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奖励
小迪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客厅里没有灯，只有庭院里装饰灯黯淡的白光透过窗户和纱帘映亮小小一方窗台。
左手边落着他的终端，莹莹亮光显示着后半夜的时间。他盯着纱帘停滞了很久，自己好像又困在精神图景里了，甚至还能感觉到腰上微凉触感的残留。
明明头脑里如大梦初醒般轻快，可他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身体记忆和精神记忆总是不肯握手言和。
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醒来后是小程守在身边，只说是塔里的人唤醒了他，再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次是谁？
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小迪指尖一颤，摸到一缕发丝。
星河？！
少年人枕着胳膊伏在窗台上，脑袋就挨在身边，只消动动手指就能触及他的眉眼。
星河身上有一样的气息，裹挟着雨后清新的潮湿，少年人生得清秀，便格外的搭调。小迪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明明两次都险些受伤，这家伙还是要闯进图景去拉扯他。
小程说过去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他并不怀疑，只是很多过去的事自三年前他就记不真切了。所有人都告诉他曾经有一个搭档，但他死在了那场事故里。出于对他的照顾和现在力量的考量，塔里不再强求他进行配对。
他不是没尝试过，想知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忘掉的是什么、曾经的搭档是什么样的人。可在无数次失败后他还是放弃了，作为一个向导，他再熟悉不过，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回忆的能力。
自己的精神图景属于自己，却也不属于自己。
那是前搭档转移给他的。
与那些回忆相关的人不曾来找过他，又或许是塔里禁止他们接触，整整三年，他从最初的不解，逐渐地放下了执念。
星河是那些人其中之一吗？
他伤害过他吗？
有过纠葛吗？
如果是，那么一切也许都可以得到解释。
一下轻微的震动，星河的终端亮了，是条新的讯息。
“三日后进行晋升S级资格的认定，九时，请务必准时到场。”
·
·
“……”
眼睫颤了颤，星河睁开眼就是一片黑暗。
“抱歉我擅自进了你的房间。”
有人在旁边说话，他猛地坐起来，被子就从身前落了下去，星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趴在窗台前了。
先一步醒来的小迪把他抱到了床上。
“没…没什么…我…”脸上忽然就发了烫，如果不是昏暗中看不清，他说不定会直接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窗帘没有拉得严实，漏出一线黯淡的光亮，刚刚好落在小迪侧脸上。那副棱角不甚分明的面容看起来总是柔软的，让他移不开目光。
“乱来可不是好习惯啊，星河。”小迪坐在床边，见人醒了才完全松下一口气。“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没什么。”
“那就好。”
良久，谁都没再说话。同样的沉默，却不是一般的心境。
不够强壮的身体，不够强大的力量，他们的立场总是这样的颠倒，自己像是被悉心照料的小孩。星河咬了咬唇，那不是他想要的。图景转移，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这是一个哨兵除生命外能付出的最大代价，不是用情至深不会有人做到如此牺牲。
如果换做现在的他，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甚至让他连转移的可能性都没有。
“你做得很好，星河。”
显然是感觉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小迪再度开口。一阵窸簌，西伯利亚猫应着主人安慰和鼓励地心意，从床尾暖烘烘地跳进星河怀里。
“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
“不会再有那种情况了！”一把拽住小迪的衣袖，星河太高了语调。“不会再有了，小迪。”
小迪之所以会间歇性困在精神图景，是因为那个精神体始终在无意识地保护他，它只是想让所有能触及曾经那些疼痛的东西远离小迪罢了。自己的干涉与水蚺达成了和解，后者依旧存在于小迪的精神图景，但不会再影响小迪的精神。
换句话说，这个转移过来的图景，终于真正地与小迪自身融合，成了他的精神图景。
“嗯，我知道。”
精神图景的变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下一下摸着白猫的脑袋，星河听着它在怀里呼噜，满怀里都是小迪的气息。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他只要伸手……
“一个要求，星河，你可以说你想要的，就算是奖励。”小迪摸了摸鼻尖，微微仰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欸…”
“奇怪吗？我隐约记得，我过去做得好，会有人这么奖励我。”
星河听着小迪咯咯笑了笑，带着可爱的俏皮，满是感染力。他只见过他一次的谈吐，一次的风姿，就拼了命地追了好多年。
他忘了是谁说的，爱是一件得体的事。是啊，没错，的确本该是件得体的事。他想过要以令人骄傲的姿态面对小迪，也许可以有那么一点点招摇地露出光鲜的“绒羽”。可那回味太过悠长，终于在重逢之时烧灼成漫山遍野的火，让他方寸全无。
喵！
白猫缩了缩瞳孔，叫了一声跳开不见。
小迪撑着胳膊坐在床边，就感觉星河的手带着炽烈的温度覆上了自己的。
唇吻间却是微凉的。
这是个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的吻，却又紧紧按住掌心的手生怕脱出。
这是星河要的奖励，却又不满足于这只是一个奖励。他害怕身边的人躲开，更怕听见“你还小”这样的回应。
十六岁，一个向导的十六岁。
他几乎已经站在终点线前了，却发现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那么多的东西，茫茫山河人海，都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若隐若现。
但他不想退让。
也不会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