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尽杨亚桐23年人生积累的想象力,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和认识不到一周的人上床。

  他把这个意外归咎于那天心情焦躁,那天压力很大,那天的酒有点甜,那天话说得太多,以及那天的凌游,帅到他难以抵抗内心的欲望。

  一周之前的周一早晨,杨亚桐起了个大早,坐了一小时十五分钟的地铁到了脑科医院分院。这间医院的本部在市中心,病房大楼经过几次重建扩建,实在无处可建之后,终于找了个远离城市的新址,精神科、康复科和老年医学科在新院区,神经内科神经外科以及保健咨询等科室还在本部,把这家医院从气质上划分开来,杨亚桐去实习的地方,是一切都需要慢慢来的新院区。

  周一恰逢月初,精神大科的月度大查房,一行人站在病房门外,带他们进来的副主任医师蓝霆环顾四周,皱着眉“啧”了一声,问:“这都几点了,咱们小王爷怎么还没驾到啊?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谁打个电话问一下。”

  一位稍年轻些的医生忙说:“我打我打。”

  “小王爷”,杨亚桐下意识地反感这种阴阳怪气的讽刺,但仔细想想,用来形容凌游,又好像有那么一点贴切。

  “凌”这个姓氏,在东海的医疗界非常有分量。建校近百年的医科大学,第一任校长凌恩庥,近代西医泰斗,他的儿子凌陆却没有继承他的衣钵,学了中医,现在近80高龄仍在省中医院坐诊,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自他以后,凌家几乎全在医药行业,凌游的父亲凌文玖是凌陆次子,一附院院长,神经外科主任,尚未官宣却已经被默认了的下一任校长。

  杨亚桐前两个月在脑科医院的神经科实习,在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凌游名声在外,不是学术上有什么出众之处,而是他家世显赫,长相不错,交往者众多,且男女不限荤素不忌,据说他从不拒绝主动示爱的人,身边的人却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熙来攘往,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在此之前,杨亚桐内心便对凌游很是好奇,但精神科五个科室,能遇到的几率只有20%,今天,他撞上了这20%,恰好被分到精神一科,只可惜他好奇的这个人已经晚了20分钟,尚且不知道还会不会到。

  “蓝主任,凌游没接电话。”年轻医生说,“还等他么?”

  蓝霆还没来得及发火,走廊尽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从杨亚桐的身后飞奔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他想起了早餐吃的花生酱,带颗粒的那种,香醇但没那么油滑,有些摩擦感,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耳朵。

  “这一幕似曾相识,王熙凤就是这么出场的。”他想。

  他微微侧身转头看,只一眼,杨亚桐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狠狠捏了一把,不由倒抽一口气,身体竟然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战栗,随即立刻低下头。

  他在医院官网上的证件照,好看程度不及本人的十分之一,不知道拍照片那天的凌游,是三天没睡觉,还是刚被人殴打过,照片上的他居然脸色灰白目光呆滞,但即使是这副形象,也是出众的。

  而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人,看似狼狈,边走边穿白大褂,白大褂里面的粉色T恤还有些皱,像一件旧睡衣,但搭配这张脸,给了杨亚桐一种爬到山顶恰逢日出的豁然开朗,美景扑面而来,又温暖又明亮。

  凌游侧过身蹦跳着穿过人群,站在蓝主任面前。

  “不好意思啊主任,这次真的是有正当理由的。我出门可早了,堵路上了。”

  “拉倒吧你!不是住宿舍的么,堵哪个路上了,堵小花园长廊还是堵住院楼下了?”

  “昨晚上没住宿舍,我们家陆老爷子心情不好,非喊我去吃饭,喝了点小酒就睡那儿了,刚路上遇到车祸,五车连撞,特别惨烈,好几个人重伤。好歹是个医生,碰上了也不能袖手旁观是吧,我就把车往路边一停,救了个女伤者,很严重的,脑外伤加脊柱外伤,送上救护车我才来的,不然也不会迟到这么久。”

  蓝霆一脸的不相信:“车祸?在哪儿遇上的?”

  “华园路和柳州北路路口。不信您刷刷短视频,好多人围观拍照的,说不定还能看见我救人的英姿呢!”

  蓝主任才没时间刷什么短视频,朝他扬了扬手:“算了算了,赶紧的,开始查房吧。”

  精神一科最近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查房只是例行公事,结束后,蓝霆把杨亚桐和他的室友李靖带到凌游办公室:“小凌,这个月带两个实习生。”

  “两个?别啊,我这水平帮忙看孩子还行,教不了人家。”

  “不行,必须带!”

  “那我带一个好不好?”说着,扫了他们一眼,指着杨亚桐说,“我要这个,看起来机灵点儿。”

  “嗯?”李靖瞪大了眼,“老师,我也不是个傻子。”

  “就冲你这话……哈哈,那就更不能跟着我了,我可不怎么聪明。”

  杨亚桐看着凌游的脸出了神,他一笑,似乎全世界都能跟着欣欣然。

  等蓝主任把傻孩子带走,凌游绕到门后开始换衣服。再次出现在杨亚桐面前的时候,已经换掉了那件疑似睡衣的旧T恤,白衬衫整洁硬挺,穿在他身上,勾勒出了胸肌的轮廓。

  很健壮的身材,杨亚桐想,又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金属细框架,架在鼻梁上,闪着银灰色的光,脸上笑意很浅,亲切却略有些距离,让人觉得这就是医生最完美的样子,精致又专业。

  杨亚桐上前一步,主动说:“凌老师,我叫杨亚桐。”

  “哎别,别叫老师,我也是才工作没几年,都是医科大的,叫师兄。”

  “哦,好。”他答应着,心说师兄更好,师兄比老师亲昵。

  杨亚桐故作严肃,藏起一些只有自己能察觉到的小欣喜,看他的名牌:凌游,精神一科住院医师。凌游也看见他的视线,往前站了一步,离得很近,近到有些不寻常的热度蔓延到他面前,让他的脸有些发烫。

  “你看,我也不是瞎谦虚,就是个住院医。”凌游拎起自己的名牌说。

  “哦不是不是,我是想看看师兄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听起来很特别。”

  “我爷爷是个中医,陵游是一味中药。我怀疑这个名字是他上班的时候随口起的。”

  “但是很好听。”——人也很好看。

  “嘁,不知道的觉得有趣,内行人都知道,陵游的另一个名字叫龙胆,很苦。”

  “龙胆草我知道,开在高原上的蓝紫色花,远离喧嚣,一尘不染,很美。”

  “哈,被你形容得我像个女人,怎么你喜欢这一款?冷艳高贵的小姐姐?”

  “我不喜欢小姐姐。”

  凌游略微低头俯视他,没说话。杨亚桐看不懂他的意味,只看得见那双眼,睫毛不长却异常浓密,像画了眼线,显得幽深,难以捉摸,能吸收能量似的,既诱人又可怕。

  凌游给他简单交代几句,便自顾自地瘫在椅子上,自在懒散的做派倒是很贴合他的绰号。刚拧开一瓶水准备喝,便接了个送病人来的电话,他站起身仰起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瓶。杨亚桐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水肆意尽兴地灌进他的喉咙,他似乎体察到自己身体里的水份也被一点一点抽干,渴得要命。

  “走吧,收病人去。”凌游边走边嘱咐,“待会儿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在旁边看,记得站我后面。”

  “为什么?”

  “如果动起手来,我有经验你没有,有事躲远点。”

  “啊?还会动手?”

  “当然!咱们这儿是精神科,常有的事儿。”凌游扭头认真看他的眼睛,又叮嘱一句,“不开玩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个人,从早晨出现便是一张笑脸,此时突然严肃起来,眼神里竟还有些凌厉。

  杨亚桐成功地被吓到,开始紧张了起来。

  结果虚惊一场,这位新病人是被轮椅推来的。

  病人近60岁,半年前陆续开始情绪差,说话越来越少,渐渐丧失生活能力,在门诊就诊过一次,目前反应迟缓、意识不清,呈现亚木僵状态,建议入院治疗。

  凌游翻着他的病历,问:“上周在门诊,蓝主任开了氟西汀20mg,才吃了两天,加到30mg?谁让加的?”

  家属答道:“那天他一起床就不说话,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都是我们喂的,我们觉得可能药效不太够,就加了点儿。”

  “你们……‘觉得’?所以药量增减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家属看出了他的不满,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什么。

  “还有,你们是今天早晨做的核磁?”

  “对。”

  凌游瞄了一眼检查结果,又拿出片子仔细看:“您先在这儿稍等一下。”说着,示意杨亚桐往外走,对护士补了一句,“先别收进病区,我马上回来。”

  他转了个弯,拿出手机正准备打,似是突然记起了自己还有教学任务,把病历递给杨亚桐:“那个……你——”

  “杨亚桐。”他见凌游似乎是忘了自己的名字,适时提了一句。

  “哦不好意思,杨同学,来看一下,有什么问题。”

  “刚开始我听家属描述说患者有时候一个人坐着不说话,记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需要喂饭,还以为是阿尔茨海默症。”

  凌游点头:“这个想法不错,但MRI不支持,所以对抑郁这个诊断你怎么看?”

  “患者发病的诱因是母亲病逝,出现居丧反应,之后一系列的症状都指向抑郁症,但问题是氟西汀对患者没有效果。”

  “那是因为他根本没得抑郁症。”

  杨亚桐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啊?没——那他到底是什么问题?”

  凌游笑笑,指着MRI的片子说:“你看这儿,不是精神问题,是神经问题。”

  他打了个电话给门诊:“孙奚,刚收进来那个抑郁症的病人,MRI结果你看到没?”

  “没呢,送过去的时候还没出,怎么了?”

  “看着像是克-雅病,我打算给他转神内去。”

  “克-雅病?不会吧,很明显的抑郁啊,而且蓝主任说收进来,他第一次挂的蓝主任的号,我开住院单之前问过他。”

  “他上次在门诊又没做MRI,这么明显的花边征肯定是神经科那边的问题,没理由收到咱们病区来。”

  “那你自己跟蓝主任说,反正我不敢。”

  “瞧你这两毛钱的出息!”

  “是是是,就您有出息!就这样吧我这儿还排着队呢。”

  杨亚桐发现,跟早晨迟到的态度相比,此时和主任面对面讨论病例的凌游,略微有些强势,而蓝主任面对他,语气仍旧不阴不阳。

  “克-雅病本身就很不容易确诊,你单凭一个MRI结果,是不是太武断了。脑电图做了么,脑脊液查了么?检查都没做完就转走,万一不是再转回来?你这不是折腾病人么?”

  他说的内容无懈可击,却总有些咄咄逼人。

  凌游不急不缓地把自己的根据说完,刻意加了一句:“我刚才发给老凌看了一眼,他说高度怀疑CJD。”

  蓝霆拧着眉心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行吧,转神内。”

  从主任办公室离开,杨亚桐问:“师兄,为什么你会怀疑他不是精神问题?”

  “前阵子看了一篇文献,CJD有新的变异型,临床表现有抑郁焦虑等,除了小脑的共济失调,还有些肢体表现,或者类似痴呆的症状,都有可能。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些器质性病变,是以精神障碍为首次发病症状的,最关键的是他的MRI结果也支持。”

  “这种算是特例?”

  “对,很不常见。”

  “精神科医生都要这样明察秋毫么,要注意各种细节,思考无数种可能性?”

  “习惯吧。”凌游推了推眼镜,“我有一天急诊夜班,遇到一个患者,当时其他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复发,送来的时候高热、昏睡、肢体强直,血压掉得很厉害,当时怀疑是药物导致的恶性综合征,检查之后才发现是MOG抗体病。”

  杨亚桐又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惊讶了一把:“MOG抗体病会有精神分裂的症状?”

  “和这个病人一样,非常罕见。她几年前产后出现过精神异常,所以才被诊断为精神疾病复发,当时也可能是我运气好,第一时间把检查都做了才能对症治疗,万一误诊,就会有个小孩子失去妈妈了。”

  “后来呢?”

  “转神经内科了,预后良好。”

  “所以师兄这次又救了一个病人。”

  凌游狡黠一笑:“不过你也可以当我是个擅长偷懒的,能不收病人就不收,千方百计要往外转。”

  杨亚桐跟着笑,直觉他不是这样的人。越是优秀,越是有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

  他避开了凌游的视线,那张笑脸太过诱人,让他不禁怀疑起这张脸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性,是为了让全人类感觉到快乐么?还是只有他自己?

  杨亚桐看向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梢,和他荡漾的内心产生了同频共振,却突然冒出一股没来由的沮丧:就算他每天都跟着凌游的排班,距离自己再也没机会偷偷看他,只剩下四周的时间了。

  尚未来得及伤春悲秋,杨亚桐接到了一个电话:

  “亚桐,你妈妈今天早晨出了车祸,送到了一附院,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