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酒与北戴河>第26章 吻

  小摇篮的鼓舞让我每天跟打了鸡血一样,从凤凰尾巴尖变成了凤凰胸肌肉,后来成了凤凰锁骨,老班也说我稳得不得了。

  临近高考,同学们的小病小灾又多了,我却意外地皮糙肉厚,每天在病号博览园里生龙活虎。

  高考前一天,我们放假回家休整,朱丘生问我要不要去拜拜菩萨。

  我摆摆手,迷信,不去。

  村里人说还挺灵验的,朱丘生嘀咕,菩萨保佑嘛。

  我还是坚持说不用。

  他顾忌着我的肠胃,做了营养清淡好消化的东西。又像个要送子远行的老母亲一样一遍遍检查着我的东西,他把准考证放在我笔袋里层,出门前提醒了我三次,我笑话他越来越婆妈了,是我考试还是你考试啊。

  朱丘生出乎我意料地笑了笑,笑得很腼腆。

  他骑车带我回学校,骑得很平稳,很小心,像他驼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我在他后座眯起了眼睛,想多明亮的太阳,多暖的风。

  他载着我,这一路是寂静而漫长的,我的心里有种特别的安宁。都说构筑心态最好的方法是想明白最坏的结果,因为知道最差的结局是什么,人就会觉得不过如此。我看着他逆光的背影,明白他就是我的退路。

  朱丘生就是我的退路。

  六月的艳阳天里,他的单车停靠在校门口笔直的白杨树下。我下车混入人群,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向他张开手。

  我被迎进一个温暖紧实的怀抱,口鼻处都是皂角香,他身上的烟草味很温存,并不辛辣。我往前走是独木桥,我背后是朱丘生,他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别的不可知,都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我离开他的手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朱丘生站在斑驳树影里,我大概一生都无法忘记他的样子。我把他收进视网膜底,告诉他,你保佑我。

  菩萨佛祖耶稣真主无心理会我,但我有朱丘生,他保佑我。

  我转过身,朱丘生目送我,我感觉到他看进了我的骨头。

  后来朱丘生说,就是我在陆离光影里的那一眼,让他对我情根深种。

  说来奇妙,我对怎么进的考场印象深刻,但对于高考这件事本身是没什么印象的,我只是做了四套卷子,感觉不出好坏,反正都答完了。出了教室门正好遇见罗明,罗明问我考的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

  罗明说,你咋这么冷漠,咱解放了!

  解放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整个人像充了气,变得轻飘飘的,有人在撕书撕试卷发疯,有人在商量去哪玩。我一眼瞄准了目标,百米冲刺突进他怀里,挂在他脖子上,叫唤,我说哥,我考完啦!

  朱丘生被我扑得差点儿立不住,嘴角扯了起来,拍我的背想让我下来,他说,好,考完啦。

  我像狗屁膏药粘着他,就差往他身上蹦了,过了一会儿,又嚷嚷,哥!我考完啦!

  朱丘生的眼角弯着,没挣开我。他好像看到了罗明他们,问我,不和你同学去玩?

  下次吧,我说,今天我想跟你回家。

  “回家”一出来,我整颗心都热了,这两个字着实取悦了我。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变得波光粼粼,随后我的手腕一热,朱丘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过来,在我腕子上蹭了一下。

  转瞬即逝,下一秒他就转身去赶车了,留下我迷迷糊糊地盯着他碰过的地方,心里的念头突然浮了出来。我很有点赌徒思想,从来不需要什么把握,一线生机就够。

  然后我跳在朱丘生后座,和他说我想吃烤串,最后烤串儿没吃上,因为小叔和草生已经在家里捏饺子了,捏了两种,一种老少咸宜的猪肉白菜,一种爱的人特爱恨的人特恨的茴香馅儿的。

  对茴香饺子,我属于特爱,朱草生和小叔属于特恨。看着一个个胖嘟嘟圆滚滚的饺子,我说你都准备好饭了,还问我和不和同学去玩?

  朱丘生笑了下,没说话,好像笃定我会和他回来。

  之后的日子陷入每天瘫着看电视的百无聊赖,朱丘生和朱草生一个上班,一个上学,我闲到每天对着老黄狗说嗨。

  出分那天我和朱丘生去了隔壁村的网吧,输了查询信息,我深吸了口气,我说,朱丘生,我可点了啊。

  点吧点吧,他回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

  鼠标往下移,他瞳孔收缩了一下。我又停了,我说,朱丘生我可真点了啊。

  他差点一口气梗死,说快点快点。

  我深吸了口气。

  那个,哥啊。

  朱丘生被我遛了好几圈,真是烦了,问我,你他妈又怎么了?

  我笑笑,万一……咱家那地能给我种吗?

  朱丘生白了我一眼,说,靠,你他妈种什么地,落榜了直接跟我去厂里当学徒去,看不累死你丫的。

  我拐了他一胳膊,说,我就说说嘛。

  然后我趁他不注意点了查询键。页面跳转,我们俩都愣了,呆呆地盯着屏幕。

  半分钟左右,旁边机位的老哥大叫网管来碗康师傅的声音喊醒了我俩。朱丘生的嘴角收不住,一等一的灿烂,给了我脑门一大巴掌,说你小子可他妈太争气了。

  我整个人都傻了,晃了神突然眼热。

  朱丘生拉着我出了网吧,我一直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像踩不实,朱丘生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摸我的脸。

  你怎么哭了?

  我觉得哭哭啼啼的挺丢人,但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哽咽着对他嚎,我说我他妈可太争气了。

  一百零八分,我比一本线高了一百零八分。

  朱丘生又高兴又好笑地看着我,我哭岔气了,开始一个劲儿打嗝,他一边帮我顺背一边笑。我俩一个哭一个笑,像隔壁精神病院里刚刚跑出来的,好多过路的大爷大妈好奇地看着我们。

  好啦,朱丘生揉我的脑袋,在这儿给人参观啊?

  我好容易收住了眼泪,又被口水呛着了,咳得昏天暗地。我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哥啊。

  诶,哥在呢。

  我抽抽嗒嗒的,我想吃烤串儿。

  朱丘生憋笑,领我往饭店走,先叫了三十串五花、二十串羊肉还有鸡翅啥的。菜刚上来,我的眼泪还没止住,一边吃一边哭。

  他把纸巾折出角,按在我脸上抹掉我的泪,嫌弃得说,行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天没吃饭呢。

  我把手往他手上一搭,说我要喝酒。

  别闹,朱丘生哄我,你那屁大点酒量两杯就找不着北了。

  我把头往他肩膀上一蹭,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喝。朱丘生最后拗不过我,给我叫了一瓶啤酒,自己叫了一瓶白的。

  我喝了杯啤酒,脸上感觉热热的,朱丘生直接对嘴吹那瓶白的,一点酒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他的喉结滑进他衣服里。

  我伸手帮他抹了,手和他的皮肤有点肤色差。他侧过头看我,我又闹他,说你给我尝口嘛。

  朱丘生淡淡瞟了我一眼,给我倒了一瓶子盖儿。

  白酒入口辛辣,刚碰上去就烧得慌。那瓶口又窄,我只能像猫儿喝水一样,用舌头舔。

  我一边舔酒一边看他,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错开眼去,突然闷声来了句,明天给你爸打个电话,把你分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吃进去,说,你要成铜锣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

  是,我说,我要成大学生了,这大学生不是他爹妈养的,是你朱丘生养的。

  他不容置疑地说,他毕竟是你爸。

  我把瓶盖放下,他又转回来了,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吃两串肉的功夫,我出了口气,说,行,我明天就告诉他。

  嗯,他说,还有啊,你大学准备报哪,去首都吗?

  我头一次意识到上大学会和朱丘生分开,同时意识到“前程似锦”与离别同义。我的分够上首都不错的学校了,但是……

  但是我舍不得。

  我没再说话,朱丘生也没有。我一根根吃着串,朱丘生一口口喝着酒,一直到周围的一桌桌都吃完了。

  朱丘生旁边摆了一个白酒瓶子,还有些啤的,他一向海量,起身的时候却腿一软,差点摔了个趔趄。

  我上去把他一把搂住,他的半边耳朵都热了,变成软绵绵的粉红色。我扶着他往铜锣村走,轻声问他,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啊,朱丘生说。

  我的手穿过他的胳膊搂在他腰上,夏天的衣服薄,能清晰地摸到侧腰的轮廓。朱丘生的头倒在我颈侧,喷出的气温温热热的。

  我的心尖儿都在颤,他哪有过这么软乎的时候。

  我半抱着他走过村头,大半个村子都睡了,笼着一片月色。明月皎皎,清清冷冷的,但我快被朱丘生烫熟了。

  我的“瘾”在蠢蠢欲动。

  路过家附近山坡上那棵歪脖子树的时候,朱丘生的身子滑下去了一半儿,我弯腰把他捞起来,在低头的一瞬间,脑里嗡地一声。

  朱丘生吊着眼睛在看我。

  他的眼角变成薄薄的玫瑰色,极黑的眼珠蒙了层浅浅的水雾。朱丘生懵懂地看着我,他的美,他的勾,全都不自知地散了出来,像无人之地少不经事的野玫瑰花束。

  他那一眼,把我心里的弦给看坏了。

  火从他露出的半截肌肤上蹿了起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朱丘生已经被我压在了树干上,我低头叼住了他的唇。

  来不及停下了,在我碰到他嘴唇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在战栗,那种感觉是奇妙的,很新鲜又很熟悉,仿佛我与他生来就该唇齿相依。他的唇上有酒味儿、花椒味儿、孜然味儿,但基调是甜的,葡萄的甜味,云朵的甜味,甚至是眼泪的甜味儿。

  我强吻了朱丘生,在夏夜的风里。那滋味太美妙了,以至于我来不及悔过。

  他的牙齿紧关着,我最远只能尝到他的牙龈。他整个人,他的嘴角,他唇上的那道疤痕,都被我弄得水淋淋的。

  我在卖力地纠缠他,他 却僵得像块没有思想的石柱,怎么也扭不折。他没有任何回应,葡萄藤直挺挺地不愿缠绕葡萄架子。

  朱丘生眼睛撞进我视线里。

  他的眼色深到让人看不见眼白,就那么冷冷地注视着我。我停了下来,愣愣地盯着他。

  他淡漠地看着我。

  朱丘生已经没半分醉意,他静静地等我起身,然后一把推开了我,他与我擦身而过,没有理会我暴露在空气下已经浓郁到刺鼻的情愫。

  十八岁零四个月,我解开了罪恶的一角,主动的,没有受到蛇的蛊惑。从此无论是极乐还是污秽,我都要承受。

  但我说过了,我真的来不及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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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纸,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