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阡陌
过去的三年多，清唱也不是从没见过小迪，甚至说他们曾无数次的相遇，只是后者不知道罢了。
他们曾在医疗区的电梯外擦肩而过，在园区交错而过的两辆车上背道而行，也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清唱在车里等到体检结束离开的小迪。无论那身影是落寞还是轻快，他都看在眼里。他只是坐在那里，隔着玻璃看小迪渐行渐远。
从最开始的阴沉茫然，再到无能为力的失望，直到最后无可奈何的释然，他把那个人每一分神情记在心里，如同刻刀下一条条计数的划痕。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何必“故作矫情”，记忆没了可以从头说起，大不了推翻过往从新来过，明明也还是可以选择不离开的。
可要计较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力量他能做的事又十分有限。
他不能那么自私。
计划里所有细节都已经布置到位，清唱结束最后一次通话，松了口气抬头便是窗外的夜色昏沉。短暂的雨季后，阴云尽散，星子更清晰了几分。
“Hidden deep in my mind，
River to the time，
That we once shared together。
The pictures are still on the wall and why……”
房间里安静下来才听得音乐悠长流转，像是回忆一般把过去缓缓说起。他声音调得小，几乎都忘了还在播放着。
虽然他从不在墙上挂照片，也从不和谁说起过去，那歌里唱着像他们又不像他们的故事。
就这么坐了良久，清唱盯着角落里的警报器，它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不如说小迪向来让人省心，那东西一共只响起过两次。第一次他及时赶到借着自己和苔原图景最后的联系把人拽出来，第二次，已经有人能替代他了。
所以，一切的一切，终于走到了计划的尽头。
起身关掉音乐离开，清唱算算也是时间差不多，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去见见他。
作为……
最后一次给自己的犒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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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区路边的行道树正值盛夏繁茂，车子还是停在老地方，完美融入林间昏暗。空气里的潮湿气息犹在，清唱靠在车边吸了吸鼻子，那曾是陪伴了他近二十年的味道，每每空气里蒙了水汽，总是会不自禁地多呼吸几下。都说习惯不是那么容易甩掉的，在最初清醒过来的几个月里他的确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一般茫然，甚至有类似戒断的癫狂状态。
现在想来，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自己选择的，就不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后果。
捏着手里的打火机开开合合，伴着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虽然他从不吸烟，可还是喜欢外壳碰击那一声响，清脆而孤寂。
九点不过一刻，清唱的终端震了一下。小迪例行的身体检查已经结束，和过去每一次一样，结果会同时发到了他终端上。一切正常，至少比起自己的结果像个正常人。简单翻了翻，他就把终端收了回去，目光再度回到林荫路尽头医疗所的大楼出口。
今天小迪出来的有些迟，而且并没有星河来接。清唱看着他走下台阶，在路灯苍白的光影里驻足。后者微微皱了眉，似有不太紧要却又放不下的心事。
暖褐色的头发，赤色长衣，一切仿佛还是原来的模样，可岁月却又真切地在那个人眉眼细微处留下了痕迹。小迪放下终端，深深呼吸，打量了周遭一圈。
清唱移不开目光，在小迪看向自己方向的时候停滞了呼吸。
他好像被发现了。
大概只是偶然看过来吧？自己应该不会被感知力感觉到才对。他选择了按地不动，沉默着和小迪隔空对视。
情况不对，事情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外面的人看了片刻移开目光，四下探寻后又再度落回同一个方向，比刚才更肯定。
“出来。”
小迪忽然开口，带着些戒备的冷，清唱就知道自己藏不住了。
“我能感觉到，虽然你藏得很好。”
不愧是你啊。如此心说，清唱只得妥协，耸了耸肩走出林荫昏暗，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你还是那么厉害。”
“还？”
一副冷面孔和刚认识时一样，敏锐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感叹于小迪在第一时间发现他话里欲擒故纵的心机，垂眸笑笑。
“小迪契卡，如此大名塔里谁还没听说过你的事情？我不过是多少听闻了些罢了。”
“你在等我。”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不，抽支烟罢了，我不等任何人。”手里的打火机又一次开合，清唱否认得无比自然，轻佻的神情里看不出有半点遮掩。“塔里少有人能不闻声见影地发现我，不如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你是哨兵，但没有图景和精神体。”
“所以？”
“这份记录是你的吧，你到底是谁？”
小迪手里的终端显示着一份检查结果，虽然抹掉了其他个人信息，清唱看一眼就知道是自己刚苏醒时的那份。小迪已经在怀疑了，毕竟像自己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很难不觉得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你是……”
“看不出来，你还有当黑客的潜质。”挑了挑眉，清唱打断了小迪想要说的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面上故作轻松，却在暗暗心惊，这份记录是不该被小迪找到的。真的是小迪自己所为，还是有人……
“听说你失去过搭档，他在死前把图景留给了你。我可没那么高尚，我不过是个残次品罢了。”清唱翻了翻终端，把另一份检查记录拿给小迪看。
[Sing，具有哨兵潜质，但天生精神图景及精神体缺失。
不易被其他哨兵向导发现，可加以利用。]
这是塔给他安排的障眼法，也是他自己的意思。在最后的计划结束后，所有关于他的数据都会销毁，他也再不会出现在小迪生活里。
在此之前，无论小迪发现了什么，他都做足了准备搪塞过去。
“不必奇怪，你之所以能发现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过往经历让你对我这样的人格外敏锐罢了。”
小迪迟疑了，微微皱眉看着对面人的神情。他知道真相未必是这样，但他再追索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结果，这个人不会多说。
“听我句劝，以你的情况以后怎样尚是未知，”清唱笑笑说道，随手把那只打火机扔向小迪。“回忆不都是好东西，何必苛求自己。这个就当是见面礼。”
虽然以后可能也没机会再见了。
·
·
星河接到了新的任务，他需要和小迪去很远的城市压制一场不轻不重的纷乱。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求的出发时间颇为紧张，翌日就走。
“小迪？”
“怎么了？”小迪简单看了看内容便放下了终端，这不过是个简单的工作，他甚至觉得让一个S级和一个准S级去就是浪费资源。他抬头对上星河欲言又止的目光，后者显然对这个任务有看法。“不喜欢出远门？”
“不…没什么。”星河没有多说，余光却无意瞥见窗台边小柜上放的东西。
打火机？
“哦，这个吗？塔里有人送的。”
小迪不吸烟的，但星河记得这只打火机，毕竟没有什么人敢明目张胆把这种东西带进全是纸质文件的档案室。
它曾经属于清唱。
黑色磨砂质感的外壳看上去低调而深沉，也许摸起来手感会不错。打火机上没有半点烟草的味道。它的主人带着它，却从未让它履行本职。
星河收回目光，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的任务通知最后有一句无关内容的话，那是清唱给他的告诫——记得我说过的。
“G市也是好地方，任务给了十天，顺便去玩几天都绰绰有余。你也许久不出门，就当是额外假期吧。”小迪说着搜索起G市的名胜，“我记得那里有家观景餐厅久负盛名，提前订个位子……嗯，巧了，就在塔里给安排的酒店附近。你想中午还是晚上去？”
“欸？”
星河没想到小迪会这么说，一起出游对他还是第一次，而且小迪在问他的意见，惊和喜一时不知道谁的分量更重。很多事不能细想，“同游”就算其中之一，更何况是在那种餐厅共餐……思绪一飘，他耳尖忽地烧了起来。
“你脸红什么？”星河的窘迫，小迪看在眼里没忍住笑，伸手去扯他的脸。“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了啊？坦白从宽。”
星河本是想躲的，可小迪动作显然更快。在小迪面前，他总是比在别人面前多了一分收敛和羞赧，明明可以更主动强硬一点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了什么？
自然是些外人看来羞于启齿的事。
可于现在的他们，那是终会发生的事。
“……你不也想到了。”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星河一改往日的临阵脱逃，难得支愣起来回了句旗鼓相当的话，抓了小迪手腕借力靠近。
彼此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清晰可闻。
堆叠于飘窗台的软垫散落下去，随之陷落其中的还有小迪乱了一拍的呼吸。后者额前细软的发丝垂下，露出一道浅浅的疤。星河俯视着那双赤色的眼眸，哪怕此刻“身处险境”却依旧看起来无辜而温润，他甚至一时有了负罪感，不得不移开目光。他的掌心指间还桎梏着小迪的手腕，刚才的举动显然不是什么半推半就，虽然小迪在说着调侃的话，可在自己用力推下去的时候隐约觉察到了一瞬间的僵滞。
他没有退却的理由。
为什么要退呢？作为恋人，他不过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而已。他俯身吻过那道疤，像是虔诚的朝拜，又和爱欲的贪婪索求矛盾起来。
“翅膀硬了啊，星河。”被星河的衣服挠着脖颈，小迪咯咯地笑说。
那翅膀是你给的，也因为你才能如此。这样的话星河并没有说出口，他从不擅长说缠绵的字句。他松开了小迪的手腕滑上去和小迪十指相扣。
“我十七岁了。”他一个向导的十七岁，早就是要成为独挡一面大人的年纪了。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此时此刻。
这个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分思绪每寸肌肤，他都想据为己有。
小迪也知道。
指间有回应的力度，星河就明白了。细碎的吻细细描摹过眼前人侧脸眉眼的轮廓，终于带着灼热落于唇尖。
体温骤升，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忽然像是高烧一般几乎失去理智。他紧紧拥住怀里的人，贪恋那微凉的体温，如同赐予渴极之人的甘露。
“星河…”
结合热。
星河烧没了理性，吻得章法全无。可小迪清楚得很，烈火燎原般的结合热是向导哨兵第一次躲不过的，星河正在闯过这道关卡。
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灼热的时分，只是都随着记忆掩埋在了名曰“过去”的尘埃之下。久违的一丝郁塞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在迷雾过往和现实之间拉扯他。明明自己也不是年华已逝，明明只是大过星河五岁，却总有经历过一生轮回的错觉。
他们之间少有这般热烈的吻，少年人的吻依旧磕磕绊绊，唇齿间的擦蹭伴着微麻的刺痛。
多么好的青春，少年人的十七岁，带着独一份的炽烈，如疾风骤雨，闯进他沉寂太久的世界里，拉扯起他又扑了他满怀。
灼热的温度一点点包裹起他，漫长的吻，愈发深入的触碰，都在告诉他。
别回想。
赤色的眸子轻阖，眼睫翕动间倏忽落下一滴泪来。
没人知道那是因为一闪而过的往事，还是吮吻间的喘息疼痛，亦或……
那是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