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我找了份家教,给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生辅导课后作业。
没办法,房租、水电、吃饭、交通……哪哪儿都需要钱,就算是丧葬假,抠门公司也不会在请假期间给我发一毛钱的工资。为了活着,我必须想办法搞点钱。
其实我的语言天赋还不错,本科四年跌跌撞撞考了几个证,所以偶尔能接一些翻译的散活。既然是散活,就说明它的来源不稳定,为了不在淡季被饿死,我只好找了个班上。
事实证明,我是个干一行恨一行的人。
十月底,我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试用期,成为了正式员工。在那个本应该热血沸腾、展望新生活的日子里,我却一眼就看到了一条通往坟墓的阳光大道。
听同事说,公司老板上半年卖了套5A景区东湖边的房子,到手两个亿,投资版图扩张了五家。
同事还说,她已经两年没涨过工资了,唯一的额外收入就是春节期间老板在群里发的红包——六十个人抢一百块。
最近老板收留了一家十几个人的机器人公司,安排在走廊对面的空办公室里。
两家公司的老板似乎颇有交情,总是聚在一起,纵情指点他们的商业帝国版图。然后,我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沦为了共享员工。
我也不知道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的倒霉事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头上。
不过,转正总归是件好事,就比如我现在一口气请了三个星期的假,领导却不敢开除我。
向中介支付了一笔介绍费之后,一个自称赵老师的人加了我。她给我发来家长的联系方式,以及一长串的家教注意事项。
最后,她单独强调道,“不要跟家长说你是中介介绍来的。”
“为什么?”我这么问。
“显得我们不专业。”
“那我应该怎么说?”
“说你是家教中心赵老师介绍来的。”
我给她发过去两个连在一起的“哦”字,又潦草地瞥了几眼要点,就把家长的电话号码拨出去了。
等待拨通的间隙,我突然紧张起来,开始在脑海里迅速搜索能拿出来撑场面的经历。就在我确认我的优秀履历为零的瞬间,电话拨通了。
对面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一边“哦、哦、哦”地敷衍我,一边跟似乎是她秘书的女人交待工作。
我听到敲门声,她说了句请进,开始有男人的声音出现,她之后又连着说了好几句“好的”。
她似乎在起身,我深呼一口气,用能调动的最礼貌的语气问,“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她是真的非常善解人意,她说她现在要去开会了,让我当天晚上就开始家教。
于是我就去了,地点是在一个老小区——一个拥有高贵学区房身份的老小区。
家教的内容乏善可陈,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个英语六级裸考也能有六百二的人,竟然要花半个小时让她理解“dog的复数要加s,而bus的复数要加es”。
“那为什么man的复数不是mans?”
“这就跟你为什么叫然然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然然盯着我眨巴眨巴眼睛,摇了摇头。
“所以啊,你记住man的复数是men就好了。”
“是因为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她突然很兴奋,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要给我看她小时候拍的照片。
我一边把她的相册塞回去,一边把英语书扶到她面前,说,“men这个复数也是man他妈给他取的。”
“那他妈现在在哪?”
我盯着她眨巴眨巴眼睛,面无表情地说,“离家出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课程结束,我正收拾东西,打算去找她妈妈例行公事地说一番好话,然然忽然喊住了我。下一秒,她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对准了我们。
我当然是拒绝了。我拿出了明星躲狗仔的架势,一边别过头,一边抬起手掌挡住脸。
可她不依不饶,说是每个教过她的家教都要跟她合影,还笑嘻嘻地威胁我,不合照的话就让她妈妈炒了我。
她的皮肤偏黑,把一口牙衬托得特别白,应该是正处于换牙期,上颌侧切牙拔了还没长出来,笑的时候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窟窿。
我想赶快抽身,于是赔着笑脸跟她拍了一下,留下一张过度美颜后变成蛇精脸的黑历史照片。
这样无聊而又憋屈的日子我又过了四天,星期五晚上,然然给了我一个新地址,让我周末去那边家教。
她这天看起来格外兴奋,哼着歌就把作业写完了。我猜测她在等我问为什么今晚这么高兴,但我就是不问。一整个晚上,我除了学习内容只字不提。
终于,她停下哼歌,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这么高兴吗?”
其实我真的不想知道,但我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这一下彻底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她颇为骄傲地告诉我,那个地址是他们的新家,她周末要在那边开派对招待同学,到时候她就会成为班级同学里的“人气王”。
……行吧,她言语里的兴奋,说是这周六要在她家发射嫦娥六号我都不会惊讶。
新地址果然是个高档小区。
周六下午,我在手机的地图软件上搜索公交路线,屏幕底部跳出来一个弹窗,显示这个小区的房价已经超过了八万,还特意用红字标注了涨幅,仿佛生怕我错过投资商机似的。
我到的时候,派对已经散了,客厅里到处是蛋糕奶油和彩带,液晶电视上还在播放着一部偶像连续剧,听说保洁阿姨还在赶来的路上。
我没有多问,跟然然一起走进她的卧室,像平常一样完成了两个小时的家教。
保洁阿姨比我早一步离开,我蹲在玄关处穿鞋,然然的爸爸在客厅里打电话。他的嗓门有点大,所以我听到了他的话——
“连茶几底下的灰都没有擦干净,打个投诉电话炒了她算了。”
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总算知道扬言要炒了我的小屁孩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外面天已经很黑了,我方向感不大好,夜里视力又差,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来时的公交站。
我靠在站牌旁等车,扭头就能看到广告灯牌上闪闪发光的影视明星,眼前是疾驰而过的稀疏车流,头顶是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我忽然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
我抬头望着它,它却一点点地隐没于云层。
我很好奇裴以北现在在做什么,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长度是到膝盖上还是没过小腿肚。
但理智告诉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距离葬礼已经过去了五天,我跟她之间唯一的联系是一张名片,昨天晚上被我跟卫衣一起扔进了洗衣机,不知道现在晒干了没有、还看不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