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昉知道自己的状况越来越严重了,无数个时刻都感觉在濒死的边缘游走,有时候就连药物也无法完全控制,最近他还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长期失眠导致他的精神状态和生理状态都极差,无奈,医生给他拿了几瓶药,嘱咐他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再吃。
许昉很早就没去画室上班了,最近几天柳池也不再去,他有自知之明,现在这种状态做什么事情都能搞砸,养好身体最重要。
他跟贺祈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不敢见,所幸贺祈最近忙着实习的事情,也很少再回来。
但许昉很想他,睡不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只是想着他,会稍微好受一点。
想贺祈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最开始脏兮兮的,也不敢说话,窝在自己怀里老是流鼻涕,后面变成了白白的一小团,话也多了起来,总爱黏着他,去哪里都要牵手,吃蛋糕吃得又快又香,奶油糊了一脸,伸出舌头绕着嘴唇舔。
后面长大了一点,没小时候那么多话了,唯一不变的就是还爱跟在他身边。
许昉盯着名为“小七”的相册,点开,一张张翻过去。
喜欢看星星的小七,喜欢吃蛋糕的小七。
喜欢做桂花糕的小七,喜欢给他做各种东西的小七。
嗓门很大的小七,眼睛很亮的小七。
一接吻就会脸红的小七,笑起来最天真,最可爱的小七。
越长越大的小七。
十二岁了。
十六岁了。
十八岁了。
二十二岁了。
泪水落在屏幕上,许昉渐渐看不清晰照片上的脸孔。
摁熄屏幕,许昉颤抖着手拿起一直没敢打开的文件袋。
他在顾忱槊家看过,没敢仔细看,为什么突然又要拿过来,他也不清楚,大概是觉得这种近乎自虐一般的痛感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许昉盯着白纸黑字发愣,思绪飘得很远。
“不用给我留门,我回趟家。”贺祈在门边穿鞋,跟正在打游戏的室友说话。
“啊?这么晚还回去啊?”室友应声,“那你注意安全。”
贺祈嗯一声便向外走。
他本来没打算今晚回去的,已经洗完躺在床上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打开手机,翻出跟许昉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小时前许昉给他发的晚安,没加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符号。
他紧紧盯着屏幕,像是想将这两个字看穿,以此来知晓屏幕那头的许昉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
他们太久没好好见一面,贺祈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于是不该再多做犹豫,他需要许昉,许昉也需要他,他想见哥哥了,就要去见他,无论何时何地。
看着看着,许昉的眼睛就又渐渐聚焦不了,薄薄的两张纸从手中滑落,他侧眼看向放在茶几上的药片,像魔怔了一般,他伸手拿起瓶子拧开瓶盖,开始自言自语,“好好睡一觉,吃药……睡一觉就都会好起来。”
请让我做一场梦,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我的归处,有花香,有月亮。
有我的父亲。
也有我的爱人。
意识涣散,许昉机械一般手起手落,咀嚼吞咽。
一片。
“哥哥,生日快乐!日日开心!”
两片。
“桂花开了,你不回家,我带花来见你。”
三片。
“许昉,我会保护你。”
四片。
“我希望每一年的中秋,我们都回桂城一起看月亮。”
五片。
“昭昭,希望你跟许昉一样,明亮,健康。”
六片。
“许昉,我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
许昉眼神空洞,思绪混乱,他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但依旧没停下动作。
七片。
“爸爸不害怕,你也别害怕。”
八片。
“昉昉,你好好过新的人生,也算应了爸爸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前方光明触不可及,身后黑暗永无止境。
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九片。
“昉昉,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十片。
“这么光鲜亮丽的人,怎么一有空就要去打零工啊?”
十一片。
“你这个样子……你能给他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许昉终于停下动作,憔悴苍白的脸上满是不解,他蹙眉开始思考那个问题。
能给——小七?什么?
什么都想不出,什么也想不到。
算了,先睡一觉吧。
许昉瘫坐在沙发前,仰头看向天花板上的格栅灯,暖黄的光影被切碎,散落在他茫然的双眼中。
数十秒过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逐渐从木然无措,到盛满幸福与满足。
飞舞的黄蝶,飘扬的桂花,夜幕下一闪一闪的星星,在漆黑的双眸中为他编造一场关于秋天的绚烂梦境。
似是困到极点,许昉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下沉。
贺祈在便利店走了一圈,然后走向收银台处询问,“您好,请问雪媚娘卖完了吗?”
“柜里没有了吗?”
贺祈摇了摇头,“没找到。”
“我记得还有啊,稍等一会儿,我去找找。”
贺祈应声说好,然后踱步到门口看向地面,下雨了,不密集,但是雨珠很大。
“我能借一把伞吗?明天送过来。”贺祈礼貌询问,他害怕等等雨下大了。
“可以呀。”服务生一边补货一边给他指,“喏,就在那儿,你拿吧。”
“咳咳咳咳……”许昉努力直起身体,但最终却只能无力地趴在茶几上急促呼吸,大口喘气,手背不小心打到药瓶,药片洒了一地。
好想吐,头也好晕,许昉的意识愈加涣散,但身体上的痛苦却能被清楚感知。
他感觉自己很冷,浑身都开始冒冷汗,额头,鼻尖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许昉紧紧咬着嘴唇,按住胸口深深呼气,蓦地,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硬物。
一瞬间,许昉的灵魂像是被剥离了出来,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看着那个濒死困顿的人。
“许昉,我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坚定有力的声音穿破耳膜,将他的意识不断收拢。
他才听见窗外下起了大雨。
一样吵闹喧嚣的夜晚,那双清明泛红的双眼在路灯下直直望向他,小声念叨,“哥哥,找不到你……”
泪水汹涌而下,许昉死死捏着手中的平安扣,挣扎着起身去沙发上摸索手机,然后踉踉跄跄走至门口用最后的力气拧开门锁。
雨声太大,他甚至不太能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喂?您好,这里是120急救中心,需要帮助吗?”
…………
“草!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天气预报也没说啊……”行人纷纷匆忙回家,顶着外套在大雨中狂奔。
即便撑了伞,贺祈也有一半的身体被淋湿,他将雪媚娘放在胸口护住,避免淋湿。
“呜哩—呜哩——”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传来,贺祈迅速退至道路最里侧,大概是环境作祟,高频而连续的笛声和着噼里啪啦的雨滴声搅得他心绪不宁,声音越来越远,他却依旧没来由的心慌。
贺祈后来回想起这一幕,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瓢泼的大雨,还有不停歇的宛如哀嚎一般的鸣笛声。
没有劫后余生的快感,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走至楼下,救护车刚好驶离,泥水飞溅到他身上,这次连胸口的雪媚娘也没能幸免。
贺祈呼吸不稳,无措地抬头,看向六楼被暖黄色灯光溢满的窗口。
他突然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狂奔,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怀中的东西和雨伞不知道被扔在了何处。
贺祈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不会是他。
“不是他……”贺祈哆嗦着手掏钥匙,几次都没插进锁孔,最后一次钥匙还掉在了地上,他开始疯了一般拍门。
“许昉!”
“许昉!你给我开门!!”
“开门啊!开门!许昉!!!”
无人应声。
贺祈两手并用,左手紧紧按在右手上面,让它抖得不要那么厉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试着去开门。
“嘎吱——”
贺祈迅速推门进去,入眼是散落了一地的药片,还有呕吐过的痕迹。
一颗心心重重沉到谷底,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开始往楼下跑,几乎是全凭本能完成一系列动作,他掏出手机一遍遍打车,然而雨越来越大,没人愿意接单。
大雨淋在贺祈身上,似要将他淹没。
但他还是一个劲儿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然后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拨出号码,“快接,快接,快接……”
电话接通的一瞬,贺祈近乎崩溃地大喊:“顾大哥!去一医!去一医!!去找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