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我离开喇嘛庙,带她去看藏海花海。

  火红的花在冰原盘根,一寸一寸穿透冻土层,心甘情愿被束缚,在一个无人知的角落默默开花。这种花没有花期,从存在那刻起就如此鲜艳,红烧到地球毁灭,也许还会从废墟里爬起,再次长出一朵没人见到的花,就像此刻,连绵一大片的红,是没有尽头的艳。

  今天天气不错,墨脱的天气一直很不错。天蓝得干干净净,一丝云也没有,应该不会下雪,如此看来,今天不适合杀人。

  女人问我这是什么花。

  我慢慢往里走,“我也不知道,喇嘛庙在的时候,这些花就已经长在这里了。”

  女人嗯了声,蹲下去想闻,我拦住她,“这些花会影响记忆,你别乱闻,不过你要是忘了要杀我这事,倒也可以。”

  我看了会,放弃进去躺一躺的打算,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走吧。”

  一路无话,我在前面带路,前往暂时的句号。

  这是我选择的一处悬崖,我都在这里经历了很多回生命流逝,那种恐慌和无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而这一次,我心里竟有一丝解脱。

  计划早已开始,结局注定,任何人都无法干涉。我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走到悬崖边,面对眼前苍茫的雪山,冷风袭上眼睛,有些疼。我闭上眼,等待那一刀。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人生好似重新来过,相对论的描述总归正确,在我的主观意识中,这么些年即这一瞬。

  走太久,痛苦悲哀等词用到乏味厌恶,也无法描述万分之一的感受,穷尽语言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记录我心里的想法,那是转瞬即逝的无垠遥想。

  也许确实需要一个人帮我终止这绵延没有尽头的故事。我不可能自杀,观念也不允许,所以更难捱。可能真像王盟说的那样,我无法做出选择的时候,只会渴求别人替我决定,比如这些循环,我经历数次犹豫,渴望闷油瓶帮我做出回答,懦弱的我藏在他背后,而他的答案永远坚定。

  她的刀放到我的脖子上,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下手了,疼倒是不疼,她的技术很好,像已经演练过千百次,选择的位置完美避开神经密集处,我感觉伤口处开始流血,她推了我一掌,说她叫苏难。

  下坠只有几秒的时间,同时被感官拉长,失重感越发清晰,没有力量能改变我贴近大地的进程,我回归它,就像康巴落的湖,就像青铜门里的阎王,我们乃人造,不能逃避土归土。

  我好像听到了铃铛的响声。现在发生的事是幻觉吗?

  安宁,平和。躁动停了。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我想起张起灵救我的那些时刻,悲伤涌上来,我把手伸向天空,想抓住那一抹幻觉,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一个人跳下来,把我从这片没有错误的干净地里拯救出去。

  我睁开眼注视着越来越远的蓝天,没有圣光普照,没有福音降临,孤寂,此刻只有我和我自己。但又不全然是我自己,好像有那么些人,在下面注视我,如同我注视终极,带着热切的希望。

  我是摩西,到最后选择接过屠刀的摩西。

  我摔进积雪,雪粒涌进口鼻,呼吸艰难,只能用手死死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呼吸从喉管破口伴着血液漏出,缺氧,疼痛,失血。我连叫一声疼都无法完成,苟活也是这样,沉默无法发声,不是因为你想保持沉默,而是早有人在你出生时便割破可以发声的工具,你想说也说不出话。

  我晃了晃脑袋,推开遮盖视线的积雪,看不到悬崖和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只有蓝天,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的蓝。身体各方面机能承受达到峰值,肺部开始撕扯作痛,呼吸越来越快,蓝色开始侵入灰黑。

  我闭上眼,有脚步声靠近,救我的人终于来了。

  我想象此刻这幅画面很久,我问过闷油瓶,看到雪地一片红,有什么感受。

  闷油瓶沉思了会,“贾宝玉。”

  这个回答令我茫然,便让他解释。

  闷油瓶慢吞吞道,“红楼梦的结局里,贾宝玉穿着一身红披风,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雪中大地。有个学者说,那件披风象征他离开红尘时,代替所有人背负的人间情。”

  我咳嗽两声,血从嘴里淌出,染红了一小堆雪粒。眼前已经慢慢昏暗,看不见什么了,但我知道,一定很美,生命凋零又艳丽,如果他能看到,一定会像多年以前那般,忘记经历过的一切苦难,坦然承受这份美和爱。

  我醒来后,喇嘛告诉我,苏难把我推下悬崖并未立刻离开墨脱,她回到那片藏海花原,走到中心躺下,白色羽绒服上沾着我的血,暗红,倒跟藏海花般配。

  喇嘛站在旁边,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我想忘了这件事。”