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半碑>第3章

  在我连蒙带骗的忽悠下,裴以北推掉了下午的工作,带我去了南亦嘉生前住的公寓。

  公寓位于新库市的某个闹市区,看起来上了点年纪,外墙用了类似于瓷砖的长条状材料,从缝隙里渗出铁锈一般的土黄色物质,一条一条地挂在浅色砖面上。

  我跟着裴以北经过一家黄牛肉面馆,又拐过一家装修很朴实的饭店,停在了一家面积很小的早餐店前面。我之所以认出这个一眼望去黑咕隆咚的房间是一家早餐店,是因为它的门口堆了高高的蒸笼架。

  早餐店旁边,有几个工人在把什么东西往卡车上搬,大汗淋漓如他们,竟然在十一月的天气里也能光膀子。

  我们走上早餐店另一边的三级台阶,通过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闸门,我甚至能想象它开合的时候发出刺痛鼓膜的尖锐响声,又或者它压根儿就没有合上的时候,只是个放这儿的摆设。

  楼道是灰色的水泥砌成的,潮湿、狭窄、昏暗,陡峭程度十分符合这栋公寓的悠久年代。

  走在二层和三层之间的楼梯上,我注意到在高一层的位置,有一个面色红润、身材稍有些胖的女人,她的脸上洋溢着生活平顺的笑容,加快了步伐朝我们迎面走来。

  “裴律师,终于看到你了,你再不来我都要给你打电话了!”

  寒暄完,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得离裴以北更近了一些,说,“房租到下个月十号就到期了,我看平时也就你跟她走得比较近,房间里的东西你看……”

  “我们会在下个月十号之前收拾好的。”

  裴以北承诺完,她又重新恢复了喜笑颜开的和善表情,还关切地问我们知不知道房间密码。临分开,她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但什么都没问。

  “刚才是房东?”我进了房间后问她。

  “嗯,嘉阿姨生前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她也算照顾,还是很好说话的。”

  “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好说话的,那是傻子。等遇上事儿了,才知道好不好说话。”

  我一边观察南亦嘉生前租住的房间,一边和裴以北聊她以前的事情。她好几次被我说得接不上话,把脸憋得通红。

  我也知道我长了一张很欠的嘴,但并没有改正的打算,薄脸皮的人最容易闷声吃亏,我认为我是在帮助她加速融入这个社会。

  这间公寓的面积不算小,没有隔间,是个大通铺,一个人住的话可以说是很宽敞了。我现在住的地方跟这儿差不多大,但得是两个人分。

  南亦嘉的东西很多,这我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住了十几年了。我潦草清点了一下,除开锅碗瓢盆这些可以扔的日用品,剩下的估计一个大行李箱就能打包完。

  她的书桌很整洁,堆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应该是有纸质记录的习惯。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随便翻开一页就是她娟秀的字迹,每篇的底部还标注了日期,由此可见新闻报道的精神失常纯属瞎扯,南亦嘉一直很清醒。

  我又翻了几页,她很少记录日常柴米油盐的琐事,几乎都是碎碎念一样的感想,出现最多的字眼就是“囡囡”。

  我很想囡囡……不知道囡囡现在过得好不好……兴许明天就会有囡囡的消息……路上碰到一个很像囡囡的背影,我才想起来囡囡肯定已经长高了……今天是囡囡二十二岁生日……

  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在纸张上爬行、渗透,留下蒸发不掉的盐分。

  我“啪”地一声合上记事本,把刚才莫名冒出来的多愁善感锁进早已干透的黑色字迹里。

  我转过身,想让裴以北讲讲她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倒先注意到背对着我站在窗户边的她,正望着楼下走神。

  我来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外望,才知道是楼下光膀子的工人在跟什么人吵架,大概是早餐店老板,因为原本堆叠整齐的蒸笼架被撞倒了。

  “职业病犯了?想去劝架?”我一向觉得凑热闹是人类最无聊的爱好,之一,所以轻飘飘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并不属于我本意的轻蔑,像是敌意。

  “我是律师,不是电视节目里的和事佬。”她的态度忽然很冰冷,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吵架从来没认输过,所以我从卫衣口袋里拿出她的名片,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她眼前晃了晃,十分欠揍地说,“是助理律师。”

  她略过名片,淡漠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自顾自往回走,坐到了床边。被褥很柔软,但是没有温度。我固执地在一处床单的褶皱上搓了好几下,但还是没抚平。

  裴以北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的,她叹了口气,仿佛是对我使用了读心术,开始给我讲起了她和南亦嘉的事情。

  裴以北告诉我,她认识南亦嘉,是在研究生二年级。由于本科阶段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研究生论文也进行得很顺利,所以她参加实习的时间比较早。

  那时候,她的导师手上还有经济法方向和婚姻法方向的实习工作,但她选择了社会援助的案子。因为她觉得,给予弱势群体帮助是一个法学人应有的社会担当。

  南亦嘉的法律援助工作难度不大,主要分为监督前夫支付赡养费和向政府申请低保补助。

  除开和援助律师对接,南亦嘉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搜寻下落不明的女儿。

  “等等!”我打断她,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人,“你上午是喊我‘李楠’吧?她的前夫姓李?李……李什么玩意儿?”

  “□□程。他再婚了,又有了一个女儿,虽然很不情愿,但他怕我起诉,赡养费支付得也还算及时。”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后来裴以北研究生毕业了,本来可以转手这个案子,但她已经舍不得了,她的原话是“我跟嘉阿姨之间有了一种奇妙的联结,与其说我不忍心抛下她,不如说是我不想被她抛下”。

  “裴以北……南亦嘉……连名字都这么配,你不会是喜欢我妈吧?不过她确实很漂亮。”

  我讲了个不能再冷的冷笑话。

  “我当初拿到了好几个援助案的资料,确实是因为嘉阿姨的名字才接的。至于你的问题,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嘉阿姨倒是挺喜欢我的,”

  “不觉得我妈喜欢你是因为把你当成我了吗?”

  “我有自己亲生的妈妈,她在家里。”

  她处变不惊地说出了这句话,房间里窗户闭得很紧,没有一丝风,尴尬在近乎凝固的空气里爬行。

  我的笑意僵在了脸部肌肉的纹理之间,张嘴愣了一会,竟然接不上话了。

  很好,裴以北做出反抗了,她比我想象中要更有棱角一些。

  我觉得很闷,甚至有点窒息,这个地方的氧气仿佛在被强力泵急速抽走,我喘不上气了。

  我恼羞成怒地站起身,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走开了。

  我一路小跑,到了二楼又碰上了面色红润的房东,她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听到我的脚步声后转了过来,像是要跟我打招呼。但还没开口,有人从一个房间里跟她搭话,她于是就没空管我了。

  我望着她用一个粉色塑料夹子把头发盘在一起的后脑勺,听到她中气十足地说,“是朝南的,这栋楼上下五十几间都是我的,现在就剩这一间了。”

  我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她就算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一个月能拿到的钱也比我不吃不喝干一年要来得多。

  这时候,一个胖男孩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同样中气十足地喊着“妈妈”,他一把冲进女人怀里,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我转过身,走下了楼梯。

  裴以北没有来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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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名字是李/鹏程,我不李姐,是哪个lipeng锒铛入狱了吗?我只是随便取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