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个小三爷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瓶邪]>第178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叁拾贰

  我开始做一个梦。

  这个梦里,我回到北平,躺在哈尔飞剧院后院屋子的床上,屋里有一股甜腻的千层油糕香味,摆在桌上的油糕应该还剩一大半,睡前冲的茶也没喝完。张海客睡在我的左手边,绵长有节奏的呼吸从未停止。从陷入沉睡,进入这个空间那刻算起,呼呼声便开始了,它使静谧更静谧。这种静谧夹杂与真实无关的捏造。

  呼,吸。

  呼,吸。

  有人敲窗玻璃,像在呼唤我或者张海客。我无法动弹,身旁的铁架床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阵有节奏的呼吸。

  有人推开门,光着脚,走到张海客的床沿坐下。铁床响两声,床单下的弹簧嘎吱嘎吱。

  我的身体翻动,变成侧躺的睡姿。虽然闭着眼,但我知道室内没有开灯,天是深黑的蓝,此时距离天明尚早,睁眼也只能摸到一手黑。但是人能察觉到注视,来自身侧的凝视像一把烙铁,从我的头顶挪到脚后跟,寻找适合的位置下印。我便在这种打量下保持均匀的呼吸,仿佛这具身体真的如同观察者期待那般深沉,他不说话,不动作,我无法说话,无法动作。这是某种平衡的较量,神经永远紧绷,直到这个梦结束,现实的白光照上眼皮,照亮这间屋子的黑暗。

  我睁开眼睛,歪头看向左侧,身旁的铁床连褥子都没铺,更别说躺着什么人了。我穿好鞋,踩上窗户下的小椅,伸着脖子往外看。

  将其称为窗户略有些不尊重,作为这间屋子唯一的光源,它不过是一个长宽约十厘米的洞,钢筋条封得死死,还未生锈,有着刚出厂般亮丽的色泽,看来这栋楼的落成时间不长。楼下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二十多米外是尝尝一排三层平顶楼,层高远超普通建筑,三层抵得上普通五层楼。房屋划分规整,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玻璃窗户夹杂我手边这种钢筋窗。左右两侧的房屋尚在建造,已经搭好木结构,正在浇灌混泥土。根据布置的木条来看,这四排平楼正好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字,将中间的空地包容其中。

  工人弓身做活,骨头尖锐地顶起肩胛处的衣服,随着运动上下滑动。他们都埋着脸,按体格身高来看,应该都是中国人,但他们实在太瘦了,胳膊腿瘦得像竹节虫。

  对比来看,我所在的这间屋子应该在第二层。屋内设施齐全,甚至配备了独立洗漱间,全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连浴缸都有。晚上洗澡时,我躺在热水里,不禁觉得日本人略微疏忽大意。屋里没有玻璃电线等可以用来自杀的物品,连床单都是极易撕扯的材质,可见他们防范的态度很谨慎,但偏偏在洗漱间里遗留了浴缸。灌满热水,人往里一泡,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别说浴缸,就是举起这把铁椅砸后脑勺,给后枕部造成对冲,额叶撞击颅前窝也会形成脑挫伤,很快一命呜呼。

  走廊里的扩音喇叭沙沙响了几下,冒出一道别扭的女声,“开饭,开饭……”

  我跳下椅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其实并不存在尘土,脚上的白胶鞋没有一丁点污渍,地面抹了纯水泥,比瓷砖还亮。房门是铁门,不仅上了锁,门外的把手还捆着铁链。双重保险让我深觉自己地位高了不少,是个危险份子。

  距离进这间屋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一日三餐都是通过铁门上的可移动式铁板送进来,我连送饭的人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

  广播还在持续不停地发通知,一听就知道是日本人在模仿讲中国话。走廊里只有这道声波,一层一层吹来荡去,其余的人都消失了,或者像我这样无法说话。

  在粗糙的通知中,有人推着餐车往里走,车轱辘滑溜溜,停下,送饭,再继续走,停在我住的屋子前,送饭,餐车继续往前。不出意外,这栋楼的楼层楼号跟对面相同,也是三层,每层二十六间。送饭的人一共停了八次,这层至少住了八个人,比昨天多了一个,不知道新来的朋友是怎么进来的。

  被捕后我一直蒙着布,或乘军车,或骑摩托,或步行,只能凭感觉猜测行进了多远,估计早已离开奉天城,往更北的地方来了,到底有多北?黑河?哈尔滨?反正都是很北的地方,再北只能进入苏联的疆域了。

  我取走餐盘,今天的饭是红烧肉。这里提供的餐食多肉多油,不让人出门活动,就像养年猪。这才七天,我的肚皮上已经冒了些不该有的秋膘,这明明是春天。此等违背人体生理节奏的蓄养方式,等同于否定。

  吃罢饭,把餐盘放在台子上,会有人收走。头两天我试图把盘子往旁边挪,收盘子的人便不得不开门进来,但是这个笨方法在当天晚餐就被证明无效,因为收盘子的看见没有盘子,会一言不发地直接离开。

  没有人说话,我只能坐着瞎想,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莫名其妙会来这里?陈广忠去哪儿了,张海杏去哪儿了,张海客去哪儿了,哑巴又去哪儿了?

  没有人能回答。

  兜里的信烧干净了,全身上下我没有一件能证明事实发生过的物件。若是以前,我一定会坚信自己的记忆。但张家人存在,我体验过青铜铃铛的幻术,他们甚至可以随心捏造一段我未曾经历的故事。

  记忆有什么用处,它又能证明什么呢?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工人们聚到一旁领饭,三三两两蹲在一起,看起来只有馒头和稀粥。训练场旁的空泥巴地生了些小草,绿油油,浅浅一层。春天来了。

  两周后,我第一次踏出这间屋子。

  这天早饭饭点,我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听见大喇叭响,正怀念昨儿那顿会不会就是断头饭,早知道就多吃一些,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躺在床上吹口哨,吹一段没名没调的曲儿,也忘了是从哪儿听来的。正吹得出神,一个走路咕叽咕叽响的人推门而进,把我吓了一跳。

  他穿着白色工作服,嘴上套着七、八层厚的纱布口罩,头上戴着白帽子,配有一双橡皮手套和特制的眼镜。此外,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长到脚尖的橡胶制围裙,脚上穿着高到膝盖下的长胶靴子,那断断续续的咕叽咕叽就是橡胶摩擦产生的。

  我笑了两声,橡胶看了看我,没说话,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日本人的沉默,但有时候我也会说英语逗逗他们,学医的英文差不了,他们肯定听得懂,但是基于规章制度,无法张嘴。

  我抓起上衣抖了抖,笑道,“你确定要待在这里?”

  橡胶挪了挪视线。

  嚯,是个女医生。

  我换上那套衣服,低头扣扣子,才看到胸前有一串刺绣的数字:005。

  这应该是我的编号,在这里,我不叫齐空空,也不叫张海楼,我叫005。

  橡胶走在前面带路,出了房门,才发现每一间住人的屋子前都配有一名士兵,我的也不例外。每位士兵都戴着防毒面罩,身高体格相差无几,从他们面前经过,连呼吸都听不见。士兵也转动身体,走在我的身后,机枪的枪口抵住我的腰部。

  到走廊尽头,有一道极其怪异的门,厚铁铸成,一直保持着打开的样子。来这里这么久了,我也从未听见类似关门的巨响,看来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的保险栓。门不远处便是一道手动电梯,橡胶带着我下到第一层。

  下面的空间更为开阔,一条长走廊,可以看到尽头,断断续续传出水声,一波波从高到低,伴随着这道水声,某间屋子里有人用铁扫把清扫地面,四处漂浮着琼胶的腐臭,消毒水的气味再浓也掩盖不了。这股熟悉的复合气味让我想起了学医的日子。琼胶常用作细菌培养基,为了让琼胶表面恢复无菌状态,刮去需要的细菌群后,会把使用过的琼胶放进高压灭菌器,这股腐臭味便由此产生。

  走廊地面抹了纯水泥,湿漉漉,反光。白墙皮受潮隆起一块块小包,手一戳便碎一地。

  橡胶听见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移开了视线。他在一扇门前停下,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汉字:采集室。橡胶拧开门,带我走进去,士兵也跟进来。

  没有窗户,没有人,只有一张皮质躺椅,一张手术床,强灯塔,靠墙的长桌摆满了手术用具,还有一小排玻璃瓶,装着透明或者半浑浊的液体。这应该是一间手术室。

  橡胶指挥着士兵推着枪口,把我推到躺椅上,用橡胶带捆住脚和手臂。她再三确保橡胶带安全后,开始摆弄桌上的器具,玻璃瓶撞来撞去,士兵在身侧端着机枪瞄准我的脑门,我无事可做,只能脑袋一歪开始睡觉。

  这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在做这个梦。哈尔飞剧院两张并排的铁架床,有人敲门,身体无法动弹但意识清醒。我紧紧困在梦里,醒不过来。这种无能为力给我一种梦才是真实的错觉。无法验证,只能任由梦来梦去。

  这一回我又做了这个梦,不一样的是梦里我能睁眼,对面坐着一个裹满绷带男人,绷带之下,只剩两只眼睛。他也像在做梦。我们在梦里遇见了,或者重逢了。

  我想拆开布条看看他到底是谁,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驱动身体。我在思索木乃伊身份的可能性时,耳边突然响起声音。

  马鲁太。

  奇怪的发音,像在叫牲畜的名字,不,远远赶不上牲畜,马鲁太一定是某种无机物品,比如板凳,桌子,水杯。

  MARUTA,含义为圆木,修剪整齐的木材。

  这是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的名词,他们给我们的新名字,用来顶替人的身份。

  屋里多了很多人,他们的穿着高度统一,衣服咕叽咕叽摩擦着,像一大群假蚂蚁在说话。这种杀猪匠装扮似乎是规定好的,所有人都藏在这套面具之下。我找不到引我来这里的那个橡胶是这群人里的哪一位。一个橡胶举起针筒,插进我的肘正中静脉,红色的血液慢慢汇入透明的玻璃针筒。

  血液检查?我脑子里闪过哑巴和张海楼曾发生的对白,我的血液似乎有问题,混入麒麟竭的血液会发生变异吗?日本人会检查出来吗?为什么他们会有张海楼的照片?为什么陈广忠会选择分头行动?为什么要约在关帝庙见面?甚至那只刚死的老鼠,在灰尘密布的关帝庙中都显得那般不合时宜,长时间无人拜访的地方不该有一只老鼠受惊卡住而死。

  血液的流逝揭开了一道我极力避免面对的问题,现实伴随疼痛逐渐清晰。此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前方命运如何,我只是顺从铜钱的安排,离开北平,被催促到这里。如果要追问出一个缘由,那只能是命。如果要追问是谁造就出现在的命,我不得不怀疑所有人,可能是张家的陷阱,可能是陈广忠设计,可能是老黄的叛变。但是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追问原因毫无意义,我不能回到过去修正,只能躺在这里接受突然落下的针管。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能制造一些价值,即便微不足道,我也愿意。

  我闭上眼,感受这股流逝,看不见不代表我眼前空无一物。红色从张家人的夜行衣上流淌下来,从我的身体流出,它会被滴管汲取,下坠至载玻片的小方天地,然后一只显微镜头瞄准这么一小滴,审视者、观察者开始分析,研究,实验。

  针筒吸足了,从血管里抽出。橡胶说了句日语,句中又包含那个词,马鲁太。

  马鲁太。

  一只针筒插进右手手臂,我在思考马鲁太的含义,俘虏?中国人?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