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精神科医生神经了【完结】>第二章 一明一灭

  第二天一早,杨亚桐居然准时出现在精神一科病区门口等开门。

  凌游难掩讶异:“你怎么来了?”

  “来实习啊。”

  “你母亲,没事了么?”

  “手术做完了,在ICU。”

  “那你还来干嘛?”

  杨亚桐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了,一层雾抚上他的眼。逆着光,凌游的轮廓有夕阳落霞般的光彩。

  “师兄。”他很难理解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委屈,“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该干嘛,就想找点事做……”

  凌游一慌:“哦行行行,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没关系的。”

  昨天夜里,杨亚桐在ICU门口坐着。“妈妈生死未卜”这个念头拖住他,从高空下坠,没有尽头似的,每次ICU的移门缓缓打开,他就悬停在半空,确定是和自己无关的消息,便继续下落。

  原来做病人家属,是这样的心情,无穷无尽的茫然。

  夜晚的医院走廊,日光灯已经关了,路灯的光透进来,窗格在墙上筑造了一些几何图案。杨亚桐盯着那些光线的轮廓,强迫自己思考一些病情以外的情节,突然想起舅舅说过,幸好有路人及时替妈妈急救,不然她都撑不到医院,再联想到早晨凌游迟到——

  杨亚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浓厚的感动和震撼,对,可能就是他!

  他极力压抑心里的悸动,疯狂地在各个短视频、各个互动平台上搜索“华园路车祸”的消息,但几乎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是模糊的、晃动的,直到在某个只有三五秒钟的视频里看见一个穿粉色T恤的背影一闪而过,就是他想要看到的人。

  杨亚桐的大脑在这一瞬间清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敲击着。

  段凯见他神色不对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车祸画面,杨亚桐的表情是凝固着的,双手却在轻微颤抖,于是掰开他的手指强制把屏幕熄灭,轻声说:“桐桐,别看这些,别折磨自己。”

  “小舅舅……我就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亚桐撒了个谎,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等着,也清醒地知道等着没有用,他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因为某个不为人道的理由,非常想要见到一个人。

  “你听话,回家洗个澡,能睡就睡会儿,明天正常去实习。”

  “可我——”

  “听我说,两个舅舅都在这儿守着,放心。医生都说了,估计要一周才能醒,那你一直在这儿待着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把学习耽误了,你们实习是要算学分的吧?”

  杨亚桐点头。

  “就是说啊,手机开着,舅舅一有最新情况就发给你,行不行?”

  杨亚桐的小舅舅比他大不到十岁,今年刚到30,平时吊儿郎当跟自己称兄道弟,此刻却真的像个长辈,难得的严肃居然有点可笑,他撑着膝盖起身:“知道了。别像哄孩子一样叫我‘桐桐’。”

  段凯目送他走到电梯口,又回头朝自己摆了摆手,他想,万一姐姐不在了,那他还真的变成了家里的大人,想及此,他打了个冷颤,恨不得当场跪在病房门口,求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姐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这一天,凌游像带孩子一样照顾他,带他查房,教他工作流程,介绍很多有特点的病例,杨亚桐的小本子上面连写了好几页笔记,他想到昨天凌游一有空就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的懒散劲儿,隐隐觉得,他是在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

  果然,刚吃过午饭,凌游便递给他一杯咖啡:“走,跟我出去开个会。”

  “哦。啊?开什么会?”

  “抗病耻感大会。”

  见杨亚桐一脸茫然,凌游补了一句:“精神卫生领域中习惯性地存在一些病耻感和歧视,这个会就是世界各国从业者的经验交流。”

  “世界各国?”杨亚桐原以为是几家医院的精神科内部会议,没想到是这么个规模。

  “本来也轮不到我去,之前发了篇文章,关于社区精神健康中心反歧视宣传的,可能他们需要一个基层医疗机构的角度,就把我喊去了,一起去听听看吧,跟那些人交流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低头凑近杨亚桐的耳朵,轻声说,“比在这儿听主任训话强多了。”

  这把醇厚的声音以及他呼出的气息扰得人心神不宁。杨亚桐几乎要躲开,但他舍不得,只能点头,乖乖跟着走。

  和一板一眼严肃汇报的内容不同,凌游在一开始讲了个小故事,说他治疗过一个重度焦虑抑郁的大三女孩,因为被前男友反复骚扰,没办法继续上学,自卑到企图自杀,出院之后,她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并且联系好了律师,抛开病耻感,准备重启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经常跟即将出院的病人强调,你们只是病了,并且通过系统治疗已经痊愈了,而不是外界所说的‘疯了’。精神疾病和性格缺陷是两码事,相比精神出了问题,那些冷静的、理智的故意破坏者更令人害怕,更应该觉得羞耻。所以不要自己歧视自己,我们没有错,只是病了,我们对已经造成的影响表示抱歉,但这不是我们故意想要犯的错……”

  杨亚桐的英文水平跟他的专业课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刚开始还跟得上,后面慢慢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大概也有一些心不在焉。坐在台下,眼里只能看见凌游这个人,他略微低头整理领带,他抬起手臂指向屏幕,他在讲台上踱步、停顿、转身,所有动作都让他觉得此人不像是个普通住院医师,他甚至有一种资深专家的自信和笃定,在这样一个大型会议上发表自己对患者的关怀、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社会文明进步的期许。

  杨亚桐看他看入了迷。

  开完会,他们步行去地铁站。温度不低,凌游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一段,他们走得不快,在茂密的行道树下,枝叶成荫,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你待会儿去医院?”他问。

  “嗯。”杨亚桐点头。

  “你爸爸在那儿守着?”

  “不在,他们离婚很多年了,没什么来往。”

  “哦,那你家……”

  “两个舅舅在那儿。”

  “那还好。”

  “谢谢你啊师兄。”

  杨亚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凌游有些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把我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让我胡思乱想。”

  “呵。”他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们等在路口,一个时间很长的红灯之后,绿灯刚一亮起,无数辆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便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类似大草原迁徙一般的阵仗,宣告着这个城市傍晚的来临。

  凌游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靠边,二人走上人行道。人行道本就不宽,又被停了车,挤在狭窄逼仄又昏暗的角落,他们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杨亚桐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珍视感,想把这一刻藏起来,藏起这个街角的黄昏,藏起凌游刚才在台上的光彩,藏起他们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甚至,他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

  他抬头看凌游的侧脸,百感交集。是的,应该跟他正式道个谢,刚酝酿好情绪说“师兄”,路灯亮起,这个被树荫遮蔽着的小角落突然就光明了起来。

  灯光下,凌游看到他慌乱藏起来的目光,面露疑惑:“怎么?饿了?”

  杨亚桐一句话噎在嘴里没说出来,觉得自己满腔的感激和欣赏以及各种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危险想法,都被这句接地气的“饿了”化为无形。

  “对,我请你吃饭吧师兄。”他说。

  杨亚桐的妈妈段虹在ICU住了四天,苏醒之后各项生命体征都趋于正常,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但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完之后,医生宣布她脊椎骨折,从此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虽是个不好的消息,杨亚桐却感觉尘埃落定,这些天他设想母亲有可能会遇到无数种危及生命的时刻,手机一响便心律不齐,现在,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只要人还在就好”,他的想法很悲观,却也很容易满足。

  但母亲一时接受不了,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于是他心里那块原本已经放下了的巨石,又抬了起来。

  周五下班,精神一科科室聚餐,杨亚桐心里堵得难受,连喝了好几杯,这酒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甜,但甜得不自然,像是想要掩盖酒精的辣味,故意多加了的人工甜味剂,一种欲盖弥彰的口感。

  然而再难喝的酒,喝到了某个阶段,都会慢慢变美味,尤其是人开始晕眩,坏情绪渐渐如退潮般散去,眼前所有事物都被放大的时候。

  杨亚桐听着饭桌上越来越大的讲话声,想着医生们也不见得都遵循健康科学的生活方式,他们一杯接一杯喝酒,喝高兴了还会热热闹闹唱两句,有时一大坨烟雾飘来,他轻轻吹散,吹开眼前的迷蒙,只想看清那个坐在斜对角的人。

  临近散场,杨亚桐在卫生间门口见到凌游,晃悠了一下靠在墙上,忙上去扶了一把:“师兄你没事吧?”

  “酒不太好,喝得有点难受。”他揉着太阳穴,“没事,回去吧。”

  回到包间,其他人都不见了,凌游看了一眼手机:“他们发了二场的定位,去么?”

  杨亚桐问:“还要喝啊?”

  “我也不想喝了,头疼,坐会儿吧,喝杯茶。”

  一壶高山乌龙,茶汤清澈幽香,杨亚桐喝了几口,捏着杯子的边缘,在桌上慢慢旋转,他们并肩坐着没说话,正当他努力想找个话题聊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他抬头望向凌游,后者脸上还是那个让人着迷的笑,他问:“师兄,可以教我怎么劝劝我妈么?”

  “你妈妈现在很难过对吧?”

  “是的,她万幸捡回一条命,但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记得她以前,穿着高跟鞋走过公司大堂,那么挺拔那么有气质,但以后都要坐轮椅了,我……”

  凌游见他语无伦次,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告诉你妈妈,别彻底放弃,坚持康复治疗,一是减缓肌肉萎缩,二是给自己留一点希望。说不定哪天就看到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案,又或者一种新药研发成功,都说不准的,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也时不时地会往前跨一大步,你说对么?”

  他说的话那么动听,杨亚桐不由地点头,转念一想,又问:“师兄你是不是在用心理医生的话术安慰我?”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还是有点区别的,我们平时做的最多的是评估和下医嘱,不会像心理医生那么会说话。”

  “可你不是学心理的么?不会说那些‘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感受’之类的?”

  “哈哈,也会。”凌游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挂心理咨询的号要花钱的,不过今天凌医生喝多了,免费送你两百块钱五十分钟。”

  “行,如果我是个很难过的病人,你要怎么跟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杨亚桐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一字一顿:

  “我会先说,所有发生的事都是一场意外,不要硬往自己身上想,你什么都没做错。”

  “陪着妈妈,但千万别强迫自己支撑什么,你也可以有害怕和不知所措的时候。”

  凌游把手放在杨亚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用一种安抚小动物的温柔声音说:“是不是觉得,如果有人能站在你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都会好很多?”

  这样不行,杨亚桐感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手心里了,没想到凌游还没说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或者出去疯跑一圈,都是完全可以的,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事明天再说。”

  杨亚桐猛地扭头看他。

  此时,他距离那张脸仅有二三十公分,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轮廓,看到他鼻子和嘴唇,均匀柔和的曲线,看见他的下颌,犹如一条优雅绵延的海岸线。

  “你……在看什么?”太近又太热切,凌游略有些尴尬地问。

  “看师兄……没戴眼镜,是戴了隐形?”

  “不,度数不深。上班要戴眼镜,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不戴,看得见人,走路不会撞到树上就行——”

  凌游的话还没说完,包间的灯倏地灭了,一片黑暗。

  门外传来服务员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楼下线路检修,各位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他清了清嗓子:“走吧。”

  刚想起身,便被一只手拉住,黑暗里,他看不清杨亚桐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别走。师兄……先别走。”

  凌游察觉到肩膀侧面多了一点不一样的触感。

  杨亚桐的额头抵在那儿,声音像是闷在喉咙里:“再陪我坐会儿行么?”

  “好。”他答应完就后悔了。

  一双唇轻轻贴上了他的脖子,有些凉,有点痒。他下意识想躲,却忘了手臂还被拉住,凌游定定地坐在那儿,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