  再过几年,这个八岁就与他结发的妻子就能正式进门了,而九岁登基的元善见,如今也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年。

  高澄作为大舅子,没少打听宫闱之事,他与大姐儿还算恩爱,毕竟高皇后也不是当年尔朱英娥的性子。

  自然不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高澄休沐的这两天,也不是没干一点正事,他闲余时间也在忙着为张师齐审稿。

  张师齐这次没有随行往潼关、晋阳等地,而是被留在洛阳,自然是高澄托付了一项重任给他:

  详细记录高氏的发家史,依旧是务从实录的要求。

  张师齐倒也不负高澄的信重,早早就完稿,自己又几经删改后,才呈给高澄过目。

  高澄对张师齐严谨的史学态度甚为满意。

  尤其是对高氏建义反抗尔朱氏的描述,也让高澄感觉到昨日重现:

  ‘尔朱兆擒收天子,囚于晋阳。

  ‘晋州刺史欢,去信,请勿伤天子,兆不从,缢于三级佛寺。’

  ‘欢闻天子遇害,如丧肝胆,忧虑成疾。

  ‘当是时,河西贼人寇晋阳,兆不敌,求救于欢,欢欲抱病领兵。

  ‘澄闻之,乃止曰:兆,弑君之贼耳,为政暴虐,天下苦之。黎庶盼英雄,如久旱望甘霖,父亲若以晋州之士,东出太行,得河北以为基业,广纳豪杰,则大事可成。

  ‘欢闻之,大急,斥澄曰:莫害我!

  ‘拔剑欲杀澄。

  ‘澄无惧色,但见悲情,曰:父亲以大魏忠良自居,不思报国,却反助弑君之贼,澄死无所恨,唯恨尔朱逞凶,百姓受苦。

  ‘欢闻之,悲怅不能对,掷剑于地,以肺腑之言,语于澄:我为魏臣,又受天柱重恩,忠义两难全,兆未篡,欢纵有百万雄兵,不敢反;兆若篡,仅你我父子二人,亦当以命相搏。’

  ‘澄乃知其心意,出帐见表兄段韶,曰:父亲念及私恩,枉顾大义,为之奈何?

  ‘韶曰:阿惠当行险,迫使姨父为天下计。

  ‘澄大喜。’

  ‘时,欢领军救兆,澄、韶亦随军,欢与兆共破河西贼,兆以六镇降人为酬,谢欢驰援之恩。

  ‘欢领部众回晋州,途遇天柱遗孀北乡长公主,执礼甚恭。

  ‘澄见之,乃与韶及敕勒人斛律光共谋,抢夺公主良马三百匹。

  ‘公主已奔晋阳,欢方知澄私自夺马,欲回晋阳谢罪,澄请自戕,不愿受辱于逆贼。

  ‘欢慨然长叹:恐阿惠身死,亦不能平息尔朱之怒。

  ‘澄乃进言:当今之计,唯顺应天道耳,父亲不可再顾及人情。

  ‘欢从之,渡漳水,将行河北,兆领轻骑追之,恰逢漳水暴涨,不能渡,兆扼腕叹息:此非天命哉。

  ‘遂退兵。’

  高澄放下书稿,他没有再去看后面的内容,纸上的点点滴滴,让他回忆起了当初的峥嵘岁月。

  是呀,当初父亲高欢在忠义之间难以抉择,不愿建义。

  是自己一力促成了此事,抢夺了北乡长公主三百匹马,逼得高欢不得不违心背弃尔朱氏。

  高澄打量着眼前的张师齐,越看越是欢喜,将来自己万一死在前头,一定要让他殉葬,好好伴着自己。

  第一百九十章 一雪旧恨

  反抗尔朱我首倡,韩陵之战我在场。

  高澄向张师齐诉说自己是如何打下这份家业,以及创业的艰辛,希望能对他后续的修改提供一定的参考意见。

  张师齐听了后,大受启发,当即便要回去修稿。

  高澄却将审阅过的那一段留下,准备送往晋阳交给高欢二审。

  老高这辈子,没有别的指望,就盼着打下关中、南征萧梁,以及立下一个忠义的人设。

  张师齐编……写得多详实呀。

  尤其是高欢那句:

  ‘兆未篡,欢纵有百万雄兵,不敢反;兆若篡,仅你我父子二人,亦当以命相搏。’

  将高欢对大魏的忠诚,与感恩尔朱氏的提拔,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过后续内容可不能让他瞧见,就算高欢索要,也得说是正在创作,莫要催。

  高澄在张师齐走后,立即唤了一名亲随过来,让他安排人往晋阳送稿。

  这事怎么也得避开小尔朱,她要知道自己痛骂她爹尔朱兆是弑君之贼,非得跟他急眼不可。

  要搁往常,也没多大事,如今眼瞅着就要生了,还是注意点的好,别影响了孕妇情绪。

  人总是要向前看,虽然高澄在高氏崛起的过程中,有着主导与决定性作用,但他不会沉湎于过去的辉煌。

  两天的休沐转瞬即逝,高澄重回中书省。

  侍中、尚书左仆射高隆之适时送来一封奏疏,认为高阳文孝王,元泰的庶女元玉仪、元静仪在稳定晋阳局势的过程中,立有大功,为她们请封公主。

  中书监高澄对于高隆之送来的奏疏非常重视,命人立即往高阳王府核实元玉仪、元静仪的身份,确认她们是否真是宗室之女。

  高阳王府得知这个消息,震撼不已,谁都没想当年狼狈不堪的元静仪、元玉仪还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面对来势汹汹的一群高澄亲卫,挎刀求证,到底也没人敢出面否定。

  中书监高澄得了回报,立即提笔批阅,题元玉仪为琅琊公主,元静仪为东海公主。

  并且以高阳王元斌失德为由,夺去王爵,高阳王之位从其余兄弟之中再选人继承。

  元斌被使者宣旨夺爵,也正是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登门的时候。

  受到王府中无数人卑颜讨好,这份风光,是嫁给小吏的元静仪,与落魄到给孙腾做家伎的元玉仪,过去所不敢想的。

  曾经高高在上的元斌哭嚎着哀求,希望两人能让高澄回心转意,撤销对自己的处罚,纵使要当个庶人,也恳请能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元静仪觉得自己已经解了气,对元斌的怨恨也没有过去强烈,心想着要不然就让侄儿来继承爵位。

  却听元玉仪冷着脸,睥睨道:

  “当年阿兄赶我们姐妹出府,我们百般哭求,阿兄可有过一丝怜悯?我年岁大些后,想回高阳王府认亲,阿兄又何曾让我进门?莫说夺去你的王爵,就是让你去做奴仆,也不能消我心头的怨恨。”

  元斌闻言,瞬间变了脸,怒骂元玉仪是个娼妇,说她在孙腾府上任人品尝。

  骂声极其难听,受命护卫元玉仪两姐妹的薛虎儿等人,要堵元斌的嘴,元玉仪却不许:

  “让他骂!让大家听听,高阳文孝王之女被这位好兄长逼迫,只得给人做伎求活,大将军说他失德,到底是不是错怪了他。

  “我的清白,自有大将军作证,你骂吧,骂得再大声些,大将军不要你死,义父也要将你杀得子孙断绝。”

  高澄的侧室被他宣扬在孙腾府上任人品尝,最愤怒的不会是高澄,反而是孙腾。

  元斌一听她这话,吓得脸色大变,又换了副表情向元玉仪求饶。

  元玉仪却不愿再理会他,像只骄傲的孔雀环视周围众人一圈,她返身出府,再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

  元静仪看了一眼府中哀嚎啼哭的元斌一家,摇头叹气一声,也随元玉仪离开了。

  两姐妹的态度不同,自然与她们的遭遇有关。

  元静仪到底是嫁了一户人家,丈夫虽然是小吏,日子也过得下去,对元斌的怨恨又怎么能跟元玉仪相比。

  若没有高澄的青睐,她只怕真要做个任人品尝的家伎,待年老色衰以后,被赶出府上,任其自谋生路。

  因此,两姐妹对高澄的感情也不同,元静仪因着高澄的相貌与权势,在前夫崔括的主动下,半推半就地给高澄当了外妇,两人的感情更多是来自于欲望。

  而元玉仪却将高澄当做了自己的天,若是没有他的出现,自己凄惨暗淡的人生,绝不会有如今的荣光。

  薛虎儿将元家姐妹送回院子后,留下一些亲卫在门外看护,自己往中书省向高澄回禀。

  高澄一面批阅奏疏,一面听薛虎儿详述今日高阳王府之事,得知了元斌的辱骂后,高澄只淡淡道:

  “庶人也别做了,将他送往晋阳,给孙腾为奴吧。”

  哥哥当王时,妹妹给孙腾做伎。

  如今妹妹当了公主,哥哥就应该为孙腾做奴。

  薛虎儿觉得高澄的安排没什么毛病,又请示道:

  “元斌家眷是否也要送往晋阳?”

  高澄停了笔,抬头对薛虎儿道:

  “非谋逆,祸不及家眷,元斌的妻妾愿意改嫁的,放任她们自寻人家,子女还是留在高阳王府,由新挑出来的高阳王照养到成年。”

  薛虎儿依言告退,高澄又交待一句:

  “今日辱骂之言,莫要让孙腾知晓,让他将元斌视作一般仆役即可,无需折辱过甚。”

  薛虎儿在心里感叹一句:

  世子无愧宽仁之名。

  薛虎儿离开后,高澄又一次埋首案牍。

  他原本打算也为元明月请一个公主的名位,但考虑到她的兄长元宝炬正在长安当伪帝,作罢之余,也跟元明月解释了一番。

  元明月对此浑不在意,产期将至的她只盼望自己能平安生产,将来有个依靠。

  将公务处置利落,高澄唤人将自己在洛阳的亲信文士尽数唤来中书省。

  其中就包括吏部侍郎崔暹、护军将军王士良、长史崔昂、主薄温子昇、司马张亮等人。

  将他们唤来的目的也简单:

  商讨改革。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改革官制

  “大魏立国一百五十二载,骤然分崩,有倒悬之危,罪不在澄父子,在妖后祸国、尔朱暴政、黑獭叛逆。

  “当今华夏,三足鼎立,关西有逆贼割据,江东有伪帝偏安。

  “值此乱世,大魏虎踞黄河南北,澄蒙天子信重,以国政相托,委以重任,自当有所作为。

  “近来,澄读史有感,秦以边陲之地,吞并六国,所以能为此者,盖有商君入秦。

  “澄欲效仿商君,变法求强,混一中国,开大魏万世太平,诸君以为如何?”

  高澄端坐主位,与堂中一众亲信文士侃侃而谈,临了,询问众人的看法。

  既然是要变法改革,自然不能将北魏分裂的祸首算在孝文帝头上,只能把锅甩给胡太后等人。

  在座都是高澄的心腹,争相表示赞同,高澄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盘算,朝议的时候,必须要安排个托,向元善见哭诉祖宗之法不能变,再由自己振聋发聩: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高澄把剧本想好,旋即又放到一边,如今重要的是与亲信们磋商改革事项。

  变法无法一蹴而就,摊子也不能一次全铺开,必须有条不紊的逐步推进。

  “大将军,仆以为,变法首在富民,民富则府库充实,国用无虞,可练强军,仆请大将军以富民为先。”

  大将军府司马张亮进言道。

  而吏部侍郎崔暹却有不同看法,他针锋相对道:

  “大将军,政令需官吏推行,下官以为,变法首在改革官制,职权清晰,则政令畅通,下官请大将军以改革官制为先。”

  与会亲信也因张亮与崔暹的建议,而分裂成两派,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高澄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沉吟许久。

  崔暹作为吏部侍郎,请求以改革官制为先,其中暗含私心。

  却也深合高澄心意,正如崔暹所说,再好的政令,也需要官吏代为推行。

  这注定是一场全面且深化的改革,涉及大魏朝野各方各面。

  如今北魏混乱的官制,毫无疑问会对变法产生阻碍。

  化繁为简,清晰职权,才能针对官吏们在变法过程中的作为予以奖惩,从而保障政令由中央落实到地方。

  既然有所决定,高澄当场表态,支持崔暹,从而终止了这场争议。

  张亮也不气馁,崔暹所言确有道理,都是为了公事而已。

  况且作为曾侍奉尔朱兆的过来人,只是主公没有采纳自己的意见,便要郁结于心,那他早就抑郁了。

  高澄虽然自诩自己在高氏崛起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明眼人都知道,高欢建义第一功臣,非尔朱兆莫属。

  毕竟六镇降人是尔朱兆给的,高欢东出也是尔朱兆许的,甚至就连斛斯椿、贺拔胜等人,都是被尔朱兆逼反。

  既然确定了以改革官制为先,高澄于是放任众幕僚畅所欲言,谈一谈如今官制存在的缺点。

  众人一致将矛头放在了中央权力机构的双轨并行。

  承袭自秦汉的三公九卿制并未被废除,新兴的三省六部制却已然成形。

  这也导致朝堂中央出现两套领导班子。

  在漫长的官制改革中,实权逐步向三省转移,三公九卿制到如今,已然虚置,但它开府置幕的权力得到保留,各有处置公务的府寺设立。

  亲信们对双轨并行的不满得到高澄的认同,他认为是时候由自己出面,终结奉行近八百年的三公九卿制度。

  当年急着为高欢加相国,并不仅是为自己腾开权位,也是在为废除三公九卿制而作准备。

  董卓置相国,位在三公之上。

  无论如何,不能使高欢的名位因官制改革,而受到影响。

  而作为中书监、尚书令的高澄,三省坐拥其二,确立三省六部制作为中央唯一的权力机构,也是自己的利益诉求。

  废除三公九卿制的难点在于安抚所任职的官员。

  三公授予勋贵,虽只是虚职,但也是一份荣光。

  而对于三公九卿制下的各府寺官员来说,官职更是立身根本。

  对此,高澄也早有应对方法,无非是再度动用杜弼,以及他麾下虎视眈眈的一众御史,打掉一群或庸碌、或贪腐过甚的非高党之人。

  空出职位,以作安置。

  当然,也可以对年老之人采取劝退的方式。

  空出职位的方法有的是,这也是高澄有别于古代许多改革家的地方。

  高澄的权力并非来自于天子,而是他父亲高欢,因此他才要在晋阳与高欢就改革的想法彻夜长谈。

  两父子取得一致,才能安心南下洛阳,大展拳脚。

  他无需顾虑反对者的看法,甚至有能力罗织罪名,让他们自己去与孝文帝辩论,是否应该变法图强。

  当然,作为权力的所有者,使用权力不能肆无忌惮,真要有人反对就弄死的做法太过粗暴,将来子孙借鉴,谁还敢劝谏。

  打击贪腐庸碌之辈,空出职位,从而废除三公九卿制,这也是对权力的一次妥善使用。

  而在废除三公九卿制之前,也需要对三省六部制进一步完善。

  高澄与亲信们商议后,明确了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的原则。

  为何高澄批阅奏折从未经过门下省审核?

  太昌元年(532年),在高澄建议下,被高欢拥立的元善见,投桃报李,加授高澄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而侍中,正是门下省主官,这也能理解高乾为何因丢了侍中一职而闷闷不乐。

  之所以只说高澄掌控中书、尚书两省,只因为在高氏掌权以后,侍中长期保持四人及以上的规模。

  因司马子如出洛,转任并州刺史,卸下侍中一职。

  如今洛阳城中只有高澄、高隆之、李元忠三位侍中。

  但是因安定晋阳之功,孙腾将被调往洛阳,加侍中,授三师之一的太保衔。

  而往洛阳养病的段荣也被授予侍中一职,加三公之一的司徒一职。

  高澄对于权力有着自己的野心,如今三省之中,已有两省在握,他计划将门下省也完全掌控,真正做到集决策、审核、执行于一身。

  如此一来,必须改变五位侍中并存的局面。

  但这四人全是高欢、高澄两父子的心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采取打压手段。

  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官职置换。

  由于高澄就任中书监,职权与其相同,位次稍逊的中书令不敢与他同列,已经请老归乡。

  高澄也属意将段荣由侍中、司徒改任中书令。

  姨父来洛阳本就是养病,不可能以中书令的身份与自己争权。

  而中书令也断然不会辱没了段荣的身份。

  五名侍中以去其一,只剩四人。

  高澄留幕僚们继续在大堂商议,自己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往府衙厢房向高欢手书一封,请他在晋阳为尚书右仆射、侍中李元忠空出相应的职位,调其北上。

  这也是高氏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的特殊体制,所带来的一项便利。

  官员无论是调往晋阳,或是任职洛阳,都不会视作被驱离权力中央。

  高澄相信高欢会做好相应的安排,偌大的相国府与中外府,安置一个李元忠并非难事。

  况且李元忠在洛阳也待了五六年,是时候做出调动。

  一封书信,四位侍中又去其一,只剩三人,即高澄、高隆之以及收到来自洛阳的调令后,即将南下的孙腾。

  李元忠的去职不仅将减少一个侍中之位,也能将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出来。

  高澄打算拿这个职位与孙腾做一次置换,将他由侍中改任尚书右仆射,在尚书令高澄久居中书省的情况下,与左仆射高隆之一起,代为行使权力。

  这一操作,也能让仅剩的三名侍中,再去一人,只剩高澄与他忠实的叔父,高隆之。

  恢复了西晋设置门下省时的初衷,设侍中两人,共掌门下省。

  而高隆之又有尚书左仆射一职,必须长居尚书省,安排各项事务的执行,必然无暇分身。

  这样的情况,也意味着高澄只需任用一名心腹为黄门侍郎,就能彻底掌控门下省。

  从而真正意义上实现,集中书、尚书、门下三省权力于一身。

  朝廷每颁布一项政令,必须经过这样一套流程:由高澄以中书监的身份,决策与批阅;再经他以侍中的身份,自己审核;最终下发至尚书省,由他以尚书令的身份,吩咐尚书左右仆射安排六部具体实施。

  而黄门侍郎的人选,高澄也在长史崔昂与主薄温子昇之间犹豫。

  高澄将书信吩咐亲随安排人送往晋阳,再回大堂。

  屋里原本就官制改革讨论得热火朝天,见高澄回来,也纷纷停下声来。

  官制改革当然不可能止于废除三公九卿制。

  高澄坐回主位,突然对幕府长史崔昂道:

  “怀远,你在我幕府奔波也有数年,也是时候出幕任职了,我意,由你担任黄门侍郎,你可愿意?”

  崔昂闻言,喜不自胜,连忙应声领命。

  高澄又对温子昇道:

  “怀远出幕任职,长史便由鹏举接替,至于鹏举所留主薄一职……”

  高澄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张师齐身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法维新

  “师齐,就由你来代替主薄一职。”

  高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张师齐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难掩激动,叩首谢恩道:

  “仆,叩谢大将军赏识。”

  张师齐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若非高澄的赏识,也许一辈子就是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卑微小吏。

  他凭本事去阿谀奉承,一路走到现在,写下许多违心话,终于跻身幕府高层。

  高澄勉励道:

  “起来吧,往后更需用心任事。”

  张师齐一口应下:

  “蒙大将军提携,仆又怎敢不尽心竭力。”

  升张师齐为大将军府主薄,只不过是高澄犒赏他多年辛苦,但本职工作还是要放在记录自己言行之上。

  毕竟能为后世培养一位优秀的史学家,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将来还要靠他去修魏史。

  安排好幕府职位调动,高澄又与亲信们就官制改革一事,继续深入讨论,直至天色将黑,众人才离开中书省府衙。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用过晚膳,没有急着享受温柔,而是命人将封述招来。

  太昌三年(534年)时,高澄整顿贪腐,给予御史台不以言获罪的权力,封述作为一名御史,却在风口上被高澄免职,赶去钻研律令。

  虽然没有过具体时间约定,但到了如今太昌六年(537年),恰好三年。

  三年之期已到,也该是用到他的时候。

  封述才回洛阳不久,得知高澄召见,也明白他的用意,但今时不同往日。

  三年里,他不止闭门苦读,更听从高澄当初的建议,凭着他的手令,往各地调研学习,于律法一道,别有造诣。

  而这一点,高澄再次与他畅谈律令时,深有体会。

  直到口干舌燥,趁着呼唤奴婢进来添茶水的空隙,高澄由衷夸赞道:

  “君义甘于沉寂三年,今朝一鸣惊人,澄当刮目相待。”

  “当年御史台众人,唯杜弼勇于任事,述不过尸位素餐之辈,却蒙大将军寄予厚望,又怎敢心生懈怠。”

  封述倒是没有说假话,当年丢了御史的官职,被高澄逼着学法,其中深意,他心知肚明,若非往后要加以重用,又何必苦心安排,还特意赐下手令,任他来往各地府衙。

  “大将军府如今正缺从事中郎一人,不知君义可愿屈就?”

  面对高澄抛来的橄榄枝,封述不敢迟疑:

  “得大将军看重,述感激涕零,愿受大将军驱使,以献绵薄之力。”

  高澄闻言,朗声笑道:

  “澄于君义,有大用,君义也该有所了解,大魏律令频更,吏民深受其苦,澄欲修订新制,非君义不能受此任。”

  “述愿一展才学,以助大将军。”

  封述确实早有心理准备,高澄让他学法,自是用在此时。

  高澄大喜,当即授封述大将军府从事中郎一职,由他召集过去三年所结识的深谙律法之人,重新修订律令。

  作为一个现代人的高澄,深知有法可依的重要性,北魏律令,先后经过九次修订,却依然存在诸多疏漏。

  高澄在三年前就找到未来《麟趾格》的删定者封述,为将来修订律法做准备。

  历史上北齐虽亡,但以《麟趾格》为蓝本的《北齐律》却是两汉魏晋南北朝以来,成就最高的一部法典,隋朝《开皇律》与唐朝《唐律疏议》直接受其影响。

  甚至可以说,北齐虽亡,齐法未亡。

  相反,胜利者北周所奉行的《北周律》,却被隋唐统治者抛弃。

  高澄对于这一部新的律法,抱有极大的期望,他认为有自己的审阅,新的律令,无论如何成就都应该高于《麟趾格》。

  将来的《齐律》,也必定要以这部律法为蓝本。

  婢女为两人添了茶水,高澄继续与封述就律令交换自己的看法。

  夜色深沉,高澄谈兴不减,将封述留在渤海王府,与他彻夜长谈。

  直至翌日清晨,尔朱英娥带人来伺候高澄洗漱,才将封述放回。

  封述才走,高澄依旧不做休息,精力旺盛的他又命人将高隆之唤来,又与言语一番。

  高隆之听得高澄所言,告辞后,凭着侍中身份匆匆入宫面见天子,对元善见耳提面命。

  欺君这种事,高隆之可太熟了,不是欺骗,是欺负。

  高皇后听说高隆之这个欺负天子的老惯犯入宫,急匆匆赶了过去,将他威胁天子的姿态看得清楚。

  当场便质问道:

  “你替我问一句阿兄,父王尚且礼敬天子,又何曾教过他如此行事。”

  高隆之见高皇后来了,也没久留,只丢下一句:

  “臣所言,请陛下三思,勿使大将军不悦。”

  便在高皇后的喝骂声中,扬长而去。

  至于高皇后让他转告高澄要礼敬天子,一出宫城高隆之就给忘了。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十八,与一众亲信就官制改革协商妥当后,高澄上万字言,痛陈元魏积弊,请求天子准允变法革新。

  这是自高澄担任中书监以来,元善见所能收到的第一封奏疏,其余全给不劳君上的小高王给截了去。

  但元善见心中并无喜悦,甚至一想到即将遭受的屈辱,隐隐生出几分悲愤。

  高皇后在一旁安慰,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皇后莫要因此挂怀,伤了兄妹情谊,些许屈辱而已,朕还能受着。”

  将满十四岁的元善见握着高皇后的手,感动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高皇后对自己的维护,元善见统统看在眼里。

  对她,早就不是一开始的提防与利用,已然动了真情。

  满心不愿,元善见还是定下了明日召开朝议,商定高澄所奏变革事宜。

  正如高隆之所说,不能让大将军不高兴。

  高澄就是洛阳的天,而他元善见却只是天子。

  三月十九,开朝议。

  高澄在殿上畅谈变法革新之利,群臣皆服。

  天子元善见却犹疑,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希望高澄能够再做考量。

  此言也得到了包括尚书左仆射高隆之等诸多大臣的认同。

  高澄闻言,在大殿之上,舌战群臣,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后,高澄总结道: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非变法维新,无以强国,臣请陛下明察。”

  在场群臣,包括强烈反对变法的高隆之,都为高澄所折服,纷纷转变立场,请求元善见准许由高澄主持变法。

  元善见也顺水推舟,结束了这场使他备受折磨的演出。

  朝议之后,高澄在明光殿与群臣辩战的英姿,也被某个不愿意透露名称的特务机构四处颂扬。

  据后世考证,千年以后,有个姓罗的读书人在写一部历史演义小说的时候,就曾借鉴高澄故事,对其笔下的历史人物进行了加工。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高澄受命以大将军一职,主持变法维新,当然不能光喊口号。

  随着孙腾入洛阳,段荣途经虎牢,也被段韶亲自送来养病,高欢征调李元忠往晋阳任职的命令也终于抵达。

  高澄在与段荣、孙腾等人商谈过后,将众人的职位一一作出调整,段荣转任中书令,孙腾转任尚书右仆射。

  作为仅存的两名侍中,高澄居中书省,高隆之居尚书省,新任黄门侍郎崔昂得以代为管理门下省。

  而杜弼所领衔的御史台,早就得了高澄的命令,大力打击贪腐,无数朝官因此落马,而年老却又碌碌无为之辈,也多被劝退。

  待得职位空缺,高澄也开始了他的变法维新,首先触碰的就是官制。

  三月二十三,高澄上奏,请废三公九卿制,专以三省六部主持中央运行。

  大量府寺遭到裁撤,朝野为之哗然。

  三公九卿虽然丧失了实权,但至秦汉以来,历经近八百年,也算得上是深入人心,谁也没想到,高澄当头一炮就是拿它开刀。

  不过哗然归哗然,倒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

  毕竟高澄也为被撤销府寺的官员们提前准备好了空缺,吏部侍郎崔暹这段时日算是忙昏了头,他所兼管的考公曹甚至数日连转,就是为了能将合适的人安排在适当的职位。

  高澄这一举动,大幅精简了中央朝官数量,有效改善了人浮于事的风气。

  曾经高澄打击过怠政官员,但三公九卿制下,各府库的大小官员,因为没有实权,也做不得事,这一群体也就逃过了那场治理运动。

  存世尽八百年的三公九卿制被高澄废除,被确立的三省六部制也没有逃过被动刀的命运。

  高澄首先明确三省职权,而后开始对尚书省所属六部进行整合。

  废度支等旧名,以吏、户、礼、兵、刑、工命名六部,对于各部职权,也依名重新分配。

  而原有六部三十六曹,也进一步缩减为六部二十四司。

  拿六部之中最贵重的吏部举例,整合后的吏部,由原有考公曹等六曹,精简为考功、文选、验封、稽勋四司。

  而文选司的设立,也表明高澄另一想法即将实施:科举。

  计划改革官制,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九品中正制这一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堂议冲突

  公元220年,魏文帝曹丕为拉拢门阀士族,采纳尚书令陈群的建议,建制九品官人之法以来,九品中正制已存在三百三十七年之久。

  自晋以后,南朝统治者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九品中正制的弊端,而做出调整。

  例如高澄的老朋友萧衍。

  505年,萧衍设置五经博士,设立五经馆,招收寒门弟子进学。

  学生食宿学费全免,只要能精通其中一部经书,通过考试,便可为官。

  萧衍甚至放话,不管是放牛出身,还是替人放羊,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得到录用。

  对比三十年后的萧菩萨,前后变化,让人唏嘘。

  南朝统治者,在想办法摆脱九品中正制的时候,北朝,却由孝文帝将中正制给移植过来,如今已历四十余年。

  所幸,对于高澄来说,废除九品中正制,并不困难。

  不能否定河北士族在高氏建义的过程中发挥过的重要作用,他们也是如今高党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高家的根基,却在六镇鲜卑。

  九品中正制废除与否,动摇不了高氏的基本盘。

  河北士族若是敢于以命相搏,当年人口括检,也不会乖乖交出六十万隐户丁口。

  虽然高澄所倚重的文士,许多都是出自门阀士族,比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愔、博陵三崔等人。

  但他相信,这群亲信们,能够在自己的前途上作出取舍。

  杨愔自不必提,惨遭灭族之祸的他,如今宗族也没剩几个人。

  博陵三崔在括检户口时的踊跃,犹在眼前。

  赵彦深这种贫寒出身更不用提。

  但高澄又一次召集文臣、幕僚,其中还包括正准备启程往晋阳任职的李元忠在内,一应洛阳勋贵中的河北士人。

  就连高隆之这个冒认的渤海高氏,也被一同招进了中书省。

  元善见召开的朝议只是小高王作秀的场所,中书省议事大堂才是东魏政治中心。

  高澄也不绕圈子,直接让众人阐述自己对九品中正制优缺点的看法。

  新任大将军府主薄张师齐,首先发表自己的看法。

  出身卑微的他,猛烈抨击中正制度,认为中正对人才的不公平评价,导致寒门才子不能得用,士族庸碌之辈,却窃据高位。

  这一波范围输出引起了李元忠等士人不满,纷纷声讨张师齐,也有少数出身寒门的幕僚下场声援张师齐。

  一时间中书省议事大堂吵闹得跟菜市场一般。

  若非高澄喝止,只怕今日就要在这里上演一场全武行。

  高澄平心静气,对众人说道:

  “澄今日招诸君前来,是要听取诸位对现行选官制度的看法,既然诸位立场分明,不如这样,先由士族向我阐述九品官人法的益处,再由寒门为我分析其弊端。”

  李元忠身为赵郡李氏宗主,被推为代表,向高澄进言。

  他认同了张师齐之前对中正评价不公的抨击,但也着重提到九品中正制对稳定统治、安抚士族的作用。

  就差与高澄说一句:

  ‘大将军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寒门、百姓治天下也。’

  当然,他也没这个胆量这样讲。

  毕竟高澄这个权力欲旺盛的家伙,跟某仁宗、神宗不同,谁敢跟他共治天下,他非得将对方愉悦送走不可。

  高欢若不是他父亲,只怕小高王早已经在私底下开始算计对方。

  高澄倾听了李元忠的看法,又问其余士族道:

  “可还有人补充?”

  有人试探着提出九品中正制以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为标准。

  当即引起了张师齐等一众寒士的不满:

  “何谓三者并重?唯重门第耳!”

  张师齐不带怕的,他甚至拿博陵崔氏举例,自孝文帝改革以来,博陵崔氏子弟只要成年,不论贤愚人人都能获官。

  也只差没说造成北魏官少人多的局面,是因为博陵崔氏等士族太能生养。

  博陵三崔如今只有新任黄门侍郎崔昂在洛阳,事关宗族声誉,他只能硬着头皮辩解是家族重视文教,人人都有才学。

  张师齐回以冷笑。

  高澄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自己面前阿谀奉承的家伙,原来这么勇。

  其实张师齐的勇气正是来源于高澄。

  他因记录高澄言行的原因,常伴左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了解他的一批人之一。

  高澄突然召集众人品评九品中正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心底门清。

  张师齐一点也不在乎同僚们对自己的看法,他只知道,没有家世背景的自己,只有讨好高澄,投其所好,才能飞黄腾达。

  大将军府主薄,这个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高位入手,也让张师齐对自己的仕途,更有野望。

  高澄再一次止住争端,最后问了一次士族,九品官人法可还有优点。

  众人不再言语,曾经察举制腐朽不堪用,九品中正制应运而生。

  三百三十七年光阴流转,世事变化,初期许多的优点,不能再放在当下的世道。

  高澄于是将目光转向张师齐等寒门士子,由他们历数九品中正制弊端。

  除了对中正不公、只重门第、以及造成冗官问题。

  张师齐又发一言,惊吓住了在场众人:

  “门阀世族把持选官制度,以党羽充塞朝堂,仆担心,大将军在,尚能掌控时局,大将军之后,一旦子孙暗弱,一如晋室南渡,必为士族所操控。

  “南人曾言:‘王与马共天下’,真等北人传唱:‘崔与高共天下’,悔之晚矣!”

  崔昂最先反应过来,他拔出腰间配剑,嗷嗷叫着要砍了张师齐。

  吓得张师齐脸色一白,慌忙逃避。

  “贼子休走!今日有你无我!”

  几个人都拉不住怒气冲冲的崔昂。

  高澄坐在主位哭笑不得,这张师齐也实在勇过头了,之前拿博陵崔氏男丁人人为官说事也就罢了。

  连崔与高共天下这种话都敢说出来。

  崔昂要是不跟他拼命,还真对不起崔氏列祖列宗。

  “胡闹!张主薄!还不向崔侍郎赔罪,此等诛心之言,岂能胡说。”

  高澄怒斥张师齐一句,又转而宽慰崔昂道:

  “怀远莫要与这憨人置气,澄素知崔氏忠义,断不会因片面之言而猜疑,且将剑收了,继续议事。”

  有了高澄打圆场,崔昂才将配剑收起,但是一双眸子,始终狠狠瞪着张师齐。

  张师齐也总算有所收敛,虽然不相信崔昂真会与自己换命,但真要激得对方热血上头,多划不来。

  他张师齐有今天的位子,可不像那些士族子弟一般来得轻松。

  平息了这次议事的第三场争端,高澄继续询问堂上寒门幕僚,九品中正制的弊端。

  也许是张师齐与崔昂闹得太多,其余人也再无阐述。

  “既然如此,诸位依照方才所述,就九品中正的益弊,告诉澄,是否应该改良官员选拔制度。”

  说着,高澄将目光投向高隆之:

  “高侍中,你先说。”

  高隆之作为高澄的老搭档,配合意识自不用说,他进言道:

  “九品中正,仅有安抚士族一利,却有诸多弊端,下官寻思,难道没了士族扶持,相王与大将军就坐不稳这天下不成。”

  一众士族文臣尽皆变色。

  李元忠当先出来反驳。

  高隆之也不恼,笑吟吟地对李元忠反问道:

  “李兄如此维护,莫非真如张主薄所言,希望子孙效仿琅琊王氏不成?”

  李元忠勃然大怒,眼见又要再起争端,高澄赶紧将苗头掐死:

  “高侍中,莫要学张主薄危言耸听。”

  高隆之与李元忠有怨,还不浅。

  最早能追溯到洛阳之变,高隆之身处宫城,而李元忠与高乾在不能坚守的时候,打算杀尽他的家眷。

  这件事不能说李元忠做错了,但毫无疑问会被高隆之的家眷怨恨,几年下来,也能影响到高隆之对他们的看法。

  但更重要的是高澄将尚书省事务放手由两人处置,虽说两人暗地里争权夺利不至于影响公务,但终究是把矛盾累积下来。

  高澄看到这一点,也决定等孙腾正式上任,让他与高隆之各领三部,互不侵夺。

  高隆之的态度已然明了,高澄又询问李元忠的看法。

  李元忠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但因高隆之那一番话,也不能再坚持九品中正不能动摇。

  于是他转而向高澄进言,陈说官吏选拔的重要性,希望高澄在没有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代替方法时,莫要轻易变更。

  哪知这正中高澄心意,他当即对众人提出自己的想法:科举制。

  “科举制?不限出身,以考试录官?”

  众人所有所思。

  其实考试录官并非新意,南梁已经实施了三十多年,关东数年前,高澄也曾在括检五万冒名官吏后,主持了一场录用考试。

  高澄执政以来,位于洛阳的高氏义学有大量忠勇遗孤进学,其中不少人,年岁渐长,能够任事。

  但他们与寒门学子毕竟只是少数。

  第一次科举,无论考试内容,士族子弟占据多数是必然的结果。

  当考试范围被公布,士族门阀所垄断的知识也能够帮助他们从容备考。

  在广兴文教,培育足够多的寒门人才之前,无法改变政务上对士族的倚重。

  因此,高澄先开科举,也是希望让天下人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从而推动文教的发展。

  高氏的特殊,决定了以六镇鲜卑武夫为根基的他们,不需要向隋唐一般无限向门阀士族让渡,使科举流于表面。

  一旦等到这群鲜卑勋贵完成了向门阀的转变,再要创设科举制,难度就不是安抚几个河北士族这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评议制度

  隋唐科举制的公平流于表面,最重要的原因是追随宇文泰创业的鲜卑勋贵们,经过两三代人的积累与联姻,与关中豪强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

  杨坚篡国时,为了得到这一群体的支持,不得不对他们让步。

  李渊趁杨广往江都避祸,自太原起兵,入关中,做出了与杨坚相同的选择。

  自身积累,与短期内两次朝代更迭的机遇,才能造就关陇门阀日后的权势。

  隋唐在设立科举制时,尤其是唐代统治者,面对关陇门阀,不可避免的需要做出一系列妥协。

  高澄则全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出身六镇的鲜卑勋贵们,还没有完成从武人群体到门阀士族的转变,而武将的升迁速度,在乱世之中,也远远高于文官群体。

  排除高澄亲信这类特殊群体,文官需要在任期内凭政绩升迁,即使高澄为了迅速提拔人才,将六年的期限缩短,但也许等待三年。

  而武将只需战场立功,就能迅速得到升迁,如段韶、斛律光之类自小习练骑射勋贵子弟,他们的第一选择依旧是从军。

  通过征战获取功绩,从而快速提升,达到一定高度,真要厌倦了军旅,再去选择武官转文职,往中央担任清贵职位。

  因此高澄创立科举制,所面对的阻力与隋唐相比,天差地别。

  不可能指望被六镇勋贵排挤、打压的河北士族,能够逼迫高澄如隋唐一般做出大幅度的让步。

  更何况,九品中正制延续到如今这个时代,早就不复两晋时的鼎盛。

  许多有识之士经过两晋教训,也清晰认识到它的弊端,并着手采用其它选官方式对其进行补充,例如前文提到的南梁五经考试。

  杨坚这么一个靠着门阀支持,捡漏上位的皇帝,能够废除这项看似符合门阀利益的选官制度,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时人对待九品中正的态度。

  其之所以一直存续,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代替者出现。

  而高澄,计划提前六十八年创立科举制度,用它来代替九品中正制,将其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高澄详细的向亲信们阐述自己对科举制的设想。

  首先,它不限制考生的出身,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甚至贩夫走卒,只需识字,都可应考,以三年为期。

  其次,它必须层层分级,考生需通过县试、州试、京试,京试由高澄自己亲自主持并录取,之所以没有安排殿试,自然是不希望这些被录取的官员,与天子门生的称呼产生丝毫联系。

  关于这一点,待将来高氏篡国,再做修改即可,一项新兴的制度,必然是要经过不断的完善才能走向成熟。

  对于通过各级考试所获得的利好,高澄也有考量,他会在普及蒙学的同时,在州县大力推广官学,通过县试之人,可以就读于县学;通过州试者也可以在州学求学;而最终通过京试的幸运儿,即可授官。

  高澄计划效仿明清制度,为州县官学的生员们发放廪膳,补助生活,每人月给廪米六斗。

  一般来说,能在官学求学的生员多会是寒门生员,士族高门看不上这种公家教育,他们更多会选择对子弟进行精英教育。

  但他不会如明朝一般赐予生员免除税赋的特权,顶多不让他们服徭役。

  关于这一点,他将来编写《祖训录》的时候,会把道理与子孙们讲明白。

  至于通过各级考试所给予的荣誉称号,高澄也没有多费脑筋,直接以秀才、举人、进士分别对应县试、州试、京试。

  举人可为吏,进士方能为官,至于秀才,就好好在县学里读书,准备三年后的考试。

  而关于考试内容,高澄计划暂时设立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经典科。

  刑名科考察律法,封述的新律在短期内难以成文,暂时会以现行的《正始律》为考试内容。

  所录官员,名次高者,往刑部任京官,名次低者发往地方掌刑狱。

  算术科考生需以《九章算术》为教材,所录官员,名次高者,往吏部或户部任职。

  高澄将会在地方设置转运司,算术科名次低的考生,将会往地方担任转运司属官,协助主官承担征税、核算以及将税收转运至中央的职责,对地方财政进行监督。

  这也是他后续将要推行的中央集权措施之一。

  而农事科就要简单许多,暗中护卫贾思勰的探子传回消息,贾思勰已经结束了游历,正在撰写《齐民要术》。

  如今暂时以其余农书为考试内容,等《齐民要术》完书,这一部旷世之作毫无疑问将会在高澄的推广下,成为指定教材,10卷92篇的内容,足够支撑起农事科。

  成绩优异者将与一部分算术科考生往户部任职,而发往地方的官员也会主持当地农事。

  而工事科则考察包括《周礼·考工记》在内的工科书籍,名次前列者,往工部任职,名次较低者,也会有合适的安排,比如修筑堤坝、护理河道等。

  最后一项经典科,顾名思义,考察儒家经典,礼部是其主要去向,但才能突出之人,也能在各部最紧俏的部门任职,例如吏部考功司、文选司。

  说到底,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搜罗的是各领域的专业人才,而社会风气注定了高澄不可能在科举中将儒学经典抛弃。

  甚至还要赋予经典科在五科中的超然地位:优秀生员六部都能去,而且去的都是紧要职位。

  儒学经典的教化作用,在这个时代,具有不可替代性,并且如今的它也没有遭受宋代的荼毒。

  高澄总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儒学,开辟一门佛学考试来录官。

  他坚持的,只是在其余各科考试中不涉及儒学,让这些专业人士,不会因为不通儒学而失去一展所能的机会。

  尚书省六部中,只有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管理的兵部,并未有专门的考试门类,以供选才,高澄属意从经典科、算术科之中录取官吏。

  经典科掌武官选用,算术科掌兵籍、兵械管理。

  当高澄将自己所缝合的科举制与一众亲信阐明后,众人都惊异于他的缜密,谁也不清楚高澄究竟暗中规划了多久。

  也了解了他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创科举制度的决心。

  “诚如世子所言,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侍中高隆之当先表示支持。

  高澄对这位欺君大恶人寄予厚望,工事科京试主考,非他莫属,毕竟是被奉为‘冶炼老祖’的人物,监造冶铁炉、增筑邺城、建造堤坝、修建水碾这都是高隆之在历史上的功绩。

  工科一道,放眼当下,他是最顶尖的存在。

  张师齐等寒门出身的幕僚也纷纷跟随高隆之表态。

  李元忠等人在了解了高澄的决心后,也没有强行反对,毕竟寒门学子在与士族子弟的竞争中,还是会存在不公平的现象,例如教育的不公。

  但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高澄不可能做出规定,让录取名额由士族与寒门对半劈。

  坚持按才选用,不论出身,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最大的公平。

  统一了内部的意见,高澄也算长出一口气。

  他原本打算真有人亲信要抱守九品中正制,便将其驱逐出洛阳。

  思想跟不上高澄的步伐,注定是要被淘汰。

  议定之后,高澄遣散一众亲信,开始做创立科举制的最后准备。

  而众人才出了中书省,士族高门之人如李元忠、崔昂等就迫不急待回府写信,寄往河北。

  告知族人,高澄欲兴科举的意图,让家族子弟早做准备。

  看,哪有绝对的公平,这些士族门阀子弟消息灵通,连备考都要比寒门学子更快。

  但是高澄也无法阻止他们寄送家书。

  太昌六年(537年),四月初三。

  三公九卿制度并废除的余波未平,受命主持变法维新的大将军高澄又有动作,他命人往河南、河北各处地方张贴布告,让天下人评议九品官人法,尤其是其中的中正制度。

  明确告诫各地州县长官,不许以言归罪。

  这一举动,也彻底引燃了寒门学子们多年来遭受不公待遇的委屈,他们迸发出极高的热情,不止在街头巷尾痛陈九品中正制的不公与弊端,更是往洛阳寄去书信,希望高澄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

  高澄暂时不知道各地州郡的态度,但是洛阳及周边已经吵翻了天,但大体而言还是抨击九品中正制的声音居多。

  也是高澄为科举造势而掀起的这场大议论,其参与对象所决定,若仅局限于朝堂,毫无疑问,维护九品中正制,还是会占据主流。

  当参与者不局限于既得利益者,反对的声音注定是要更大,毕竟既得利益者,终究是少数。

  地方的舆论,尤其是最关心的河北舆论还未传回,但高澄这时候已经无心挂念政务。

  四月十二,渤海王府。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后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初为人父

  高澄在屋外焦急地踱步,目光始终不肯离了那扇门。

  奔波忙碌,多年辛苦,如今的他将为人父,听着屋里的惨叫声,高澄恨不得代尔朱英娥受了这份苦。

  四女中,宋娘最先确认身孕,但首先经历分娩之苦的,却是晚了两天的尔朱英娥。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有婢女急匆匆跑来报信。

  “世子!宋夫人要生了!”

  高澄闻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犹豫许久,高澄对陪着他等在院里的一众弟弟道:

  “我过去看望,你们在这守着,有了消息立即赶来告我。”

  三弟高浚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的一口应下:

  “大兄,你快去吧,这儿我们会守着的。”

  其余人也是满口答应,就连十二岁的高洋也在点头。

  高澄又在尔朱英娥的门外站了一会,一咬牙,终于转身去了宋娘的院里。

  宋娘院里同样是火急火燎的情况,由于四女是几天内接连确诊喜脉,高澄为预防她们同时生产,特意找了四个稳婆,都是洛阳城里经验丰富的老手。

  所幸没有白担这份心,居然还真碰上了这种事。

  高澄听着宋娘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心如刀绞,他忍不住喊道:

  “莫要怕!我就在屋外陪着你!孩子生下来,痛就过去了。”

  这番安慰他先前也有对尔朱英娥说过。

  有没有用,他也没把握。

  等在宋娘院里,心里也没把尔朱英娥落下,不断让亲随来回传递消息。

  整整煎熬了两个时辰,宋娘的哭喊声都弱了下来,精神高度紧张的高澄同样是身心俱疲。

  古代生产的危险,高澄也有所了解,不可能如现代一般,顺产生不下来,可以随时剖腹产。

  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很容易因难产闹出一尸两命。

  高澄之所以选择守着宋氏,正因为她是第一胎,最是危险。

  尔朱英娥曾诞下过一名婴孩,相对而言,要安全一些。

  但尔朱英娥那边迟迟不能传来消息,也让高澄把心揪起来了。

  宋娘已经受了三个时辰的苦,而尔朱英娥却比她还早了一个时辰。

  经产妇一般要比初产妇分娩顺利,这样的常识高澄自然是懂。

  可四个时辰,前后八个小时还没生下来,高澄已经乱了方寸。

  他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要当爹,哪知道经产妇一般是不超过十六小时,出产妇一般不超过二十三个小时。

  只因为是尔朱英娥也遇了难产。

  当初娄昭君生高淯,就是遇了难产险些丧命。

  高澄六神无主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高浚一路欢呼雀跃,声音从大老远就传了过来:

  “大兄!生了!尔朱嫂嫂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高澄听见他的呼喊,长松一口气的同时,赶紧跑了过去让他噤声,他不希望影响到宋娘。

  “大兄,你不随我回去看看吗?”

  高浚疑惑道。

  “知道他们母子平安就行了。”

  这本是一件喜事,可屋里那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叫,却让高澄笑不出来。

  为宋氏担心之余,高澄突然问道:

  “孩子漂亮吗?像不像我?”

  虽然明知道新生儿都是皱巴巴地丑模样,但高澄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我只听那婆婆出门说母子平安,就跑了过来,还没细看。”

  两人说话的时候,高洋也领着其他兄弟跑了过来。

  还是一副痴呆憨蠢的样子,鼻涕快流进嘴里都不知道擦。

  “你等还不快为二兄拭涕!”

  高浚指责下人们道。

  或许高浚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高洋却脸色一僵,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高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敏感的人,容易胡思乱想。

  否则也不会感觉到高澄的疏远,就害怕他对自己下死手,而装傻希望能够保命。

  况且他本就对高浚心怀怨恨:

  我一个嫡亲弟弟从来感觉不到兄长的一丝关怀,你一个不明来路的野种,凭什么能得到他的喜爱。

  高澄没有去理会高洋心中所想,高浚有自己的看护,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落得与高涣一同,被活活烧死的凄惨下场。

  至于高洋,有这么一个敏感多心的弟弟,让他当个富贵闲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已经是高澄的极限。

  这种被迫害妄想症的兄弟,高澄又哪敢任用,指不定哪天就觉得自己要杀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正寻思间,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便时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男婴!”

  稳婆在屋里大声报喜,高澄终于完全放下心来,婢女端了一盆污秽出门,高澄迫不及待冲了进去,从稳婆怀里小心接过被剪短了脐带的儿子。

  仔细端详,果然真是皱巴巴地丑模样。

  但也无妨,父母的基因都摆在这里。

  把儿子给弟弟们都看了眼,便驱赶着他们早些回去歇息。

  高澄将儿子放在宋娘枕边,握着她的手感激道:

  “辛苦你了。”

  宋娘脸色苍白地摇着头,三个多时辰的折腾早已让她脱了力。

  “尔朱姐姐怎么样了?”

  宋娘虚弱的问道。

  “母子平安,无需挂念。”

  高澄笑道。

  宋娘闻言嘴角含笑,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失望:

  所以她还是生在了我的前头?

  正常的女性就是这样,当了母亲,一心都要为孩子着想,孕前的宋娘从未想过争什么,但如今诞下了一名男婴,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担上庶长子的名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高澄长子将被接去晋阳交由高欢、娄昭君亲自抚养。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不会真有人认为高欢夫妇只是将儿子尽数赶来洛阳后,耐不住寂寞要抱养孙子。

  高澄虽然没有察觉到宋娘的失望,但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尤其是独子,才是最重要的寄托,至于自己这个丈夫,其实都要靠边站。

  宋文帝刘义隆因巫蛊之事,打算处置太子刘劭与次子刘濬,却被刘濬生母潘淑妃听了墙角。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唯一的儿子,潘淑妃果断选择了向儿子报信,于是太子与刘濬先下手为强,行弑父之举。

  高澄又宽慰了宋娘几句,让她好生休息,这才回身去看望尔朱英娥。

  高澄进门的时候尔朱英娥已经睡了过去,在梦里还皱着眉头,难道是责怪自己没有一直守着她?

  一念及此,高澄嘴角上翘。

  让屋里服侍的婢女们都先出去,高澄走到榻前探出身子将里边的婴孩抱起。

  哪怕刚出生的婴孩眼睛睁不开,也不妨碍高澄嘟着嘴逗弄自己的儿子。

  他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儿子,却又为儿子的名字苦恼。

  宋娘的儿子名字好解决,偷个懒,依旧唤作高孝瑜。

  虽然两个时空的高孝瑜都是同一年出生,也是同为宋娘所生,但注定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自己这个庶长子就犯了难。

  按照高孝瑜、高孝珩、高孝琬、高孝瓘的排列。

  他的名字必然是三字,第二字是孝字,就很符合高澄大孝子的个人形象。

  第三字偏旁也都一致,高澄有心将他起名孝瓘,将来赐字长恭,但又担心这孩子长大后不成器,辱没了这名字,才作罢。

  这个名,这个字,注定是要留给最出色的儿子。

  颜值还不能拉。

  高澄怀抱孩子在尔朱英娥屋里坐了许久,才不舍地将他放回榻上,出门让伴寝看护的婢女进去陪伴。

  他终于明白高欢将儿子们驱赶至洛阳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只要是一想到这孩子满月就得被送去晋阳,一年也难见几回,高澄就觉得心里憋得慌。

  还好,至少他身边还有一个次子孝瑜。

  高澄离开尔朱英娥的院里,没有耽搁,立即派人往晋阳报喜,向老高炫耀自己一天连得两子。

  信使才走,高澄又有不安,高欢不会将自己两个儿子都要走,说要让他们兄弟彼此做个伴吧。

  高澄已经收到了娄昭君诞下一个男婴的消息,高欢为第九子取汉名高湛,鲜卑名步落稽。

  也不知道他究竟还是不是臭名昭著的高老九。

  按照之前一家三口的商定,高湛再大一点肯定是要送来洛阳安置,以高澄的了解,高欢还真有可能让自己两个儿子都往晋阳。

  一来两兄弟可以作伴长大,二来也是预防,一旦长孙不争气,还有次孙能够指望。

  这么一想,原本正要出渤海王府,往元家姐妹的别院过夜的高澄也没了心思,姐妹花再香,对于初为人父的他来说,也及不上两个儿子。

  顿时也没了兴致,转身回了自己卧房,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因疲惫睡了过去。

  第二日正午醒来时,高澄眼见睡过了头,便也干脆再休沐一天。

  专心在家陪伴儿子,尔朱英娥与宋娘都在坐月子,不能出门受风,也只能让高澄两头跑。

  接下来两天,元明月与小尔朱也先后有了动静,这让高澄索性将政务全抛到了脑后,足足一连在家待了五天。

  自十二岁掌权以来,他从未有过这么这么长时间的假期。

  元明月与小尔朱先后为了高澄生下两个女儿。

  这些可好,有了两个闺女,那两小子立即就被高澄给抛到了脑后。

  虽然置身古代,但他到底还是存在现代人的思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改善财政

  沉浸在喜悦中的高澄为长子取乳名为菩萨奴,次子取乳名为阿苽。

  菩萨奴自然是高澄回忆起人生初次时,与尔朱英娥那番菩萨送子的戏言。

  苽作为粮、菜兼用的作物,不可能是高澄要吃儿子,只是希望二郎好养活。

  乳名可以随意取,大名却必须郑重,高澄为长子取名高孝璋,次子取名高孝瑜。

  一个璋字,足以说明高澄对长子的期望,他压根就没想过父子只相差十七岁的情况下,高孝璋究竟能不能熬过自己。

  高澄遣人将两个名字送往晋阳,征询高欢的意见。

  心爱的女儿也没有落下,高澄还没有为她们取大名,只是将元明月所生的长女唤作阿宓。

  等候她出生的当晚,高澄梦见自己身处洛水河畔,洛神御风而来。

  而晚了阿宓一天的次女由小尔朱所生,乳名叫果儿,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开心果。

  两儿两女的平安降生,让高澄欢喜之余,也能放心投入到政务当中。

  一连休息了五天,第六日清晨,高澄早早就身处中书省,捧读各地寒门学子的书信。

  他们将信件投到当地府衙,由州县长官安排信使统一送来洛阳。

  那一句句激昂的言辞,与对不公的控诉,让高澄久久难以释怀。

  扪心自问,他开科举最主要的目的并非公平。

  不能忍受士族子弟无分优劣,悉数为官,是次要原因。

  通过科举,将选官权力由各地回收至中央,加强中央集权。

  每一个学子为官,都需经过高澄的选录,通过他们或任职中央,或放任地方,从而在各个部门彻底掌控这个国家,而并非以往派一个心腹担任刺史这般粗糙。

  这才是高澄的主要目的。

  也是他等不及统一,便着手于开创科举的原因。

  相对的公平,只不过是顺手而为。

  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若非经过晚唐的屠戮,权力也难以从士族转交到两宋以后的寒门手中。

  高澄无需等那么久,他所创科举,不同于隋唐科举对门阀利益的保护,只重才能,不看出身。

  不可否认,如今知识被士族掌控,所录官员也注定多是士族出身。

  但只要坚持重才不重出身的原则,通过开科举,推广蒙学与各级官学。

  发展印刷术,将知识由世家大族,转移至民间。

  有生之年他一定能看到出身寒门的学子,在朝堂崛起。

  毕竟自己也才十七岁,年轻是最大的本钱。

  哪怕花费二十年时间兴文教,培育出大量寒门优秀人才,他也不过三十七岁,正值壮年。

  高澄之所以执着于对寒门学子的培育,最重要的原因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区别于士族:他们难以威胁皇权。

  开明如李世民,也会因为五娘子的乳名而冤杀李君羡。

  要改变这种不安全感,正需寒门崛起,他们没有家族力量支持,或许能走运连出数代进士,但到底是比不上门阀数百年的积累有威胁。

  说到底,废除九品中正,开科举,高澄的初心只是维护自己的利益。

  只不过他的利益符合了寒门学子的诉求。

  高澄看了一阵子书信,其中偶尔掺杂着对九品中正制的维护,也没再继续读下去。

  学子们投信的热情过于踊跃,真要一封封读下去,接下来几天也干不成别的事。

  高澄命人将高隆之请了过来,将自己对雕版印刷术、活字印刷术、铅活字印刷术的设想尽数与他言语。

  这也引起了熟谙工事的高隆之高度重视,他清楚高澄所说的印刷术对知识推广的重要性。

  雕版印刷术与活字印刷术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关键只在于天才的灵机一动。

  而铅字印刷术则需要高隆之带领工部慢慢研究了。

  但高澄有的是耐心,他叮嘱高隆之先让人将雕版印刻出来,就以《九章算术》等科考书籍为模板。

  高澄将六部交由高隆之、孙腾分领。

  由高隆之领工、兵、户三部,孙腾领吏、刑、礼三部。

  工部、兵部交由高隆之自然是发挥他工事的特长,无论是农具还是攻城器械的制造,有这么一个专业人事,总是会靠谱一些。

  而户部则完全是因为不能将他与吏部一起交给孙腾。

  孙腾如今也来了洛阳,只等李昌仪一到,就能准备将她与元玉仪一起娶进门。

  元玉仪的兄长元斌也无需往晋阳为奴,只不过在洛阳做奴兴许对他来说更加煎熬,尤其是有旧交往孙腾府上拜访的时候。

  太昌六年四月十九,小皇帝在高澄授意下再开朝议。

  高澄命人将来信分为两份搬上朝堂,众寡差距悬殊。

  有一筐是表达对九品中正制的维护,而其余满满七筐都是民众们对不公的控诉。

  “陛下!这就是民意!”

  高澄指着这些书信对元善见说道。

  实物化的民意也给了众人极大的冲击,没有敢和高澄犟嘴,说什么是士族才是民,其余不过是泥腿子。

  在汹汹民意的面前,再也没有人抱守九品中正,高澄也顺利得到元善见的旨意,由他创设一套能够代替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

  朝议在高澄领旨后解散。

  高澄回到中书省,将当日自己与亲信们所述尽数落笔于奏疏之上。

  九品中正制的终结不代表科举制成为唯一的选官制度,至少荫官制度也将得以保留。

  所谓荫官,指的是凭借父荫进入官场。

  为了防止因荫官制度而造成官少人多的现象,高澄也会对荫生予以考核,难度将与县试看齐,为防止作弊,将会在洛阳由高澄亲自主持。

  相当于只需有秀才的学识,就能受荫为官。

  这也杜绝了啥也不懂的官宦子弟,败坏政事的可能。

  不止如此,高澄也会对荫官的前途做出一定限制,真有才学的官宦子弟自然会走正经科举,才能差一些才会去受荫。

  至于察举制,高澄决定让它与九品中正制一起消亡。

  毕竟科举制涵盖了农事、工事、刑法、算术与经典。

  真正有能力的人总能在五科互不涉及的五科之中,找到一条晋身之路。

  对于发明创造的奖励,高澄也将集中在赐爵与物资奖励上,基本不会涉及官位。

  除非是堪比《齐民要术》的成就。

  贾思勰的书稿总会被潜伏的探子想办法抄录,送来洛阳供高澄阅览。

  可惜他上辈子没接触过农书,不然自己就开始默背了,也用不着苦等。

  高澄如今就像一个追更的读者,苦等作者更新,每当听到汇报,贾思勰某一日携友出游,高澄虽不至于寄刀片。

  但也会着人警告那友人,少去耽搁贾思勰的宝贵时间。

  时日一长,除了沉心创作的贾思勰,他的挚友几乎都知道了高澄对他以及那部农书的看重。

  再也没人敢去打扰贾思勰。

  这些都是后话,高澄确定了以科举制为主,荫官制为辅的选官制度。

  并再开朝议与群臣商讨,高澄将自己的良苦用心说得明明白白,碍于他的权势,也没有人敢从中挑刺。

  于是高澄又命人将这一选官制度布告天下,供众人评议。

  作为主要选官途径的科举制,仅凭只重才能,不看出身这个原则就能赢得无数人的支持。

  但也也有许多人提意见,都觉得三年一考太长了,希望高澄能酌情缩短,改为两年一考,甚至一年一考。

  高澄对于这些意见一笑置之:想得美,官员俸禄可是我来掏。

  嗯,小高王已经完全将国库看作自己的私产,也算别样的一心为公了吧,毕竟公家的,都是他私人所有。

  也有人建议每次录取人数少一点,这样就能做到一年一考,多给考生试错的机会。

  但吝啬的小高王怎么可能答应,真以为组织科考不用花钱。

  提到开销,高澄真真正正犯了难。

  开科举本身对于高澄来说并没有难处,整个东魏都是他们父子的一言堂,刀斧加身,谁敢明着反对。

  真正难点在于设立县学、州学这二级官学以及在各地推广蒙学的开销。

  东魏财大气粗不假,当年向佛教化缘,户口收获用来养军,搜刮开的钱粮也早就耗用完了。

  而河北搜检来的户口,所得税收也用来在河南、河北开办马政。

  按理说要搁在今年以前,紧巴着过日子,也能把这笔开销挤出来。

  可西征大败,对今年的财政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不只是发动近四十万民夫,影响春耕。

  更因为丢了三万中兵,对其家眷的抚恤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这还是高澄狠了心,对那些没有逃回来的民夫家眷,只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的结果。

  太昌六年,四月二十八,由中书省发布政令,正式废除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制,将以科举制为主要选官方式。

  同时将科举制的各项细节,以及考试内容公诸于世。

  将有太昌七年开始第一次科举考试。

  一时间但凡识字之人,无不争相求索书籍。

  而高隆之早已命人将与科举各类书籍的雕版刻印完毕,开始了印刷生产。

  高澄也开始了他改善财政的第一项手段:书籍专卖。

  第一百九十七章 搜刮财物

  知识是无价的,但购买书本却一定要收费。

  急于缓解财政压力的高澄已经顾不得吃相,他命高隆之继续调人刻印雕版。

  在洛阳周边多设印刷厂,命人严加看守之余,高澄也打算实施科考书籍专卖制度。

  毕竟这种雕版印刷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容易传出去。

  因此,权力就有了作用,直接用行政手段规定:

  除了他小高王,谁也不许卖参考书!

  什么!有辱斯文?我一个鲜卑小儿,蛮夷也。

  高家父子灵活的族属,是其余统治者所不具备的。

  平常自诩渤海高氏,汉人子弟,真要为了利益不顾脸面,那就自动切换成了鲜卑人。

  你总不能跟我一个蛮夷来谈道德斯文吧。

  但高澄到底还是要点脸面,没有出台规定不许借阅传抄书籍。

  书籍价格也没有往高了定,不只是寒门,他还要考虑普通民户的承受能力,印刷书籍的主要目的是推广文教,而不是敛财。

  在高澄的物质激励下,刻板匠人们废寝忘食,而印刷厂的生产也昼夜不息。

  当第一批书籍被投放到各州郡的时候,科考书籍专卖制度也由中书省颁行天下。

  这一制度立即引来一片骂声,但小高也不慌了,在打击书贩子的同时,各州县不断传来的售罄消息让他喜笑颜开。

  包括在洛阳与高澄详谈过为政纲要,新近上任的相州刺史杨愔,与青州刺史赵彦深、兖州刺史崔季舒等人纷纷来信,让高澄第二批多发一些书籍过来。

  高澄并没有吃独食,为了激励地方官府打击非法书贩,高澄分了三成利润给地方财政。

  杨愔等人要一展拳脚,必须有财政支撑才行,这也是他们这么用心的原因。

  高澄催促印刷厂加大生产,准备输送第二批书籍的同时,也着手对货币进行改革。

  单靠贩卖书籍能缓解财政紧张,但依然不足以支撑起高澄预想中的官学与蒙学。

  如此自然要想尽办法,货币改革就是其中之一。

  南北朝混乱的货币政策一言难尽。

  各种劣币充斥市场,百姓往往更信任布匹的价值,所以高澄破潼关时给出的赏格除了爵位以外,是三千匹绢布,而不是钱币。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需从两个角度下手,其一是打击私人铸币,其二是推出足重的钱币。

  高澄也有想过发行纸钞,但一来要考虑民众的接受度,二来也是明朝宝钞滥发的教训。

  自己一个文科生,懂经济常识,但子孙不可能控制住印钱的欲望。

  高澄最终还是放弃了纸钞的想法。

  铸币属工事,交给谁也不用多考虑,手头有个冶炼老祖,就该当驴来使唤。

  当即让高隆之从铅活字印刷的研究中抽身,主持铸币工作。

  儿子娶了高欢庶女,真以为他高澄做媒是不用回报的!

  尔朱英娥、小尔朱、元玉仪、元静仪,四次做媒,从未收获回报的孙腾表示情绪稳定。

  当然,高澄从没忘记老孙的功劳,将来即使熬不到开国,也要追赠一个王爵,虽然到他儿子就只能降为公爵。

  高隆之同样如此,他抢夺玉玺、欺负皇帝,恶行累累,但他照样是小高王辛勤的小蜜蜂。

  对于高澄所交代的任务,高隆之总是抱着极高的热情去对待。

  一起在洛阳过了七年,他了解高澄与其父高欢一样,都是重情义的人,如今苦点累点,将来都是在为子孙积福。

  送走了高隆之,高澄将正在闭门修撰律令的封述唤了过来,征询他对私铸钱币的处置意见。

  这位法学大家给了高澄一个字的建议:杀。

  听从专家的意见,中书监高澄起草政令,经侍中高澄审核通过,由中书省颁行天下,再以尚书令的向刑部传去口训,一律严惩劣币贩子,充没其贩售所得。

  由于谁也说不清到底贩售了多少,自然就是没收全部家财。

  这项政令才颁发还不知其发展,高澄就打起了化缘的主意。

  化缘对象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佛教。

  当年充没寺庙产业,一顿给吃撑了的高澄并没有打佛像的主意。

  洛阳一千三百余寺,被他抹了零头,留了十三座寺庙。

  那些被废除的佛寺可不缺少佛像。

  如今又饿了的高澄,看着那些金光璀璨的佛像,打起了金漆的主意。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刮金漆的运动,在高澄的主持下在东魏开展。

  小高王放过了那些被允许设立的庙宇,但依旧止不住僧尼与信众的不满。

  因高澄刮金漆的行为,也给他冠以高扒皮的名号。

  不过他们也只敢暗地里称呼,明面上那还是要拥护小高王的领导。

  当然,高澄是个注重公平的人,没理由祸害了佛教,就放过道教吧。

  就算土生土长,也不是它幸免于难的理由。

  当年是一个佛教吃到撑,放过佛像的同时,也把道教给放过了。

  如今小高王向道教伸出了自己化缘的手,道教也因此遭了大难。

  一时间,高扒皮的美名不止佛教徒颂扬,道教徒也要称赞几句。

  小高王干了这么多缺德事,被这么多人骂,他的统治却因为各地蒙学与官学的设立而越发稳固。

  人人心里有杆秤,骂高澄是一回事,但他搜刮这些财物都是兴修校舍,推广文教,而不是个人享乐。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不计声誉,一心为民的权臣。

  顽固不化的教徒们背地里暗骂高澄缺德的时候,却是各地百姓对他由衷的赞颂。

  不过小高王不看重这些虚名,张师齐可以作证。

  高澄正规划接下来一系列经济改革的时候,他的好兄弟司马消难来了洛阳。

  司马消难赶上了九品中正最后一班车,在晋阳得了官身。

  也许是觉得留在晋阳跟小高澄混没前途,特意找他父亲司马子如出面,想办法让他来了洛阳追随大高欢。

  高澄对这位好兄弟没得说,才十七岁的司马消难就被他安排去了吏部,往文选司任职,打算历练一两年,就把文选司交给他来执掌。

  亲兄弟都没这么关照。

  在高澄研究经济改革的时候,东魏正式废除九品中正制,颁行科举制的消息也传到了南梁与西魏。

  虽然崤函古道因两座关隘被堵住,但上洛、河西等地的消息传播却不可能被阻绝。

  西魏打探东魏的消息时,东魏也凭此收集西魏情报。

  且先提南梁,萧衍倒也没说高澄剽窃,他对科举制极为欣赏,不看出身只重才学的原则,更是让他赞不绝口。

  但萧衍老了,七十四岁的他,没有了三十二年前强顶士族压力,开设五经馆时的魄力。

  一想到废除九品中正制的艰难,心里就有了退缩。

  仔细一想,自己以九品中正制维护士族利益,又用五经考试给寒门提供上升通道,也不比高澄的科举制差多少。

  说到底,南梁的门阀势力与东魏不同,高澄面对的只是那些被六镇鲜卑所挤压的河北士族。

  这些人与高氏利益高度捆绑,例如博陵崔氏,最杰出的三崔都是高澄亲信。

  在反对无用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接受高澄对选官制度的改革,甚至眼睁睁看他在民间推进文教。

  造成这样的原因在于,他们难以渗透拉拢高氏的根基六镇鲜卑。

  以高欢起家的第二位贵人,匈奴人刘贵举例。

  历史上,他就曾说过‘一钱汉,随之死’,其中或许有故意羞辱高敖曹的原因,但也能大体反应这群六镇鲜卑勋贵,对汉人士族的看法。

  高欢所在的晋阳以并州胡,鲜卑勋贵为主导,而高澄所在的洛阳,却是汉人士族得用之地。

  但两父子并非对立的关系。

  这也是河北士族不敢反对高澄的原因,真被小高王所厌恶,就只能去晋阳讨生活。

  而军政分离的晋阳-洛阳二元制,又决定了他们只有在洛阳才能在政务上一展拳脚。

  连追随高欢信都建义的河北士族都只能像个委屈的小媳妇。

  更何况是包括荥阳郑氏在内,那些未曾立足高氏核心圈的家族。

  太原王氏若非出了王思政、王士良,情形比荥阳郑氏也好不到哪去。

  萧衍明知科举制的优点,碍于门阀势力,选择了自我安慰。

  而宇文泰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完全照抄了高澄科举制的内容,甚至未做一丁点修改。

  这样的抄袭行为,让得知消息的高澄气恼不已。

  宇文泰之所以能在关西废除九品中正制,第一个原因是多年战乱以及一场大旱,士族处境不比东魏好到哪去。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在沙苑以弱胜强,击败高欢二十万大军,也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威望。

  基于以上两点,宇文泰得以在关西推行科举制,以才能选拔官员。

  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最关心高欢健康的,绝对是宇文泰。

  高欢一旦身死,宇文泰肯定比小高王这个大孝子要伤心。

  至于眼泪会不会比辽国皇帝哭宋仁宗流得多,那就两说了。

  沙苑想杀高欢是希望关东陷入混乱,这与高欢在晋阳病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铸五铢

  春耕抢种早已经结束,新的关隘也已落成,依旧名为潼关,自此,又有了东潼关与西潼关之分。

  西征之后,东魏暂时休兵,其一是财政难以支撑。

  其二是大败之后,需要时间让将士们重拾信心,淡化失败的阴影。

  而西魏之所以没有趁机夺取玉璧(华阴)的想法,自然也有自己的难题。

  究其根源,还是财政问题,不止七八成人口的损失暂时无法弥补。

  因为高澄发放军饷,西魏将士普遍对自己的待遇心存不满。

  许诺了这么多年,也该兑现承诺了。

  宇文泰好不容易在沙苑,缴获六十万人的吃穿用度,财政稍稍宽裕,却也不得不便着手为将士发放军饷。

  到底是没有高澄阔绰,吝啬得很,尽数劈半。

  无论主力军还是州郡兵,都只有东魏的半数,四万鲜卑步骑每年只二石半,州郡兵只一石半。

  但将士们也能理解:有这个态度就行,等以后日子好起来,再给大家伙加上去。

  可终究是把宇文泰本就拮据的财政给榨干了。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宇文泰再次对高澄展开拷贝,开始了他的搜刮行动。

  曾经贺拔岳在关西效仿高澄灭佛,同样没有吃相难看到刮金漆,毕竟那时候的关西没遭灾,虽然穷,但也能过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府库能饿死耗子的宇文泰哪还顾得了脸面:给我刮!

  道教没金身,总有多年积累吧,怎么说祖上也阔过,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威风八面,总会留下些家当吧。

  不过宇文泰也不只奉行拿来主义,他也有自己的改革想法。

  首先想到的就是制定计账、户籍之法的心腹幕僚苏绰,将其招来,一番长谈后,宇文泰授苏绰度支尚书,领著作,兼司农卿,由他草拟改革政令。

  不久,苏绰向宇文泰奉上其为改革制度所草拟的《六条诏书》,即:先治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

  宇文泰读之,如获至宝,将《六条诏书》作为西魏各级官员施政的纲领和准则,凭借从佛道搜刮来的钱财,依据《六条诏书》的内容进行各项改革,同时也开展屯田开荒等事宜。

  消息传至关东,高澄最重视《六条诏书》中的最后一项:均赋役。

  所谓均赋役指的是均平赋役,调济贫富,不可舍豪强而征贫弱。

  这引起了高澄的共鸣,他现在就想跑晋阳,指着高欢的鼻子说:

  ‘如此人才,不能为我所用,此父王之过也。’

  你贺六浑要有本事打下关西,他苏绰不就是高家的臣子了么。

  不过小高王也有自己的办法。

  很快,很快呀!高澄就推出了东魏版本的《六条诏书》即《施政纲要》。

  就很巧,也是六条,即先齐身、宣道德、劝农耕、兴文教、宜刑罚、均赋役。

  先齐身指让官员注重自身素养,端正认识,以身作则。

  宣道德是让官员重视道德宣传,改良社会风气。

  劝农耕、兴文教都好理解。

  宜刑罚指让官员在判决时用刑适宜,不能滥施刑罚。

  其中先齐身、宣道德、重农耕、宜刑罚只是在字面上进行改动,其实质都是照搬苏绰《六条诏书》。

  至于兴文教则是将敦教化拆分,高澄不需要地方官员为自己擢贤良,开设科举制就是要将选官权力由地方收回中央。

  最后一条均赋役更是一字未改,赋税徭役无论豪族还是平民,都要一视同仁。

  总不能只兴你宇文泰抄我,不许我高子惠效仿吧。

  高澄也不管远在长安的宇文泰会是什么想法,立即照猫画虎,将《施政纲要》作为东魏各级官员施政的纲领和准则。

  当东西两魏都为增强自己的国力而争相改革的时候,江南依旧歌舞升平,安于享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南梁的情况传至洛阳,高澄完全将萧衍当作冢中枯骨对待。

  苏绰《六条诏书》之所以被高澄、宇文泰重视,就在于它清晰明了的告诉了各级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在任期内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知道该做什么,才会着手去做。

  可别小看这一点,这世上有的是当了一辈子官,依旧浑浑噩噩的人。

  宇文泰推出《六条诏书》,高澄立马跟上《施政纲要》,大家对这一政令的重要性都心知肚明,唯独你南梁装瞎,什么都不干。

  高澄对南梁的轻视,也就可以理解了。

  君主失去进取心也就罢了,关键这人还贼能活,高欢都能被他熬死,要不是有侯景闹上一出,阳寿指不定奔着一百走。

  《施政纲要》颁行并不能立即起到作用,高澄也只是作出规定:不能熟背《施政纲要》,理解其内核,就不能为官。

  随后,又再度投身经济改革的浪潮中。

  太昌六年(537年)五月十一,高澄巡视高隆之在城外所设立的铸币厂。

  高隆之向高澄献上一筐新制钱币,高澄随机取一百枚称量,百钱重达一斤四两二十铢。

  高澄对此大为满意,称赞新币重如其文,对高隆之也赞赏有加。

  高隆之趁机进言道:

  “大将军有大功于国,下官以为,不如将此币称为大将军五铢钱。”

  高澄闻言,颇感为难道:

  “这,这不妥吧,澄还寻思因其制于太昌年间,以太昌为名。”

  高隆之不容高澄拒绝,苦劝道:

  “天子有何功于国朝!若无大将军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哪有他安坐社稷的道理!”

  高澄勃然大怒:

  “澄何罪于高侍中,竟与我说此不忠之言!”

  “大将军,此下官肺腑之言,纵使获罪,也无愧于己心。”

  高澄一声长叹,无奈道:

  “罢了,此币既由你所铸,就按高侍中的意思来办吧。”

  巡视了铸币厂一圈,高澄叮嘱高隆之开百炉,大量造钱,就连搜刮来的金漆也运来这里准备交由高隆之给熔了,这才离开。

  只怕未来的大齐,这大将军一职就不能设了,就像唐朝没有天策上将一般。

  这版想着,回去中书省的路上,高澄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高隆之不会在模具上加刻自己的容貌吧。

  然后大将军五铢钱,俗称高大头?

  以老高对自己的热忱,还真可能干得出来。

  一念及此,高澄一阵恶寒,赶紧命人回铸币厂交代高隆之千万不要干那种蠢事。

  还特意强调,这不是故作推辞。

  其实高澄也是多心了,高隆之真没有把高澄的容貌刻在模具上的意思,只是加了大将军三字。

  第一批大将军五铢钱很快出炉,高澄还没有来得及向天子献宝,来自晋阳的车队就在五月十四来到洛阳。

  刚刚是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办完满月酒的第二天。

  高家第三代唯二的两位小公子办满月酒,自然是一件热闹事,满洛阳的朝臣,无论是否高党勋贵,悉数到场祝贺。

  十四岁的天子特意发下赏赐,十三岁的嫡母元仲华也到场赠予高孝璋、高孝瑜两块美玉。

  自己还没进门,高澄已经有了两个庶子,不过元仲华对此倒也没太多不满,随着年岁渐长,她越发向史书所述容德兼美,曲尽和敬的方向靠拢。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她别说生育子嗣,还要再等三年才能进渤海王府的门。

  满月酒的第二天,一如高澄所料,高欢真要把两个孙子全给接去晋阳。

  也同样把两个月大的第九子高湛让乳娘带了过来。

  高澄从乳娘怀里将高老九接了过来,此时的高湛还不太能看出美丑,先养着吧。

  只看了几眼,高澄就将这个九弟还给乳娘,特意拨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居住,婢女奴仆一应不缺。

  因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发生蝴蝶效应,这还是不是历史上的变态老九,高澄也没有把握。

  他也干不出对婴孩下手的混账事。

  变态老九没把握,变态老二却是稳稳当当,高澄也发现了才十二岁的高洋已经开始接触酒水。

  对此,他极为震怒,将为高洋置办酒水的奴仆一通责罚,逐出了渤海王府。

  并立下规矩,不许高洋碰酒,谁敢再为他准备酒水,定然严惩,打死不论。

  高澄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再立下这项规矩之后,又让人送了许多布匹往高洋院里安抚。

  但真不是高澄瞎操心,高洋酒品之差,历史上无出其右。

  尤其是掌权后,一醉酒就发疯,一发疯不只杀人,什么混账事都能干出来。

  将两个儿子送往晋阳,高澄其实并没有多少不舍,阿宓与果儿两个女儿足够抚慰他这位父亲。

  五月十五,高澄上书痛陈劣币扰乱市场的危害,元善见再开朝议。

  高隆之趁机向天子献上新币。

  正要观赏的元善见突然询问高隆之:

  “高卿,此币为何名?”

  高隆之用最恭敬的语气,说着最不恭敬的话:

  “大将军匡扶天下,功莫大焉,臣自作主张,将此币命为大将军五铢钱。”

  朝堂上,众人尽皆诧异,纷纷目视高澄:

  您这是装都懒得再装了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官心民心

  作为一名傀儡天子,元善见越来越抗拒朝议这种本可接触朝臣,展露君王风姿的事情。

  大将军五铢钱?

  历朝历代,哪还有这么不讲究的权臣。

  也就小皇帝见识浅薄,高澄不知道元善见心中所想,否则非要告诉他,有一个权臣不止自己痛骂狗脚朕,还让下属当众殴打天子三拳。

  跟那人一比,有他小高王的侍奉,你元善见也该偷着乐了。

  朝臣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也无法改变,高澄目光一扫,人人默不作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在朝堂上防官之口,却是轻而易举。

  不管元善见内心有多么不甘,也难以改变高澄这个反派的决议。

  忍受着屈辱,元善见同意将大将军五铢钱推行全国。

  就算不同意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事后让高隆之再抢一次印玺。

  前人作孽,败坏国家,以致后人遭殃。

  朝议过后,高澄没有急于发布政令,在高隆之建起一百座铸币炉,积攒了一定数量的新币后。

  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正式颁布政令,将大将军五铢钱推向前台。

  高澄效仿原主的做法,在洛阳及各州镇郡县的市集,悬挂两杆秤于市门,供民众使用,以称量货币的轻重。

  同时,高澄也严厉打击私铸钱币,无数劣币贩子因此家破人亡。

  太昌六年,五月二十八,邺城市集,两秤悬挂。

  主管市集的市司在门口大声喊话道:

  “朝廷发行足重新币,若有疑虑者,尽可取秤称量。”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王阿井抱了匹布挤在其中,也是一脸的不信任。

  市司又继续喊道:

  “这是大将军的新政,新币也是大将军命人所铸。”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想要知道这新币是不是真的足重。

  因高澄过往爱民之举,百姓们都信了大半。

  市司将秤取下,当众数出百钱称量,一如高澄当日所称,重一斤四两二十铢。

  他提着秤杆任周围人观看一圈,众人这才相信新币真的足重。

  “这叫大将军五铢钱!”

  市司得意道,四周的惊叹声,让他感觉与有荣焉。

  王阿井与众人不同,在知道是高澄所为后,他已经对新币足重这一点深信不疑。

  六年时间过去,曾经的戍卒已经褪去青涩,因高澄发放军饷的原因,王阿井家里的生活宽裕了许多。

  这不,他今日带了一匹布来集市,就是为了给七岁的儿子王公允进蒙学,来换肉干。

  每当旁人问起儿子名字的来由,王阿井总要与他们好好说道。

  那是太昌元年的事了,朝廷搜检冒名官吏,牵涉五万余人,不过大部分都是吏员。

  为了顶替空缺,高澄以考试录人,第一站就是在邺城。

  当时的盛况,王阿井记忆犹新。

  为了防止舞弊,高澄命戍卒一对一监视考生,考完还需将他们送出大营,不准逗留。

  王阿井所监视的正是曾任相州均田使,如今升任相州提学的张德兴。

  相州提学是高澄新设官职,掌管州县学政。

  自己吃了父母没文化的亏,就因为家里有一口井,便被唤作王阿井。

  因亲眼见证了高澄开设考场,注重公平,防止舞弊,只为以学识录用。

  当时王阿井就起了将来让孩子读书的心思。

  送张德兴出营门,临走时却又叫住了他,求他为自己一岁的儿子赠个名字。

  张德兴只想了片刻,就在地上写下两个字,告诉王阿井,这是公允。

  送走张德兴后,王阿井在地上临摹许久,终于将这两个字学会,从此儿子便也有了王公允的名字。

  六年过去,王阿井本已经歇了让儿子读书的心思,他有心砸锅卖铁供王公允读书,但确实找不到进学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六年了,当初录取吏员的考试也再未开展。

  正当王阿井已经死了这条心,准备让王公允子承父业当个州郡兵,至少每年也有三石的军饷。

  高澄突然颁发政令,废除九品中正制,以科举取人,如当年的考试将会恒定每三年一次。

  只要通过州试考上举人就能为吏,通过京试考上进士便能做官。

  不止如此,高澄还在各州县乡里推广蒙学,也让王公允在内的普通人家有了求学的去处。

  这两项政令,让王阿井曾经放弃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在张德兴的勤勉下,邺城不止州县学都已设立,更开设了许多所蒙学,王阿井家附近就有一所。

  王阿井没有犹豫,用怀中的布换取了新币,在市集里为蒙学先生备好了肉干,还剩了一些钱币也全都兜在怀里带回家。

  高澄特意做出规定,蒙学先生由国家供养,不需再另交学费,但还是做出规定,入学需送一条肉干以为束脩。

  王阿井才进门,就在媳妇的催促下,带了七岁的王公允往蒙学校舍去。

  向先生奉上束脩,也算真正拜入门下进学。

  牵着王公允的手走出校舍,王阿井特意走到提学府衙外,语重心长道:

  “公允,你名字的由来,我也说过许多次,是提学张官人所赐,张官人曾经也要靠务农为生,但他是读过书的,大将军当年开科考,他凭借自身学识做了官,你需知道,只要你用心读书,也能当上这样的大官。”

  王公允点头,他将目光从父亲的脸庞转移至提学府的匾额,用稚嫩的童音说道:

  “阿爷放心,我一定用心读书,将来做上大官,让你好好风光!”

  王阿井揉搓着儿子的脑袋,笑道:

  “真做了官,也要学张官人,做个好官。”

  当即,王阿井又将张德兴这些年在均田使任上的辛劳告诉王公允。

  “正是因为张官人一心为民,处事公允,才得了大将军的看重,如今邺城的渤海王府每月还要按时送两匹布去张官人府上,以嘉奖他的廉洁。”

  “两匹布!那张官人是不是很有钱?”

  王公允惊讶地问道。

  王阿井笑道:

  “张官人每月都将那两匹布换了米粮,接济贫苦。”

  从小就聪明的王公允感叹道:

  “那位张官人可真是一个好官。”

  王阿井却摇头道:

  “有了大将军,官场才能容下张官人这样的好官。”

  “可是,我听说大将军贪财好色,不是好人。”

  王公允疑惑道。

  王阿井一听这话就激动了,高澄甚至可以说是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

  是他为自己发放军饷,为大家均分田地,更是他开设科举,推广文教,给了他们这些黔首出头的机会。

  王阿井赶紧告诉儿子,所谓贪财好色都是那些士族豪门对大将军的污蔑。

  他拿贪财举例子,告诉王公允,高澄搜刮钱财只是为了兴修校舍。

  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中,七岁的王公允满心都是对高澄的崇敬,虽然他们素未蒙面。

  高澄并不知道远在邺城,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死忠粉。

  如果知道了,他非要问上一句,贪财好色,为什么只拿贪财举例!

  其实王阿井并非特例,高澄执政以来,受他恩惠的民众数不胜数。

  上有六镇鲜卑威慑,下有底层民众拥护,这也是他能够横行朝堂,肆意妄为的底气。

  而如王阿井送子求学的事情,在东魏各地普遍发生,究其根源,首先是高澄为将士们发放军饷,让他们的生活水平得到改善。

  其次也是河南、河北安定多年,没有大规模天灾发生,而高澄均分田亩,恢复生产,也使得普通百姓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盈余。

  有远见的人,见儿子聪慧,也愿意勒紧裤腰带,供他们读书,以期改变命运。

  纵使将来得不了功名,能够书书写写,总比大字不识的大老粗有出路。

  各地校舍兴建后,州县官学因为还要等明年科举后才有生源,高澄着重关心蒙学的入学情况。

  得到的反馈也让高澄感到欣慰:这高扒皮的恶名没有白担。

  但也正是背着高扒皮的恶名搜刮佛道财物,却用来做兴修校舍,为孩童免去学费的善事,更让底层穷苦大众感激他的恩德。

  这其中有没有听望司代他四处宣扬的原因,小高王持否定态度。

  高澄开心的事情不止是文教大兴,还有大将军五铢钱因足重的特点,而被民众普遍接受。

  你或许不喜欢大将军,但你必定喜爱大将军五铢钱。

  高澄接下来两天,连续在洛阳周边巡视印刷厂与铸币厂。

  将铸币厂的台子搭起来后,高隆之作为建设大魏的一块砖,也卸下了这个担子。

  高澄倒也不是黑心地主,没有马上给他安排活,总要让高隆之休息几天,不然一个工科大牛,活生生被自己使唤得过劳死,损失可就大了。

  关心高澄各项改革的不止有宇文泰,在晋阳含饴弄孙的高欢也在关注。

  相比高澄操劳国事,高欢确实清闲得多。

  将政务全部交托给高澄,自己专心领军,但说到底,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恢复士气。

  高欢近来身体好了一些,他时常现身,往晋阳大营转上几圈,同六镇乡人们谈笑,回忆诛讨尔朱氏以来,他们战无不胜的荣光,河西之败,只不过是意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